第三十六章 大明气象,穷奢极欲!
银杏树。
每年三月上旬到中旬开花。
八月下旬至九月上旬种子成熟。
九月下旬到十月落叶。
次辅府门前这棵银杏树,是百年前栽下的。
今已亭亭玉盖。
年年开花,年年结果。
然而。
硕果压枝头,却少有人品味。
府中人少。
再加上银杏果有微毒,根本吃不了几枚果子。
虽说府上放出声去,让喜食者来摘,可到底是内阁阁老所居之地,除了贪嘴的孩童外,没几人敢登高摘果。
所以。
在这初冬之时,树上犹有果实挂枝,随风而动。
要是没有意外,自然下落,不知会砸到哪个过路的人儿头上。
往昔,皆是如此。
但今年。
遭了人劫。
残存的银杏树叶和果实,跟着哀嚎声,纷纷扬扬掉落。
路过此地的行人,不由得站住了脚。
妖怪啊。
活了这么久,头回听银杏树叫啊。
定睛看去。
原来是左都御史在门前训侄儿。
不过。
左都御史也太不爱惜身体了。
教训侄儿,反让自己的手掌被荆棘扎的鲜血横流。
许是福伯找来的荆条太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断了两根。
剩下的那根,上面的荆棘也被磨掉了。
刘杰皱了皱眉头,扔掉了沾染血渍的荆条,提了口气,然后吐气,气化成雾,悠长而连绵。
引得路人们纷纷竖大拇指。
这打人。
也是个力气活。
刘总宪连汗都不见出,着实厉害。
“小少爷,累了吧?”
福伯奉上加上些许盐粒的浓茶,心疼道:“快入府让医者敷上药,厨子已做了小少爷您爱吃的草青,等会儿您就可以吃了。”
草青。
就是草鱼。
小少爷最爱吃鱼。
且讲究不时不吃。
正月塘鳢肉头细,二月桃花鳜鱼肥;
三月甲鱼补身体,四月鲥鱼加葱须;
五月白鱼吃肚皮,六月鳊鱼鲜如鸡;
七月鳗鲡酱油焖,八月鲃鱼要吃肺;
九月鲫鱼要塞肉,十月草鱼打牙祭;
十一月鲢鱼吃只头,十二月青鱼要吃尾。
在这十月里,基本天天都要吃一尾草青。
一尾鱼,一盘时蔬。
是小少爷的一顿饭。
今儿个本想多做些菜肴为小少爷接迎,但医者不让,说是初离故土,易生水土不服不症。
再加上,手又受了伤,待会还要上药,不宜食太多荤腥。
于是。
小少爷的接迎宴,令人见之心酸。
“福伯还记得啊。”
刘杰回想起幼年时,福伯照顾他们兄弟三人的景象,心生暖意道。
刘家。
虽受官运诅咒,但却充满温情。
落邑老家是如此,在这京城也是如此。
得仆如此,主亦何求?
拾级而上。
入家。
医者先为小少爷挑去扎入血肉的木刺,然后,用烈酒冲去凝固暗红的血液,直至掌心涌出鲜红鲜血,再敷上上好的金疮药,着以棉纱小心包扎,使手掌受伤对行动的影响降至最低。
小少爷被福伯伺候着去吃鱼,医者本想回去熬份加快恢复的汤药,经阍者提醒,方想起门前银杏树上还吊着个人儿呢。
等医者来到门外,看到孙少爷身体中后偏下部血肉模糊,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连忙让阍者把人放下来,抬入府内。
该清伤清伤,该敷药敷药,医者一通忙活。
幸好。
是皮肉伤,找了块狗皮糊上,等些日子就能好。
只不过。
这些日子,只能趴着,不能大动弹。
而且,等伤好之后,被狗皮贴住的位置,难免不太好看。
嗯。
很黑。
正在吃鱼的刘杰,听闻医者的讲述,全然不在乎。
马上刘家连脸都不要了,还在乎个屁股?
吩咐福伯等来日派人去户部为侄儿请個假,这事儿,就到这了。
饭后。
福伯收拾了碗筷,鱼骨,给了护院的狼狗。
犬吠几声,次辅府的灯盏,又熄灭了几盏。
夜已深,府上无事,自就去休息了。
与此同时。
李阁老街,首辅府。
华灯初上,无数宾客携重礼纷至沓来。
今儿个。
是庆贺首辅嗣子李兆蕃位列九卿,大理寺卿的日子。
当然少不了一番大操大办。
得益于李首辅桃李满天下,所来的宾客,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世人全在说次辅大臣刘家一门三杰,是当朝第一家族。
却是忘记了首辅大臣李家一内阁首辅大臣一大理寺卿,一门双杰。
满朝文武,或是亲临或是献礼,好不热闹。
宾客们纷纷夸赞李首辅后继有人,夸赞李寺卿是国之栋梁。
“小阁老”之名,不胫而走。
酒席宴间。
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里鲜,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
讲究的是一个字,全。
于两朝内阁首辅府而言,光是全,犹是不够的。
山珍海味,在座之人,无不常吃常食,不足为奇。
远听得首辅府管家一声吆喝,美妙婢女如流水入得厅堂来。
将手中官窑烧制的精致小炉放在诸位宾客食案上,在宾客们疑惑不解之时,在火盆里点着了火,另有一队婢女入堂,放一方铁匣在火上。
铁匣里,端放着一只大如盘的海鳖,鳖身缚着铁线,使鳖儿动弹不得。
唯有鳖头探头探脑,打量着前方的宾客们。
没过多久。
铁匣子受热,鳖儿受热难耐,开始挣扎,可却没什么用。
鳖儿不得不张开了嘴,试图散热和呼吸。
就在这档口,食案旁的小厮将准备好的酱、蒜等料物生生灌入鳖口中。
就在宾客们思付间,鼻端,隐隐嗅到香味,显然,是快熟了。
文火不断煨炙,灌入鳖腹的料物逐渐散出味来,但鳖儿依然是活的。
只是,挣扎愈演愈烈,鳖嘴越张越大,而众人所嗅之香,皆从嘴里喷出。
有过会儿,海鳖停止动弹,小厮从铁匣取出鳖儿,再用金光闪闪的匕首,将鳖儿一剖两开,霎时间,肉香四溢。
宾客们见猎心喜之余,不禁食指大动,伸出筷子,夹起一块,塞入口中。
美味至极。
鲜嫩多汁。
不消多时。
食案上的鳖儿便被吃尽,嘴角,依然留有余香。
首辅府的生煨海鳖,果然名不虚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宴气氛越发高涨。
主桌上。
仅有四人。
内阁首辅大臣李东阳。
大理寺卿李兆蕃。
第六十二代衍圣公孔闻韶。
以及。
内阁中书舍人,户部影子尚书李梦阳。
其余人等,不论亲疏,皆未入此桌。
“泰山,次辅府,与国公府的矛盾,您怎么看?”
弱冠之年的衍圣公,眉清目秀,面白无须,身着先皇赏赐玉带和麒麟服,可谓仪表堂堂,虚心请教李首辅这位老岳丈。
得益于先祖孔子荣耀,孔家,世代腾黄,地位显赫。
与历朝朝廷互相依偎,故而经久不衰。
儒学不止,风光不止。
衍圣公爵。
于宋时敕封。
原为八品品秩。
等为宋廷修了降表后,升至三品品秩。
及至本朝,又为元廷修了降表,升至一品品秩。
位列文官之首。
与首辅府联姻后,无疑是强强联合。
凡是儒士,无不与这对翁媳有往来。
而今,正是风光无限好!
次辅府,与国公府之争,牵扯甚广,也波及到了衍圣公府。
毕竟。
衍圣公侵占田地亦是不少。
等清丈田亩推行至山东地界,恐怕衍圣公府难以向陛下交代。
衍圣公府的族老们,近日也在商量着发卖田地的事。
但到底是数代人,乃至数十人的“勤勉致富,诚实经营”所得,从内心讲,是不舍发卖的。
于是。
族老们派他来问问,是不是配合国公府,诛了次辅府。
如果刘次辅出了问题,清丈田亩国策再推行,又会困难几分,或者,再无推行的可能。
“希贤手持天子剑,代表的是陛下,只要陛下不同意,谁也动不了次辅府,国公府再使力,也不过是徒劳。”
李首辅知道贤婿的意思,摇了摇头,见贤婿面露苦涩,指点迷津道:“国策,陛下有不惜一切的决心,就别想了。
留给衍圣公府的就两条路,一,发卖那些无法解释的田地。
二,请求陛下降下恩免,免除孔门税赋,那样,再多的田地,都不怕了。”
在成化年间时。
第六十一代衍圣公孔弘泰,就是首辅府的亲家,就以孔门贫寒,求得成化帝恩免了三分之一的税粮。
孔闻韶可以有样学样,以今圣裔贫困者甚多,乞尽蠲免的话,免掉另外三分之二的税粮。
“陛下会准允吗?”
孔闻韶意动道。
能诸税皆免,对衍圣公府来说,是非常大的增益。
但是,听说陛下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存在,能同意衍圣公府与诸位藩王府享受同等待遇吗?
“陛下行事,以礼法为先,必然会考虑衍圣公府在士人中的影响,况且,来年春上,陛下要视学国子监,也要贤婿你随同,陛下心怀万方,事事周全,即便不能尽免衍圣公府税粮,但想来,不会少于成化帝的恩免,到时候,只交一两成的税粮,衍圣公府如数交齐也是无碍。”
李首辅轻抚长髯,淡笑道。
陛下与仁寿宫的事。
虽然被“以天下养”,引来国朝万民称赞。
但国朝中,仍有人能看出其中猫腻,陛下要是不想在史书中被暗喻,该向士人的示好,总是要有的。
“多谢泰山相教。”
孔闻韶流露出欣喜之色,又想起了族老们之前教问的事,继续道:“泰山,我胞弟闻礼,已至加冠之年,无所事事,族老们甚为烦忧。
尼山、洙泗书院及邹县子思书院,每年各有祀事,却无人主持。
小婿在想,能不能奏请陛下,授闻礼五经博士一职,专主书院祀事。”
“与请免税粮奏疏一道上表即可。”
李首辅颔首道。
五经博士。
是朝廷专门传授儒家经学的学官。
这天底下,没有比衍圣公胞弟更适合此官的了。
上疏获准的可能,是很大的。
“小婿敬泰山。”
孔闻韶大喜过望,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有内阁首辅大臣的话,这两件事,八成是成了。
李首辅也来了兴致,与贤婿相碰,同样一饮而尽。
引来不少有心人的喝好声。
然而。
有人悄然记住了翁婿二人的对话。
在这京畿之地,首辅府,不是独美,生煨海鳖,更不是独美。
宛平县。
国朝勋戚齐聚于定国公府。
商讨“讨刘”大事。
高喝谩骂声,此起彼伏。
对内阁次辅大臣父子俩的行径,勋戚们恨入骨髓。
“既然诸位爵爷同心同德,那就饮尽碗中酒,来日一早,便一同前往皇宫,手持太祖、成祖之训,面见圣上,参奏那刘家小儿蜚短流长,离间陛下与吾等君臣之情!”
定国公徐光祚眼见时机成熟,端着酒碗,站起身道。
勋戚。
皆是有功,或祖上有功于国朝。
是国朝的功臣。
上百人手持祖训,联袂觐见,不是逼宫,胜似逼宫。
陛下倘若不想落得违抗祖训,诛杀功臣及后人的恶名,就必须同意勋戚们的参奏。
这次。
就是杀不了刘家父子,也要将刘家父子踢出朝廷之外。
“愿同往!”
成国公朱辅,保国公朱晖立刻响应,端起酒碗,起身道。
“愿同往!”
侯爷、伯爷及众多爵爷相继起身响应,痛饮碗中酒。
碗干酒尽。
众位爵爷再次落座。
定国公吩咐府中管家,正式开宴。
此宴。
就三道菜。
分别来自三大国公府。
第一道。
沸油鹅掌。
来自保国公府。
是保国公府上的名厨所烹。
众人食之,哪怕吃惯了山珍美味,也无不觉得又酥又脆,唇齿生香。
第二道。
活叫驴。
是成国公请来顺天府醉香楼名厨掌勺。
顺天府有两大销金窟,其一,翠香居,名妓云集,花红柳绿,夜夜笙歌。
任凭金山、银山砸下去,亦是看不见底的无底洞。
其二,便是这醉香楼,一餐饭,吃掉平头百姓半生积蓄,绝不在话下。
成国公能把人请来掌勺,绝对的大手笔。
驴肉并无稀奇。
对众人而言,也谈不上多好吃,其蘸酱也没有独特之处。
就一个字,鲜。
鲜破天灵的鲜。
盘中切碎的肉,还在微微跳动的那种鲜。
众人食之,无不点头称赞。
第三道。
绝品羊唇。
是定国公亲自请来名满国朝的神厨,孙二娘的稀罕食谱。
神厨有三道菜,分三等,皆天下罕有之珍品。
从不轻易掌厨。
纵然是掌厨,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这上等菜,一盘,便要五百金,中等菜,一盘,要三百金,下等菜,一盘,要一百金。
远瞧见定国公府内十名人间绝色的丫鬟,手托金盘而来。
盘内,乃是晶莹剔透的玉碟,碟身镂有一支绿叶红花,那所镂之花叶虽不大,却犹如大片留白上的一抹颜色,绿之若翠烟,红之如涂霞,一看便非凡品。
再看那玉碟所盛,是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粉肉,经巧手摆置,一碟一碟呈上,全是好寓意,绝无重样。
众位爵爷拿起翡翠所做的筷子,送入口中,是生平未曾尝过的美味,不禁惊为天人。
“当真是绝品!”
……
乾清宫。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恭敬汇报着首辅府、定国公府的餐食。
“给朕说说,那沸油鹅掌、活叫驴和绝品羊唇,是何做法?”
“回陛下,沸油鹅掌,是将锅里的热油烧到滋滋作响时,厨人手里抓只大白鹅,一手紧捏住翅膀,另一只手则抓住鹅脚往油锅里浸,鹅掌触及沸油,会“滋”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