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风雪送旅人(回忆)
初冬,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下午,蒙蒙细雨夹杂着点点雪花,正纷纷扬扬地飘向竹林。
在枯色的林海深处隐藏着一座静谧的小院,院内两间竹屋前后相依,袅袅余烟从窗户的缝隙处溜了出来,渐渐消散在若有若无的琴声里。
“哒哒哒……”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打散了往日的宁静,丝丝琴声戛然而止,竹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门外粗布麻衫的年轻人恭敬地弯着身子,低着头,双手作揖,眼睛看着门前青石阶上的泥土被雨雪打碎的点点斑驳。
细雨夹杂着雪花飘然而落,竹门下早已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霜,窄窄的房檐只是遮住了年轻人半个脑袋,雨水早已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脚下那双破损的草鞋已浸满了冰冷刺骨的雨水。
风吹的越发紧了,年轻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屋檐垂下的风铃哗哗作响。
“进来吧。”
慵懒苍老的声音穿过薄薄的竹门,琴声又飘然而起。
年轻人又恭敬地作了一揖,方才轻轻推开了竹门。
扑面而来的热浪一瞬间贯彻全身,几近将他推出门外。
年轻人瘦弱的身体微微一颤,已经冻僵了的瘦弱身躯有些麻木了,他随手关好门,低着脑袋站在门口处,沉默的像是一个哑巴。
缓缓琴声在竹屋内回荡,如泣如诉,婉转低昂。
许久,琴声终于停下了,余音久久方才散去。
“这是哪首曲子?”苍老慵懒的声音响起。
“铁树花落。”年轻人回答。
“知道它的来历么?”
“不敢遗忘。”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满身的寒意逐渐散去。
“当年释延法师为了阻止北狼部落和中原王朝的战争,带了一棵南方的铁树求见当时的中原皇帝子桓,子桓皇帝许诺释延法师若是能在三天内让铁树开花,则让中原王朝军队后撤百里,帮北狼部落渡过灭族的危难。结果第三天铁树果然在顶部开了一朵淡黄色的花朵,子桓皇帝大喜,以为天意,决定退军三百里。”
年轻人语气微微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
“然而,第二天子桓皇帝被刺身亡,北狼部落和中原王朝的战争最终也没能避免。后来人们才发现那株铁树花不过是释延法师找人用纸和丝绸调和了不同的胭脂制作而成,高超的技艺足以以假乱真,蒙蔽了众人,也蒙蔽了子桓皇帝。释延法师自知犯戒,最终以身殉道,后人为纪念释延法师,为此作了铁树花落,用以歌颂释延法师的功德。”
年轻人娓娓道来,说完,屋内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抬起头来。”苍老的声音微弱,却不容一丝质疑。
年轻人抬起头,目光穿过火盆中的熊熊大火,看到老人抱着古琴盘坐在窗台下的竹床上。
桌子上香炉燃起的烟缓缓飘向窗外,升到半空中,消散了。
“你跟我几年了?”
“弟子六岁跟随老师学艺,如今已有二十载。”
“二十年,”老人口中呢喃,“你本领学了几分。”
“弟子天生愚钝,只窥得老师三四分本事。”年轻人回答。
“既然如此,我便考考你,”老人说,“昨夜你可观天象?”
“一夜未睡。”
“看到了什么?”
“大乱将至。”
“你看见了结局?”
“弟子……”年轻人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看见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溢满了悲伤。
“可有破解之法?”老人无喜无悲,口中淡淡地问。
“弟子不才,未能顿悟。”
“既然如此,你今日还是来了?”
“弟子想入世。”年轻人抬起头,直视着老人。
“天下大事早有定数,你空有满腹经纶,只可惜明珠暗投,不识天时也,”老人语气里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惋惜,“或许不过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弟子不才,已有预见,只不过……”年轻人语气顿了一下,随即说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也会是旁人。”
“你此番出山,生死难料,”老人说,“即便粉身碎骨,也未必青史留名。”
“弟子知道,”年轻人倔强地回答,“您还记得我和您说过的那个梦么,我梦到过无数的死亡,也看见自己悲惨的命运,所以我翻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试图找到破解之法,只是后来我明白了,命运之所以以梦的形式提前告知我,或许只是为了让我做出一个选择,没有人的死是毫无意义的,我并不想获得什么,也不想证明什么,只是觉得既然命运给我安排了这么重要的任务,我总得去扮演好我应该是的那个角色。”
“荆棘丛中,非栖鸾凤之地,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便去吧,离开了,就莫再回来。”老人看着窗外,打了个呵欠。
风停了,风铃安静的吊在屋檐下。
融化的雪水混杂着雨水顺着屋脊一滴滴落到墙角的青石板上,摔碎的玉滴顺着石缝在边缘的竹筒里汇成水流,顺着蜿蜒的竹道涌进人工开辟的小小鱼塘里,塘里莲藕只剩下干枯的茎叶,孤独的迎着雨雪的洗礼。
“南方有鸟名鸠,母鸠不会筑巢,它便将蛋下到鹊巢里,较早出生的鸠为了独得食物,就会将尚未出生的鹊蛋推出巢外,鸠的生命从谋杀开始,巢就那么大,你想活下去就得把别人挤出去。”
老人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抿了一小口,眼睛望着天边偶有倔强的小鸟迎着风雪前行。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将自己的脸埋在泥坑里,直到溺死,只为了让那些指责你的人踩着你的尸体渡过泥泞,你能做到么?”
“弟子能够做到。”年轻人坚定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天你要拯救无数人,却要背负骂名,乃至遗臭万年,你能做到么?”
“弟子能做到。”年轻人愣了一下,再次点头。
“如果有天为了救万人,你需要亲手杀掉成百上千无辜的人,你能做到么?”
沉默了许久,年轻人抬起头,牙齿咬着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弟子……能做到。”
“如果有天为了救百人,你需要亲手杀掉一万必死的无辜之人,你能做到么?”
“弟子……”年轻人终于沉默了,想要说出的话死死地卡在喉咙里。
那几个字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人看着面前苦苦挣扎的年轻人,脸色阴晴不定,许久,他终于摆了摆手,侧卧在床头假寐起来,“我累了,不想与你说话了。”
年轻人张了张嘴,心中所有的疑问终究被压在了心底。
“那弟子……”许久,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了那两个字,“走了。”
风雪依旧,清风又起。
年轻人遥望着那座熟悉的小院,跪地而拜,起身离去。
“什么都不想失去的人,终究会失去所有,”老人看着年轻人瘦弱的背影冒着雨雪艰难地前行,“苏叶,你至少比为师勇敢多了。”
林海间孤独的院落,琴声悠悠而起。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诺大的太师府中,明与暗交接的微光里,苏叶抚摸着手指上的扳指,哭的像是一条没了家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