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求瞳存异
留明达离世的第四日,魂魄独自游荡在保和坊巷间。
即便真君未曾亲临此界,带来灵气四溢的复苏奇迹,宋朝的凡人们仍将会深信:
人死后,魂魄将挣脱肉体的桎梏,去往另一个世界。
因此,当留明达在死去的第一日,尾随自己的尸身回到留家之后,他对于自己能以这种方式继续“存在”,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庆幸。
“唉,总好过一死百了,化为虚无。”
留明达的双亲过世较早,因此,他的身后事只能由族中长辈操持。
然而,他既是留家嫡孙,又是为苏秦林所害,留梦炎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肆渲染家族的损失,从苏家索取更多的补偿。
此时,留明达坐在自己的棺材上,自语道:
“苏秦林,按理我该去找他报仇——如果人没跑的话……”
他抬头望去,只见面前这位长袖善舞、数十年间不断弃暗投明的老政治家,将嫡孙的葬礼主持得异常隆重。
“吾孙逝矣,老夫悲恸之至!”
留梦炎挤出了几滴并不存在的眼泪,在族人面前失声痛诉:
“忆吾孙昔日,聪颖过人,孝顺有礼,实乃家族之瑰宝。今忽遇害,老夫心如刀割——”
留明达听了两句,就没兴趣再听下去。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已从世俗的纷扰中,彻底解脱出来。
什么赵昺,什么剑仙,什么家族利益——
“跟老子还有毛关系啊?”
他的魂魄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族人们之间穿来穿去,似乎在玩一场无声的捉迷藏。
族人们只感到一阵阵阴风掠过,仿佛是阴差的呼吸在颈间徘徊。
留梦炎的讲话刚一结束,他们便纷纷找借口离开了灵堂,回到房间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抵御那无形的阴寒。
“哈哈哈哈哈,痛快!”
留明达的魂魄在府中肆意游荡,穿墙而过,窥视着族人们的隐秘。
仿佛死亡这件事,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无拘无束的游戏。
然而,就在他玩得兴起之际,一幕不堪入目的场景却撞入了他的眼帘:
某位面相敦厚的族弟,竟正掐着消音诀,躲在柴房里,与留梦炎的小妾开启一场干柴烈火的前戏。
留明达登时怒火中烧。
他的愤怒,并非来自对道德礼教的遵循,或对留梦炎头上帽子的维护。
真正让他气愤的,是这个小妾不久前,还曾与他有过私相授受之事。
“老子才刚死,你俩就搁这快活?”
留明达气急之下,直接将自己的魂魄,与那位族弟的身体重叠在一起。
在这股透彻五脏六腑的阴凉气息影响下,那位族弟瞬间泄了精气,身体颤抖着,一副虚弱到骨子里的模样。
那位族弟在小妾鄙夷的目光中,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离。
而留明达则在这场隐秘的报复中,尝到了一丝扭曲而莫名的快感,仿佛冰冷的寒风中夹杂着一抹灼热。
然而,这短暂的畅快如昙花一现。
留明达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虚痒,仿佛有密密麻麻、无数无法看见的小虫在他身上肆意爬行。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挠痒,然而无论手指触碰到身体的哪个部位,都无法触及到那真实的痒源,仿佛那痒感只是他魂魄深处的幻觉一般。
“莫不是我附体族弟造成的?”
留明达心中暗自揣测,不禁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之举。
他低下头,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魂魄,竟然变得虚浮透明了几分。
尽管他对于魂道的了解并不深入,但是此刻的他,即便仅凭直觉,也能够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逐渐消散。
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感,深深地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想让自己的魂魄重新恢复稳定,却不知如何才能挽回。
在这危急的时刻,留明达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是说,人死后会有黑白无常前来勾魂吗?为何我还逗留在阳间……”
他所知道的死后事宜,全都来自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传统故事。
而这些故事,在此刻却成了他理解自身处境的唯一依据。
于是,他踏出留家宅邸,试图在四周探查情况。
没过多久,他便惊讶地发现,几乎每一家宅院的阴影中,都有魂魄在游荡。
尤其是留家正门前的那片竹林,竟然聚集了三十多条亡魂。
他们或坐或立,或低声交谈,或独自沉思,看上去十分低落。
留明达不难看出,这些亡魂的身形,竟比自己还要虚浮几分,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散。
他心中好奇,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们的遭遇,却听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
“什么?你们都是孔家人?”
原来,这些亡魂不仅比自己早死三天,死因亦与王璟山有关。
只听这些亡魂七嘴八舌道:
“我家家主被王璟山在钱塘县使出的剑法吓到——”
“还叫那老匹夫家主?”
“孔崇君!”
“孔老贼担心王璟山不肯放下过去的仇怨,继续追查当年之事。”
“几个主事者紧急商议之后,决定把当年参与过越州圈地的家族旁支成员连夜杀死——”
“也就是我们。”
“还把我们的尸体烧成了灰——”
“悄悄地洒在了附近的竹林中。”
“也就是你的脚下。”
这些自认为是冤魂的亡魂,怀着满腔的怨念与不甘,试图对孔家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报复。
他们想象着自己化身为厉鬼,让孔家陷入恐慌与混乱,最好将孔崇君与那帮杀人的主事者一并带走。
然而,他们与留明达一样,生前掌握的法术完全无法使用,仅能通过魂魄接触肉体的方式,在活人身上制造出阴冷之感。
且在这种接触发生过后,魂体都会变得奇痒难耐、虚弱不堪。
眼下,在留明达的跟前,便有两道魂魄虚弱得几乎无法维持形态。
他们的身影摇曳着,如同透明的烛火在风中挣扎。
在这样的处境下,这帮孔家亡魂不得不放弃报仇的念头,整日躲在幽暗的竹林中,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讨论着那个让他们既期待又恐惧的问题
——什么时候才会有黑白无常出现,将他们带走,让他们得以投胎转世,开启下一段人生?
在这片幽暗的竹林中,孔家亡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留明达紧紧地束缚其中,使他情不自禁地成为其中一员。
留明达不久前认为,此身已然摆脱世俗的一切桎梏,余下的只有无尽的自由。
然而此刻,当他想象着地府的模样时,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
“老一辈常说,魂魄会在地府接受审判,根据生前的善恶行为决定其去处。如果生前为善,则会升入天界,投胎为人;如果作恶多端,则被打入地狱或投胎为畜生……”
他低声呢喃道:
“我留明达此生卫君护家,忠孝两全,来世必不至于沦落到猪狗的地步……”
旁边的魂魄听了他的自话,忍不住嬉笑道:
“留兄啊,你就不要过于忧愁了!投胎的过程中,我们还会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掉前世的一切记忆。到时候,你便是来世真成了猪狗,也不会记得自己前世是人!所以啊,现在担心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
时值深夜,留明达抬头望向天空。
透过竹林的缝隙,隐约可见点点星光,宛如遥远而冷漠的眼眸,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
留明达被这深邃的星空吸引,内心的恐惧似乎在这一刻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豁达与释然。
“倘若这游魂所言非虚,”
他心中暗忖,
“那么,与其在来世沦为畜生,受尽屈辱与折磨,倒不如彻底放弃这虚幻的魂魄,化作天地间的一缕清风,只当潇洒走一回。”
这个想法,让留明达的心境豁然开朗。
他不再纠结于来世的命运,开始珍惜眼前这短暂的时光,主动与身边的魂魄分享自己的亲身经历。
他们从黑夜聊到白天,再从白天聊到黑夜。
尽管,他们的身影变得比昨日更加虚幻飘渺,但却完全不会感到饥渴和疲倦。
相反地,他们的精神愈发振奋起来,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撑他们永远畅谈下去。
他们评判着生前不敢评判的事物,以戏谑的口吻谈及自己的死因,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
他们在洒脱的氛围中笑语连连、笑成一片。
这笑声如此悦耳动听,以至于连竹林都被他们感染了似的,叶子们集体连成笑脸的模样——
啊呀啊呀,满天都是笑脸!
笑到癫狂、笑到忘我、笑到忘记时间的流逝、笑到留明达眼泪都流了出来:
“看,你们快看,我是魂魄,魂魄也会哭——”
……
留明达离世的第四日,魂魄独自游荡在保和坊巷间。
只因片刻以前,与他相处融洽的三十多位友人,一个接着一个身上冒出黑气,如同初雪在烈日下融化一般,彻底归于虚无。
没有黑白无常的锁链,没有城隍土地的召唤,甚至连阴曹地府的影子都未曾窥见。
只留下留明达这条“豁达洒脱”的魂魄,战战兢兢地走在阴影中,猜测自己也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彻底化作黑气消散。
“已死之人,何必害怕再死一次……”
他试图以此类话语,重新安慰自己。
可他不仅怕,还怕得很。
即便这天夜里,他重新回到家门对面的竹林,抬头望向天空,仍然于事无补。
留明达终于明白,他渴望的不是潇洒走一回,而是重返人间,再次感受到肉身的温暖与美好,潇洒地走个五回六回七八回。
正当他以为,事情不会再有转机之时,竹林之中却忽然闯入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出于生前的身份记忆,他竟直接低身行礼道:
“主管殿前司公事留明达,叩见官家——”
抬头之后,留明达不禁面上狂喜:
“官家是崖山后裔,又手握真君亲传,对法术一道见多识广,定能设法使我借尸还魂。”
想到这里,留明达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赶紧跑到赵昺近前,急切地晃悠着,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赵昺都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
更让留明达心如刀绞的是,官家竟然还在他面前,从容地取出了一卷纸钱。
面朝留家灵堂的方向,赵昺手指轻弹,一道灰白色的古怪火焰便跃然而生,将那纸钱缓缓吞噬。
“官家,别烧了!臣正虚靠在你背上啊——”
“明达,放心去吧。”
赵昺淡淡地开口,声音中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意味:
“你是朕最爱惜的奴才之一。他日仿证成功,必为你在真君座下立碑……”
留明达愣了一瞬,并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想着该如何让赵昺意识到自己这条魂魄的存在。
就在他苦思无果之际,又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了视野之中。
“王璟山?”
留明达认出来人,神情复杂地抛开了赵昺,向着王璟山飘去。
“剑仙,剑仙救我!”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少年衣角的那一刻,一股极其真切的炽热迎面袭来,灼烧起他的魂魄。
吓得留明达连忙拉开了五六步远的距离,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剑仙:
“你这是何肉身,怎的跟烈日似的,烤的我魂魄都在发颤……”
一时间,他不敢再轻易尝试接触,只光明正大地守在旁边,听取两人的对话。
再然后,跟随他们进了陆家宅邸。
当留明达看见密室之内的几十万本《正道练气功》时,他面上的惊诧比起王璟山,只多不少:
“官家疯了?若天下百姓人人手握此法,南北两宋的十万名额,怕不是早晚都得被占光!”
但见赵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那堆积如山的秘籍前,目光与王璟山交汇。
留明达没仔细听赵昺在说什么,只注意到此时此刻,赵昺的眼底仿佛一汪深邃的湖泊,澄澈而透明,却又深不见底,隐有“皆若空游无所依”之感。
“竟是魂道法术·求瞳存异?”
留明达到底在赵昺身边侍奉多年,自顾自地说道:
“官家曾说,此术可降低对视者的防患心,增加彼此间的信任……可多年苦修不成,官家不是早就放弃了么……”
如今怎的又练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