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十章 定风波 3
距离景州城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半刻多钟即到,颖坤却从来没觉得十几里路是这么长,半刻钟这么难熬。怀里搂着的人,不再是比她矮比她瘦小的少年了,他弯腰抱住马颈,背上箭伤渗出的血迹在包扎布带上洇成一朵花。四周风声、马蹄声、扬鞭声、追兵喊杀声,嘈杂交错,却都无法让她忽视那刻意压抑的喘气声,每一次纵马扬蹄、每一瞬每一刻对他都是煎熬。那种被扼住咽喉似的喘息,听的人仿佛胸肺都跟着隐隐作痛、呼吸滞涩。怀里的人艰难挣扎,呼吸一点一点被夺走,直到最后声息消止不再动弹,捂住她眼睛的手却至死都不肯放下去……
有句话他说得没错,那种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生命消逝的滋味,她也不想再领受一次。上一回无能为力,这次但凡还有一线希望,她也绝不会放弃。
女直人攻下营地,发现篷布遮盖的牛车都是空车,一袋粮食也无,失望之余果然恼羞成怒,扬刀策马追杀护车的将士,余参军等人抵挡不住,只能跟着后退。不知是谁发现了龙武卫的旌旗,认出那是皇帝的禁卫所有,又不知是谁奋不顾身杀入敌阵时喊出了“誓死保卫陛下”的口号,女直兵明白了这队丢下同伴先行逃跑的骑兵护卫的是一位举足轻重、奇货可居的大人物,放弃牛车追赶上来。
颖坤驰入景州城门时,女直骑兵距离他们只有不到五十丈,城门来不及关闭,甚至有当先数骑跟着冲了进来,被城门士兵围住剿杀。其余女直士兵退到弓箭射程之外,却没有立即离开,在城下逡巡了数周,才向东面撤退而去。
进城后她打马直奔州衙。驻守景州的是原霸州长史,闻讯急忙从刺史府迎出来,见皇帝在自己地界遇袭受了伤,惊慌失措。颖坤命随行龙武卫士先把皇帝抬入府内,又让长史立即去把军医招来。
长史有些犹豫:“军医……只有两人,平素为将士们开开药治些小毛小病,恐难胜任医治陛下之责。”言下之意,这唯二的军医医术实在不怎么样,不敢把皇帝的性命交到他们手里啊。
颖坤道:“那就把城中有名医术高超的大夫召集过来,多召几个。”
长史应下,立即派衙役去找人,安排了十来个。
等候的时间颖坤想起一事,问:“军中只有两名军医,那景州城内有多少驻军?”
长史道:“有原霸州将士三千人,就地招募来运筹看管粮草的新兵又三千人。”
颖坤心里咯噔一下,景州守军居然这么少,还有一半是新兵。进城时她看到外城墙破落,护城河也早已干涸,城外新挖的防御壕沟还未完工,只有一人深。女直人如果不去偷袭他们直接来犯景州,景州守军都未必扛得住。
不多一会儿衙役就请来了离得近的四五名大夫,长史请他们到后堂,告知实情。一听说是为皇帝治伤,还未查看伤势,有两名胆小的大夫已经开始发抖打退堂鼓了。
6续又来了几人,一共八名城中享有盛誉的名医,被长史请入内室。皇帝侧躺在榻上,腰上布带红了一大片,脸色发紫呼吸艰难,有经验的大夫一看就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看过伤口之后一个个脸色更加沉重。胸腔被利器刺穿,堵着时还好,一旦拔出胸廓开放,这一口气能不能接得上来就看天意了,医术再好的大夫也不敢打包票,何况这名伤者还是当今天子,箭头上似乎还淬了毒。
当场有三人跪下叩头不止:“非小人不愿为陛下医治,实在是关系重大,小人本事低微,不敢担此重任!草民等人死不足惜,万一失手耽误了陛下伤势,小人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抵罪啊!”
但是皇帝的伤情也拖不得,长史问了一圈,只有一名中年大夫出列道:“小人擅治外伤,如果陛下能饶过小人的家眷,小人愿冒险一试。”
兆言坐起身道:“医者并非神仙,救死扶伤尽力而为,岂能因不治而怪罪?如果朕得天庇佑脱险,今日为朕医治者一律加封公侯荫及子孙;倘若不幸挽救不回,亦不得牵连医者。”
话虽如此,谁相信自己治死了皇帝还能全身而退?仍是战战兢兢不敢应答。这般惶恐不安,就算勉强逼他们医治也无法像平常一样施展。
兆言又道:“去留悉听尊便,不愿的即可退下,不得强留。”
中年大夫拜道:“陛下仁厚宽怀,小人再无后顾之忧,愿竭尽全力救治陛下!”
除了他以外,还有一年青一年长两名大夫表示愿意做他的副手。三名大夫足矣,其他人便被长史请出遣送回家。那三人即刻开始准备,先收拾出一间净室,彻底洒扫清洗,还要备齐刀具针砭药品等物。
大夫和刺史府下人自去忙碌,兆言对长史道:“朕此番不知能否安然度过,趁现在还说得了话,你去把城中七品以上文官武将都叫过来,朕有些事要交代,让他们做个见证。”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要交代后事以备不测了。长史不由眼眶一红,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见圣驾,不禁跪下泣道:“陛下贵为天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
兆言摆手道:“天子也有生老病死。时间不多,你快去吧。”
长史叩首匆匆退下,屋内只剩侍卫和颖坤。颖坤一直在旁看着兆言没说话,兆言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当下景州城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大概就是你了,我一直不肯承认你是公主,如今却不得不借助这个身份。如果一会儿我进去了出不来,你是不是就算我的托孤大臣?”
颖坤动容道:“陛下,别说这种话……”
兆言刚想遣退侍卫和她单独说话,门外却有人进来禀报:“陛下、校尉,大、大事不好!女直人去而复返聚集城下,像是打算攻进城来!”
“什么?”颖坤大为吃惊,兆言听到这消息一时岔了气,咳嗽不止。颖坤对他道:“陛下勿忧,宽心治伤为要,外间城防自有臣等顶住。”吩咐左右好生照顾,自己把报信的人叫出屋外,询问道:“是不是刚才那拨人?”
信使道:“不止,女直兵人骑相连,天色不好看不到尾,但少说也有六七千以上,在城下誓师挑衅,说……说……”
“说什么?只管原话陈述。”
“说‘吴国皇帝奇货可居,如果将其活捉俘虏,不管卖给吴国还是鲜卑,少说也能换一万石粮食’……”
颖坤一边听他叙述一边盘算。伏击粮队的女直兵只是一小股,追到景州城下,看出景州城防薄弱,于是返回调集大队再来袭击。景州只有三千驻军,加上他们逃入城中的一千多人,还有三千几乎没有战斗力的护粮新兵,与女直精骑相比实力差距太大,所能倚仗的只有景州城那百年未遇战火、摇摇欲坠的老旧城墙。“从前线撤下的一万多步旅正在赶赴景州途中,派人去求救了吗?”
信使道:“已经派加急飞骑赶去送信了,但是他们距此还有七十多里,急行来救也得夜间才能赶到。”
景州城墙再破、驻军再羸弱,对抗六七千人攻城,撑几个时辰还是撑得住的。颖坤看门外长史已经带着城中官员赶来,对信使道:“传令龙武卫将士协助景州军严守城门,不得退缩,等候中军救援,我和余参军马上就去。”
信使领命而去。颖坤回到屋内,兆言正襟危坐榻上,双手扶膝对她笑道:“我都听到了。原来在女直人眼里,朕只值一万石粮食,啧。”
长史领着众官员入内,七品以上总共有二十多名,站满了整间屋子。颖坤看有这么多人,命武将退出一半去守城,文官悉数留下。二十来个人齐刷刷跪在地下,多数是雄州、霸州调过来的低级官吏,从没想过自己会与皇帝这么近面对面,还成了托付遗命的证人。
执笔的是霸州主簿,想到自己正在为皇帝草拟决定一国未来命运的圣旨,这名刚刚踏上仕途的年轻人不禁双手微颤,在白纸上先写了数字才稳下笔来。
兆言道:“分拟两道旨意,第一道下制册封皇子预为太子,即刻传抄展示三军及附近州郡,并送洛阳,昭告天下;第二道留待明晨,如果朕不幸宾天,则令太子预即皇帝位,太后摄政,太师张士则、宰相韦承简、尚书令苏忱协同辅助。诏书漆蜡封存,由宁成公主奉送洛阳,在场众卿随行护送,以兹证明。并命前线诸军退守长城以内,等候新帝调遣,不得擅出擅离。”
主簿按他要求草拟两道圣旨,从来没做过这事,文辞都有差池。兆言看过后圈点改过几处,由主簿誊抄于黄绢上,盖上皇帝印鉴。另附一份群臣誓表,在场众人一一署名画押,一并收入漆盒内落封。
兆言强撑着做完这些,对颖坤道:“颖坤,朕的江山天下,可全都交给你了。”
颖坤跪下,双手高举过顶接下封盒:“臣等定不辱命。”
兆言呼出一口气,面露疲态,端正的坐姿也有些维持不住了,对众人道:“众爱卿都下去吧,朕还有些家事想单独嘱托公主。”
其他人一退出屋外关上房门,颖坤立刻放下手里的盒子上去扶住他。他握着她的手臂,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方才的威仪一扫而空,面色愈见青白,双唇泛出紫灰。
颖坤道:“陛下别说话了,我去看看大夫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兆言扣住她手腕不让她走:“就说几句,不差这一时半刻,但是现在不说……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颖坤坐着没动,兆言又道:“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一句想对我说的话都没有么?”
颖坤反手与他交握:“臣相信陛下不会有事的,等陛下伤好了,有的是时间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