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稷下盛会(三)
这届南北论学会的大会主题只有三个。
——七天论学时间只讲三个主题!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三个主题必定会引起滔滔争论,每个主题只安排一天的辩议时间不够用!
嗷嗷!记者们兴奋了。
台下的学子们也兴奋了。
台下的学者们相对矜持,但眼睛内也有光芒在烁烁发亮。
每一届稷下论学会都是思想的碰撞。
每一次激烈的碰撞,都有思想的火花在迸发。
碰撞得越激烈,火花就越璀璨。
——圣人之学,不辩不明!
“谨宣告,论讲始焉。”
谯定秉承他一贯主持学会的风格,说话简洁利落,毫无赘言:
“今日论学:止戈为武,王道非霸。主讲:稷下学者,岳麓书院山长胡五峰先生宏,字仁仲,华夏宋国。”
谯定向台上的胡宏一颔首,“请。”
胡宏从跽坐席上直身而起,走向主讲席位。
两人互行一礼,谯定回到南席坐下。
胡宏叠手向台下众人一礼,落座漆案后开讲。
胡宏主论的是王霸之争。
王道和霸道是儒家辩议不衰的话题。春秋战国至秦汉,儒家与法家、兵家、阴阳家、纵横家、黄老派都有过激烈争论,儒家内部也有不同论说。其后历代都有儒家学者争论这个话题,但没有争出所有人都接受的定论。
如今,胡宏将它提到稷下学会,很多人立即想到这是在联系时事。
宋周两国的军事表现越来越强势了啊。
除了一些专务学问的学者学子外,参加稷下学会的大部分人都有时事敏感性——儒家本来就是入世治世之学,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
学者们不一定都愿意进入仕途,但是,每位学者都希望用自己的学说影响政治,成为治国的理论或施政的思想——稷下儒家论学多半不会脱离时事空谈道德。
很多人想到,胡宏重提王霸之道是在针对当前宋周两国积极的对外扩张,或者说,这是反战派与主战派的斗争从朝堂延伸到朝堂外。
记者们的目光在胡宏和名可秀二人之间转来转去。
谁不知道朝中反战派的为首人物就是工部参政胡寅呢?而五峰先生胡宏正是胡参政的次弟。又有谁不知道枫山先生名可秀与国师枢密的伉俪关系呢?
听说胡参政从四月起身子就不大好,如今没有出现在学会上看来病情不乐观——稷下学会肯定是邀请了他的。卫国师没到场很正常,她是道家不是儒家——有很多人觉得她应该是兵家,道家有这么积极扩张的么?咳。
记者们的目光都火辣起来了。
今日绝对是场龙虎斗!哦不,凤凰斗!凤为雄,凰为雌。
记者们荡漾了,眼神传达出行内人都懂的咆哮: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胡宏的声音醇厚中正,一如他的为人和治学:
“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偏无党,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
他开篇就引用了《尚书·洪范》里的话。
尚书说,君王有了偏、陂、好、恶,就会产生私心,而有了偏、党、反、侧,就会在行为处事上表现出自私之心;只有消除了偏、党、反、侧,广远、平易、正直的王道才能够建立起来。
“周,王道也。”
西周就是这样。
“司马太史公论春秋,曰……”胡宏引用司马迁《史记》中的评论,说:春秋周天子势微,再不能号令天下,那些强有力的诸侯,实行实力政治,强者统治弱者,攻伐别的国家再也不用得到周天子的同意,但仍然要假借周天子的名义,让自己成为盟主,各诸侯恣意妄为,淫移不轨。“斯矣,三代王道不复,霸由春秋始。”意思说,从春秋起,中国从王道政治进入到霸道政治。
“春秋诸侯,齐、晋、秦、楚,初始为中小封国尔,然相继雄起成为霸主,周初分封大国均屈服于其威势,而无敬畏周王之心。遂,夫子笔删《春秋》,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
胡宏说,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孔子高举起王道大旗,编撰《春秋》,倡行王道。
“何谓王道?”
胡宏扬声道:“孟子曰:养生丧死而无憾,王道之始也。”
安邦保民,使民安居乐业,是王道之始。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
以学校教育百姓,使之懂得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这是最基本的王道。
“孟子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孟子说,王道就是以道德为基础的仁政。提倡王道政治,不在于实力的强弱,而在于以德行仁,商汤、周文王开始时都是弱小之国,但推行仁政,结果都战胜了敌人。这说明以德服人,小国可以征服大国,弱国可以战胜强国。
那什么是霸道呢?
胡宏论:“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
霸道就是强权,凭借武力假行仁义征服别人。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瞻也。”
霸道以武力压服别人,不能使人心悦诚服,前景不会远久。
胡宏论道:“春秋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诸侯之罪人也。”
春秋五霸挟天子以令诸侯,各诸侯甚至大夫纷纷效尤,以武力相争斗,对天下安定造成极大破坏,百姓流离失所,此为罪人。
他论道:“故,孟子曰:春秋无义战。”争霸、扩张的战争都不是正义之战。
又论:“荀子曰: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荀子认为王道与霸道,两者都是可以强国的。“然曰:粹而王,驳而霸。”但荀子还是说,王道胜于霸道。
荀子曾说过,孔门弟子都羞称“五霸”,因为五霸单纯诉诸于武力,但战争胜负最重要的是在于政治的好坏,在于人心的向背,不只是实力的竞赛,实力是可以转化的,正义的战争得到了百姓的拥护,即使力量暂时弱小,也会转弱为强。
“故,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弱。”
以战争兼并别国的土地终究不会长久。
胡宏接着论道:“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大明。”
为什么说洛学将王霸之道辨明了呢?
胡宏论:“明道先生云:得天理之正,极人伦之至者,尧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义之偏者,霸者之事也。”程颢说,尧舜之道即王道,在于上得天理,下及人伦。
“明道、伊川二先生云:三代以道治天下,两汉以下,皆把持天下者也。”二程说:三代是王道流行的时代,而汉唐以私欲假仁义行事,是霸道把持的时代。
“三代”是指夏、商、周,儒家推崇“三代”是推崇夏商周三代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国态度——当然不包括夏桀、商纠、周幽王和个别昏庸君王——尤其推崇夏禹、商汤、周文王三位,尊为“三王”,认为他们是后世帝王的楷模,言必称三代、三王。
胡宏认为,“三代之治,顺理者也。”
三代之所以为王道时代,是因为三代圣王顺承天理,循理而行,体现了天理之正。
学者们听到这里眉毛都扬了一下,胡宏这句一下将二程论王道的学说拔高了,将王道建立在天理上。
“古之圣人,至诚心以顺天理,而天下自服,王者之道也。后之君子,能行其道,则不必有其位,而固已有其德矣。故用之则为王者之佐,伊尹、太公是也;不用则为王者之学,孔孟是也。”
这就是在批评以卫希颜为首的主张对外扩张的大臣,不是“王者之佐”。
记者们只觉得手心发烫。
不知是运笔过度还是心里发烫,或许二者都有。
胡宏论道:“秦以法行暴.政,汉祖唐宗假仁义济私,均行霸道。”
这是在指责卫希颜的普仁及圣论其实就是兼并别国土地,假仁义之名而济一国之私欲。
胡宏道:“中国非蛮夷,蛮夷非中国。中国之王道,及中国之民。”
蛮夷的国家如何野蛮那是他们的内政,中国的王道仁政,应该着眼于中国的百姓,而不是放眼他国。
这是在指责卫希颜打着解救奴隶、推翻暴.政的幌子,其实是干涉别国内政的霸道强权。
记者们心道:高明啊,一个字都没提卫国师,却句句紧扣,不言明而一切尽在语中焉。
胡宏道:“止戈为武,古人造字,斯有大意焉。中国有戈,当止戈。无戈,当戈止。”
止戈者为武,如果中国内有战祸,应当用武力去制止平息;如果没有战祸,就应当偃武,即戈止。若发起对外战争征服他国,那就不是“止戈”为“武”的真义了。
胡宏结语道:“武,王道也。戈,霸道也。”
止戈为武,武的真义是止,此为王道。有戈而无止,是强权军事,此为霸道。
胡宏抬手一礼。
全场静默三息。
掌声骤起,热烈。
人人心中均赞:精短,犀利。
能用精炼的语言表达出完整的内涵和犀利的论点,这必须得有深厚的学问底蕴和阅事的敏锐才能厚积薄发。胡宏无疑是个中翘楚。
“铿!”
谯定敲了一下面前漆案上的小钟,表示主讲发言已结束,开始辩议。
记者们目光一亮,每届论学会最精彩的就是辩难了。
讲经台上的稷下先生们对主讲的论点必定有的持赞同,有的反对,辩难时往往形成两派,群体舌战,一人话落,就有人立时反驳,妙语连珠,精彩绝伦,听者只觉耳朵不够用。若是学问不深的,很可能反应不过来那些典故掌故什么的,要理解辩议的精义就难了。但有资格参与学会的,包括殿内的记者们在内,都是甄选出来的精英,至少知识面的广博是不用担心的。
稷下学者、国史馆编修朱跸当先发难:
“夏不行霸道,何以家天下?成汤,夏诸侯也,十一征而为强国,伐夏立商;姬西伯,商诸侯也,代商立周。商汤、周武王天下,非假以力乎?王道为霸道之体,霸道为王道之用,二者非对立也。”
成汤以武力陆续灭掉邻近的葛、韦﹑顾﹑昆吾等诸侯、部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成为当时的诸侯强国,而后伐夏立商。姬周在立朝前也是商朝的属国。他们难道不是用武力推翻夏、商的吗?难道这是以仁德服人的王道而不是霸道?
儒家中并非所有学者都推崇三代,朱跸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他在河南路转运使任上因年满离任后,就因史学功底深厚,被召入国史馆主持修撰欧阳修、范镇等人合撰的《新唐书》——定名《唐史》,完成第一卷即被稷下学宫聘为“稷下学者”。在他史笔下评论帝王的一大特色就是王霸并行。在他看来,不存在没有霸道的王道,即使夏禹、商汤、周文王这“三王”也是有行霸道的。而霸道必须去成就王道,没有王道的霸道也不会久远。
他话音一落,延平先生李侗当即反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桀纣残暴,商汤、周文吊民伐罪,此为义战。保民而王,非为私也。夫仁义,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汉唐,假之也。岂有类焉?”
论王道仁义,尧舜是天性,从心所欲自然而然;汤武是修养,身体力行反身而诚;春秋五霸及汉唐诸帝是假借仁义之名作幌子。一个是自身的修养,一个是假仁假义,怎能相同呢?
睢阳书院山长王大宝立即驳道:
“汉高、唐宗禁暴戢乱,爱民利物,察其真心,均发于仁政,岂是假仁义之名而济私?”
他话音方落,国子祭酒胡宪便犀利反驳:
“汉高祖见始皇出巡,感慨云‘大丈夫当如是’,其推翻暴秦,非为天下公心,而是成个人功业之私。唐太宗诛李建成得天下,亦为私欲使然。若以其立国家、开盛世,便谓其得天理之正,正是以成败论是非,而不羞其诡心不出于正也。”
白鹿洞书院山长郑刚中辩驳道:
“霸道固本之于王也。汉唐之君,以其立国长治,而百姓赖以生息,国家富强,则王道行之矣。故王霸可以杂用,而天理人欲亦可以并行矣。”
北周稷下学者、恒山书院山长王去非驳斥郑刚中道:
“国家富强乃行王道之必然,然则富强未必皆因行王道而得,霸道亦可得之。但不以王道,而以富强论之,则是以成败论英雄,失了仁义之准则。若人人以成败论,则功利之心大焉,道德何复存?”
这位来自北周的稷下学者也是反对扩张战争的。
他认为国家富强是行王道的必然结果,但霸道也能让国家一时富强,如果以国家富强这个结果来作为帝王的评断,那就是以成败论英雄,这是趋于功利的评判,而非以仁义道德为标准。如果天下人人都以成败论,那就会陷于功利,为了成功而人人不择手段了,遂道德沦丧。
大宋太学祭酒金安节驳王去非道:
“先生以为三代以前都无功利私欲,都无要富贵的人?有人心便有许多不净洁,革道止于革面,亦有不尽概圣人之心者。自三代圣人始,固已不讳其为家天下矣。”
从夏商周三代开始就已不否定人欲的正当性,而三王正是以霸道的手段行王道的。
金安节并不是要否定三代,而是说明人欲、霸道存在的正当性。
白鹿洞书院山长郑刚中顺着金安节的话道:“不可尽以成败论英雄,但也不可不看成败。宋襄公假仁失众,便是此证。”
宋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水之上。楚人正渡河,宋军统将说,敌众我寡,趁楚军正渡河时出击。宋襄公说这不是君子的做法,不听。楚人渡河毕,尚未列队,宋将又说,可出击。宋襄公说,君子不攻不成列之军。待楚军列队完毕,宋襄公这才发令进攻。结果宋军大败。
郑刚中举这个典故,即是说讲仁义不能迂腐,以德服人也要分时宜。如果霸道可以让国家、百姓得利,行霸道也是合宜的。
北周稷下学者、太学祭酒晁公武反驳他道:
“宋楚之战非义战,争利之战也,无谓仁。夫王道,仁眇天下,义眇天下,威眇天下。夫霸道,存亡继绝,卫弱禁暴,而无兼并之心。”
王道是使天下之人亲近尊贵我,使敌人畏惧我,达到不战而臣服天下。行霸道是让国家富强,同邻国修睦和平,以友相待,不是去兼并别人。
这一位在北周也是反战派。
邙山书院山长富直柔绕过战争不谈,说道:“若夫本仁祖义,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则王霸二道,如德泽有深浅耳,非若白黑之相反也。”
如果王霸均本于仁义,都能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那么二者的不同仅在于对仁义践行的程度上的深浅差异,而不是白与黑的对立。
富直柔从户部侍郎职任上致仕后,便回祖籍洛阳的邙山书院执教,他认同以义取利,义利是可以统一的,王霸也是可以统一的,并不一定是对立。
但他的辩议立即遭到了胡宏的反驳,说道:
“王霸之别,在心不在迹。太宗诛建成,比于周公诛杀管蔡,只消以公私断之。周公是以周家天下为心,太宗则是假公义以济私欲也。”
唐太宗杀李建成是为自己做皇帝,这是私欲。周公出兵剿灭管叔、蔡叔等前商公侯之乱,是为周家天下,出于公心。虽然两者都成就了国家功业,但周公是以德为出发,是王道,而唐太宗是以私为出发,是霸道。故而王霸是德与私的对立,而非是仁义的深浅程度不同。
主殿堂的后殿东暖阁内,赵昚穿着一身圆领朱袍的便服,坐在北面的锦袝椅上,殿堂内的声音通过传音管能清晰地传入这间特殊的阁子中,他听到胡宏的辩驳时眼眸一深,心中不由忖道:若以胡宏论,太祖皇帝当如何?
他抬了下眉,目光扫向对面,便见卫希颜唇边似有一抹哂笑。
他目光微动,便出声问道:“王霸之别,在心不在迹。国师怎么看?”
卫希颜隔门听着主殿内激烈的唇枪舌剑,忖度着名可秀应该不会这么早参入到辩议中,便有了闲暇的心思回应皇帝,但她不答反问:“心为仁德,迹为功业——陛下怎么看周光武?”
周光武就是柴鉊——雷动驾崩后大臣上谥号光武皇帝,庙号世祖,即周世祖光武帝。
赵昚闻言怔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王道还是霸道,对中国现在的西疆和沿海领岛争端来说也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