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大汉光武2·出东门》(4)
斩蛟北行
【暴雨狂风何足惧】
“嚯嚓!”一道雪亮的闪电自天穹而下,砸得远处的山头白烟乱冒。霎时间,狂风大作,将道路旁的几棵老树吹得东倒西歪。枯枝和黄叶纷纷扬扬,从地面卷向天空,又从天空滚向地面。泥土,沙粒,石子随着狂风,打在皮甲上啪啪作响。
“大雨又要来了,快将车厢用草毡遮住,莫让雨水落到盐箱上去!”
“大家动作快一点,我们要在大雨下来之前,赶到前面的驿站!”
刘秀,朱祐,严光,邓奉四个哑着嗓子,在队伍里跑来跑去,遇到站立不稳的兵丁就扶上一把。
自打一个多月前押送着盐车离开长安,老天爷就好像要给大伙点颜色看看,始终没消停过。这一路上,狂风,大雨,雷暴,冰雹,大伙几乎遭遇了个遍。
“谁叫你们不听老人言,活该!”对于大伙的遭遇,马三娘嘴巴上没有半点儿同情,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早在出发之前,她就曾经带着刘秀去找师伯孔永辞行,并征询长辈对刘秀出仕于鲁匡门下的意见。孔永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却也隐晦地点拨,秋汛将至,此时押运盐货从长安往冀州,任务恐怕不会太轻松。如果逾期不至,或者粗盐在途中损耗过大,众人恐怕很难向上司交代。
然而,当时刘秀等人却忙着给家族争取免除税负,把孔永的提醒当成了长辈对晚辈的过分担忧。拜谢之后,就立刻抛之脑后。
“三姐你赶紧去马车里头躲躲。雨马上就下来,小心着凉!”朱祐拖着一大卷浸泡过桐油的草席急匆匆跑过。
粗盐怕水,所以必须在大雨正式砸下来之前,用草席将盐箱盖好。他和刘秀等人都是初次奉命统领兵丁和民壮,经验太少,面孔也嫩,遇到紧急情况时,难免手忙脚乱!
“管好你自己!”马三娘不领情地吼了一句,随即拎起一个手指粗细,半丈长短的皮鞭,大步走向几名偷奸耍滑的兵痞,人未到,鞭花声先至,“啪”的一下,将车辕抽出一道黑漆漆的伤痕。“别磨蹭!否则,仔细你们的皮!”
“哎!哎!”几个老兵痞敢怒不敢言,连声答应着,努力加快速度遮盖盐车。周围的民壮和新兵却低下头,发出一阵快意的哄笑。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所有偷懒手段,根本瞒不住这位三娘子眼睛。如果哪个兵痞敢耍无赖,三娘子一鞭子下去,绝对能让人疼得满地打滚儿。偏偏下手的力道极有分寸,鞭子抽在人身上绝不会见血,也不会造成内伤。
有几个兵痞子不服,趁着三娘子去树林里方便的时候,偷偷跟上去打闷棍。结果那么多大老爷们拿着棍子,打不过一个赤手空拳的女人,兵痞子们在队伍中的威望彻底扫了地。从此,再也鼓动不起任何支持者,也无法再对新兵和民壮们颐指气使!
而这位三娘子对兵痞们虽然凶,对于肯尽心做事的新兵和民壮却友善得很。一路上伙食绝无克扣,每天晚上宿营,还会带着人到周围猎杀野猪,兔子和山鸡,给大伙加餐。所以前后不过二十几日,三娘子在队伍中的威望,已经超过了四位均输官11。只要一声令下,大家争相为之效命!
这回也是一样。看到三娘子英姿飒爽的身影向自己走来,大部分兵丁和民壮士气顿时大振,齐心协力,将桐油浸泡过的竹席,葛布展开,将马车连同车上的盐箱盖了个密不透风,然后又齐心协力抖开绳索,将竹席和葛布绑了个结结实实。
当大雨终于落下,各项防水措施已经实施到位。虽然不能完全防止粗盐受潮,至少能避免盐粒被雨水溶解后迅速冲走。像粗盐这种可以直接当钱用的重要物资,官府能接受的最大路上损耗,绝对不会多于一成半。如果到交割时,损耗超过这个界限,刘秀等人要么自己出钱赔偿亏空,要么等着丢官罢职,甚至获罪入狱,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这鬼天气,即便咱们保住了盐,恐怕也很难保证不逾期……”邓奉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忧心忡忡地向刘秀说道。
“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今天咱们只求平安赶到黄河边上的驿站。”刘秀苦笑着抖了抖身上的蓑衣,拿起一根绳索,走向一辆被狂风吹开竹席的盐车。
朱祐,严光默默跟上去帮忙,兄弟三个七手八脚,将绳索绕了一圈又一圈。刘秀说得对,这当口,考虑那么长远没用。既然已经走在了路上,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更何况,大伙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头。
逾期不至肯定会受到惩处,而半途丢下盐车逃走,则会身败名裂!两害相权,大伙只能取其轻。况且身边这五十车粗盐,关系着冀州一地数百万人的性命。大伙读了一肚子圣贤书,不能写文章时满篇凛然大义,真正做事时,却只顾着自己一个。
“我总觉得,鲁大夫当初,就没想着让咱们按期将粗盐送到冀州!”邓奉没得到其他三人的回应,讪讪跟上去,小声补充,“连孔将军那么大的官职,都不敢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公开征召文叔到他帐下做事。鲁大夫早年完全靠善于揣摩圣意才一路加官晋爵……”
“咔嚓!”一道闪电凌空劈落,照亮四张苍白的面孔。
【大河横渡剑做帆】
羲和大夫鲁匡跟大司空王邑相交莫逆,完全有资格不理会甄氏和一些王氏旁枝的联手打压!但是,如果把幕后出手之人换成皇帝,鲁匡既不是书楼四友的长辈,又不是书楼四友的师傅,他凭什么要冒着丢官罢职的风险,替四友谋取出身?更何况,鲁匡原本靠拍马屁上位,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勇气去“忤逆”皇上?很多事情,刘秀等人不是想不到,而是先前被出仕的渴望烧晕了头,根本顾不上去想!
现在,狂风暴雨倾盆,前路迢迢,任务逾期几乎成了定局,大伙这才发现,所谓“慧眼识珠”,恐怕从一开始,就是“送羊入虎口”。
“都愣着干什么?欣赏雨景啊!”马三娘的话突然从雨幕后传来,焦躁中透着不加掩饰的关切,“盖好了车子赶紧走,有什么事情,到了前面驿站再说。发愣如果管用,母猪早就成神仙了!”
“是啊,已经无法回头,又何必瞻前顾后?”刘秀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电光,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冷笑着向伙伴们抱拳,“此事恐怕又是因为刘某而起。但无论如何,咱们都先把粗盐运到冀州。到时候若是逾期,所有责罚由刘某自己来扛,绝不敢再拖累……”
“文叔,你说什么呢!”一句话没等说完,已经被朱祐大声打断,“从当年出来求学到现在,什么事情不是咱们四个一起扛?况且即便这回真是圈套又怎么样,如果咱们能把粗盐及时运到,他鲁大夫还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对,陷阱未必不是机会!”严光脸上泥水交加,“咱们出发之前把木箱子都用桐油刷过,这一路上又盖得结实,到目前为止,损失并不太大。只要过了黄河之后日夜兼程,未必一定会逾期!”
“也是,反正已经无法回头了,干脆先把盐送到冀州再说,我先前想多了!”听朱祐和严光二人说得果决,邓奉也咬着牙响应。
一股浓浓的暖流,瞬间涌上了刘秀心头。被雨水冲冷的头颅迅速发烫,醺醺然如饮醇酒。又向大伙拱了下手,他弯下腰,双手推向笨重的车厢,双腿缓缓发力,推着正在打滑的马车,向前隆隆而行。感谢的话,兄弟之间不需要说。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变成可能,让兄弟几个四年寒窗之苦不白受,才是对友情最好的回报。有这样三个好兄弟在身边相伴,还怕什么?不过是见招拆招,兵来将挡而已!
朱祐,邓奉和严光三个,也各自找了一辆笨重的马车,从后方发力向前推动。周围的兵丁和民壮原本还想找个树林先躲一躲,等候雨停。看到四位均输大人都拼了命,无论情愿不情愿,都只能咬着牙跟上来,帮忙一道推车。刹那间,号子声,马嘶声,车轮声,此起彼伏,一转眼就压住了半空中的雷鸣。
一双双大脚落地,车轮滚滚向前,庞大的运盐队伍,在狂风暴雨之下,化作一条暗黄色的巨龙,摇头摆尾,鳞爪飞扬!
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暴风雨依旧在继续,却已经无法阻挡队伍的脚步。马车几度陷入泥坑,又几度被众人用手和肩膀推了出来。草席和葛布几度被吹散,又被众人齐心协力盖好,捆紧。长龙般的队伍迤逦前行,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平安抵达了黄河渡口的一处驿站。
驿站因地而得名,被称作老河渡。管理驿站的驿将姓胡,三十来岁,一脸胡楂子,从头到脚,散发着浓郁的鱼腥。因为长年累月在水边厮混的缘故,此人的眼睛隐隐有些发红,看上去好像涂着一层血。头发和手背也隐隐呈现出一抹绿意,不知道是生了水锈,还是长了水草。
没料到如此恶劣的天气里还有人会赶路,胡驿将被车队的行进声音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楚了插在盐车上的官旗和刘秀等人的年纪,又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秩三百石的下士,在长安城里根本不算什么官儿。太学子弟,在长安城内也是一抓一大把。可放到偏僻闭塞的老河渡,职位就高到了一手遮天。偏偏这样的“大官儿”,一下子就来了四个,让年俸只有五十石的驿将,如何不着慌?
好在刘秀,邓奉,严光,朱祐四人,都出身寒微,明白普通人面对官员之时所承受的压力,所以也不计较胡驿将的失礼。先主动拿出文书和印信,让胡驿将核验各自的身份。然后又主动安排人手,张罗热水和饭菜,安顿盐车和挽马。待大伙把一切都处理停当,彼此之间也就熟悉了,相处时的气氛,也不再像先前一样紧绷。
待刘秀等人主动邀请胡驿将跟大伙一道用饭,又跟他分享了半坛子从长安城内带来的西域葡萄酿,此人就彻底敞开了心扉。先起身迅速朝周围扫了几眼,随即低下头,一边捧起酒坛子给大伙挨个斟酒,一边压低了声音提醒,“几位均输老爷,不是小人给您几个泼冷水,想要一个半月走到冀州,恐怕有点难。几位老爷年少有为,家世肯定非同一般。不如现在就写信回去,让他们赶紧找人帮忙斡旋。免得将来真的逾期不至,要想办法补救,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半月还到不了,你不会想说,天气一直都这么差吧?!”刘秀顿时心生警觉,皱了皱眉,故意将对方的话朝歪了理解。
“当然不是,秋雨怎么可能下个没完!”胡驿将是个直心肠,立刻放下酒坛子,连连摇头,“刘均输您误会了,小人说的可不是天气。俗话说,河西行路看天,河东行路看命。老天爷虽然会给人脸色,却不会要人命。接下来的路,才会考验人的命够不够硬!”
刘秀闻听,轻轻点头。随即端起酒盏,向胡驿将发出邀请,“多谢老丈指点,我等今晚就立刻想办法。”
胡驿将半辈子在河边被过往官员呼来叱去,几曾受到过如此礼遇?当即吓得跳了起来,双手连连作揖,“折杀了,折杀了,小人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敢吃刘老爷的敬酒?!”
“老丈不必多礼!”刘秀无奈,只好放下酒盏,笑着打断,“有关河东行路看命的说法,还麻烦您老详细指点一二!”
“不麻烦,不麻烦!”胡驿将手摆得像风车般,哑着嗓子回应,“几句话的事情,可当不起您的礼敬。这么说吧,从长安到老河渡,路再差,也是官道。寻常蟊贼胆子再大,也不敢打官府盐车的主意。但过了黄河之后,就是千里太行,无论您怎么走,都绕不过去。而那山中,土匪一窝子挨着一窝子。您这五十多车盐,对他们来说,就是五十多车足色铜钱,他们怎么可能不动歪心思!”
“那他们也得有本事动歪心思才行!”马三娘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土匪”两个字,猛然将佩刀从腰间解下来,朝自己面前的矮几一拍,大声冷笑。
胡驿将早就注意到,四位均输老爷都对这名高个子女子礼敬有加,不敢跟她强辩,讪讪喝了口酒,小声补充,“强盗当然没啥真本事,但是,架不住他们人多啊。几位小老爷,你们不过才一队兵马,把民壮和车夫都加上,都凑不够一曲……”
“打仗什么时候靠的是人多?”马三娘越听越不耐烦,“你操那么多心干吗?只管告诉咱们,从哪条路走去冀州最近就是了!”
“当然是从这里渡河,然后一路向东北走,过铁门关最近。”胡驿将被她又吓了一跳,想了想,小心翼翼补充,“不过小的劝您还是向东绕着走,虽然东边要过几片大沼泽,但好歹路更太平。”
刘秀已经耽误了太长时间,哪里还敢绕路?明知道胡驿将出自一番好心,却依旧笑着摇头,“绕路的事情,以后再说。老丈,请问驿站可有过河的船只?”
“刘老爷万勿再这样称呼小人,小人可不敢在您面前卖老!”胡驿将再度连连摆手,然后闭着眼睛冥思苦想了一番,“船肯定有,小人在这里的职责就是接送各路老爷渡河。若是搁在以往,只要雨停了,船家们都是老手,立刻就能送几位老爷和车队过河。但是,依小人之见,即便明天不下雨,最好也先缓上一缓。”
“那是为何?”刘秀听出他话中有话,皱起眉头询问。
“几位老爷有所不知,最近半年来,水里不干净。”胡驿将迅速朝外看了看,将声音压得更低,“每逢雨毕,便有怪物出来兴波作浪。之前有不少客人,因雨困在驿站,雨一停便急着走,结果被那怪物将船顶翻,直接拖进水底下,尸骨无存!”
“还有这种事情?难道附近没有官兵来将水中怪物铲除么?”刘秀听得一愣,本能地大声询问。
“哪那么容易啊,我的老爷!”胡驿将喝得明显有点高了,咧开嘴巴,低声诉苦,“那水里的怪物,是有灵性的。官兵少了,根本奈何不了它。官兵一多,它就直接沉到水底不冒头。况且那东西出来祸害人,也不是老逮着渡口这一块儿。上下游两百余里,都是它的地盘。谁也算不准,下回它到底在哪出现。想要对付它,都不知道该在哪里动手!”
“这样啊,原来还是个懂得兵法的妖怪!”朱祐素来喜欢怪论奇谈,被胡驿将的话勾起了兴趣,放下筷子,笑着追问,“那你们平素怎么过河,就赌运气么?被吃了活该,不被吃算赚到!”
“通常下过雨后,等上三到五日,发现附近的渔夫能平安驾船入水打鱼,或者上下游刚刚有人遭了惨祸,就赶紧过去。那怪物吃饱了肚子,肯定会消停几天。”胡驿将犹豫了片刻,带着几分郁闷回应。
“那要是渔夫们也遭了难……”朱祐越听越觉得奇怪,忍不住追问。
“那就应了小人先前说的话,趁着怪物吃饱了,大伙赶紧渡河!”
“砰!”话音刚落,邓奉已经气得拍案而起,“怎么能这样?敢情你们就是让渔夫出头当祭品给那怪物吃!”
“我的老爷啊,我们也不想啊!”胡驿将被吓了一哆嗦,连忙跪坐直身体,大声喊起了冤枉,“渔夫都是靠水吃水,他们怎么可能成年累月都蹲在岸上?我们只不过打听着消息,趁机过河而已。谁都没逼迫渔夫们下水去送死!况且话说回来了,如果大伙不趁机过河,渔夫不更是白死了么?”
“你……”邓奉无法理解这种歪理邪说,气得挥拳欲打。刘秀见状,赶紧起身将其拦住,同时扭过头,冲着胡驿将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老丈,那怪物既然吃饱一顿就会消停好几天,你们为何不用猪羊来祭奠它?虽然花费高一些,好歹不用牺牲人命!”
“小人们怎么不想啊,可是,刘老爷,那怪物行踪飘忽不定,小人们绑了猪羊,也无法送到它嘴里头啊!况且这两岸边的百姓,一个比一个穷。与其倾家荡产买那么多猪羊上供,还不如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赌。赌赢了,就是平安过河。赌输了,就算,就算替父老乡亲们蹚了一次路!”
刘秀拳头紧握,脸色瞬间变得极为凝重,“老丈,这水怪长得什么模样?除了水性好,还有什么其他本事?”
“不知道!唉,造孽啊!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老天爷,竟降下如此一个怪物来!”胡驿将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不怕您老笑话,大伙终日水怪长,水怪短,却谁都没见过水怪真身。见过水怪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大致轮廓都见不到?”刘秀听得好不甘心,皱着眉头继续刨根究底。
“那怪物出来的时候,水面会出现白色的雾气,岸边的人看不清楚,只能听见船上客人们的惨叫,以及船板被撞碎的声音,还,还夹杂着龙吟一样的吼声,所以,所以小的们都管它叫铁蛟!”
“铁蛟?”刘秀眉头紧锁,手指在面前矮几上缓缓叩动。
子不语怪力乱神,作为儒家子弟,对于山精水怪,他向来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但从胡驿将的话里推断,老河渡附近水下,恐怕真的埋伏着一条巨大的鱼,以上下游各二百里作为捕猎范围,过往船只和水里的其他动物,随时都有可能受到它的攻击。
胡驿将见他忽然不再向自己问话,还以为自己的劝告起了作用,“几位均输老爷,别怪小人多嘴,反正你们已经赶不及了,就别忙着过河。你们都是金贵至极的身体,犯不着像渔夫一样去挣命!”
“多谢老丈提醒!”刘秀等人低声道谢。
连日大雨,已耽搁了他们太多的时间。况且,所谓等上四五天,无非是等着别的过河人先葬身怪物之腹而已。胡驿将他们久住河边,已经习惯了这种拿人命向怪物“献祭”的买路方式,而他们,却无法劝说自己入乡随俗!
“我们没有时间等。”忽然,刘秀站起来,负手走向门外,看着瓢泼般的大雨沉声宣布。
“好久没吃鱼了!”马三娘抿嘴而笑,手按刀柄缓缓站起。
“是啊,鱼头越大,熬出来的汤汁越是好喝!”邓奉伸舌头舔了下嘴唇,英俊的面孔上写满了对美食的渴望。
严光,朱祐两个,也紧跟着起身,手按刀柄,相视而笑。“既然撞上了,干脆就除了它。管它是什么山精水怪!”
“咔嚓!”闪电在空中乱窜,炸雷连绵不绝。
黄河古渡,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歌声在后浪在前】
“各位老爷,三思,三思啊!”被众人的话语吓得连连打了好几个哆嗦,胡驿将赶紧跳了起来,大声阻拦。
大伙以往不是没有拼过命,可敢于下水拼命的好汉,统统做了怪物腹中之食!前仆后继直到无人可继,才不得不接受了老天爷的安排,任由那水怪为所欲为!
而眼前这几个青年男女,身高不到两丈,腰围不超过八尺,怎么可能是那水怪的对手?贸然打上门去,肯定会被那水怪一口一个,全都当作点心。他们死了不打紧,万一他们的家长不肯讲理,怨恨胡某人没有阻拦自家孩子,一通板子打下来,胡某人怎么担待得起?
而刘秀和马三娘等人在长安城里打磨了四年,正愁找不到机会验证各自武艺的进境,又急着追赶行程,坚决不肯听劝。谢过胡驿将的好心之后,立刻去准备工具和钓饵,只待天晴之后,立刻跟那怪物拼个你死我活。
胡驿将苦劝无果,只好作罢。然而他却坚持不肯离去,杀好了羊,将肉炖了个稀烂。第二天不等天亮,又早早带着麾下驿卒,蒸了一大锅糕饼,白送给几个找死的青年人。刘秀和马三娘等人也不生气,吃饱喝足,提着捆好的公鸡,扛着刀矛弓箭,直奔河畔而去。
大雨初晴,河水暴涨,咆哮声宛若惊雷。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大地在河水的拍击下,微微颤抖。待走近了细看,只见一条暗黄色的巨龙从天边蜿蜒而至,龙尾不知道在何处,龙首向东直奔大海。每一朵浪花,都好似一片巨大的龙鳞,在初升的旭日之下,闪闪发亮。团团水汽,则宛若云朵,托着巨龙的身躯,忽隐忽现,仿佛随时都可能破空而起!
河面上,无论是渡船还是渔船,统统消失不见。显然是周围百姓怕那水怪作恶,都躲了起来,等着有人主动拿自家性命为大伙蹚路。河畔码头密密麻麻系着七八条官船,每一条都空空荡荡,既不见渡客,也不见船工。
刘秀等人都来自新野,家门口附近就有大河,所以倒不需要外人帮忙操帆。先挑了一艘看上去比较结实的官船跳上去,用泡了一夜老黄酒的麦粒喂买来的公鸡。待公鸡们的嗉子都吃得鼓鼓胀胀,立刻解开缆绳,升起竹篾编制的船帆,顺风而去。
那胡驿将虽然怄了一肚子气,却依旧带领着麾下兵丁,在岸上焚香相送。直到官船影子被水雾彻底隔挡于视线之外,依旧双手捧着草香,对着头顶的天空喃喃而拜。
不多时,大船来到河中央。邓奉从船里抓出一只公鸡,走到船尾,挥刀割开脖颈。热气腾腾的鸡血,立刻像喷泉般洒向滚滚波涛,被暗黄色的浊流一卷,瞬间消失不见。
“接着,尽量让血流得慢一些!”朱祐递上下一只,同时大声提醒。
“明白!”二人配合默契,按照昨晚大伙商量出来的策略,将灌过老黄酒的公鸡,一只只在船尾抹断脖颈,尽量让更多的鸡血洒入大河。当所有公鸡都宰杀完毕,又将尸体两两一组,用绳子拴牢了,轮番放入河水中拖拽而行。
说来也怪,那铁蛟鱼今天好像突然转了性,眼看着已经将第三组公鸡拖在水里泡没了血色,却依旧没发现它的踪影。
“这厮,不会今天恰好去了别处找食儿吧!”邓奉性子最急。
“弄不好,是那驿将受人指使,想拖延咱们的行程,故意编造出一个水怪来吓唬咱们!”马三娘也等得心情焦躁。
“未必,那驿将的话可以做假,可一身水锈和脸上的惧色做不得假!”刘秀轻轻摇头,“再等等,胡驿将说过,水怪的活动范围是上下游各两百里。若是隔得太远,未必能马上闻见鸡血的味道!”
“若是隔得太远,说不定还懒得再追过来呢!”马三娘冲他翻了翻白眼,非常不服气地反驳。
“若不追过来,咱们就掉头回去,将马车赶上大船,顺利过河!”刘秀微微一笑,丝毫不以马三娘的强词夺理为意。
“你总是有道理!”马三娘辩他不过,气哼哼地抱着肩膀,背靠桅杆左顾右盼。“轰!”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下游的河面,忽然卷起一团惊涛骇浪。紧跟着,水花四溅,白雾升腾,一个巨大的黑影,劈开滔滔河水,直奔众人脚下的大船而来。
“大伙小心,铁蛟鱼现身了!”刘秀反应极快。
这当口,哪里用得到他来提醒?众人立刻齐心协力调转船头,迎着怪鱼的方向顺流而下。
“果然是风从虎,云从龙,雾从蛟,若是再让这铁蛟鱼多留在此处几年,保不齐它会化龙而去!”朱祐一边摇动船橹控制航向,一边大声喊叫。
“管它是龙是蛟,敢拦我去路者,死!”刘秀从船尾抓起一根准备好的投矛,在甲板上助跑几步,奋力前掷。
“死!”马三娘,邓奉紧随其后,冒着被波涛晃入水中的危险,依次掷出投矛。
白蜡为杆,首部套了精铁利刃的投矛带起三道罡风,凌空而去,刹那间掠过三十余步距离,掉头向下。三点淡淡的血光相继在水雾中升起,紧跟着,投矛被甩飞,波浪翻滚,怒吼声宛若画角狂吹。
“坏了,那怪鱼皮太厚,投矛刺之不透!”邓奉的目光透过水雾,隐隐能看到投矛被甩飞,急得咬牙跺脚。
“那就再投,对准它的眼睛!”刘秀想都不想,果断作出决定。随即奔回船尾,俯身捡起另一支投矛。
既然已经跟怪鱼开了战,哪里还有退路?马三娘和邓奉也双双抓起投矛,跟刘秀并肩而立。三人互相看了看,深吸一口气,同时迈动脚步,如闪电般,从船尾冲到了船头,仰面挺胸拉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投矛再度掷向了水雾之后。
浊浪翻滚,水花如碎琼乱玉,白雾化作重重帷幕。船上的人看不见投矛是否击中了目标,只听见白雾深处,愤怒的吼叫连绵不断。
“撞过去!”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捡下一支投矛,刘秀伸手握住船头处的护栏,大声命令。
“站稳了!”严光和朱祐二人齐声回应,一个操橹,一个弄帆,对准水雾的核心,将船只速度加到最大。
“轰———”船身猛地一滞,船头高高地跳起,然后迅速落下。巨大的船身仿佛变成了一片枯叶,随着惊涛骇浪上下起伏。
“抄家伙,别让它靠近!”刘秀趴在甲板上大叫了一句,努力将身体蹲稳,捡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投矛,踉跄着奔向侧舷。
马三娘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根长枪紧随其后,邓奉和朱祐则默契地奔向了船舷另外一侧。严光在众人当中武艺最弱,也不去拖大伙儿后腿,连滚带爬冲向船尾,将未曾被河水泡过的最后几只公鸡,一股脑朝水里丢。
公鸡刚刚落水,就迅速消失不见。船尾后,一只三丈多长,五尺余宽的鼍龙12张开血盆大口,连嚼都懒得嚼,直接将公鸡吞入了肚子。
只见此怪,背上四道黑鳍,边缘处骨刺锋利如刀。一排排刀锋两侧,则是密密麻麻的鳞片。每一片,都足有脸盆大小,又黑又亮,宛若一块块铁板。而那怪物的头上,则顶着两只笆斗大的眼睛,每一只都泛着幽幽的蓝光。两眼之间,还戳着浅浅的四个小坑,有四股细细的血线从小坑处流出,淌过眼角,嘴侧和后排牙齿,给怪物的面目又平添了几分狰狞。
“投枪破不开它的鳞甲!”严光急得大喊大叫,“刚才那一下撞击,也没奈何得了它。它,它吃完了公鸡,又追上来了。它,小心———”
“轰!”天旋地转,冷水兜头浇落。船上的刘秀等人,像木头桩子般,在甲板上来回翻滚。而那怪鼍根本不在乎撞击带来的疼痛,又是“轰”的一声,撞在了船尾左侧,将船身撞得高高跃起,然后迅速打横。
“别让它靠近!”刘秀等人连滚带爬奔向船尾,用长枪和投矛对着水中乱刺。那怪鱼却张口发出了一声咆哮,紧跟着,猛地扎入了水下,然后从船身另外一侧,高高地跃起。已经横在河水中的船身,被撞得左摇右摆,上下起伏。龙骨末端,木头断裂声不绝于耳。
“这怪物真的已经有了灵性……”朱祐被晃得眼冒金星,趴在甲板上大吐特吐。
“调整船头,往岸边靠。水越深的地方,它力气越大!”严光也被晃得五腹六脏上下翻滚,头脑却依旧保持着冷静。
大家也顾不上用投矛给怪鼍“搔痒痒”,操帆的操帆,摇橹的摇橹,倾尽全身力气,控制大船,试图在其被怪鱼撞烂之前抵达对岸。
大船借助水流和风力,迅如奔马。然而,无论他们将船驾驶得多快,那怪鼍飞一般追了上来,将身体对准船尾两侧,横冲直撞。
大船战栗,旋转,上下起伏,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从尾部断成了两截。
【挥刀劈开生死路】
“跳水!”就在大船即将倾覆的刹那,刘秀扯开嗓子大喝了一声,随即纵身跃向河面。
情急之下,大伙顾不上思考,本能地紧随其后。冰冷的河水立刻浸透了五人的衣服,寒气迅速穿透皮肤,肌肉和骨骼,直达灵魂深处。
“不要慌,这一带没有漩涡!”刘秀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在距离大船最远处响了起来。自幼于舂陵乡间溪流中打滚的他,非常熟悉水性。
马三娘水性最差,却聪明地在手里抱了一支船桨,被河水推着顺流而下。朱祐和邓奉两个各自拎着一根投矛,互相照应着向刘秀的位置靠拢。武艺最差的严光,此时一改先前文弱形象,如梭鱼般,贴着水面划出一道优雅的白线。
那怪鼍不知道五人已经提前跳水,撞断了大船之后,立刻围着船只的残骸,血淋淋的巨口不停开合,将被水漂起来的木桶,木盆,船橹等物,挨个咬了个粉身碎骨。这是它在以前“狩猎”生涯当中,积累而得的经验。只要船只倾覆,猎物就会落在附近,根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然而这次,经验却误导了它,让它错过了最佳进攻时机。听到来自背后的器物碎裂声,严光等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怪鼍在发飙。各自使出全身解数,果断向下游的河岸逃命。
发现咬在嘴里的没有任何活物,巨兽勃然大怒,仰起头,发出一串愤怒的长吟,猛地调整方向,直扑刘秀等人背后。
因为先前吃了被老黄酒喂过的公鸡,它今天辨识“猎物”的能力和游泳速度都远不如平时。饶是如此,也很快将距离拉到了五十步之内。巨大的身体劈波斩浪,破碎的水花化作团团白雾,在丑陋的头颅附近旋转萦绕。
“松,松手!士载,你和文叔先走!否则,咱们,咱们谁都活不成!”朱祐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不愿拖累同伴,喘息着求恳。
“放屁!”邓奉回过头,破口大骂,“要死大家一起死,要活……”
誓言才吼出了一半,怪鼍已经近在咫尺。鼻孔里喷出来的呼吸,腥臭得令人作呕。果断松开朱祐,他猛地转身,迎着怪鼍冲了过去。双手握紧投枪,正对怪鼍的眼睛。
那怪鼍一拧身,尾巴迅速横扫,“轰隆”,水花四溅,邓奉被扫得凌空飞起,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不知去向。
“士载———”亲眼看到好友被拍飞,朱祐的眼睛涌起一团血红。双手握紧投枪,朝着怪鼍的眼睛猛刺。
“咔嚓!”一声脆响,投枪在怪鼍左眼角下方断成了两截。前半截刺入眼窝中,深入半尺有余。后半截断裂,依旧被朱祐牢牢地抓在手中,跟怪鼍比起来,就像一根牙签儿!
“嗷———”那怪鼍再皮糙肉厚,也能感觉到痛,本能地一个甩头,砸起滔天巨浪。手持“牙签儿”的朱祐,任何抵抗都是徒劳,被巨浪托起一丈多高,双手双脚在空中乱舞。
“猪油!”转身前来相救的刘秀痛得撕心裂肺,扑向怪鼍,手中钢刀高高举起,映日生寒。
那怪鼍连躲都懒得躲,怒吼着拍出一道水浪。刘秀手中的钢刀还没来得及劈下,整个人就被水浪拍得凌空飞出了两丈多远。
“扑通!”身体再度落入水中,眼前金星乱冒。张嘴喝了一大口黄河水,刘秀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适应周围的暗流,怪物的身影已经如战舰般冲至,血盆大口张开,两排牙齿锐利宛若铡刀。
“吾命休矣!”刹那间,刘秀魂飞魄散。手中钢刀却兀自不肯接受命运的安排,绝望地在身前乱挥。
“哗啦!”又一个巨浪拍至,将他像木桶般拍得上下翻滚。龙吟声近在咫尺,绝望中的刘秀睁开眼睛,看到了他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先前被怪鼍拍得不知去向的邓奉,浑身是血,像水鬼般扒在怪鼍的眼角处,上下晃动。被河水泡白了的双手,紧握着先前朱祐刺入怪鼍眼窝内的半截投矛,死死不放!
那怪鼍几曾吃过如此大的亏?又惊又怒,连声吼叫,上下翻腾,用尽各种手段,企图将邓奉甩入水中,一口咬成碎片。而邓奉情急之下,早已将自身安危抛到了九霄云外,咬紧牙关,头颅向下,双脚勾住怪鼍背上的倒刺,任怪鼍如何甩动头颅,翻滚身体,也绝不松手。
“士载!”刘秀鼻子猛地一酸,眼前一片模糊。他却顾不上擦自己的眼泪,双脚打水,果断向怪鼍靠近。双手再度举起钢刀,凌空劈出一道闪电。
“喀嚓!”这下,刀刃结结实实剁在了怪鼍的颈部,带起一串细细的血珠。刘秀被震得双臂发麻,身体向后翻滚。张嘴吐出一口鲜血,他毅然扭头,重新游向怪鼍,挺刀直刺!
“叮!”精钢打造的环首刀,与怪鼍脖颈下方的白色鳞片接触,发出一声脆响。又一团细细的血花飞出,迅速被河水冲得无影无踪。还没等刘秀第三次挥刀,巨大的鼍尾,贴着他肩膀拍落。波浪腾空而起,将他高高地送出了水面。
“怪物,受死!”严光像条梭鱼般游来,持矛朝着怪鼍乱刺。锐利的投矛在怪鼍身体另外一侧,刺出点点血花。然而,怪鼍身上的鳞片硬得像铁,让刘秀和严光的每一次攻击,都如同在给怪鼍做针灸!
好严光,应变能力过人。发现投矛无法给怪鼍造成致命伤,立刻冒着被怪鼍一口吞下肚子的风险,游到此物未受伤的眼睛附近,奋力前刺。
“轰隆!”水花飞溅,怪鼍在最后关头扭动身体,避开了严光的攻击。
左眼受伤的它,汲取教训,坚决不肯再让任何东西靠近自己的右眼。哪怕为了躲避严光的攻击,暂时放弃了对刘秀的追杀。
那怪鼍既摆脱不了扒在自己左眼睛上的邓奉,又腾不出足够的精力去对付想让自己变成瞎子的严光,气得吼声如雷,身体在水中上下乱扎。然而无论它如何折腾,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邓奉,都不肯将双手和双脚松开分毫。
“士载!”朱祐呜咽着靠近怪兽的身体左侧,试图找个容易握住的地方攀爬上去,想办法将邓奉替换下来。
这个举动非常鲁莽,简直就是主动送死。怪鼍只要挥动一下前爪,就可能瞬间将其开膛破肚。然而,那怪鼍居然对他视而不见,只管怒吼着甩头,扭动,声音悲苦莫名。
“它喝醉了!”正迂回到怪鼍背后的刘秀见状,喜出望外。迅速靠近怪鼍小腹,钻入水下,举刀上捅。
“呜———”怪鼍吃痛,挥动尾巴激起水流,将刘秀卷出半丈远。然后又专心致志对付邓奉和严光,继续无视已经贴到自己腋下的朱祐。
“它果然醉了!”朱祐抓住一片翘起的鱼鳞,奋力向上攀爬。还没等他爬上脊背,那怪鼍猛地拧了下身,将他像虱子般甩得不知去向。
“孽障受死!”严光唯恐怪鼍去追杀朱祐,挥刀刺向此物的颈下。怪鼍躲都懒得躲,凭着颈下的鳞甲,硬生生接住了他的必杀一击。随即掉过头来,张开两排雪亮的尖牙。
“喀嚓!”关键时刻,马三娘的身影出现,将船桨竖着塞进了怪鼍口中。牙齿落下,船桨四分五裂。马三娘迅速下沉,手脚乱舞。死里逃生的严光抓住她的头发,双脚踢着水流迅速退后。
就在此时,那怪鼍嘴里忽然又发出了一声怒吼,狰狞的铁头猛然左甩,扫帚般的尾巴同时向左横扫,竟然在水面上,把自己的身体弯成了一张巨弓。下一个瞬间,“弓臂”猛地张开,“弓附”迅速弹回原处,左眼处的邓奉像弹丸般弹飞出去,溅起一团猩红色的水柱。
“轰隆!”水花在阳光下,绚丽缤纷。水面下,刘秀身影如飞鱼般蹿起,跳上半空。环首刀由上向下,奋力斜刺,直奔怪鼍的右眼。
这一击如果得手,肯定会将怪鼍变成瞎子。谁料,那怪鼍居然合拢了一对盾牌般的眼皮。“啪!”环首刀断裂,怪鱼眼皮上只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线。刘秀握着半截刀身被撞飞出去,落水处,与怪鼍的鼻子距离不足半丈。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怪鼍身体猛然横扫,张开嘴巴,怒吼连连。得到喘息机会的刘秀果断侧身横游,避开怪鼍的攻击范围。定神再看,只见怪鼍的尾巴下,一团污血染红了河水。原来是朱祐在危急关头,竟然真的找到了怪鼍的幽门,将半截投矛狠狠扎了进去。
水声如雷,浊浪滔天。那怪鼍疼得神志不清,调转身体向上游逃去。
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它的左眼处喷涌而出,将周遭的河水染得宛若朝霞。半截破碎的船身,在红色的河水当中且沉且浮,一条粗大的绳索,从船身后部坠入水下,被浊流拉成了一条紧绷的斜线。
“是大船!它撞上了大船的后半截!水下还拖着咱们的船锚!”朱祐喘息着游上前,仰起头大喊大叫,根本想不起来就在半刻钟之前,自己还疲惫得差点沉入河底。
“它恶贯满盈!”刘秀迅速越过朱祐,小心翼翼向怪鼍靠近。只见先前刺入怪鼍左眼窝里的断矛,被撞得已经看不到柄。猩红色的血浆顺着怪鼍的眼睛和鼻孔涌出来,宛若流瀑。
已经耗光了力气的怪鼍,也发现了刘秀的靠近。张开剩下的一只右眼,目光中竟然充满了哀求之意。
刹那间,刘秀心中一软,双手划水缓缓后退。
那怪鼍见刘秀缓缓退后,痛苦地闭上了右眼,开始积蓄体力。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它就能将伤势养好,还有机会劈波斩浪,遨游长河。
忽然,一阵更剧烈的疼痛,从它受伤的左眼窝处,再度传遍了全身。怪鼍痛苦地翻滚,挣扎,全身抽搐,怒吼连连,却于事无补。
生命力迅速流逝,怪鼍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在血泊中睁开了右眼。
死亡之前,它终于看到了真相。
先前心软放过了它的那个人,手脚击打河水,迅速远遁!
【驱车直上万重山】
黄河西岸,残香已尽,求遍了满天神明的胡驿将举目向河中望去,只见浊浪翻滚,白雾升腾,大船和几个英俊少年却毫无踪影。而那白雾之后,闷雷般的吼叫声,依旧隐隐约约,与惊涛骇浪相和,久久不散。
顿时,他心中涌起一片凄楚,以手掩面,“老天爷,你怎么一点都不长眼睛……”
“船,有船!”哭声未落,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震惊与欣喜交织,“他们,他们回来了,他们坐船回来了!”
“哪儿?在哪儿?”胡驿将一把揪住尖叫者的脖领,“赶快指给我看!”
“不是船,是妖怪!”
“他们被妖怪给抓住了!”
“胡说,他们抓住了妖怪!骑着妖怪回来了!”
四下里,尖叫声此起彼伏。驿丁,船夫,渔夫,还有闻讯赶来替勇士祈祷的沿河百姓,一个个欣喜若狂!
胡驿将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用力揉眼。凝神再看,只见一条巨大无比的猪婆龙13被人用绳子串了鼻子,向岸边拖来。绳子另外一端,刘秀和严光两位均输老爷,正悠哉游哉地协力划水。而猪婆龙的脊背上,则坐着浑身是血的朱老爷,邓老爷,还有那个动不动就挥舞鞭子抽人的马三娘!
“铁蛟鱼死了!他们杀了铁蛟鱼!!”不待胡驿将下令,身边的驿丁,船夫和百姓们,已经欢呼着冲向了码头,解下渡船和渔船,争先恐后朝着少年们划了过去。唯恐划得慢了,没机会向除害的英雄们敬上一盏水酒。
“愚昧,一条蠢鱼而已,岸上架起几辆床弩,轻易就能解决的事情,何至于高兴成这样?!”就在大伙欣喜若狂的时候,有一个将脸藏在帷帽下的过客,冷笑着低声撇嘴。
“也好,他们宰了鼍鱼,我等也省得再绕路!”另外一个脸藏在帷帽下的过客,冷笑着点头,“直接去前面设好陷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不多时,他们就看到了船只靠岸。“愚昧”的百姓们,如众星捧月般,将刘秀和马三娘等人接到岸边,轮番敬酒。
那条怪鼍,也被十数个成年男子齐心协力拽上了岸。数个尚未成年的娃娃,一边拿了棍子,围着怪鼍发泄心中余恨,一边小心翼翼窥探这食人怪鼍的全貌。
只见那怪鼍足有三丈四尺多长,远超过大伙以往见到过的任何猪婆龙。脊背上有四道纵向的棱鳍,从头一直延伸到尾,边缘处,骨刺锋利如刀。棱线之间,一直延伸到腹部,则遮盖着巨大的黑色鳞片,被阳光一照,寒光缭绕。怪鼍的腹部,鳞片由黑转白,由大变小,饶是如此,每一片鼍鳞依旧还有巴掌大小,硬如铠甲。孩子们手中的棍子敲上去,铿锵有声,却根本无法撼动其分毫。
再看那怪鼍的脑袋,也有半丈长短。嘴里的牙齿又白又亮,就像一把把倒插着的匕首,令人不寒而栗。顺着嘴角边缘往上,没有耳朵,只有两只笆斗大的眼睛,右侧眼睛圆睁,死不瞑目。而左侧眼窝处,则插着一支投矛,半柄环首刀,黑红色的血浆顺着投矛的尾部和刀柄的边缘淋漓而下。
“这,这怎么可能?”突然,从人群中走出一位方士打扮的外乡老者,怔怔看着铁蛟鱼,双目圆睁,满脸震惊,“这鼍鱼……怎么会有眼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您老真是见识少。我表哥的三姑父住在海边,他们出海捕鱼时,也曾远远见过有眼皮的鱼,只是那鱼的体形更大,也更加凶猛,是以不敢靠近。”唯恐大伙不信,他又大声补充,“表哥的三姑父是青州东莱郡人,世代以捕鱼为生。他们那儿,甭说有眼皮的鱼,连小山一样大的鲲,都经常看到!”
“想必你表哥的三姑父他们看到的,乃是海中的鲛鱼,又称海中狼,《淮南子》一书中提到过。只是海鱼只能生活在海里,入不了江河,这铁蛟鱼,自然不是那海中狼。”有一名书生打扮的旅客,笑着走出人群,大声替他解释。
“唉!”方士打扮的老者脸色更加沉重,叹息着摇头,“你们这些愚人,闯了大祸还不知道。这,这哪里是什么鼍鱼,这,这分明是,是一只……”
“你这老丈,没见识就别乱说话!”胡驿将虽然读书不多,官场阅历却极为丰富,听那老汉越说越离谱,赶紧分开人群走上前,厉声呵斥,“管它是什么玩意儿,只要祸害人,就不是好东西。几位均输老爷除掉了它,就对我们当地人有恩。你若觉得怪鱼是个祖宗,尽管回家去给它烧香上供。别在这里瞎嚼舌根子,否则,当心天打雷劈!”
“对,别瞎嚼舌头根子。几位均输老爷,都是文曲星下凡。无论杀了什么,都是为民除害!”其他驿丁也走上前,大声帮腔。
老者见犯了众怒,不敢再多嘴,摇着头,缓缓离开。不远处假装看风景的两个头戴帷帽的过客,将此人的话听在耳朵里,忍不住站起身,悄悄追了上去。
待追到僻静处,二人拦住老年方士,先丢给对方两枚大泉,然后手握刀柄,沉声追问,“你刚才说那怪物不是鼍鱼,那它到底是什么?别撒谎,否则,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是,是鼍龙!黄河之上,相传有一道龙门!”老者打了个哆嗦,憋在肚子里的话,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