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大汉光武2·出东门》(13)
虎狼当道
【朝阳东升残月西】
翌日,刘秀早早起床,先私下里跟马三娘叮嘱了几句。马三娘通情达理,对他向来也言听计从,也就将李通是李秩之弟的事情暂且放到了一边,决定跟他们兄弟俩,各算各的账。
客栈老板和老板娘都连夜逃走避祸了,大伙的朝食当然没人张罗。好在后厨里还有一些没卖掉的干粮,院子里的井水也颇清冽,四人草草对付了一下,倒也不至于饿着肚子赶路。
昨天逃走的民壮们,天明时都蹑手蹑脚地返回了客栈。见均输老爷贾复安然无恙,便又赔着笑脸上前帮忙喂马备车。贾复知道他们每个人身后还都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也不计较他们先前打架时鞋底抹油,随口斥骂了几句,便将往事尽数揭过。
须臾,马车启程,朝着东南方迤逦而行。因为都不急着赶路,四人一边走,一边谈谈说说,倒也难得地感觉到了几分轻松惬意。转眼间走了十七八里,正准备停下来休息,前方的树林中却忽然传来惨叫声。
“有土匪!”四人立刻抽出兵器在手,同时策动坐骑冲到盐车正前方。还没等看清楚周围地形,不远处忽然有一名衣衫破烂的乞丐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用力向刘秀摆手,“你们快跑,前面有官兵,杀百姓冒功!”
“盆子?”刘秀眼神锐利,瞬间就认出了小乞丐是刘盆子。
刘盆子愣了愣,也认出了刘秀,红着眼睛大声催促,“三叔快跑,有官兵,见谁杀谁!王七,李六他们全都被杀了。快,你们人少,肯定打不赢!”
“哪里的官兵?打的是谁的旗号?你可看清楚了,是不是有土匪冒充官兵打家劫舍?”还没等刘秀回应,贾复已经策马上前大声追问。
不像李通和刘秀等人对朝廷已经彻底绝望。刚刚太学卒业的他,此刻依旧对朝廷抱有信心,相信只要皇上振作起来,重用贤臣,疏远王氏宗族,大新朝的天下还有机会恢复太平。
“我,我们都是要饭的!今早一起到树林里采蘑菇!”刘盆子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含着泪表明身份。
新鲜蘑菇不值钱,要饭的乞丐除了一条性命之外,什么都没有。土匪再穷疯了,也不会把要饭的乞丐当作洗劫目标。
刹那间,贾复的脸孔就涨成了猪肝一般颜色。手擎长刀四下张望,正准备看看是哪路官兵如此恬不知耻,一支冷箭已经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奔他的脖颈。
“当啷!”以贾复的身手,岂会被区区冷箭伤到?在电光石火之间挥刀上撩,将箭镞连同箭杆一道扫得不知去向。
树林中,有人大声呼喊,“一起上,杀了他们几个,刚好凑个整!”
话音落处,二十几匹战马如旋风般冲出,瞬间将刘秀等人围了个结结实实。
“贼子,你们是谁的部曲?光天化日之下,岂能乱杀无辜?!”贾复用刀尖指着一名队长打扮的低级武官,大声喝问。
“你是何人,为何要阻拦我猛兽营追捕赤眉军余孽?”武官手持长槊,遥遥指向贾复的胸口。
手下的士卒看不出贾复身上穿的破旧衣服居然是一件官袍,他却从贾复的打扮上认出对方是一名均输下士,职位比自己只高不低。
“哪里来的赤眉余孽!”没想到对方居然当着自己的面继续冤枉好人,贾复顿时火冒三丈,用刀尖朝武官系在马鞍后的人头指了指,声音瞬间宛若霹雳,“你眼睛瞎,还是心瞎?赤眉军个个都涂着红眉毛,他们的眉毛却全是黑的!你究竟是谁的部曲,留下名姓,贾某今日一定要登门拜访你的上司,问问他此事到底为他所授意,还是尔等胡作非为?!”
“贾均输,你的职责应该是替朝廷押送物资,没有查纠大新朝官兵这一条吧?”听贾复居然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自己留,武官的眼神立刻变冷,“胡某劝你别管他人的闲事,这些乞丐跟你无亲无故,留下来也活不过下一个冬天。我们现在杀了他,和他们过些日子冻饿而死,其实没有任何分别!”
“怎么可能没有分别,他们,他们虽然成了乞丐,好歹也都是人,都是大新朝的百姓,陛下的子民!”贾复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握刀的手臂也不停地颤抖,“下马受缚,贾某今日即便将官司打到祈队大夫36那里,也要给被你无辜冤杀者讨还公道!”
也不怪他出离愤怒,昨晚李通话里话外怂恿他舍弃大新朝的官职,跟自己一道造反之时,他还义正词严地以“不敢辜负皇恩”反驳,并且对刘秀受了点儿委屈就忘记了朝廷培养之恩的行为颇为不屑。而现在,却有大新朝的官兵在他眼前杀良冒功,并且公开宣称屠戮无辜是积德行善!
诚然,皇帝扩招太学,对他有指点提拔之恩。可如果因为皇帝对自己有私恩,就对马背后死不瞑目的头颅视而不见,他贾复与长安城内的那些奸贼佞幸还有什么分别?
“哈哈,虎狼当道,率兽食人,君文,李某昨晚的话,可曾说错?”偏偏李通还觉得现实对他的打击不够沉重,冷笑着上前追问。
贾复被问得身体又是一晃,猛地抬起头,刀尖直指胡姓武官鼻梁,“下马受缚,贾某今日要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哈哈,一个小小均输,你还真以为老子怕了你?”对面的胡姓武官将身体缩回了两个下属之间,举起刀大声狂笑,“姓贾的,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弟兄们,给我杀,他们全是赤眉余孽,杀了他们,染了眉毛回去领功!”
“杀贼!”众骑兵立刻大声呼喝,策动坐骑,一拥而上。
他们手中的刀剑虽亮,却亮不过眼睛里的欲望。均输官身后是一辆大车,从车辙深浅看,里边物资应该不少。而均输官身边那三名男女,衣衫都颇为整齐,想必个个腰包甚丰。杀人灭口,当然不会将缴获之物如实上缴。此番大伙非但可以立功,把车里的物资找黑市卖掉,再把那几人的荷包一分,这个即将到来的年一定会肥得流油!
二十七对四,几个吓瘫了的民壮不能算!众骑兵相信此战毫无悬念。然而,还没等他们的呼喝声落下,盐车旁的那位均输官忽然策动坐骑,连人带马化作一道闪电,直奔他们的队长。
“喀嚓!”一名骑兵举起兵器上前阻拦,转眼之间,连人带兵器都被削成了两段。第二名骑兵见势不妙,赶紧俯身去削贾复的马腿。迎面忽然飞来一块石头,正中他低下的头顶,将他砸得连哼都没有哼出来,当场气绝。胡姓队长吓得汗毛倒竖,果断拨偏坐骑,落荒而逃。贾复对周围砍向自己的刀光视而不见,策马,举刀,奋力下剁。
“喀嚓!”刀光宛若闪电,劈开两片鲜红的躯壳!
四个人第一次配合,却默契得宛若已经结伴操练了数年之久,几个呼吸工夫就溃围而出,在身后留下了一条又宽又长的血肉通道。
连同队长在内,二十七名骑兵战死八个,还剩十九,人数上依旧占据绝对优势。然而,这十九名骑兵却瞬间失去了厮杀的勇气,一个个尖叫着拨转马头,朝着树林里落荒而逃。
树林可不是发挥骑术的理想所在。随着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和战马的悲鸣,转眼间又有七八名骑兵因为撞到了树干和树枝自己掉下了马背,摔得头破血流。
“活该,谁叫你们乱杀无辜!”刘盆子弯腰捡起一把环首刀,快步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落马者,手起刀落,将对方砍成了两段。
附近另外一名落马者被吓得魂飞魄散,爬起来,顶着满头鲜血踉跄逃命。刘盆子从背后追上去,又一刀,将此人捅了个透心凉。
“王七,李六,我给你们报仇了!”仰起头,他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悲鸣,迈步冲向第三个落马的骑兵,钢刀直接砍在对方的肩胛骨上,深入盈寸。
“够了,不要再杀了,杀光了他们,你的伙伴也活不过来!”贾复策马从后面追入树林,拦在刘盆子面前,大声断喝。
两只眼睛已经变成了赤红色的刘盆子被吓了一跳,丢下刀,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我给你们报仇了,我给你们报仇了!”
“你不去追那几个滥杀无辜的败类,吓唬他干什么?”一直跟在刘盆子身后不远处的马三娘大怒,“莫非你也觉得,他们的命都不是命?!”
“三姐,请息怒!贾某不是这个意思!”贾复将坐骑拉偏一些,抱拳施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的罪过再大,也应该由国法来处置。先前我等受其威胁,不得不拔刀自卫。如今,他们已经成了丧家之犬,没必要再为发泄心头私愤,将其赶尽杀绝。”
“不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当初杀良冒功之时,可曾想过给乞丐们留一条活路?”对贾复的“歪理”,马三娘半个字都无法认同,竖起柳眉,厉声反问。
“他们的确该被扭送官府,明正刑典!但不是被我等用私刑所杀。否则,我们跟他们就没有了任何区别!”贾复虽然年纪不大,脾气却倔强得很,只要认准了某个道理,没有人能让他回头。
“不对,他们是滥杀无辜,我们是惩恶扬善!”马三娘被这武艺超群的书呆子气得七窍生烟,策马绕过他,再度追向踉跄而逃的三名骑兵。
“三姐,请给我一个薄面!”贾复哪里肯准许她在自己眼皮底下继续杀已经没有抵抗能力的人?立刻策马从斜刺追上去,死死拦住去路,“小弟保证将此事如实上报朝廷!”
“你那朝廷,算个狗屁!”马三娘挥刀横扫,逼得贾复不得不策马闪避,“老娘就是要除恶务尽,有本事,你就拔刀!”
这下贾复没了回旋余地,手往刀柄上一按,准备先将马三娘的兵器打落再说。就在此时,他脑后忽然传来刘秀的声音,“三姐,切莫动手!”
刹那间,贾复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握在刀上的右手,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刘秀的劝告对象虽然是马三娘,然而声音却发自他后心不足五尺的距离,且先前丝毫都没有让他察觉。如果他真的敢不顾仗义援手之恩,向马三娘挥刀,用脚趾去想,也知道对方准备做什么!
“唉———”沉重的叹息声,从更远处传来。却是李通终于确信自己无法说服贾复成为“同道”,难过得几欲扼腕。
唯有马三娘,根本没注意刘秀现身的位置有什么玄机,“为什么不准我动手?莫非到了这时候,你依然认为这狗屁朝廷还有什么法度可讲?!”
【山川壁立水东流】
“我早就不再相信这狗屁朝廷,但是我更不希望跟新结交的朋友刀剑相向。”刘秀早就摸透了马三娘的性子,也不生气,“至于那几个人渣,骄兵头上必有悍将,这样回去,我相信他们活不过今晚!”
“你总是有道理!”马三娘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却终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让刘秀下不了台,收起钢刀,用力拨转坐骑,“我说不过你,但是我会看着,你们斩蛇不死,如何自受其害!”
“多谢师兄!”贾复这才从腹背受敌的窘迫境地摆脱出来,回过头,认认真真地向刘秀施礼。
刘秀不愿意为了几个人渣跟他刀剑相向,他又何曾想过为了保护几个杀良冒功的鼠辈,跟刘秀一拍两散。只是先前被马三娘逼得下不来台,急火攻心,如今冲突被刘秀强力化解掉,才在恢复理智的同时,心中觉得好生后悔。
“君文不必客气,三姐只是嫉恶如仇,并非有意想让你难堪!”刘秀侧了下身子,笑着拱手,“赶紧叫上你的人,赶了盐车走吧!我估计,最先逃走的那几个家伙,回去之后肯定要颠倒黑白。万一其上司是个专横跋扈的,你想要脱身可就难了。”
说罢,转身去追马三娘。马三娘却不愿意搭理他,气鼓鼓挥动皮鞭,将周围的树木抽得枝叶乱溅。
站在一旁叹气的李通看到此景,立刻又开心了起来,策动坐骑靠上前,笑着帮刘秀打圆场,“三娘妹子,犯不着跟贾复生气,他是个刚出太学的愣头青,根本不知道人心险恶。文叔说得对,骄兵头上必有悍将。等贾复向朝廷汇报此事之时,却被人倒打一耙,那种憋屈滋味,才会让他明白到底谁对谁错!”
“太学卒业的我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谁像他一样!”马三娘耸耸肩膀,冷笑着撇嘴。但心里的气终究还是消了许多,扭头瞥了一眼满脸涩然的刘秀,低声道:“你也不用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始终把太学当作另外一个家。他叫你一声师兄,你就想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维护。可太学子弟每年一万多,你个个都当弟弟,怎么可能照顾得过来?”
一番话说得虽然僵硬,但其中关切之意却如假包换。刘秀听了,脸上的尴尬顿时变成了感动,点点头大声道:“也不是个个都顾,只是跟君文特别投缘而已。他做事有自己的坚持,其实并不算错。只是这世道,恐怕容不下他这种直心肠。”
“哼!”马三娘扭头扫了一眼贾复,不置可否。
“在文叔眼里,君文就是当年的他。不吃上几次大亏,怎么可能彻底对朝廷死心。不说这些了,赶紧走吧,走得越晚,麻烦越多!咱们这边,毕竟只有四个人,万一等会儿有大队兵马前来报复,这荒山野岭的,可真没地方说理去!”李通在旁边越看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又低声帮腔。
后半句话,说得可是一点都没错。饶是四人本事再高,也不可能挡得住千军万马。当即,刘秀拉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盆子,将其硬推上马背,又将自己的随身荷包塞给他,命其带着钱财赶紧找地方藏身。自己也翻身跳上坐骑,催促贾复带着民壮们立刻启程。
几名民壮早就被地上的尸体吓得头皮发麻,听刘秀招呼大伙上路,立刻将所有无主的坐骑全都收拢起来,一股脑地拴到了盐车前充当挽马。能骑马的骑马,能赶车的赶车,唯恐跑得不够风驰电掣。
官兵杀良冒功的地点,距离新郑城其实没多远。盐车重新上路之后,才走了小半个时辰,大伙就已经看到了城墙的轮廓。又快马加鞭走了半刻钟左右,便来到了西门附近。路上的行人瞬间增多,城门口向百姓收进城费用的税丁身影也清晰可见。
贾复官职虽然不算高,好歹也是个均输下士,又属于升迁最快的京官,按照道理,谁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截杀于他。顿时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拉紧马缰绳,以免冲撞了正在排队的行人。
就在此时,大伙儿身背后的官道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响。紧跟着数声激昂的号角,如冬夜里的狼嚎,刹那间“刺”透了所有人的心脏。
“赤眉军来了!”门口排队的百姓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担子,推车,撒腿就跑。税丁也顾不上再继续盘剥百姓,丢下手里刀枪,扛起装满了铜钱的箩筐,与慌不择路的百姓一道连滚带爬地朝城里冲。这么多人,一道窄窄的城门怎么容纳得下。眨眼间,大伙就堵成了一团,谁也无法往里挪动分毫。
“你们几个,尽量把盐车往城墙根下拉!”贾复不肯放弃盐车,朝着民壮们吩咐了一声,抬手从车厢上抽出一根长朔,主动断后。刘秀,李通和马三娘不愿在危急时刻抛弃同伴,也分别取了角弓,铁锏和钢刀在手,与贾复站成了一个简单的人字阵,随时准备为彼此提供支援。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刚刚排好阵形,“赤眉军”已经近在咫尺。足足有两三千骑,个个都盔明甲亮。队伍正前方,有一面大纛随风飘舞,“祈”。
“是祈队大夫帐下的官兵!”
城头上原本已经吓得两股战战的守军,立刻又恢复了几分精神,探出脖子七嘴八舌地叫喊。堵在门洞子里的百姓和税丁们齐齐松了口气,动作瞬间慢了下来。
然而,还没等他们将一口气松完,军阵中却猛然传来一声怒吼,响亮宛若霹雳,“是谁伤了我巨毋霸的兵,自己出来受死!否则,休怪某家辣手无情!”
【策马横槊当门立】
“果然是骄兵头上必有悍将,不知道此人跟那傻子巨毋嚣,又是什么关系?”刘秀等人听得微微一愣,立刻凝神张望。
只见猩红色的大纛下,一名身高丈二,肩宽六尺的武将,冲着大伙怒目而视。相貌与傻子巨毋嚣一样丑陋,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凭空多出了三分威严。其胯下坐骑也生得极为壮硕,跟周围其他战马相比,宛若羊群里忽然冒出了一只骆驼。
“是他们!将军,就是他们包庇赤眉匪徒,突然跳出来杀了胡队长和李屯长。”
没等刘秀等人看得更仔细,武将身后已经跳出来几名盔斜甲歪的兵卒。
“你们到底要不要脸?!”听到官兵们公然颠倒黑白,马三娘的鼻子几乎被气歪,拔刀在手,指着几个无耻的家伙厉声怒叱。
回答她的是一阵剧烈的马蹄声。五十余名全身披甲的骑兵忽然从巨无霸身侧越阵而出,在疾驰中组成一个锥形阵列。锥尖所指正是她的胸口。
“哪来的野娘们,敢对本将军举刀。下马受缚,否则杀无赦!”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跟杀死自己手下的“大胆狂徒”争论谁是谁非。让麾下的兵卒出来叫嚷一番,只是想通过他们的嘴巴,告诉城头上的郡兵,自己杀人杀得有道理。如果早在荒郊野外追上一众“大胆狂徒”,他甚至会直接下令将这伙人乱刃分尸,连理由都懒得宣告。
“想得美!”没等他声音落下,马三娘已经从马鞍后的皮袋中摸了石块在手,看准锥形阵列最前方的骑兵屯长迎头就砸,“去死,驱使手下杀良冒功,你早晚被天打雷劈!”
带队冲锋的骑兵屯长连躲都没来得及躲,被砸得惨叫一声,立刻栽下了马背。
“嗖,嗖嗖!”三支雕翎羽箭结伴飞来,三匹战马悲鸣着倒地,带着巨大的惯性滑出老远。骑兵屯长和他身后两名跟得最紧的爪牙先被摔了个筋断骨折,又被勒马不及的自家弟兄踩于蹄下,转眼之间全都变成了肉酱。
严整锐利的锥形攻击小阵,瞬间四分五裂。有战马被地上的战马尸体绊倒,将背上的骑兵狠狠摔了出去,奄奄一息。也有骑兵为了避免踩中自家同伴,拼命拉住了坐骑,却被后面冲过来的其他弟兄撞了个正着,横飞出去生死难料。还有个别骑术相对精良的兵卒,拉着坐骑腾空而起,既没踩中落马的袍泽,又避开了位于自己背后的弟兄,然而却失去了继续攻击的可能,重新落地之后,一个个两眼望着地上的尸骸,茫然不知所措。
“纳言卿门下均输贾复在此,尔等攻击朝廷命官,是想造反么?”贾复这才挥舞着长朔冲到了马三娘身侧,怒吼声中透着无法掩饰的愧疚。
先前之所以拼命赶路,他就是想及时进入新郑守军的视线,让那些杀良冒功之辈的上司有所忌惮,不敢当着这么多旁观者的面公然挑起事端。却万万没有想到,新郑守军的存在,只是让巨毋霸多浪费了几滴口水。对方根本没将大新朝的军法放在眼里,更不在乎今后会不会遭到弹劾。
“君文,闪开些,别阻挡我的视线!”刘秀的声音,令贾复愈发无地自容。
以他的身手和眼力,原本不至于反应得如此之慢。就是因为对大新朝廷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点儿希望,才被巨毋霸抢了先机。好在马三娘和刘秀两个本领高强,且配合默契,用飞石和连珠箭让骑兵的偷袭无功而溃。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猛然加快速度,贾复策动坐骑跃过马三娘,又迅速带住战马,举朔遥指巨毋霸鼻梁,“纳言卿门下,正七品均输官贾复在此,巨毋将军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起进攻,是想抢了朝廷的赈灾物资,然后扯旗造反么?”
先前因为队伍崩溃而进退两难的骑兵们,终于听清楚了贾复的声音,愣了愣,本能地拉动战马让开去路。
替自家郎将砍杀几个大胆百姓,他们肯定不怕。即便过后旁观者将此事捅到掌管天下武事的大司马耳朵中,也有自家将军巨毋霸顶在前头。眼下烽烟四起,朝廷正缺像巨毋霸这种无敌猛将,不可能为了还几名百姓公道就自断爪牙!
然而,砍杀百姓是一回事,当众砍死七品均输官和他身边的人则是另外一回事。特别是均输官身后还摆着一大车物资,万一过后被有心人诬陷,说是想抢劫了朝廷的物资聚众谋反,甚至连各自的家人都逃不掉,全都得被官府抓了去!
与众兵卒的表现截然相反,两度听到贾复自报身份,巨毋霸却忽然变成了聋子,“真是吃了豹子胆,在光天化日之下包庇赤眉反贼不说,居然还敢冒充朝廷命官。来人,给我把他拿下,押回军营中严加审问!”
均输不算什么大官,远比不上他这个实权郎将。只要他不将贾复的官职告诉属下人知晓,就可以装糊涂到底,最后来个死无对证。
有存心装糊涂的上司,就有“善解人意”的手下。看到巨毋霸装聋,两名曲长互相看了看,大声答应着策动了坐骑。整整两个曲的骑兵,轰然出列。弯弓的弯弓,举矛的举矛,就准备将贾复乱刃分尸。
好贾复,面对着近千虎狼,居然不闪不避,策动坐骑,逆流而上,“纳言卿门下,正七品均输官贾复在此,尔等想跟着巨毋霸一起造反么,还不速速退下!”
“这人是个疯子!”两名曲长以目互视,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之色。
本领再高的武夫,也不可能在近千骑兵的围殴下,冲出一条血路。更何况他们这边,还藏着大量的骑弓和投矛!除非此人生着一身铜筋铁骨,可以做到刀枪不入。或者此人背后还站着一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可以拉着大伙一起殉葬!
“君文,你又何必如此!”只有被贾复落在身后越来越远的刘秀,心里明白师弟此刻的痛苦,叹了口气,将一支破甲锥搭上了弓臂。
他没本事从近千骑兵中护住贾复,却有五成以上把握在关键时刻给巨毋霸致命一击。只要将自己与巨毋霸之间的距离再拉近十几步,只要巨毋霸身边的侍卫稍微放松精神。
“这小子,跟你当年一样!”马三娘策动坐骑,与他并辔而行。巨毋霸如果受伤,敌军肯定会瞬间大乱。这是唯一可以营救贾复的机会,也是唯一可以让四人结伴脱身的机会。
“小子,有种!”巨毋霸根本没注意到一百余步外,刘秀正准备用角弓偷袭他,盯着与自家骑兵越来越近的贾复放声大笑,“你莫非以为老子真的不敢杀你?告诉你,姓贾的,你今天肯定是白死,不会有任何人替你出头!”
笑罢,他高高地举起手里的熟铜大棍,就准备命令麾下两个曲长将贾复剁成肉泥。然而,城墙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铜锣声,“住手!巨毋霸,速速让你的人住手。否则,本官一定灭你九族!”
“哪个王八蛋,敢管老子闲事!”巨毋霸抬起头,朝着城墙上大声咆哮。以他对新郑县宰的了解,对方这会儿肯定躲在衙门里头瑟瑟发抖。敢这当口强行替姓贾的撑腰,并且敢威胁灭自己九族的,不是骗子,就是疯子!
“绣衣御史李通!”却是原本该站在城门外跟刘秀,贾复共同进退的李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城墙上,身侧摆着一张床弩,横眉怒目,“巨毋霸,你先无故驱使属下攻击贾均输,又当众侮辱本官,到底意欲何为?”
【哪个熊貔敢出头】
话音未落,两个曲的骑兵已经如潮水般纷纷退后。
“绣衣”两个字,在大新朝向来可以止小儿夜啼。甭说巨毋霸今日所行已经严重违背了军法,就算巨毋霸今日一举一动都合乎规矩,只要绣衣使者想要坑他,都可以鸡蛋里挑骨头,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况且今日在“绣衣”两个字之后,还又加上御史。这意味着,巨毋霸的生死从现在起已经不受他自己意志左右。据传持有绣衣御史印信者,可以不向任何人请示,直接将四品以下官员抄家灭族。对于四品以上官员,只要查明实据,也有权命令其交出官印,自我囚禁于官衙等候朝廷处置。
巨毋霸的郎将官职不高不低,刚好是五品。一个五品郎将,再有实权,也捋不动绣衣御史的虎须。他非常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策动坐骑,缓缓走向城门,“祁队大夫帐下猛兽营郎将巨毋霸,参见御史。事关重大,还请李御史将印信赐予末将过目,以防有宵小之辈今后打着您的旗号浑水摸鱼!”
“理应如此!”李通毫不犹豫地从贴身口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玉盒,随手交给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郡兵,“烦劳你把这个给巨毋霸将军送过去,李某若是亲自下去迎接他,怕他承受不起!”
“三姐,把刀收了吧,没咱们的事情了!”敌我双方的动静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清楚,刘秀笑了笑,缓缓收起了角弓。
“姓李的不是好人!”马三娘用力点了下头,一边将刀向皮鞘中插,一边低声回应,“你以后尽可能躲他远点儿。这厮,心思阴得很!”
“嗯!”刘秀笑了笑,对马三娘的话语深表赞同。
如果李通在今天早晨看到官兵杀良冒功之时,就立刻亮出绣衣御史的身份,官兵们根本鼓不起勇气杀人灭口。而如果刚才李通抢先一步,不待巨毋霸发起试探性攻击就将官印亮出,双方之间的冲突也可能戛然而止。但是,李通却早不亮,晚不亮,偏偏等到巨毋霸下令骑兵们发动大举进攻之后,才忽然跑到城墙上,将绣衣御史的身份公之于众,其居心恐怕就不止是想逼着巨毋霸收手那么简单了!
“巨毋将军,这是御史老爷的印信,请您过目!”还没等他将李通为何要这样做的原因全部梳理清楚,郡兵已经捧着玉盒冲到了巨毋霸面前。
巨毋霸被对方的嚣张气焰撩得两眼冒火,却终究没勇气去公然挑战朝廷的绣衣指使司。双手将印盒接过,举到眼前打开,粗粗扫了扫,就又满脸堆笑地将其奉还给了郡兵。随即跳下战马,双手抱拳,向城头上躬身而拜,“不知绣衣御史驾到,末将未能远迎,死罪,死罪!”
这厮虽然长得跟他弟弟巨毋嚣一模一样,心思却机灵得很。知道自己没本事将李通一道灭口,干脆服软。反正他刚才举止虽然跋扈了些,却还没伤到贾复等人分毫。李通即便想要收拾他,也找不到下死手的由头。
“绣衣使者乃为陛下耳目,不到迫不得已,从不公开身份。巨毋将军没有及时迎接,算不上罪过!”李通武艺高强,玩弄起权术来也毫不含糊,“但李某有个疑惑,还请巨毋将军解答一二。”
“御史请讲,末将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巨毋霸心中一凛,抱拳及膝,态度愈发恭敬。
“那李某就不客气了!”李通笑了笑,走到城垛口,俯身大声询问,“先前你率部攻击朝廷均输,到底意欲何为?”
“御史,末将冤枉!”巨毋霸闻听,立刻毫不犹豫地高举双手,含泪喊冤,“御史明鉴,今日从始至终,死的都是末将的属下,这位贾均输,还有他的同伴,根本没被伤到分毫。末将先前只是在吓唬他们,根本没有动真章。末将之所以想吓唬他们,是因为听属下汇报,有人今天早晨无缘无故斩杀末将麾下的一名队正。末将虽然不敢自称爱兵如子,可麾下队正死在了一个陌生人手里,做不到不闻不问!”
一番话,说得非但“有理有据”,而且声情并茂,把一个为了替属下报仇不惜得罪同僚的仁将形象,表现了个惟妙惟肖。
“好,好,哈哈哈,巨毋将军,没想到你长了一副猛将模样,居然还生了如此玲珑心肠!也罢,李某身为绣衣御史,不能不讲道理。君文,你来告诉他,你为何诛杀他手下弟兄!”
“巨毋将军,你属下爪牙杀良冒功,被贾某撞了个正着!”虽然全靠着李通的官威,才避免被巨毋霸麾下的骑兵群殴致死的噩运,贾复心里却生不起半分感激,回头先朝城墙上的人扫了一眼,然后用长朔指着巨毋霸的鼻梁,大声控诉,“贾某出面阻拦,他们非但不听,还试图将贾某和麾下的民壮一并杀了,将眉毛染上颜色,冒充赤眉余孽!”
“不可能,某治军虽然算不上严格,却一直在告诫麾下弟兄,必须对百姓秋毫无犯。他们也再三向某保证过,只追杀土匪流寇,绝不会戕害无辜!”
“巨毋将军的意思是,贾某信口雌黄?!”早就料到巨毋霸不会认账,贾复将长朔又向前点了点,厉声询问,“先前指控贾某杀了他们队正的兵丁还在场,你何不当众问个明白?!”
“我等冤枉,请将军明察!”先前那些被巨毋霸授意指控贾复的官兵,顿时都慌了神。
“绣衣御史面前,岂容尔等嚣张!都给我丢了兵器,下马受缚。尔等是不是曾经杀良冒功,御史自然能断个明白!”
“某家御下不严,让贾均输见笑了!”巨毋霸转身向贾复施礼,“敢问当时除了贾均输和你麾下的民壮之外,在场还有谁?可否出来做个证人!”
贾复稍作迟疑,将目光转向城头,“除了贾某和贾某的朋友之外,还有李御史,他碰巧也从旁边路过,差一点儿成了你手下爪牙的猎杀目标!”
贾复不肯让曾经跟他同生共死的那一对男女作证,却直接将绣衣御史李通拖了进来,这种举动非常出乎他的预料。但是,既然贾复敢这样做,肯定不怕李通不出头。想到这儿,巨毋霸也不敢继续纠缠,叹了口气,大声宣告,“既然是李御史也在场,某家就不用再问了。来人,给我把这几个杀良冒功的败类砍了,以正军纪!”
“大人,不能……”几名跪在地上的兵丁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巨毋霸抛弃,挣扎着跳起来抗议。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巨毋霸的亲兵们早有准备,立刻乱刀齐下,眨眼间就将他们全都乱刃分尸!
饶是贾复见惯了鲜血,也被巨毋霸的果决和残忍吓了一大跳,愣了愣,脸色迅速变黑,“巨毋将军,好一个断尾求生。贾某佩服,佩服!”
“贾均输言重了,军法不能因人而设,某家这也是出于无奈!”巨毋霸假惺惺地揉了下眼睛,“况且杀了他们,岂不正合了贾均输的意?光天化日之下,你总不能信口开河,说他们都是受了某家的指使吧!那样的话,某家虽然人微言轻,在御史面前,也要跟贾均输讨还清白!”
“你,你……”贾复毕竟年少,又刚出太学未久,被气得脸色铁青,身体微微颤抖。
“你还想怎么样?”巨毋霸瞬间变了脸色,俯身抄起熟铜大棍,“难道非要某家在数千弟兄面前,向你下跪谢罪不成?士可杀不可辱,若是你执意纠缠不放,某家即便冒着被御史怪罪,也要与你拼个两败俱伤。”
“你,你这无耻之徒,早晚天打雷劈!”贾复拿巨毋霸无可奈何,大声骂了一句,掉头便走。
“君文太正直了!”刘秀在不远处,看得连连摇头。
“李通故意的,明知道巨毋霸奸诈,却故意让君文去面对他,好教君文尽快对朝廷死心!”马三娘叹了口气。
与当年的邓奉,朱祐,严光不一样,李通即便跟刘秀再志趣相投,也永远做不到肝胆相照。这跟此人的阅历,经验和处事方式有关,有些情义,只会发生于少年时代,同学之间。
正感慨间,传来了一串鬼哭狼嚎,“大哥,有人欺负我,你赶快给我报仇!”
【将军火从心头起】
“竟敢欺负二爷,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光嚷嚷有个屁用,还不快去,把他给我接到这边来!”巨毋霸抬手给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亲兵队正一巴掌,大声怒叱。
“卑职这就去!”亲兵队长身体晃了晃,差点儿直接栽下马背,却丝毫不敢喊冤,连声答应着策动坐骑。
“这下可有点麻烦了!”刘秀和马三娘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几分担忧。
先前巨毋霸之所以表现得缚手缚脚,一方面是因为畏惧李通这个绣衣御史的权势,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手下人杀良冒功的行径,被大伙抓了个正着。而现在,杀良冒功的罪行,已经被巨毋霸断尾求生,洗了个干干净净。公事转换成私事,李通的绣衣御史身份就要大打折扣。巨毋嚣的傻子模样,却会令不明真相的人无端对他生出许多同情。
“巨毋嚣如果是巨毋霸的弟弟,昨晚为何不去找他哥帮忙?”贾复来到二人身侧,皱着眉头向刘秀探询。
“不管是什么原因,一会儿尽量往李通身上推!”没等刘秀回应,马三娘已经出起了主意,“巨毋霸身边人多势众,咱们对上他都吃亏。唯独李通,可以让那些将士动弹不得。”
“多谢师姐!”贾复笑了笑,将战马缓缓拨向巨毋霸,“人是我打的,不能让次元兄出来顶账。况且,今日我已经劳烦次元兄太多!”
没想到贾复正直到有些不知道好歹的地步,马三娘气得直咬牙。然而,没等她说出更多的规劝话语,巨毋嚣已经被几名爪牙用马车拉着,如飞而至,见到自家哥哥,二话不说,立刻放声嚎啕,“大哥啊,我被人打得好惨!”
“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打的他?”巨毋霸知道弟弟嘴里说不出囫囵话,将目光转向赶车的家丁,厉声喝问。
“启禀,启禀将军,打人的家伙自称姓贾,是什么均输官!”几个家丁被吓得一哆嗦,齐齐跪倒在地。
“是你?”巨毋霸立刻将头扭向贾复,目光瞬间变得如刀子般又冷又利,“我弟弟只是一个傻子,你把他打成这样,算什么英雄?!”
“没错,是我!”贾复毫不犹豫地跟巨毋霸四目相对,“你为何不问问,是谁先挑起的事端?他又为何会挨打?昨天也就是遇到了贾某,换了别人,令弟绝非挨上几个耳光这么简单。”
“昨天?”巨毋霸将贾复的大部分话自动忽略,唯独留意到时间。迅速低下头去,朝巨毋嚣脸上扫了几眼,然后抬起腿,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家丁就是一记窝心脚,“可恶,昨天挨了打,为何现在才回来?”
那家丁猝不及防,被踢得倒飞而起,在半空中喷出一大口血,当场气绝。
“将军饶命!”其他几名家丁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开了数尺,用力叩头,“小的们当时就想回营,是二爷说怕你嫌他打输了丢人,要在外边躲一躲!是二爷不肯,小的们拗他不过,拗他不过啊!”
“放屁!二弟如果有你们说的一半聪明,就不会任由尔等摆布了。欺主刁奴,留尔等何用?来人,统统给老子砍了!”
“是!”众亲兵答应一声,策马围拢上前,挥刀就剁。
巨毋霸对他们的哀求声充耳不闻,一把从地上捞起了熟铜棍,“老二,跟我来,看哥哥给你报仇!”
“哎,报仇!”巨毋嚣从地上一跃而起,顶着早已肿成猪头的脑袋大声欢呼,“敢打我,让我哥杀了你。杀了你!”
“姓贾的,今日某家不拿官职压你,也不动用一兵一卒。咱们公私撇开,各算各的账。你打了我弟弟,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能不替他出头。放马过来,某家要跟你一决生死!”
【壮士勇自胆边生】
“君文切莫上当!”刘秀大急,立刻出言劝阻,“姓巨毋的,昨日收拾你弟弟,也有某家一份。你想借机报复贾均输,先过了某家这一关!”
虽然先前一直没有开口,但是他看得却非常清楚。巨毋霸为他弟弟出头是假,想要趁机除掉贾复,挽回自己在将士心中形象才是真。
“住手,你们俩都是朝廷命官,不得私斗!”李通的声音带着如假包换的焦灼。
巨毋霸如果因为公事跟贾复起了冲突,自己可以凭借绣衣御史的身份硬压他低头。而换成当哥哥的替弟弟出气,自己这个绣衣御史就没资格干涉,即便贾复被当场打死,也只能算技不如人,谁都怪罪他巨毋霸不得!
然而贾复已经飞身跳下了马背,手持长朔,大步向前,早已破旧的均输官袍被秋风吹得猎猎飞舞,“贾某正有此意,多谢巨毋将军成全!”
“好,你有种!”见贾复居然主动跳下坐骑,跟自己徒步决斗,巨毋霸微微一愣,将弟弟推向身边的亲兵,“带着二公子,都给我退到一旁。告诉大伙,谁都不准帮忙,今日我跟姓贾的生死各凭本事!”
众骑兵立刻结伴向远处退让,环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将贾复和巨毋霸围在了正中央。其余猛兽营将士也纷纷退开数丈,收起角弓,放下刀枪,心安理得地看起了热闹。
阖营上下,没有一个人替巨毋霸这个主将担心。无论是嫡系部曲,还是寻常混日子的普通兵卒,都坚信自家主将必在十招之内,干净利索地解决对手,结束战斗。
而事实,也似乎正如他们所期待。没等将士们将圈子拉圆,巨毋霸与贾复已经战在了一处,转眼之间就锁定了上风,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论身高,他足足有一丈二尺,贾复却九尺不到。论膂力,他手中熟铜大棍重达六十余斤,贾复手中的长朔却是标准式样,总计重量不超过十七斤半。论经验,他领兵征战多年,棍下曾经打死敌手无数。而贾复手中的长朔,却明显没杀过几个人,招数用得极为“生涩”。论武艺,他乃是整个祁队第一高手,而贾复,在今天之前,从来没传出过任何名号!
“小子,有本事不要一直躲!”巨毋霸被周围的助威声鼓舞得热血沸腾,猛地向前跳了半步,当空给贾复来了一记泰山压顶。
贾复避无可避,咆哮着横槊阻挡。
“当啷!”金铁交鸣声震耳欲聋,精钢长槊与熟铜大棍相撞,溅起一团团绚丽的火星。白蜡木打造的槊杆迅速弯曲,转眼就变成了弓形。而巨毋霸手中的熟铜棍却一寸都不肯后撤,紧贴着槊杆向前猛推,“去死!”
贾复发出一声惊呼,被迫将身体高高地跃起,借着槊杆重新弹直的反推力,向后跃出了至少一丈多远。还没等他将双脚站稳,“呜———”巨毋霸的熟铜大棍已经再度迎面砸落,金灿灿的棍身在阳光下绚丽夺目。
“嘭!”千钧一发之际,贾复将槊杆斜着向上猛撩,撩歪了熟铜大棍,自己也被逼得脚步踉跄,站立不稳。
白蜡木槊杆迅速震颤,震得他虎口发麻。两眼之间也隐隐发烫,烫得他几乎无法集中精神。半边身体软得提不起力气,两条大腿越来越沉重。而巨毋霸却如附骨之蛆,向前又贴了一步,熟铜大棍接连下砸。
熟铜大棍一次又一次与槊杆相撞,贾复握着槊杆的两手虎口早就都冒出了血迹,身上的均输官袍服也彻底被汗水湿透。
“三姐,你去斜对面,准备好飞石!万一君文遇到危险,别讲什么单挑规矩!”刘秀面色凝重,哑着嗓子朝马三娘吩咐了一句,再度悄悄拿出了角弓。他早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贾复膂力,武艺和厮杀经验,都不如对方,继续坚持下去,必输无疑。
而作为贾复的师兄,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弟被巨毋霸打死,所以宁可背上骂名,也要在关键时刻出手搅乱巨毋霸的心神,给贾复赢来脱身时机!
然而,还没等马三娘胯下的战马开始挪动脚步,战马的缰绳却被李通一把拉住,“且慢,巨毋霸必败无疑!”
“怎么可能!次元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君文的性命做赌注?!”
“李某不好赌,也从来不赌!巨毋霸畏惧权势,且毫无担当,徒有一身膂力和本事,却无拼死之心。而君文,心若赤子,无忧无惧。双方不到性命相搏时刻则已,若到,胜负立见分晓!”
仿佛与他的话相印证,生死场上忽然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咆哮,“小子找死!某家今日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再顾不上跟李通争论,刘秀迅速扭过头,目光紧紧盯住场中正在交战的二人。只见贾复依旧像先前一样,被巨毋霸左一棍,右一棍,逼得险象环生。而巨毋霸胸前铁甲拼接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槊锋豁开了一道缝隙,鲜红色的血水顺着甲叶的边缘滚滚而落。
“小子别躲,你像蚂蚱般跳来跳去,算什么本事!”巨毋霸又疼又气,熟铜棍子抡得呼呼生风。或砸,或推,或抽,或扫,一招比一招猛,一招比一招疯狂。
贾复脸色红得几乎滴血,呼吸声也沉重如牛。然而,他的身影却始终在铜棍下左摇右晃,无论巨毋霸追得有多急,都沾不到他的衣角。偶尔挺槊还击一下,立刻逼得巨毋霸不得不回棍自救。
巨毋霸不敢再继续跟贾复僵持下去了,猛地把心一横,果断使出绝招。只见他怒吼着前扑,呼呼呼,迎头三记泰山压顶。不待贾复在踉跄中将身体站稳,又猛地向下一蹲,铜棍横扫,瞬间脱手而出。
“呜———”熟铜大棍化作一道金光,拦腰斩向贾复。只要命中,贾复肯定是筋断骨折的下场。而巨毋霸却唯恐贾复死得不够快,整个人也化作了一头熊貔,纵身跳起,凌空扑向对方头顶,“死———”
【战罢拂衣入城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一道金光拦腰飞至,贾复忽然向后跨了一大步,手中长槊猛然下点,“当啷”一声,正中盘旋中的棍首。
熟铜大棍无处借力,瞬间下沉,而棍身和棍尾却借着惯性继续向前盘旋,沉重无比的棍子瞬间由横飞变成了斜飞,又竖直上绕着槊锋高速盘旋,在半空中扫出了一面金黄色的棍墙。
“砰!”巨毋霸身体恰恰扑至,避无可避,被自己的熟铜大棍结结实实地扫中胸口,喷出一口老血,断了线的风筝般横飞出三四尺远,翻滚着坠落于地。
“轰!”泥浆四溅,地面起伏。周围的一众亲兵被震了个措手不及,胯下的战马打着响鼻纷纷后退。
“死的是你!”贾复挺槊扑上,朝着巨毋霸的后心奋力下刺。就在槊锋即将与巨毋霸身体接触的瞬间,一道黑影忽然贴着地面滚至,先一脚将巨毋霸踹出了半丈远,随即双手挡住了自家胸口。
“噗!”贾复收势不及,槊锋直接刺透来者手臂,深入此人身体。下一个瞬间,血光飞溅,来人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从槊锋上摘下,踉跄着爬向昏迷不醒的巨毋霸,悲鸣声震耳欲聋,“大哥,你醒醒,你醒醒!不要打了,我不要打回来了,咱们认输了,认输了!”
“杀了他!”巨毋霸的亲兵终于控制住了坐骑,挥舞着兵器一拥而上,恨不能立刻将贾复碎尸万段。然而刘秀已经抢先一步挥臂推开了巨毋嚣,将一支羽箭顶在了巨毋霸脖颈上,“后退,谁敢动贾复分毫,我先宰了你家将军!”
“全都退后,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马三娘钢刀横扫,护住自家郎君的后背。
“都后退,巨毋霸自己向贾复发起挑战,是生是死都怪不得别人!”李通高高地举起了手臂,跨马直奔贾复身侧,“本官可以为他作证,尔等切莫自误!”
众亲兵既不敢让自家郎将冒力矢贯喉的险,又不敢硬顶李通的官威,立刻拉住了坐骑,再也不敢向前靠近半步。
“不要杀我大哥,我们认输,认输!”巨毋嚣身前的伤口血如泉涌,却不管不顾,跪在地上朝着刘秀连连叩首。
刘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刘縯,眼睛发热,鼻腔也隐隐开始发酸。“你不用磕了,我们不杀你哥便是!”他将箭杆倒竖过来,朝着巨毋霸的脸上狠抽,“别装死,你要是有半点儿人性,就赶紧爬起来救你弟弟!否则,老子直接扒了你的裤子,让你去做太监!”
“啊,疼杀我也!”巨毋霸被抽得满脸通红,嘴里发出一声呻吟,翻身坐起。
“大哥,你没死!”巨毋嚣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先前是在装晕,喜出望外,立刻扑上前双手紧紧搂住了巨毋霸脖颈,“太好了,我不要报仇了。咱们回家,回家!”
感觉到胸前正在流淌的热血和头顶处下落的热泪,巨毋霸的心瞬间也是一暖,挣扎着将巨毋嚣推开,强忍屈辱向贾复抱拳,“在下输了,愿凭贾均输处置。但是还请贾均输放过在下的二弟,他什么都不懂!”
“他至少比你更像个人!”贾复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断喝。又向刘秀和马三娘郑重躬身,“师兄,师姐,多谢二位仗义援手。巨毋霸杀良冒功,罪该万死。但其弟弟已经替他挨了一槊,贾某今日不想再杀他,等回长安后,定要上书朝廷,将此事追究到底!”
“哼!”马三娘横了他一眼,冷笑着摇头。
贾复被笑得心里发虚,又向前走了几步,用槊锋指着巨毋霸的鼻子断喝,“巨毋霸,这次饶你一条性命,全看在你们兄弟情深的份上。若你不知悔改,依旧草菅人命,即便朝廷不与追究,贾某也必叫你死无全尸!”
巨毋霸受的棍伤虽重,却未必不能爬起来,再跟贾复分个高下。然而,望着那血迹宛然的槊锋,他壮硕的身体却猛然打了个哆嗦,低下头用极小的声音回应,“你赢了,自然说什么都有道理。舍弟伤重,还请让在下先背了他去寻郎中!”
“哼!”听巨毋霸到了这会儿还拿他弟弟的伤势当幌子,贾复忍不住心里头发堵,也冷哼了一声,抬头望天。
天很晴,阳光亮得刺眼。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感觉不到任何阳光的温暖。只觉得秋风瑟瑟,自己形单影只,孤独异常。
“还不将巨毋霸兄弟抬走?!”刘秀知道此刻他心里难受,扭过头冲着周围不知所措的官兵们大喝。
巨毋霸的嫡系亲信立刻如蒙大赦,纷纷跳下马背,徒步跑上前,七手八脚地抬起巨毋霸和他弟弟巨毋嚣,直奔不远处的马车。
“打虎不死,必受其害!”马三娘无法让贾复改变主意,咬着银牙,恨声嘀咕。
“贾复好像也受了伤!”刘秀心思远比她要仔细,压低声音,“周围又全是巨毋霸的部曲,即便今天咱们狠下心来杀了巨毋霸,最好的结果,恐怕也是玉石俱焚。”
“啊!”马三娘大吃一惊,赶紧将目光转向贾复。
“不打紧,先前被棍子擦到了胸口一下。”贾复抬手抹去嘴角的血丝,笑着摇头,“等到了衙门,卸下官盐,找个郎中按摩几下就好。”
说得虽然轻松,他的牙齿,舌头处却闪起了耀眼的红。马三娘看得心头发紧,立刻扭头去马鞍后的袋子里寻找治疗内伤的草药。贾复却不想再耽搁时间,笑着向她和刘秀拱手告辞,“师兄,师姐,还有次元兄,接下来的路,贾某便自己走了。你们三个无须再送,咱们今后有缘再见。”
“你,你的伤真没事儿!”马三娘愣了愣,不明白贾复为何要走得如此急,刘秀却笑了笑,郑重向贾复还礼,“既然如此,师弟你多保重。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贾贤弟,我知道我的话你不爱听。”李通依旧不肯死心,上前半步,低声劝告,“大新朝的官吏,有几个不是虎狼之辈?!你今天也亲眼见识过了,他们非但不拿寻常百姓当人看,连自己麾下的爪牙和家丁都随手就杀,毫无半点怜悯。以你的性子,去跟一群虎狼为伍,只怕用不了多久……”
“多谢次元兄提醒,但贾某此刻,依旧还拿着朝廷的俸禄!”贾复抬手又擦了一把嘴角处涌出来的血,强忍着晕眩大声打断,“虎狼害人,贾某则为朝廷持剑斩之。不敢因为官员当中虎狼众多,就把希望寄托于绿林,赤眉这种打家劫舍之辈身上。老实说,他们虽然也是百姓,祸害起百姓来,却一点儿都不比朝廷的官吏手软!”
“你胡说!”马三娘如何能忍受有人当着自己的面指责自家哥哥所在的绿林军?立刻竖起眼睛,大声反驳,“至少绿林军不会祸害百姓!他们只杀贪官污吏!”
“贾某是不是胡说,师姐回到南阳郡之后,一探听便知!”贾复看了她一眼,冷笑着摇头,“其中的确有不祸害百姓的,如马王爷。但马王爷的队伍只是绿林军中的一支,名声虽然响亮,实力和地盘却根本排不上前五。至于其他绿林兵马,呵呵,不说也罢!动辄就是数十万人,他们不祸害百姓,粮食从何而来?军饷,袍服,兵器,坐骑,又从何而来?!总不能真的会神仙妙术,随便抓把草籽,就能变出粮草如山,辎重满仓!”
“你,你,你……”马三娘无言以对,手指着贾复的鼻子,身体不断颤抖。
贾复却又笑了笑,再度躬下身,非常认真地向她和刘秀,李通三个拱手,“师姐,师兄,次元兄,你们三个的心思,贾某都明白。特别是次元兄,你的话,贾某全都懂。但贾某今天也回应三位一句,要想让贾某不跟朝廷一条道走至黑,很简单。什么时候绿林好汉们做得比朝廷好了,贾某自然欣然来投。如果做不到,就请恕贾某不敢与诸位为伍!”
说罢,也不管三人如何回应,捡起长槊扛在肩膀上,直奔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