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古龙文集·小李飞刀:天涯·
第四部代价
第一章一剑飞雪
01
古老的宅邸,重门深锁,墙头已生荒草,门上的朱漆也已剥落。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所宅院昔日的荣耀已成过去,就像是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树一样,如今已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已经不再受人尊敬赞美。
可是,如果你看见今天从这里经过的三个江湖人,就会觉得情况好像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的,你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也一定会有所改变。
这三个江湖人着鲜衣,骑怒马,跨长刀,在雪地上飞驰而来。
他们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得住他们的路。
可是到了这所久已破落的宅邸前,他们居然远在百步外就落马下鞍,也不顾满地泥泞冰雪,用一种带着无比仰慕的神情走过来。
“这里真的就是小李探花的探花府?”
“是的,这里就是。”
朱漆已剥落的大门旁,还留着副石刻的对联,依稀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刻的是: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三个年轻的江湖人,带着一种朝圣者的心情看着这十个字。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一个最年轻的年轻人叹息着说,“我常常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有跟他生在同一个朝代。”
“你是不是想和他比一比高下?”
“不是,我也不敢。”
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居然能说出“不敢”两个字,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心里对另外一个人的崇敬已经可想而知了。
可是这个心里充满了仰慕和崇敬的年轻人忽然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李家已经后继无人了,这一代的老庄主李曼青先生虽然有仁有义,而且力图振作,可是小李飞刀的威风,已经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现了。”
这个年轻人眼中甚至已经有了泪光:“小李飞刀昔日的雄风,很可能已经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出现。”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什么事?”
“曼青先生从小就有神童的美名,壮年后为什么会忽然变得消沉了?”
一个看起来比较深沉的年轻人沉吟了很久,才压低了声音说:
“名侠如名士,总难免风流,你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子的。”
“你是说,曼青先生的消沉是为了一个女人?”
没有回答,也不用再回答。
三个人牵着马默默地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才默默地牵着马走了。
02
李坏和铁银衣也在这里。
他们都看到了这三个年轻人,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们心里也都有一份很深的感触。
——小李飞刀的雄风真的不会在任何人的身上重现了吗?
——为了一个女人而使曼青先生至此,这个女人是谁?
李坏眼中忽然有热泪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忽然想到他的母亲,一个多么聪明多么美丽又多么可怜的女人。
他忽然想要走。
可是铁银衣已经握住了他的臂。
“你不能走,现在你绝不能走。”铁银衣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父亲现在是多么地需要你,不管怎么样,你总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骨中的骨。”
李坏的双拳紧握,手臂上的青筋一直不停地在跳动,铁银衣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更要知道,要想重振李家的威风,只有靠你了。”
03
积雪的小径,看不见人的亭台楼阁,昔日的繁华荣耀如今安在?
李坏的脚步和心情同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不管他自己心里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这里总是他的根。
血浓于水,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又要见到他的父亲了,在他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已把他们母子遗弃了的父亲。
可是他不能背弃他的父亲,就好像他不能背弃自己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我找你来?”铁银衣问李坏。
“我不知道。”
李坏说:“我只知道,不管他要我去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04
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梅花,又是一年雪。
老人坐在廊檐下,痴痴地望着满院红梅白雪,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痴痴地望着一轮转动的风车一样。
人为什么要老。
人要死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死?
老人的手里有一把刀。
一把杀人的刀,一把例不虚发的刀,飞刀。
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重量、形式和构造。就正如天下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刀。
可是这把刀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出手一击,例不虚发的把握。
他是李家的后代,他的父亲就是近百年来江湖中独一无二的名侠小李飞刀。
而他自己已消沉二十年,他的心情之沉痛有谁能想象得到?
他是为什么?
白雪红梅间仿佛忽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白衣如雪的女人。
一段永难忘怀的恋情。
“庄主,二少爷回来了。”
曼青先生骤然从往日痴迷的情怀旧梦中惊醒,抬起头,就看见了他的儿子。
——儿子,这个这么聪明,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真的是我的儿子?我以前为什么没有照顾他?为什么要让他像野狗一样流落街头?为什么要离开他的母亲?
——一个人为什么要常常勉强自己去做出一些违背自己良心,会让自己痛苦终生的事?
他看着他的儿子,看着面前这个强壮英挺,充满了智慧与活力的少年,就好像看到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你回来了?”
“是。”
“最近你怎么样?”
“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李坏笑笑,“反正我就是这个样子,别人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反正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我就不能不在乎?”
老人的心里在滴血,如果他以前也能像他的儿子这么样不在乎,那么他活得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李坏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他父亲和他母亲那一段恋情在江湖中已经是一件半公开的秘密。
他的父亲遇到他的母亲时,他们都还很年轻。
他们相遇,相爱,相聚。
他们有了他。
他们年轻,健康,而且都非常成功,非常有名,他们能结合在一起,本来应该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只可惜这一段美丽的恋曲,到后来竟然成了哭声。
错不在他们,错在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段永远无法忘怀的仇恨。
——他父亲的父亲,杀了他母亲的父亲,一刀毙命。
他的母亲复姓上官。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就连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官金虹也未能破例。
“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错事,”老人说,“因为我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是会害人害己的,可是我还是要去做。”
他黯然良久:“我扪心自问,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这一点。”
李坏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他一直为他的母亲悲恨愤怒不平,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在他心底深处,对他的父亲也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悲伤和怜悯。
不管怎么样,他和他的父亲之间,毕竟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毕竟同样是男人。
05
老人又对李坏说:
“今天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解释这件事,这件事也是永远无法解释的。”
李坏依旧沉默。
“我生平只错过两件事,两件事都让我痛苦终生。”老人说,“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空寂的庭院中,几乎可以听得见落叶在积雪融化中破裂的声音。
老人慢慢地接着说。
“多年前,我初出道急着要表现自己,为了要证明我的声名,并不是靠我祖先的余荫而得来的。”他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人,战无不胜,几乎横扫了武林。”
老人说:“这个人你大概也曾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一剑飞雪”薛青碧挟连胜三十一场之余威,再胜雁荡三鸟,再胜昆仑之鹰,再胜刚刚接任点苍掌门的白燕道人于七招间,声誉之隆,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
但是后来的那一战,他却败给曼青先生了,败后三月,郁郁而终。
这件事,这个人,李坏当然是知道的。
“我一战而胜举世无双的名剑,当然欣喜若狂。”
这本来也的确是一件让人得意欣喜的事,可是曼青先生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却更黯然。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一件我当时所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说,“当然我如果知道这件事,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去求战。”
他说:“后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李坏知道。
当时李曼青向薛青碧求战的时候,薛青碧已经因为连战之后积劳伤痛,而得了一种没有人可以治得了的内伤。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刚刚离开了他。
他的积伤和内伤已经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江湖传说中那位“一剑飞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薛青碧的血管里还是流着倔强冷傲的血,他的性格还是不屈不挠的。
所以他还是负伤应战。
他没有告诉李曼青他已经不行了,他死也不会告诉他的对手他已经不行了。
他就真砍断他的头颅,切断他的血脉,斩碎他的骨骼,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一类的话。
所以他战,欣然去战。
所以他败。
所以他死,死于他自己的荣耀中。
“所以我至今还忘不了他,尤其忘不了他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所流露的尊荣。”老人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死得那么骄傲的人,我相信以后也永远不会看到。”
李坏看着他的父亲,眼中忽然也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尊敬之意。
他也在为他的父亲骄傲。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真正的热血男儿,才能够了解这种男子汉的情操。
要做一个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做一条真正的男子汉,那就不是“不容易”这三个字所能形容的了。
老人又沉默了很久,甚至已经久得可以让积雪在落叶上融化。
李坏听不见雪融的声音,也听不见叶碎的声音,这种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耳朵去听,也没有人能听得到。
可是李坏在听。
他也没有用他的耳朵去听,他听,是用他的心。
因为他听的是他父亲的心声。
“我杀了一个我本来最不应该杀的人,我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老人的声音已嘶哑,“一个人做错了之后,大概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什么事?”李坏终于忍不住问。
“付出代价。”老人说,“无论谁做错事之后,都要付出代价。”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现在就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日期:元夜子时。
地点:贵宅。
兵刃:我用飞刀,君可任择。
胜负:一招间可定胜负,生死间亦可定。
挑战人:灵州。薛。
这是一封绝不能算很标准的战书,但却无疑是一封很可怕的战书。字里行间,仿佛有一种逼人的傲气,仿佛已然将对方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李坏只觉得一阵血气上涌。
“这是谁写的信,好狂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曼青先生说。
“是你?怎么会是你?”
“因为这封信就和我二十年前写给薛青碧先生的那封信完全一样,除了挑战人的姓名不同之外,别的字句都完全一样。”
老人说:“这封信,就是薛先生的后人,要来替他父亲复仇,所下的战书。也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李坏冷笑。
“代价?什么代价?薛家的人凭什么用飞刀来对我们李家的飞刀?”
老人凝视远方,长长叹息。
“飞刀,并不是只有李家的人才能练得成。”
“难道还有别人练成了比我们李家更加可怕的飞刀?”
这句话是李坏凭一种很直接的反应说出来的,可是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脸上的肌肉就开始僵硬,每说一个字,就僵硬一阵。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就已经好像变成了一个死灰色的面具。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道可怕的刀光。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
在当今江湖中,这句话几乎已经和当年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同样可怕。
老人又问: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李坏默认。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老人黯然说,“因为我现在的情况,就正如我当年向薛先生挑战时,他的情况一样。我若应战,必败无疑,败就是死。”
李坏沉默。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败。”老人又说,“我能死,却不能败。”
他苍白衰老的脸上,已因激动而起了一阵仿佛一个人在垂死前脸上所发生的那种红晕。
“因为我是李家的人,我绝不能败在任何人的飞刀下,我绝不能让我的祖先在九泉下死不瞑目。”
他盯着李坏:“所以我要你回来,要你替我接这一战,要你去为我击败薛家的后代。”
老人连声音都已嘶哑:“这一战,你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脸已由僵硬变为扭曲,任何一个以前看过他的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他的脸会变得这么可怕。
他的手也在紧握着,就好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紧握着一块浮木一样。
——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声音忽然也已变得完全嘶哑。
“你的意思难道说是要我去杀了他?”
“是的。”老人说,“到了必要时,你只有杀了他,非杀不可。”
李坏本来一直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就好像一个已经失去魂魄的死人一样。
可是他现在忽然跳了起来,又好像一个死人忽然被某一种邪恶神奇的符咒所催动,忽然带着另外一个人的魂魄跳回了人世。
没有人能形容他现在脸上的表情。
他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看他的父亲,而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悲伤与诅咒的世界。
“你凭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事?你凭什么要我去杀一个跟我完全没有仇恨的人?”
“因为这是李家的事,因为你也是李家的后代。”
“直到现在你才承认我是李家的后代,以前呢?以前你为什么不要我们母子两个人?”李坏的声音几乎已经哑得听不见了,“你的那一位一直在继承李家道统的大少爷呢?他为什么不替你去出头?为什么不去替你杀人?为什么要我去?我为什么要替你去?我……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人看见他流泪。
因为他眼泪开始流出来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老人没有阻拦。
老人的老眼中也有泪盈眶,却未流下。
老人已有多年未曾流泪,老人的泪似已干枯。
06
已经是腊月了,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冻得麻木,就像是一个失意的浪子的心一样,麻木得连锥子都刺不痛。
李坏冲出门,就看见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一株老松下,凝视着他。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无论谁只要看过她一眼,以后在梦魂中也许都会重见她的。
此刻站在松下向李坏凝睇的妇人,就是这种女人。
她已经三十出头,可是看到她的人,谁也不会去计较她的年纪。
她穿一身银白色的狐裘,配她修长的身材,洁白的皮肤,配那一株古松的苍绿,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人,已非人间所有。
可是李坏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多看她一眼。
李坏现在只想远远地跑走,跑到一个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看不见任何人的地方去。
想不到,这位尊贵如仙子的妇人却挡住他的路。
“二少爷。”她看着李坏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也非见他一面不可。”
松后还有一个人,也穿一身银白色狐裘,坐在一张铺满了狐皮的大椅上。一张已经完全没有血色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院子已经被冻得完全麻木的冰雪。
“是你要见我?”
“是,是我。”
“你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因为我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李家的大儿子。”
他说:“我要见你,只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去接这一战。”
他的脸色虽然苍白,可是年纪也只不过三十出头。一双发亮的眼睛里,虽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但却还是清澈而明亮。
李坏胸中的热血又开始在往上涌。
这个人就是他的兄长,这个人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足。
只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母亲,所以他自己的母亲和他自己才会被李家所遗弃。他才会像野狗一样流落在街头。
李坏双拳紧握,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成一种最难听最刺耳的冷笑。
“原来你就是李大少爷,我的确很想见你一面,因为我实在也很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能去替李家接这一战?”
李正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坏,然后慢慢地从狐裘中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一双手已经只剩下四根手指了。
他左右双手的拇指、食指、中指都已被人齐根切断。
07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认为自己已经练成了李家天下无敌的飞刀。”
“你,也经历过十四岁的阶段,你当然也知道一个年轻人在那个阶段中的想法。”
“等到我知道我那种想法错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替我们李家捞一点能够光宗耀祖的名声,想以我那时自以为已经练成的飞刀,去遍战天下一流高手。”
“我的结果是什么呢?”
李正看着他自己一双残缺的手:“这就是我的结果,这也是我替我们李家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抬头盯着李坏,他忧郁的眼神忽然变得飞刀般锐利强烈。
“你呢?”他一字字地问李坏,“现在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们李家做一点事了?”
第二章锦囊
01
李坏醉了。
他怎么能不醉?
一个人在悲伤潦倒失意失败的时候,如果他的意志够坚强,他都可能不醉。如果他没有钱沽酒,如果他根本不能喝酒,他当然也不会醉。
李坏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子的。
李坏并没有悲伤潦倒失意失败,李坏只不过遇到了一个他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而已。
李坏有钱沽酒,李坏喜欢喝酒,李坏不好,李坏也有点忧郁。
最重要的是,李坏现在的问题比其他八千个有问题的人,加起来的问题都大。
所以李坏醉了。
李坏可怕的醉,多么让人头痛身酸体软目红鼻塞的醉,又多么可爱。一种可以让人忘去了一切肉体上痛苦的麻醉,如果它不可爱,谁愿意被那种麻醉所麻醉?
只可惜,这种感觉既不持久也不可靠。
这大概就是,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每一个醉人最头痛的事。因为每个醉人都要醒,非醒不可,醒了就要面对现实。
更可怕的是,每一个醉人醒来后,所面对的现实,通常都是他所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李坏醒了。
他醒来后,所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韩峻那一张无情无义而且全无表情的脸。
02
李坏醉,李坏醒。
他也不知醉过多少次,唯一的遗憾是,每次醉后他都会醒。在现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希望他醉后能永不复醒。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看见韩峻这张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入韩峻的手里。
奇怪的是,韩峻的样子看来好像也并不怎么喜欢看见他,只不过用一种很冷淡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已冷淡得超乎常情之外。
李坏对这种感觉的反应非常强烈,因为这个地方非常暗,李坏在酒醉初醒后,所能看到的只有这一双特别让人觉得感应强烈的眼睛。
除此之外,他还能听到韩峻在问,用一种同样异乎寻常的冷漠声音问他。
“你是不是姓李,是不是叫李坏?”
“是。”
“大内银库所失窃的那一百七十万两库银,是不是你盗去的?”
“不是。”
这两个问题都是刑例审问人犯时最普通的问题,可是李坏听了却很吃惊。
因为这两个问题,都不像是韩峻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完全没有以前那么严峻冷酷。
“你的意思是说,你和内库的那件盗案完全没有关系?”韩峻又问。
“是的,我和那件案子完全无关。”
“那么你这几个月来所挥霍花去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好像也跟你没有关系,连一点狗屁的关系都没有。”
这句话是李坏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他深深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可是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已经准备要被修理了。
在韩峻面前说出这种话之后,被毒打一顿,几乎是免不了的事。奇怪的是,韩峻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比阎王还凶狠的家伙,怎么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忽然变得对李坏如此客气?
黑暗中居然另外还有人在。
“李坏,没有关系的。不管韩老总问你什么,你都不妨大胆照实说。”这个人告诉李坏,“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诚恳温和,而且带着种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的正直和威严。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李坏虽然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却已经对他产生了一分亲切和信心。
“韩总捕,你再问。”这个人说,“我相信他不会不说实话的。”
韩峻干咳了两声,把刚刚的那句话又问了一次,问李坏怎么会忽然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本来是李坏的秘密。
可是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下,在黑暗中,在急于辩明清白的情况下,他居然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03
多年前铁银衣经过一再地毯式的搜寻之后,终于找到了李坏,把李坏从那个小城的泥泞中带了回去,让他见到了他的父亲,也让他传得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秘技。
可是李坏却还是没法子待下去,甚至连一个月都没法子待下去。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李家的人,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宁可像野狗一样在泥泞中打滚,也不愿意锦衣玉食活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所以,他跑了。
在一个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的晚上,他从厨房里偷了好大好大一块还没有完全煮熟的卤牛肉,用一条麻绳像绑背包一样,绑在背后,就从这个天下武林中人公认的第一家族中逃了出去。
他受不了约束,也受不了这里的家人奴仆们对他那种尊敬得接近冷淡的态度。
因为他不懂,在世家贵族间,最尊敬的礼貌,总是会带一点冷淡的。太亲热太亲密就显不出尊敬来了。
李坏当然不懂,一个在泥泞中生长的野孩子,怎么会懂得这种道理?
这种道理甚至连腰缠万贯的大富翁都不懂。
所以李坏跑了。
可惜他没有跑多远就被铁银衣截住,铁银衣居然也没有叫他回去,只不过,交给他两样东西——一本小册、一个锦囊。
“这是你父亲要我交给你的。”
小册中记载的就是昔年小李探花,天下无双的飞刀绝技。
“这些日子来,我相信你父亲教给你很多关于飞刀的秘法。”铁银衣说,“再加上这个册子里的要诀和你自己的苦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练成你们李家的飞刀,因为你本来就是李家的人,你的血里面本来就有你们李家的血。”
锦囊呢?
“这个锦囊里有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铁银衣说,“因为这个锦囊是你母亲要你父亲交给你的,我们谁也没有打开来看过。”
锦囊里只有一张简略的地图,和几行简略的解说。说明了要怎么样寻找,才能找到图中标示的地方。
这张图就好像一根能够点铁成金的手指一样。
李坏找到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独处七年,练成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绝技,也找到了一宗富可敌国的宝藏。
04
韩峻虽然一直在勉强地控制自己,可是当他在听李坏诉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脸上,甚至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经不受他的控制,都一直不停地在抽缩跳动。
静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当然也在听。
“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价值究竟有多大?”他问李坏。
“我相信,它的价值绝不会在大内失窃的库银之下。”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才缓缓地说: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
“那么我就不得不问你一件事了。”这个人问李坏,“你的母亲是谁?”
“先母复姓上官。”
“难道令堂就是上官小仙?”这个一直很沉静的人,声音忽然变得也有点激动了起来。
“不是。”李坏说,“仙姨是先母之姐,先母是她的妹妹。”
黑暗中的人又长长吐出一口气:“难道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就是昔年上官金虹的金钱帮,遗留在人间的宝藏?”
这句话当然已不需要再回答。
05
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李坏立刻就明白,韩峻看起来为什么会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
这间黑暗的屋子,原来竟是一间宽阔华丽的大厅,除了韩峻和李坏之外,大厅还有九个人。
九个人虽然都静坐不动,李坏也不认得他们,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寻常的人。他们的气度和神情,已经足够表现出他们的身份。
在这么样九个人的监视之下,韩峻怎么敢妄动?
一个清癯瘦削矮小,着紫袍系玉带的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这个气度高雅的老人说,“我姓徐,字坚白,号青石。”
他的声音亲切而温和,就是刚才在黑暗中说话的那一个人。
李坏当然知道他。
徐家和李家是世交,青石老人和曼青先生,在少年时就换过了金兰帖子。只不过他禀承家训,走的是正统的路子,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然后点为翰林,入清苑,到如今已官居一品。
以他的身份,怎么会卷入这件事的漩涡?
青石老人好像已经看出他心里的疑惑。
“我们这次出面,都是为了你来澄清这件事的,因为我们都是令尊的朋友。”青石老人说,“令尊相信你绝不是一个会为了钱财而去犯罪的人,我们也相信他的看法。”
所以他和另外八位气度同样高雅的老人,同时笑了笑。
“所以我们这些久已不问世事的老头子,这次才会挺身而出。”青石老人说,“现在事情的真相终于已水落石出,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不是做儿子的所能了解的。”
他拍了拍李坏的肩:“你实在应该以能够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李坏没有开口。
他只怕他一开口,眼中的热泪,就会忍不住夺眶而出。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青石老人说,“有一位姓方的姑娘,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的,我也答应了她,可是后来她自己又改变了主意。”
——相见不如不见。
——可可,可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也是情非得已。
“现在,你在我们这一方面的事情已经全部了结了。对我们来说,你已经是个完全自由的人了。”青石老人道,“以后你应该怎么做,想去做些什么事,都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
06
瑞雪。
这种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居然也常常会被某些人当作吉兆。
因为他们看不见雪中冻骨,也听不见孩子们在酷寒中挨饿的哀号。
可是瑞雪是不是真的能兆丰年呢?
大概是,春雪初融,当然对灌溉有利。灌溉使土地肥沃,在肥沃的土地上,收成总是好的。
宝剑有双锋,每件事都有正反两面。只可惜能同时看到正反两面的人,却很少。
昨夜的积雪,一片片被风吹落,风是从西北吹来,风声如呼哨。
可是李坏听不见。
因为李坏心里还有几句话在回荡,别的声音他全都听不见了。
——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是儿子想象不到的。
——你应该以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从今以后,你已经是一个自由人,应该怎么做,要去做什么,都由你自己去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