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下
第14章天下
他的手掌，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了呢。
十三坐下。
“莲姬，寡人有时候会想，‘得雪姬者，可得天下’这一说，是真的吗？”
“……”
“当初如果不是昭祝强行要留你在明宫，或许我就不会回到青国，就算回来了，或许也不会急于发兵出云城。那昭祝，不一定会丢掉他的王位。”
“大王说的是。”
“当初你在雪国伺候雪王，雪国也亡国了。”
十三的心里怔了一下，他想要说什么？
“这样看来的话，反而应该是‘得雪姬者，必失天下’呢。”他在黑暗中轻轻一笑。
“大王！”
“可，如果没有你，得了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轻轻拥住十三，“莲姬，寡人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做虚空之境的主人，要和你白头到老。”
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十三还来不及说什么——
“来人！”殷真高喊，殿外急匆匆走进一人，躬身：“大王……”高阳恭恭敬敬。
“传寡人令，将凌阳宫里的雪国贱民全部绑了，推倒城门之上。告诉玄夜，雪军行近碧丘城一里，寡人就杀一个雪人。”
这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方才对十三的温柔，尽是暴戾之气。
十三的手抖了一下。
十三走出四海归一殿。
小唯模样的悠幽跟了上来：“夫人，师父传来消息，明日一早就发军碧丘城。”
“不！”十三摇头，“告诉玄爷爷，按兵不动。”“夫人，这时候您还……”悠幽不解。“大王下令，雪军行进一里，就杀一个雪国人。”十三的手在宽大的袖袍里微微颤抖。
悠幽沉默了。
“先缓一缓，我不能置那么多雪国子民的性命于不顾，我是他们的王啊。”她是他们生的希望啊。
她缓缓走下四海归一殿前的石阶。
千里之外。
雪军营地军帐中。
玄夜将纸卷投入炭火之中，瞬间灰飞烟灭。
“殷真，你的手段果然足够毒辣，竟然用这一点来威胁雪军。”如果他不顾雪国子民的性命执意行军，恐怕会落下一个“也不过如此，为了天下权势不顾雪国子民的性命”的罪名。
不过，他望着那些忽明忽暗的烛火。
殷真这样做，会坚定陛下的决心吧。
九年来，他苦心谋划经营，已经在各地联络了许多雪国遗民，加上青羽和竹凤浅的从中相助，还有雪王的回归，这一仗他一定要胜。
“来人，传信给高阳，让他救出青宫里所有雪国遗民。”
就在碧丘城百姓为雪国的暂时按兵不动而高兴的时候，青宫里用来要挟雪军的雪国遗民一夜之间全部不见了。
有传言说是青王身边的内臣高阳假传大王的命令放走了雪国遗民，而高阳也畏罪自尽。青国再按捺不住，派了青羽将军领军五万，北上平乱。
青羽将军久经沙场，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再加上青军训练有素，雪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世人都认为这一场仗青国必胜。
“现在连昼王也压制不了青国啊。”
可是，出人意料地，青国却大败而归。五万大军，最后回到碧丘城的只有三千人，青羽将军也负伤而归。
“哈，寡人竟忘记了，青羽他也是个雪国人！”大殿之上，殷真怒不可遏。
“王，青羽将军也负伤而归。”竹凤浅道。
“负伤！就是负伤才奇怪！”殷真冷笑。“如果他不负伤寡人也不怀疑他了。以他的御神术，要全身而退一点都不难。”
“对方是玄夜。”
“玄夜又如何！”殷真一掌击下，殿侧的长烛应声绷断。
“玄夜是虚空之境阴阳术最为强大的阴阳师。”竹凤浅答道。
殷真沉默了一下，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寡人似乎记得，先生也懂阴阳之术？”竹凤浅会驱使式神，而式神是只有阴阳师才懂的。
“是。”
“先生从未透露过师从何人。”
“在离开青国之前，跟随阴阳寮长老所学？”
“哦？哪一位？”殷真意味深长地看着竹凤浅，“据寡人所知，那时候阴阳寮的长老，都是青后的人。”
“是……”竹凤浅觉得有隐隐的不安，“臣的师父乃世外之人，因此不便透露。”
殷真没有再追问。
“下令，三日之后，寡人亲自带兵迎战，定要将那些谋反之徒诛杀殆尽！”
夜深。
望星楼。
苍穹墨蓝如缎，星繁如碎。
十三和殷真相对坐在望星台上。
“大王要亲自领军出战吗？”
“是。如果青国已经没有寡人可以相信的人了。”殷真望着夜空，“高阳竟然是雪国的细作，而青羽也显然已经叛变，呵，也对，他本来就是雪国人。”
“或许他真的只是一时失利战败……”
“馥频公主不在公主府。”
“……”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如果不是早知道会战败怕寡人对馥频不利，又何必转移。”殷真冷笑，“至于竹太傅，恐怕也是玄夜的人。”
竹凤浅的师父就是玄夜吧。
“呵，没想到啊。寡人一直以为这些人是最可以信赖的，没想到……”殷真冷冷一笑，举杯饮尽一盏酒。“莲姬，现在寡人能信的只有你了。”他轻轻握住十三的手。
“大王……”
“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背叛寡人的话，那一定是你。”
十三沉默地垂下头去。
他不知道，这些背叛他的人，都是为了她啊。
而她，也早就背叛了他。
可是……
“如果一定要去的话，让我陪你去吧。”十三再度抬起头来。
天历318年中秋，驻扎在帝都附近的望硕将军引兵攻进帝都，帝都不堪一击，昼王被挟持，下达旨意命青王带兵平息雪国逆贼。青王以此为名，亲自引兵北上。
一场激烈的战争就此开始。
让虚空之境的所有人都大呼意料不到的是，九年前背叛雪国，亲手为青国覆灭了雪国的将军青羽，居然重新站到了雪国的阵营，领兵作战。那把传说中的沁雪剑，终于再一次为了保护雪国人而战。
而青国太傅也消失了。青国朝中上下没有人再看见他，也没有随青王出战。有人说，竹太傅也归附雪国了，但这只是传言，并未得到证实。
战事十分激烈。
虽然青国大军都是精锐，且有青王领军，但是雪国士气高涨，领军的又是身经百战的青羽将军，还有虚空之境最为强大的阴阳师玄夜。更重要的是，雪国军队显然更得民心。
甚至有一部分青国人也希望雪国战胜。
“青王残暴无道，如果他赢了的话，我们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啊。”他们这样说道。
然后，是史上著名的阳平之战。
那是青、雪两国交兵的转折点，从那一场战开始，原本略占上风的青国节节败退，直至最后的全军覆没。
那一日——
阳平谷里，落着虚空之境最常见的纷扬的大雪。
青国的军队和雪国的军队在这里正面相对，两边的将领都是最高统帅。也就是说青国这边是青王带兵，而雪国那边是青羽带兵。
两边的实力不相上下，但是青国略强。
殷真驱马，十三亦在马上，跟在殷真身后。周围是严整以待的士兵，手里的长矛在雪中闪着寒光。
殷真对青羽说了这样的话：“放弃吧，即使你们赢了又如何，雪国王族已经没有血脉存留，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为了争夺王位又会是一场厮杀。
青羽笑得波澜不惊。
“青王陛下真的这样以为吗？”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拉出一匹骏马。
是盗骊马，传说中雪国夜骏中最为优良的一种，数量十分稀少，存世仅有数匹，向来只作为雪王的坐骑。
殷真冷笑：“牵出雪王的坐骑，就代表有雪王了吗？”
这时候——
“夫人！”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殷真回头去看，十三居然翻身下了马。他皱眉：“莲姬，快上马，危险！”
十三顿住脚步，回首望了一眼殷真。
那眼底，是深深的眷恋。
公子，别了。
她转身，决然地朝着对面的雪国军队走去。
殷真似乎顿悟了什么。“你也要背叛寡人吗？”第一次，他的眸光冰冷到绝望，“站住，否则寡人就命人放箭了。”
可是十三没有站住，她依然超前走着。
雪很大，地上的积雪很深，她走得有些费力。
瞳孔中燃烧出魔鬼一般的火焰。殷真伸手拿过身侧副将的箭，搭箭，拉弓，放箭——
冰冷的剑飞一般地朝着十三冲去。
“砰”的一声，两支箭在空中交上，擦出刺眼的火花，齐齐落地。青羽放下弓，朝着殷真若有似无地一笑。
“放箭！”殷真忽然发了疯般地下令道。
放箭，他宁可要她死，也绝不允许她的背叛！
无数的箭一时齐发，齐齐地朝着十三的背后射去。可是——
空气中似乎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雪幕，在十三的背后挡住，那些箭击中雪幕，应声落地，没有一支能够伤到十三。
十三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
她知道，这意味着她与他真正的决裂了，从此无法再回头。
她的心剧痛，可是肩上的责任，压得她更痛。
无数的难民……
生不如死的贱民……
雪国子民的期盼……
终于，她站在盗骊马前。
青军这边的箭也终于停了。
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个瘦弱的身影，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殷真也沉默地望着她的背影，那眸低的暗光，沉如深潭。
青羽对她展开一个笑容，坚定了她的信念。
翻身，上马。
她放眼望去，雪幕那一头的他，忽然心底静默苍凉。想过一万种结局，也没猜中是这一个。
青羽举剑：“雪王归来，长乐无疆！”
“雪……王。”殷真怔怔地。
那一场战打得十分激烈。
青国大王最宠爱的华阳夫人，居然是雪国九年前“死去”的雪王凊汐！女王的归来，让雪军士气大振，分外奋勇，青军节节溃败，退至阳平谷三百里之外。
而与此同时，雪国的另一支队伍则由玄夜领军，绕过阳平谷直抵碧丘城，碧丘城里居然有人大开城门引军入城，如入无人之境。而青国的百姓没有丝毫反抗，碧丘城守卫在数日的抵抗之后也纷纷放弃归降。
青王的残暴不得人心，而玄夜入城之后实行安抚之策，全然没有百姓所预测的屠城之举，因此百姓也不再反抗了。
史书上记载，是青宫里的宫女小唯带着青王的手谕，告诉守城的将军那是炎国赶来的救援军，在碧丘城暂歇。
小唯实际上就是悠幽。真正的小唯已经被秘密处死。
青王没有退路，与二十万大军一齐只能滞留在阳平谷之南，进退不得。眼看着粮草就要绝境，青军派出队伍在碧丘城外征集粮草，居然没有一个青国百姓肯主动进献，半个月后，青王做出决定，领兵回城，一场恶战之后，玄夜带兵撤出碧丘城，青王顺利回归，然而已经是损兵折将，二十万大军只剩下十万有余。
在所有人都以为青王会在碧丘城内养兵待发的时候——
青王却一反常态，先是下令要各地进献美女数百名充实后宫，又要大兴土木建造行宫，抓了不少壮丁。王后出面去劝结果被废，王族子弟联名上书，却被青王以“存有不臣之心”为名悉数处死，数月之后，青国王族的血脉竟然死伤殆尽。
战争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士兵在阵前倒戈，投靠雪国。大臣们打算推翻殷真另立新王，却无奈地发现青王血脉已经无一存活。于是大臣们只得规劝，然而殷真动辄用刑，朝中怨声沸腾。
终于，天历319年春，碧丘城破。
那一日，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十三走进四海归一殿。
殿外落着厚重的雪。
她身上穿着盔甲，手里拿着剑。
殿里一片寂静无声。
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如同蒙着团团的灰。
王宫外是一片战鼓轰隆，战火纷飞，然而这殿里，居然安静得如同静默无声的夜。
十三朝里面走了几步。
才发现坐在殿上的男子，原来穿了墨蓝色的深衣。
是深衣的话……
好像好久不曾看他穿过了呢。
殷真沉默地看着殿下走进的十三，这一刻，彼此都沉默了。
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该如何称呼呢？
雪王，莲姬，十三？
青王，陛下，公子？
好像都不对。
殿侧的茉莉花屏后，有一个身着茉莉花色衣裙的身影，她安静地站在花屏后面。
就这样沉默着，仿佛过了许久。
殿外的厮杀之声仿佛也离得很远。
殷真终于站起来。
他在一片暗光之中慢慢地走下王座前的几节阶梯，走过小拱桥，踏上池中小道。殿外晦暗的光隐隐地照进来，落在墨蓝色的深衣上，颜色浅染。
十三也走上池中小道。
两人在不足三尺的地方站住，相互凝视对方。
多日不曾相见了。
上一次久别重逢，她便觉得恍如隔世，再见到的他，已不再是公子源墨，而这一次虽然只分别了短短的月余，可是这一回，却是她变了。
她身上穿着盔甲，手里提着剑，那剑上注入了她的御神术，将那些鲜血都凝固不动。长发在在脑后挽成一个朴素的发髻。
殷真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十三。
那眸子里，无悲，无喜。全然不是十三之前想过的那样——
“再见到我，他一定会用怨恨的眼神来看我吧？”十三曾经在心里这样暗想过。
忽然，殷真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
十三的心里动了一下。
她的发髻上插着桃木茉莉花簪。
平静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难言的色彩，寂静的面容上，也融开了一些。几乎是不自觉地，殷真走上前，伸出手去。
十三微微低下头。
一股气顶在喉间，从鼻子里泛出酸意来。
苍白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因为长久佩戴而光滑圆润的簪子，轻微一颤。可是这时候——
“保护陛下！”
一声大吼在殿外响起，然后是——
“索”的一声，利箭划破灰色的空气。
“噗”，直直扎进墨蓝色的深衣里，很深，很深。
鲜血在墨蓝色的深衣上绽放开来，好似一朵暗夜中绽放的茉莉花，舒展着每一片花瓣。
手指顿在茉莉花簪上。
花屏后面的茉莉花色的身影，颤了一颤。
十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看着他寂静的面容上绽出的淡淡笑容慢慢凝固，久久无法回神，直到他终于身子一软。
“不！”十三紧紧地抱住殷真的身子，却和他一起跌坐在地上。
不是这样！
她从未想过要他死！
“你，你……”她的脑中空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身后已经踏进大殿的青羽，领着十余名刺客。为首的刺客正是影，手中执一把小弓，已经搭上另一支毒箭。他举起弓要再发，青羽扬手止住。
影怔了一下。
大殿正中。
殷真躺在十三的怀里。
凝滞的笑容终于再一次溶开，他努力抬起头，朝着十三微笑着，一如当年华庭初见时候的纯白清澈。
“为什么不躲？”
他听到十三这样低低地问。
“你的御神术那么强大，为什么不躲，为什么心甘情愿去死？”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回不去了。”
“……”
“回不去了。”
“……”
“我想变回从前的源墨，可是，你已经变不回从前的十三了。”
白头到老成了奢望，所幸还有你能代替我俯瞰虚空之境，一统众生。只有我死了，青国人才会甘心，才会真正臣服于你。
所有的青王血脉，我都已经替你铲除干净了。人心，我也全部都拱手送给你。
从此以后，你要统领天下，直到白头。
天历319年，雪军攻破碧丘城，攻入王宫。青王殷真死于雪国刺客首领影的箭下，至此青国王族除了一个殷风已无血脉存留。
雪王一统青国，将碧丘城改作碧丘郡，封竹凤浅为郡主；将出云城改作出云郡，封明国王族旁支昭凉为郡主。半年后，青羽将军领兵攻入炎国，炎王称臣，被封为落霞郡主。雪王一统虚空之境。
第二年初，昼王宣布让位，昼王室覆灭，雪王凊汐即位称帝，改号为曦，史称曦文女帝。
而很久很久以后，虚空之境都流传着这样一个美好的传说：
那一日，青王殷真死于曦文女帝怀中的时候，面容安详，微微带笑。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合上的时候，那一头青丝，瞬间花白。
“我答应过与你白头，我做到了。”十三低着头，眼前的男子用最后一丝力气，在她耳畔轻声道。那一瞬，泪流满面。
曦文女帝下令将青王的尸首安葬于青国王陵之中，而在女帝登记的那一日，宣武青王的陵墓之上，到处开出洁白的茉莉花，花香弥漫着整个山谷，久久无法退散。
世人以为奇，禀之女帝，女帝闻后只是轻轻一笑，但言无他。
而人静不知处，眼角亦有一丝细纹的女帝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是她吧。”
……
“我是茉落”
“是……”茉落敛裙施礼，“喊我小落便可以了。”
冰封雪原上，女子白裙飞扬。
蔚蓝的晴空中，阳光明媚。遥远的地方，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凤凰鸣叫着飞近。它飞到雪国王宫上空，引颈高歌一曲，然后直冲向下，如消失一般隐入王殿，化作横梁上的神兽。
殿中的青羽，融化在空气中，化作一道白光。
这时候不知从殿中何处，出现另一律白光，两道白光交错交织，最后，竟然化作一片雪白的羽毛，悠然落地，然后焚烧殆尽，变作漆黑。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与另一半结合恢复了原形。
青羽，青翼。
青色的羽翼。
他们原本只是雪凤凰身上的一片羽毛，凭借着玄夜的阴阳术化作人形，守护雪王。只是因为雪凤凰灵力太强，它的羽毛居然有了自己的思想，最后其中的青羽还背叛了雪国。
馥频公主剃发为尼，于天历344年死于碧丘郡内。
玄夜退位，悠幽继任阴阳寮长老。
虚空之境，曦文女帝，长乐无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