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对与错,不是我们说了就算
第17章对与错,不是我们说了就算
窗外是阴沉的天。灰色的云层涌动,远处的东京塔显得格外暗淡。
窗内的情景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本宽敞的会议室,因为低沉的气氛,显得有点逼仄。半年以来,溪云的股价一直在低谷徘徊,最近更是一跌再跌。若依抬首望向长桌一头的父亲,虽然她不知道这些年久居巴黎的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到日本开四季度会议,但从他此刻的脸色来看,她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差到了极点。
在她手里的英国区业绩小有起色,但对于整个集团,助益非常有限。亚洲有十几家酒店和餐厅也表现尚可,但其他的区域,情况可以说是很难看。
屏幕上的PPT不断切换,她的心也越来越沉。这几年的盲目扩张和错误的营销策略,确实让溪云失血过多,从去年开始的经济危机造成的行业不景气则是雪上加霜,造成目前流动资金严重吃紧。而最近的股价——目光落在走势图上,她蹙眉,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她忍不住再望向父亲,后者抿着唇,眼神阴沉,她顿时觉得心里的不安感清晰起来。
这种不安,在程定之告诉她,要回箱根老宅住几日后,变得更加强烈。
那个家,他们已经很久不曾回去过。
“定之。”倚在长廊躺椅上的柳雍云低唤了一声。
“少爷?”程定之上前一步,微微颔首。
“我才发现,原来樱花树落叶的时候也挺美,”柳雍云轻叹了一声,“你看,是不是?以前我都没怎么注意。”
“的确,”程定之点头望向庭院,“这几株树一直长得很好。”
“少爷,要变天了,要不你还是回房间里休息吧。”他又说。
“不碍事,透透气,”柳雍云摆摆手,抬眼看看他,不禁又笑了,“我俩都这把年纪了,你还是‘少爷、少爷’的。”
“叫习惯了。”程定之也跟着一笑,望着眼前男人斑白的两鬓和有些苍白的脸色,突然感觉心酸。
“你说,很多事情,我是不是做错了。”一阵风过,吹起了地上的落叶,窸窣声中,柳雍云的声音又响起,“我最近开始觉得后悔。”
程定之一怔:“少爷不要这么说。”
柳雍云低头一笑,表情有些自嘲,“你跟我说几句真心话吧,我又不会怪你。”
程定之只觉得心口一揪,似一口气上不来,憋得难受。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少爷,对与错,也不是我们自己说了就算的。到如今,即便是后悔,也没有用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衡和心思,别人未必能理解,也没法指望别人都能理解。”
“是吗?”闭上眼,柳雍云仰头靠在椅背上,神情疲倦,“反正,马上我们也要相聚了。到时候,我任凭他们处置吧。”
“少爷,你千万别这么说。”程定之闻言脸色骤变。
可是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逼得柳雍云直起身,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背挡住嘴,一丝血还是从唇边溢了出来。
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柳雍云只是接过程定之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完全不在意后者脸上的担心之色。
“这次让若依回来,她可有说什么?”平静了呼吸,他又问。
程定之摇头:“她什么都没问。”
“这孩子的性格是结合了我和她的,顽皮起来,是学了我的张狂,可心思沉的时候,就像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柳雍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苦涩,也有无奈,“就是那种狠劲啊,就像当年,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时候,她确实像极了小姐,”程定之也轻叹了一声,“对了,我看英国的业务她做得很好,接下来,是不是考虑把其他区域也交给她?”
“不用那么快,”柳雍云摇头,“一来,她会怀疑,二来,她还需要些时日磨炼。找个合适的时间,可以先把欧陆交给她。”
“欧陆吗?”程定之蹙眉。
“我当然知道眼下最难做的是欧陆,但若是把亚太给她,恐难服众。如果她能在逆境里做出一番成绩,才算能当重任。”
“嗯,也只有如此了。”程定之颔首同意。
“我累了,自己先歇会儿,你走吧。”他轻叹,又闭上眼。
程定之瞅着他,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声“好”,遂转身缓步离开。
“若依。”
有人在叫她。
“若依,醒醒,要吃晚饭了。”
“我还要睡,我困。”她蹙眉,不满地嘟哝。
“不行。”清冷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接着,她额上一痛,是被那人弹了一记。
修然哥你好讨厌——声音骤然消失在唇际,若依睁大眼,猛地坐起身,一时间,失了心魂。
她捂住脸,在昏暗的房间坐了许久,才站起身,打开了窗户。
初秋的凉风迎面袭来,她打了个冷战,才从刚才的梦境中彻底清醒。
只是个梦而已。一样的住处,一样的床,一样的风景,而曾经陪伴她的那个少年,一去不复返。
走出门外,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食物香气,涌入呼吸,她闭上眼,胸口涨满了酸——如果她睁开眼,会不会变回从前的自己,而他,就在眼前?
缓缓地,她睁开眼。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
嘴边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她裹了裹披肩,继续往前走。走到厨房的时候,老师傅站在窗前,对她和蔼一笑:“小姐,今天吃荞麦面,快好了呢。”
她点头致意:“好的,辛苦您,我去叫父亲。”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仰面躺在椅中的柳雍云微微侧头。
“溪言。”他唤了一声。
若依的步伐一滞,然后慢慢走到他面前。
“爸,是我。”她平静出声。
柳雍云一震,原本有些迷蒙的目光也清明起来。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缓缓开口:“为什么你一直不问你妈妈的事?”
“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若依看着他,“我只知道,我是你们生的。还有,我知道你是爱她的。其他的又有什么要紧?等你想让我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柳雍云的眼神微动,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伸进外套,从胸口掏出一块怀表。
“这块表是你爷爷传给我的,”他递给若依,“我在里面放了你妈妈的照片。”
若依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打开。
小小的一张照片。上面的女子,躲在一枝樱花后面,笑容俏皮明媚。
她看得竟有些痴了。
这就是她母亲。
“她可真漂亮,比我漂亮多了。”她看向父亲,忍不住赞叹。
“确实,”柳雍云嘴角弯起,“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
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又看了看照片中的母亲,若依觉得心里不安——这么多年都讳莫如深,为何现在突然提起?
“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握住手中的怀表,终于问出这几日旋绕于心的疑问。
柳雍云摆摆手,“没有,你别多想,只是最近有些忙,觉得有点累。人老了,一歇下来就会想些没用的。”
若依看着他,这个曾经玉树临风的男人,此刻一身风霜躺在这里,确实,他已经老了。
忍不住,她伸手去牵他宽厚的手掌,如同小时候一样,“爸爸,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怎么行?”柳雍云笑,“你总是要嫁人的啊,和听风商量下,尽早把婚事办了吧。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若依一怔:“我还不想那么快。”
“为什么?”柳雍云看向她,“你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嗯。”她轻应了声。
只是相处得好就可以吗?可为什么,梦醒的深夜,会觉得胸口缺了一块,空落落地疼?
抬起头,天边那一丝暮光终于被沉沉乌云遮住,顷刻间,漫天的雨珠坠落。风雨袭来,院子里的樱花树经不住这突然的摧残,落叶掉了一地。
物是人非事事休。
忍住眼中骤起的酸意,若依将怀表还给父亲,拿起一旁小桌上烧着的茶壶:“外面有点凉了,我给你再倒杯热茶,然后我们去吃饭吧。”
柳雍云点头,接过茶杯,忍不住又轻咳了一下,他以掌相掩,遮住了淡黄色的茶汤里渗上的那丝血色。
回到爱丁堡,又碰上一场秋雨。苏格兰这样的天气,一件薄外套已经挡不住凉意。若依捧着一杯咖啡,坐在向日葵咖啡馆外面,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她摘掉了杯套,双手握住杯身,感觉到热烫的暖意自指尖传来,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一位服务生走过来,递给她一条薄毯,她惊讶地接过,转头看到伯格靠在柜台一侧,与她视线相接时,嘴角微微一弯。
这人,若依忍不住微笑,本质上是个标准暖男啊。
翻了翻手机上的备忘,她才想起要给叶听风打个电话。
“亲爱的,后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看歌剧?我秘书给我订了两张票。”待电话接通,她故意放柔了声音,带着有些恶作剧的心情亲昵地唤他。
“只有后天上演吗?这周别的时候可以吗?”叶听风沉默了下,问道。
“你后天有事?”她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异样。
“我要去趟圣安德鲁斯,后天是观雨的生日,我想去看看她。”
若依听到电话那头忽然低沉的声音,顿时一怔。
“需要我陪你去吗?”她关切地问。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叶听风礼貌地拒绝。
若依知道他心情不佳,便没再多说什么。
挂了电话,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这世上,谁都有各自的爱恨嗔痴,也只有自己能解。
抬眼望去,那晚与李修然分别的街头,此刻熙熙攘攘,许多人擦肩而过。
罢了,还是化感伤为斗志吧。反正一味自怨自艾,也没什么用。她自嘲一笑,放下咖啡杯,结束这短暂的午休时光。
事实证明,她的斗志要比自己想象中强大。随着销售数字增长的,是她头顶突然出现的白发。虽然只有一根,但足以让凯伦大呼小叫。她激动地拔掉了那根长长的银丝,如捏着重要罪证似的放在若依掌心,郑重其事地说:“老板,你需要休息,需要娱乐,需要男人。”
若依看都不看地扔开那根白发,无奈捂住脸:“凯伦,不要讲笑话。”
“我再认真不过,你已经连着好几个周末都没有好好休息了,”凯伦把一张卡片递到她面前,“去挑件漂亮的小礼服,周六去巴黎。”
“什么东西?”若依困惑地打开,是一张邀请函。
“我们的合作伙伴利威食品继承人的生日聚会,”凯伦耐心地解释,“虽然那位格林先生已经结婚了,但他只有三十二岁,相信参加他生日聚会的朋友们也不会是些无聊的老头。”
“一定要去吗?”若依几乎要哀号。
“一定要,程先生特别转达了令尊的旨意。”凯伦利落地斩断了她的侥幸心理,“放心,我和黛西会替你看好酒店的。”
凯伦说罢起身离开,但要关上门的那刻又转身做了个鬼脸:“不要浪费你的青春。”
青春。
若依望着桌上那根银丝,有些愣怔。
这些年的等待里,起初,她几乎数着日子在过,度日如年。后来,就渐渐麻木了对时间的感觉。曾经,在稚嫩又美好的年华里,她毫无保留地向一个人奉献了所有,她清楚地记得他给的痛楚,他给的甜蜜。有时候闭上眼,都仿佛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划过她年轻姣好的身体,如火燎一样滚烫的感觉,他的吻落在她的发间,那么温柔。如今,她有些疑惑,有他的岁月,没有他的日子,究竟哪种算是浪费?
夜巴黎诚如作家所言,是一场浮动的盛宴。衣香鬓影间,人们觥筹交错。若依穿着最普通不过的黑色礼服,在向格林表达祝福并送上礼物之后,就试图将自己藏在宴席的角落,却不知黑发黑瞳的她,衬着一身黑衣和雪白冰肌,反而更加引人注目。一晚上,来搭讪的人很多,她都客气拒绝了,瞅着时间差不多,就提早离席。
下了楼,独自迎着热闹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远处的埃菲尔铁塔在夜色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迎面走来的情侣说着什么,一起笑弯了腰。
一切都美得像画一样。可是她,却在这繁华如梦的夜里,不知该往哪里去。
裹紧了披肩,挡得住外面的冷风,却挡不住胸腔的凉意。
“一切都过去了,没什么的。”
那天,她亲口对他这么说。这一刻,却又这样轻易软弱。
打个电话给他吧,假装是喝醉了。哪怕是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哪怕是饮鸩止渴。
她这样想着。
于是,她拿出手机,却在摁亮屏幕的那瞬,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没有他的号码。
她竟然没有他的号码。
他送鞋的那次,她曾以为是他的号码,欢天喜地地打过去,电话那头却是洛云。她闹了个笑话。
所以,她不想去主动要。
而关键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给。
路边的餐厅,笑闹声不断传来。
她缓缓蹲下来,抱着肩,狠狠地、无声地哭了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