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是我所有的盼头
第9章你是我所有的盼头
自八一节之后,何筱就没见过程勉了。只听他说要演习,其余的没有多说,看了电视才知道,这是一场跨军种的演习,邀请有外军观摩团,地点就在内蒙古朱日和合同战术训练基地。
新闻播出时老何就坐在一旁,看到那场面时忍不住嚯地感叹了声:“程勉他们部队还是挺不错的嘛。”
田瑛瞥一眼:“也就一个连,能有多大本事?”
“你可不要小瞧一个成建制连在战斗中的作用。别说一个连了,就是一个班、一个兵,那也是不容小觑的。远的就算了,咱就说老山——”
“行了行了。”田瑛不耐烦地打断他,“一说这个你就来劲,难不成你还真上过战场?”
“嗨,还真别说,我要是当兵第一年就走了,就去程勉他们军,那我真可能就去南边打仗了!”
老何共参加了两次征兵,第一年是T师所在的军,因为身体问题没能通过体检。第二年做了个手术,身体康复之后来参加征兵,这一次可算是选上了。
“那说这还有什么用?我倒真盼着你上阵杀敌立功呢,就跟老程似的,老山下来之后还能上军校进修,也不至于早早就转业了。”
老何无奈了,冲何筱挤挤眼,感叹道:“就这我也知足。”
何筱一直很佩服老何的一点,就是他生性乐观、豁达和宽容,正好和母亲田瑛的脾气互补,对她很是包容。这不仅仅是因为年轻时的亏欠所促使的,更多的,是他对她的爱。老何带给她的几乎全部是正能量,受父母这二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的影响,她也特别渴望一份这样的爱情,也因此,更不能理解母亲对程勉的反对。
何筱暗叹一口气:还是慢慢来吧。
八月末,B市的天气终于不再那么热了。周一何筱一上班,就接到下基层宣传的通知,这对中心许多坐惯科室的人来说算是个苦力活,大都不愿意为之。而对何筱而言,却是个放松的好机会,好不容易能在上班时间脱离张主任的监视,她巴不得呢。
几天时间,她跟另外两个同事走访了B市好几家企业。最后去的是一家文化公司,一进大厅就看到摆在正中央的一摞书,何筱停下脚步翻了翻,发现大多是军事科技类的。随行的一个产品经理介绍道:“这是我们公司近两个月上市的新书,市场反应很好,很是畅销呢。”
“是吗?”何筱笑了笑,不由得多翻了几页。
“你要是喜欢,就拿几本回去看!”产品经理大方道。
何筱连忙拒绝:“这就不用了,我只是看两眼。”
之后放下书,快步地赶上了同事。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可等到宣讲结束,一行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产品经理果真一人送了好几本书。何筱推拒不得,唯有再三道谢,收了下来。
晚上下班,何筱抱着一摞书回家。刚走到楼梯口下,就听见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下,还是按下通话键,接通后传来的并不是谁的声音,而是一阵断断续续的沙沙声。
直觉告诉何筱这电话是程勉打过来的,可仍是有些疑惑,便喊了他几声,许久才终于听见说话:“笑笑,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是程勉。”
何筱站在原地,握紧手机,过了一会儿说:“能,我能听见。你现在在哪儿呢?”
电话那头的程勉笑了笑:“我还在内蒙。现在这里正在刮大风,听得到吗?”
电话里又传来刚才的沙沙声,时大时小。原来这是风声,何筱想。
“什么时候回来?”她低声问。
“演习已经结束了,明天就回去。”程勉说着,隔着电话线和九百多公里,十几天没有听见的声音也变得低沉阔远,“想我了吗?”
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见到他。这是何筱的第一个念头,可她不敢说出口,怕忍不住会想哭。吸了口气,她说:“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的台词吗?每次电话都问这一句,你不烦我都烦了。”
程勉叹了口气:“没办法,在你面前,我的安全感永远不够。所以为了让我心安,我后天到B市的时候你来部队看我吧,正好周末。”
何筱无语:“为什么每次都得我去?”
“我出不去,可不得你走进来么?”程勉厚着脸皮说。
何筱果断拒绝:“我不去!”
程勉嘶一声:“来队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等我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你。”
何筱很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瞪着手机看了好久,莫名地又笑了。她是在笑她自己,跟个厚脸皮,又爱耍流氓的无赖置什么气?
虽然说了不去,可周日那天,何筱还是起了个大早,简单收拾了下,坐上了去部队的公交。坐在车上,何筱一直在鄙视自己的心软。某人不就是看中她这点才越发变本加厉的吗?
算了,就当是支援侦察连文化建设得了。何筱看了眼堆在脚下的那一摞文化公司送的书,在心中自我安慰道。
公交车开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到郊外的T师营区,何筱提着十几斤的书走到营区大门口,却发现来接的人并不是程勉,而是文书赵小果。
赵小果正站在门口左右张望着,看见何筱,连忙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何筱松了口气,忙问:“你们连长呢?”
赵小果一脸歉意地看着何筱:“我们连长接到通知跟营长一起去外地开会了,刚走没一个小时。走之前他让我给您打个电话,说让您别来了,可我打了十几个了,您都没接……”
何筱取出手机一看,果然有不下二十个未接来电。有程勉的,又有赵小果的。估计是他着急走,又打不通她的电话,才吩咐赵小果继续打的。
“嫂子?”
知道赵小果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的脸色,何筱迅速扯出一丝微笑,打起精神说:“可能是在路上,没听见手机响。没事儿,反正我这趟来也不光是见他的,之前听徐沂说你们连阅览室缺书,正好前几天文化公司送了一批,正适合你们看,就带了过来。”
“那我替兄弟们谢谢您。”赵小果嘿嘿笑了两声,“嫂子跟我进去吧,连长交代说您要来了,一定得吃了中午饭再走。这都快十点了。”
何筱笑着拒绝了,怕他为难,又说:“你们连长回来要是训你了,我就跟他没完。”
赵小果讪笑地抓了抓后脑勺,把何筱送到了公交车站,看她上了车,才放心离开。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车上的人注定很少。秋老虎的天气,何筱拣了个阴凉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车子慢慢地驶过郊区的一片片农田,何筱看着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心情很是复杂。说不失落是假的,可转念想一想,却又很快释然。她也是在部队长大的,如何不知道他的身不由己,这点小情绪有过就算了,不要让它一直影响自己。
何筱说服了自己,靠着窗户,不知不觉地竟慢慢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正要睁开眼睛,公交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何筱没有防备,身子整体前倾撞到了前面的栏杆上。
何筱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却听到一声厉喝:“不许动!都不许动!”
何筱清醒过来,看见车上其他乘客一脸惊惧的表情和那两个手中拿着明晃晃刀具的人,瞬间反应过来——这是遇到了抢劫?
“都他妈不许给我说话,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歹徒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儿车上的几个乘客,看到大多都是女性便稍稍放了点心,格外瞪了何筱一眼,他回过头用力握住顶在司机腰部的刀:“按我说的方向开,只要到了地方,我就放了你们!快点!”
女司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两只握住方向盘的手不住地打着哆嗦。一名歹徒就站在她身后用刀威胁着她让她赶紧开,另两名就站在车前面监视着车里所有的人,谨防有人尖叫求助或是报警。
车里的人也都被这架势吓住了,缩在座位上不敢动弹,生怕有个什么响动那刀就捅到自己的身上。何筱躲在后排的一个靠窗位置,犹豫了好久,趁歹徒视线转移的时候,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然而正逢此时,那个持刀威胁司机的歹徒瞥了过来,看见她有小动作,立马叫道:“你在干什么?不许动!”
何筱心中一紧,连忙将手机死死地扣在了大腿一侧。可惜为时已晚,另一名负责监视她们的歹徒大步向她走来,面色狰狞地要她交出手中的东西。何筱使劲摇头:“手机响了,我只是把它摁掉……”
歹徒不信,伸手要抢。何筱忍不住要尖叫出声,然而尚未出口,就听见站在前面的歹徒大声咆哮:“看车,看车!你他妈给老子拐弯!”
话音未落,就见女司机带着全车的人,撞向了迎面而来的一辆中巴车。事情几乎就发生在瞬间,何筱来不及做任何防护,脑袋和胳膊都撞到了车厢的一侧。
在晕过去之前,何筱看到那单手握刀的歹徒,不受控制地向她扑来……
临近傍晚,城市迎来了一场大雨。时间渐晚,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往来的车辆疾驰而过,带起一道道水迹。
城东的市直医院依旧人声鼎沸,相比往常,这里似乎更要忙碌一些。除了来寻医求药的病人,门口还聚集了许多本市电视台的记者,大家关心的都是一件事,就是刚刚那场抢劫案中送来的伤者情况如何。
比起医院大门口,住院部里清净了许多。医生和护士行色匆匆地从走廊穿行而过,剩下的便是一脸倦色的病人和病人家属。
何筱是中午的时候被人送过来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但打了麻药,此刻仍然沉睡着。老何和田瑛沉默地守在一旁,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响,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两人乍一惊,对视一眼,赶紧到床前去看。
何筱的眼睛仍然是紧闭着的,眉头微蹙,表情有着细微的变化。老何犹豫了下,轻轻拍了拍何筱的脸:“笑笑,醒了?”
何筱缓缓地睁开眼睛,室内的光并不刺眼,晕黄的一圈有些朦胧。初看到这一切,何筱懵懂地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茫然。头顶的天花板像是被打上了马赛克一般模糊,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却不想牵动伤口,像是扎进身体里的针,一开始不觉得疼,越往里挑,越觉得难受。何筱忍不住嘶一声,彻底清醒了过来。
老何和田瑛密切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变化,见她眼睛愣怔怔地,心里十分担心,连忙凑到她跟前问:“笑笑,怎么了?是不是疼得难受?”
老何尽量低声地问,怕吓着她。一旁的田瑛见她不说话,有些着急:“笑笑撞到了脑袋,不会不记得人了吧?”
“别自己吓自己!”老何低斥一声,又看向何筱,“笑笑?”
何筱似是终于回过神,浑身的疼痛一波一波向她袭来,微微喘了口气,声音沙哑地问:“爸,我这是在哪儿?”
还好没失忆。老何松口气:“在医院呢,你受了伤,虽然已经处理过了,可还不能出院。”
“我伤到哪儿了?”何筱难受极了,“我怎么感觉浑身都在痛……”
听到这话,田瑛忍不住捂住嘴哭了。她哪里见自己女儿受过这种罪,接到通知来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她小腿蜿蜒的血迹和苍白的脸色时,一下子就哭出来了,事后了解了当时的情况,差点儿没晕过去!
当时,与公交车相撞的中巴已经紧急刹车了,公交车女司机那时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被歹徒吼叫一声,仓促间踩下了刹车。可惜为时已晚,车子没能够停下来,还是撞到了那辆中巴。受这影响,其他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何筱的胳膊撞到了车厢一侧,幸好有胳膊在那里支撑着,脑袋才没有受到重创。她的伤,重点是在小腿上,因为那时距离另外一个持刀歹徒最近,在急刹车的时候那歹徒失手将刀插进了她的小腿!除了女司机之外,她的伤算是最重的了。
看到母亲在哭,何筱心里也乱了。她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可疼痛让她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睁眼看向父亲求助,老何明白了她的意思,拍了拍田女士的肩膀,带她出去了。
何筱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让她的心情更加烦乱。抢劫,车祸,为什么会发生这些?
麻醉药效过后,缝过的伤口开始肆无忌惮地疼,相比之下,胳膊骨折带来的疼痛,感觉倒不那么清晰了。何筱躺在床上,因为不能乱动浑身都僵住了,想睡不能睡,备受折磨。只是田瑛在一旁,她不敢全都表现出来,怕她担心。晚间睡前何筱服用了止疼药,折腾了许久,凌晨四点的时候才终于睡着。
堪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何筱又醒了过来。惺忪间,听到病房外面有低低的争执声,那声音,像是老何和田瑛。
田瑛气急败坏:“打电话通知他干什么?他能过来?即便他过来又有什么用?他能替笑笑躺在那儿?我告诉你老何,有我在,程勉他别想进来看笑笑一眼!”
“你怪程勉干什么?这事儿是他愿意的?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糊涂了?”
“我糊涂?我要真糊涂,早就让笑笑跟他在一起了!我要真糊涂,下次笑笑不定要受比这大几倍的罪!”
“跟你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行了,你别跟我吵了,笑笑是我女儿,谁也不用来看!”
两人总算是吵完了,回了病房,看着已经睁开眼睛的何筱,俱是一愣。
看着父母,何筱感到由衷的心累。不想争执辩驳什么,只是轻轻地说:“爸,你帮我给单位请几天假。别提抢劫的事儿,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微微有些喘了。老何连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回头我就给褚恬打个电话。”
“别!这种事儿别麻烦恬恬了,你亲自去一趟吧,笑笑说得对,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说着,田瑛俯身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何筱抬眼看着母亲,没有说话。
电视里关于这次事故的报道并不算太多,而且大多集中在市台。因为三名犯罪嫌疑人都被逮捕归案,车上也没有重大伤亡,而且由于事发在郊区,记者到场时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被送到了医院,只留下撞到一起的车。没有太大的噱头,也就制造不起波澜。
案件的起因也挺简单,三名歹徒抢劫了一家小型商场,逃跑时正好遇到这辆公交车,就上车威胁司机开车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看样子也只是这样,并没有伤人的意思。这场车祸,只能算是个意外。新闻报道说这三人另有同伙,警察仍在努力搜查中。
田瑛看到新闻之后愤愤不平了好久,大概是觉得他人作孽凭什么要她的女儿跟着受罪,伤得不轻不提,还得配合警察做笔录。老何失笑地安慰她,别想那么多,就是赶上了。
基管中心那边,老何已经替何筱请好了假。虽然这事儿何筱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可跟她好的褚恬见她一连两天不来,打电话也没人接,早就起疑心了。直接去了何筱家,正巧碰见老何拎着刚煲好的汤去医院,上前一问,知道真相后吓了一跳。
“何叔叔,您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老何无奈地叹口气:“又不是多大的好事儿,还得让谁都知道啊?笑笑也是怕你担心。”
褚恬鼓鼓嘴:“我现在知道就不担心了?不行,我得跟您一起去!”
两人到的时候何筱睡醒刚起床,伤口已不像刚裂开的时候那么疼了。田女士看见褚恬跟着过来,责备地看了老何一眼。老何当作没看见,转过了头,把汤盛出来,就要喂何筱喝。
“叔叔我来吧,您跟阿姨都累了,快去歇会儿去。”褚恬笑盈盈地接过碗。
田瑛有些不太放心,可也不好拂褚恬的面子,顿了一顿,就和老何一起出去了。何筱靠在床头,看着她笑:“你可真有面子。”
褚恬一扫笑颜,狠狠瞪她一眼:“别跟我说话,正生气呢!”
何筱闭上嘴巴,专心地喝汤。一碗见底的时候,听见褚恬问:“这事儿程勉知道吗?”
何筱摇了摇头:“没告诉他,也没法告诉他。”
受伤之后她的行动就受到了限制,连她的手机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何况,母亲还特别不想让程勉知道。
“那,我告诉他?”褚恬想了想。
“别!”何筱急忙拒绝,“还是别告诉他了。”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得多担心啊!再说了,打你手机时刻没人接,那他早晚是要知道的!”
何筱张了张嘴,许久才说:“他知道能怎么样,又不能天天来看我。”笑了笑,她说,“早晚也是有早有晚,到时候再说吧。”
虽然这事儿何筱想刻意瞒着程勉,但事出没几天,他还是知道了。
外地的会开了两天,虽然日程排得很满,但程勉还是抽出时间来跟何筱打电话了,皆被告知已关机。程勉一开始有些心虚,猜到了何筱可能会生气不想接他电话,于是发了几条短信过去,也都没收到回复。一连两天,他才觉得事情不对了。他太清楚何筱这个人,不会因为这样一件事,跟他闹这么久。
第三天会刚开完的时候,接到了连里赵小果打来的电话。听他火急火燎地说完,程勉脸色一变,当下就挂断电话去找营长老马请假回队。
因为着急,回程的路上开军车一连闯了几个红灯。程勉没时间顾及那么多,回到连里就把赵小果叫到了办公室。
“怎么回事?”程勉脸色极冷。
赵小果摸出手机调出一个新闻,“这趟公交是市里往返咱们驻地的专线,事出那天正好是嫂子来队那天,时间,也正好是嫂子回去的时候,连长,你看……”
赵小果也是昨晚才看到的,平时连里组织看电视都是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根本不看地方台,上网也是在军网范围之内。昨晚上睡觉前他玩手机,无意间看见这条本地新闻,一看时间地点,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第二天早起,丝毫不敢耽搁,连忙通知了程勉。
程勉握紧手机,面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能从微动的喉结看出他情绪的起伏。许久,他将手机还给了赵小果:“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赵小果不敢再多问,出去时帮他把门带上了。
程勉直挺着腰背在房间中央站立了好久,风卷着雨刮了进来,他回过神,拿出手机拨通何筱的电话,毫不意外地依旧是停机状态。挂断之后,程勉转而打给了褚恬。
褚恬一时间毫无准备,支吾了半晌,只好老实交代。电话那头听完,良久才说话:“我去看看她。”
“也好,笑笑昨晚应该就出院了。”
打完电话,程勉莫名地觉得有种焦渴之感,他解开风纪扣,端起了桌子上的水。那是通信员出去之前给他倒的,现在已经有些凉了,程勉一口气喝完,喝到最后呛住了,咳嗽了好几声,等到恢复平静的时候,他握紧手中的杯子,一把将它摔到了地上。
在一地的碎瓷片中,他拿起车钥匙,离开了连队。
雨越下越大,程勉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外,步行前往何家所在的那栋楼。雨水将军装打成了墨绿色,穿在身上,冰凉无比。
在楼下站定,程勉抬头望了望何筱所在的那一层,深色的窗帘紧闭着,看得人心中愈发不安。楼口的门是锁着的,程勉犹豫了下,输入了门牌号。电话很快接通,那头传来田瑛的声音:“哪位?”
“阿姨,是我——”
程勉话没说完,那边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刺耳滴滴声,程勉缓慢地抬起手,又重新拨了遍门牌号。这一次响了好久才有人接听。
田瑛不带任何情绪地问:“你有什么事?”
“我想见笑笑,请您给我开门。”
“笑笑受伤了,得静养,不能见客。而且,她现在也不在家。”
程勉并不完全信田瑛的话,只以为她是不想让他见何筱,又低声说:“我不会打扰太久。”
“不行。”田瑛断然拒绝,扣下了电话。
程勉有些挫败地低下头,压低帽檐,原地打转两圈,回过身还是又摁了遍门牌号。他现在已经算是走投无路了,别无他法。
这一次迟迟没有人接,提示音又响了几下,门居然从里面打开了。程勉有些讶异地打开门,走了进去。并没有坐电梯,只是步行上了六楼。何筱家的门大开着,田女士就双手抱胸,站在门口等着他。程勉站定,下意识地向屋里看去,里面是静悄悄的一片。
“不用看了,我没骗你,笑笑现在不在家。”
程勉喉间收紧:“那她——”
“她伤到了腿和胳膊,医院里条件也不好,就办了出院,去了我家城东的老房子,那儿离医院近,来往方便。”
程勉唇抿得很紧,许久,开口道:“阿姨,我见何筱,只是想给她道个歉。”
“不用,道什么歉?”田瑛不太在乎地说,“你何叔叔说了,这事儿不能怪到你身上,也就是笑笑她自己赶上了。程勉,你不要有太大压力。”
话音未落,就听见程勉咳嗽了几声,说话难免有所间断:“这事儿何叔叔说了不算,我必须得道歉,向您,还有何筱。”最重要的是,他想见到她。
四目相视,程勉坚持,田瑛愤怒。
“我知道,我跟笑笑爸,我们俩谁说话你也听不到心里去。之前我就说过你跟笑笑不合适,你是向我怎么保证的你自己还记得吗?我跟你说程勉,这还没怎么样呢,我们老何家唯一的一个女儿就因为你受了这么大的罪,真要结婚了,不能轻易跟你离的时候,她还得吃多少苦?得,你也别说这是意外,就算是意外,有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的!我跟你说实话,自打笑笑爸灰溜溜转业回地方那天,我就发誓我们全家不能再跟这地方有半分牵扯!”
程勉此刻也是万分后悔,只是面对田瑛,他还是不能妥协。良久,他声音沙哑地说:“我现在没资格在您面前说大话,可是阿姨,合不合适,能不能在一起这事儿,除了我跟何筱,任何人说话都不算数。我要因为您说的这些话退缩,那我就不是我了。”
田瑛气极,她还没见过这么冥顽不化的。
“那你就别在这儿跟我废话了!你能找到笑笑,你直接给她说去!”
说完后退一步,砰地一下关住了房门。楼梯间的灯因这声巨响全亮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灭。程勉在这黑暗之中站立了许久,才抬起僵直的腿,下了楼。
田女士进了门,一直从心里告诉自己别生气,别生气。剧烈起伏的心跳让她的头都有些晕了,田女士坐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等心跳稳定下来,整个人无力地靠到了沙发上。跟程勉说话太耗费她的心神了,因为他本身就是个让她又喜又恨的人,很多时候,她得克制住自己才能不心软。
歇了几分钟,田女士缓过劲来才想起还要煲汤给何筱送过去,连忙打起精神站了起来,正要去厨房,经过客厅的大玻璃窗时,看到楼下站着的人,这气又上来了。
嘿!这孩子!这么犟!顾不得外面滂沱而至的大雨,田女士一把拉开窗户,对着在楼下戳军姿的程勉大喊:“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程勉保持着挺拔的军姿,听到田瑛的话时动也不动。雨水沿着他的帽檐、他上衣袖子压出来的褶子砸落到地面上,哗哗地,就像是拧开的水龙头一样。
下来之后他给褚恬打了个电话,问她何筱家的老房子具体在城东哪个地方。那是老何刚到B市做生意的时候租的一套房子,生意做起来之后把那里买了下来,之后又买了新房,那边就一直闲置着。褚恬跟何筱认识不过四年,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从褚恬那里都得不到答案,他唯有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向田瑛服软。
田瑛看着他,越看越生气,干脆把窗户一拉,来个眼不见为净。可冷静下来一想,先不管别人怎么看,总让他这么站着也不是回事儿。无奈之下,也只好给褚恬打了个电话。
褚恬快被这俩人弄疯了,自认劝不动程勉,只好找徐沂。徐沂拨军线找到赵素韫,却不想程建明在家,于是这事儿最后彻底惊动了程副司令员。
程建明一听,就知道这小子的执拗劲又上来了。可在导弹旅大院住那么多年,他了解何筱的母亲田瑛不亚于了解他的儿子,知道用这种逼的方式只会让她更走极端,当下火冒三丈地给程勉打了一个电话,直打了三次才接通。
那边刚叫一声爸,程建明就吼起来:“你小子立马给我滚回来,站在人家楼下是怎么回事?是打算示威啊还是给人当警卫啊?”
程勉好笑地牵了牵嘴角,“我没事儿,就是站这儿凉快凉快,洗洗我从内蒙带回来的风沙。”
“你他妈少给我废话!你要是不想这事儿彻底黄了就立刻马上给我回家。”
程勉沉默了下来,许久挂断电话,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压低帽檐,上了车。
雨依旧哗哗下着,远在基地大院的程建明挂了电话之后仍是怒气难平。赵素韫没办法,只好在一旁劝他:“程勉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是这么固执的性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那也不能上人家家里闹成这样!让田瑛和老何怎么看?你说!”
“估计是着急了。”赵老师叹一口气,“别看他二十七岁了,真要着急了,什么事办不出来。尤其是跟笑笑有关的,你忘了那年老何一家搬离导弹旅大院的时候这小子什么反应了?家门都不进,下那么大雪就跑去火车站!”
程副司令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着窗外的大雨叹了口气,拂袖离去。
离开小区之后,程勉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部队。
远在B市城东的何筱,此刻却睡得很安详。伤口已经过了最疼的时候了,再加上这几天因为潮湿的天气身上起了一些红疹,何筱用了一些药,副作用强得她总是忍不住要打瞌睡。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何筱睡了个回笼觉刚醒来。正好田瑛来送汤,见她起来,忙招呼她趁热喝。何筱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就拒绝让父母再喂,单手拿着汤勺,一边晾着一边轻声问田瑛:“妈,你见我手机了吗?”
田瑛一个警醒,眼神警惕地看着她:“要手机干吗?”
何筱失笑:“那天出事的时候我手机正好拿在手中,被那么一摔,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田瑛暗里松一口气:“屏幕碎了,现在不能用了。这几天一直在忙你的事,过段时间让老何给你拿去修。”
何筱听话地嗯了声,继而低头喝汤。田瑛看她不说话了,还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何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特淡定地说:“您把心放进肚子里吧,我现在不会给程勉打电话的。”
田瑛想起什么,哼一声:“你最好别叫他来,否则我可招架不住。”
何筱笑着恭维她:“那哪能,没人能比得上您的战斗力。”
休养了差不多十天,伤口终于可以拆线了。一大早老何开车送何筱去了医院,刚进入大厅,就听见有人从背后叫她。两人转身一看,看见卓然向她小跑而来。
何筱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你不是在军区总院,怎么跑这儿来了?”
卓然挠挠头:“我外公在这儿住院呢,心脏病。”
市直医院的心外科闻名全国,再加上卓然的姨妈在这里当副院长,在这儿见着她倒也不算太稀奇了。卓然见着老何,一开始还有些不自然,那时候她单方面针对何筱的事,老何想必也是知道的。倒是老何看出些端倪来,笑眯眯地打量她:“这么些年不见,卓然也长成大姑娘了。”
卓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声何伯伯,之后又去看何筱的伤:“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在哪个医院都能看见你?你就不能自己顾好自己吗?”
何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事出意外,又不是她能控制的。
老何乐呵呵地看着两人,对何筱说:“既然卓然在这儿,那我也就放心了。店里有事儿,我今天上午得过去一趟。”转而吩咐卓然,“笑笑就交给你,我晚点过来接她,你们两个慢慢聊,不着急。”
卓然笑得乖巧地应下了,何筱看着老何的背影,却若有所思。
作为从小在医院长大的人,卓然轻车熟路地领着何筱去拆了线。之后一起去看了卓然的外公,然后沿着病房一侧的楼梯下了楼,去了医院后面的小花园。
深秋时节,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铺满了一整条石径。何筱眯眼看看湛蓝阔远的天空,觉得心中也舒畅了不少。回头一看,发现卓然的脸色却不太好。
何筱能理解她的心情。卓然在很小的时候就住在外公家,跟他一直很亲,现在眼见着老人家日益病重,心里肯定很担忧。再有,就是叶红旗。有时候想想他,何筱觉得非常佩服,到底是怎样一种精神或者说是执念,让他在那里待了四年都不肯回来一次。
她记得卓然曾经向她抱怨过一次,她说:“笑笑,你相信吗?我就算脱光了站在叶红旗面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评价我的身材不如他发射的单兵导弹修长优美。这还是个兵吗?简直就是个兵痴!”
对于卓然的抱怨,她不以为意。他们都是在那个军绿色的院子里长大的,不会对它有很纯粹的感觉,喜欢或是厌恶。他们的感情是复杂的,一种藕断丝连的纠葛,也或许因为此,所以才更难远离。
“笑笑,你跟程勉怎么回事啊?”卓然看着何筱闲适的表情,忍了忍,还是问了。
何筱表情很是平静地反问:“什么我们怎么回事?”
卓然叹一口气:“几天前接到他的电话,问我知不知道你们家老房子在哪儿。我说不知道,这孙子什么也没说就挂了。”
何筱一怔:“他怎么知道我在城东住?”
卓然一脸迷惑:“这难道不应该问你自己?”
与卓然四目相对,何筱想了一会儿,就恍然大悟了。程勉已经知道她受伤的消息了,而且还曾去过她家!可是老何和母亲并没有向她提起过!
“卓然,你手机让我用一下。”
接过卓然的手机,何筱飞快地按下程勉的号码。想要拨通的那一刻,却有些犹豫了。此刻拨通,她要跟他说什么?卓然在一旁看得心急,快手快脚地替她按下了拨号键,很快那边就传来程勉的声音:“卓然?有事?”
卓然用口形催促她快接,何筱抿了抿唇,将手机放到耳边:“喂,是我,笑笑。”
说完这句话,两边都陷入了沉默。仿佛一瞬间将两人的声音都抽离,只剩下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
许久,才逐渐听到程勉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他似是稳了稳,才问道:“你在哪儿?”声音低沉而有力,似乎是在刻意地压抑着某种情绪。
何筱莫名有些紧张,她看了卓然一眼,口干舌燥地报上市直医院的地址。
“等我。”短短的两个字,之后电话就被挂断。
何筱握着手机,只觉得手心发烫。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市直医院高干病房后的小花园一向安静而温暖,何筱坐在石板凳上,被太阳晒着,手心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程勉到的时候她正低头数着脚边的蚂蚁,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他单手压着帽檐,匆匆地从楼梯上下来。
何筱坐在两棵圆柏后面,高大的常绿乔木将她整个人都遮住了,于是程勉看不见她,原地左右张望在寻找着。何筱让他找了一会儿,才出声叫他。
穿着一身来不及换掉的作训服的程勉迅速向后转,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她右手上的绷带,原本迈出的步子,僵在了那里。
何筱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后抬起头对他笑。
程勉回神,向她身边走去,压低的帽檐让何筱看不到他的表情。何筱只能感觉他越走越快,她想说话,却被他伸出的手一下子拽到了怀里。
差不多已经快要两个月没有被他抱过,何筱能感觉到他抱着她的力度,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到她的胳膊都有些疼了。
何筱只好踢了踢他,程勉只微微松了下手。
“快放开,后面楼上住了那么多人呢。”
“不放。”程勉坚决地拒绝,直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稳了下来,才说,“不能再让你跑了。”
那天淋雨,回到连里就有些感冒,随便喝了两粒感冒药闷头就睡了一觉,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在床上躺了快三天,演习总结会议又开始了,程勉很想去找何筱,甚至连跟踪这种招都想出来了,可还是不行。
一来是身不由己。当兵这么多年,又是主管军事的连队主官,这一次他对这四个字体会得最为真切。二来是那场雨将他浇个透彻,让他想明白了许多,在这个时候见何筱,只会更激怒田瑛,他们之间的问题更难得到解决。这个问题就是,他是个军人。
感觉到何筱慢慢收紧的身体,程勉松开了她。她骨折的胳膊还未好,不敢压得太久。
“疼不疼?”程勉扶着她的胳膊,轻声问。
何筱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程勉不说话,让她在石凳上坐下,蹲下身伸手就去撩她的裤子。何筱被他这动作吓一跳,就要从石凳上站起来,却又被他摁下:“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
刚拆了线的伤口看着有些狰狞,程勉看着,觉得甚是触目惊心。他犹豫地伸出手,轻触那道伤口,似是怕弄疼何筱。他掌心的暖意自小腿肚向上蔓延,何筱觉得微痒,想把腿伸回来,无奈程勉握得太紧。
“程勉。”她动了动小腿,示意他放开。
程勉不为所动地轻轻按压着那道伤口,慢慢地揉着。渐渐地,他的力道越来越轻,然而每一下都像是揉在了她的心口,酸胀不已。
“程勉,我没事。”她说着,用完好的那只手整了下他的肩章。
而程勉只是低着头,好久才嗯了一声,声音低哑地说:“伤口太深,可能会留疤。”
“那正好就不用穿裙子呗,省得你有意见。”
程勉笑了,说不出的苦涩。
“程勉。”
“嗯?”
“对不起。”
“……”
程勉抬起头,只见她对他笑:“受伤的事儿没告诉你,也是怕你着急过来看我。我不想让你那时候来,要让我妈看见,拆了你都有可能。”
程勉微怔,又笑了笑:“怕什么,我皮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低下头,专注地按摩那道伤疤,声音同时也放得很轻,“以后有事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记住了吗?”
何筱不知道他曾在田女士那里受过多少委屈,抑或是责怪,可他仍是只字不提。从小到大,她竟然不知道他是这么能忍的一个人。可是她也不想问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笑了笑,声音温柔地说:“好。”
把何筱送回卓然身边,程勉又开着车马不停蹄地去市里接老周。今早结束野外拉练,刚回到连里,就接到何筱的电话,正好老周要外出,就顺带将他捎上了。
回到侦察连的时候,徐沂徐指导员正坐在办公室里看书,见他回来,便问:“何筱怎么样了?”
程勉一边解作训服扣子一边说:“挺好的。”
“真挺好的?怎么看你这表情不大像啊。”
程勉没说话,上身脱得只剩件灰绿色短袖,又换了双鞋,就直接出了宿舍大门。徐沂叫他不住,犹豫了下,放下书,跟他一起出去。
昨晚刚下过雨,操场还有些湿润。中午休息时间,场边空无一人,程勉稍稍做了些热身,就迈开长腿沿着操场跑步。
徐沂双手环抱站在一边看他跑步,一圈又一圈,足足跑了八公里,才停了下来。徐沂走过去,将毛巾递给了他,程勉面无表情地接过,胡乱地擦了一把。
“想清楚了?”
徐沂看着他,不疾不徐地问。跟他共事两年多,他已经很清楚程勉的习惯了,遇到什么难题或者障碍,他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跑步。似乎汗流光了,烦恼也就没了。
程勉抬头看了训练场上的天空,阴霾渐渐散去,薄薄的日光破云而出,照得他微微眯了眯眼。
“你知道吗?”他回过头,对徐沂说,“部队这个地方,我待了二十七年,从来没想过离开。”
徐沂一愣,不知道他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正要再问,程勉已经将毛巾扔还给他,大踏步地离开了训练场。
休养了差不多两周,何筱回到单位上班。工作正忙的时候,她一连请假十几天,中心张主任自然不高兴。可何筱请的是正儿八经的病假,他也不能说什么。
出事之前何筱就调到了办公室里,工作相对轻松,同事也很照顾。节奏缓慢地工作了一天,临近下班的时候,她下楼去找褚恬,一起下班。
褚恬见到她,眼睛睁老大:“这就来了?好了吗?”
“差不多了。”
褚恬松了一口气,一副解脱了的样子:“你是不知道,因为你生场病,我也被折磨得够呛。你们家什么时候又在城东多了套房子?嗯?”
大概程勉找不到她的时候曾向褚恬求助过,何筱抿唇,扬声问:“恬恬,我生病期间,程勉是不是去过我家?”
“当然了,你还不知道啊?”褚恬随口答,随即一看何筱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明白过来她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何筱接着问:“那具体情况你清楚吗?”
褚恬摇摇头,她答应过程勉,不再提那件事。可何筱的眼神明显很怀疑,她只好心虚地补充:“他就问我你们家老房子的事儿,我哪知道啊。”
何筱还想再问些什么,手机突然响了。褚恬暗松一口气,心里正想着这电话来得可真及时时,就听见徐沂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徐沂一扫淡定从容的常态,声音绷得很紧地发问:“何筱,程勉跟你提过转业的事吗?”
何筱一愣:“没有啊。”
徐沂似是不相信地反问:“真的没有?”
“我真的没有听他提起过。”何筱喃喃地回答,“怎么突然问这个?”
徐沂说了句没事,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看着何筱失神的表情,褚恬关切地发问。
何筱盯着嘟嘟响个不停的手机,脑子尚且有些转不过弯来:“徐沂竟然问我程勉转业的事儿,他在部队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转业?”转手要给程勉打电话,可语音提示他关了机。之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他外出训练的时候手机通常都是关机状态,可现在何筱却有些着急。她想了想,对褚恬说:“恬恬,我想去程勉他们部队一趟,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现在?”褚恬一惊,“天都已经黑了,现在过去哪还有车。你别着急,找不到程勉,再打电话问问徐沂。”
何筱在心里想真是关心则乱,竟忘记还可以联系徐沂。褚恬看着她,也忍不住感叹一句:“这程大连长不会是让大雨给浇坏脑子,或者烧糊涂了吧,不然怎么会想起转业这一茬?”
何筱拨号码的手一顿,蓦地抬起头看向褚恬:“什么意思?什么大雨?什么烧糊涂了?”
褚恬顿悟,连忙捂住嘴,可已经来不及了。她看着何筱严肃的神情,犀利的眼神,不得不老实交代:“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可是——唉,都怪我。”
何筱急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你刚出院的时候,程勉去看过你。只是那时候你还在城东住着,田阿姨可能是因为生他气,没有告诉他地址,他那个人也是犟,下那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躲躲,就直接在你们家楼下站着。后来还是程副司令员的电话才把他叫了回去,回到连队就发起了高烧。我本来还想偷偷打听清楚你在城东的地址告诉他,可后来程勉说不用了,他说这不是问题的重点,等你好了他再来见你。笑笑?”褚恬有些担心地看着何筱。
何筱表情有些茫然地看着褚恬,喉间动了下,她收回手机,对褚恬说:“恬恬,我有点事,想先回家。徐沂那边,我改天再给他打电话。”
褚恬点点头,不太放心地目送她离去。
何筱回到家里的时候,老何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的菜,正站在餐桌前拆酒。他高血压好几年了,田瑛一直看他看得很严,这次好不容易能喝两口,乐得他两只眼睛都眯起来,见何筱回来,忙招呼她:“快过来吃饭,今儿咱爷俩喝两盅。”
“喝什么喝,笑笑伤口都还没好,你就给她灌酒!”田瑛一边上菜一边笑着嗔怪他一句,看见何筱也催促她快去洗手。
如此温馨的氛围,原本哽在喉头的话倒是说不出来了。何筱抿抿唇,回房间换了衣服,坐到了饭桌前。
“来来来。”老何给他自己倒了一杯,又把何筱面前的那个杯子给满上了,“今天得庆祝一下,生意顺利,我闺女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所以说别怕老天折腾你,福报都在后头呢。来,干一杯。”
说着一饮而尽,田瑛想阻止也来不及。何筱咂摸着老何的话,觉得微微苦涩,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喝了个精光。之后拿过酒瓶,又给两人满上了。
田瑛有些意外地看着何筱,只见她倒了一个满杯,放到了她的面前。
“妈,咱俩也喝一杯。”
“我哪能……”
还没推辞完,何筱又喝光了。
田瑛和老何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了。眼见着何筱又要去给自己倒酒,老何连忙拦住了:“可没你这个喝法的。”他笑着说,“吃点菜,不然胃里难受。”
“我不难受,爸。”沾了酒之后,何筱脸色微红,声音却有些沙哑,“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爸,真的,我没事儿。”
和田瑛面面相觑一眼,老何低声问:“怎么了闺女?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让你不高兴?”
“没有。”何筱突然傻傻地冲老何一乐,“既然今天是个好日子,那我就跟你们二老宣布一个好消息。”
她端过酒瓶,原想给自己倒一杯,可酒劲上来了,怎么也提不动,只好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睁大两只眼睛,看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的老何和田瑛,轻轻地说了句:“我决定,跟程勉结婚了。”
一片骇人的寂静,三个人都像雕塑一样僵坐在那里。突然,田瑛站了起来,椅子擦着地板向后挪动,带来刺耳的一道响声。
何筱抬头看着她,好像是期待她说些什么,无论赞同还是反对。可田瑛只是看了她一眼,抽身离席,回到卧房,重重地关上了房门。这是一副拒绝交流和妥协的姿态。
何筱看得清楚,支撑着她的力量仿佛一瞬间就被抽光了。她额头抵在桌子上,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呜呜地哭了出来。
老何是最后反应过来了,夹在其中也很为难。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低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卧房的门又突然打开了,田瑛拉着一个箱子出来,扔到了何筱的面前。她面色很平静:“既然你执意要跟他在一起,那就别在我家待了,收拾收拾东西去找程勉吧。”
老何听着,一下子就急了:“怎么能赶孩子走?”
“老何你听清楚,不是我要赶她走,是她自己不想在这个家里待!”
“胡说!”老何低斥她,“这么晚了你让她去哪儿?孩子喝了酒这是醉话,你还当真了?”
“不是醉话。”何筱站起来,身子一阵摇晃,连忙用手撑住了桌子,“这是我想了很久,才做的决定。”她眼睛明亮地看着田瑛,“我喜欢程勉,从我们离开大院——不,也许是从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忘了,我记不清楚太多事了,可是这么些年了,我就是忘不了他……”
田瑛从没见女儿哭得这么难过,她顿了顿,对何筱说:“不要太天真,以后会有你吃苦的时候。”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田瑛厉声打断她,“小时候你刚生下来,你爸回不来,你爷爷奶奶对我们母女不管不问,我抱着你一路哭到你姨妈家,这种苦,你能吃得下?”
“不会这样的。”何筱摇头哑声道。
“那好,即便这些你都能忍,但你怎么能再进部队那种地方?你忘了你爸是怎么转了业了?你忘了你爸转业之后院里的人是怎么瞧不起咱们的?就连一个开学生班车的小士官都敢欺负你,一车学生就忘了接你一个人,大冬天里踩着雪走回来,脱下袜子你脚都红得不像样你忘了?告诉你何筱,我忘不了,也不能再让你遭这种罪!”
何筱无法反驳这声声的控诉,因为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也是那个地方曾经带给他们的伤痛。田瑛期盼着她能因此听她的话,可何筱明白,她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我没有忘,也没法忘。”何筱说着,看着田瑛的眼神却愈发坚定,“只是——我再也想不到会有什么比不能跟他在一起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了。我试过了,七年,太难受了。”
田瑛见她这么犟,顿时气极了,一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何筱已经准备好承受这一痛了,却不料老何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你放开!”田瑛急着想挣脱他,可老何用了全力,她哪里是当过兵的他的对手。何筱也很惊讶地看着父亲,她从未想过,他会站到她这一边。
何旭东一言不发,可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跟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田瑛看得一清二楚,终是红了眼眶:“行,你行!”
狠狠地抽出手来,田瑛又一次重重地关上了房门,这一次,怕是不好再开了。
客厅终于又恢复了宁静,何筱在原地呆立片刻,转过身去看她的父亲:“爸——”
她想说些什么,可老何伸手阻止了她,他低声且疲惫地说:“你也累了,回房间吧。”
话已到了嘴边,可何筱还是忍了下来。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间。旋开房门的那一刹那,她回头看了眼老何。他已经回到餐桌旁,正动作缓慢地收拾那一桌他精心烹饪,却没人动过一筷的菜。那一刻,她觉得老何像是一下子老了一样。
何筱鼻尖微酸,眼泪又一次滚落下来。
B军区。
阳光正好,一缕缕拂过军区的办公大楼。操场上人声鼎沸,战士们热火朝天地打着联谊赛,一阵阵欢呼声透过窗纱传到了沈孟川的办公室里。沈孟川看了眼窗外,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报告声,他顿了下,说:“进。”
程勉推门而入,挺直腰背给沈孟川敬了个军礼:“参谋长。”
他叫的还是旧日的称呼,沈孟川也不在意,扬扬眉,示意他坐下。
“不用了,我还是站着好。”程勉一动不动地说。
“废什么话,让坐你就坐。”
程勉迟疑了下,还是坐了下来。标准的坐姿惹得沈孟川又看了他一眼:“放松点,那么严肃干什么?”
程勉轻咳了一声,肩膀动了下,又恢复了坐姿。
沈孟川啧一声:“让你放松点,你这样叫放松?”
程勉只好又松松腿。
“对对对,背挺那么直干吗,又不是在开会,再放松点!”
程勉无奈了,“参谋长,您饶了我,再放松就瘫成软豆腐了。”
沈孟川看着他,突然笑了:“就你这样还想转业到地方?别的不说程勉,单生活习惯这一点,你就适应不了。”
程勉正襟危坐,也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就那么戳着。沈孟川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
“为什么?”他恢复严肃的神情,问道。
“不为什么。”
“你想转业,这事儿总得有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
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沈孟川差点被水噎住,他大声咳嗽了几下,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他压低声音问:“那这事儿,你爸爸知道吗?”
“他不用知道。”
嘿!沈孟川这个暴脾气终于忍不住了,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大步走到程勉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就想开骂,忍了忍,还是咽了回去:“程勉我告诉你,如果你打了转业报告,师党委也批了,那这身军装你可就再也穿不上了!”
程勉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踟蹰片刻,他抬头,下定决心般:“参谋长,我想转业。”
沈孟川听了,唰的一下拎起他的衣领,拽着他就往外走。走廊里不少的人,见这架势纷纷往后躲。两人一路来到楼梯间,沈孟川一脚把程勉踢到了军容镜前,对他说:“别以为你不是我的兵了我他妈就管不了你个新兵蛋子,你想走?行,给我把肩章、领花还有帽徽摘下来,现在,立刻,马上!”
程勉怔住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视线从帽徽、领花和肩章上一一划过,他想证明给沈孟川看,却始终抬不起手来。偏偏沈孟川看出来了,煽风点火道:“摘!磨磨叽叽,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
程勉缓慢地抬起手,手指停在肩章上。徘徊许久,还是下不了手。那上面有他在这个地方摸爬滚打八年换来的三颗星,已经融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让他亲手摘下,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到。他彻底服输,泄气一般坐在台阶上,摘下帽子,不敢去看沈孟川:“参谋长,您别逼我。”
沈孟川叉腰,气极反笑。明明是他自己跟自己较劲,现在反倒成了他在逼他了。
“行了。”沈孟川给了他一脚,“遇到事情不想着解决,只想着退缩,你他妈还是个军人吗?你给我站起来!”
程勉唰地站直,比沈孟川高出半头。沈某人只好白他一眼,两人又回到了办公室。经过这么一闹,沈孟川的火气也消了,能平心静气地坐下跟程勉谈谈了。
“你和何筱的事我听徐沂说了,你不要怪他。他也替你着急,可不敢直接找你父母,又不能找你们营老周,所以只能来找我。按理说这事我不应该插手,只是程勉,我怕你做出后悔一辈子的事来。”沈孟川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想转业,好,我不拦你,但你考虑过何筱的感受吗?一个部队花了八年,甚至可以说是二十七年培养出来的优秀年轻军官为了她离开他原本可以大展身手的地方,你知道自己给了何筱多大的心理负担吗?”
“这是我做出的决定,她不需要有负担。”
“说得容易!不要用你的想法衡量女人,她们的心思有时候比针尖还细!”沈孟川失笑,“依我之见,何筱她也是从小到大在部队大院长大的人,未必就会同意你转业。”
是啊,她曾经还想追随他的脚步考军校,又怎么会愿意看到他转业?即便是她同意,他自己又是否舍得离开这个地方?程勉想起昨晚回到基地大院时的情景,他想跟父亲谈谈,可一看他鬓边的白发,就知道自己开不了这口了。
“参谋长——”程勉的目光有些茫然,“我只要还穿着这身军装,何筱的妈妈就不可能同意。”
“那这就更不是问题了!”沈孟川不以为意,“哪有父母能拗得过子女的?我岳母当初还不想让你嫂子嫁给我呢,我们两个不照样结婚了?”
程勉:“……”
沈孟川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拉回来:“所以说,你现在距离成功也就,也就——”沈孟川努力地想着比喻,“也就差不多一个自行火炮射程那么远!此时你选择了转业,选择放弃,你觉得这是军人应该干的事吗?当然不是,哪怕弹尽粮绝了,你拼刺刀也得给我上!”
如此的铿锵有力,程勉听了,却缓缓地笑了,笑得有些无奈。即便是一个自行火炮的射程,那也还有几十公里呢,越近反而越难,一步也错不得。
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转业这个决定,他做着难,实施起来更难。他迈不过心里那道坎。真的,迈不过。
“参谋长,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沈孟川瞪眼看他,见他点点头,才算是放心了,“明白了就行,为了你小子这点破事耽误我一上午,现在想清楚就赶紧给我滚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程勉站起身,将凳子搬回原位就打算离开,走到门边时,却又突然顿住了脚步。沈孟川警惕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啊?”
程勉看着他,挠挠头,笑了:“没事儿,就是觉得参谋长您结婚之后,思想觉悟提高不少,平时嫂子肯定没少教育吧?”
妻管严沈孟川登时就怒了,一张老脸也有些不自然:“就你小子废话多,赶紧给我滚蛋!”
“是!”程勉站直,敬了个军礼,离开了。
窗外依旧热闹无比,沈孟川端起桌子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水,猛灌一大口。从头到脚,由衷地感到一股舒爽。
老何家,这几天是彻底陷入了冷战。田女士跟何筱两人谁也不肯向谁服软,唯有僵持着。老何那天惹怒了田瑛,原本她也是不肯理他的,耐不住老何厚着脸皮凑到她面前,一边讨好她一边充当两人的传话筒。几天下来,就在老何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救星来了。
是何筱的奶奶跟她的大伯。奶奶的身体如今已经好了一大半,一直想来看看何筱,知道她受伤了,更是坐不住。大伯劝她说笑笑伤没好,去了也是给她添乱,老人家只好忍了下来,等到她恢复得差不多,才坐车从老家过来。
接到老家打过来的电话,老何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激动得像个孩子,又是洗车又是买菜,弄了一桌子菜之后亲自开车把亲娘和亲哥接到了家里来。
老人家进门,一看见站在门口迎接的田瑛跟何筱,眼泪就出来了,搂着何筱直哭。因为早些年的那些事,田瑛对这老太太没什么好感。可一看她哭得难过,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忙跟老何去劝她,好不容易才将她劝住,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老何从小就跟他的奶奶,也就是何筱的老奶奶住在城里,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奶奶,所以跟父母的关系就比较淡薄。加之家里的兄弟姐妹也不少,父母顾不过来,对他也就不是很上心。
老何年轻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对田瑛和何筱不好,可他孝顺,从不说父母一个字,只是自己加倍地补偿田瑛母女俩。现在眼看着母亲老去,他更不会提那些陈年旧事。只是多年的疏远造成的隔阂还在,他给母亲夹菜,手都是抖的:“妈,多吃点,高压锅炖的,可烂了。”
老太太尝了一口,这久违的味道,又差点儿让她掉下眼泪来。何筱眼疾手快地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奶奶,吃饭不兴哭,否则饭会窝在肚子里,这可是我小时候您跟我说的。”
她学老太太学了个十成足,一桌子人都笑了。何筱也乐了,低头一看,盘子里多了个鸡腿。愕然地抬头看向一侧,母亲田瑛仍若无其事地吃着饭,只有老何向她眨眨眼,向田瑛努了努嘴。
“快吃饭!”田女士怒了,一筷子敲到了老何的碗上。
老何无辜地低头吃饭,田女士一转头,见何筱仍盯着她看,不甚自在地又给老太太夹了块鸡腿。看着母亲别扭的样子,何筱笑了,心里是满满的暖意。
老太太在这儿住的这几天,都是何筱陪着她。一天午后,祖孙两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老太太晒得昏昏欲睡,不经意地一睁眼,看见何筱那干净漂亮的侧脸,突然就惊醒了。
上一次她回家,她因为神志不清,也没看清楚她这个孙女的样子,如今看仔细了,却又觉得时光太可怕,一转眼,她的孙女都长得这么大、这么美了。老太太抓起她的胳膊握在手里:“幸亏没什么大碍,否则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可就要毁了。”
何筱反握住老人家粗粝的手:“都是我不好,让您担心了。”
老太太摇摇头:“是奶奶对不住你,让你小时候跟你妈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得睡不着觉……”
何筱赶紧宽慰老人家:“奶奶,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说了要忘了,你怎么又提了?您看我妈,她现在还有怪您的意思吗?”
老太太叹了口气,兀自闷了半晌,突然问:“笑笑,你也到了快嫁人的年龄了吧?”
何筱一怔。
老太太又问:“有对象了吗?家里是干什么的?”
何筱啊一声,回答道:“对象啊,有了。跟我爸年轻时候一样,是个当兵的。”
老太太哦了声,何筱正想听听她是什么意见,就见老太太站了起来,往屋里走去。何筱看着奇怪,忙问:“奶奶,您干什么去呀?”
老太太一边拍脑袋一边说:“哎哟我这脑子,不好使了,说了到了就给你的,都耽搁这么几天了。”
“给我什么?”
何筱好奇地走过去看,只见奶奶从大背包里取出一个铁盒子,递给了她:“还是今年过年之后的事儿,你爸小时候跟你老奶奶住过的那个城中村要拆了,要办理手续。你大伯去了一趟,就拿回来这么大一个铁盒子,说这里面装的都是写给你爸,让你爸转交给你的信。你大伯寻思怎么这么多,一问那村里专门送信的老大爷,他说这些信来了好些年了,但家里一直没人,这些信也就一直在他那儿放着,没敢给丢掉。你大伯找人看过地址,说看着像是从部队什么地方寄过来的,等你爸回来让他看看,到底是谁写的。”
何筱哦一声,伸手打开了铁盒子。只见厚厚的一沓信整齐地排放在里面,有些已经明显泛黄。何筱突然感觉自己心跳变得很快,她拍拍胸口,伸手拿出来一封。封面上有几行整齐有力的字体,用钢笔写就,摸上去硬硬的。何筱又一连取出来好几封,都是同样熟悉的字体。何筱干脆将所有的信都倒了出来,仔细点清楚数量。
八十七,一共八十七封。
寄信的地址有很多,导弹旅大院、基地大院、陆指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但是寄信的人只有一个。一封封翻过,程勉、程勉,还是程勉。
——你,有没有收到过我的信?
那一次在农场见面时,他这样问他。何筱记得自己的回答是没有。他写了这八十七封信,她一封也没有收到。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信的事,何筱几乎都已经忘了的时候,它们却又如此神奇般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信上的邮戳是从她离开导弹旅大院的次年开始,每月一封,从未有过间断。面对这么多封信,她甚至都不知道拆哪一个好,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终于拆开了一封,取出那厚厚一沓的信纸。
“笑笑,原谅我这么冒昧地给你写这封信。有些话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说,可是没想到你走得这么突然,我措手不及。我想怎么能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呢,我们无法像以前那样了,那时我们的距离是如此近,近到我从你家楼下走过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笑容。想想那时候,觉得真好。不知道何为友情和爱情,只用心感受我们在一起的快乐和幸福……”
“笑笑,考试结束了吗?我们已经开始放寒假了,但遗憾的是不能回家,学校里需要人留守,队里需要人看家,所以我们留了下来。在部队长大,见惯了集体生活,跟这么多人一起过年倒也没什么。只是离家一年了,有机会,我还是很想回家看看的。昨晚赵老师在电话里哭了,我安慰她:我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句话我从小说到了大,可只有当我穿上军装之后,才深切地体会到了它真正的含义和这身橄榄绿的身不由己……”
“笑笑,这个月,我们去一所大学里带军训了。遥想刚上军校的前两年,队长张头总说我们不像个兵,到了现在,竟也轮到我们这些不像兵的兵去训练新兵了。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看着他们,我总会想起你。你现在应该也上大学了吧?看我问的,你成绩那么好,没理由不上。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我突然怕了,军校这三年已将我打磨得完全变了个样,我怕哪一天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将我当作了一个陌生人……”
“笑笑,我毕业了。在这里四年,每次训练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都盼望着能够早一天离开这里。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并没有料想中的解脱感,有的只是无尽的感伤。四年,用我爸的话说,放在过去可以服一个义务兵役了。来军校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离开时,却已经是个历经沧桑的老兵。我终于可以摘下国防服役章,带上真正属于我的军衔,可我仍旧有一种老兵退伍的伤感。身为男人,我很难为此大哭一场,可我明白,我送走了一些可能终生不会再见的战友,告别了一段纯粹为了活着而活着的时光……”
“下连了,关于我的第一个任命是某军某师某连某班的见习班长。我的这个班,有些特别。它驻守在B市西边的一个隘口,这里常年刮着风沙,冬天温度极低,用战士们的话说,夜晚盖两床被子还是会被冻醒。我们同时也看守着一条国防隧道,岗哨的对面,就是一座座矮山。战士们最爱这里的春天,因为对面的山会长满花,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却依旧觉得美。在这里的生活真是单调得很,但我想我会熬过去的,因为这就是军人的真正生活。守得了边防,耐得住寂寞,才能说得起这四个字:保家卫国……”
“笑笑,我又调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这一次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变动了。我有了一个新的搭档,叫徐沂,看上去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上面下来的任命是连长,一连之长虽是小官,但我知道,我扛在肩膀上的担子又重了些。调动这么多地方,我突然有了一种新的恐惧,我会不会,离你越来越远了?当初你走得太匆忙,我甚至来不及去问你的地址,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何叔叔当初入伍时填的籍贯地址。拿到那个地址的时候,我有些欣喜,又有些茫然,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确实有些疯狂,因为至今为止,我还没收到过一封来自你的信,也不知道,自己写的这些信有没有顺利送到你的手中。按理说我不应该再这么不识抬举,可是笑笑,你知道吗?我已经习惯了,因为这让我有盼头,一种让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盼头……”
还有更多的信,可是何筱已经无法拆来看了。
她抱着铁盒子,试图将所有的信再重新装回去,试图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打开它。可是颤抖的双手让她的一切努力都作废,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何筱紧紧地抱住它,哭得难以自抑,痛彻心扉。
傍晚,一辆辆战车徐徐驶过T师的大门。战士们一天的训练又结束了。
赵小果站在大门口,踮起脚尖寻找他们连的车队,好不容易看见熟悉的车号,跟车长打过招呼后,拦住了开在最后面的吉普车。
程勉拐了个弯,把车停稳,跳下来问:“怎么回事?”
赵小果看看周围,压低声音对程勉说:“连长,嫂子过来了。”
程勉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四点多到的——”
程勉听了,转身就去拉车门,赵小果连忙将他叫住了:“连长,我看嫂子的脸色不太好,跟她说话十句才回一句,我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提前过来告儿您一声,好有个准备。”
准备?他能做什么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程勉拍了拍赵小果的肩膀:“行了,先回去。”
将车送入车库,程勉大步流星地回到了侦察连。徐指导员肩膀上搭着毛巾,手里端了个盆子,正有些踌躇地站在门外,见程勉回来,想说些什么,被他制止了。
“我都知道,你赶紧去洗澡吧。”
徐沂还是不太放心:“好好谈啊,看样子何筱都知道了。”
程勉点点头,越过他,推开了宿舍的门。
何筱就在他的床上坐着,手里握着徐沂刚给她续的一杯热水。柔顺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后,她低着头,盯着杯子里徐徐冒出的热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程勉这里看去,只知道她在发呆,长长的睫毛许久未眨。
程勉掩合住屋门,那声音惊动了何筱,她唰地抬起头,向他看来。视线相对,程勉才看清楚她肿得跟灯泡一样的双眼。
他放下武装带,快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抬起她的下巴:“怎么回事?眼怎么肿成这样?”
距离上次在医院,他们已经有十几天没见过了。程勉承认他有些刻意在躲着何筱,因为他想想清楚,做个决定。短信电话联系是有,但在那之前,他不敢见她。每次面对她,程勉总觉得自己的眼睛就藏不住事儿,她又是个敏感的人,所以他总怕被她看出来。正如那天跟沈孟川所说,他不想给她心理负担。
何筱看着他,笑了笑:“没什么,哭过了。”
“为什么哭?”程勉握住她下巴的手稍稍收紧,声音压得很低。
“因为你。”
她坦诚地给了答案,程勉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看着她,之后慢慢地松开手。程勉不想骗自己,他看着何筱,有种奇怪的预感。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笑笑。”他转而抚上她的肩头,“我——”
“程勉。”何筱打断他,“我家老房子在城东七水路,那条街路边种了一排的梧桐,我们院儿就在第十棵后面。不过我以后去哪儿都会带着手机,不会让你找不到我。”
程勉抬起头,看着何筱,微怔。她依旧是笑,笑得很漂亮,可依旧掩不住通红的眼睛:“我听恬恬说了,那天下着大雨,你去我家,我妈她没让你进,你在外面站了很久,回来发烧了。程勉,你什么也不告诉我?”
程勉嗓子一紧,颇为艰难地沙哑着嗓音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笑笑,不哭啊。”
“那信呢?”何筱眼睛水亮,语气微急,“是不是我说没收到以后,你就再也不提了?那么多封,我要是没看见,是不是也就这么算了?”
程勉有些不敢相信:“你看到了?”
何筱抬头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程勉回过神,将她抱到了怀里。何筱使劲推他,可她越推,他抱得越紧,下巴紧紧地抵在她的额头上,说什么也不松手。
何筱就在他怀里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勉,你、你太混蛋了,你以后能不能、能不能别这样,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看了以后有多难受?”
程勉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只是抱着她,低低地说着对不起。
何筱仍是哭:“你、你还想转业?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感动地以身相许了?你做梦!”
“我没想转业!”程勉赶紧说,怕她不相信,又重复了一遍,“笑笑,我真没想。”看着她哭得红彤彤的眼睛,程勉慢慢地笑了,“就算是有,我也只是想想,连转业报告都没勇气打。”
“真的?”何筱不太相信他,哽咽着问。
“真的。”程勉蹲下来,向她保证,“我没法脱下这身军装,可我也放弃不了你。什么都想要,我知道自己有点儿自私了。可是笑笑,给我个机会,相信我能做到,行不行?”
何筱望进他的眼中,真挚、明亮,又充满期望。或许还有紧张,他握得她的手都疼了。在他炙热的目光的注视下,何筱低下了头,叹了一口气。程勉不由得更紧张了,喉结动了下,情绪翻涌。
何筱沉默了许久,忽而又叹了口气,瓮声瓮气说:“不相信你又能怎么办,我都快跟我妈决裂了。那天我说要跟你结婚,她差点儿赶我出家门。”
结婚……
程勉听见这个,呆了、傻了、疯了。何筱很是无语,正准备“踢”醒他一下,程勉突然松开手,站了起来,步伐乱了阵脚地走到桌边,拉开了其中一个抽屉。由于动作过猛,带起一阵咣当响声。
何筱不解:“你干吗呢?”说着就要站起。
“你别动,别动!”程勉按住她,让她坐回原位。然后取出钢笔和纸,双手微颤,笔帽旋了好几次才打开,“政治部老徐请了探亲假,我得趁他没走之前把结婚报告打好交上去!”
何筱失笑。
由于心情太过激动,程勉写了好几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何筱凑过去,想伸手拿过来看,却被程勉抓住胳膊。他犹是不确定地问:“笑笑,你确定想好了?”
他的声音微沙,何筱怎会不明白他现在的心情。她反握住他的手,声音柔软却又坚定:“我想好了。”
四字刚落,外面顿时爆发一阵欢呼声:“嫂子威武!嫂子霸气!连长,快拿下!”
何筱一懵,这是有多少人在外面听墙角啊!
程勉也笑,在战士们几乎要冲破屋门的欢呼声中将何筱抱入怀中。他低头,亲吻她柔软的头发,声音沙哑却也短促有力:“好!”
真好,很好,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