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第149章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四月,初夏的风暖暖的。
令福和华福搬离了西三所,住在福安殿附近的临云阁,想必是折中的法子。
明哥说,完颜雍每日都去临云阁,最多只待半个时辰便出来。
羽哥说,西三所宫人安心与陛下的事传扬开来,只是大多数宫人不知内情,也不知安心的真正身份,只是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毁了容貌的中年女子为什么能得到陛下的青睐。
许是因为完颜雍下了禁令,渐渐的,宫人不再明着说,转为背地里议论。
照料睿儿的宫女纤纤说,这些日子陛下总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常常在子时起身,在小苑的亭子里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
也许,他想和令福再续前缘,被她严词拒绝,他才这般苦恼、烦闷吧。
一夜,哄睿儿睡着后,小楼匆匆赶来,神色焦急,好像出了大事。
原来是从未酗酒的完颜雍今夜喝高了,有点醉了,却还要喝,小楼劝不住,这才来找我,求我去看看、劝劝。
初夏的夜风凉爽怡人,檐角的宫灯随风飘摇,橘黄的灯影随之飘摇,在地上碎成片。枝头的碧叶摩挲出一曲轻柔的夜曲,在宫墙上映出交织缠绵的黑影。
完颜雍只着纯白中单,站在亭中,举着玉壶,往口中倒酒,步履不稳,颠来倒去。两个宫人劝不住,被他推开,接着他靠在朱色圆柱上,对宫人吼道:“去拿酒!快去……”
小楼连忙过去,扶他坐好,“陛下,夫人来了。”
他望向我,目色成赤,面孔布满了酒色,透出薄薄的粉红,“三妹,来,陪我饮酒。”
“拿两壶酒来。”我坐在他身侧,“今夜我就陪大哥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夫人……”小楼犹豫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
“磨蹭什么……还不去拿酒……”完颜雍眯着眼瞪他。
我对小楼使眼色,他这才拿来两壶酒,然后退下。
大哥满身酒气,已有三分醉意,和寻常判若两人。他一边斟酒一边大着舌头道:“三妹,今夜良辰美景……我们喝个痛快……痛快……”
“好,喝个痛快,不醉不归。”我手持酒杯,“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喝一杯酒说一句真心话。”
“好!这个好……”他几乎拍手称快,“喝!”
“陛下是否烦心令福一事?”我笑吟吟地问。
“三妹真聪明,一猜即中。”他苦恼地皱眉,“我让她搬至福安殿……她不肯,我依了她的意……让她和华福住在临云阁。”
我为他斟酒,“令福性子倔犟,只怕强求不得。”
完颜雍一饮而尽,“二十三年前她就这样,倔犟得很。”
我徐徐一笑,“她不愿和大哥再续前缘?”
他赤红的俊眸烧着了似的,好像睁不开,半睁半眯,手指着自己,“你猜对了,我以为她死了……我以为我害死了她……我内疚了二十年……原来她没死,我以为我可以好好照顾她……以为我们终于可以相守一世……可是,她不愿意……她不肯嫁给我……你说,她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她究竟在想什么?”
也许,令福和我一样,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不想一女侍二夫。
也许,她想成全完颜雍和我。
也许,她因为毁了容貌而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也许,她真的从未想过与他结成夫妻,与我共享他的爱。
我淡淡地笑,“也许,她觉得,假若她嫁给你,就要和我共侍一夫,如此一来就会伤害我。为了不伤害我,为了成全你和我,她坚持不嫁给你。”
“你猜对了……我对她说……你不会介意……”他的眼眸蓄满了秋水般的悲伤,“可是……她还是不肯嫁给我……她还说,若我再逼她……她就会从世上消失……”
“在你心中,令福才是你最想娶的妻,是不是?”
“令福……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我不想有遗憾……我要护她一世,给她平安喜乐……”
“三妹呢?三妹怎么办?”
“三妹……三妹也是我的……”完颜雍拉着我的手,猛地用力,抱住我,头靠在我肩上,声音越来越混乱不清,结结巴巴地说道,“令福和三妹,都是我深爱的女子……”
“假如,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呢?你怎么选?要令福还是要三妹?”假若我是他,也许也不知道怎么选吧。
“她们是好女子,不会要我选择……不会介意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是啊,令福不会介意,我也不会介意,然而,我和令福都相信,情有独钟,真爱只有一人。
他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想必睡着了。
我笑了笑,一滴泪缓缓滑落。
一湖碧水,一川明媚。
艳阳高照,万丈光芒妆点了整个天空,处处流光溢彩;碧空如洗,湖水清澈见底,倒映出悠然的云卷云舒。暖风习习,青山绿水,满目的碧绿令人心旷神怡。
今日的令福,着一袭清素的衫裙,发髻简约,整个儿温婉大方。虽然她比我年长,但心境平和,心慈则貌美,形容她最为恰当。
一叶扁舟缓缓而行,我看着对面的令福,眯眼笑道:“泛舟鸾湖,悠然闲适,果真是美事。”
她莞尔一笑,“只是泛舟吗?”
“三日前夜里,大哥借酒消愁,喝醉了。”
“是吗?”
“你何必拒他于千里之外?”我含笑道,心中却冷凉如秋,“他没有错,错的是时至今日上苍才给你们相守的缘分。”
令福漠然道:“你也说了,到如今上苍才让我和乌禄大哥相见,便是不让我们相守。”她的左脸仍用浓密的黑发遮掩伤疤,嗓音冷冷,“我知道你想劝我,但你不必白费心思,我不会改变主意。”
我道:“若你忍心看大哥这般伤心痛苦、日渐憔悴,你便坚持己见罢。”
她微微一笑,“那便劳烦你多多开解他、陪伴他,有你在他身边,他会好起来的。”
我气结。
令福转头欣赏灵秀的湖光碧色、葱翠的苑囿林木,眸色温婉,面庞沉静。
忽然想起一事,我问:“对了,我娘究竟有何遭遇,你了解吗?”
她淡淡道来:“沁福姐姐的遭遇,我也是听其他姐姐说的,知道的只是大概,并不详尽。”
然后,她讲述了娘亲悲惨的遭遇、苦难的一生。
靖康国变,娘亲被当时的皇太弟强占为妾;娘亲与身为金国大皇子的爹爹相识在先,倾心相爱,私定终身。然而,爹爹心爱的女子被皇叔,也就是皇太弟强占了。因此,娘亲在金国皇太弟府中的日子并不好过,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心撕裂,痛不欲生……机缘巧合,娘亲南归,得到了宋帝的眷顾,封为宁国长公主,曾在军中效力。后来,娘亲听闻大宋太上皇病危,匆匆赶往金国,而这正是爹爹的圈套。如此,娘亲嫁给了爹爹,成为金国皇后,与爹爹相守数年,生下一对龙凤胎。这对龙凤胎便是我和哥哥。
太上皇离世,娘亲误以为是爹爹害死太上皇,离开了爹爹和我们。回到临安,娘亲被宋帝软禁在别苑,再后来,娘亲离开了临安,四处游历,而爹爹也禅位给完颜亶,带我和哥哥来到江南,寻找娘亲……
虽然令福说得很简略,但我想象得到娘亲的心有多么苦。娘亲在靖康国变后的遭遇的确令人感喟、同情,夹在爹爹和皇太弟之间,处在大宋和金国之间,爱恨交织,痛彻心扉,多少人能受得住这焚心噬骨的折磨与煎熬?
我感同身受,因为娘亲和我的遭遇太像了。只是,我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没有娘亲那种强烈的国仇家恨——我身上,流着金国皇室和宋国皇室的血。
娘亲,这样的经历,这样的痛楚,我能理解;想必你也是心力交瘁、千疮百孔吧,想必到最后你也是万念俱灰、才决定远离红尘的吧,想必你厌倦了尘世间所有的爱恨与酸甜苦辣,只想在山明水秀的桃源静静地过完余生。
而爹爹终究找到了你,在你人生的最后三年,我们一家四口总算团聚了,度过一段快乐、开心的日子。你离世后,爹爹的心也跟着你去了,再不理会世间任何事,沉湎于你们二人的世界……
娘亲,安息吧。
沉默良久,令福唤醒我,我才发觉小舟已驶向湖畔。
小舟行将靠岸,我望见一行人匆匆赶来,当中为首那人步履如风,玄色金纹的袍角飞扬如翅,气度凛凛,气势慑人。
只有完颜雍,才有如此摄人心魂的气魄。
我咳了两声,忽然,小舟剧烈地晃动,歪向这边,又倒向那边,好像很快就会倾覆。
令福吓得花容失色,双手紧紧抓着船沿,“怎么了?这小舟……啊……”
船夫紧张道:“许是小舟漏水……”
“那怎么办?”
“此处离湖畔不远,二位跳入湖中,游过去。”船夫道。
“不行……我不识水性……”
令福惨烈地尖叫,小舟倒向一边,她掉入湖中。小舟翻了,我也落入湖中,在水中扑腾。
完颜雍远远地看见这一幕,一阵风似地疾奔过来。
令福喊着“救命”,在湖中浮浮沉沉,喝了不少水。我也在水中浮沉,和她有一段距离,双手扑腾着,喊着“救命”,惨声叫着。
我看见,大哥二话不说地跃入湖中。
令福和我与湖畔的距离差不多,他会先救谁?
他奋力地游着,向她游过去……冰冷的湖水浸透了身,漫入体内,涨满了心田,冷透了心……她沉入水中,他潜入湖中寻人,半晌后终于抱着她露出水面……然后,他拖着她用力地游过来,满面是水……而我,心灰意冷,就让湖水没顶也罢……
完颜雍先救令福,再救我,在他心中,令福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我。
令福落水受寒,他立刻传太医为她诊治。
我倒是好好的,直至夜里他才来看我。
为什么小舟翻了,他没有多问,嘱咐我好好歇着,就回去了。
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日,入夜,睿儿就寝的时辰到了,我不让他睡,为他穿好衣袍。
“娘亲,睿儿好困,睿儿要睡觉。”他眯着眼,含混不清地说。
“睿儿乖,你父皇在江南等我们,我们去找父皇,好不好?”
“好啊好啊!”睿儿兴奋道,睡意一扫而空,眼眸清亮。
然后,我带着儿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寝殿,从偏僻的角落离开福安殿。
墨黑的夜幕绣着一枚乳白的上弦月,借着清冷的月辉和昏黄的灯影,我正要打开殿门,听见身后似乎有脚步声。睿儿转过身,愕然道:“娘亲,是父皇。”
完颜雍站在前方,仅着中单,衣袂随风轻拂;他的脸孔冷峻如石,剑眉飞拔入鬓,仿若一柄尖刀,眉宇间似有寒色。
乳娘匆匆走过来,抱起睿儿,径直回寝殿。
他走过来,牵我的手,直入天子寝殿。
宫灯低垂,昏光暗迷。他坐在床沿,好似极力克制着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站在一侧,明知故问。
“我问你,为什么要走?”他骤然提高嗓音。
“陛下不会不知。”
“我说过,不要胡思乱想,待我与令福的事处理好了,我和你好好说。”完颜雍气急败坏,“不要再叫我‘陛下’!”
他凭什么生气?凭什么?
我克制着心中隐隐的痛,“你已做出选择,我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他站起身,“你是指昨日你和令福落水一事?”他眼眸一亮,忽然间明白了,“你们落水,不是意外,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不是?”
我承认:“是!我故意约令福泛舟鸾湖,故意约你前来,故意让船夫翻船,故意试探你。”
他注目于我,眼中浮现一缕伤色,“我先救令福,你很伤心,因此决定离开?”
我颔首,眉骨渐渐酸涩,“令福是你最看重的人,也是你最爱的女子,上苍让你们白白浪费了二十三年光阴,余生你们应该相守相爱。”
“那你呢?”
“我有睿儿,还有爹爹和哥哥,而令福,除了你就一无所有了。”
“饶是如此,我也不让你走!”完颜雍箭步上前,狠狠搂过我,“我说过,我不会放你走!”
“你还要我怎么样?”泪水不争气地滑落,我用力地推他,却推不开,“你爱的不是我,是令福,为什么不让我走?”
“我先救令福,是因为令福不识水性,而你在江南长大,也许熟悉水性,我就先救令福。”他收紧双臂,“在我心中,你和令福一样重要,没有孰轻孰重之分。我不能没有令福,也不能没有你;我爱她,也爱你,一样的爱,不多不少。”
“一颗心,可以准确地分成两半吗?一份情,可以不偏不倚地分成两份吗?”我哑声问,心痛难忍,“假若我真的不识水性,你先救她,还是先救我?”
“要么一起救,要么谁也不救,我和你们一起死!”他重声道,剑眉微结,俊眸潮湿。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他。
完颜雍拥着我坐下来,拭去我脸上的泪,“我知道这些日子伤了你的心,我紧张、在乎令福,让你觉得我爱她、不爱你。你错了,我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她毁了容,无法接受她就在宫中、而我却一无所知、白白蹉跎了二十年,我悔恨、愧疚,才会失控,才会做出一些让你误解的事。”
我不敢相信,心中矛盾,“真的吗?”
他的掌心贴着我的脸,“很早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我对令福是因怜生爱,对你则是刻骨铭心的爱。而今,你们二人,都是我最看重的人,是我深爱的女子。”
一个男子,真的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子吗?真的可以将一颗心分成两半吗?真的可以将爱不偏不倚地给予两个女子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信誓旦旦:“三妹,相信我,我保证,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终究被大哥说服,留下来。
他说,眼下令福态度坚决,他只能慢慢来,以温柔的攻势让她改变心意。
的确,令福有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他,他不能操之过急。
那晚带睿儿离开,无法成事,却惹出一个麻烦:睿儿总问我,为什么不去找父皇了?为什么父皇不让我们去了?那父皇什么时候让我们去?或者父皇什么时候回来?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只能以各种借口搪塞,暂时糊弄过去。
四月,完颜雍下诏,降封完颜亮为海陵郡王,谥号“炀”。
他不再提起册后一事,想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册谁为后了吧。
一日,他告诉我,徒单皇后回到中都,暂住在完颜亮生母大氏的故居。
沉吟片刻,我道:“如今她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想想也觉可怜。那几年,她待我很好,暗中帮我不少,我想去看看她,可好?”
完颜雍应允,说她对我有恩,去看看她是应该的。
两日后,我去看她,看见了一个苍老了十岁的女子,一个从云端落入尘泥的憔悴女子。
完颜亮降封为郡王,她自然也不再是皇后,只称“夫人”。她只着朴实的衣袍,形销骨立,憔悴苍白,脸颊和眼窝皆凹陷,以往的丰润无影无踪。看得出来,夫君被害、儿子被杀,对她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沉重得令人无法承受。
她的身边,只有九娘跟随。
九娘倒是忠心耿耿,主子落魄,她依然伴在左右,不离不弃。她说,从南京到中都,她们走了半年,因为,徒单太后被夫君杀害,夫君被部将杀害,儿子也被害死,她遭受连番打击,身心被掏空了,就病倒了。
由于病势沉重,她们只能在路上找大夫治病,身子好些了就上路,过几日又病了,只好又停下来治病。如此反复,终于回到中都。
“九娘,你先下去吧。”徒单夫人的嗓音轻轻的,是病患的那种衰弱。
“奴婢去冲一壶茶来。”九娘躬身退下。
“你不是离开中都了吗?为何又回来……”徒单夫人眼眸微亮,“哦,想必是为了睿儿。”
“夫人身子大好了吗?”我不想对她说自己和大哥之间的事,“不如我给你把把脉。”
“好得差不多了。”她微弱地笑,“回到中都,那种漂泊无依的感觉也就没了,身心放松,好好歇几日就能痊愈。”
瞧得出来,丧夫、丧子对她的打击是摧毁性的,摧毁了她的身心,摧毁了她的一生。夫君和孩子都不在了,剩下她一人,孑然一身,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虽然她还活着,但她的心已经随着夫君和儿子去了吧,只剩一具躯壳。
徒单夫人说起当时的心情,脸庞浮现病患的苍白,满目悲痛,感人至深,“陛下被杀的噩耗传到南京,我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觉得整个天塌下来了,黑乎乎的,望不见前方。所幸九娘一直陪着我,开导我,我才从悲痛中熬过来……不幸的是,没过几日,阿鲁补也被杀害……”她捂着心口,泪流满面,悲伤欲绝,“阿鲁补是太子,活不了,我想保他一命,却保不了……”
她吸吸鼻子,大恸的模样令人动容,“若非九娘拦着,我早已随他们去了……我留在世上做什么?我应该去陪陛下、陪阿鲁补,去阴间和他们团聚……”
“就算夫人去陪他们,也于事无补。”见她如此伤悲,我也很难过,“陛下、太子被杀,非夫人所能阻止。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夫人并非一个人,九娘会一直陪着夫人,与夫人相依为命。”
“九岁那年,九娘就服侍我左右,这么多年,她尽心尽力地服侍我,忠心耿耿,从无怨言。我视她为妹妹、亲人,如今,只有她能给我一点点安慰。”
“这世上还有九娘关心夫人,夫人就勉为其难地活下去,不要让她失望。我想,假若失去了夫人,九娘会痛不欲生。”
徒单皇后点点头,听进了我的劝。
我问:“夫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拭去泪水,忧伤素白的脸给人一种凄凉、可怜之感,“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打算?天朝易主,陛下让我住哪里,我就住哪里,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完颜亮,人人憎恨,作为完颜亮的妻,她变成了孤家寡人,只怕没人愿意帮她了。
我一笑,“陛下仁厚,让夫人住在这里,便是善意。倘若夫人想回娘家,或者夫人有什么想法,我可以为夫人解忧。”
她致谢,说往后有什么想法,会跟我说。
完颜亮在位,她是皇后;今时不同往日,这座熟悉的宫殿,不再属于她,她只是暂住在这里。也许,在她心中,不愿住在这里的吧,不愿触景伤情的吧。
徒单皇后忽然问:“如今,你已是……陛下的妃嫔?”
我摇头。
“陛下仁厚贤明,与郡王相较,是截然不同的君主。”她改了对夫君的称呼,“我知道,你和陛下相识在先,是郡王横刀夺爱……陛下的确是一个懂得如何疼惜女子、呵护妻妾的伟丈夫,倘若你与他真心相爱,便嫁给他,不必理会什么‘一女不侍二夫’的说法。”
“一女不侍二夫,我的确这样想过。”我莞尔道。
“在我们大金国,倘若夫君早逝,应当再嫁同宗男子,以繁衍后嗣。因此,你再嫁陛下,是我们大金国的习俗,无可厚非。”
“我会想清楚的。”
九娘拎一壶茶进来,斟了两杯之后就退出去。
我慢慢饮茶,想着稍后就告辞。
静默片刻,徒单皇后道:“郡王……”见我没有不悦,她的神色颇为坚决,“郡王已不在人世,但有些话,我还是要告诉你。”
我静待下文,她的口气很是感慨,“也许你不知,你离开中都后,陛下伤心欲绝,寝食难安,日渐消瘦。也许你不知,郡王执意南伐,是为了你。那时,郡王与朝臣商议伐宋之事,不少臣僚反对南征,但郡王一意孤行。在南京,仍有不少臣僚反对伐宋,太后的反对最为强烈,郡王索性杀害太后,如此一来,就无人再敢反对。纵然再多的人反对伐宋,纵然不得人心,纵然军心动摇,郡王仍然执意伐宋。正因为他一意孤行,才会在瓜州渡发生兵变,他才会被完颜元宜杀害。”
完颜亮的一意孤行,害死了自己。
然而,他的一意孤行,是因为我。
她笑得悲凉,“郡王明明知道伐宋不得人心,明明知道这场战未必能赢,明明知道是孤注一掷,仍然执意伐宋,是因为,他一定要找到你!”
我能说什么?
感慨,感叹,感喟。
完颜亮,你这么做,是自寻死路。你为什么非要纠缠到底?
徒单皇后的清泪缓缓滑落,“在南京,我也劝过郡王。他跟我说过:就算血洗天下,就算失去江山,就算被世人、后世唾骂,他也要找到你;就算是绑着你、囚着你,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心魂一震。
想起最后一次见完颜亮的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一生,朕最看重的只有两样:江山和你。为了你,朕不惜血洗天下、毁了江山,也要找到你、得到你。阿眸,在这世上,还有谁比朕更爱你?
当时,我不信他这番话,以为他又在花言巧语。
如今,她说出类似的话,难道完颜亮果真是这么想的?
“郡王有多么爱你,你明白吗?”徒单皇后哑声问,染了岁月、世事的风霜的眼眸含着热泪。
“明白。”
虽然早就知道完颜亮对我的爱,但听到这番话,难免伤感。
她对夫君深爱的女子说出夫君的心声,她的心胸究竟有多宽广?
这样的女子,何其贤淑、美好?
不几日,完颜雍下诏,着海陵郡王原配夫人徒单氏回归上京的娘家。
这是我向完颜雍请求的结果。
自然,这是后话。
这日,从徒单夫人的住处回福安殿,途中遇到匆匆赶来的纤纤,才知道出了大事。
乳娘哄着睿儿,睿儿气呼呼地转来转去,腮帮子鼓鼓的,而完颜雍坐在另一边,面色沉沉。
见我回来,睿儿立即奔过向我,三分委屈,七分悲伤,“娘亲,父皇已经死了,是不是?娘亲快告诉睿儿,父皇是不是死了?”
心下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我问:“是谁告诉你的?”
“娘亲先告诉睿儿,父皇是不是死了?”话音未落,他就“哇哇”大哭。
“不是,你父皇怎么会死呢。”我选择了说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亲骗人……方才父皇对睿儿说,在江南打仗的父皇死了……呜呜呜……”睿儿伤心地哭。
我看向完颜雍,他颔首,剑眉微蹙。
他为什么对睿儿说这件事?睿儿还这么小,他为什么伤害睿儿?
睿儿奔向他,抡起小拳头捶打他的腿,“坏人!坏人!是你害死父皇的……是你害死父皇的……我恨你!我要为父皇复仇……”
我惊骇地瞪大眼,睿儿为什么这么说?
完颜雍任由睿儿打,无可奈何地看我;迫不得已,他抓住睿儿的手,睿儿反应灵敏,挣扎,反抗,捶打,他只得使出一点力气,握住睿儿的双臂,不让他乱动,郑重道:“睿儿,父皇没有害过你的父皇。你父皇在江南被部将杀害,与我无关。若不信,你问问你娘。”
“你骗人!”睿儿尖声吼道,倔犟地扭着,“她们说是你害死父皇的,你骗人!”
“我再说一遍,我从未害过你父皇。”完颜雍又着急又无奈,“是谁告诉你的?睿儿,告诉我,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你是坏人,我不说!”睿儿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涨得通红,晶亮漆黑的眼眸布满了仇恨。
“睿儿,跟娘说,是谁告诉你的?”我柔声问,使眼色让他放开睿儿。
睿儿看看我,又看看他,好似不再相信我,奔回寝殿。
心中忐忑,我问:“睿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为何对他说完颜亮已经死了?”
完颜雍一脸凝重,道:“方才我特意来看看睿儿和你,没想到,刚刚进来,睿儿就奔出来问我他的父皇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犹豫了一下,他很聪明,不许我骗他,我唯有说出真相。然后,他就一口咬定是我害死了他父皇……”
是什么人告诉睿儿的?
这件事,必定不寻常。
我道:“小孩子容易受人挑唆,我好好跟睿儿说,你先回去吧。”
他唯有先回去,转身之际,他扫了一眼大殿上的三个宫人,明哥、羽哥和纤纤。
我注意到,他的眼风冷如冰雪,可是,我没有放在心上。
睿儿趴在锦衾上,满脸通红,双眸红红的,看来很伤心。
我轻拍他的肩头,“你父皇说过,睿儿是男子汉、伟丈夫,不能轻易掉泪。假若你掉泪,你父皇看见了,会责骂睿儿不是男子汉、伟丈夫。睿儿,你想让父皇失望吗?”
他翻过身,坐起来,低垂着头,想哭,却又担心被父皇看见,伤心道:“父皇死了……”
“父皇不是死了,父皇飞到了天上,每时每刻都看着睿儿呢。”我想出一个令他可以接受的说法,“无论睿儿在做什么,父皇都会看见,就像你每个夜里看星星、星星也在看你一样。你想着父皇,父皇也想着你,是不是?”
“真的吗?”睿儿将信将疑,“父皇在哪里看着睿儿?”
“在天上,在一个遥远、美丽的地方。”
“为什么她们说宫中这个父皇害死了父皇?”
“宫中的父皇一直在宫中,怎么会害死父皇呢?”
他撅着嘴,眨巴着双眼,好像在想这个复杂的问题。
我将他抱在怀中,“睿儿不信娘亲吗?”
睿儿斜着眼,嘟囔道:“是宫中的父皇把父皇赶到江南的,父皇才会死。”
我惊诧,追问道:“是谁告诉你的?睿儿,告诉娘亲,是谁说的?”
他坚定地摇头,“不能说。她们说,倘若我告诉娘亲和父皇,她们就会死。”
究竟是谁告诉他的?为什么告诉他这些事?
此事必定不寻常,好像有人故意在背后挑起事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