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人生如梦如烟,只待烟消云散,梦尽

第152章 人生如梦如烟,只待烟消云散,梦尽

第152章人生如梦如烟,只待烟消云散,梦尽荒芜

很冷,寒气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围绕在我周身,挥之不散。

我依稀看见一个到处是巨大冰块的冰窖,冰寒之气萦绕在半空,如烟如雾,钻入身躯,渗入心房,刺骨的寒冷令人无法忍受。

忽然,冰窖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幽深的山谷。这个山谷鸟语花香、绿水淙淙、杂花生树、碧树葱翠,却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无法看清山谷的一切……一阵阴风袭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从天而降似的,我惊怕地后退,却听到这人叫我的声音,很熟悉,“阿眸……”

定睛一眼,竟然是完颜亮。

他身上血迹斑斑,前胸有一道长长的刀伤,伤口很深;左胸还有一个血窟窿,应该是箭伤,不断地往外冒血,怵目惊心。他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却满目戾气,暴戾得令人心惊肉跳。

我想逃,可是,为什么走不了?为什么双腿动弹不得?

“你害死了睿儿……你不是一个好母亲……你该死……还朕儿子……还朕儿子……”他拖长了音调,向我伸出手,好似要抓我。

“睿儿死了?睿儿死了……我也不想的……”一想到睿儿被完颜雍绞死了,心就剧烈地痛。

“最毒妇人心,为了一个男人……你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他扣住我的身,眼中戾气滚滚,“朕要杀了你……”

“睿儿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杀了我,我去找睿儿……”

完颜雍的冷漠与残忍,他绞杀了睿儿……那种痛,好似万箭穿心,令人如何承受?

完颜亮用劲地摇我,目眦欲裂,暴戾地吼:“杀了完颜雍!杀了完颜雍……为睿儿复仇……”

为睿儿复仇……为睿儿复仇……为睿儿复仇……

吼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纤纤惊喜的声音,“夫人醒了……”

原来,我受激过度,在仁政殿昏厥,完颜雍命人抬我回来。太医为我把脉过,说没什么大碍,醒来就好,服两日汤药便可。

纤纤说,我昏睡了两个时辰,眼下是夜里。

突然,那令人魂飞魄散的残酷一幕重回我脑中,我着急道:“你告诉我,睿儿没有死,是不是?睿儿好好的,是不是?”

她伤心地哭,“夫人,殿下……已经不在了……陛下和那些大臣绞杀了殿下……”

晴天霹雳!

原以为只是做梦,原以为噩梦是假的,却没想到是真的。

完颜雍,你竟然绞杀了睿儿!

完颜雍,我必定为睿儿复仇!

完颜雍,你我再无任何瓜葛!

殿外传来通禀的声音,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完颜雍,我不会轻易饶过你!

纤纤为我披衣,劝我冷静点,和陛下好好说,然后,她退出寝殿。

准备好一切,等待他的到来。

那个曾经让我迷恋的高峻男子踏入寝殿,如今,我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他沉沉走来,眉宇宛若一块坚硬的冰玉,散发出冷冽的光,面孔映着疏落的灯影。

窗扇开着,夜风度窗,烛影摇风,帷幔轻拂。

“三妹……”只此一声,好似悲痛得再也说不出话,他的眼眸缀满了歉疚与痛色。

“陛下有何指教?”我冰冷道。

“我来看看你。”完颜雍语含关切,停了片刻才道,“睿儿的丧事,我命人好好操办,以亲王之礼来办。”

“不必了,睿儿不喜欢。”我不会让他以此求得心安。

“三妹……”

“陛下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静默须臾,他痛声道:“记得。”他靠前两步,“三妹,听我说。”

那便洗耳恭听。

他的嗓音饱含悲伤与愧疚,“群臣奏议绞杀睿儿,我应允了。我的确有意不让你知道我的决定,因为我想出一招‘偷龙转凤’。在行刑的时候,以一个身患绝症的孩童代睿儿受刑,让大臣亲眼目睹睿儿已被绞死。接着,我派人秘密送睿儿出宫,安排数人照料睿儿,妥善安置睿儿,让睿儿衣食无忧。”

我冷笑,“用一个身患绝症的孩童代替睿儿受刑,那些大臣会认不得吗?”

完颜雍道:“侍从带人出来的时候,用黑布蒙着头,大臣看不到真面目,如此就能以假乱真。”

我怒道:“可是,为什么受刑的是睿儿?”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的黑眸被泪水染红,“那些大臣洞悉了我的想法,猜到了这招‘偷龙转凤’,暗中吩咐侍从,带睿儿出来,而不是那个身患绝症的孩童。当时,我以为此计不会有什么疏漏,转过身,没有看受刑之人究竟是不是睿儿……我的疏忽,让睿儿活活被绞死,是我的错……三妹,是我的错……”

“睿儿已经死了,你说什么都可以!”泪如雨下,我悲愤地吼,“什么偷龙转凤,什么身患绝症的孩童,什么疏漏,都是假的,你巴不得睿儿早点死!”

“是真的……我视睿儿为亲子,怎么会让他死?”他痛声悲沉,眼眶的泪珠欲坠,“睿儿那么可爱乖巧、聪慧英武,我怎么舍得睿儿死?”

“因为睿儿是完颜亮的儿子,你恨死完颜亮,怎么会视睿儿为亲子?”我反驳道,“因为有传言说完颜亮余党会利用睿儿夺位,让金国大权重回完颜亮一脉。”

“睿儿也是你的儿子,我怎么会害睿儿?再者,那个传言只是传言,我派人查过了,有人故意散播传言,根本没有余党。”

“无论如何,睿儿已经死了,被你活活绞死了……”

“三妹,为什么不信我?”完颜雍痛入心扉。

“你又何曾信过我?”我撕心裂肺地喊。

泪眼相对,两行清泪滑落他的脸庞,我亦泪眼模糊。

半晌,他握我的双臂,哀伤道:“令福死了,睿儿死了……我们就当扯平了,好不好?前些日子,我就想通了,令福离开了我,想必也不希望你和我变成这样,她必定希望我们好好的,恩爱偕老……我早就决定不追究令福一事,只是我打算了结睿儿一事之后再和你详谈,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不想的……”

我奋力挣开,血脉在体内奔涌,血气往上涌,“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令福!睿儿却被你活活绞死!如何扯平?”

他双目微睁,浮现一抹惊色。

忽然间,我明白了,愤愤道:“你认定我杀了令福,就决定为令福复仇。因此,你绞杀睿儿,让我也尝尝丧子之痛!”

他咬牙,“你竟然这么看我!”

我满目仇恨,“杀人填命,血债要用血来偿还!”

完颜雍呆呆愣愣,好似听不懂我的话,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袖间藏着一柄匕首,我迅速抽出来,刺向他的胸口。

他眸心一跳,眼疾手快地扣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刺杀的力道。

两相角力,就此胶着。

“三妹,你就这么恨我吗?”他悲声沉沉,泪落如雨,“误杀睿儿,我是无心的……是真的……”

“我恨不得杀了你,为睿儿复仇!”咬牙切齿。

“为什么不信我?”

“你信过我吗?”

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当着一个女子的面悲痛欲绝地哭,意味着什么?

这个瞬间,好像这柄匕首刺入我的心,慢慢转动,那种闷闷的痛变成尖锐的痛,变成噬骨、噬心的痛,令人无法承受。

大哥,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大哥,这就是你我的缘,你我的孽!

大哥,此时此刻,我终于醒悟,这一生,真的痴心错付!

大哥,这是最后一次喊你“大哥”了。

我痛哭流涕,完颜雍亦痛不欲生。终于,他有了决定,“杀人填命,好,我让你为睿儿复仇。”

他松开我的手腕,转而包握我的手,深深地、深深地看我……

陡然间,他猛地用力,匕首刺入他的心口,热血飞溅,落在我的脸上,尚有余温。

我震骇地僵住,不敢动弹,听到了一声因为痛而发出的闷哼。

他面不改色,冷峻如石,眸光轻轻地颤动,一眨不眨地凝视我。

“还不够深,再刺入一点……”声音低沉,痛而涩。

“三妹,再刺入一点,就能为睿儿复仇。”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催促。

我呆呆地看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白茫茫一片,只有簌簌的风雪声。他的眼眸深邃如万丈深渊,缭绕着漫天的白雾,令人看不清前路,怎么走也走不出这个可怕的地方。

猛然间,魂魄飞回来了,我看见手中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虽然不是很深,但伤口不断地冒血,我惊慌地撒手,步步后退,无措地看他。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玄色衣袍,眼前一片怵目的血色,头很疼、很晕,体内泛酸,想呕……

纤纤和小楼进来,看见这惊心的一幕,面色剧变。

传太医的传太医,包扎的包扎,寝殿里忙得不可开交。

我坐在床沿,呆呆地望着那张苍白的俊脸,思绪纷乱,心中飘飞着漫天的柳絮。

处理好伤口,太医劝完颜雍回寝殿歇息,完颜雍吩咐纤纤好好伺候着,就走了。

纤纤扶我坐好,忧心道:“夫人,弑君可是杀头的死罪,您怎么这么傻?”

他最好杀了我,我就可以去找睿儿了。

为什么不刺深一点?为什么手下留情?为什么放他一条生路?

不明白自己,我终究下不了手吗?

睿儿,娘亲是不是很没用?睿儿,娘亲对不住你,无法为你复仇……

睿儿,娘亲应该怎么办?

一夜噩梦。

梦中不是睿儿被绞死的一幕,就是完颜亮质问我的暴戾样子,或者是睿儿痛哭流涕喊我的可怜样儿,我走向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纤纤端来早膳,我没有胃口,让她撤下去。

午膳也是如此。她语重心长地劝:“夫人,殿下和明哥、羽哥不在了,奴婢明白,您心里苦。虽然弑君能为殿下复仇,可是您也要赔上一条命,奴婢觉得不值,往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我愣愣的,不想开口。

她继续道:“听闻陛下伤势颇重,假若再深一点,陛下就……夫人刺陛下那一刀,就当是为殿下复仇了。夫人,眼下最重要的是,您何去何从。”

最后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我瞬间清醒。

继续留在这里为睿儿复仇,抑或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远走他乡,如何抉择?

睿儿,就此放过完颜雍,你会不会怪我?

虽然他害死了你,可是金国不能没有他。金国宗室子弟大多已死,唯有他是民心所向,也只能他能让群臣拥戴、效忠,让金国和宋国的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睿儿,那一刀就当为你复仇了,好不好?

这夜,我收拾好换洗的衣袍和银两,独自离开合欢殿。

站在殿前,最后望一眼夜色笼罩下的寂静的殿宇,心中充满了悲酸。

安心变成令福之前,曾以为即将开启幸福美满的下半生,曾以为完颜雍和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没料到,世事急转直下,转到一个残忍悲痛、无法挽回的境地。

这座合欢殿,承载了太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今,一朝离开,将永远不再回来。

永别了。

走过一座座殿宇,越过一一棵棵碧树,穿过一条条宫道,心中越来越苦涩、悲怆。

曾经相思苦,而今爱恨成灰,灰飞烟灭。

忽然,我看见,前方的昏暗中站着一人,暗影挺拔。

我慢慢止步,他沉沉走来,远处昏黄的灯影映在他的脸上,昏影重重。

完颜雍不笨,早已猜到我的心思。

“三妹,能不能……不要走……”他的声音虚弱无力,不知是因为有伤在身,还是因为他也知道如此恳求本身就很无望。

“你我早已恩断义绝,再无任何瓜葛。”虽然心意已决,心中仍然涩痛。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他走过来,眼眸沉沉如水,语声悲恸,“三妹,假若还记得临安的上元节,假若还记得汴京的烟柳春雨,假若还记得临安的桃花坞,假若还记得相思木兰、红豆白玉露,就为我留下来。”

“那一剑,已经斩断了这些年美好的回忆;睿儿死了,你我之间的一切随之烟消云散。”

“不是的,我们可以从头来过……”越着急越结巴,他捂着心口,好像那里很痛,“到如今我才知道,我最爱的是你……年少时,我对令福因怜生爱,因为她的死,我心中负疚,觉得亏欠她。时隔二十三年,突然发现她尚在人世,我更加愧疚,想补偿她,一心给她幸福……其实,这是愧疚心作祟。令福死了,我心痛难忍;但你走了,我如何面对余生?如何面对自己?”

这番话,可谓情真意切,令人心动、动容。

然而,我已心如止水,不会再有丝毫涟漪。

完颜雍站在我面前,悲怆道:“三妹,我对你,是入心入肺的爱,是深入骨血的情。”

饶是如此,也早已不复当初,说爱谈情,还有什么意义?

物不是,人已非。

他的眼眸染了深浓的血色与痛意,用祈求的语气挽留我,“你我之间再无旁人,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只有我们二人,我们会很幸福。”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你不知道,还是不愿面对?

他缓缓握我的臂膀,痛彻心扉道:“三妹,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那些不开心的、痛苦的,都已经过去了,就让它们烟消云散,往后只有我们和我们的孩子……”

完颜亮也说,重新开始,一切会变得很美好。

为什么男人总喜欢重新开始、从头来过,倘若真有回头路,人世间就不会有这么多悲惨的事。

他想抱我,我推开他,漠然反问:“断裂的丝帛还能恢复如初吗?破碎的镜子还能重圆吗?人死还能复生吗?”

他如遭重击,捂着心口,眼中浮现一抹绝望,直抵心间。

“情已尽,缘已灭;聚散离合,一切随缘。”我越过他,往前走去,“珍重!”

“三妹……”完颜雍哀嚎,哭音沉重。

身后,阵阵冷风吹过,他的叫声随风飘散。

揪心十三年的爱恋,终于了断了。

离别之际,真心道一声:珍重。

此生此世,永不再见。

策马南下,小岛上的竹屋是睡梦中温馨的家。

回到平江府,买了一些药材、绸缎和糕点,正准备雇车回去,却看见街角站着一人。

秋风送爽,衣袂飘飞,那人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静静地望着我,好像痴了一般。

昨晚我才到平江府,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的行踪?

一袭纯白锦衣,一顶碧色玉冠,一张俊美玉脸,丰姿俊朗,神采绝世。

赵玮缓缓走来,白如云絮的广袂飞扬而起,面若冠玉,一块无甚表情的冷玉。

我叫了一声“二哥”,他拉我的手,进入附近一家酒楼。

“为什么孤身去中都?”他劈头盖脸地问。

“那时我听闻睿儿在中都,即将被绞杀,我想一人方便些,就……”

“结果呢?睿儿还不是被完颜雍杀了?”他怒我不争,气不打一处来。

“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想起睿儿被绞死的那一幕,心剧烈地抽痛,“是我害死了睿儿……是我的错……”

“我要为睿儿复仇!”赵玮猛地扣住我双臂,“你不想为睿儿复仇吗?”

“我刺了完颜雍一刀……”

热泪盈眶,心痛如割……是我窝囊,是我没用,无法为儿子复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温润如玉的眉宇变得狠厉,杀气隐隐浮现,“若你愿意,整个大宋会为你复仇!”

泪水静静滑落,“不必了……他只是误杀了睿儿,我刺他一刀……就当为睿儿复仇了……”

他厉声道:“你就这么放过完颜雍?你这个当娘的怎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泪落无语。

赵玮俊眸睁大,激动地摇我的身,“三妹,你是不是下不了手?是不是因为你爱他所以放过他?是不是?”

或许吧,虽然恨完颜雍,但到底还有情分,我下不了手,做不到狠绝、冷酷。

睿儿,娘亲太窝囊了,娘亲对不住你……

“完颜雍杀了睿儿,你竟然因为情分而放过他!睿儿在天之灵,如何安息?”他怒不可揭。

“我也不想的……我想杀他为睿儿复仇,可是我真的下不了重手……”

“那便由我为睿儿复仇!”他的眼中迸出森厉的杀气,“你随我回临安,看我如何为睿儿复仇。”

“我不会随你去临安。”

“父皇已禅位于我,三妹,你放心,我会勤政爱民,让大宋富国强兵,让金人知道我们大宋国并不是好欺负的。”赵玮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会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主,可是我不许大宋公主成为金国皇妃,不许你爱金人。三妹,我只想你在临安好好地活着,我会尽一个男人所有的力量保你一世安稳。”

原来,二哥已经即位为宋帝。

他说,他六月登基,改名赵眘。他初登宝座,政务繁忙,昨晚半夜,他收到飞鸽传书,他的下属在平江府看见我,于是他抛下朝政,漏液赶来,只为见我。

我道:“二哥,我不会再爱任何人,只想回家和爹爹、哥哥在一起,过简单、平淡的日子。”

他气愤,“难道你不想为睿儿复仇吗?”

我淡淡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就算我杀了他,睿儿也回不来了。二哥,你听说我,我很累很累,只想清静地过日子。假若你真地在乎我,就不要勉强我,让我回家,我会很感激。否则,你我之间的兄妹情谊,也将如我和完颜雍那般,恩断义绝。”

他愣愣不语,呆呆地看我。

“十三年来,我不是在金国,就是在宋国,不是被囚在金宫,就是被困在宋宫,而我最厌恶、最憎恨的就是皇宫。二哥,你要我跟你回临安,是想在我千疮百孔的身心再刺入一刀吗?”

“不是,我只是……”

“我只想要平静、平淡的日子,别无所求,难道这样简单的希望也是奢望吗?”我费心费力地说道,“二哥,我真的很累,需要一个清静温馨、与世无争的家来疗伤,烦请你放手,让我走,好不好?”

赵眘凝视我,眸光微闪,似在思索。

半晌,他有气无力地说:“好,我不勉强你,我让你走……”

这寥落的语气,充满了浓浓的失望。

我真心诚意道:“二哥,你将会成为大宋最英明神武、最有魄力的明君,我相信,大宋在你的治理下,将会蒸蒸日上、富国强兵,甚至会让金人刮目相看、忌惮害怕。不要输给完颜雍,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他点头,“我会竭尽全力,不让你失望。”

“离家很久了,我该回去了。”

“好。”

“二哥,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娘亲让父皇抹去她在皇室玉牒、民间记载中的一切,起初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娘亲是大宋帝姬、长公主,却当了几年的金国皇后,娘亲觉得这不仅是她的耻辱,也是大宋的耻辱,宁愿大宋史上没有她这个人,也不愿遭后世议论。完颜雍已经抹去我在完颜亮后宫的一切,劳烦二哥也抹去大宋沁宁公主的一切记载。”

“你决定了?”

“二哥,你会答应我的,是不是?”

“好,我会尽力。”

“谢谢二哥。”

赵玮搂过我,轻轻地抱我,好似不愿再放开,“有空来临安看我,若有机会,我来平江府找你。”

分别之际,难免难过,我道:“好,保重。”

他松开我,眸光深沉若海,眼眸红红的,水光摇曳,“珍重。”

我展颜欢笑,尽管眉骨酸胀、泪水盈眶,尽管心中涩痛。尔后,我迈步离开。

离开酒楼的那一刻,泪水轰然而下。

二哥,愿你一生珍重,此生永不再见。

回客栈取那些采买的东西,却在廊上遇到一个完全没有料到的人,纤纤。

她不是要养活一家人吗?怎么也南下?难道是追随我而来?

出了宫,她自然不再是宫女的装束,着一袭素朴的男子衣袍,虽然相貌普通,但这身男子装扮比女子装扮多了三分清逸。

她跟我回房,自称叫完颜纤,扬眉浅笑,不若以往低着头、恭敬的神态。

我微惊,不明白她为什么道出真名。

“我是嘉福帝姬的女儿。”完颜纤的下颌微微扬起,眉目间那股傲气仿若与生俱来,“我娘和你娘是姐妹,年纪相当,也是红颜薄命,在我八岁那年就离世了。”

“嘉福帝姬?你父亲是谁?”我诧异。

“父亲乃太祖第四子,战功赫赫,功勋卓著,熙宗朝若无父亲,只恐大金国危矣。”她为自己有如此名垂千古的父亲而骄傲、自豪。

原来她和我一样,是宋国帝姬和金国宗室子弟结合的后代,身上都留着金国、宋国宗室的血。

她父亲病死后,家道中落,加之完颜亮大肆屠杀宗室子弟,她和乳娘被迫离开上京,四处漂泊,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对了,她并没有一大家子要养,为什么要留在宫中挣银两?

完颜纤冷静自若地笑,“你心中有很多疑问,且待我慢慢说。”

如此自信的神情,和以前大为迥异,判若两人。

“迁都中都后,有一年冬,天寒地冻,米粮吃光了,乳娘病了,没有银子请大夫,我就出去打猎,用猎物换银子。不幸的是,我碰到了一只饿了几日的小熊,不小心被小熊伤了,危急时刻,有人射来一箭,射死了小熊。”她的唇角滑出一抹温柔的笑,“射箭救我一命的人是海陵郡王,也就是我的亮哥哥。”

“完颜亮?”我大吃一惊。

“后来,我经常打听亮哥哥行猎的日子,每次都装作和他偶然相遇,如此就能和他相聚数日。”

“你喜欢完颜亮?”

“我相貌平平,亮哥哥拥有无数后宫佳丽,怎么会看得上我?”她凄冷一笑,“再说,亮哥哥只爱一人,不会再爱其他女子。”

想不到她也是痴情女子。

完颜亮俊美迷人、文武双全,自然有很多女子倾心于他。

完颜纤道:“我打听到,亮哥哥深爱的女子是你。我求他让我进宫当宫女,近身服侍他一辈子,可是他不许。他说,进宫会误了我一生,他让我找一个好夫君嫁了,或者他给我赐婚。我拒绝了,仍旧和乳娘相依为命。”

看来,完颜亮对她颇为怜惜,不愿误她终生,许是因为他们相识于宫外吧。

“过了几年,我听说你逃出中都,亮哥哥一定悲痛欲绝。我使了银子进宫,近身服侍他、安慰他、鼓励他,最终,亮哥哥振作了,挥军南伐。我想随他出征,他不让,我就偷偷地跟在大军后面,到了南京,他也没法子,只好让我跟着。”

“他命丧瓜州渡,你一直在他身边?”

“后来,我回到中都,在明哥、羽哥的引荐下,服侍你和殿下。”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面色突变,眸光骤冷,“之所以进宫,是因为,我不能让亮哥哥最爱的女子再嫁他人,不能让亮哥哥最爱的儿子认贼作父。”

我恍然大悟。

她进宫,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那么,先前发生了这么多事,与她有关吗?

我不敢断定,却隐隐觉得,应该与她有点干系。

我问:“你做过什么?”

完颜纤微微扬脸,浅浅微笑,“你觉得,我做过什么?”

我颤声问:“明哥、羽哥、令福和睿儿的死,是不是都和你有关?”

“不急不急,且听我慢慢说。”她以胜利者的得意目光看我,语气中含着冷冷的傲慢,“亮哥哥有睿儿这样聪慧英武的儿子,我大感安慰,但是,我不能让睿儿喊完颜雍为‘父皇’,不能让睿儿认贼作父。因此,我就……”

“你就挑唆明哥、羽哥!”我打断她,忽然间想通了一些事,“她们念旧,对我和完颜亮忠心耿耿,你挑唆她们,利用她们对睿儿说金国不能有两个皇帝,说完颜雍夺了完颜亮的帝位,说完颜亮已经死了,被完颜雍害死的,是不是?”

“说‘挑唆’就太难听了,我只是略加提点罢了。她们觉得亮哥哥死得很不值,觉得完颜雍趁亮哥哥南征时夺了江山是不义之举,更觉得睿儿不应该和害死父皇的仇敌相处融洽,我只是让她们这种心思更加强烈而已。倘若她们没有这种心思,我如何打动她们?”她语声缓缓,“我故意和她们聊起这些,让睿儿听见,如此,睿儿就逼问她们。我还让她们明白,完颜雍表里不一,表面上仁厚贤明,实际上又如何?睿儿到底是仇人的儿子,他怎么会视仇人之子为亲子?有朝一日,他必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睿儿。”

原来如此,害死明哥、羽哥的真正凶手,是完颜纤。

没想到暗中挑拨离间的是完颜纤,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子竟然有这般歹毒、可怕的心思。

完颜纤勾唇冷笑,“虽然明哥和羽哥的所作所为危害到完颜雍,不过完颜雍也够心狠手辣。倘若他当真仁厚贤明,就不会杀她们,而是让她们出宫,眼不见为净。虽然明哥、羽哥死了,但她们为亮哥哥而死,是她们的荣幸。”

她所说的,不无道理。

身为帝王,对一些顽固之人,完颜雍当属心狠手辣。

我试探地问:“令福是你杀的?”

她意味深长地笑,“睿儿不再认贼作父,接下来,我要阻止你和完颜雍。令福是一个性情温婉、善解人意、心胸宽广的女子,不介意和你共侍一夫,迟早你也不会介意,因此我必须做一些事,让你看清完颜雍的真面目。”

“你收买了临云阁的宫人,让宫人到合欢殿传话,又派人传话给完颜雍。你算好了时辰,先杀令福,接着我去临云阁,发现令福死了,完颜雍随后到了,亲眼目睹我在寝殿,就会认定我是杀死令福的凶手。”

“你的推测与事实差不多,这个天衣无缝的布局,我想了很久,连完颜雍追查多日都找不到任何线索。我杀了无辜的令福,嫁祸给你,就是要完颜雍恨你,要你痛彻心扉,要你看清楚他的心。相信你也看清楚了,完颜雍最爱的人是令福,而不是你。亮哥哥只爱你一人,相比之下,亮哥哥对你的爱,不是更值得你看重吗?”

“令福是无辜的,你杀了她,你良心何安?”我怒斥。

“亮哥哥已死,我的心跟着他去了。再者,即便我有心,也没有良心,只有一颗歹毒的心。”她冷冷看我,目光阴沉、残忍。

这样的人,不必再浪费唇舌讲道理,因为她的确已经没有心,更何况良心。

完颜纤继续道:“完颜雍杀了明哥、羽哥,以为你怀恨在心,就杀了令福,以此泄恨,还能独占他。他不信你,认定你是杀人凶手,你看清他的真面目,心灰意冷、心中悲痛,只会恨他,不会和他结合。”

我手足发颤,她太可怕了,布局精妙,手段高明,毫无破绽。很明显,完颜雍和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也许只有完颜亮才能看破她的妙局。

明哥、羽哥因为她的挑唆而被杀,令福无辜丧命,我和完颜雍从爱生恨、恩断义绝,都是她一手造成的——这个可恶、可恨的人,应该受千刀万剐之刑!

我恨得咬牙切齿,“睿儿也是你害死的?那些无稽的传言是你散播的?”

“亮哥哥仅有睿儿一点血脉,我怎么会害睿儿?”完颜纤冷酷地眨眸,“我料定,完颜雍不会杀睿儿,如此,我就再布一局,让你和他决裂,再也无法挽回。那些传言虽然无稽,也没有依据,但那帮文武大臣宁可信其有,纷纷上奏、绞杀睿儿。完颜雍决定用一招‘偷龙转凤’解决这个难题,只是,谁也没料到,被绞杀的是睿儿。”

“你想让我恨完颜雍,但是,假若睿儿没有死,完颜雍迟早会告诉我,那时我就会原谅他。”

“在他告诉你之前,我会让你离开皇宫、离开中都,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和好如初。”

“原来如此。”我怒吼,“你害死睿儿,你高兴了?满意了?完颜亮在天之灵,也会恨你!”

“对!我唯一的遗憾就是睿儿被完颜雍绞死,这是我的疏忽、我的错,我承认!”完颜纤扣住我的双颊,力气奇大,“亮哥哥不会怪我,倘若他知道我逼得你和完颜雍反目成仇、恩断义绝,逼得你离开中都,从此永不再见,亮哥哥会很开心。”

“你做这么多事,就是要睿儿不再认贼作父,要我和完颜雍反目成仇、离开他?”我拍开她的手,怒目而视。

“是!我不能让亮哥哥最爱的女子再嫁他人!更何况是亮哥哥最恨的完颜雍!”她的双眸瞪得大大的,迸射出戾气。

“现在我已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你暗中搞鬼,我大可回中都。”

“你不会去!我也不会让你去!”她切齿道,自信满满。

“我怎么不会去?”我冷笑。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和完颜雍这段情已经千疮百孔,还能再完美无瑕吗?就算你知道了你和完颜雍之间皆是误会,你也不会回去,因为明哥、羽哥和睿儿的确是被他杀的。再者,你厌恶皇宫,怎么会再回去?”

她看透了我,的确,我不会再回去。

情已尽,缘已灭,那段情已经不堪入目,不再是我想要的当初的模样,我再也不会要了。那个繁华的皇宫,那个伤心之地,我只想逃离,逃得远远的。

完颜纤凑近我,冰冷而炙热的口气喷在我脸上,“亮哥哥为了你南征,命丧瓜州渡,你一点愧疚心都无,你可知他多么伤心难过?”

我愧疚过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也不知道。

没有了恨,以一种淡定的心态看待完颜亮对我的爱,看待那些年和他的纠纠缠缠,只觉得怅然。完颜亮对我的爱,完颜雍对我的爱,孰轻孰重?孰多孰少?

完颜亮的爱,太炙热太激烈太狂热,很容易伤人,也让人无法承受,完颜雍的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爱,温润平和,细水长流,让人容易接受。

也许,我害怕受伤,就一心想着逃离完颜亮,向完颜雍靠近,如此一叶障目,我未曾好好体会过完颜亮的心意,将一腔情意系在完颜雍身上。最后,我才知道痴心错付。虽然最后完颜雍也说最爱的是我,可是,已经不纯粹,不如完颜亮的爱纯粹。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是完颜亮,最伤我的人也是完颜亮。

完颜纤轻拍我的脸腮,邪恶道:“你当真铁石心肠!亮哥哥这么爱你,因为你失了江山、丢了性命,因为你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这样的爱,谁能比得上?谁能做到?从今日开始,你必须爱亮哥哥,每日为他焚香祷告,超度他的亡灵;这辈子,你只能爱亮哥哥一人,不能爱上别人,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世上竟有这样为爱癫狂的女子,为了完颜亮,她可以做尽坏事、可以做一切匪夷所思的事。

她和完颜亮是同一类人。

完颜纤再次扣住我的两颊,“你不要不信,也不要嗤之以鼻,我这双眼睛会盯死你,你妄想逃出我的视线!”

这个疯子。

我愤怒地推她,“你杀了那么多人,不担心我为明哥、羽哥、令福和睿儿复仇吗?”

她阴狠地冷笑,“即使你有心复仇,也无法复仇,因为你算计不过我,身手也比我差。”她拍我的肩,“你省省吧。只要你本分地过日子,不和其他男人有牵扯,我不会现身。否则,一旦我现身,便是那男子飞来横祸的日子!”

“你怎能这样?”我气得发抖。

“亮哥哥死了,你要为亮哥哥守寡一辈子。”她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去,“好自为之。”

关上门,我愣愣的,心中纷乱。

若不是她,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明哥、羽哥和令福、睿儿就不会死。如果说完颜雍是凶手,那么,完颜纤也脱不了干系,也是凶手之一。

我应该为他们复仇吗?

罢了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该安息的已安息,该了断的已了断,该结束的已结束,该心死的已心死。

泛舟碧湖,那宛如世外桃源的竹屋即将出现在眼前。

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头顶碧空如洗,眼前青山绿水,身上凉风习习,心中坦然无牵挂。

从此以后,再无任何悲喜、爱恨,再无任何痛苦、欢乐,只有平静、平淡。

人生如梦如烟,只待烟消云散,梦尽荒芜。

明知相思苦,偏要苦相思;欲要与君绝,岂料更相思。

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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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囚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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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人生如梦如烟,只待烟消云散,梦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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