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梦碎掉的声音
第13章梦碎掉的声音
{徘徊觉露冷,清宵月影横,泠泠砭肌发,疑是晓寒生,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001
回到小区是凌晨三点多,张清明把车停在单元楼前,将后备箱的行李全数搬下来后,犹豫了下,对舒颜道:“舒医生,还是我帮你搬上去吧,这么多书,你自己搬不过来。”
舒颜随手捞了个纸盒抱起来,摇摇头:“真的不用了,我那儿住的都是女孩,你一个男人,又这么晚,多不方便啊。”
张清明也不强求,“嗯”了声道:“那我就回去了,宁先生那……”
张清明的沉默让舒颜的眼神暗了下去,她颔首道谢:“谢谢你送我回来,小心开车……再见。”
客套了句,舒颜转身往楼道里走去,走到一半时她听见车启动的声音,她脚步一顿,透过楼道的窗往下看去,红色的尾灯消失在小区门口,她的灵魂也好似丢在那驶离的车上走远了,她软软地靠着墙缓缓坐了下去,想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仍是怕得心悸。
她知道父亲对于宁泽川的重要性,他会如此激动合情合理,是她不好,她本该换一种说辞的。
可刚刚得知真相的她没有一点防备,同样心慌意乱,丧失了处事的能力,这并不是她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他的身体状况她再清楚不过了。
大喜大悲大怒,都会刺激到他脆弱的身体,引发连锁反应。
当宁泽川突然晕倒,轰的一声,倒地的声音像是在她天灵盖上劈了一道雷,寒冷兜头灌进身体,每一个毛孔都炸了开来。
探视间里瞬间乱成一锅粥,众人手忙脚乱地将脸色发乌的宁泽川送去临近警察局的中医院。好在他只是气血攻心引发的突然昏厥,并无大碍。中医给他按摩通了脉络后,他慢慢转醒,尚且浑噩的目光在看见正巴巴地望着他的舒颜后变得森冷。
“出去。”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力气的样子,却是不容置疑的。
舒颜恍惚就想到初识那年那个过分冷淡的少年,与如今这个成年男人合二为一。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咬着唇退到了病房之外。
欧子宸一直站在外面,见她出来想迎上来:“舒……”
“我求你了,现在别和我说话。”她往后退了一步,抗拒地抬起双手在胸前打了个叉叉。
欧子宸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用一种特别难过的表情看着她,眼睛红得像能滴出血。
她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别开眼,不愿去看他。
她不知道欧子宸是什么时候走的,听见开门声时她抬头去看,张清明扶着宁泽川走了出来。宁泽川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她是空气般,将她抛之身后。她跟在他们后头,下了停车场,她刚出电梯门,就看见宁泽川的车飞驰而去。她的包留在宁泽川的办公室,身上没带钱,徒步走了许久才回到别墅。夜幕中,她远远就看见自己的行李整齐地码放在屋外。
深秋的寒风中,她突然意识到,她被驱逐了,从他的世界里。
舒颜慌了,疯狂地按起门铃来。
“宁泽川!宁泽川!我有话对你说,你开下门好吗?宁泽川。”
等了有一会儿,门被打开了。
“宁……”
“舒医生。”
是张清明。
她有些失望地往他身后望去,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黑洞洞的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
张清明利索地关上门,语气并不友好:“舒医生,幸好这里的别墅都隔着一段距离,否则,这个时间你这样喧哗,我们是要被投诉的。”
“对不起,是我欠考虑了。”舒颜本想越过他钻进门里,一看他关门,就急了,抓着他的胳膊说,“张秘书,我有话对宁先生说,你把门打开。”
张清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扶了扶眼镜,道:“宁先生说了,他和你已无话可说。”
舒颜愣了很久,不相信般问了句:“他真的这么说的?”
张清明没有回答。
两人就站在瑟瑟的秋风中,彼此无言。舒颜嘴巴微张,呆呆地看着某一处,眼里的光慢慢消失,最后和夜融为一体。
张清明有些动容,今天他站在探视间门外听了个一清二楚,是舒颜对不起宁先生,还害得宁先生晕倒。
他起初是很生气的,他是中日混血的孤儿,被森本先生从贩卖器官的匪人手里救下,从小接受森本家严苛的内训。宁泽川二十岁那年,他成了他的贴身秘书,从此,宁泽川的安危就是他的全部。
只是这个工作起来总会忽略自己身体又固执的冷漠主子让他颇为头痛,好在舒颜的出现改善了这一切,他对舒颜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他只知道宁先生和舒颜是少年时的好友久别重逢,但他不傻,这段时间以来,他看得出两人之间超越朋友的暧昧。他知道舒颜比任何人都要关心宁先生,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会选择另一个人,将宁先生弃如敝屣。
而此刻她的表现又让他迷惑了,他想,或许这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但这怎么都不是他一个下属该管的闲事。
夜深霜重,张清明细不可闻地叹了声,放软了语气:“舒医生,我送你回家。”
舒颜来回上了三趟楼,才将行李全部搬至门口,她尽量放轻了动作,但还是吵醒了隔壁间的室友。
室友皱着眉开了门,语气不悦道:“是舒颜?你什么情况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
“不是我说你这搬家怎么选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啊,明天都得起早上班呢。”
舒颜抱歉地连连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就好。”
室友斜了她一眼,不满地关上门。
舒颜气都不敢喘,迅速且小心地将行李移到她和罗宋的房间里,关上门时身上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罗宋一向睡眠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虽没有被弄醒,舒颜还是担心她半夜醒来看见身边躺着一个人会被吓到,于是,拿了一块毛巾被去了阳台。
老楼房的阳台只有栏杆没有窗,她坐在藤椅上。深秋的风从四面灌进来,吹得她头皮发紧,她双手揉着头皮,痛苦地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欧子宸,宁泽川,欧院长,爸爸……
真相是把三刃剑,她顾此失彼,刺伤了每个人。
宁泽川在今日彻彻底底地对她失望了。
十六岁时,她的逃避是因为害怕他对她失望,她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这一次,她是不是要再一次失去他?
那会要多久?
又一个八年,还是一生?
舒颜一夜未眠,天慢慢亮起时她发现伸进阳台的树枝上结了一层霜冻,视线绵延往外,整棵树都裹着霜花,美得像是一个遥远的梦,却伸手可触。
就是在那个瞬间,舒颜心中有了决定,噌地一下站起来,跑了出去。
她去的地方是梧桐别墅,几声门铃后,有人来开门,这一次舒颜没有给张清明关门的机会,泥鳅一样滑溜地钻进门。
“舒医生,你怎……”
张清明伸手想拦,女孩已经脱了鞋子一阵风似的往二楼跑去。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想履行员工的职责追上去,脚刚踏上一级阶梯,张清明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宁泽川难得的笑脸,他就走不动了,默了一默,听见楼上传来男人冷冷吐出“滚出去”三个字时,他垂了眼,低低应了声“是”,听话地滚了出去。
这三个字,宁泽川自然不是对张清明说的。
本该接茬的那个人此刻正视若无睹地站在他的书桌前,从保温袋里往外掏东西:“绿豆粥,清热下火,米糕,我记得你从前很喜欢吃,唔,这馄饨面已经糊了……但还是可以吃的,泽川,你想吃哪个?”
三个打包盒,在他面前一字排开。
宁泽川目光冷淡地看了她半天,抬手一挥,将她跑了大半个江州买到的早餐从桌面扫了下去,昂贵的地毯上一片狼藉。
舒颜的脸色有些发白,短暂的怔忪后,她勉强保持着笑,厚着脸皮轻声询问他的意见:“这些都不想吃?那,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给你买,或者做给你吃好不好?”
宁泽川站起来,绕过书桌,踏着狼藉,在她面前停下,他离她仅有一拳之隔,垂着眼,冷漠的脸色像玻璃窗上结起的霜冻:“你已经被辞退了。”
“这是你第二次赶我走,”舒颜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衣服,昂着头,不卑不亢,“可是,这一次,我们是签了合同的。”
“取消了。”
“我已经拿了你的工钱,这钱我不会吐出来,”舒颜理直气壮,“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除非自然灾害或者恐怖袭击等不可抗拒的因素,此合约不得在合同规定时间范围内用任何方式解除。”
宁泽川沉默,这份合同是他请专业律师起草的,厚厚一大摞,除开无关紧要凑篇幅的内容,真正重要的几句分散夹在其中,签下合约的同时会收到他一次结清工资的支票。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花时间将几十页的合同细细看完,可这姑娘不仅看了,还用来对付他。
他这是挖了坑给自己跳?
宁泽川森然压低了声音:“你威胁我?”
“我只是想做好我的工作。”
他知道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可这并不能成为她一再伤害他的理由。
宁泽川阴恻恻地盯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舒颜被看得口干舌燥,强忍着不去做吞咽口水的动作,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良久,宁泽川突然扭过头大步向外走去:“张清明!开车去公司。”
发泄愤怒的摔门声让舒颜打了一个激灵,她扶着书桌长长吐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顺了顺胸口。
生病的人本就容易发脾气,以摔门的声音来看,他被她气得不轻,但好在,他此举算是默认留下她做到合同上规定的时间。
虽然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他不会让她那么好过。
中午舒颜做了绿豆百合粥、苦瓜炒蛋,还煮了雪梨糖水,都是些祛心火的。
宁泽川没有回来,她将这些东西装盒带去公司,却在大厅被保安拦下了。
“对不起舒医生,宁先生特意交代过,不让你进去。”
这是舒颜没有想到的,她尴尬地“哦”了声,将餐盒递给保安:“那能麻烦你将这个拿给张秘书吗?就说是特意给宁先生做的食疗。”
“可以的,你放心。”
002
“这是什么?”
办公室里,宁泽川冷冷地看着张清明手里捧着的餐盒。
张清明没打算骗他:“舒医生拿来的。”
“丢掉。”
他冷声吩咐,“哗”地翻了页文件。
“是。”
张清明颔首,随手将餐盒丢在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退了出去。
办公室安静下来,很久都没有纸张翻动的声音,最后宁泽川缓缓放下文件,站起来走到垃圾桶前,弯身捡起里面的餐盒。
打开时,分隔装在不同层的菜在抛掷中混在一起,品相极差,甚至有些恶心,他舀了勺混着苦瓜的粥送进嘴里,闭上眼,又甜又咸又苦的味道正如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从难以置信的震怒中慢慢冷静下来后,他其实是有些愧对舒颜的。
她对谁好,她爱着谁,都是她的自由。仅仅作为一个旧友,他做的确实有些过了。
他虽不想承认,但经他了解下来,欧子宸品貌俱佳,有正经的职业和家世,在舒颜身边十多年,他熬过了时间对感情的考验,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侣。
最重要的,是他有个健康的身体。
宁泽川嫉妒得发狂,却无可奈何,面对她时,他便会想到这些,甚至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就像回到从前那个患上狂躁症,对谁都戾气深重的自己。
但还是会难过,为什么她豁出所有去维护的那个人,不是他呢?为什么他要被这样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身体所累?
复杂的情绪压在他胸口,他心郁难纾,胃口也不好,吃得很慢。
张清明拿着材料进来时正好看见宁泽川拿着勺子往嘴里送的一幕,他微微一怔,不知是该走进去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般离开。
宁泽川头也不抬:“进来。”
张清明关上门,目不斜视地将文件夹递过去:“宁先生,这是海润实业的收购企划案,江州商会的会议定在明天下午三点,已经通知了宁经理参加。您拟定的日本总部慈善夜代表团的参宴名单已经邮件过去,森本先生无异议。”
交代完工作,张清明转身正要走,宁泽川突然开口叫住他:“张清明。”
“订两张下午的机票,去海润实地考察。”
这么突然?完全像是临时起意。
张清明心里咯噔一下,还是点头道:“是,宁先生。”顿了顿,略显多余地问了句,“要叫上舒医生吗?”
宁泽川放下勺子,摇了摇头:“不用告诉她。”
他无法面对,她要为工作负责,留在他眼前,只会更深地刺痛他,那么就只有他离开。
张清明办事效率一向高,三个小时后,宁泽川坐在飞机上系好安全带,刚好收到舒颜的短信。
“我做了松鼠鳜鱼,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直到空乘来提醒他飞机要起飞了请关闭手机。他随手删掉了短信,将舒颜的号码拉进了通讯录黑名单。
舒颜病了。
那晚她在阳台上吹了一夜风,隔日嗓子就有些不对劲。果不其然,三日后,她一觉睡醒时发现嗓子哑了,又痛又痒。过不了几日,她的呼吸开始不顺,眼泪、喷嚏一齐流,她真实上演了感冒由轻到重的过程。
含着体温计躺在床上时舒颜想还好宁泽川不在,他离开江州的隔天她才知道,他的电话打不通,夜里打给张清明才知道,他去外地出差了,归期未定。
舒颜可以笃定,宁泽川是不想见到她,她虽靠着合同强行留下来,他却用另一种方式将她隔绝在世界之外,比用最恶毒语言刺伤对方更可怕的是冷暴力。
宁泽川走后,舒颜的心就像脱离身体,毫无目的地飞行到千里之外他出差的那座城市徘徊,总想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联系不到他,张清明就成了她纾解思念的救命稻草。
“没有水土不服,宁先生身体很好。”
“这边的公司请了有名望的医生随诊,每天都会做检查。”
“宁先生在开会,会议不会很久,因为之后还有酒席。”
“没有带,但是有现买,不用你特地寄过来。”
最后一次,张清明很久后才接起电话,开口就说:“舒医生,你别为难我了。”
舒颜握着手机,那些询问宁泽川日常安好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对不起。”
舒颜挂断电话,慢慢垂下了手,她想她这次真的病得很重,连拿手机的力气都没了。
那天是平安夜,宁泽川的生日,舒颜只是想和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街头小巷都有人在庆祝,一片喜庆祥和之色,只有她与这无声的雪是一样的。令她心灰意冷的不是身边没有他,而是这欢声笑语都与她无关。
那之后舒颜再未给张清明打电话。
接连几日的霜冻后天气越来越冷,宁泽川回江州那天机场下了雪,飞机延误了六个小时,降落在江州时是早上四点多。
宁泽川回到家,靠在没有开灯的沙发上,抬起一条胳膊横在眼睛上小寐。这些日子他总是睡不好,海润特意请来的随诊医生说,这样的状况若持续下去会耗坏他的身体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开门声,已进冬日,夜长昼短,世界仍被一片黑暗笼罩,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见一个团似的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吧嗒”一声,灯开了。
“啊!”
舒颜乍一看到客厅有人,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没跳起来,看到是他后,惊吓的脸立马变成了惊喜:“你、你……你回来啦。”
突如其来的灯光刺眼,宁泽川忍不住皱眉眯眼。她裹着厚厚的斗篷,脸有些水肿,鼻子发红,耷拉着眼,病恹恹的样子。
宁泽川只看了一眼,胸口就被既心疼又愤怒的复杂感充斥了,他忍不住刻薄道:“生病了就回去,在这里晃悠,你是想传染给谁?”
舒颜一愣:“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
事实上她的伤寒已经快好了,只是病的时间太久,病容尚未褪。
没等她解释,宁泽川就站起来,越过她开门出去了。
门关了后很久,舒颜才有动作,她的肩膀塌了下来,泄气般垂下了脑袋。
那天公司例会,宁泽川开了个总爱在项目中捞点小油水的公司元老,此人的毛病公司管理层都知道。当初他是跟着宁启光打天下的功臣,所捞的油水也只是各个项目的零头,不算多,是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众人心里都犯嘀咕,这事宁泽川不是不知道,突然就这样直接开除是有些莫名其妙。
元老六十多岁的人,扯着嗓子站在办公室门口骂了宁泽川很久,连认贼作父都骂出来了。
保安上来拉扯了半天才把他拉走,张清明善后完回到办公室时,宁泽川坐在办公桌后头,一手扶额,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
“走了?”
“走了。”
然后宁泽川收回视线,边翻阅文件边交代工作安排。
不久有人敲门,是公司董事会成员周董事,来给元老求情。
“老林是跟着公司一起成长的,当初宁老分股份时,他以亲兄弟不算账为由硬是没要,是个挺仗义的人,其实按理说他要拿了那些股份,每年分到的钱要比他亏空的那些多得多。”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亏空的那些钱都是应该的?”宁泽川“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他放弃的股份是不是要整个公司来做他的后悔药?”
站在宁泽川旁边的张清明,对周董事使了个眼色,摇摇头。
周董事是个明眼人,接收到张清明的眼色,知道宁泽川心情不好,老林这是撞枪口上了,于是,立马赔笑:“肯定不是了,老林这事做得实在是不应该,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收敛点。现在退休了也好,他闺女都二胎了,刚好回家带孙子去,老林带孩子可是有一套的,当年你出世的时候,谁抱你你都哭,就他一抱你就安静了。”
宁泽川皱着的眉隐隐有些松动,周董事赶紧又添了把火:“他是个暴脾气,要面子,才会说出那些话,你不要同他计较。唉,宁大哥要是在的话,知道他这样闹得多难过吧,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可不能就这么成仇人了,这样吧,晚上我做东,我们一起吃个饭。”
宁泽川的脑海里闪过舒颜的脸,于是,破天荒地没有拒绝周董事的提议。
事实上,那天早上宁泽川从家里出去后舒颜也离开了,她心里难受,最难受的,是在这样的时候她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她才发现,从前到现在,她身边每一个人到最后都会与她渐生隔阂,母亲、顾陶之、欧子宸,还有宁泽川,她没有比此刻更觉得孤独,天大地大,竟无一处可容她。
孤独的人除了买醉便是睡觉,舒颜选择了后者,牛奶里放了少量的安眠药,她睡得很沉,没有做梦,后来她是被电话吵醒的,迷迷糊糊摸了手机一看,就彻底清醒了。
床头的夜景灯显示是凌晨一点二十,张清明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一定是宁泽川出事了。
她头皮发麻,一边穿衣服一边接电话:“出什么事了?”
“宁先生恐怕是喝醉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电话那头的张清明似乎有些犹豫,“舒医生,你还是自己来看吧。”
“我马上来!”
一听宁泽川喝醉,舒颜就觉得头痛,他的身体不比他人,运气差的话,酒精甚至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他真的这么不愿意看见她?
舒颜赶到别墅,张清明就在门口等她,将她往宁泽川的卧房领。
“他怎么样了?”
“吐了三次。”
舒颜心疼:“你怎么不看着他点,喝酒?还喝醉了?”
张清明百口莫辩,他怎么没拦,可那群董事一喝起酒来什么都忘了,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替宁先生挡酒上,应付了几圈下来后才发现宁先生独自喝光了一瓶白酒,他顿时吓得魂都没了。
推开卧室的门,张清明走到卫生间门口,往里一指:“本来是要洗澡的,可我半天都没听到水声,进来一看……我叫了他好几次,可他根本不愿意理我。”
舒颜往卫生间里一看,就傻眼了。
人在醉酒后自我意识全无的情况下是会做出与平常大相径庭的事,可她一时间仍无法将这个宁泽川同平时的他联系在一起。
宁泽川曲着膝盖坐在浴缸里,头搁在膝盖上,他醉了,抱着头,可怜兮兮地蹲在那里。
“你从前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舒颜问。
张清明摇摇头:“这是第一次。”
“我试试。”
舒颜走了过去,在浴缸旁边蹲下,近了才发现他的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些什么。她把身子探了过去,凑近了听,才听清。
“你不要我。”
“是你不要我的。”
“你们每个人,都不要我。”
舒颜的心瞬间就融化了,她拉过他的手,轻声道:“少爷,你在说什么胡话呢,你忘啦,我们说好的,我会守着你。”
让我陪着你,天堂或地狱。
宁泽川慢慢抬起头,狭长的凤眼闪着清澈的光,不似醉了样,他看着舒颜,慢慢吐出两个字。
“骗子。”
舒颜在这两个字里听出了委屈的意味,醉后的宁泽川就像个孩子一般,激发了她母性的一面:“不骗你,现在,你先洗澡好不好,你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了。”
宁泽川反应有些迟缓,顿了几秒后慢动作地点点头:“好。”
张清明连忙要过来帮忙:“宁先生,我来……”
“不要你!”
宁泽川突然提高音量,一把抱住舒颜的脖子。
这个动作,是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还是我来吧,”舒颜忍不住笑,“你身上酒味不比他淡,早点回家洗漱休息吧。”
张清明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即刻察觉到的舒颜有些脸红:“我是个医生,他穿没穿衣服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医生平时的工作不就是会接触到这样,再平常不过了。舒医生高风亮节,是他想多了,况且一个姑娘家都不在意这些,他难道还要担心宁先生被占了便宜吗。
“那就麻烦你了。”
张清明于是放心地离开了。
003
舒颜镇定地脱去宁泽川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浴缸里放了水,舒颜目不斜视地替他擦身子。
南丁格尔以及白求恩作证,此刻,她真的是在心里不停地默念:“这是人体模型,这是人体模型,这是人体模型。”
万幸的是,宁泽川很安静,不言不语,任她摆布,实乃乖孩子的典范。
洗完澡后,舒颜给他吹头发,他坐在马桶上,手端正地搭在膝盖上,眼睛紧闭,腰杆挺得笔直,舒颜忍不住笑,这是返璞归真回到了小时候?他小时候原来这么乖的?
喂他吃了护肝片,看着他睡下后,舒颜才放心去睡觉。
那次半夜宁泽川将她的行李打包丢出来后她就再没在这里过过夜,好在从前她睡的那间房没有被动过。宁泽川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她还将被子拿出来晒过太阳。
睡到半夜的时候,睡梦中的舒颜恍惚听见了开门声,紧接着身边的位置塌了下去,下一秒,她连人带被子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她唰地一下睁开眼,屏住呼吸。
在那件事发生后,她曾以为她会和很多遭遇过性侵的女孩一样,自此留下阴影,抗拒被触碰,与人亲密。
可是当她闻到身后那人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时,她突然安下心来,闭上眼叹息,从前她就知道,像是她生来就该和他相依为命一样,只有在他身旁她才能没有理由地感到心安。
只有他是不同的。
这辈子,也只有他是对的。
两人相拥着睡到迷糊,宁泽川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被子,舒颜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来,两人面对面,彼此的鼻尖只有一指之隔,藤蔓一样拥抱着对方。
黑暗中,舒颜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睁开了眼,正对上一双琉璃似的双眸,舒颜想他真是喝了太多,连眼神都那样醉人。
她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在梦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她只知道,当他低下头吻上她的唇,滚烫的掌心流连在她身上时,她缓缓闭上了眼,手顺着睡衣紧紧攀附上他裸露的背。
天光微亮的时候,舒颜从宁泽川的怀里醒来,他的长臂还搭在她的腹上,舒颜脸色微红,轻轻从他胳膊下钻出来。他睡得很沉,薄唇轻启,并没有宿醉的不安稳,毛茸茸的睫毛搭在俊脸之上,像是传世画卷里如玉般的小公子,江河山川,不及他带给她的惊心动魄。
舒颜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他一下,才穿了衣服去一楼的卫生间洗澡。
浴室里,舒颜看着镜中自己红肿的唇,这才晓得害羞,他和她昨日还在冷战,不过一个晚上,就变成最亲密的关系。这过于快速的发展,罪魁祸首是酒精,但她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清醒后的他。
所以,舒颜在卫生间里躲了很久,等她想好了将会面对的所有尴尬场景的应对方式出去后,在看见站在门外的人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那人穿着件黑色大衣,头发利索地绑在脑后,未施粉黛的脸色并不好看。舒颜上一次看见她时,她的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美丽的光芒。
忽然间,舒颜意识到那些幸福和美丽是谁将它们从她脸上剥下,瞬间就白了脸。
“舒颜,你可真行啊。”
顾陶之轻轻吐出句话,目光冷冷如冰刃,射得舒颜抬不起头来,然后顾陶之转过身,几步走到垂首立在沙发边的张清明面前,扬手就是响亮的一巴掌。
“啪”的一声,舒颜浑身一震,觉得那个巴掌像是打在自己脸上一样。
“宁先生醉酒你不会通知我?他不知道我回国了,你还不知道?张清明,你忘了你的身份?你就是这么报答森本家对你的养育之恩吗?”
张清明低着头不说话,右脸上,清晰的五个指印,触目惊心。
顾陶之是森本家未过门的媳妇,是他的半个主子,但他清楚宁泽川醒着的时候都不想看见她,何况是醉酒后最脆弱的时候。
“森本夫人的手信你也看过了,我为什么来?入乡随俗,在日本,背叛主家,是要切腹谢罪的,”顾陶之这话是说给张清明听,眼睛却一直看着舒颜,看着舒颜方才从浴室里出来还红润着的脸血色一点点褪尽,顾陶之就有种报复的快感,“你即刻回日本,我会和宁先生说,你是被总部召回去了。”
张清明默了默,垂下头:“是。”然后就走了出去。
只剩下舒颜和顾陶之两个人时,顾陶之靠近舒颜古怪地笑了笑:“舒颜啊,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把你当作亲妹妹看待,即便后来我不能苟同你的行为而与你逐渐疏远,我也没想过要和你撕破脸,可是舒颜,在你身上印证了什么是给脸不要脸。”
舒颜被刺痛了,她咬着唇,不敢抬头看顾陶之,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你和你妈真是一个样。”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的衣物,舒颜闭着眼一动不动地任顾陶之发泄,在顾陶之扔完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后特仇恨地吐出“滚”字后,舒颜如临大赦,捡起散落在脚下的衣服物件,跑了出去。
别墅的门一关,她就身子一软,幸好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肩膀才没让她摔倒在雪地里。
张清明说:“舒医生,我送你一程。”
舒颜本想拒绝,可她的腿似灌了铅一样沉,根本走不动路。
车上,舒颜缩在后座上,用特别低的声音说:“对不起……”
张清明听见了,其实这事他无法做任何评论,酒后是会发生很多无法掌控的事,况且又是一对彼此心悦的男女:“责任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责任。”
如果昨夜,他没有打电话给舒颜,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但,事实难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周董事早上去公司没有看见宁泽川,竟会打越洋电话去宁瑶那儿关心昨夜醉酒的宁泽川。于是,宁瑶通知了准儿媳顾陶之,让她去照顾宁泽川。
顾陶之找他载她来别墅的路上,他长了个心眼,悄悄拨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宁泽川和舒颜都没有接。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发生,昨夜,我也没有来过。”舒颜突然说道。
张清明一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眼,点点头:“我知道了。”
舒颜将自己抱紧了些,靠在后座上,头脑一阵阵地发胀。她本以为自己只要远远看着他安好就会幸福,可与他重逢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告诉她,她做不到。
人啊,都是贪心的动物,看不见时,想要看见,看见了,想要碰着,碰着了,就想要把他好好藏起来,变成她一个人的宝贝。
舒颜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贪欲一点点吞噬,她失去了判断和道德,做出了为人不齿的事情。
宁泽川醉了,她清醒着,她没有拒绝。
这样的她,连自己都唾弃。
宁泽川一直睡到中午才醒。
他的头很痛,忍不住皱眉,直到一双带着香气的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他愣了愣,猛然睁开眼,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在看见屈身坐在旁边的人时收回腹中,他明显抗拒地推开她的手,皱起眉:“你怎么在这儿?”
顾陶之笑笑,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你昨天喝醉了,张清明也喝了不少,他打了电话给我,让我来照顾你,你吐了一身,又醉得不省人事,我给你换了衣服,你不介意吧?”
她看见了,他睁开眼在看见她之前,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柔情,那样的神色,他只有在面对舒颜时才会露出,别无他人。
那一刻,顾陶之心中对舒颜的恨意又深刻了些。
宁泽川冷了脸,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你怎么在这儿?”
顾陶之知道自己装不了傻,便实话实说:“是你母亲,她不放心你,想让我照顾你,所以,她帮助我回国。”
宁泽川的脸色有些阴沉,沉默了一会儿,异常平静地看着她道:“不管她允了你什么,你要清楚一点,我们订婚只是各取所需,你最好不要打别的主意。”
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也听得出,况且顾陶之比谁都聪明。
他对顾陶之一向没什么好感,当年他在羲和就看得出,这女人笑容太假,也太过老到,明里与谁相处得都很好,实则掌控一切,自己不会吃一点亏,这样的人最可怕,谈笑风生间就伤人于无形。他之所以能这么快就看出来,是因为他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与她类似的人,陆傥。
顾陶之若是个男人,会是个可怕的对手或是很好的生意伙伴。
可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很有想法,不满足于现状的贪心之人。
当年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江泊舟对她信任有加,安排她远渡重洋,进入森本家,安插在他身边,汇报他的日常生活。
顾陶之主动对他和宁瑶说出江泊舟让她做的事,并表示,自己会答应只是因为宁家对她有恩,她想维持江泊舟和宁泽川之间的血缘联系。
她的聪明之处在于,这些事她不说宁瑶也终究会查到,由她主动说出来,便让宁瑶对她放了心,留在了身边。甚至,还阴差阳错地和他订了婚,他有时候甚至怀疑,在这件事上,顾陶之是不是四两拨千斤,参与了整件事情的推动?不然森本家的那些老头为何突然拿中国的“成家立业”来说事?
他会这样怀疑是因为订婚后她所表现出来对他的目的性太强,这些年,她还真的就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未婚妻,所以,当她想要跟着他一起回国时,被他以他在森本的话事权留在了日本。可他没想到,一向不管他感情问题的宁瑶会横插一脚,将这个他难以控制行为的人送到了身边。
这让他特别地恼火,多一秒都不想看见她。
“出去。”
宁泽川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顾陶之觉得自己脸上那些刻意堆出来的笑也保持不住了,索性也就放弃了,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眼睛泛着红。
“宁泽川,你不把我当女人,也至少要把我当作个人不是吗?我喜欢你有什么错?我有害过你吗?我一个女孩子,为了你,从中国到日本,为你的事业兢兢业业做牛做马你就没有一丁点感动吗?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看到过我吗?”
她几乎说得泣不成声,梨花带雨的模样任谁都会心生恻隐,偏偏宁泽川从来都是异于常人的,他冷淡地看着她,突然发出一声诡异的笑。
顾陶之觉得这个人太可怕了,她忽然意识到她最擅长的伪装从未对他起过效果,她在他面前就像连皮肉都没有,只有骨架下一颗跳动的心,暴露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在她就要将这些慌乱表现出来前,她捂着脸转身跑出去了。
当房间安静下来,只剩宁泽川一个人时,他捏着眉心,靠了下去。
他满脑子都是舒颜,只一秒就将顾陶之抛诸脑后。
宁泽川从不愿意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一点心意,他的心太小,装一个人都嫌拥挤。
其实自舒颜从这儿搬走后,他夜里总是睡不着,只有到这个房间里,躺在她睡过的床上,才能安眠。
所以,会在这里醒来并不稀奇。
只是昨夜……
他猛地掀开被子看了眼,略显凌乱的白色被单并无异样。
他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放心,他是个正常的成年男人,做一些旖旎的梦实属平常,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关系,昨夜那梦的感觉太过真实,肌肤紧贴的触觉,和胸腔里的酣足,让他差点以为昨夜是舒颜在他身边度过。
他之所以认定那是个主角是舒颜的梦,而不是照顾了他一夜的顾陶之,是因为只有舒颜,才能让他变成梦中那个无限热情和索求的人。
只有她才能激发他的贪欲。
004
那天之后,过了有几天,舒颜才重新回到别墅做她的工作。
那天顾陶之带着从日本带过来的瑶柱,说是森本夫人让拿来的。宁泽川不知道他母亲准备了多少手札给顾陶之左一个又一个接近他的理由,这让他觉得可笑,更心生烦躁。
正烦躁着,舒颜来了,看见坐在大厅僵持着的两人时,她微微一愣,脱鞋的动作就那么止住,站在门口傻兮兮地看着他们。
几日未见,她又憔悴了,病容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还加深了。
这姑娘,自小照顾别人很有一套,但对自己,总是缺个心眼。
宁泽川将内心的烦躁迁怒到她身上:“门开着做什么,这么冷的天,你想冻死谁?”
舒颜被他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受惊之鸟一样赶紧将门关上,直接迈了进来。
那沾着雪粒的鞋子踩在地暖上时,留下一串雪粒。
宁泽川皱眉,她怎么恍恍惚惚的,有心事?
顾陶之已经迎了过去,拉住舒颜的手,笑道:“舒颜,你忘了换拖鞋,来,我帮你,外头那么冷,冻坏了吧。”
“不用,我自己……”
舒颜连忙摆手,往后退了一步,可顾陶之已经蹲下来,抓住了她的脚。
舒颜只有尴尬地让她脱了自己的鞋子,换上室内拖鞋,任顾陶之牵着走到桌边:“这是从日本带来的珍品瑶柱,我煮了一些粥,你也快尝尝吧。”
宁泽川的目光一直锁在舒颜的身上,她离他越近,她深陷的眼窝和消瘦的脸颊也更明显。当她在他对面坐下时,他忍不住问道:“医生都不自医的?”
舒颜神色恍惚,愣愣的没反应过来,顾陶之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边给舒颜盛粥边道:“舒颜从小不是就怕冷吗,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她就这副总是睡不醒的模样,做事也恍恍惚惚的,没什么大碍的,在暖气房里待一会儿就生龙活虎了,而且你想啊,就算医生不自医,舒颜她男朋友也还是个医生呢,怎么会舍得让她病着,舒颜,对不对啊?”
顾陶之回头看舒颜的那个角度讨巧,正好在宁泽川视线盲区的范围内,舒颜却看得一清二楚,她嗓子噎住了般,顺着顾陶之的话点了点头。
宁泽川又被刺痛了,她为什么总是这样,在他好不容易将伤痛藏起来时,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又揭开他的伤口,在上面拉上一道新鲜的口子。这样的凌磨无异于凌迟,她对他未免太残忍了些。宁泽川心中方才那一点因她而生的怜悯,忽然间就消失不见了,他只想让所有人都陪着他一起痛,那生不如死的滋味,要感同身受才有趣。
越在乎的人,越难以原谅。
“舒颜。”
他突然轻轻柔柔地叫了她声,舒颜抬头看向他,他用冷淡得令人发颤的眼神看他,一字一句,宣判她的死刑。
“我和顾陶之,下个月结婚,欢迎你来参加。”
“吧嗒”一声,舒颜手里的勺子应声落地。
那天晚上,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下,后半夜,天空开始下雨,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都是梦碎的声音。
舒颜做了快十年的梦就这样碎了,碎片落在雪地里,渣都不剩,世界还以她的,是无穷无尽的寒冷。
睡梦中的舒颜抱紧了自己,身上盖了两床棉被,依然冷得直打摆子。
当宁泽川发现顾陶之的存在能让他在舒颜面前不再像个充满嫉妒怨恨的失败者后,他开始默许了顾陶之把梧桐别墅当作自己家的行为。
他就像个在舒颜那儿讨不到糖的小孩,于是跑到别人那儿要他不爱吃的,吃得一阵恶心,还要对舒颜做出一副,这个糖很好吃的模样。
有时舒颜端着药在一边等着时,他和顾陶之谈笑风生,说着他印象并不深刻的东京八年生活。那是一个舒颜不曾参与的地方,而他就是要让她感到尴尬和漠视。
好不容易谈完,终于“想起”舒颜时,他会开始找碴,药凉了会儿伤胃,热了会儿烫口,反复折腾着她。
爱而不得,由爱故生怨,由爱故生嗔。
他期待着在舒颜脸上看到无措或是委屈,他想她若向他示弱,他一定什么都不在乎,就算她恨他,用抢的也要带着她远走高飞,让她的眼里只有他。
然而舒颜表现得异常平静且有耐心,一点也不像之前那个就算不同他吵架也要把将情绪写在脸上的姑娘。
她太平静了。
这样的平静令他不安,尤其是现在,他和顾陶之将要结婚的消息以白热化的速度扩散开来。
宁泽川不需要做任何事,顾陶之就已经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江州的商报还对顾陶之进行了专访,专访记者就是同恭玉颇有渊源的小白记者。
因为恭玉的关系,舒颜同小白记者有着不深不浅的交情。
那天小白记者做完专访,就给舒颜打了个电话。
“是她自己找到我们主编的,或许现在市面上的消息都是她自己放出去的,谁知道真假呢。”
舒颜说:“是真的,他们已经订婚很多年了。”
小白记者愤愤不平:“订婚又不是结婚。”
舒颜笑:“你带进了太多私人感情,如果如今处在顾陶之位置的是我,你肯定不会这样说的。”
“我……”小白记者噎了一会儿,语带犹豫,“舒颜姐,你还好么,你不是……很爱宁泽川吗?”
舒颜微微怔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爱他,只有他不知,或者,是他知道,却装作不知,她有些苦涩地笑了声:“我爱他,跟他和谁结婚,是两件事。”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舒颜深吸了口气,说:“小白,很高兴认识你,珍重。”
那天舒颜去医院办离职。
欧院长入狱后,郑科长升职做了院长,离职手续很容易就办好。
郑院长将盖了章的文件递给她:“学校那边我已经写了推荐信,你就放心准备考试。”
舒颜开玩笑:“您就不担心我考不过啊?”
郑院长白她一眼:“你敢考不过试试?”
舒颜咯咯地笑,郑院长的眼睛却红了:“瞧你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到那边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外边不比国内,乱着呢,你师母年纪大了,不要叫她担心,不要为了省电话费就不打电话回来,大不了这个钱我给你报销了。”
舒颜哽咽地“嗯”了声:“您就等着我的天价话费单吧。”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后,舒颜去了妇产科,欧子宸正在坐诊,她在走廊站着,斜对着门,正好能看见办公室里的场景。相识十多年了,这却好像是她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他的模样,原来他长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剑眉星目的,脸上总带着和煦的笑,难怪那么多小护士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妇科钻,医院里也广为流传着“就算这辈子不能为欧医生生孩子,也至少要让他为自己接生一次孩子”这样让她笑了很久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来问诊的人都没了,欧子宸扶着脖子抬起头,目光抬起的瞬间,他的动作突然僵住,舒颜知道他是看见她了,于是对他招了招手,朝他走过去。
直到她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欧子宸才回过神来,有些吃惊的样子:“舒颜……你怎么来了?来多久了?”
“没多久,我来办离职,顺便来看看你。”
“离职?”欧子宸又是一愣。
舒颜解释:“我就要去伦敦了。”
“离入学考试不是还有好几个月?”
舒颜早晚会去伦敦欧子宸是知道的,毕业后这些年,她一直在为去帝国理工的医学院深造而努力存钱和学习。
“学费还差一些,我联系了伦敦当地一家私人诊所,那边工资开得比较高,我可以边工作边准备考试,提前熟悉下环境,也不错。”
“这和你之前的计划不一样,”欧子宸默了默,想到前些日子出来的新闻,了然道,“是因为宁泽川?”
舒颜点点头,她并不想否认,她会做这样的决定确实是因为宁泽川,她是目睹过他订婚的场景的,所以,她更无法亲眼看着他娶别人,也无法想象身边所有人都在庆祝他从她的世界里离开的那天,自己的模样。
从他对她宣布要与顾陶之结婚的那天开始,她就像个等待死亡的死缓刑犯,每一天都是煎熬,她太难受了,只有离开,逃得远远的,放声地笑或者哭。
欧子宸捂着脸沉默了会儿,丧气地吐了口气:“什么时候走?”
“过完年。”
“我送你?”
舒颜摇摇头:“不了,我受不了离别。”眼看欧子宸的脸越发沮丧,舒颜心里一暖,伸手拉住他的手,安慰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而且,你也可以去看我的啊。”
欧子宸的眼睛都亮了:“真的?我可以去看你?”
舒颜笑着点头:“真的。”
那天晚上欧子宸和舒颜一起吃饭,两人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各自父亲的事。欧子宸喝了很多酒,最后,抱着酒瓶在桌上睡着了,梦里他抽泣了几声,舒颜听得真真切切,他在说:“舒颜,对不起。”
舒颜望着窗外簌簌的大雪,轻声说:“我知道……没关系。”
事实上,欧子宸不知道,在欧院长入狱前,舒颜曾单独去看过他一次。
欧院长在口供里直言不讳,他会和陆傥合作,是因为舒颜,舒颜如今同宁氏集团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他要毁掉和她有关的一切。
舒颜有些懵,她有些跟不上欧院长的思维节奏,不解道:“难道这些年你就一点都不为我爸替你背了黑锅这事感到愧疚?为什么还要想着害我?”
欧院长拍着桌子激动地破口大骂:“你好意思问这个?你把子宸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让我们欧家断了后!你让他再也不能做个完整的男人!你万死难辞其咎!”
舒颜明白了,他恨她,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因为恨她,丢掉了作为一个医生的初心。
这到底,算不算她的罪过?
天快亮的时候,舒颜解开披肩盖在还未醒的欧子宸身上,俯身抱了抱他,然后离开了饭店。舒颜趁着时间还早,去了墓园,父亲长眠的地方,她抹去墓碑上的落雪,注视着那张记忆中已经模糊的脸,很久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
除夕的时候,恭培林给舒颜打电话,轻描淡写地说顾陶之一早就把先生和夫人接去羲和过节了,问舒颜要不要一起来。
舒颜正坐在行李箱前等泡面泡好,她愣了一下说:“不用了。”
犹豫了下,恭培林还是问出了他打电话来的重点:“你和小川还好吗?”
舒颜避重就轻:“我和他不都一直那样吗,恭叔,我明天就走了,去国外读书。”
“怎么这么突然?”
“哪里突然啊,我都准备了好几年了,好不容易攒到了钱,还不立刻去啊,谁知道学费会不会涨啊。”
舒颜口气轻松,可恭培林还是在其间听到了一丝佯装的味道,叹了口气道:“你啊你,太过自立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随你吧,年轻人愿意学习,是好事,你放心去吧,家里头有我看着,等过几天我再和你妈说这事,省得她难过,大过年的,要讨个好彩头,哭的话一整年都不顺利的。”
舒颜“嗯”了声,赶紧挂了电话,谨记恭培林的话,仰了半天脖子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隔天一早舒颜把行李寄存在别墅区外头的超市后,开始了一天的私护工作。
如往常一样,有顾陶之在,其实并没有她能帮到的地方,现在,顾陶之连几种药物的调配都学得很好。
他身边已有了别人照顾,这样很好。
离别越近,时间过得越快,好像只眨了一下眼,就迎来了暮色。
舒颜想了想,还是特地去和宁泽川道了声别,他正和顾陶之在书房里说着什么。
舒颜轻轻扣了下书房的门,宁泽川淡淡扫了她眼。
舒颜说:“泽川,我走了。”
意料中,他没什么反应地垂下了头,和顾陶之继续方才的话题。
舒颜愣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开,他的世界从来都不需要她,她是乐章里一个无意间走的调,水墨画里不小心弯出去的一笔,风景照里多余的背影。
直到关门声传来,宁泽川突然间沉默,他慢慢直起背,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走廊,心里忽然没有来由地一阵发慌,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顾陶之问:“怎么了?”
他极为不耐地挥开她伸过来的手:“出去!”
舒颜订的是夜班机,空乘提醒她关机时,她抽掉了SIM卡,折成两半,随手丢在了垃圾袋里。
飞机起飞的轰鸣声中,舒颜忽然想到,她离开没有刻意瞒着他,他一点都没察觉到,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缘分。
此后,山长水阔,君自珍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