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满眼春风百事非(2)
第24章满眼春风百事非(2)
王回春已守在殿外,带了制好的药膏,只见远远灯火如炬蜿蜒前来,更有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便整理了下药箱,准备恭迎圣驾。
此时,养心殿院门走进两行人。为首一人一袭银灰色鸾凤绣金锦丝袍,外披绛色狐狸裘,周身只有素净的玉饰相配,手上不住地转着一串黄玉佛珠。经了岁月的慈祥面上此时满是焦虑与担忧。她身边一个年轻女子,一身霞绯底色金雀络云绉纱裙,外罩一件银白面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乌云高挽,饰以缧红珊瑚流苏紫晶步摇,提了一盏如意团花图案的宫灯,仔细地为前一人照着脚下的路。她们身后,是大批的侍女太监,皆提了七宝琉璃的精巧宫灯,屏气凝神。
前一人脚步匆忙,身后的女子更是亦步亦趋。行至殿前,看到拜在地上的王回春,张口问道:“王院判,皇帝的伤如何?”
“微臣参见太后,参见冯淑仪。”王院判行了礼,垂首站在一旁答道:“臣正是在此等待皇上圣驾。张总管已去了,看时辰该回来了。”
太后点点头,叹息了一声,对身后的女子说道:“按祖制妃以下的女子是不能进入养心殿的。你且在门外等候吧。”
冯淑仪一躬身:“臣妾明白,臣妾在此恭候圣驾。”
太后点点头,看向远远而来的灯火:“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转身进了养心殿。
沈羲遥到了养心殿时,已在肩舆上熟睡过去,因此并没有注意到殿前的冯淑仪和之后赶来的孟昭仪、柳婕妤和吴贵人等人。因她们都还未晋妃位,便只能都侯在殿外。见沈羲遥御驾归来,也不能出声,只能看着沈羲遥的肩舆直接抬进了养心殿,那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
沈羲遥慢慢醒来,第一眼就看见太后满面的忧虑,苍白一笑:“母后。”
太后急忙上前,看着心爱的儿子高高肿起的脚踝,满心的痛楚。“这是怎么回事?”她转了身,一向和蔼的面上此时只是愤怒:“这养心殿的奴才们都干什么去了?”
一殿的人皆仓皇跪在地上,诺诺不敢出声。
“不怪他们,是朕自己出去的。”沈羲遥摆摆手:“都退下吧。”
便只留了几个给王院判打下手的侍女并张德海。张德海依旧跪在地上,心中却已是如明镜一般。
皇帝定是怕太后看出伤的端倪,毕竟不能连日不去太后处请安。只得想出了这样的办法,自己受了委屈。而他们这一干人,想必太后是要责罚,但以皇帝的筹谋,肯定不会重罚的。若是皇帝没有如此,太后难免知道伤的缘由,那时,他的小命估计难保了。即使此次受了重罚,也比丢了性命强啊。
“张德海,朕口渴难耐。”沈羲遥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德海,淡淡道:“你去备些粥来。”
张德海领命下去了,临行时看到太后愠怒的面色和沈羲遥狡黠的一笑,心中一松,又一酸。
待他端了珊瑚红地五彩花卉碗里盛的慧仁米粥,又备了盛在斗彩卷草花卉纹小碟里的金糕卷、菊花佛手酥、金菇掐菜、溜鸡脯四品辅食进来,沈羲遥已换完了药与太后闲坐在软榻之上,打着精神说着话。
“母后陪儿子用一点吧。”沈羲遥示意张德海将吃食搁在圆几之上,微笑着对太后道。
太后一笑:“好吧,陪你用些。如此不小心,可把我急坏了。”
“是儿子不对,今夜月色如水,不知怎地就想起早年与四弟在行苑里赛马,也是晚上,朕还赢了羲赫。”他笑起来,里都是温和:“虽然羲赫远在西南,但还是想再策马重温一回。”
“你呀,也不让人陪着,摔得这么重······”太后唏嘘着,拿帕子拭拭眼角,责怪道。
沈羲遥用牙箸拨了一碗粥递到太后面前:“有人跟着,全不是那意境了。”他淡淡笑着,如同窗外的月光:“所以朕才偷偷出去的。”
张德海听到此,便知这养心殿一干侍从不会被重罚了。
“母后这么晚还没休息么?”沈羲遥喝着粥问道。
“正要睡,听到有人来报便匆匆过来了,路上还遇到了淑娴。”说到此太后才想起来冯淑仪还守在外面,想起沈羲遥进来时已经睡去,便道:“这会儿定还在外面等着呢。”
沈羲遥没有吱声,张德海上前笑道:“不光是淑仪娘娘,孟昭仪、柳婕妤、吴贵人她们都在外面守着呢。”
听到“吴贵人”三字时,沈羲遥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恢复常态:“夜露深重,朕无大碍,让她们都回去歇着吧。”末了又道:“前几日暹罗进贡了一些倭缎朕瞧着不错,都赏给她们。”
张德海领命退下,沈羲遥继续与太后闲话用膳,倒也是一派和乐。
凌相在玉秋镇暗中查案,又派了心腹悄悄去了东都,一连几日,案子也查得差不多了。
这日傍晚,他与凌雪薇坐在小院一棵大槐树下,落叶纷纷,缭绕在他们周围。凌雪薇向粗瓷白茶壶里添着刚刚烧开的水,冲起壶内一片碧柔,有淡淡的茶香氲蘊,凌雪薇没有在意凌相的沉默,而是轻轻地提起茶壶,缓缓将茶汤斟在一只白瓷兰花纹的茶碗里。
“爹,请用茶。”凌雪薇递到凌相面前:“山野中没有什么好茶,好在这龙井还算新鲜。”
凌相接过浅浅啜了一口:“水很好,应是晨露吧。”仔细品了品又道:“该是山间无人幽谷里花上的露水才对。”言罢一丝欣慰的笑浮在面上:“这露水采集起来,可是很不易的吧。”
凌雪薇笑笑,没有回答,只是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既然想一心一意去做,便是有千难万苦,也不足为惧的。”
凌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端着茶碗,目光落在了远方群山之上。
落日的余晖洒在这间普通的小院里,满地柔光。
“明日我们就回家去。”许久,凌相缓缓道。
凌雪薇的笑容在那一刹那有些失神,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略有怅然地道:“是啊,是该回去了。”
虽是前一晚夜半受的伤,但到了次日清晨,由于太医嘱咐须静养三日,便罢了朝,改在御书房里会见群臣。待一一听完奏报,众臣退下,沈羲遥又留了几位肱骨之臣,慢慢商议着一些国事。待全处理完,已过正午,于是吩咐传膳,携几位大臣一起移驾开云镂月殿。
由于朝事时必是穿了龙袍,群臣也是正式的朝服,难免累赘。沈羲遥便先回了养心殿更衣换药,众臣也在开云镂月殿内等候。
开云镂月殿位于御花园飞龙池边,站在青玉平台之上能远远看到隔岸内廷摇曳的宫柳,即使秋日,依旧有着碧色的枝叶随风飘摆,甚是柔美多姿。宫内一些奇花佳木为保四季常青,便引入温泉水浇灌,倒也有些成效。
此时,凌鸿渐站在平台之上,几位大臣三五而聚聊些俗事,泰半都是年过半百的老臣,只他一人尚年轻。
“凌大人,令尊的病近来如何?好几日都没有上朝,我们都很担心啊。”是工部尚书陈于福。他这样一说,道引来其他众人的附和。
“众位大人,家父病日渐好转,不过御医说需静养,故不能会见各位大人,还请谅解。”凌鸿渐笑道:“不过相信再几日就能好了。”
“那就好啊,朝中不可一日无凌相啊。”说此话之人身材瘦削,一双利目透出阴鹫的光芒。是吴贵人的父亲。
“吴大人此话差矣。家父虽不在朝上,但依旧有各位大人,都是皇上的肱骨之臣。更何况,还有皇上在,怎能说不可一日无家父呢。”凌鸿渐正起面色严肃道。
那吴大人“呵呵”一笑:“我的意思,不过是凌相在群臣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凌鸿渐笑笑:“我们每人各司其职,每个人都非常重要的,吴大人。”
吴大人又要说什么,凌鸿渐看见远处明黄帜伞一闪,秋阳下十分醒目,忙对众臣工道:“圣驾到了,各位大人一起进去吧。”
于是都迈了大步在殿中按品阶站好,吴大人有些悻悻,但依旧是跟上了众人。
沈羲遥换了一身雨过天青玄色章纹的常服,虽是正午,但在水边,故还是加了一件明黄织锦的短卦,镶一圈油亮光滑的黑貂毛。许是换了药舒服了些,他显得神采奕奕,笑着坐在上首,一挥手示意群臣就坐。
先有面貌淑丽的宫女献上狮峰龙井,便上了干果蜜饯,毕竟是普通的赐宴,皇帝看起来心情又极好,群臣便也放松了些,品茶闲话,好不热闹。
之后上了饽饽二品:栗子糕、豆沙卷;酱菜二品:甜酸乳瓜、甜合锦,又有前菜四品:喜鹊登梅、姜汁鱼片、五香仔鸽、辣白菜卷;膳汤一品:一品官燕和御菜四品:砂锅煨鹿筋、鸡丝银耳、桂花鱼条、八宝兔丁、玉笋蕨菜。
宫内饭菜到底比众臣家中小厨精细,不过却不会依了每个人的口味。便才准备了稍多。群臣倒是吃得开心。最后上了应时水果拼盘一品与香茗珠兰大方。皆乘在粉彩万寿餐具中,典雅大方。
沈羲遥与近身的几位大臣闲聊着,不过是收成民生。好在西南战事将尽,这一年又是丰年,便也其乐融融。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沈羲遥看着下面与陈大人低语的吴大人道:“吴晗,近日家中可好?”
吴大人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这样问,忙站起身恭敬地答道:“回皇上话,家中一切安好。”
沈羲遥笑笑,眼神里带了温和:“吴贵人近日似乎有些念家,择日让你夫人进宫陪陪她。”一脸温柔,眼睛里都是笑意。
吴大人一怔,心里登时乐开了花,这样看来女儿所受皇宠非常。毕竟让家眷进宫探望可是少有的恩赐,连忙拜谢皇恩。周围也响起了啧啧之声,有女在宫中的其他大臣艳羡非常,但不宜表露,只是看着吴晗的目光略带了些稍许敌意。吴晗却不以为意,一脸得色。
沈羲遥没有再看吴晗,而是轻轻摆摆手,端起一盏茶喝起来,凌鸿渐不经意地抬头,正巧看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唇角蕴着一层笑意。
杏花春馆内暖意浓浓,到处是绯粉嫩杏的颜色,悬了水晶制成的五彩宫灯,铺了玫瑰紫绣满园春色的波斯毯,燃了惹人沉醉的百花髓,置了粉彩杏林春燕的用具。镂刻百子的檀木大床上展开连绵不断的“事事如意”的玫红色锦被,浅银的如意团纹百转千回,流光溢彩蔓延开去。墙上挂了四幅花鸟,绘出四季芳香。
吴贵人紧张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是皇帝第一次真正的翻她牌子,也是她第一次来到杏花春馆。此时顾不得好奇看四下摆设,只是在意自己的妆扮是否能讨得皇帝的欢心。
看着镜中的自己,吴贵人不知为何想起了第一次与凌雪薇相见的情景,满室烛光摇摇曳曳,令那回忆有些不真实起来。
吴贵人是在及笄礼上与凌雪薇相识的,按京中达官家的习俗,及笄之日女子要在寺庙内斋戒三日。很巧,那日她俩都被送进京南郊的玉禅寺中。京城四周多寺庙,玉禅寺地处偏僻,不算知名。凌家正是看中这点,才将凌雪薇送至此。而吴家,则是当年寺中有位吴薇的远房叔父,女儿家毕竟年幼,有人照料自然更加放心,便才送了去的。
玉禅寺地处山间,四周皆是百年巨木,只有一条小道通往,少有外人,极幽静。那年只她们两人,住在同院中,自然混得熟了。吴薇永远不能忘记第一次见到凌雪薇的情景。她早到,母亲带了下人已回府去了,她便和贴身的丫头在槐树下玩耍,还是早春,没什么花草,却四处都是草木的清香。她们只得摘了些叶子摆着玩。凌雪薇进来院前,先有三四个仆从抬了大箱铺盖用具等物,看去精巧无比。因有陌生人来,吴薇心里害怕,忙拉了小丫鬟的手躲在了树后,可又耐不住好奇心,便探了半个头悄悄望着。之后,满山清凉的日光下,一个貌美端庄的女人牵着尚年幼的凌雪薇的手,走进了这间小小的院落。
那一刻,吴薇只觉得满园的花都开了。
月白绣苏绣樱花漫天的对襟儒裙,挽起的发辫上米粒般大小的珍珠攒成团花,难得的是那珍珠皆浅粉的颜色,与裙摆上的花朵遥相呼应。可是这一切精致的物件都远比不上小女孩皎如明月的双眸,比不上如破春风的眉眼,比不上清雅优柔的气度。
好似从云端走下来的小仙女。又似精致的玩偶一般。
吴薇不禁想起自己身上那件玫瑰色裙裳,印染了寻常的绯色大花。还有自己缠着母亲做的金簪金钗。本来爱不释手的一套衣饰,此时她只觉得俗气。不由抿了嘴,安静地躲在树后,看那粉雕玉琢般的人儿走进右边的厢房,这才慢慢出来,走回自己左边的房间。
想到此,此时的吴贵人咬咬牙,拿起妆台上一枚犀角梳子梳着鬓间垂下的长发。今夜,她刻意放弃了她所钟爱的艳色服装,而是挑了一套浅碧色妆锦面绉纱隐花裙,那碧色如流水般柔和,配了一对月白色鸳鸯玉带垂在身前。高挽发髻,斜插玳瑁珠花簪子,梅花流苏金步摇,垂一缕如墨发丝至胸前,簪一朵粉色海棠绢花。她本称得上美人,这样妆扮起来,别有一番清丽之姿。
而这样一身妆扮,则是凌雪薇下江南前,她去凌府做客时看到凌雪薇穿着的一身妆扮。
吴贵人想,皇帝该是喜欢这样的打扮的。就如同,皇帝喜欢凌雪薇一样。
果然,皇帝进来之后就夸她的服色温馨,眉眼间皆是喜爱。只是那目光不是停在她面上,而是透过一切,落在虚无的远方。
“皇上,”吴贵人不着痕迹地偎了过去:“臣妾做了些点心,想请皇上品尝。”
沈羲遥笑笑,随手拿起一本书:“没想到贵人竟还会下厨。”之后翻看起来,却不再理会。
吴贵人努力浮上一个极贤淑的笑容:“这是臣妾从一位好友那里学来的,她府上讲究吃食,尝过之后甚是喜爱,便央了她学来。这次听闻皇上受了伤,想到那点心清甜可口,也许皇上会喜欢呢。”
“哦?”沈羲遥眉毛一挑,仿佛突然来了兴致:“那朕可要尝尝。”
吴贵人面上笑意更胜,轻击两掌,便有侍女端上一盘酥来。
沈羲遥看着那酥金黄松脆,散出淡淡的香蕉的清甜,一口咬下,果然佳妙无双。
“不错,薇儿辛苦了。”沈羲遥一扬手,张德海上前。“赏吴贵人珍珠一斛。”
吴贵人拜谢下去,并不着急起身,而是仰了脸看着眼前的皇帝,那海棠下的粉面就正对了皇帝的眼。
沈羲遥一怔,伸出手去,却感到脚上一阵刺痛,眉头皱了起来:“张德海。”
张德海看到皇帝面色,便知伤痛又袭,只得带了歉意的笑对吴贵人道:“吴贵人,皇上需换药了,还请贵人暂时回避。”
吴贵人面色稍变,但还是盈盈起身:“皇上,臣妾在外间等候。”
沈羲遥点点头,看着吴薇出去的背影,突然道:“你回宫去吧。明日你母亲进宫朝见,你们说说体己话吧。”又吩咐张德海:“明日吴夫人进宫,找个得力的伺候在旁。”
吴贵人知道这是天大的恩宠,忙转身叩拜,心中受用极了。但见沈羲遥淡淡的神色,目光落在她面上,久久没有移开,半晌才道:“你居偏殿,难免还要见主位。不如就与令堂在水榭阁相见吧。也好多叙叙。”
吴贵人没有想到皇帝竟如此为她着想,不由有些飘飘然来,但还是忍住了面色,再次施礼告退。
看着她慢慢退下,沈羲遥看着一旁的张德海:“都安排妥当了?”
张德海上前一步,悄声道:“回皇上,都安排好了。奴才安排多顺在阁中,另外,那水榭阁一侧有隐蔽之处,奴才也让玉秀藏在那里了。”
“这两人可靠得住?”沈羲遥把玩着手上一块玉佩,好似随口道。
“是奴才亲自调教出来的,皇上大可放心。”张德海正色道。
沈羲遥点点头:“不错,一定要万无一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