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
第29章纵使相逢应不识(1)
冬雪萧萧,从前一天夜里就刮起了雪霰子,纷纷扬扬漫天不绝。柳婕妤这日起了个大早,飞絮殿里的侍女稍感意外。不久前太后因染了轻微的风寒,又因天气断断续续不见好,便省去了六宫的晨昏定省。柳婕妤畏寒,冬日里多喜在暖炕上,免去向太后请安,皇帝晌午前必在御书房与大臣议事,从不踏足后宫,她便多起的晚些。这日的早起便十分反常。
匆匆用了早饭,柳婕妤看着外面依旧飘散的大雪,抚窗沉思了许久,终还是对身边的佩儿道:“去拿件大毛衣裳,本宫要出去。”
佩儿十分不解,但见柳婕妤眉目间坚决的神色,便也没有劝,取了件羽缎雪貂的大红披风,又帮柳婕妤换上一身朝霞色锦绶藕丝缎裙,罩一件狐毛镶边金丝琵琶襟外袄,配一双麂皮绒靴,方才觉得能抵御室外的严寒。
柳婕妤穿戴中始终面无表情,佩儿知道这是她在深思的习惯,便轻手轻脚系好所有饰带纽扣,取了油纸大伞对柳婕妤道:“娘娘,可以了。”
柳婕妤回了神,按例她出门身边总有六名侍从,皆准备好候在檐下。淡淡微笑道:“本宫只是去透透气,你们不用跟来。”又对佩儿道:“你陪着。”
御花园夹道平日里甚少人走,冬日里更杳无人迹。似乎洒扫的宫人也疏忽了这里,积雪还未扫去,落了厚厚一层。佩儿跟在柳婕妤身后,不无担心地道:“娘娘,这路不好走,要不换一条?”
柳婕妤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佩儿自然知道柳婕妤绝非“透气”那么简单,必是有事。可夹道不通向任何妃嫔的处所,心中疑惑,但看柳婕妤脸色不好发问,只得小心跟随。
精致的靴子踏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天地间茫茫然一片素白,还有微不可闻的“婆娑”声。“噶”地一声怪叫,将只顾低头看路的佩儿惊得抬起头,只见眼前一扇残旧的月门,里面的屋舍似要倒塌一般透出阴森的气息,却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内庭侍卫把守,那手中的长戟有寒凉的微光。霞儿抬了头,门匾上有斑驳的漆黑大字“尚方院”。
佩儿心中一凛,这“尚方院”是后宫中收押妃嫔之所,一般关在此处的,皆是触犯天颜,绝无回圜余地的妃嫔,等待斩首一日的到来,且不会等待太久。
沈羲遥顾念情分,后宫妃嫔又很少会做出令皇帝不能容忍的大罪,即使有,也多迁去冷宫,赐一杯毒酒或白绫,而不是到这会用刑的尚方院来。如此,自开国以来,此院只关押过两位妃嫔,一是高祖冯贵妃,谋害太子,一是太宗刘淑妃,与亲王勾结预谋篡位。皆是皇位之争而获了大罪,连带家人。霞儿心思翻转了片刻,立即猜到这里此时关押的是何人。
“娘娘,”她拉住柳婕妤的衣袍:“我们进去,恐怕不妥吧。”毕竟此时该是跟那吴贵人撇清关系,越远越好的。
“本宫行得正,怕什么。”柳婕妤虽这样讲,但语气中却充满犹豫。只是,内心对吴贵人曾讲的话忧心非常,还有吴贵人曾答应自己要去做的事,她也迫切地想知道结果。便才不顾地前来。按柳婕妤的想法,此地在后宫中又称“死牢”,圣谕已宣,里面的罪人只是等待行刑之日,除了送饭的宫人,不会再有人来。她的到来即使被这些低等宫人知道,也不会起什么风浪。
于是安下心来,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径直朝里走去。
意外的,门口的侍卫并未阻拦,只是面色冷漠地看着她们进去。佩儿开始还纳闷,柳婕妤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这本是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不用下令便也不会有人来的。”
“那要是有人要灭口呢?”佩儿脱口而出,吓了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里面还有狱衙的。若是犯人在行刑之前死了,他们也是要掉脑袋的。”柳婕妤淡淡道:“不用怕。”
尚方院里潮气颇重,空气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混杂着大量的灰尘,柳婕妤一进去便用丝帕按住眼角鼻梢,连连摇头,无法呼吸。墙面上只开了一扇小窗,亮光带着北风一起进来,照亮一方泥泞肮脏的灰砖地,屋顶上大缝小缝不断,不时落下雪和灰来,更显凄凉。不过外表看起来不大的房子,里面却曲曲折折,进门转过一个弯,面前是用刑的一间陋室,没有人,只有冰冷的各类刑具安静地搁在那里,一扇木门通向里间,该是牢房。
柳婕妤没有注意里面传出的细微的声音,掀开帘子迈了进去,里面只有三间牢室,用粗大的铁栏杆相隔,铺着潮湿腥臭的干草,没有窗,黑漆漆阴森森看不清楚。最里面有豆大一点光,柳婕妤向前走,小心鞋子不被秽物沾上,身后的佩儿一拉她,这才抬了头,不由愣住了,冷汗顺着额流了下来。
第三间牢室前,三个人转头看她。一个是灰衣的牢衙,一个是江水蓝宦官服饰的张德海,还有一个,用冰冷眼神看着她,穿一身明黄色祥龙腾云朝服的沈羲遥。
乍一看沈羲遥的冷眼,柳婕妤心中一惊,不过很快转圜过来,面上先换了悲愤气恼的神色,再变出惊愕不已的神态,朝沈羲遥微微施礼:“皇上,”一双明眸已带了泪水:“臣妾担心极了······”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副楚楚之态。
沈羲遥有些愕然,不过还是扶住了迎面而来的柳婕妤,问道:“婕妤来此做甚?”
柳婕妤换上怒目直视栏杆后憔悴不堪的吴贵人,玉指凛凛然指了过去:“臣妾来问问这罪人,为何要犯下如此的罪过。”声音清冽,威仪难犯。
沈羲遥眼中冷光一闪,淡淡一笑:“哦,原来如此。”眼风扫过张德海,张德海立即会意:“娘娘,此处历来为妃嫔避之不及之所,又污秽难耐,审讯已结束,还望娘娘回宫去吧。”
柳婕妤看着沈羲遥,只见其神色如常,目光落在牢狱中吴贵人的身上,却未含半点情谊,心中冷了下,轻轻施了一礼,对沈羲遥道:“皇上,臣妾有几句话想对这罪人讲,望皇上成全。”
沈羲遥点点头,后退了一步,依旧带了冷笑。
“吴薇,”柳婕妤上前,隔着粗厚的木栏,里面的吴贵人仅着了件白色的棉袍,头发蓬乱,低垂着头缩在一隅,听见柳婕妤的声音,似乎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发出莫名的光,直冲上前,却又半道停下,看了看沈羲遥,淡淡笑了。
柳婕妤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这才借着窗里漏下的微光看清了吴薇,手便抚上了心口。
昔日的吴贵人虽说并不十分美艳,但也是颇具姿色,又总是努力地妆扮,便也显得娇俏动人,面上的肤色保养得尤其好,总是细腻白嫩,颇受宫中女子的羡慕,再配上一双杏核眼,顾盼之间也带了几分风情。可此时这白嫩的面早变得污秽,一双大眼无神,眼角还粘了眼垢,最令柳婕妤恐惧的,却是那曾经姣好的面庞上此时多了几道狰狞的伤疤,还未完全结痂,鲜红的如同蚯蚓般蜿蜒在两边面上。
“这······”柳婕妤指着吴薇,完全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
吴薇朝她一笑:“柳婕妤,好久不见了。”喷出的带了腥臭的气味直扑柳婕妤而去,她不由就俯下身干呕起来。
“婕妤娘娘,您还好吧?”张德海掏出帕子递给柳婕妤,沈羲遥已别过脸去。
“不妨事,张总管。”柳婕妤暗暗瞅了沈羲遥:“臣妾失仪,望陛下见谅。”
沈羲遥摆摆手:“要问什么,快问。”言语中诸多不耐。
柳婕妤深吸一口气:“吴薇,”她带了哀伤的口气:“你这是为何?皇帝待你一向不薄,你父所犯之罪国法难容,皇上本已开恩,可你为何······”她唏嘘起来,说不下去。
吴薇奇怪地望着柳婕妤,她并不傻,知道柳婕妤此来本意为何,却只是摇了摇头:“婕妤,你不懂······”说罢苍凉地笑起来:“你是宠妃,自然不会懂······”
柳婕妤那问题本就没指望吴薇能回答什么,但心中却十分害怕,怕吴薇多说出什么,牵出她自己,如此见其也没再言语,便只做了无奈之状摇摇头:“你此举,自然是无法挽回的罪过了······”
吴薇却似未闻,只淡淡道:“只可惜,当初一番情意,如今却办不到了。”说着看着柳婕妤:“望婕妤珍重。”言罢重蜷回监牢的一角:“我只望早日与父母相见,望他们不要责怪我这不孝的女儿。”一行清泪顺着她脸颊流下,她又抬头看了沈羲遥:“皇上,您······”迟疑了片刻道:“即使今日,罪妇仍感激皇上曾经给予的宠爱。”那“宠爱”二字她狠狠咬出,便不再说什么了。
沈羲遥没有理会,只是问道:“方才我问你的,你答的,可确实?”
吴薇一怔,摇摇头:“皇上······”她突然大哭起来,悲伤不已。
柳婕妤此时摸不清头脑,张德海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婕妤娘娘,此处污秽不吉,天寒地冻,娘娘还是早点回宫的好。”
柳婕妤顺从地点点头,朝沈羲遥方向一施礼:“臣妾先行告退。”
走到门边,听见里面传来吴薇凄凉的声音:“皇上,罪妇没有骗您,她的心里,真的有人了······”
再听不清,外面的雪越发地大了,柳婕妤只想着那吴薇会不会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而这次,沈羲遥会不会对她产生了怀疑。
新年将近,吴贵人一家被行了刑,只是众人私下里猜测,本是当众斩首都便宜的弑君篡位之罪,临行刑前,皇帝却突然下了谕旨,改留了全尸。旁人皆道那昔日的吴贵人得宠至盛,皇帝念及旧情,才做出如此决定。
自那日之后,柳婕妤意外地失宠了一段时间,她自己倒也惶惶不可终日了许久,再加上皇帝的不临幸,更加不安起来。新年前,连着几日都与皇帝“偶遇”在东西六宫夹道之上,便也渐渐有了宠幸。沈羲遥再没有提及那日,似乎忘却了般,柳婕妤也聪慧地选择忘记。而新年里,阖宫更是一团和气,皇帝因着裕王归京而格外欣喜,之前前朝后宫的种种皆被掩了过去。
只是心中仍是不妥,生怕皇帝打听出自己也与那件事有拖不了的干系。正巧临近节日,皇帝特允了几位位份高的妃嫔家眷觐见,柳婕妤也得此见到了其母张氏。张氏并非柳婕妤亲生母亲,柳婕妤生母刘氏在乃刘侍郎原配夫人,却在柳婕妤八岁里去了,张氏是京中大户之女,刘侍郎为前程再娶了她。柳婕妤素来与这位继母没什么深厚感情,但面子上倒还过得去。
只是短短把个时辰,都是聚在御花园流芳榭里,隔了雕花的垂门,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切切嘈嘈的说话声,无不是问安念好的关切之词。
“母亲,”柳婕妤临窗坐着,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近来父亲可好?”
张氏沉吟了片刻,也悄声问道:“近来皇帝对你的宠幸如何?”
柳婕妤听张氏这样说,便知有事,想想还是如实道:“近来有些疏远,长久没有翻过女儿的牌子了。”看到张氏眉峰皱起来,忙补充道:“不过也没有翻其他人的牌子。”
张氏之前还是眉头紧锁,听到这句稍稍舒缓了些,四下看了看说道:“先前你让你父亲想办法救那出了事的吴晗,我们家素来与他家没有什么交情,他那女儿之前在宫中也是你的对手,你事出为何,得告诉我。”
柳婕妤摇摇头:“母亲就别问了,女儿一时糊涂。是不是父亲被牵扯进去了?”
张氏点点头:“前段时间听你父亲一个密友说,皇帝在暗中查我们家的一些事了。你父亲十分忧心,毕竟皇帝查起来,一定是要有个结果的。更何况这次主查是凌鸿渐······”便不再说。
柳婕妤抿了唇,扶一扶鬓间一支粉晶海棠花步摇,一串七彩琉璃流苏在耳边沙沙地响,如同她此时纷乱的心思。
“女儿,你可一定要想办法啊。我们柳家一门,就都在你手中了。”张氏压低了声音又道:“当年你父亲费尽心思弄出那一桩事件,若是这次也查出来,我们可是欺君!”
柳婕妤不耐烦地点点头,看着刚刚在窗前一闪而过的侍女道:“我知道了。”看着张氏依旧忧愁的脸,咬了咬牙道:“皇帝不会为难柳家的,因为······”她沉思片刻,似道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女儿应该是有身孕了。”
张氏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天大的喜讯,当即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真好,真好。”
柳婕妤冷笑一声:“好什么?本来想仗着这个孩子,怎么也有问鼎皇后之位的胜算。如今可好,要用来解救家中的危难。”
张氏听她这样说,忙垂了眼,不再说话。不过却暗中松了口气。
不出三日,果然传出柳婕妤有孕的喜事,太后甚高兴,赏赐珍玩无数,皇帝也晋了柳婕妤位份,是为柳妃。一时柳家风头正劲,无人可当。也因此,柳家一案,沈羲遥停了调查。
年十五又称上元灯节,这日白天,皇帝在保和殿赐宴群臣,而太后也在后宫宴请达官家眷,直隶、两江、闽浙、两湖、陕甘、两广、云贵、四川八位总督家眷也千里而来,加上京中一品大员的妻女,后宫嫔妃,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宫内难得如此多如花美眷,又逢了新年这样吉庆的日子,太后自然是乐开了怀,传戏、游园、赐宴,甚至还传了京中有名的杂耍班子进宫献艺,阖宫上下皆惊异非常,尤其是那些在这深宫中孤寂了多年的女子,难得有这样一番热闹了。
为了太后与众命妇游园,御花园里也特意收拾了一番,冬日萧索,只有梅花傲逸于枝头,不免冷清,莳花司的太监宫女们用七彩绸绢扎出玉兰、鸢尾、牡丹、芍药、金菊、飞燕草、虞美人、绣球花、菖蒲、杜鹃栩栩如生,又悬上精巧宫灯,一时间,若非是身上厚重的冬衣提醒,真让人有种置身明媚春光里的幻像。
一连几日里,御花园中多妍丽,太后为了避嫌,专命人辟出一块来供那些名门未出阁的女子们玩闹,除了太监,再无其他男子。那些尚未出阁的小姐们哪里见过如此胜景,在花间穿梭玩笑。宫中妃嫔自然多环绕在太后身边,加上她们多是朝臣之女,也借此机会与家人见面,一时间也是喜不自胜,言笑晏晏,一派和乐。
凌夫人作为宰相之妻,又是一品诰命夫人,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柳妃一心借这这次的机会看看那传说中的凌小姐样貌如何,一连几日都是早早去了慈宁宫侍候,却只见了凌夫人独自前来,并未带了女儿,难免有些失望。太后也问起,凌夫人只道凌雪薇染了风寒,痊愈前进宫是大不敬,太后便没有多问,吩咐了御医前去探望。而沈羲遥除了清早未开宫门前向太后请安,之后便不踏足后宫,只与大臣在前朝饮乐。
这一日,柳妃与孟昭仪向太后请安,来得是往日的时辰,却意外地发现皇帝也在,正与太后一起用早膳。隔了架双飞金鹧鸪的屏风看去,他穿了件家常的四合如意盘龙云纹棉袍,因是年下,用了香色,慈宁宫里地炕烧得暖,外只罩了件平金紫貂背心,正用金牙箸慢慢拨一碟炒海瓜子下饭,与太后笑着说着什么。
“臣妾给皇上、太后请安。”新年里皇帝没有怎么召见后宫,此时正是好机会,柳妃当前一步,袅袅跪拜。孟昭仪愣了一下,也跪下了。
“唔,起来吧。”沈羲遥搁下筷子却不看她们,只笑着对太后说:“母后今日传了刘家班进宫献艺,儿子也想一饱眼福呢。”
太后慢慢喝着粥,用象牙箸点点了一屉刚呈上的水晶小笼:“尝尝,就知道你今天会来,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末了又道:“不过这刘家的那套从西域传来的杂戏歌舞倒真的是值得一看。”
沈羲遥笑得如窗外明媚蓝天下夺目的阳光,不再说话,低了头尝起那水晶小笼来。
柳妃与孟昭仪站在屏风旁,娇俏地应了太后的话:“是啊,早就听说那刘家的狮子舞最是特别,今日借了太后的恩,可以一饱眼福呢。”“我在闺中时也听说过,只是刘家很少演出狮子舞,入宫之后还一直抱憾呢。”
“今日达官家眷都会前来,还有重臣也会观赏,传哀家旨意,家眷们就不要到慈宁宫请安了,直接引她们去紫宸殿吧。”太后对身后的慈宁宫总管王德福道,又看了看柳妃和孟昭仪,换上长辈和蔼的口气:“今日天气晴朗,但紫宸殿前开阔,风大,你们也回去换件衣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