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自在惊鸿一瞥中
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从密密的柳枝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紫檀的香味弥漫于春日的阳光下,形成一道纤绝的尘陌……
泰和殿禁闭的宫门缓缓打开,有太监躬身挑起门帘,然后,一道清隽的身姿大步迈出,阳光太盛,他拿手拢在额头,适应了一下亮度,然后,幽幽轻叹。自早朝结束,他一直待在泰和殿中商讨政务,一上午,一件件一桩桩事务让他分身乏术,然而,他无从推脱,也不敢推脱,甚至,他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可以胜任这些,起码在父皇的心中。
“殿下是要出宫吗?”门外,曹文焕快步迎了上来。
他微微摇头,累了一上午,难得的,他想在后宫转转。
“你先到宫门口候着,本王四处走走。”
“是!”
他默默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犹记得绛雪轩前有几株海棠树,每当花瓣飘落时,宛如红色雪花纷纷降下,未出宫开府的时候,他总是爱站在海棠树下吹一曲《碧涧流泉》。
他缓步前往,心中却依稀浮现刚刚父皇交代的几件事,不知不觉,竟沿着小径偏离了轨道。
“救命啊!”一道悠远地呼救声,在春风中几欲不闻,却惊动了他。
他这才惊醒过来,四下寻找,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玉心湖,湖水正中一个小小的紫色身影在水中翻腾,水花四溅,涟漪翻滚,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好像越发的无力,即便是水花都依稀变小了。原本宫中时刻都有侍卫巡逻,而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在,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吧?不然怎么会没有一个宫女跟随,然而,他已然不敢迟疑,快步奔了过去。
似乎晚了一步,等他捞出那个湿漉漉的身子,她已经四肢僵硬,浑身冰冷。他试着摁了摁她的肚子,她却没有一丝反应。
到底是晚了一步,他微微蹙眉,俯身看向那个可怜的、单薄的女孩儿,多么年轻的女孩儿,不过十几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龄,却已经凋零。
“咳!”
他正在哀悼这个年轻的生命,却被骤然间的咳嗽声吓得一怔,怀中的女孩儿忽然咳嗽起来,水沿着唇角流出,接着,睫毛微微颤动,然后,一双明亮莹润的眼眸忽然闯入他的眸子。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明净清澈,灿若星辰,只是这样弯弯地睁开,甚至,还没有隐去眸间的惊怖,却已经散出清雅灵韵的光芒。她好似还没有恢复意识,小小的身子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一般在自己的怀里拱来拱去,第一次,他生出几分怜惜,将她护在怀来,小心地擦拭着她唇角的水迹。
“若儿!若儿!你在哪里?”
远远地,传来一道年轻的,带着焦虑的声音,接着,便是侍卫稍显凌乱的脚步声。
他听出那道声音的主人,皇后的嫡子,自己的三弟,凌灏希。
他是来找她的吧?她是谁?难道是皇后的侄女儿?只是心头一转,他已经依稀猜到她的身份,刚刚舒展的眉心再次皱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放平在草地上,快步躲在一座假山后面。
“若儿!若儿!”凌灏希快步奔到苏若的身旁,抱起那个娇小瘦弱的身子,“快传御医!快!”
迭沓的脚步声纷乱地响起,他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烦躁,到底是转身离去。
“殿下这是怎么了?身上怎么湿了?”宫门边,曹文焕吓了一跳,立刻紧张地问道。
他摆摆手,轻描淡写地开口:“不过溅了几滴水罢了!今日日头大,一会儿就干了!”
阳光灿烂,如道道金鞭绞干水渍,然而,精美的明霞锦上到底留下了些许印迹……
“殿下,今日是直接出宫还是在御花园转转?”曹文焕默默等在泰和殿门外,见到凌灏轩快步迎了上去。
凌灏轩微微一怔,身体却是快大脑作出反应,他望向御花园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
有目的吗?又或许没有,只是偶然会想起那双明澈的眸子,她应该还活着吧?抓着自己衣襟的手那般有力,应该死不了吧!他有些犹豫,下一刻却又好奇,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般多管闲事,这些年见过的生死难道还少吗?!为什么单单对一个小丫头这般上心!他微微摇摇头,脚步变得迟缓。
“若儿,今天父皇要考我,你快帮我想想,父皇会考我哪道题?我现在被太傅布置的这些课业累的脑子都糊涂了!”
远处传来一道故意压低的声音,却难掩稚嫩。是灏希?他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
“谁让你不好好听课!”一道娇柔的声音响起,有清扬的气息。
“若儿,你好歹帮帮我,若这次我再答不上来,父皇一定会罚我抄十遍经书!何太傅讲的太晦涩难懂了,哪如你说的清楚!”灏希不断地讨好,“好若儿,你这帮我过关,下次出宫我带你一起去玩!”
“此话当真?”苏若眸子一亮,轻笑道。
“当真!”灏希立刻起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还差不多!”苏若答应下来。
凌灏轩默默听着这段对话,越发迈不开脚步,他到底想听听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能帮灏希押中什么题。
清风拂过,枝叶簌簌作响,女孩儿的声音清脆悦耳。
“前几日刑部有一件案子,牵连数十人,刑部在断案之时稍显严苛,引发各种非议,我想,这次皇上考你课业,说不定就会问道这个,你赶紧去翻书准备吧!”苏若在地上捡了一根细草在手指上缠来绕去,心不在焉地说道。
“还要去翻书啊!你告诉我怎么答不就得了!”灏希坐在草地上,可怜兮兮地推推身旁的女孩儿。
“我帮你做出来可好?”苏若圆滚滚的眼眸恨恨地瞪他。
他却好似丝毫听不出话语中的怒意,笑着告饶,“拜托了,好若儿!”
到底,苏若幽幽叹口气,道:“古尔有云:‘明德慎罚’,‘惟刑恤哉!’。刑赏之本,在乎劝善而惩恶,帝王之所以与天下为画一,不以贵贱亲疏而轻重者也。当今国泰民安,陛下恩及四海,无人不服,无远不至。但口头上虽然说崇尚精简刑法,但刑罚的实行上仍有不足之处。现如今虽然规定死刑必须经过三次审理,而现在京城的各个官府衙门,奏请判处死刑,虽然批报三次,一般来说都在一天内就决定了,没有经过片刻的思考审核,三次审理的规定形同虚设,这样做的话,即使事后有所反悔,也无可挽救了。”
她回眸看向灏希,黑亮的眸子里仿佛有光彩流溢,“赏罚的根本目的,在于提倡善良、铲除邪恶,因此,帝王不能按贵贱亲疏之别而有轻重之分。如今的赏罚,不一定都能实现公正公平。有的赏罚所把握的尺度出于自己的好恶,有的赏罚的轻重出于自己的喜怒:遇到自己高兴时就把感情融于法律之中,遇到自己生气时就在情理之外无端定他的罪;自己所喜欢的哪怕是钻透他的皮来也要展露出他光鲜的毛发,所厌恶的即便是已经洗清掉他的污垢了还要找出其残留的痕迹。找到蛛丝马迹就滥使刑罚,找出漂亮光鲜的羽翼就错误地奖赏他。滥刑增长了小人的气势,错误的奖赏就会使君子之道消失殆尽。对小人之恶不予以惩罚,对君子之善不予以奖励,又怎么可能实现国家秩序井然,赏罚得法。”
她抬眸看他一脸懵懂,无奈地继续开口:“所以,你可以建议皇上谨慎用刑。从今以后,京城的官府判决死罪,必须根据法律条文,在两日内经过五次上奏审核,京城外的,必须经过三次上奏审核,才可以行刑。而且,对于根据法令该判处死罪,而情有可原的案子,可以上奏再审,如此才能尽量做到公平恰当。”
他静静地听着,虽隔着一座假山,他却似乎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青春飞扬,自信满满的。
他有些好奇,这么一个小小的、单薄的女孩儿怎么会知道这些道理,虽然直白,却难得的公允,即便是他都不由得想要称赞,想来是苏正弈教导有方吧,苏家果然不愧为世家大族,一个女儿家都这么学识渊博!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凌灏轩抬眸一看,是何正卿,他悠悠走到两人面前,无奈地开口:“若儿,你要帮他到什么时候,你若真想帮他,也要他自己明白才好。”
看到来人,苏若的眸子亮了一亮,凌灏轩却觉得那般晃眼,不知为何,看到这两道比肩而立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适,他摇摇头,试图甩掉这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无能为力……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片段,却如同揉进了他的心里,从此,每次在泰和殿议完朝政,他总会在御花园转转,有时会遇到她,有时遇不到,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离她更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