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船城

第四章 船城

第四章船城

这是一架老式的米171直升机,舱壁上到处都是斑驳的锈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废旧金属和机油混合的腥味。随着气流颠簸,机舱发出让人心惊胆寒的咯咯声响,似乎随时都会散架一般。

大家都不知道飞机的目的地,飞了几个小时后,我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来到驾驶舱。我朝飞行员打了个招呼,抽出从三毛那儿拿来的烟发给他,点上火又瞎聊了几句,才问到正题:“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飞行员笑了起来,他用夹着香烟的手一指前方,我眯起眼看了很久,才发现在一片漆黑中,有一点像是萤火虫般微弱的亮光。我问:“那是什么地方?”

“下去你就知道了,抓紧了!”飞行员一推操纵杆,飞机猛地倾斜,我连忙一把抓住了舱壁上的把手。

飞机往下继续盘旋,那点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慢慢地分化为数根光柱。我可以看清,那是类似千山湖基地大坝上的探照灯,在空中来回扫射。

“我们是在海上?”我吃惊地看到被反射的粼粼波光问道。

飞行员得意地点头,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看来张紫光早就为自己找好了退路。

我听到身后三毛惊呼一声:“这么多船?”

我眯起眼睛往下看去,果然,借着星月的微光,一大片船只挤在一起,就像是一座繁华的城市,一直绵延到视线之外。

“这是怎么回事?”我倒吸一口冷气。

“都是逃难来的船。”飞行员叹了口气,“禹山本岛一年多前就陷落了,当时形势乱得一塌糊涂,禹山高将军一下没弹压住,让一艘带着感染者的船进了岛,现在整个岛上聚集了几百万的感染者。”

直升机越来越低,我慢慢看清这一座大量轮船堆积而成的巨城,里面大到巨型的远洋油轮、集装箱滚装船,小到近海渔船,从大型军舰到公交快艇应有尽有。它们以某种方式紧密地排在一起,如环城般一圈一圈向远处延伸。船城的最深处,是一片黑魆魆的陆地,看不清楚是大陆还是岛屿。

“回座位上去,我们就要降落了。”飞行员回头对我说。

我这才收回心神,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直升机迅速下降,掠过一艘艘钢铁巨怪,我看到船城的最外层是一圈军舰,它们一艘紧挨着一艘,舰上的炮口都指向外海。而这圈军舰的最外侧,则是两艘大得让人惊叹的货轮,就像城门一样,把整个船城关在中间。

“这是马六甲级货轮,”三土咽了一口唾沫,“世界上最大的船。”

这两艘人类伟大文明的证物,如今却像死鱼一样停泊在黑暗之中,甲板上没了往日满满当当的集装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凌乱的帐篷。

直升机飞过了最外的防御圈之后,在一艘大型军舰上空盘旋,我看到船舷上写着舷号—886,不同于其他军舰的布局,这艘船上极少各种奇奇怪怪的武器,军舰中部反而像货船一样装备了两个巨大的龙门吊机,如果不是舰首的几门小炮,我还以为就是一艘货船。这时军舰尾部亮起一圈灯光,直升机慢慢朝着灯火降落,一个人站在甲板上不断挥舞着发光指挥棒,直到直升机落地。

门从外面被打开,一个头戴黄色头盔的人拿着一张纸条,探进脑袋看着纸条大喊:“吕永……这个什么字?”

“垚,和遥远的遥发音一样。”三土连忙点头回答。

那人挥挥手示意自己并不是真的在乎他的名字,“王屺怀、李瑾、陈源……等人?”

我们都应了,他招招手说:“都跟我走。”

我们下了飞机,刚走过停机坪,直升机便再一次腾空而起飞走了。

船舱里异常闷热,仿佛整个夏天被塞了进来,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味,就像是几百人一个月没洗澡散发出的味道,但我对这种味道并不反感,反而有种安全感,因为有臭味就意味着有人居住。

我们进入船舱深处,我记不清往下走了多少级台阶,在像是怪兽肠子一般的走廊里转过了无数个弯之后,带路的人终于停住脚步,打开一扇舱门,他向里一指示意我们进去。

我走进舱室,里面雪亮的灯光让我眼前一黑,我用手挡在额前,眯着眼看向室内,只见里面放了一整排的仪器设备,几个人围在一台电脑前,见我们进来,几个人齐齐转头,其中有千山湖的康乐,但最让我意外的是康乐身旁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MaggieQ!

船城背靠由四个不到五平方公里的小岛组成的群岛,小岛和小岛之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深水避风港,所以才能庇护这么多船只在这里聚集。据说像这样的海上船城还有好几处,人们被感染者赶下了陆地,不顾一切地涌向海外,在这样的小岛上苟延残喘。

这些船只大多无法开动,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战舰,因为缺乏燃料和保养,现在只能作为固定的防御堡垒,漂浮在最外层用来阻挡其他海上势力的进攻。反而一些设备落后的船只因为构造简单,维护方便,直到现在还能勉强行驶。

我们来到船城已经一个多礼拜了,但从那天晚上后,我就再也没进过那个实验室,也没见过MaggieQ,包括三土、王屺怀等人。我们的小队在船城待命,每天除了必须有人在岗值班外,并没有分配给我们具体的任务。除了几个禁区,也不限制我们的行动自由,于是我们终日在船城四处游荡。

船城外圈的军舰区还算过得去,起码甲板上还能维持表面的整洁,但一到民用船聚集的内圈,就好像穿越到了瘟疫横行的中世纪欧洲,那些所谓的轮船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甲板上像万国旗一样搭满了帐篷。因为没有排污设施,所有的生活垃圾和污水都直接倒入海里,船间的海面已经被垃圾和粪便完全覆盖,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船上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不管男女都蓬头垢面,看见我们时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直到看见穿着军装的陈超,才会躲开视线。

“现在还算是好的,刚撤到这里时比现在人还多一倍,后来粮食不够吃,又爆发了大瘟疫,饿死病死了一大半。”陈超是那晚载我们飞过来的飞行员,跟我猜想的不一样,他不是张紫光的下属,而是高上的手下。这几天我跟他混熟了,每次出门都托他当向导和挡箭牌。那些层层叠叠的轮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旋涡,人在里面很容易迷失方向,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了。

陈超带着我们往里走,他跳上旁边的一艘中型货轮,走到最顶部,指着远方一处说道:“我要带你们去的就是那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远眺,远处应该是两座小岛形成的一片海峡,海峡之上,就如同跟贫民窟仅仅一街之隔的富人区一样,完全不同于这边的破败肮脏,连海水都是蔚蓝清澈的。海峡中间整齐排列了一圈游艇,漂亮而又光鲜。游艇簇拥着一艘两百多米长的巨轮,巨轮甲板上高高耸立着五个庞大的储气罐,巨轮船舷上写着LNG三个白色字母。

“这里是天上人间!”陈超笑着跳下舷梯,往下一艘船走去。

“LNG运输船,把天然气冷却到零下163度……”陈超指着那艘巨轮,“那里面能装二十多万立方米的天然气,足够这些游艇用五年以上!”

“那五年以后呢?”我问。

陈超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还是往前走。货轮最后有一道高耸的大铁门,一阵劲爆的音乐从铁门后面传来,铁门前排着一队长长的队伍,排队的人都提着背着什么东西,都是满脸期盼的神色。

陈超带着我们直接越过队伍来到门前,两个彪形大汉守在两侧,看到陈超都笑着挥手。陈超从兜里掏出一只口袋,伸手从里面抓了一把像药片似的东西塞给其中一个壮汉,那壮汉连忙摇头说:“超哥您是我们檬姐请也请不来的,怎么能收您的入场费?”

“规矩不能破,再说我今天带着这么多弟兄呢。”陈超把手里的东西硬塞给壮汉,“檬姐今天在吗?”

“哟,这我们几个可不清楚,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檬姐知道您来,一定特高兴。”壮汉又推让了一会儿,这才收下东西,又拿出一个以前超市用的购物篮,有些难为情地说,“呃,超哥,里面的规矩您是知道的……”

陈超哈哈一笑,从腰间拔出手枪扔到篮子里,回过头说:“里面不许带武器,把刀枪都放这儿。”

我们虽然很抵触,但一来陈超拍胸脯保证不会有什么危险,二来也是好奇这个天上人间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犹豫再三,我们还是把武器交了上去。穿过铁门后,我们像是到了一个魔幻世界。门后的第一艘游艇,宽大的甲板上,竟然有一堆赤身裸体的男女纠缠在一块,这些人中男的大多消瘦、肮脏,女的虽然身材也偏消瘦,大体看起来却健康干净,而且所有女人都年轻漂亮。

杨宇凡看着场内,眼睛瞪得滚圆,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

“走走走!”陈超一脸鄙视地拉过已经成痴呆状的杨宇凡,“这里档次太低了,你想玩去里面玩。”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从船舱里传出来,我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挤了一堆男男女女,正在伴着音乐摇摆扭动。旁边的沙发上也躺了一圈人,他们大多衣衫不整,双目无神,这些人的穿着照样肮脏不堪,只是都是以前奢侈的名牌。一个年轻人仰天倒在门边,手上插着一支针管,眼睛睁着,眼珠子却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嗑药了?”我问道。

陈超撇撇嘴说:“嗯。你刚才问我五年以后那船天然气用光了怎么办,呵,我告诉你,这里的人连五天以后的日子都不会考虑。”

陈超领着我们继续向前走。第二艘船上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戏码,只是人少了点,那些顾客看起来也稍微整洁干净了一些,招待客人的姑娘们更加漂亮,我甚至看到几张以前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面孔,她们毫无羞耻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乳,看见我们过来,便一齐拥上来。我们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走到第三艘船上时已经满身香水味,外加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第三艘船上却没几个人,甲板上散落的几个姑娘,看起来不像前两艘船上是做那种工作的,她们都身着紧身皮衣,手里抄着刀枪,其中一个留着小脏辫,全身上下布满文身,手里拎着一把跟身材完全不相称的巴克砍刀的姑娘迎了上来。

“小刀,檬姐在吗?”陈超对这个姑娘客气地问道。

“在里面。”小刀面无表情,头往船舱方向偏了偏。

我不禁对这个檬姐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才能在末世建起这样一个类似高档会所的地方。

小刀打开舱门,伸手引我们入内,我进去后,第一眼看到四个女人正好面对着我们进门的方向,她们毕恭毕敬地排成一排,正在听她们对面的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说话。

“檬姐,陈超来了。”小刀冷冷地说道。

那女人转过身来,是一个长相非常普通的中年妇女,身穿一身简洁利落的黑色西服套裙,里面的白衬衣领子翻在西服外面,脖子上戴了一串淡黄色珍珠项链,脸上略施粉黛。

“阿超来了……”这位檬姐原本脸上就笑吟吟的,看到我们更是热情,像极了以前酒店领班之类的人物,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亲近感。

“这几位是你的小兄弟?”檬姐招呼完陈超便马上转向我们,眼神在我们身上一转,既不特别关照也不故意冷落某个人,“来来来,这边坐。”

檬姐招呼我们在两边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坐了主位,开始用茶几上那套紫砂茶具泡茶,“下午在公主号上有个大Party,说是欢迎某个大人物的,你们刚好可以参加。”

“那感情好……”陈超显然跟檬姐相熟已久,毫不客气地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往嘴里塞,“不过我们一帮大老粗去合适吗?”

檬姐将一只日式银壶里的开水注入紫砂茶壶,一阵浓郁的茶香弥漫开来,“有什么不合适的?要不是有高将军,有你们在,哪有我们这好日子过?别看这游艇区的人都人五人六的,除了几个真正的大人物以外,也都是些混吃等死的货,跟外面那些难民没什么区别。”

“对了檬姐,这是这次的货。”陈超从兜里掏出进门时的那只布口袋递给檬姐,“您点一下。”

“正好,里面的人催得紧,都想要这种高级货,而且下午Party也少不了。”檬姐点头接过布袋,但看也不看便毫不在意地往脑后一伸。她身后原本站着的那四个女人中出来一个,双手接过布袋,然后往后退了一步,伸手进布袋抓了一把,放到眼前细看。

我们大家都倍感好奇,都伸长了脖子看,我看到那女人手心里是些像薄荷糖般的五颜六色的小药片。

“冰冰……”檬姐半转头,那冰冰连忙弯下腰,恭敬地把头凑到她旁边。

“你先带着东西去公主号,看看他们筹备得怎么样了。”

“是!”冰冰答道,然后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刘总那里的事……”

檬姐举起一只手,面色一沉,“我自有主张,你先下去吧。”

“是!”冰冰一躬身,倒着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向船舱外走去。

我们又喝了一会儿茶,其间檬姐一直谈笑风生,虽然是初次见面,感觉却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让人倍感放松和愉悦,直到临近中午,她才起身,对着陈超说道:“阿超,我要过去看看,给他们把把关。一会儿你们就在这儿吃饭,新到了一个重庆厨子,中午就吃火锅,我打赌就算是以前,你们只要没去过重庆,就一定没吃过这么正宗的重庆火锅!”

陈超连忙站起来,“檬姐您有事自己先忙吧,不用管我们。”

檬姐又跟我们客气了一番,才走出船舱。不一会儿从下层船舱上来了一个穿一身雪白厨师装的人,客气地请我们去底舱吃饭,果真是重庆火锅。不仅底料正宗,涮料也非常丰富,黄喉、天板、鸭血、肉丸、鹌鹑蛋、金针菇、老豆腐……不过最受我们欢迎的,是一盘梅林午餐肉,对于常年油水不足的人来说,油香四溢的午餐肉魅力无可抵挡。

“别吃太撑了,”陈超大概是实在看不过眼了,“一会儿Party上还有好吃的,那才高级。”

我们这才慢下来,三毛嘴里塞了一大块肉,含糊不清地说:“这檬姐什么来头?做这么大的皮肉生意?”

“她做的可不仅仅是皮肉生意,”陈超喝了一口啤酒,“她还掌握了很多佣兵和亡命之徒,游艇区里面的有钱人想找什么东西,像烟、酒、毒品之类的,很多都通过她来发布悬赏令。”

我感觉嘴里辣得要喷出火来了,一边抽冷气一边说:“刚才你给她的一口袋是什么东西?”

“摇头丸、麻古、冰毒,”陈超有些不屑,“还有伟哥……这里面的人,成天想的就是怎么享乐,怎么醉生梦死。”

“他们用什么换呢?”杨宇凡插话道,“按理说现在有钱也没啥用。”

陈超耸耸肩答:“食物、淡水、武器……这些富人大概之前都得到了什么风声,他们的游艇里囤积了大量的物资,还有些弄了成套的海水淡化装置。”

公主号是一艘超过五十米长的大型游艇,我们在黄昏时分到达船上,甲板上的泳池边已经聚满了人,成群的俊男美女在甲板和泳池里嬉戏。泳池边摆了一长溜垫了雪白桌布的自助餐桌,上面放满了各种珍馐美馔,从澳洲龙虾刺身到精致的拿破仑酥皮蛋糕,应有尽有,让我不禁后悔中午的火锅确实有点吃多了。

这里的人大多衣着光鲜,而我们一行人虽然不至于像外面的难民那样肮脏,但也只是随便套了一身军服,发须都没有刻意整理过,不免有些格格不入。

“嘿,你看!”我旁边的三毛用肩膀撞了我一下,然后朝通向二楼的楼梯努了努嘴。

我看到楼梯上下来几个人,把一个满头银发、身材魁梧的老者迎了上去。

“张紫光?”我有点不敢相信。

“这狗日的怎么在这儿?”杨宇凡问。

“你们不知道?”陈超端着一杯马蒂尼酒,把里面的橄榄放在嘴里嚼,“这家伙把你们卖了,两万部队,包括军械装备,还有那几个专家,都给了高将军,换了这里的一艘游艇。”

我只觉得一股热血往脑袋上蹿,想起与感染者大战后惨死的杨世杰,连声音都哆嗦起来:“牺牲千山湖几万人,就为了自己能来这里养老?”

张紫光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正是白天在檬姐那边见过的冰冰。张紫光脸上色眯眯地笑着,全然没了当初威仪睿智的模样,一群人簇拥着他往楼上走。

“他娘的老小子!”三毛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诅咒道,“以后不得好死!”

“得了哥几个,消消气,”陈超又出来打圆场,“走,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硬拉着我们往下一层船舱走去。

我们一直往下走了两层,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小酒吧,里面稀稀落落坐了十来个人,有人低声聊天,有人坐着自斟自饮,见我们下来,也不惊奇,还是该干吗干吗。

我倒是对这些人倍感好奇,他们完全不像上面那些游艇区的“大人物”,都不修边幅,有几个还像我们一样穿着军装,但身材健壮,眼神犀利,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惹不起”的气场。

陈超朝吧台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招呼道:“老宋,给哥儿几个弄点喝的。”

这老宋脸很长,下巴向外突出,左脸一道刀疤从鼻梁直划到耳根,看起来让人胆寒。他抬头扫了我们一眼,一言不发地拿出几个烈酒杯在吧台上排成一排,拿出一瓶红方威士忌,挨个给酒杯斟满。

陈超自己拿了一杯,示意我们随意,陈超又问:“最近有什么新任务下来?”

老宋也不答话,只是朝吧台一侧努了努嘴,那边放了一块大软木板,上面钉满了小纸条。

“这是什么东西?”我起身走到软木板跟前。

“檬姐替船城里的权贵们发布的悬赏任务。”

小纸条上面的信息五花八门,但大多数都是求购烈酒之类奢侈品的通告,中间夹杂着一些换购药物、书籍、电子游戏和电视光盘的任务,其中角落里的两张纸条引起了我的注意。

第一张写着:重金求杀手,目标及报酬面议,有意者请联系老宋。

第二张是一整张A4纸,上半部是一行文字:求以下物品信息,如有确切线索,酬谢船城游艇一艘!下半部分印了一个图案—一条环成一个圆形的蛇,正在吞噬自己的尾巴。

“别看了。”正在我发蒙之际,听到吧台另一侧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留着一把花白的山羊胡,额头上缠了一条红色条纹头带的家伙,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正捏着一支飞镖做瞄准状。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我,我盯着他看了看,这人把手中的飞镖射出,才转过头看着我说:“那个任务在那儿挂了大半年了,从来没有人有过哪怕一丝线索。”

“是什么人发布的任务?”

那人把飞镖从标靶上取下来,开始新一轮射击,“你很快就会看到他了。”

“什么意思?”我转头看陈超。

陈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正想跟你们说这事呢,檬姐有个大任务,需要很多人手,我看你们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赚点外快……”

“好你个陈超!”三毛马上翻了脸,把酒杯往吧台上重重一放,“还真以为你请我们出来放松呢,没想到你这家伙没安好心!”

陈超连连摆手,“我这不是也想让哥几个发点小财嘛。”

“你他妈……”三毛还待要骂,楼上却突然快步跑下一个人来,还没走下楼梯便高喊:“时间到了,檬姐让你们都去顶舱。”

舱室里的人听到这话,都站起来往楼梯上走。

“走吧!”陈超乞求似的看着我,“来都来了,去看看,不合适咱不干不就完了?”

我看看三毛,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其他几人倒是露出向往的表情,似乎这几天已经快被军舰上的逼仄给弄疯了。

到底是谁发布的衔尾蛇任务?我心里对这人的好奇像野草般疯长,他为什么要寻找衔尾蛇的线索?他知道衔尾蛇背后的秘密吗?我想起自己曾经接触过的四个衔尾蛇器物,玉环、金印、衣带钩、戒指,现在四样东西都在MaggieQ身上,而MaggieQ就在船城的实验室中,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跟衔尾蛇有关系吗?

这团疑云就像是一大捆潮湿的棉花一样塞在我胸口,让我连呼吸都沉重。我朝陈超点了点头,陈超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连忙招呼我们跟着其他人上楼。

顶层的天花板几乎完全是玻璃的,整个舱室是一个蛋形的无廊柱结构,里面光线极暗,透过天窗,能看到璀璨的星斗。舱室一头围着一圈足够坐二十人的沙发,我们到的时候上首已经坐了几个人了,其中有张紫光、檬姐,还有一个在灾难前经常出现在各种新闻中的小个子男人,据说他资产超过百亿。现在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中央,俨然一副大佬的样子。

“刘云宏!”杨宇凡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但自己马上捂住了嘴巴。

“请坐请坐!”刘云宏手中夹着一支硕大的雪茄,热情地招呼我们。这些草根出身的所谓成功者似乎都有这样一种本事,就是能让人跟他交往的时候迅速放下拘束感,而且感觉备受尊重。

“来来来,大家喝酒……”等我们落座,刘云宏便招呼他的手下给我们上酒,接着又给我们递雪茄。我不客气地拿了两支,都揣进了兜里。

“今天大家玩得怎么样?”刘云宏也不忙着进入正题,反而跟我们闲聊起来。

刚才那个掷飞镖的壮汉冷冷开口:“刘总,兄弟们都是卖命的,你有话就直说。”

刘云宏听了一愣,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指了指飞镖壮汉说:“我就喜欢老鬼你这种脾气,对,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都不浪费时间。”说完朝坐在他身边的檬姐使了个眼色。檬姐站起身来,伸手比了个手势,一块白色的幕布从天花板上降了下来。

“这是前几天刘总的手下在离这里不到一百公里的尽山岛附近拍到的。”檬姐拿出一支激光笔,按下笔上的遥控开关,幕布上登时出现一艘巨大的舰船。

“航空母舰!”几乎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巨大的航空母舰斜躺在海平面上,显然已经搁浅了,船舷的一侧破了一个大洞,看起来似乎是被重武器击中,露出里面的龙骨和舱室。

檬姐继续按下遥控按钮,“这就是这次的目标,据我们的情报,它出海的时候运载了大量武器、弹药、淡水和食物,还有大量的燃油。”

“上面有多少‘僵尸’?”老鬼深吸了一口雪茄问。

“很多!船上标配的船员就有一千多人,加上当时乘船出海避难的人,我们估计不下三千。”

“不过,”檬姐话锋一转,“这艘船已经在那儿搁浅一年多了,里面肯定已经没有快尸了,你们都是老手了,对付慢尸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分区域一层一层清理,大不了多花点时间。”

“报酬是什么?”老鬼直截了当地问。

“所有物资的一半!这艘航空母舰出港没多久就搁浅了,里面的物资储备一定很充裕,几千条枪、上百吨的粮食总是有的。”

“我们这几个人,加上自己手底下的兄弟,总数也不会超过二百,对付三千多感染者,就算全是慢尸,也跟自杀没什么区别。”老鬼撇了撇嘴说。

“刘总亲卫队也会出动!”檬姐大声回应,“而且各位需要的武器、装备,由游艇区全权负责。”

“亲卫队是啥玩意儿?很厉害吗?”杨宇凡轻声问陈超。

“非常厉害!”陈超侧脸轻声回答,“都是以前的特种兵,武器装备、伙食比高将军的正规部队还好……”

老鬼听到这话,反而冷笑了一声:“刘总出动亲卫队?就为了几条破枪和发霉的粮食?”

檬姐略显尴尬地一笑,“鬼哥真是快言快语。没错,这次任务的目的除了枪和粮食,还有两样最重要的东西,也是关系到整个船城存亡的东西……”

“一个是种子库,”檬姐再次按下遥控器,幕布上出现一个通体银亮的不锈钢圆筒,“我们周围各个小岛上感染者基本都被高将军肃清了,现在最缺的就是粮食种子……这艘船在疫情暴发初期就出海了,他们准备很充分,这个种子库里都是转基因良种,产量大,还能抗病虫害,对化肥的需求也不是那么大……”

“还有一个呢?”老鬼挥挥手打断了檬姐的话,显然他对种子库没什么太大兴趣。

檬姐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老鬼的冒犯有些生气,但脸上的不快转瞬而逝,她半转身对着幕布,上面的幻灯片又换了一张,画面上还是一个圆筒样物体,但比种子库要大得多,起码有三米高,四个成人合抱那么粗,颜色也变成纯黑,侧面还画着一个明黄色像是风扇一样的警示标志,即使只是一张图片,也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这是一台同位素发电机。船城现在的电力供应全靠大鹏星号上的天然气,一旦天然气耗尽,整个船城将无以为继!”檬姐顿了顿继续说,“而且天然气船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人破坏,危险系数也高。而这台发电机,能持续给船城提供起码十年的电力!”

“而且这次还有高将军麾下的大将超哥和他的几个兄弟帮忙……”檬姐指着我们说了一句,大厅里所有人都扭头看我们,有几个人显然认识陈超,纷纷举手跟他打招呼。

“总之这一次的任务,无论对各位,还是对船城,都是大有好处的。”檬姐又补充道。

“哼,应该是对你们游艇区有好处吧?跟船城外围那些人有什么关系?跟我们这群雇佣兵又有什么关系?”老鬼又阴恻恻地说道。

刘云宏突然站起身,扣上西服上的第一颗扣子,又伸手理了理头发,才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老鬼,开口说道:“老鬼你说得很对!”

“我们要拿到这个发电机,确实是为了游艇区!”刘云宏的第一句话便大出所有人的意料,连老鬼听了都愣了愣。

“可是!”刘云宏的手指指向天花板,“游艇区的存在,才是船城存在的基础!”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海波城有一段时间是红巾军掌控的,当时他们的政策是绝对平均,所有人都上交粮食,然后统一分配,军人一天一斤半,平民一天一斤,结果呢?”刘云宏顿了顿,视线环视了一圈。

“当时成千上万的人自杀,数量远远超过了当年冬天饿死的人!为什么?”

“因为人们没有希望!”刘云宏自问自答,“当人们知道自己能过上的最好的生活,也不过是一天一斤粮的时候,大量的人承受不住这种绝望而走上绝路……你说他们是因为惧怕感染者吗?可那个时候的感染者被困在钱潮江北岸,大部分人只在电视上见过。你说他们是因为恐惧饥饿吗?每天一斤的粮食虽然吃不饱,却也饿不死,起码比当时困在钱潮市里的人要好得多了……”说着刘云宏把视线转到我们坐的这一排扫了一眼,似乎是表示知道我们从哪儿来的意思。

“我一直说,信心是最宝贵的东西,我们人类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失去了信心,对法律没有信心,所以人都躲起来不与别人接触;对市场没有信心,所以大家都把余粮藏起来不去交易;对人性没有信心,所以看到陌生人的第一反应是把你干掉,免得你先干掉我……”

“你们不要以为游艇区的存在就是让这些人醉生梦死,”刘云宏指了指脚下,超重低音还在轰轰作响,“我不否认,有很多人辛辛苦苦一两个月,就是为了进来狂欢一天。但游艇区提供了安全的环境,还有相对公平的规则,一个父亲,能够自己凭本事获得的淡水或食物来这里给患病的孩子换取药品;一个年轻人,他能够憧憬有朝一日进入游艇区生活,一个女人……”刘云宏瞥了瞥檬姐,低声继续说道,“也能在这个乱世里活下去!所以我说,游艇区的存在是船城存在的基础,如果有朝一日游艇区覆灭了,船城也必将覆灭!”刘云宏说完这段话,把双手环在腰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似乎他那矮小的身材也一下子变得伟岸了起来。

我感觉脖子上被护具磨破了皮,汗水渍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疼,头盔的视野非常窄,让我只能看清正前方的景物,我感觉自己像是成了重骑兵方阵中的一匹战马,左右视线被护目挡住,只知冲锋向前。

这个阵势跟我们在钱潮市的推尸阵差不多,前排每人一杆两米多长的长矛,后排则是一米多的短矛,用来消灭前排遗漏的感染者。不一样的是我们身上这件黑色铠甲,从脖子开始一直连到小腿,脚上再穿上高帮真皮长靴,加上手里的长矛,看起来就像是古代的轻甲兵。黑甲都是用一公分多厚的硬质牛皮制成,可以经得起感染者的撕咬,即便被几个感染者扑倒在地,只要短时间内能把人救出来,也能保一条命。

除了我们这队主力甲兵以外,还有老鬼他们组成的诱尸队,他们负责用高音喇叭把船舱里的感染者引诱到甲板,然后再由我们围合、歼灭。游艇区卫队出动了五十人,加上我们这些后期加入的,这个黑甲长矛阵达到了一百二十人,分成了A、B两组,一组迎敌,一组休息,轮流出动。

我们六十人组成一个弯月形状,长矛平端,对着蹒跚而至的几个感染者,但感染者丝毫不为所动,带着它们那种似乎永远不会消散的号声步步逼近。

“刺!”宋东升竭力嘶吼,声音沙哑。

我把矛尖对准一个穿着黄色马甲的感染者,猛地刺出。三长矛同时刺中这个感染者,矛尖由面门刺入,从后脑穿出,几个人又同时收回长矛。

“警戒!”宋东升再喊,他把脖子上挂的哨子塞进嘴里,用力吹响,舰岛那边有人挥动一面绿色旗帜。

“B组警戒,A组退后休整!”宋东升得到安全信号,便下令让我们休息。

我如释重负,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等到B组的人站到我们前面组成方阵,我们才退到甲板边缘。

“嚯!我快中暑了。”杨宇凡刚把头盔摘下就瘫倒在地,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直喘气。

“不是你自己强烈要求来的吗。”三毛脱下靴子,一股像是陈年腌菜坛子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其他人纷纷掩鼻。

“我也是觉得刘总说的有道理。”杨宇凡脱下胸甲,里面的T恤已经完全湿透,像蚯蚓一样贴在身上。

“我看你是被檬姐手下的姑娘迷了心窍了吧?”猴子也扒掉身上的盔甲,把贴身T恤脱了,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站在甲板边缘张开双臂,兜着海风吹凉。

“对啊,你说,这几天你去几次了?整天往游艇区跑,小心我告诉小萧!”曹语轩在杨宇凡身边坐下。

杨宇凡尴尬地笑了起来。

这样杀了一整天,我们清理了差不多一千个感染者。到夜幕降临时,我们便回到送我们来的渔船上过夜,第二天继续战斗,直到三天之后,诱尸组已经再也无法从船舱里面引出哪怕零星的感染者了,我们才化整为零,五人一队,进入船舱清理被关在船舱中的感染者,同时搜寻檬姐说的种子库和同位素发电机。

航母的内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们将近三百人,进入船舱以后就像是撒入沙漠的几滴水一样,马上失去了彼此的联系。我和三毛、杨宇凡、曹语轩、猴子组成了一队,在舱室里四处搜索。

猴子突然竖起食指贴在唇边示意我们安静,然后指了指他身边一道紧闭的舱门。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清晰地传出一阵指甲抓挠的声音。我左右看看其他人,三毛等人手里都拿好了家伙全神戒备,我微微点了点头,轻轻转动门把手,直到门锁打开,便猛地向内一推。

出人意料的是,并没有感染者从里面扑出来。里面充斥着一股腐肉的臭味,两具小孩的尸体倒在舱门附近,里面有一张上下铺单人床,一个瘦成皮包骨的感染者双手被反绑在床柱上,见我们进来,一边不停挣扎,一边朝我们发出威胁的嘶嘶声,直到猴子过去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天灵盖才没了声音。

我蹲下身子,看了看两具孩子的尸体,已经腐烂到几乎只剩下白骨,他们的后脑颅骨上都有个破口,显然是被钝器猛力击伤的。我用手电扫了扫绑在床柱上的感染者,果然在他手边发现了一个羊角锤。

大概是父亲发现自己被咬了,先砸死了两个孩子,又把自己绑住免得去伤害别人……我长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惨剧在这两年中我们已经见太多了,在这个时代,有时候死亡也成了一种奢望。

“嘿,见者有份!”曹语轩突然大声说道。

过道边上的壁柜门敞开着,杨宇凡正在从里面掏东西往自己背包里装。

“呵呵……”杨宇凡不好意思地挠头,“这里好东西很多,我只要巧克力,其他的都归你们,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小萧爱吃。”

猴子嚷嚷着走过去,“你别一个人全拿了啊,给我们家依玲也剩点。”

“什么时候依玲成你们家的了?”三毛揶揄着把柜子里的东西往外搬,一样样摊开放在床铺上。

“哈!老天开眼!”三毛打开另一个柜子,发出一声像是猪八戒碰上了高翠兰一样的欢呼。我抬眼一瞧,发现里面是满满一柜子的香烟,而且都是高价香烟。

之后的几个船舱情况也都差不多,都收藏了大量的装备和食物,我们随身携带的大容量背包全满了,之后我们不得不丢弃原来认为的好东西,换上体积更小、更值钱的。武器也有不少,而且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但因为弹药规格跟我们现有的体系不符,都被我们舍弃了。最后在三毛的再三要求下,我们带上了一杆M110狙击步枪和一具弹鼓式枪榴弹发射器。

“小凡,这些货够你去檬姐那儿潇洒半年了!”三毛拍着杨宇凡的背包调侃道。

“没,我……”杨宇凡难为情地支吾,众人都哄笑起来。

“有什么好害羞的?”三毛继续开玩笑,“食色性也嘛。只是我没想到,咱们这些人里竟然是你最色,连猴子这些天也就去了两三次,你竟然一天不落,去得比你三爷还勤,我告诉你,年轻也得克制啊,到时候弄出病来可咋整?”

“我不是……”杨宇凡脸都白了,试图争辩什么,但最终还是低下头,等众人都笑完了,他才喏喏地说,“源哥,你说这么多好东西,能在游艇区换个住处吗?”

“怕是不行。”我曾经问过陈超,去游艇区定居有非常严格的规定,并不是有钱就可以,就跟古希腊时代想要成为希腊公民一样,需要非常大的贡献才行。现在大家知道的唯一途径,就是完成酒吧内发布的衔尾蛇任务。

杨宇凡自然也知道这些规矩,他顿了顿又说:“源哥……那个任务,你为什么不接?”

我叹了一口气,心道终于来了,现在团队里除了曹语轩以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看到过几个刻着衔尾蛇的器物,但我不发声,他们也装作不知道罢了,杨宇凡是第一个发问的。

为什么?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要提供衔尾蛇信息就能获得船城一艘游艇,这几乎是现在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生活,可是这几样东西现在都在MaggieQ手里,如果供出她,会不会对她不利?

我试图找个理由搪塞杨宇凡,但话还没出口,便听到前面三毛一声大喊:“谁!”

我迅速转头,看到前面的走廊上手电光一阵闪烁,老鬼的脸从黑暗中露了出来。

“这事没那么简单!”老鬼和他的几个手下看起来都满脸慌张。

我们跟在老鬼他们身后,这一带显然是接近了航母被攻击的区域,通道更加扭曲、残破,路上堆满了残骸,很多地方我们不得不趴在地上从狭小的缝隙间钻过去。

直到我已经彻底迷失方向的时候,老鬼指着前方一个舱门沉声说:“到了!”

我看到这扇舱门的门缝处透出一股乳白色的光芒,奇怪,里面难道亮了灯?这一路过来,航母内部都是一片漆黑,这种钢性需求高的船体都是全封闭设计,这光芒是从哪儿来的?

正在我倍感狐疑的时候,老鬼已经一把拉开了舱门,一阵狂风吹进来,突然出现的强光让我眼前一片发黑,我们都用手挡在眼前,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

那里面一片狼藉,现出一个巨大的破口,船体的复合装甲像纸片一样向内翻卷,内侧的龙骨暴露在外。虽然我们在图片上见过这个伤口,但远没有实际看到的那么让人震撼。

“你让我们看的就是这个?”三毛问。

“不是,”老鬼干脆地回答,“往这边走!”

老鬼拽住一条从上面垂下来的缆线,踩着甲板上的钢梁往旁边拐了过去,我们连忙跟上。

从舱门到破口还有二三十米的距离,但这里完全已经被破坏殆尽,脚下的地板踩上去吱吱作响。穿过三个舱室,又循着一道已经扭曲得不成形的螺旋状楼梯往上爬了一层,老鬼在一扇敞开着的,足足有半米厚的舱门前停下脚步,“你们要看的东西,就在里面。”

“这是什么地方?弹药库吗?”三毛拿手电往里面照去。

舱壁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闪出一溜金黄的色泽,上面凹凸不平,刻满了繁杂的纹饰,花纹循环往复,正是我们曾经在虺龙石窟地下的棺椁中见过的那种饕餮纹。

手电光一直往下,一个巨大的青铜棺椁出现在光晕之中,棺椁上也刻满了饕餮纹,一些铁链在上面绑了好几圈,把棺椁捆得如同一个粽子。

“刘云宏想找的,不是种子库,也不是反应堆,”老鬼点了一支烟,慢慢说道,“应该就是这个东西!”

“这是什么?感染者之母吗?”曹语轩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我们都缩手缩脚地站在门口,这口阴森的青铜棺椁浑身都冒着不祥的恐怖气息,让人不敢走近。

“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就不会用这么粗的铁链把它捆起来,还放在这样的地方。”老鬼敲了敲厚重的舱门说。

老鬼深吸了一口香烟,指了指远处的破口,“当初这艘船受到攻击,对方可能也是冲着它来的。”

“你们看,这是血迹,当初在这里发生过一次激战……”老鬼指出栏杆上、墙壁上的几处黑色斑点,确实像是喷溅而出的血迹。

“他们为什么要抢这棺材?”杨宇凡被诡异的棺椁和老鬼阴恻恻的语调吓到了,声音也哆嗦起来。

“不是要这棺材,”老鬼嘴角抽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要的是这棺材里面的东西!”

话音刚落,一阵清晰的指甲抓挠声从青铜棺椁中传来。我们被吓得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咱们这么多人怕他个鸟!”三毛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痰,“顶多就是个快尸,不如把棺材打开,给他脑袋上开个瓢,说不定其他感染者就全死了。”说完扬了扬手里的刀就往里冲。

我赶紧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回来,“你傻啊?要是普通快尸,犯得着用这么粗的铁链给捆着?”

“陈源说得对!”宋东升带着几个亲卫队员从不远处的通道快步走来,他盯着那具青铜棺椁,两眼似乎都冒出光来了。

“这是什么东西?”老鬼一个手下向他问道。

宋东升还是盯着棺椁,“这东西不是你们能管的……”他从棺椁上收回视线,“四层甲板发现了种子库,你们去帮帮忙。”

“帮忙就算了,不管这里面是什么,”老鬼沉着脸指着仓库,“我们都不愿意蹚这浑水。现在感染者已经基本清扫干净了,我们该干的都干了,剩下的不过就是搬搬东西,那些民夫都能干,我们完全没必要还留在这里,希望以后刘总说话算话,该我们的份别短了我们就行了。”

宋东升点头道:“这样最好,你们回渔船,让船老大先载你们回船城。报酬你放心,等我们把物资清点完,该你们的都换成游艇区点券,一分都不会少!”

“那就多谢了!”老鬼朝宋东升抱了抱拳,带着他的手下转身就走。

“陈源,你们几个怎么说?”宋东升见我们几人还在犹豫,又出声询问。

“我们……”此时的我像百爪挠心,这具棺椁很显然跟衔尾蛇有着某种联系,很可能是解开整个谜团的关键,我又怎么舍得离开。

“咱们先问问陈超再说。”三毛说了一句。

“对……问问陈超。”我连忙附和。

“也好。”宋东升点头,“超哥是自己人,什么话都好说,我还是希望你们留下来帮忙……对了,超哥在二层甲板靠东面的地方,我刚见过他们。”

我们退了出来,来到宋东升说的二层甲板,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条幽暗的通道中跟陈超和大力二人迎面相遇。

我把刚才在底下遇到的情形以及老鬼的分析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们。

“看来这事没那么简单。”陈超说了一句跟老鬼一样的话。

突然一阵猛烈的枪声从远处传来,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凄厉的惨叫,只是声波被层层通道反射,我们听不出枪声的来源。

我们都脸色大变,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枪声越来越近。

“是从上面传来的!”三毛终于确定枪声来自上层甲板。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我们前面不远处的一道楼梯倒塌下来,灰尘和杂物像子弹一样四处横飞,显然上面经历了一次动静不小的爆炸,枪声已经近在咫尺。

“走!”我把身旁的人往后推,不管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不能继续往上走了。

大家都在第一时间关闭了自己的手电筒,通道里马上陷入一片漆黑,上层甲板的枪声和爆炸声愈发激烈起来,有好几次我都听到有人从我们头顶快速跑过。

我在黑暗中摸索到最近的一扇舱门,转动把手打开,“先进去躲躲。”现在情况未明,而且在这样的黑暗中,即使彼此本无敌意,也很容易发生误射误伤事故,还是暂时躲避一下,等情况明了再说。

我最先进入舱室,迅速打开手电扫了一眼,检查里面有没有落单的感染者。这间船舱似乎是一间厨房兼餐厅,分为里外间,外面有一长排不锈钢的长条形桌子,跟里间用一排不锈钢橱柜相隔,里面干净整洁,各种锅碗瓢盆各安其位。我等所有人都进入之后,马上关掉了手电,在黑暗中屏息等待。

没一会儿,我们就听到舱外传来一阵喧哗,几个明显带着惊慌的声音慢慢接近我们所在的舱室。

“小张你守好楼梯口!”我听到老鬼在大喊,听声音人就在我们门外。他的话音刚落,就又传来一声巨响,应该是一枚手雷在附近爆炸。

“小张!”老鬼大喊,但是没得到任何回音,通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只持续了几秒钟,外面又传来几声“扑哧”轻响。

“啊!”老鬼等人纷纷惨叫起来,我闻到一股刺鼻气味。

“是催泪弹。”这股气味我们曾经在被黑衣骑士袭击的时候闻到过。

枪声四起,我们的舱门上也被射了一梭子子弹,露出一排孔洞,所幸我们全都卧倒在地,并没有人受伤。

几束手电光从楼梯那头慢慢接近,逆光中我只看到几个戴着头盔的人影,他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到我们门前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那是皮靴踏在鲜血中的回声。

几个人刚走到我们跟前,便再次开火,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连忙一缩脑袋,但子弹并没有朝我们射击,而是射向了地面上的尸体。几阵枪响之后,更多的脚步声响起,我壮着胆子继续观察,只见一排排的黑影穿过我们门前。

没有人发出交谈声,这些人端着枪在我眼前迅速穿过,更多的手电光让我看了个大概,这些人无论是头上戴的头盔,还是手里拿的81式步枪,抑或是身上的黑色制服,都让我感到熟悉,就像刚才的催泪弹一样熟悉。这无疑便是当初追赶三土、张依玲和萧洁的那帮人!

脚步声渐渐远去,通道里重新变得安静。这些是什么人?他们是奔着下面的棺椁来的吗?当初为什么要追三土他们?他们知道衔尾蛇的秘密吗……

“现在怎么办?”陈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这时又传来一阵枪声,但声音沉闷而遥远,明显来自我们脚下。

“他们往下面去了,现在二层以上应该是安全的,我们还是得向上走,找到你的飞机,不然这么耗下去,他们早晚会找到我们。”

“舰岛和甲板上估计会有守卫,咱们还是走机库的电梯比较安全。”

我打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老鬼的脑袋从门缝间摔了进来。通道上血流成河,我们跨过老鬼的尸体,在陈超的带领下往船的另一侧摸过去。

我们没碰到什么人便摸到了机库,机库里没有一架飞机,而是堆满了各种粮食。机库一头是运送飞机上下的电梯,现在电梯没法用,但电梯井中的缆绳还在,可供我们向上攀爬。

还是猴子打头阵,他用一种非人类的灵活动作沿着缆绳爬了上去,片刻之后便重新下来,说:“大概有二十多个人,那些民工都被抓住了,绑了手脚丢在甲板的下面。不过他们站的位置很分散,飞行甲板上有五六人在巡逻,还有几个人在看守那些民工,其他人都集中在舰岛附近。”

“直升机就停在甲板的末端,离我们比较近,”陈超说道,“只要避开巡逻的人,我们速度快一点,还是很有希望抢在他们发现我们之前飞走的。”

“也只有这样了。”我听到航母内部不断传来枪炮轰鸣,心道晚一刻离开就多一分风险,便同意了陈超的提议。

“机库里三个升降梯,咱们分成三伙分头上去。”三毛和陈超蹲在地上开始布置战术,“陈超和小兵打头阵,你们上去以后尽快往飞机那儿赶,上了飞机以后马上发动。阿源你和小凡、大力一起在中间,主要负责阻击舰岛方向的敌人,我和猴子拖后,负责滑跃甲板方向。”

众人纷纷答应,只有杨宇凡苦着脸支支吾吾道:“那个,三毛哥,我、我肚子不舒服,怕是……”

“那我跟你换。”曹语轩干脆说道,“你陪着超哥先上飞机。”

杨宇凡看看我和三毛,我在心急火燎之下自然没什么意见,只让杨宇凡多小心,上去以后护着陈超一点,如果飞行员出了问题大家都走不了。

杨宇凡眉宇间闪过一抹喜色,忙不迭地答应,我这时也顾不上他,转身对着众人说道:“把背包都丢了,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没法跑。”

一行人脸上都露出惋惜的表情。

“命重要还是东西重要?”我大声责问了一句,众人才纷纷解下背包丢在脚下。三毛把他的宝贝M110狙击枪背在身后,又掂了掂榴弹发射器,最终还是觉得太过沉重,只得把榴弹发射器递给大力。

“行了,那就准备行动。”我挥挥手,“上去以后先别忙着开枪,注意隐蔽,等他们发现我们再开枪。”

我们往中间的电梯井走去,这种电梯并不是轿厢式的,拖拽的钢缆都贴在四壁上,这让我们攀爬起来更加方便,没费什么力就上去了。我双手抓着缆绳,露出半个脑袋向甲板上看去。

这时正是黄昏时分,我们背朝正西方向。我缩回电梯井,听着几个巡逻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脏乱跳,他们只需要在靠近井边的时候往下瞄上一眼,我们就万劫不复。

脚步声突然停了,我一手抓着缆绳,一手握住步枪向上瞄准,随时准备对着探出的脑袋开枪,但电梯井边只露出一只靴尖,带起几点泥土簌簌落下,掉在我脸上,随后靴尖消失不见,脚步声慢慢远去。

我舒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心神后才慢慢露出脑袋,两边的陈超和三毛已经在等着我了,我看着巡逻队继续远去,直到走出五十米开外,才挥了挥拳头示意行动。陈超和杨宇凡率先跳出电梯井,二人猫着腰飞速往直升机狂奔。我招呼身边的大力和曹语轩,三人同时跳了出去,面朝舰岛方向横向朝直升机移动,巡逻队的屁股对着我们。

也许是逆光的原因,舰岛和舰艏的人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发现我们。直到陈超和杨宇凡赶到直升机下面,打开了直升机的门,舰艏方向才传来一声大喊,随后枪声在我耳边响起,断后的三毛和猴子率先开了枪。

“开枪!”我朝大力和曹语轩二人大喊,对着巡逻队的屁股开了枪,三把步枪集中扫射,马上就有两名巡逻队员中枪倒地,其他三人迅速卧倒,调转方向朝我们开枪还击。

“咚咚咚……”一阵比我们的步枪声更加沉闷和密集的声音从舰岛方向传来,我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十七级台风之中,密集的子弹在我四周如暴雨般炸裂,身边的曹语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像是被重拳击中一般凌空向后倒去。

“快卧倒!”我卧倒在地,双手捂着脑袋,心想这回我死定了!

但好在金属风暴只持续了几秒钟,一声更大的爆炸声响起,舰岛上冒起一片浓烟,最上面的钢铁架子吱嘎吱嘎响着倒了下来。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但此时对方的枪声全哑了,我听到对面有几声紧张的呼喝声。

“快跑!”三毛冲我们怒吼,“趁现在!”

我一跃而起,先看了一眼后面的曹语轩,只见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地从洞口流出。

“快走,他已经死了!”三毛拽了我一把,我跟着他上了直升机,直升机已经发动,还没等我们坐定,我便感觉脚下一空,离开了航母甲板。

航母上的枪声还在继续,只不过不是冲着我们的方向。我们的直升机越升越高,当越过舰岛的时候,我看到一艘驱逐舰横着船身停在不远处,两边船上子弹横飞,正在激烈地对射。

陈超俯身按了仪表盘上的某个按键,然后刘云宏的声音就从直升机的扩音器中穿了出来:“阿超,上面是你吗?收到请回话!”

“是我,刘总。”

刘云宏兴奋地叫:“你快绕到后面去,把那挺机枪给我打掉!”

陈超又看了我一眼,我想起惨死的曹语轩,朝他点了点头。陈超这才猛地一拨操纵杆,巨大的米171机身突然向一侧倾斜,打着转飞回了航母的飞行甲板。

飞行甲板上的黑衣人纷纷对着我们开枪射击,但大部分子弹都落了空,仅有的几发命中了也被米171的装甲挡开。

我们打开舱门,伸出步枪朝下射击,很快就射死了三个黑衣人。其他人纷纷躲进了舰岛。我看到舰岛上的重机枪又调转了方向,朝空中射来,几发大口径子弹射中了座舱,“砰砰”几声,舱壁上登时出现几个粗大的孔洞。陈超连忙加速掠过甲板,避开机枪的扫射范围。

“用这个!”大力扬着手上的榴弹发射器挤到舱门旁边,我让出射击位置。

“重新飞一遍!”我对着陈超大喊,“飞低一点!”

直升机在甲板尽头掉头,几乎是擦着甲板飞掠。大力扣动扳机射出一枚枪榴弹,准确地击中了舰岛上的机枪位,把机枪炸得四分五裂。

“阿超!阿超!”扩音器中又传出一个声音,不过这次不再是刘云宏,而是他的手下宋东升。

“你们快飞到下面堵住那个缺口!”宋东升焦急地说,“他们抢了我们的东西,正准备运走!”

“收到!”陈超打得正兴起,也不顾我们有没有站稳便猛地一拨操纵杆,在我们的尖叫声中,直升机几乎呈九十度往一侧横摆,机身急速下坠,等机身重新摆正,我们便已经到了航母被炸开的破口上方。

我看到青铜棺椁被整个吊在船舷外面,几个黑衣人正用几个滑轮组把棺椁往下放。那几个黑衣人看见直升机,还没拉开枪栓,便被我和三毛几个点射给干掉了。

杨宇凡问道:“他们把这棺材放下去干吗?下面又没船。”

“是潜艇!”眼尖的猴子一声惊呼,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根黑乎乎的管子伸出水面,此刻正在往下缩,片刻之后便不见踪影,水面上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涟漪。

我们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我看到几艘橡皮艇从航母另一边转过来,停在了破口下面。

“阿超,这次多亏你们了。”刘云宏的声音重新响起,“回去以后,我要向高将军为你请功!现在请降落到我们的驱逐舰上来,我准备了美酒,给各位洗尘!”

等我们的直升机降落到驱逐舰上的时候,刘云宏已经在甲板上等着了,我们刚下飞机,他便满脸笑容地走过来,一个挨一个地跟我们握手。

“这次多亏了你们!!!”刘云宏热情的态度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之感。

我们跟着刘云宏往船舱里面走,经过甲板中部的时候,我留意到那些让人闻风丧胆的导弹垂直发射井都洞开着,里面的导弹不知道是射出去了,还是故意给弄走了。

西边还有一丝天光,一艘橡皮艇从航母的舰尾绕了过来,上面载着那个巨大的青铜棺椁。航母上还不时传来枪声和爆炸声,应该是宋东升带着刘云宏的亲卫队在清剿黑衣人,航母飞行甲板上的民工在清理尸体,几具黑衣人的尸体被推落海面。

“这些是什么人?”虽然我的声音极轻,但刘云宏还是听到了,他猛地站住,面朝我说:“这些人,大概就是感染者病毒的始作俑者!”

我们听了大惊,但刘云宏并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大步往里走,我们只得跟上。

穿过一条逼仄的通道,打开一扇门后眼前豁然开朗,这里大概是驱逐舰的食堂,现在被改造成了一个类似高档会所的地方。现在里面已经坐了一圈男男女女,见我们进去,都站起来欢呼,轮流过来跟我们握手。我虽然对刘云宏说的“始作俑者”满怀疑惑,但这样的场合也不方便再追问。

“我们开一瓶香槟吧!”刘云宏大喊道,众人高声欢呼附和。刘云宏接过不知道谁递上的香槟,摇了几下之后“砰”的一声打开。

“音乐!”有人高呼。震耳欲聋的音乐轰然响起,灯光也黯淡下来,头顶的霓虹灯不断闪烁,我看着四处疯狂扭动的人群,如群魔乱舞,光怪陆离。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重返黎明(全4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侦探推理 重返黎明(全4册)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章 船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