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十宗罪前传》(7)
四十大盗
时间:一个雨天。地点:动物园。
人物:父亲和他的胖儿子,一个少年,一对恋人,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用枯树枝在地上画个圈,这个圈就叫动物园。
潮湿的木椅上坐着一个少年,他神情忧郁,头发滴着水,爱情正啃噬着他的心,他盼望着一个女孩,步履轻盈,走在草地上,走到他身边。
亭子里的恋人相拥。花朵湿漉漉的,金鱼在水草间游来游去,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那一排铁笼子里关着老虎、狮子、狗熊、鸵鸟、狼、豹、猴子。
笼子真的很有诗意。
现在,笼子前站着一位父亲和他的胖儿子。父亲说:“儿子,要爱护动物,它们和人一样,瞧,那只大老虎正在给小老虎逮虱子。”
胖儿子的嘴里塞满香蕉,突然哭了。
父亲说:“怎么了?”
胖儿子望着父亲说:“我不饿。”
父亲笑着说:“那就喂猴子吧!”
这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翻墙进来了,他的头发像鸡窝,脖子灰不溜秋,穿着一身烂衣裳,他笑嘻嘻地对着狗熊做鬼脸,将笼子拍得震天响。
城市里常有这样流浪的快乐的小精灵。
胖儿子抬头对父亲说:“爸,我害怕他打我。”
父亲说:“别理他,走,去喂猴子。”
他们来到关着猴子的铁笼前。胖儿子剥了根香蕉,父亲将地上的香蕉皮捡起来,郑重地对儿子说:“要爱护环境。”
胖儿子说:“怎么只有一只猴子啊?”
父亲点燃支烟:“可能是珍稀品种,是金丝猴吧。哦,不像,它病了,可怜的小家伙。”
笼子里躺着一只小猴,眼神哀伤,毛脏兮兮的。
它就是小烟包。
胖儿子将香蕉扔进笼子里,说:“吃吧,小猴。”
小烟包坐起来,打个哈欠,眼泪和鼻涕直流。它看到抽着烟的父亲,便哀叫着爬过来,伸出手。
父亲说:“再给它根香蕉。”
胖儿子将所有的香蕉都扔进去,小烟包却不理会。它开始在地上打滚,两手抱着头,眼睛红红的,吱吱乱叫。
儿子拍手笑着说:“疯了,疯了,真好玩。”
父亲说:“这小猴,到底怎么了?”
小烟包试图抢夺父亲手中的烟。
父亲愣了愣,说:“要这个啊。”便将烟扔进笼子里。小烟包立刻捡起来猛吸几口,它蹲着,哆嗦着。
那个小孩不知何时也趴在笼子前,说:“看什么呢,我看看。”
小孩咽了口唾沫,他看见了笼子里的香蕉。
胖儿子说:“爸,走吧,他身上真难闻。”
父亲说:“走吧,回家洗个澡,这雨淋得脖子黏糊糊的。”
胖儿子边走边说:“洗澡也行,除非你晚上别让我吃鸡腿,我不喜欢吃,我都吃腻了。”
小孩看看他们,用树枝将笼子里的香蕉挑出来,抱在怀里,飞快地跑了。
儿子对父亲说:“爸,快看,那是一个小偷。”
我们来做个小测试。
你不可能用舌头舔到你的胳膊肘。
你不可能空手抓住一只苍蝇。
你不可能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块砖。
如果你做到了,那么你就具备了做一个小偷的能力。
在很多地方,我们常常看到总有一群可疑的人聚集在那里,抽烟,交头接耳。他们打量行人,尾随跟踪,几人掩护,一人以极快的手法打开你的背包,将里面的钱和值钱的东西一扫而光。整个过程也就几秒钟,并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他们很大胆,盗窃时即使被人发现,也只是悻悻地走开,然后盯上下一个目标。行人大多是敢怒不敢言,警察逮住他们也很难做出处罚,因为他们大多是一些未成年的孩子,而操纵这些孩子盗窃的头目都是幕后指挥,很难抓到。
公安部近年来发布的关于盗窃的通缉令,也可以看成是一份中国大盗的排行榜。其中,库班名列第二。
库班,一个手艺人,一群小偷的老师。22岁那年,他就带着一把雕刻有山羊头的刀子,到处流浪,他走到哪儿,哪儿就留下羊肉的膻味。但他不卖羊肉串,也不卖葡萄干。第一次盗窃是在温城街头,他看见一个算卦的老太婆,有一只黄色小鸟叼出一张纸牌,那上面的大概意思是他最近要破点小财,但会有贵人相助,一切事情逢凶化吉,从此财源滚滚。
老太婆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命是天生注定的,运是可以改变的。”
临走时,他给了老太婆两元钱,却顺手偷走了老太婆的钱包。
从那天开始,他的命运走向了一条死胡同。
在一起盗窃案中,一个小偷对另一个小偷说:“你躲在门后面,有人进来你就拿棒子打他的头。”
没人进来,是盗窃;有人进来,是抢劫。
一个盗窃犯会因为偶然的因素成为一个抢劫犯,棒子打得重了,或者遇到反抗,抢劫犯又很容易升级为一个杀人犯。
库班先是盗窃,然后抢劫,有段时间,这个大胡子男人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花钱,拿一张百元的假币,去买东西。他买苹果、香烟、袜子,买萝卜与白菜,他的钱一次次被目光敏锐的小贩退回来,那段时间,他怀揣着三千多块假钱流浪在街头。
库班没有饭吃的时候,使他感到饥饿的不是肚子,而是空虚。他吃饱的时候,心里却有一个地方空着,那里应该有一个女人。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跟踪街上的漂亮女人。有一次,他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双手,因为强奸未遂被关进了监狱。
过了几年,库班回到家乡,和村里最漂亮的小寡妇古丽结了婚,他摆了一百多桌酒席,宴请全村的乡亲,甚至招待过路的人。他修路,打井,搭建葡萄架,全村的人都感激他,都知道他在外面发了财。
古丽有个私生的孩子,她曾经想把这孩子淹死在脸盆里,后来她喝水的时候呛着了,也就失去了勇气。有一天,在一棵开满了槐花的树下,这个孩子对库班说:“阿达,我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小偷,和你一样。”
“那我考考你,”库班问他,“你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车筐里有个钱包,你应该怎么把钱包搞到手?”
“我故意往车子上撞。”孩子回答。
“呵呵,小巴郎,这样可不行。我教你,你呢,手里拿一团毛线,捆啤酒的绳子也可以,红的,白的,那样的,往后车轮里一扔,缠住了,那倒霉蛋下车,转身去拽毛线,你就趁他转身的那一会儿,动作要快,把包搞到手。有的女人,喜欢把包缠到车把上,那时,你就得需要一个小刀片了。”
“我明白了,主要是让骑车的人停下。”
“聪明。再问你个难点的问题,要是那人不骑自行车,他走路,你怎么想办法让他停下呢?”
巴郎摸了摸头皮,说:“我不知道。”
库班把一嘟噜槐花放在嘴里,说:“过段时间,我带你出去见识见识。”
临行的时候,村里的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库班的家门口,他们是这样说的:“让孩子也跟着你发财去吧!”
济州华联大厦门前,一个小孩突然晕倒在路口,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很多人围观,水泄不通,另外几个小孩挤在人群里伺机盗窃。到手后,他们向地上的小孩使个眼色,他就站起来,抹抹嘴边的白沫,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们知道,这羊角风是假装的,吐出的白沫是因为嘴里嚼着肥皂。
这些孩子,最大的18岁,最小的只有10岁,他们一律称呼库班为阿达。
昨天他们还在捡棉花,摘枸杞,今天跟着库班和古丽盗窃,闯荡天下。这四十个大盗租住在济州市西门大街金家大院里。
古丽用半块砖头在墙上算了一笔账,她对库班说:“我们,四十个人,一天要吃五十元钱的馒头,六十元的菜。即使是咸菜吧,也要吃下去二十斤。我们都一个月没吃到肉了,加上抽烟,就连巴郎都学会了抽烟,加上房租、水电费,算一百吧。这还是少的,我们每天的花销就得二百元,一个月就是六千多元,天哪,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库班正在睡觉,他用被子蒙上头,拿手指堵住耳朵,免得听见古丽的唠叨。
古丽那特有的深邃眼神开始变得忧虑,她继续说:“昨天,生瓜和白扇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地回来了,他俩什么也没偷到。让这些废物回家去吧,回到棉花地里去吧。还有,巴郎用偷来的钱买了一把玩具手枪,他还是个孩子,贪玩,巴郎,巴郎。”
古丽向窗外喊,一个正在院子里吃香蕉的小孩跑进来:“什么事?”
库班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用手背狠狠地扇了巴郎一下,巴郎的嘴就流出了血。
这是一个黄昏,此后就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甚至名扬海外的盗窃案。
金家大院向东走六分钟就是西门储蓄所,几天来,生瓜和白扇就在储蓄所门口盯着取钱的人,他们一无所获。
有一天,库班从黄昏时就站在路边,看着储蓄所,他站了一整夜,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天亮时,他用脚踩灭最后一个烟蒂,回家了。
古丽正在院里洗衣服,库班把孩子们喊到一起。“我们要干一件大事,”他说,“这件事就是,挖——地——道,把那个银行里的钱全部偷出来,全部,连毛票也不给他们剩下。”
孩子们听完后,欢呼雀跃,高兴得把帽子扔向了天空。
当天晚上,他用绳子测量了从金家大院到储蓄所的准确距离。第二天,他买了电钻、铁锨、十字镐、矿灯。
上午10点,库班用脚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画了个圈,把一桶水倒进圈子里,对孩子们说:“挖吧,就从这里开始。”
院门紧闭,十几个年龄大点的孩子开始挖地道,另外二十个孩子在晚上把挖出来的土悄悄运到郊外的一个池塘里。三个月后,那池塘被填平了,地道却迷失了方向。他们穿过了一条街、几间房屋,甚至从一棵树下挖了过去,然而并没有到达储蓄所的下面。库班一筹莫展,想到了在狱中认识的一个朋友,此人叫刘朝阳,外号“耗子”,是个真正的挖洞高手。
刘朝阳来了之后,先去了一趟银行,仔细查看了银行保险库的位置,然后查看了地道,在树根下面,他对库班说:“这是一棵柳树,向右挖吧。”
他们仅仅挖了三天,刘朝阳指指头顶,说:“到了。”
案发后,当地警方对前来采访的媒体声称,这批窃贼可能有精良的器材,包括环球定位系统,还有多名数学、工程和挖掘专家。我们知道,所谓精良的器材不过是一些最简单的工具,警方提到的数学、工程和挖掘专家就是刘朝阳,他只是一位普通的煤矿工人,曾经因盗墓被判刑三年。
警方指出,这些窃贼在储蓄所附近租了一个院子,关上门挖地道,没有引人怀疑。地道呈现的是“人”字形状,说明这群家伙曾经迷了路,那棵柳树为他们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地道墙壁钉有塑料板,地面铺着木板,沿途有电灯照明,还有一间工作室。银行职员在上午8点才赫然发现钱库地面上的一个大洞,窃贼搬走了钱库内的5个保险箱,未触动警铃,保险库的行动感应器和保安摄像机,毫无反应。警方没有透露这些窃贼盗走了多少钱。
当天上午8点,也就是银行职员看见那个大坑发出尖叫的那一刻,库班已经坐上了回乡的火车。
库班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厢里臭气熏天。
一个妇人的腋臭和一个木匠的脚气混在一起,一个男人打哈欠呼出的大蒜味道,在半空中,和另一个男人打饱嗝喷出的韭菜味道相撞,香烟,劣质香水,晕车者的呕吐物,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就成了臭味。
闹哄哄的乘客,臭烘烘的车厢,连空气都让人窒息,说明每年的春运高峰期有多么糟糕。
库班的旁边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年轻人说:“我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是在车顶上,一车厢的煤炭就在屁股下面。现在,挤得嗷嗷叫,咱俩换换位置嘛,老兄,嗯,我要方便一下。”
库班不情愿地和他交换了座位,他打开车窗,向外面撒了一泡尿。
也许是一泡尿产生的好感,库班向这个长发的年轻人举起啤酒瓶子,示意他要不要喝一杯。
长发青年摇摇头:“我现在不能喝酒,虽然我酒量很大。”
他把脸转向窗外,不再说话了。
我们坐火车时都曾经注意过窗外的风景,一些草垛、麦田、水渠和树林。
当火车驶过一个村庄的时候,长发青年的头伸出车窗外,把手拢在嘴边,向一个小院大喊:“红,红,红。”
在那个小院里,一个叫红的女人几乎每隔几个月都会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声音很遥远,但又在耳边出现。她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时候,哄儿子玩的时候,甚至在睡梦之中,都听到丈夫的呼喊。她为此精神恍惚,以为是幻觉,侧耳倾听,但只听到火车呼啸而过。
火车穿过一条隧道,惊醒了很多蝙蝠,在这短暂的黑暗里,库班极力克制,才没有向这个长发的年轻人下手,偷走他的钱包简直比喝一勺汤还容易。他忍住,但慈悲心肠转瞬即逝了,就在火车快要穿过隧道时,库班的手完全是下意识地伸进了长发青年的衣兜,当他把钱包掏出来的一瞬间,顿时目瞪口呆——那钱包正是库班自己的。
这大概是库班盗窃以来遇见的最奇怪的一件事:长发青年可能是在交换座位的时候,偷了他的钱包,他鬼使神差又偷了回来。盗窃过程是成功的,利用了黑暗,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搞到了手,但盗窃结果却是——他偷了一个钱包,身上的钱并没有因此而增加一分。
“物归原主。”库班把钱包给长发青年看看,放回自己的衣兜。
“原来是同行啊,”长发青年呵呵一笑,开始说,“刚才看到没,一个小院子,那就是我家。我偷东西,不是缺钱,是为了好玩,也是一种习惯,看见别人的钱包,我就忍不住,手痒痒,我多么喜欢做一个小偷啊!我的整个性格,所受的教育和成长的环境,都注定我特别适合这一职业。我不糊弄你,我现在特别有钱,知道什么来钱更快,更容易吗——做生意。”
长发青年压低声音,对库班说:“我肚子里有几个避孕套,我不能吃东西,虽然我很想和你喝酒。你想啊,明天早晨,到了乌鲁木齐,我把这些东西拉出来,就可以赚一笔钱。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相信你,不是信任,也不是因为你和我一样。”他伸出手指做一个夹钱包的动作,“我说话有点文绉绉的吧,靠,我不在乎。有时我就想,我迟早会再进去的,早晚的事,所以我不在乎,我留这么一头长发,也是为了吸引雷子的注意,不在乎。”
“我知道,这叫运毒。”库班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做生意呢?自己进货,自己卖。”
“这事,我一个人不行,没有合伙的,我也没本钱。”
“我有。”
“老兄,你叫什么名字?”
“库班。”
“我叫小油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