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山之四季》(3)
山春
三月的山里,春天还没来。
到春分时,小屋周围还堆满了雪。事实上,到五月,雪才会真正融化。
在此之前,整个山头还被冰冷的空气笼盖,等到五月,冷空气就向北去了。这时,地表温度开始迅速上升,日光也活跃起来,山间万物都争分夺秒地展示春色。随后,一转眼就是夏天。东北的春天来去匆匆,苹果花、梅花、梨花和樱花竞相开放,连排队都等不及,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出奇妙童话剧的舞台。这是四月才会有的景象。
三月,花朵还在嫩芽里沉睡,但杂志的三月刊,已经开始讨论起春天的话题了。确实,每年此时,上野公园彼岸樱的花蕾已经开始绽放了。日本的国土是南北延伸的,十分狭长,南北气候差异很大。我一方面觉得这种景象奇怪,另一方面又觉得很有趣。北方的除雪车还在除雪,南方的桃花已在山间从容盛开了。
或许每个季节到来的时间,有早有缓,但每个季节的万物都严格遵循自然规律,不会肆意乱来。
当天气逐渐转暖,有许多冰柱突然挂上屋顶。初春时节才有这些冰柱,在极寒的天气里反倒不会出现。它们还相当硕大。看上去让人感到寒冷无比。此物,恰好是天气开始变暖的标志。山里的人们看到它们,就会感叹:“啊!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冰柱出现的时候,覆盖在水田上的积冰开始出现裂缝,沿着田埂,开始融化。积冰出现断层后,会形成一条冰雪的走廊。等它全部融化,南面时常晒到太阳的枯草也就露出来了。随后是款冬追着阳光的脚步,从根部长出翠绿的花茎来。这边的人也管款冬叫“八葵”。
当雪间的空地上冒出两三株八葵时,我感到由衷的高兴。尽管年年如此,但这种经历仍让我无法忘怀。
八葵富含维生素B和C,我迫不及待地采摘一些,剥掉褐色的苞衣,便会露出里面碧绿柔软的嫩芽。细圆的嫩芽,聚集着山间的灵气,生机勃勃。
晚饭时,把八葵放在地炉的金属丝网上,烤一会儿,刷点儿味噌,再蘸点儿醋,滴上油,就着这微苦的味道吃下去,这样,就足够把冬天缺乏的维生素全都补上去。
有时摘多了,吃不完,就学着妈妈做八葵的方法,做成酱菜,存放起来。据说这是治疗咳痰的良药,父亲以前总吃。
八葵有雌雄之分,可以从花苞中花蕾的形状区别和判断出来。晩春时节,雌株长得又大又长,花籽上附着像蒲公英那样的毛,风一吹,无数的花籽就在空中散开,四处飞舞起来。
吃八葵的时节,山里的赤杨结满了金线花。山里人管这种树叫“八束”,它们的样子非常漂亮。苗条的树枝尾部,开满了金线花,花朵垂下来散播花粉。雌花长得像一个小草袋,会结出果实。人们通常把这些果实煮出汁水,拿来做木雕的染料非常好。
这时地面上的积雪薄了,小路可以通行,眼睛所能看到的风景纷纷有了早春的意味。田边长出了许多千叶草的嫩芽,这种植物用油略炒一下,就着糖醋酱吃,非常美味。
山里的人把千叶草叫作“郭公”,他们常说,郭公一长出来,郭公鸟也就来了,郭公鸟一来,就要插秧了——尽管现实好像略有偏差。
每到这时,一种叫“猩猩袴”的野草,开着红紫相间的花长满了山崖,很是漂亮。紫色的猪芽花也惹人怜爱。花朵周围掩映着厚实的叶子,成群的花和草在谷地上盛开,有时让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着,场面蔚为壮观。猪芽花的根茎是片栗粉的原料,因为它们的根茎挖起来很麻烦,要花很多工夫,所以白玉粉反而更惹人喜爱。
黄连花开的时候,蜡梅树上,也长出了黄色的小花。黄连和蜡梅还没凋谢,紫萁和蕨菜又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紫萁开得早,像是戴着一顶白丝帽,在山野南边陆续生长着。晒干的紫萁很有价值,但制作过程十分复杂。如果不是在山林深处,很容易就把它们晒成丝线一般细。蕨菜在山间成片地生长,生长速度让人来不及采摘。摘下来后,如果不把根部烧一下,就会变硬。把它们一束束撕开,放在温度适宜的热水里浸泡一夜去除苦味,然后洗一洗,用水煮开后放凉,再用盐水泡一泡,用镇石压住。最后,再用盐水腌渍上,等到过了正月,就可以吃到青色的盐渍蕨菜了,口感相当美妙。盛产蕨菜的时节,山里很容易起火,十分危险,这一点我将在其他文章里详述。
不久之后,山里就能看见蜉蝣和春霞了。秋天,傍晚,青色烟雾将山野整个笼盖,景色华丽,我们将那称作“八合之苍”。
春天的晚霞更明亮些,像钴蓝色的莳箔在山间飘浮。远方的山一片雪白,附近矮一些的山上,地表还残留着一点雪。严寒让矛杉和松树变成光秃秃的,把山的轮廓染成了深褐色。远处有重重山影,春霞将山麓晕染,像大和绘中的画境一般。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时的群山就像摆在怀纸上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面包。坐在荒原的一棵枯树下,我出神地看着这景色想:“这块大面包看起来真好吃啊。”
初春的村子,各家院子里都来了许多黄莺,不停鸣唱。从初夏到秋天,它们飞进山里,到处都能听见这种鸟的叫声,它们有着让人敬畏的美感。尤其是黄莺飞过山谷时发出的叫声,格外美妙。春天的山鸟就像动物园里的一样,总让人感到害怕。不知为何,小鸟出现的频率似乎受到朝阳的影响。鸟的种类多得不可胜数,有黄鹡鸽、黑背鸽、知更鸟,还有琉璃鸟、灰雀、山雀、野鸽、云雀等。最常见的是黄道眉,从早上起来,就能听见它们不停叫着“提笔敬书”[9]。
在野外的小路上行走,地上长满了蒲公英、笔头菜和蓟草,有时还不得不踩到小巧可爱的堇菜。这些植物间,长着一种人们很喜欢吃的野草,叫作“布叶”。长大以后的布叶,书里叫作“轮叶沙参”。把它的嫩叶煮熟,再拌上胡麻和核桃,味道十分可口。采摘时掐断了茎或叶子,会有白色乳液流出来,所以村民也叫它“乳草”。在小河边会长着乌头或水芭蕉之类的毒草,看着青翠欲滴、十分可口,但需要格外留心。植物学家白井光太郎博士就在研究乌头的毒素时意外身亡。光太郎博士虽然十分小心,但还是一不留神大意了。我觉得还是不要像法国国王那样,被毒蘑菇的美丽外表所欺为好。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季节仍不停地加速推进。偶尔遇到村里的青年男女,个个都水灵灵的,像是刚睡醒似的朝气蓬勃。他们身上穿着的手织的毛衣看着也很轻盈。此时眼睛所到之处,已是遍地繁花:不同种类的杨柳科和壳斗科的花争着开放,其中有些长得十分清奇,各自有各自的匠心。有时候想想,觉得有点好笑。山梨、辛夷、忍冬这些花,都是白色的,但白得各不相同。有种叫竺梨的淡红色小花开满了原野,似乎是水晶花的变种。映山红快发芽了,不久山樱也将盛开。仿佛是一瞬间,从半山开始,整座山都被染成了粉色。此时已是三月了。小学里的染井吉野樱倒是不慌不忙,经过了两三天才全部开放。苹果树和梨树上开满了青白色的花。沿北上川南下的东北本线上,旅客从车窗里看见这洁白的苹果花,美得像在梦中一样。
有一年的复活节,我住在意大利的一间古老的民宿里,推开五彩玻璃窗向外望去,眼前一片白色梨花的海洋,即使在夜里,那白色也真切可见。“若忆帕多瓦,旧日追忆在心头,满目唯梨花。”我一边摇着桌上的铃铛,一边品味着美酒,写下了这样的俳句。意大利的古都,随处可见古老厚重的文化,总有一天,这样的情景也会在这山里出现吧。无论如何,也该先从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文化核心开始。到那时,这个地方也会发展出与此相应的独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