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山之四季》(6)
陆奥的讯息
(一)一九四九年十二月
最近,我常会把“陆奥的音讯”写作“昴”。因为住在山里,对于奇闻逸事见得少了,对社会动态了解得更少,自然就只能写写身边发生的小事。
“陆奥”,指的是从奥州白河关往北的区域,这里正好在北纬39度10分到20分的线上。岩手县稗贯郡正好位于陆奥的正中央。从这儿往南约八里是水泽町,那里有个知名的纬度观测站。那里看到的天体和从东京看到的是很不一样的。
山里的天空很干净,所以,我们能够很轻易地看清楚夜空中的盛景,北斗七星离脑袋很近,一等星大得简直让人有些害怕。抬头寻找那些星座,冬天的猎户座、夏天的天蝎座,近得就像一个从空中垂下来的正熊熊燃烧着的物体。木星,当它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时,我总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它和我在东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是袖珍版的月亮。行星倒映在小屋前的水田中,四处都跟着明亮起来。
星光也仿佛洒在我的心头。以前的人们带着敬畏之心把破晓时出现在天边的金星称作“虚空藏大人”。有时候,我半夜起来解手,会不由得凝望夜空,连周围的寒冷空气都顾不得感受。就算只为了眼前这梦境一般的情景,我也愿意一直在这间小屋里住下去。
每次面对美景,我总是心怀感激。就算我只剩下十年、二十年的生命,只要我还活着,就想要享受这大自然带给我的喜悦。我认为,宫泽贤治先生之所以能够写出很多关于星星的诗篇,创作出《银河铁道之夜》这样的作品,绝不是凭空想象的,他一定有亲身的体会。
此刻,我一边咳着血,一边写作。我不是得了结核病(也说不定),就是支气管的某条毛细血管破裂了。我平常不干重活,但总有一些紧迫的工作需要完成。这七八年来,我对咯血这件事情早已经习惯了。咳出来的血,跟瘀血一个颜色,它们总要在身体里停留一天左右才咳得出来。现在,我还在完成两三天前的工作,要盖验讫章、确认原稿和封面设计,还有其他三四项紧急的工作,无论如何,都要把它们做完。
(二)
我的身体在逐渐好转。按预定的计划,一月十三日,我要去盛冈市。当天正遇上叫作“二十级风速”的坏天气,我仍然顶着暴风雪下山去了。
我去盛冈市参加一场由工艺美术学校举办的中小学教职工美术学习会。学校当天派了两位老师到山下接我,帮我搬运行李,确实省心不少,但暴雪之中,旅途还是很艰难。
幸有现任县会议员桥本百八二画伯等几位先生的主持,县美术工艺学校得以于前年建成。校长由美术史家森口多里先生担任,老师则由几位土生土长的美术家担任。一段时间之后,这所学校成了首屈一指的艺术学府,作为技艺修炼场所的地位也稳固了。一直以来,我都推崇文化分散的概念,为了促进岩手县的文化发展,也为了给这个学校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冒雪来参加这场讲习会。
因为我很少下山,有很多人赶上这个机会来和我谈话。住在这里的短短五天时间,我被邀请了七次。最后一天举办的“吃猪头大会”,非常有意思。
一些地区饮食结构提倡粗粮,但我一直以来希望人们能够多吃点营养价值高的东西。人将来肯定会通过合成食品来获取营养,但现在,我们仍旧需要捕获鸟、兽、鱼、虾来做食物。虽然很残忍,但不得不这样做。要进一步发展日本文化,首先要从改善生理机能开始,要吃比以前更多的肉类和奶制品,积极锻炼健康的身体。有人说,大量地吃肉太浪费了,一说到肉制品,很多人就只想到瘦肉和鳍肉,但我的经验是,肉制品中最有营养、最美味的,还有被很多人忽略的动物的内脏。牛尾当然不用说了,像肝、肾、心、脑等内脏,也是非常珍贵的,而且它们的价格连边角肉的一半还不到(花卷这边内脏的价格是100匁[14]70日元)。我不但爱吃内脏,还会推荐给别人。盛冈有人知道我的这个嗜好,一个晚上,一群志趣相投的人举办了“吃猪头大会”的活动。与其说是吃猪头,倒不如说是一场北京菜的盛宴。一位叫滨田的先生当晚大显身手。他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擅长做中国菜。这次聚餐,盛冈的文化界来了三十多人,聚在一起度过了难忘的一晚。
盛冈还有一点最吸引我,就是站在公园的天台上,看整个岩手县,能看得很远。关于岩手山,我在别的地方还会写。
前面我提到的咯血的老毛病,依旧照例两三天就好了。我又继续顽强而健康地生活着。
(三)
今年四月十九日到三十日,盛冈市的川德画廊举办了智惠子小姐的剪纸画遗作展。展览由岩手县的几个美术社团和《新岩手日报》共同主办,同时举办的还有岩手县独立美术展。剪纸画展有两位负责人,一位是画家深泽省三,另一位是雕刻家堀江赳。花卷医院院长佐藤隆房先生家里存有三百多张智惠子的剪纸画,两位负责人从中挑选出三十多张在这次展览展出。这些画,被装裱在精致的画框里,在色调淡雅的画布上展出。我四月初九到盛冈,三十的时候去看了画展。
看到智惠子小姐的作品,我有久违了的感动。我第一次看到剪纸画在画布上排成一排展出,这与摆在膝盖上看的感觉很不一样。把同一个人的三十多张剪纸画摆在一起,会产生整体美感,就好像是走在森林之中,感受到某种浑然一体的光泽。这种光泽让我很难把目光移开。
智惠子小姐的作品既有着形态上的华丽感,也有艺术上的健康感。关于细节的思考,体现在作品的每一处,能够让人从心中悄然流露出温暖的认同和微笑。
这些剪纸画全部取材于日常生活,属于写实派,却又有所超越,完全没有朴素写实主义的幼稚感。色调和比例均衡,一种知性美微妙地贯穿始终,没有丝毫不和谐。她的作品自由、本真、温柔、丰饶,偶尔还带点戏谑。作品中有紫菜卷、盘子里的刺身、莺饼、乌贼的身体、团簇的花朵、葡萄、小鸟和黄瓜、小鸟和蕨菜,还有药包等,全都栩栩如生。它们是用经过精巧剪裁的彩色纸贴到衬纸上做成的。智惠子剪纸用的是美甲用的那种刀尖是弯的小剪刀,将各种形状剪好后,贴到一起,组成一幅画。
还得提一句,岩手大学精神病科的三浦信之博士曾对我说过,这些作品中,有三张能被认定为精神异常者的作品。
(四)
今年冬天,我深受肋间神经痛的困扰,只要一拿起笔,疼痛就会加重。我搬到这里五年了。五年来,一直在做繁重的田间农活。而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过干农活的经验。除此之外,我还熬过了今年的严冬,以及战争结束后长达三四年的粗食生活,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是这些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吧。内分泌肯定出问题了,这也是一种老年病的迹象,是自然对上了一定岁数的人提出的生理上的警告。我告诉自己今年还是尽量不要再做过重的农活了。还是要好好地修整一下住的小屋,来应对恶劣天气环境的变化。另外,也要合理安排饮食。有一段时间,我的症状逐渐减轻,我开始希望它能自然痊愈。然而,不久之后它又重新再犯,特别是每逢季节交替的时候,就会卷土重来,这让我感到十分困扰。《心》杂志的木村先生为我介绍了一种注射用的药,据说很管用,我就买来用了。盼望着能把这病根除了,但村子里既没有医生,也没有护士,我只能靠自己给自己注射。
前面说的是这个病的间接原因,而直接原因是,去年我忙着给检印纸盖章,把身体搞垮了。我真希望这种必须一张张贴在书上的东西赶快被时代淘汰。到那时,贴了印纸的书籍会成为昂贵的古董。但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我感到很怀疑。
除了上面的两个原因,我的病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精神上的苦痛。每个出生在东洋的现代人都有这种内心深处的隐痛。每个人生理结构不同,也相应地带来身体上不同的问题。一呼吸就疼的胁间神经,和一说话就疼的精神,两者是同时存在的。只要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还在,即使治好了眼前的病,其他的毛病也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出现。我已经有了这种领悟。
今天是三月二十八日,山上积着厚厚的雪。本来以为离开了的严寒又卷土重来了。水田里的红蛙从春分的第一天开始叫的,今天却突然不叫了。大雪纷飞中,只有啄木鸟还精力十足。融化的雪水决堤似的涌到了路上,让穿着短靴的来客们进退两难。从这个情况看,积雪全部融化,要等到四月中旬了吧。积雪消融后就该播种豌豆了,在那之前,我的病痛能不能痊愈,我能不能拿得起铲子都还是未知数。积雪中,只有葱顽强地拱出了绿色的新叶。韭菜和大蒜也快要发芽了。我很喜欢韭菜蛋花汤,所以愿意耐心地等待。今年积雪太厚,井盖都被压坏了,我只好缩着脖子取水来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