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四章   留计

第五百九十四章   留计

梁祯并没有在偃城停下脚步,而是跟着大军来到了樊城,登上了,十多年前,他曾经登上的九宫山。多年过去,山水依旧,可人却已非故人,不错,无论是随行的将士,还是梁祯本人,都已变得面目全非。

但就梁祯而言,再次登上此山时,胸中,却是怎么也燃不起当年那万丈豪情,更别论,横槊赋诗了。因为,当年梁祯南征的根因之一,就是希望能够履行自己年少时许下的诺言,但如今,斯人已去,生死两茫,这激情,又谈何而来呢?

梁祯背着双手,立在呼啸的朔风之中,看着那灰黑的汉水,不知不觉之间,竟留下了浊泪两行:“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

举翅万馀里,行止自成行。

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

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

是啊,自打未冠从军征至今,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了整整四十年了!四十年啊,一生竟就这样过去了。

“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

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

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

冉冉老将至,何时反故乡~”

梁祯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了捂脸,因为他的泪水,正如那瀑布一般,哗哗地落着,打湿了铁甲,打湿了军衣。之所以反应会如此之激烈,是因为梁祯想到了盈儿,想到了与他相伴终生,但自己却始终没能让她如愿以偿过一次的盈儿。

“祯一直说,会保护你,但其实,是你,一直护着祯啊。”梁祯喃喃道。据说,黑齿影寒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曾背着诸将,焚毁了一批物什,还将一方玉印,砸得粉碎,乃至于后来,诸将整理遗物时,都已经无法辨别,这印信的规格与内容,只知道,它是一方玉印。

只有梁祯知道,盈儿是将自己当年送给她的王后衣冠及印信,一一毁掉了,因为这些东西,永远只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一旦有第三个人得到实证,对魏庭而言,或许就是一场灾难。

荆南的战局,似乎恶化得很厉害,因为就在梁军主力进驻樊城的第三天,原本一直封锁着沔水的刘兵舟船,也开始缓缓后撤了。这沔水乃是从汉水之阳,进入汉水之阴的主要水路,而它在之前的十多年中,一直是被关羽的舟师牢牢封锁着的。

因此,这支舟师一退,襄阳便等于朝梁军敞开了怀抱,只要梁军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将其攻陷,是迟早的事。

“魏王,徐将军报称,刘兵主力南下,襄阳贼兵,势单力弱。我军是否借此良机,克服襄阳?”满宠一直留在徐晃营中,考察徐晃的表现,但此刻,他亲自回来了,可见徐晃已经完全取得了他的信任。

“不克襄阳,荆北将永无宁日。”梁祯抹干眼泪道,“传令,进军襄阳。”

“诺!”

“慢着。”就在满宠转身欲走的时候,梁祯却叫住了他。

“魏王可还有事?”

“伯宁,若是我军在攻城之时,孤大限已至。尔等会如何行事?有话但说,无需避讳。”

数十年的历练,早就让梁祯开会了如何看人,如何将合适的事,交给合适的人去做。因此,尽管平日里,他十分宠信杨修,但到了一些事情上时,他还是选择了更加“刻板”的满宠。因为梁祯知道,这件事,只有满宠能够做到,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当秘不发丧,引军撤还樊城。”

梁祯最怕的就是这个,因为他知道,单纯地将这数万梁军带回荆北,张郃、满宠、徐晃乃至蒋济,都有这个能力。但战机可是从来都不会因为某个人逝世,而长久驻留的。因此,梁军必须抓紧每一次的机会,如此才能避免,日后为了弥补因错失机会,酿成的大祸,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即便孤先走一步,尔等亦要一鼓作气,克服襄阳,而后毁弃襄、樊二城,再北撤宛城,以待收复之机。”

樊城地区经过大半年的征伐,已是郡县残破,田野荒芜,万民离散,短期之内,是再也无法供养驻守襄樊的大军了。因此,梁军的撤退,是必然之举。但梁军撤退了,吴军或刘军,却未必会撤退,相反地,他们是极有可能,借此机会,卷土重来,夺取襄、樊,并将其打造成一个坚固的堡垒,以抵御北兵。

因此,梁祯才会给满宠下死命令,即便自己此刻亡故,也得秘不发丧,直到克服襄阳,并将它的城墙拆除,而后才能率军撤还汉水之阳。

“此节授予伯宁,孤之后,若有人违背伯宁将令,纵使乃两千石之尊,亦可斩之!”梁祯亲手取过节杖,并将其授予满宠。虽然,这仅仅是假节,但由于有梁祯的手书,因此,哪怕是假节钺的张郃,从此也得听从满宠的调度。

“宠,定不负魏王之托!”

关羽虽说撤走了封锁沔水的舟师,但却没打算将襄阳拱手想让。而他留下的襄阳守将,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关平,以及包括五百白毦兵在内的三千死士。襄阳是一座大城,但想要守住它,三千人确实足够了,因为襄阳城两面环水,护城河最宽处,足足有数十丈,根本就无法发动进攻。

梁祯知道,凭自己现在的状态,是断然无法指挥这繁琐的攻城战的,因此他将部曲全数交给了徐晃,而后命蒋济为参军,满宠为军正,跟随徐晃一并渡过汉水,给大军出谋划策。而梁祯本人,则留在樊城,一方面慰问吕常、文聘、张郃等将士,一方面,也好跟他们研讨,这丢弃襄阳、樊城后撤之事。

樊城经过将近半年的猛攻,早就成了断壁残垣,城中更是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当初樊城被围时,城中尚有士民八万余,这些人中,只有不到四千活了下来,余下的,要么死于战事、要么死于疾病、要么死于饥饿。至于城中最初的两万守军,到解围之后,更是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人。

荆江就更惨了,文聘虽说动员了全郡的人力物力,但在廖化的猛攻之下,亦是节节败退,打到最后,全郡四万多军民,就只剩下不到八百军士,一千多士民,困守在孤城之中,等待死亡的降临。按照文聘的说法,当他见到城外的刘兵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的第一感觉,不是喜悦,而是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可以说,经此一战,襄樊二城周遭的数郡,已是伏尸数百里,千里无鸡鸣,没个十来年,是压根恢复不过来的。

“陆浑、许县,叛军如蚁,我军与之交战经年,死伤以万计,可仍杀之不尽。”梁祯没有美化梁军在豫州的表现,因为对他来说,有的时候,盲目地无视坏消息,只会令自己的境况,越来越坏,“就算梁郏、孙狼之乱平定,豫州也难以援助荆州。”

“孤之意,唯有撤兵宛城,方可供养大军。”

“若要撤至宛城,就必须先迁徙襄樊士民,否则,贼兵一到,必会掳掠襄樊民众。”文聘接过话茬,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圈,此圈不仅包括了汉水之阳的数个郡,更包括了汉水之阴的襄阳及其附近的亭里。

文聘的话,让梁祯的思绪,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他南征失败,好不容易,才逃到汉水之阳,一个叫向阳亭的地方。此亭的青壮年男丁,已被全数征调,只留下百十妇孺,在寒风之中等死。

‘刘表之世,襄樊富庶,人口百万。孤之世,襄樊士民,竟是百不存……噗……噗……’梁祯想到这,胸口的气血竟是不自觉地上涌,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嘴唇的封锁,喷满了整张舆图。

“魏王!”

“魏王!”

如此情形,诸将哪有心理准备?因此,哪怕多智如张郃、吕常,也在刹那之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最后,还是文聘先回过神来,一边吩咐传疾医,一边让另外二人帮忙,将魏王扶进内室休息。

梁祯虽然两眼昏花,但脑子还是很清醒。因此他也明白,这个决定,只能由他自己来下,要不然就只能假手他人,但这么做,梁祯是不用担心名声了,但却无疑会将自己的下属,给推到一个两难的境地之中,稍有不慎,执行此命令的下属,还得背上万世骂名。

想到这,梁祯环视房中的三人,其中,张郃官秩最高,且身负荆州安危之任,不可让其分心。而吕常则素以清廉爱民著称,要是让他去执行这迁民之令,无异是与他内心之愿相反的。因此,梁祯只好给提出这迁民之事的文聘下令,让他去负责这件事。

文聘离开之前,梁祯给他增邑三百户,封新野侯。新野是一个县,因此文聘这个侯爵,相当是两汉时,臣子所能获得的,最高规格的爵位了。再上,就是王莽、梁祯之流方能获得的公爵或王爵了。

“儁乂,你我相知四十年,今日,祯欲最后拜托你一件事,还望你,勿要推辞。”在跟张郃说话时,梁祯特意改了自称,以示张郃在他心中,地位是多么不凡。

“魏王请讲,郃一定尽心尽力。”张郃赶忙上前一步,抓住梁祯伸出被褥的,颤巍巍的手。

张郃的手,很是温暖,不像梁祯,冷冰冷冰的。

“祯死之后,带着中军,去找梁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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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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