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大唐狄公案·伍》(1)
迷宫奇案
一
时逢明朝永乐年间,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天无旱涝之灾,百姓富有丰足,能有此番好光景,全仗皇上天威。值此太平盛世,自然少有罪案,但我因一心研究犯罪和破案学说,手头却无充足案卷,故常须回顾以往岁月,寻觅疑案,探讨古时贤明官员破案之法。
我钟爱犯罪破案之术,亦有足够闲暇进行研究,翻阅旧时记载及尘封卷册,查寻古时著名案例,常孜孜以求,不知疲倦。每逢朋友集聚茶馆谈论数百年来著名官员审断疑案之时,我总要细心聆听,用心揣摩,久而久之,竟成习惯。
一日,西园之内荷花盛开,傍晚时分,我漫步前往观赏。通向荷塘中心小岛乃一雕花大理石拱桥,我穿过拱桥,到得饭庄露天平台,于一隅角择个空桌坐定。
我边呷茶,边嗑瓜子,边观赏湖面荷花美景。一如往昔,我细细观察各色人众,意欲观其外表而推断其个性、家境,以此自寻乐趣。
此时,只见两位绝色女子携手行来。两人相貌相似,一眼便知乃同胞姐妹。但显而易见,两人个性迥然不同。小的那位快乐活泼,喋喋而言,只顾说个不停;年长的那位姑娘却寡言少语,腼腆害羞,脸上哀色重重,必定历经坎坷创伤。
两位女子即将消失于人群中时,我却见到一年长妇人跟于两人身后。她手拄拐杖,走路微跛,似乎一心要赶上前面两位女子。我心内思量,这妇人定是那两位女子之年长女伴。然而待她路过平台之时,却见她凶狠地向旁斜睨一眼。我旋即顺其眼神,将目光转到一双走上前来的美貌青年男女身上。
那青年男子头戴秀才帽,而女子则服饰庄重,一副主妇打扮。两人并不并肩而行,然时时互相顾盼,眉目传情,分明是结伴前来游园赏花。两人神态诡秘,表明有不正当爱恋之情。正当两人于我面前走过之时,那女子伸手欲拉青年男子之手,可那男子急急将手缩回。
我又将目光扫过平台,见众人之中有位男子,他体态微胖而衣冠楚楚。他同我一样,一人独坐独饮。他生就一张圆脸,相貌和蔼可亲。我认出他是位乡绅,其家颇有田产,他看上去便是位健谈之人,故而我急忙移开目光,生怕他走过来与我攀谈。我更喜一人独坐思索,不喜受人打扰。此外,此人眼中有一丝神色令我不安。我以为,他眼神冰冷,更兼神态精于算计,与其友善相貌极不配称,若说他会做出隐秘而深思熟虑之邪恶勾当,我定然深信不疑。
稍过片刻,一位老者身前飘拂白髯,缓步走上平台台阶。他身穿褐色长袍,袍袖宽大,以黑色丝绒镶缝。老者头戴黑色纱罗高帽,身上并无身份标志,模样十分独特。他身倚弯把儿拐杖站立片刻,目光锐利的双眼在浓眉之下审视平台上众人。
我心内寻思,不能让此年高望重的老者站立等候,便赶紧起身将老者往我的桌边让座。老者客套一番,作揖就座。我们照例寒暄几句,便同品香茗。经交谈得知,老者姓狄,是位告老退隐之地方官员。我那客人学识渊博,趣味高雅,两人一同谈论诗文,甚是投机,间或也看一眼在湖边来回转悠的人群,浑然不觉时光流逝而去。
我听老者说话带有山西口音,便于谈话间隙问他,是否凑巧与山西省太原府之狄氏家族同宗。数百年前,狄家于唐朝出了个大官狄仁杰。
听得此言,老者双眼突然放光,气恼地捋了捋长须。
“哼!”老者愤然说道,“我家确是狄仁杰家族一个分支。我等有这样一位祖先,脸上甚是光彩,可这也一直令我恼火不已。每每在饭馆用餐或于茶肆品茗之际,我多半会听到其他客人谈起我家那位杰出先人。这些客人常说狄仁杰于大唐朝廷劳苦功高。此言不差,因其功绩有据可查,只需查阅唐朝钦定史志便可证实。然而这些无知之人也常胡编乱造些狄仁杰早年故事,可这类故事又无可考证。彼时,我那家祖于某些州县当父母官,因为审结了许多奇案,而以‘狄青天’之名名扬四海。这些奇案之真情,在我狄氏门中一代又一代默默无闻的子孙中留传下来,故而在茶肆酒楼中听到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我常气恼万分,往往不等饭毕就起身离去。”
老者说罢摇头,气恼地用拐杖敲打石板地面。
听说老者真是名扬四海之“狄公”后裔,我高兴至极,遂起身向他深作一揖,以表对狄氏宗族之景仰之情。我揖罢起身,说道:“老丈,晚生钟爱犯罪破案之术,极喜研究历代名臣断案之法。晚生与那些无知之徒不同,绝非无聊饶舌,而是细析古代案录而乐在其中。狄公断案案例距今年代久远,然这些案例正可充实宝鉴,照出当今之瑕疵与不足,从而警示世人。狄公案例有利改进风化习俗,也可大大威慑奸佞狡诈之徒。狄公断案如神,所断之案乃雄辩证据,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法之天网犹如迷宫,罪恶之徒都难以逃脱。
“依晚生之见,古时无有断案者可与狄公同日而语。当年狄公费心劳神,断决桩桩疑案,今晚生孜孜不倦地搜集狄公断案之记录,只为潜心研究之用。今日天赐良机让我得见老丈,而老丈又是这些案子的真正知情者,在下求老丈赐惠,亲口讲述几则鲜为人知之案例,不知是否冒昧?”
老者见我诚心相求,遂欣然应允,我便邀他共享晚膳。
暮色降临,众人先后离开平台进得餐馆。店小二已将蜡烛与彩纸灯笼点燃,餐馆之内,一派辉煌景象。
餐馆大厅之内,众人边吃边聊。我避开大厅,携客人进入一侧厢房,此厢房俯瞰湖塘,在落日余晖之中映得一片通红。
我点了两份菜,每份各四盘,又要了一壶热酒。
我俩相对而坐,慢慢品尝菜肴佳味,酒过数巡,老者手捋长须说道:“老夫将三桩案子说给你听。我那先祖断此三案之时,情形非同一般。彼时,他于兰坊充任县令之职。兰坊乃大唐帝国西北边陲之偏远县城。”
老者随后便讲那断案经过。那三案真可谓错综复杂,案中有案。
老者讲述得饶有兴味,却喜东拉西扯,偏离案情,且其语音含糊、单调,犹如蜜蜂嗡嗡作响。不大一会儿工夫,我便觉头脑昏沉,无法集中精神。我连干三盅,意欲清醒头脑,不料那黄汤却使我更加昏昏欲睡。那老者也不在意,照旧声调低沉地侃侃而谈,好似睡眠之神于近处空中发出瑟瑟声响。
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头枕双臂,独坐于阴冷的厢房中。
店小二低头看着我,恶声恶气地言道,已过了一更天,我是否错将餐馆当作旅店,可以随意留下来过夜。我醉得迷迷糊糊,一时间没有合适的话语回敬他,却向他打听那老者的去向,还将老者的模样细细说给他听。
店小二答道,今晚早些时候,他于饭店的另一端伺候客人,说罢,旋即取出账单,上记两份菜,每份四盘,另加八壶黄酒。我只得掏出银子结账,别无他法。此时,我依旧酒意甚浓,心内疑惑与那老者同桌共饮是否南柯一梦,那店小二是否趁我糊涂之时,耍弄诡计多收银两。
我一边思量,一边起身出得餐馆。大街之上寂寥无人,亦无车马,我便徒步回家。到得家中,只见书童蜷缩于书斋一角呼呼大睡。我没将其唤醒,而是踮起脚尖走至书架跟前,取下《大唐编年录》《大唐地名录》及《狄公记》。我将这些卷帙仔细读来,见那老者所言与史实大致相符,只是西北边陲并无县城名唤兰坊。我寻思,兴许是我误听了地名,遂拿定主意于次日前往拜访那位老者,请他讲个明白。老者所述之三桩疑案,我记得一清二楚,然而,我即便竭力回忆,也记不得老者之姓名、府址,真令人沮丧至极。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又担忧会忘却某些细节,便润湿狼毫,当夜便将老者所述三案录下,直至鸡鸣方才搁笔。
翌日,我遍访亲朋,四处打听,可无人听说城内有位告老归隐之狄姓官员。以后我又多方询问,也没能访到老者下落。我寻思,兴许那老者只是路过,兴许他住于城外某个僻静之处,然久访未果,只得作罢。
我斗胆将所录三案奉之于众,让有识之士鉴别我与老者相会于荷花湖畔是否南柯一梦。倘若这三案真能警示世人,或使读者于劳务之余用于消闲,也不枉我被店小二多索去的铜钱。那店小二毕竟是位刻薄小人,谁会相信两个高雅君子只坐得片刻工夫便饮下八大壶酒?
兰坊城东,四辆马车缓缓绕山而行。
第一辆马车之上坐着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只因旅途劳顿,狄公尽力要使自己坐得舒服。他背靠大捆书籍,坐在铺盖之上,而对面布包之上则坐着一名年长汉子。此人姓洪名亮,常年辅佐狄公,现任参军之职。因道路高低不平,二人即使坐于铺盖、布包之上,也只能略略减轻长途颠簸之苦。
狄公车后跟着一辆罗帷篷车,车上挂有丝绸帘子。篷车内,狄公三房夫人、子女及侍婢们蜷着身子挤在枕头和被褥中间,抓紧时间睡上一觉。
后面两辆马车拉着行李包袱,几名下人盘腿坐于箱包之上,随车摇晃不止,另有几名下人在汗透的马匹身边徒步行走。狄公一行人已连续赶了几天路程,大伙儿皆深感疲惫。车队离开上一个村庄之时,天色尚未破晓。众人一路行来,过得一片荒山野岭,路上只偶尔遇见几位樵夫。午后因坏了一个车轮耽误了一个时辰,此时暮色降临,天色昏黑,山峦重叠,四周越发显得险恶。
两名大汉在车队前面骑马而行。二人身背大刀,鞍挂弓箭,箭于囊中发出咔咔碰撞之声。这二人便是马荣、乔泰,均为狄公得力干办,现充任带刀县尉,护着车队前行。狄公另一名干办身材瘦小,身子微驼,名唤陶干,正和老管家一起殿后。上得山梁,马荣勒住坐骑。眼前,山道往下通到林木茂密的山谷之中;再往前看,又是一座陡峭山峰。
马荣坐于马鞍之上,转过身来向车夫喊道:“你这呆子!半个时辰之前,你就说即刻便到兰坊。如今到得这里,我等却还须再翻一座大山!”
车夫嘟囔道,城里人总是那么心急火燎,然后忍气吞声地答道:“差爷甭急,到了下个山梁,你自会看见兰坊就在山脚之下。”
“又是‘再过一个山梁’!”马荣向乔泰说道,“我等抵达兰坊如此之晚,情形定然狼狈不堪。那卸任县令必定从午时起就翘首以待我等,地方上其他僚属及接风宴席又该如何处置?想必他们现时与我等一样饥肠辘辘了!”
“更何况嗓子干渴至极!”乔泰说道。说罢便掉转马头,来到狄公车旁。
乔泰禀道:“还要翻一山梁,之后便到兰坊。”
洪亮竭力忍耐方没叹出声来。他说道:“大人调离浦阳竟如此之快,委实可惜。虽说大人一到浦阳便审断两桩大案,然浦阳毕竟是个舒适之处。”
狄公淡然一笑,将后背在书捆之上重新靠好,以使自己更觉舒适,然后说道:“似乎京城之内佛门残党与广帮商界之狐朋狗友串通一气,让我在浦阳县任期届满之前就调离任所。然兰坊地处偏远,调任此处定大有裨益。无疑,我等将在兰坊遇上疑案,兰坊绝非内地通都大邑所能比拟。”
洪亮点头称是,然心中依旧郁郁不乐。洪亮已年过花甲,一路长途跋涉弄得他疲惫不堪。他从青年时便一直追随狄家,狄公从政以来始终委其参军之职。
车夫将鞭子甩得啪啪直响。一行人翻过山梁,沿一条蜿蜒窄道下到谷中。
不过片刻,车队就入得谷内,只见山道两边榛莽丛生;头上柏树参天,将山道遮蔽得阴暗不明。
狄公正思忖让下人点燃火把,突然听得含含混混的喊声在车前车后响成一片。好几名黑纱蒙面的汉子猛然从林子里蹿了出来。
马荣尚不及抽出刀来,就有两个汉子拽住他的右腿将其拉下马来。另一强人从后面跃上乔泰马背,扼住他的脖子,方法怪异地将乔泰拖至地面。车队后部,有两名强人正向陶干和管家袭来。
众车夫见此情景,吓得逃下马车,撒腿跑入林子内躲藏起来。狄公之下人们也纷纷弃车,四散逃遁。
两张蒙着黑纱的脸面到得狄公车窗之前。洪亮头上挨一重击,遂昏晕过去。突然又见一根长枪刺入车内,狄公闪身躲过,迅即用双手牢牢抓住枪杆。车外强人欲将长枪拔走,狄公先是抓牢枪杆不放,然后猛地将枪向外推去,那拔枪强人不曾料到狄公此举,遂跌跌撞撞地倒了回去。狄公跳出车窗,从强人手中夺过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两名强人因此无法靠近。击昏洪亮之强人手持棍棒,丢却长枪之强人则拔出长剑,二人一起向狄公袭来。狄公心内思忖,面对这两名亡命之徒,自己一人难以久战,须得智取,不可力敌。
另外一边,两名强人将马荣拉下马来,正欲用剑将其刺死,没想马荣却奋力爬了起来。也合该那二人倒霉,不知对手武艺高强,难以对付。几年之前,马荣还因拦路抢劫而声名远播,在遇见狄公而改弦易辙之前,马荣与乔泰都是“绿林中人”,故马荣对路边打劫之术几乎样样熟谙。他没有站起身来,却是拧转身子,抓住一名强人脚腕,使其站立不稳,同时又狠踹另一名强人的膝盖。这连续两个招式使马荣得空站立起来。只见他一跃而起,重重一拳打在那站立不稳之强人脸上,将其击倒在地,随即又闪电般地转过身来,一脚踢在那膝盖受伤之强人脸上,踢得那强人脑袋猛地向后仰去,险些折断脖子。
马荣拔出大刀,跑至乔泰身边。乔泰此时正倒在地上,同一抓其后背之强人拼死搏斗。另有两名强人正站在一旁,只待机会用长刃刺杀乔泰。马荣用刀向其中一名强人刺去,将其胸膛刺个正着。刺杀强人之后,马荣并不将刀拔出,而是冲向第二名强人,猛踢其脚跟,痛得那厮弯腰倒地。马荣捡起强人长刀,猛地刺入与乔泰厮杀之贼人左肩。
马荣正欲扶起乔泰之时,听得狄公喊道:“马荣小心!”
马荣旋即转过身来,脑袋正好躲过那先前攻击狄公,后又跑来帮助同伙之强人的棍棒。那棍子扑的一声落于马荣左肩之上,马荣痛得高声大骂,蹲伏于地。那强人又举起棍子向乔泰头上砸来。此时乔泰已拔出大刀,弓身跃起,到得强人高高举起之手臂下方,直刺那厮心窝,一直将刀刺至刀把儿方才罢手。
狄公面前只剩得一名持刀强人,不过片刻,狄公便将强人制伏。他用长枪虚晃一招,对手举剑招架,狄公却猛地用上剑客绝招“倒翻旗杆”,于空中翻转长枪,用枪杆击中对手脑门。
狄公把盗贼交与乔泰捆绑,随后跑至行李车前。一名强人趴于地上,正拼命伸手摸自己颈项;另一名贼人手持圆头棒,正向车下张望。狄公用枪头扁面猛击其头,将其击昏在地。
此时,陶干手拿细绳从车底爬了出来。
狄公问道:“你于车下何干?”
陶干咧嘴笑道:“一名强人将管家打倒在地,另一名贼人手持棍棒,击中卑职头颅。卑职假装口喘粗气跌倒在地,一动不动。二人以为已将卑职打昏,就动手向车下拖拽行李。卑职站起身来,从背后将细绳偷偷绕于近处一名贼人头上,随即钻入车下,使劲拉紧绳索。另一贼人如不露出身体便无法追至车底,即便到得车底,他那棒棍也有力无处使,正拿不准主意如何是好时,大人便赶来帮他解了难题。”
狄公闻言微笑,又听得马荣恶狠狠地咒骂,便即刻赶了过去。陶干从袖中取出一条肠线,将两名贼人手脚牢牢捆住,随后才松开那贼人脖上细绳。那贼人脸面憋得通红,几被陶干勒死。
那两名攻击陶干之强人实为陶干所欺蒙。陶干年过中年,不善打斗,虽长相敦厚,却多有计谋。他曾有数年专靠行骗谋生,不料一次却遇尴尬事,恰遇狄公替他解危脱困。狄公见其可用,便任其为干办。陶干熟谙种种犯罪伎俩,在追查罪犯、搜集证据等方面均十分得力。适才那青脸强人已领略陶干手段,陶干可算得上足智多谋,招数出人意料。
狄公来到车队前面,只见乔泰正与那初时袭击马荣之强人徒手格斗。那强人原先头上挨了一棍,此时已苏醒过来。马荣则蹲伏于地,左臂因肩上挨了一棍而无法举起,只得用右臂抵挡一名小个子强人。这小个子强人手持短刃在马荣身边跳来纵去,身手十分敏捷。
狄公举起长枪欲与那人厮杀。此时马荣已抓住对手手腕,手像铁一般钳住对方,将其胳膊拧扭过来,疼得那人松开手掌,短刃跌落于地。马荣随后将其按倒在地,并用膝头顶住他的腹部,疼得那强人惨声怪叫。
马荣费力地站起身来,那被擒之人用另一只手握拳捶打马荣,可其拳头绵软无力,马荣似乎毫不在意。
马荣气喘吁吁地对狄公说道:“大人,可否揭去其蒙面黑纱?”
狄公伸手拽去强人头巾。马荣定睛一看,惊呼道:“上苍保佑!原来是个女子!”
马荣见那女子双眼圆睁,惊得忙将其手臂松开。
狄公见状,连忙将那女子双臂反剪于后,气冲冲地说道:“哼,这类盗贼之中也会有寡廉鲜耻之妇人!将她与其他强人一样捆绑起来!”
马荣高声喊叫乔泰,乔泰此时已制伏并绑住对手。马荣听狄公喝令绑人,却不上前,只是挠着头茫然站在一旁。倒是乔泰走了过来,将那女子双手绑定。那女子一言不发,从容就擒。
狄公告诉众人,强人已被制伏。
狄公下人与车夫们从藏身之地走了出来,匆匆点起火把。狄公借助火光,逐一查看战果。
狄公一方损失甚微。此时,洪亮早已苏醒,乔泰已帮他将头包扎妥当。老管家挨打并不甚重,实因惊吓而昏晕过去,故不甚要紧。马荣将衣袍退至腰间,光着上身坐在树干之上,左肩又肿又紫,乔泰则用药油为其搽搓。
马荣杀了两名强人,乔泰杀了一名,其余六名强人多少都受了些伤,唯那女子未伤分毫。
狄公命下人将强人绑在一辆行李车顶,并将三具尸体放在另一辆车上。那女子则随队步行。
陶干取出一个装有棉垫的篮子,从中拿出一壶热茶,狄公与众干办各饮了一盅。
马荣用茶漱口,轻蔑地吐在地上,对乔泰说道:“看来此次劫道非行家所为。”乔泰赞同地说道:“此言有理。强人共有十名,若是内行人,本应得手。”狄公听得此言,冷冷说道:“依本县之见,此言欠妥。这伙强人干得相当不错。”
众人无言,又默默地喝了盅茶。此时各人皆已筋疲力尽,不想多言。四周唯能听得众仆人窃窃私语及受伤强人痛苦呻吟之声。
稍事休息之后,车队继续前行。两名仆人高举火把在前引路。
狄公车队花了半个多时辰才翻过最后一道山梁,之后,便到得大道之上。少顷,映着夜空的兰坊北门城楼雉堞就隐约可见了。
二
乔泰诧异地看着城门,那城门大得惊人,城门上面是高高的城楼。此时,他记起兰坊是座边陲城镇,得防备西部草原上的胡人突然来袭。
乔泰用刀柄猛敲包有铁钉的城门。
过了好大一阵工夫,城楼之上一扇小窗的窗扉才打开来,传出嘶哑的喊声:“入晚不开城门。明日请早!”
乔泰敲得城门雷鸣般响,喊道:“开门!县令大人驾到,快快开门!”
“哪位县令大人?”那声音问道。
“兰坊新任县令!”
城楼之上,窗扉啪地关上了。
马荣拍马骑到乔泰身边,问道:“为何耽搁许久?”
“懒狗们睡着了。”乔泰鄙夷地说道。他边说边用刀连续敲打城门不止。
乔、马二人听到铁链的叮当声,随后,沉沉的城门开了几尺。
乔泰纵马闯入城内,差点儿踢倒两个衣着邋遢、头盔满是灰尘的兵卒。
“将城门大开,懒狗!”乔泰厉声喝道。
兵卒们狠狠地看着两个骑马者,其中一个张嘴要说些什么,可是看到乔泰脸上那恶狠狠的模样,就改变了主意。无奈,他和同伴一起将城门推开。
车队穿过城门,沿着漆黑的大街向南而行。
只见城内凄凉一片,景色萧条,大多数店家都用厚实的门板关了店铺。
零零落落一小堆、一小堆的人围着街头小贩的油灯,车队过去之时,他们转过身子,漠然地对着马车看了片刻,之后又转过身去继续吃那碗中面条。
无人出来迎接新任县令,也不见丝毫迎候的迹象。
车队穿过一座牌楼。此时,大街沿着一堵高墙分成左右两半。马荣和乔泰思忖,这便是县衙的后墙了。
他们沿墙向东,到得一扇大门跟前,门上挂着一块风侵雨蚀的木板,上面刻着四个大字:兰坊县衙。
乔泰甩镫下马,使劲叩门。
过了一阵,一位身穿补丁长袍的矮墩墩的男子出来将门打开。
他胡须乱蓬蓬的,脏而油腻,双眼极斜,模样甚是吓人。他提着一盏纸灯笼,照着乔泰,打量了一番后继而吼道:“你这兵痞,岂不知衙门关着?”
乔泰哪里受得住这些,他伸手拽住这男子的胡须,狠劲搡其脑袋,通通通地往门柱上撞,直到听得哭喊求饶方才松手。
乔泰厉声叫道:“新任县令狄大人驾到,快快开门,速速传齐衙门一应人众!”
那厮急急忙忙地打开两扇衙门。车队穿门而过,到宽敞的接客大厅前面大院之中停下。
狄公下得车来,环顾四周,只见接客大厅的六扇门都落闩上锁,对面衙厅窗扇也都一一紧闭,院内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狄公双手插袖,命乔泰将门丁引来问话。
乔泰揪着门丁衣领,将其拽到狄公跟前,那矮墩墩的家伙慌忙跪倒在地。
狄公简要地问道:“你系何人?卸任的邝大人现在何处?”
该男子期期艾艾地答道:“小人乃牢头。邝大人今日一早出南门而去。”
“县衙印信现在何处?”
“印信定放在衙厅内的某个地方。”那牢头答道,吓得声音直颤。
狄公再也按捺不住,顿足喊道:“县衙守卒何在?班头何在?刑房书办何在?书吏何在?这县衙之人都到何处去了?”
“班头上月就已离去,书吏已告病假二十余日。”
“如此就只剩下你一人了?”狄公打断他的话头,随即转过身来向乔泰说道:“将此牢头下到他自己监管的牢中。我要亲自弄个明白,堂堂县衙何以弄成这等光景?”
牢头意欲开口申辩,可乔泰猛地打他耳光,并将他双手反绑。随后,乔泰将牢头拨转身子,又踢上一脚,厉声喊道:“前面引路,去你的牢房!”
县衙左厢,在空荡荡的衙卒下房后面,他们来到一宽大的牢房。一眼便知,牢房已许久不用,然牢门看起来仍很牢固,且牢窗之上安有铁栅。
乔泰将牢头推入一间小牢房,随手将牢门锁上。
狄公说道:“我们且去看看公堂和衙厅。”
乔泰提起灯笼引路。他们一路行来毫不费力地寻到公堂的两扇大门。乔泰用手将门一推,门晃了开去,锈迹斑斑的铰链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乔泰将灯笼高高举起。
面前的宽大厅堂空空如也,地面的青石板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只见盖公案的红布已破旧褪色。一只硕大的老鼠急急地逃了开去。
狄公向乔泰招手示意。随后,狄公走上案台,绕公案走了一圈,又将遮门帷帘拉到一旁,可灰土纷纷扬扬地落了狄公一身。此门通往大堂之后县令内室。
内室之中除一张快要散架的桌子、一张坏椅子和三张木制小凳外,空无一物。乔泰将对面墙上之门推开,一股阴湿的气味向他们袭来。只见沿墙立满书架,架上堆放着成排的公文案卷皮箱,皮箱因发霉而成了绿色。
狄公摇了摇头低声叹道:“这些案牍竟弄到这等田地!”
狄公一脚踹开通向走廊之门,一言不发地走回大院。乔泰则手提灯笼在旁引路。
马荣和陶干已将抓获的强人锁进牢中,三具强人的尸体则搁在衙卒住地。狄公的仆人忙忙碌碌地在管家的率领下从车上搬卸行囊包袱。管家向狄公禀报道,县衙后部的县令居所完好无损,整洁干净。卸任而去的县令离任之时,房内物品井井有条,房间已经打扫好,家具用品也相当洁净,狄公的厨子正在生火做饭。
狄公闻听此言,不由得舒了口气,至少他的妻室儿女有个栖身之所。
狄公命洪亮和马荣退下,他们可以到内宅的厢房打开铺盖,暂且歇息。之后,他向乔泰和陶干招手,示意他们随自己而行。三人一同来到空无一人的县令私宅。
陶干点燃两支蜡烛,放于案上。狄公小心翼翼地坐进那把摇摇晃晃的扶手椅中,两名干办则吹掉脚凳上的灰土,也蹲身坐下。
狄公交叉双臂,支于案上,一时间竟无人言语。
三人这般模样在此室中,场面颇为奇特。三人还都穿着赶路的灰色袍服,经和强人打斗后,袍服都已撕破,并沾满泥土。烛光摇曳之中,三人都显现疲惫憔悴之态。
倒是狄公先开口说话:“二位老友,时辰已晚,而我等既乏且饿,本该早些歇息,然我看到此处情势甚为怪异,故还想和二位商议。”
乔泰、陶干频频颔首。
狄公继续说道:“该城甚是令我费解。我之前任居住于此整整三载,居所干净整齐,完好无损,却从未使用县衙大堂,这点显而易见。彼又将县衙之内一应人等全都遣散回家,想必报信之人早已投书于他,报称我等将于今日下午抵达兰坊。尽管如此,彼却不留一纸文书给我就离任而去,而把县衙印信交与一个流氓般的牢头,且辖区内的其余官员对我等到任亦不予理会。依二位之见,这究竟如何解释?”
“大人,”乔泰问道,“是否此地的刁民图谋反抗朝廷?”
狄公摇头。
“确实,”他答道,“天色尚早,兰坊城内就已空旷无人,店铺也闭门停业,此情实属异常。不过,我等未见骚动迹象,也无蒺藜路障或要动刀动枪的气氛,街内百姓态度也无敌意,只是冷漠些罢了。”
陶干忧心忡忡地捻着左脸黑痣上长着的三根稀毛,说道:“我一时以为,或是时疫,或是某个流行险症正在本地肆虐。可百姓们丝毫不惊不慌,还在街市上安闲地吃面喝汤,此情此景和我的忧虑甚是不符。”
狄公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除去长长的鬓须上沾着的几片干树叶,之后稍待片刻,又说道:“我不愿向那牢头询问,那厮长得一副泼皮模样,令人生厌。”
管家进到室内,身后紧跟着狄公两名家人。其中一人端着数碗米饭和汤菜,另一个则提着一大壶茶水。
狄公命管家叫人给狱中犯人送饭。之后,三人低头用膳,并不言语。
三人草草饭毕,又喝了盅热茶。乔泰捻转短须,沉思着坐了片刻,然后开口说道:“大人,我和马荣之见全然相同。我们在城外山内之时,马荣言道,打劫我们的这路强人不像专行劫道的响马。我们何不问问那伙强人此处的情形?”
“此主意甚好!”狄公喜道,“快去查清谁是头领,速速将他带来。”
少顷,乔泰手持铁链回来,链上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名挺枪欲刺狄公的强人。狄公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来人,只见他身体壮实,五官端正,相貌开朗,看来更像小店铺的掌柜或匠人,不像劫道的响马。
他在狄公案前跪下,狄公简言命道:“你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那人恭敬答道:“小人姓方名达,我家祖辈数代均在这兰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以打铁为业,不久前才更换营生。”
狄公问道:“你原本从事年代久远且又体面的营生,为何去当那拦路行劫见不得人的强盗?”
方达低头,闷声答道:“我拦路行劫,意欲行刺,确属有罪,小人供认不讳,无须再要证词。小人十分明白,不日就要身首分离,大人又何必费心再加盘问?”
方达言辞之间透出绝望之意,狄公却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县在犯人彻底招供之前,从不将其定罪。你且高声些,回我问话。”
方达回道:“小人自幼随父学艺,当铁匠已三十余载。我同拙荆生有一子二女,全家个个身健体壮。我们一日三顿,饭餐不愁,且时时还有猪肉佐餐,小人自觉日子过得尚且美满。谁知,一日祸事降临,钱牧手下见犬子年轻体壮,强行将他掳去为钱牧当差。”
“这钱牧又是何许人?”狄公打断他的话头,问道。
方达恨恨地答道:“钱牧何人不是,何恶不作?自他篡夺兰坊大权以来已八载有余。他巧取豪夺,占去本城一半良田和两成半的店铺房舍。他既是县令,又是兰坊官兵首脑,集军政司法大权于一身。他按时给州衙官员送去行贿财物。州衙离此地甚远,骑马要五天行程。他说道,若非他钱牧在兰坊,边界那边的胡人早就来犯了,而那帮污吏也都信了他的鬼话。”
“对此种犯法乱纪之事,我之前任都默许了不成?”
方达哼了一声,答道:“到此地任职的几任县令很快就明白,将全部权力拱手交给钱牧,安心当钱牧的影子要舒适安全得多。只要他们安心充当傀儡,钱牧就每月都以厚礼相酬。这些老爷都过得安泰舒适,却苦了我们平头百姓。”
狄公冷冷说道:“你之所言听来甚是荒唐!确实,地方上的恶霸偶尔也能篡了边远城镇的大权,此实属不幸之事。更不幸者,有些县令软弱无能,竟然也接受了这种目无王法的安排。可是依你所言,八年之中几任县令都屈服于钱牧的淫威,本县岂能相信?!”
方达冷嘲道:“如此说来,我等兰坊百姓天生命苦!四年之前,有一位县令要和钱牧斗上一斗,岂知,只过了半月,他就身首分离,暴尸于河岸之上了。”
狄公突然俯首向前,问道:“这位县令可是姓潘?”
方达点头。
狄公继续说道:“当时有人向朝廷奏本,报称回纥游牧部落兴兵犯境,潘县令率兵与之奋战,为国捐躯。本县记得当年潘县令的尸身按军旅礼仪移至京师下葬,并被追封为刺史。”
“钱牧就以此法掩盖其杀人罪行,”方达冷冷地说道,“我知事情之原委,潘县令尸身我也曾亲眼见到。”
“往下讲来!”狄公说道。
“就是这样,”方达继续说道,“我之独子被迫加入那伙恶徒,钱牧将其用作家丁,故而我再也未能见他一眼。
“不久,惯为钱牧做淫媒的无耻牙婆前来面见小人,言称钱牧愿出十锭白银换娶我长女白兰,我自然一口回绝。三日后,小女去到集市就再也没有回转。小人几次三番去到钱府,央求得见小女一面,可每次都遭到毒打,被赶离钱府。
“失去独子和长女之后,拙荆一病不起,于半月前去世。小人抄起先父留下的宝剑,径往钱府。钱府家丁将我截住,一顿棍棒将我打昏,之后便把我当死人扔在街心。七天之前,一帮恶徒放了把火,烧了小人店铺,我因无处容身,只好带着二女儿离开兰坊,到得城外山内,和一帮走投无路之人结伙。今晚我们首次出动打劫过往行人,没想就一败涂地。大人所擒之女子,即是小人次女。”
室内寂然。狄公正欲将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之上,忽然想起椅背已坏,故忙将双肘重新撑到案上。狄公又言道:“你所言之事,我已耳熟能详——常常在遇到这类哀戚之事后才去当强人,才会打劫被捉,然后在公堂之上和盘托出。倘若你以谎言欺骗本县,你定会被绑赴刑场,砍去脑袋。若所言皆是实情,本县自会延期判案,酌情处置。”
“我已无活命之望。即使大人不砍小人之头,钱牧也必会杀死小人,左右都是死。小人的同伙都遭受过钱牧残害,想必下场也都一样。”
狄公向乔泰使了个眼色,乔泰站起身来,将方达押回牢中。
狄公起身离座,在室内来回踱步。乔泰回来之后,狄公停住脚步,忧心忡忡地说道:“方达所言之事分明都是实情。兰坊城内地方恶霸猖獗,县令毫无权能可言,不过是傀儡罢了。城内百姓态度怪异,缘由就在于此。”
乔泰气得用拳捶腿,愤然说道:“我们非向钱牧那恶棍低头不成?”
狄公淡然笑道:“时辰已晚,你等二人还是退下去,好好睡上一晚,明日我还有许多事要烦二位去做。我则还要待上半个时辰,翻阅旧时卷宗。”
陶干、乔泰欲留下相帮,狄公执意不允。
二人刚刚离去,狄公就手持蜡烛,进到隔壁室内。因为白天赶路,袍服沾满尘土,狄公遂用袍袖拭去卷宗箱标牌上的灰土霉迹,仔细察看,发现最新的档案也属八年之前写就。
狄公将此箱搬入自己的室内,取出内中物品铺于书案之上。
狄公熟悉此类案牍,目光老到,只需片刻,就认出其中大多属县内日常行政事务。然在箱底却见一小卷卷宗,上写“余氏兄弟诉讼案”,狄公坐下,打开卷宗,快速地过起目来。
看毕才知,那是一桩牵涉遗产继承的讼案。九年之前,告老归隐的按察使大人余寿乾身故兰坊,身后二子为争遗产而对簿公堂。
狄公合上双眼,忆起十五年前在京都任书吏时的往事。其时余寿乾名闻华夏,他才能超群,清正廉明,为国为民,不辞辛劳,因而赢得了“仁爱之官,为政英明”的好名声。后来圣上委其以按察使之职,余寿乾却突然声称体弱多病而辞去所有官职,到一边陲城镇潜迹隐踪安度晚年。皇上亦曾要其重做考虑,然余寿乾固辞不从。狄公记得清楚,当时余寿乾突然辞朝,确在京城引起不小震撼。
如此说来,余寿乾是来兰坊度过桑榆暮景的。
狄公再次缓缓展开此案卷,从头至尾细细看来。
据案卷说,余寿乾到兰坊过退隐生活之时,年逾花甲,已鳏居数年,膝下有一独子,名唤余基,其时恰逢三十。到兰坊之后不久,余寿乾便续了弦。他选中一位年方十八的农家女儿为妻,其妻娘家姓梅。婚后,老夫少妻生下余门次子,此子名唤余杉。
后来这位朝廷旧臣一病不起,明白自己行将入土,遂把长子余基及少妻幼子唤至病榻之前,吩咐道,他亲手所绘一轴画卷将留给孀妻和次子余杉,所剩其余财产则通通归长子余基所有。他又嘱咐说,余基务必要使其后母及异母兄弟得到其分内之物。交代完毕,老人便咽了气。
狄公看了看案卷上的日期,断定余基现年四十多岁,那寡妇三十有余,其子为十二岁。
案卷记载道,余基将父亲遗骸下葬之后,马上就将后母和余杉赶出府门,言道,其父临终遗言分明暗示这孩童非他所生,故自己并无责任要为这幼童和不贞的后母承担丝毫责任。
故此,梅氏一纸诉状告到县衙,否认其先夫有此遗言,并要求按照常律,分给其亲子一半财产。
这时,钱牧刚刚在兰坊确立权势,因此县衙并未做任何举措来了断此案。
狄公将案卷卷起,心内忖度,乍一看来,那寡妇的讼词并不有力可信。那位朝廷旧臣的临终遗言,加上他和续弦之间的年龄差距,似乎都在暗示梅氏夫人确曾对其丈夫不忠。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像余寿乾这样一位年高德劭的能人,选此荒诞之法来宣称余杉非其亲生骨肉,实是不亦怪哉!倘使他果真发觉少妻对他不贞,他也该会悄悄地将她休掉了事,然后将她和幼子送至偏远之地。这样,既保住了自己的名誉,亦使余家显赫的声望免遭耻辱。他又何必要用此怪异之法遗赠画卷给她母子?
余寿乾没留遗书,也实属蹊跷。余寿乾为官多年,自然知晓口述遗言终会使家人同室操戈。
这案子有多处症结,需要仔细勘查。兴许,了断此案也能使余寿乾突然辞官之谜真相大白。
狄公再次翻查卷宗,却再也找不出与“余氏兄弟诉讼案”相关的卷目,也没找到可用来对付钱牧的证据。
狄公复将案卷放回箱内,坐于案前,沉思良久,心中揣度有何办法可以剪除钱牧。可是,狄公的思绪时时回到那朝廷旧臣和他那荒诞的遗言上。
一支蜡烛“毕剥”一声,蜡尽灯灭。狄公叹了口气,举起另一支蜡烛,走回内宅。
三
次日,狄公起身时,见天色已晚,很是懊恼。匆匆用过早膳,便来到县令私宅办理公务。
狄公见到室内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靠椅已被修复,书案也被擦得锃亮,而且书案之上已整齐地摆放着狄公心爱之文房四宝,收拾得甚是细致。狄公心中明白,此乃洪亮所为。
狄公在卷宗室内见到洪亮。洪亮已同陶干一起,扫了地面,开了窗户,将阴湿的房间透好了气。二人还给红皮卷宗箱抹了蜡,故此房内蜡香四溢。
狄公心内满意,点头赞许,走到书案后坐下,命陶干将马荣、乔泰唤到房内。
狄公见到四名干办都到了案前,便先问洪亮和马荣二人情形如何。二人答道,前一夜打斗中所受之伤已不碍事。洪亮已将头上绑带换下,贴上了一张油纸膏药,马荣左臂也能活动,只是还不太灵便。
马荣禀报说,一大清早他便携同乔泰查看了县衙的兵器库房。库房中有许许多多兵器,刀、枪、剑、戟、头盔、铠甲一应俱全,然全都年久生锈,积满尘土,须好好擦拭方可使用。
狄公听罢,缓缓言道:“方达所言之事,听来似乎可信,倒是道出了此处怪异情形之缘由。若其所言全属实情,我们务须在钱牧探明我欲和他作对之前,就迅速有所作为,来个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务必打他个措手不及。古语云:‘恶犬不露齿,张嘴就咬人。’”
“我们该如何处置那个牢头?”洪亮问道。
“暂且留在那里,不要管他。”狄公答道,“我当时灵机一动,将那厮锁了起来,倒也合该我等走运。那厮分明是钱牧爪牙,若非将他投入牢中,他早就跑到主子面前禀报我等全部情形了。”
马荣张嘴意欲问话,狄公举起手臂,令其勿言。而后,继续说道:“陶干,你即刻就出县衙,尽你所能,多多打探钱牧及其手下底细,还要一并查问一位富人的情形。该人名唤余基,是朝廷著名旧臣余寿乾之子。余寿乾约九年前已于兰坊过世。
“我则和马荣去到城中打探城内大体情形。洪亮与乔泰留在县衙之内,总理一应事务。县衙各门要把实锁严,我离衙期间,除管家可去街市采买食用之物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出县衙。我们午时时分在此处相会。”
狄公站起身来,戴上一顶黑色小帽,穿上一领素净蓝袍,看似一位悠闲自得、学识渊博之士绅。
狄公步出县衙,马荣则于一旁跟随。
起初,两人向南慢慢踱去,看了看名闻遐迩的兰坊九层宝塔。该塔位于荷花池中小岛之上,荷花池沿岸棵棵垂柳在晨风中微微飘忽,煞是动人。狄公、马荣心中有事,无意驻足,便转身向北,混杂于人群之中。
如往常清早一般,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大街两旁的店家也生意繁忙,只是很少听见笑语欢声,百姓们都压低声音说话,且说话前还要迅捷地左右张望,显出小心翼翼的模样。
狄公和马荣行至县衙以北的双座牌楼,又向西拐去,慢慢走到鼓楼前的市廛。该市廛别有一番有趣景象,可看见来自边界那边的商贩,他们身着色彩艳丽异装,声音粗哑地夸耀着自己的货物;还不时见到来自天竺的托钵僧人举钵化缘。
一群闲汉围着一个鱼贩,看着他和一位衣着整齐的年轻男子大声争吵。一看便知,那鱼贩向那后生多索了银钱。最后,那后生将一把铜钱扔进鱼贩的篓里,愤然叫道:“倘若此地管辖有方,你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诈良善?”
话音未落,一个肩宽腰厚的汉子迈向前来,猛地将后生拧转身,当脸就是一巴掌。
“这巴掌让你领教中伤钱大人的后果!”他大声吼道。
马荣欲上前干预,可狄公伸手搭在他臂膀之上,将其制止。
围观之人见此情形,连忙四散而走。那后生则一言不发,抹去嘴上血迹,径自离去。
狄公向马荣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尾随那后生而行。
后生走进一条僻静小巷之时,狄公紧走几步,赶到他身边,说道:“恕在下冒昧。适才我碰巧见到那泼皮如此凶狠地对待你,你为何不将他告到县衙?”
那后生听此言语,即驻足不前。他满腹狐疑地将狄公和那魁梧健壮的扈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倘若你们是钱牧的奸细,”他冷冷地说道,“你们倒要等些时日,我才会再自寻倒霉。”
狄公将小巷从头至尾扫视了一遍,只见小巷之内别无他人。
“后生可是大错特错了,”狄公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乃本地新任县令狄仁杰是也。”
后生听罢,脸色灰白,好似见了鬼怪一般。随后他用手摸了一摸额头,定下神来,长舒了口气,眉眼舒展,乃至笑容满面。他深作一揖,恭敬地说道:“晚生姓丁名浩,曾考得秀才功名。晚生祖籍长安,乃丁虎锢将军之子。大人大名,晚生久仰,如此一来,兰坊可得了位名副其实的县令了。”
狄公将头微微一侧,以示赞同。
狄公依稀记得,丁将军数年前遭了厄运。当时北部边境胡寇来犯,丁将军率军战而胜之。未料班师回朝之后,不仅未得封赏,反遭罢黜。狄公心中寻思,丁将军之子何以来到此僻远之地?遂对后生言道:“此处形势极不正常,我想请你多将此处情形实言相告。”
丁秀才并未立即作答。他沉思片刻,而后言道:“公众场所,人多眼杂,非说话之地。能否有幸邀二位同饮香茗?”
狄公应允。三人来到小巷街角茶肆之内,找一无人茶桌坐下。
伙计上茶毕,丁秀才压低声音说道:“兰坊有个恶霸,名唤钱牧,集全县大权于一身,全县无一人敢与他作对。钱牧在府中豢养了百来名打手,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只是东游西逛,恫吓良民百姓。”
马荣问道:“这帮东西都使用何种兵器?”
“这帮无赖到得街中,常拿些棍棒刀剑。但若说钱府之中各式兵器样样俱全,我丝毫不以为怪。”
狄公问道:“城中是否常见边界那边过来之胡人?”
丁秀才使劲摇头,答道:“晚生从未见过一个胡人。”
狄公对马荣说道:“看来钱牧向朝廷奏报胡人来犯之说,纯系信口胡诌,意在使朝廷相信,兰坊缺他钱牧不可。”
马荣问道:“丁秀才可曾进过钱府?”
书生闻听此言,失色惊呼:“此事苍天不容!晚生平素对那去处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会去?钱牧将其府第用里外两层墙围得严严实实,那府第四个角上还盖了哨楼,实像一座兵营,晚生怎会去自投罗网?”
狄公问道:“钱牧如何篡得兰坊大权?”
丁秀才答道:“钱牧从其亡父手中继承了万贯家财,却没继承他一丁点儿的节操德行。钱父乃兰坊本地人氏,为人耿介勤勉,靠经营茶叶发了大财。直到数年之前,通往西域诸国之官道还穿兰坊而过,故此城乃交通要塞、边陲重镇。后来沙漠通道沿线之三片绿洲干涸成荒漠,官道向北移了三百余里。钱牧乘机网罗了一帮无赖,俟时机成熟,便自封为兰坊之首。
“此人聪明而有决断,倘若从军,自会战功卓著。可他自恃才高,目中无人,要当兰坊不容争议之首领,而不愿受朝廷丝毫管束。”
“如此情形真乃兰坊之厄运也。”狄公说道。言毕,尽饮盅内之茶,起身要走。
丁秀才忙俯身向前,乞求狄公再稍坐片刻。狄公迟疑一会儿,但见后生十分悲苦,才又坐回椅上。丁秀才忙不迭地将茶斟满,显得不知从何说起。
“若心头有事,”狄公说道,“秀才只管道来。”
“实不相瞒,大人,”丁秀才终于说道,“有一事始终重重压在晚生心头。此事与恶霸钱牧无丝毫干系,只是晚生家事。”
说到此处,秀才顿了一顿。马荣此时坐在椅上已烦躁不宁了。
“大人,有人意欲谋害家父!”
闻听此言,狄公扬起双眉,言道:“尔既预知此事,就不难制止罪行发生!”
后生摇头,说道:“请大人恩准,听晚生细说其详。大人也许听说,当年我那年迈老父曾遭其刁滑部将吴棣陷害。吴棣忌妒家父出师平北,战绩卓著,竟上奏章诬告我父。尽管吴棣拿不出真凭实据,兵部还是将我父革职为民。”
“令尊遭罢黜一事,我倒是记得。”狄公言道,“但不知令尊是否也居住在此城内?”
“家父是在兰坊,”丁秀才答道,“一则因为家母系兰坊本地人氏,二则是要避免在大都邑内遇见往日同寅而不堪窘迫,以为在此边远地区可以安稳度日。
“岂料一月之前,晚生见到几个形迹可疑者常到敝舍附近转悠。数日之前,我暗中尾随其中一人,到得本城东北一隅之一家酒肆,此酒肆名为‘永春’。晚生向此街上别家店铺询问得知,吴棣将军长子吴峰投宿于那家酒肆楼上。晚生惊诧之情实在难以言表!”
狄公显出不解模样,问道:“吴将军已毁了你父前程,为何还要遣子前来滋扰令尊?如继续作祟,只能为其招致祸患。”
“晚生知其所为何来!”丁秀才难抑心中焦虑之情,愤而言道,“吴棣那厮获知家父在京都的旧友故交已查获证据,当年吴棣上本参奏之事纯属捏造。如今他遣子至此,意图谋刺家父,以便自己苟延残喘!大人对吴峰此人还不甚了解。此人嗜酒如命,行为放荡,更喜施暴动武。他雇用市井无赖打探我家情形,一俟有机可乘,便会下手。”
“即便如此,”狄公说道,“我也无由插手,只能劝你密切注意吴峰行止,并在府中做些举措,小心提防。只是你可曾觉察吴峰与那钱牧有何瓜葛?”
“这个晚生倒未曾查得,”秀才答道,“表面看来,吴峰尚未有依仗钱牧行凶之举。说到防范之道,家父因解甲返乡以来,收到多封恐吓书信,故一直深居简出,府门上锁,日夜落闩。除此之外,还将书斋门窗全都用砖砌死,只留扇便门进出。此门只有一把钥匙,由家父随身携带。家父进得书斋,就落下横闩,将门关严,在书斋内撰写《边关征战史》以消磨大部分时光。”
狄公吩咐马荣记下丁府府址。丁府离此茶馆不远,一过鼓楼即是。
狄公起身,行前对秀才说道:“如再有风吹草动,务去县衙禀报。我亦须起身离去。你须明白,目下我本人在城内的处境亦不安妥。待我料理完钱牧之事,自当立即处置你家事务。”
丁秀才谢过狄公,引狄公来到茶肆门口,而后深作一揖,辞别而去。
狄公和马荣行回大街。马荣说道:“这年轻后生倒令我想起杞人忧天之掌故。”狄公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言道:“此事好生奇怪,也着实令人心中不快。”
四
马荣听罢,面露惊疑之色,狄公却紧闭双唇,不再言语。二人默默无言回至县衙。乔泰打开衙门,向狄公禀道,陶干正在县令私宅内等候狄公。
狄公命人将洪亮唤至室内。待四名干办于案前坐定,狄公将自己偶遇丁秀才一事简述一遍,随后命陶干回禀。
陶干天生一张长脸,只因心中郁闷,脸就拉得更长。他开口言道:“大人,看来情势于我等不甚有利。钱牧那厮权势甚盛,地位稳固,他虽已将本地百姓钱财搜刮殆尽,却又十分小心谨慎,不去触动从京师来的官宦权势之家,以免此辈向朝廷奏报,而对他不利。大人适才遇见丁秀才,其父丁将军府及朝廷旧臣余寿乾之子余基府均如此。
“钱牧老谋深算,深知不能将弓弦拉得太紧。他在本城每桩买卖中都抽成,却多少还让商贾赚钱获利,因此那厮亦能勉强维持城中安靖。若有偷盗、斗殴之徒而被拿获,钱牧之爪牙自会当场将他打个半死。这些魔犬在饭馆酒肆白吃白喝,确是不假,然钱牧出手阔绰,他和爪牙们倒也成了一些大字号饭庄的有钱主顾。钱牧专横霸道,最受其害的莫过于那些小店小贩。现时兰坊全体百姓已听天由命,心内思忖只要稍有不从,便有更大的苦头吃。”
狄公打断陶干话头,问道:“钱牧手下是否都效忠于他?”
“他们何以不对钱牧那厮忠心耿耿?那伙泼皮一百有余,整日价豪饮豪赌,日子过得逍遥快乐。这些泼皮原本都是市井无赖,或是军伍逃卒,若非钱牧,他们怎可如此自在?!说到钱府,此府倒酷似堡垒要塞。钱府位于西门近旁,其外墙甚高,墙顶布满铁刺,大门日夜有四人轮流把守,守兵个个刀剑齐备。”
狄公抚着鬓须,沉默良久。之后,又问道:“余基情形你探得如何?”
陶干答道:“余基府第在水门附近。此人似乎生性孤僻,喜离群索居,可兰坊民众对其父亲、已故朝廷命官余寿乾,倒是津津乐道。人说余寿乾年纪老迈,性情怪僻,生前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东门外山脚下那一大片庄院之上。那乡间府第年代已久,色泽灰暗,周围密林缠绕。百姓说道,那府第已建成二百余年。在府第背后,这位昔日官员还修了座迷宫,该迷宫占地约有十亩。小道边上满是荆棘、巨石,构成围墙,让人无法逾越。有人言称,迷宫之内多有毒蜥。也有百姓说道,这位朝廷旧臣在迷宫道上设下多处陷阱。该迷宫修造得极为险恶,除余寿乾之外,无人敢入。然余寿乾几乎天天必去,且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
狄公细细听陶干说来,兴致甚是浓厚。听毕,拍案叫道:“真乃奇事!可知余基是否曾到那乡间府第去?”
陶干摇头,说道:“一俟那朝廷旧官入土下葬完毕,余基掉头便走,再也未去那府第一次。该府第现在只有一名苍头携老妻看守门户,再无他人居住。有人言道,该府第常有鬼魅滋扰,而余寿乾之阴魂亦在那里徘徊游荡,因此,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行人也都避而远之,绕道而行。
“余寿乾之城内府第就在东门内侧,然余公咽气不久,余基就将其售出,购下现今之宅。余府新宅在县城南端,位于河边一片空地之上,属下尚无时间到余府新宅走一遭。可有人说到,那宅子周围高墙围绕,甚是气派。”
狄公立起身来,在室内来回踱步。稍过片刻,他焦躁地说道:“剪除钱牧只需用兵动武便可,对此我并无多大兴趣。兴兵征讨犹如棋手对弈,对手及其兵将一目了然,而无丝毫隐藏机关。相反,有两个难解之谜倒使我兴味盎然,一是余寿乾之遗言含混不清,二是丁秀才预见其父要遭人谋害。这两桩怪事甚是发人深思,我意欲倾尽全力,将其弄个水落石出。然我又必得先行铲除这地方恶霸,不然恐会生出变故。这情势真是叫人为难至极!”
狄公狠狠地拽扯着胡须,然后说道:“嗯,我看此种情势无法更改。我等现在先用午膳,膳罢我要在此县衙首次升堂问案。”
狄公走出县令私宅,四名干办走进一旁衙卒住房,只见管家已备下简易饭菜。
正要进门,乔泰向马荣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在门外过道内站了片刻。
乔泰低声向马荣说道:“我怕大人对我们所遇难处估计不足。你我二人皆曾从军,但从未有机会施展身手。钱牧手下家丁有一百多人,个个皆有些手段,可我们这边除大人外,只有你我二人算是能武之人,而最近之官兵军营离此地骑马也要三天路程,实属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要劝大人小心行事才是。”
马荣拧拧短须,低声说道:“凡我等所知之事,大人全都明白,依我揣度,他已有妙计可解眼前危局。”
“无论是何锦囊妙计,”乔泰言道,“都难以对付如此强敌。我等性命倒不打紧,然大人之妻室家小又当如何?倘若落入钱牧掌中,难免不遭毒手。我以为,我们该谏劝大人先假意顺从钱牧那厮,然后再图谋良策。不出半月,我们就可召来一营官兵。”
马荣摇头,说道:“你毛遂自荐地进言,大人必定不会采纳。我们还是等一等,看看情形如何,再做道理。说到我本人,若能拼力奋战,捐躯沙场,荣耀莫过于此。”
乔泰说道:“就依你便是。但若要公开交手,我至少能对付四个泼皮。现在我们进屋,同参军等一同用饭。刚才之事休要再提一字,惊动参军和陶干,于事无益。”
马荣点头。二人进得衙卒住房,狼吞虎咽地用起餐来。
饭毕,陶干擦擦下巴,说道:“我在大人手下当差已四年有余,原以为对大人知之甚深。目下,我们急需铲除钱牧,此事紧迫而又棘手,可他却一心关注一件积年旧案和一桩也许永远也不会发生之凶案,甚是令人费解。参军,自大人幼时你即跟随左右,当知大人心思,不知你持何见解?”
洪亮左手托须正忙着喝汤,听了陶干之言,缓缓放下汤碗,笑而答道:“说到知晓大人心思,我跟随大人多年,只学到一点,即是不要揣摩大人心思。”
众人闻言皆大笑,然后站起身来,回到狄公私宅。
洪亮服侍狄公更换官袍之时,狄公说道:“我无一衙役可供差遣,今日尔等四人须权当衙役。”
狄公私宅和公堂之间只隔有一层帷帘。狄公边说边将帷帘拉到一旁,然后步上堂前案台。
狄公于公案后坐定,命洪亮和陶干侍立两旁,权当书吏,笔录审讯口供;马荣和乔泰则立于案前大堂两侧,权当衙役。
马荣在大堂上站定,不解地瞥了乔泰一眼。二人均不明白狄公执意要像模像样地升堂究竟用意何在。乔泰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大堂,暗自思忖,如此行事倒令他想起戏子演戏。
狄公用惊堂木将公案一击,神色庄严地说:“今日本县在此县衙初次升堂。乔泰,将人犯带上堂来!”
过了片刻,乔泰用根长铁链将六名强人和那女子拴在一起,带到堂上。
一干人犯走近公案,只见狄公官服齐整,然公堂之上却衙卒稀少,公案破旧,不禁觉得诧异。
狄公神情严峻,命陶干将人犯姓名及所干营生一一录下,而后开口言道:“尔等拦路打劫,意欲谋财害命,依照刑律,当判处尔等死罪,没收尔等财物,并将尔等首级悬于城门之上三日,以示警诫。可本县思忖,尔等尚未伤人性命,也未将人致残,又念及尔等走此绝路,实属事出有因,故本县断此案子,须慈悲为先,法纪为次,故将尔等免罪释放。然尔等须依了本县一条。
“尔等都须充任本县衙役,方达充当班头。尔等须竭力尽忠报效国家、百姓,到时,本县自会放尔等出衙。”
众人犯闻听此言,皆目瞪口呆。
方达高声言道:“大人慈悲为怀,宽恕我等,此恩典,我等铭感五内。然此举只是将我等死期推迟几日,大人尚不知钱牧那畜生生性何其狠毒。”
狄公一拍惊堂木,厉声说道:“抬起头来,望着本县。好生端详本县头戴之乌纱。此乌纱乃朝廷所赐。尔等须知,此时此刻,神州大地之上,数以千计的官员正头顶乌纱为国执法,为民申冤。自古以来,乌纱都象征世间正道。列祖列宗制定律典,维持纲纪,上合天道,下顺万千炎黄子孙民意。尔等可曾见过,有人欲在奔涌的山涧之内立下木杆?他们固能得逞于一时,然水流滔滔,经久不息,终将木杆卷走。那些刁蛮之人、无知之徒,亦会铤而走险,扰乱天下纲常,然此辈必遭厄运,终将一败涂地。个中道理,岂不清楚明白?
“尔等须深信此理,站稳坐正,又有何惧哉?汝等还不起身,除去链锁,各就其位?!”
几名人犯听了狄公言语,虽不甚明了,然见狄公待人至诚,又信心十足,皆心中折服,且感动至深。狄公四名干办却听得十分明白,心知狄公之言虽是向人犯而发,亦是为了开导自己。马荣、乔泰忙不迭地俯下身来,为人犯除下锁链。
此时狄公又对方达等人言道:“汝等皆曾遭受钱牧鱼肉,受害匪浅,以后可将各人冤情报于陶干和洪亮录下,届时县衙将一一审理诸案。然目下有更为紧急之事须先办理。尔等六人即去大院擦拭兵器,清洗旧日衙卒穿戴之行头,再由本县县尉马荣与乔泰教尔等操练武艺。方达之女到本县管家处听从差遣,充当府内女侍。
“首次审案已毕,退堂!”
狄公起身,退入私宅。
狄公卸下官服,换上宽松长袍,正欲再理出些卷宗过目,方班头走将进来。施礼毕,方达恭敬说道:“大人,在当日袭击大人的山谷之外,尚有三十余众纠集于一临时营地,皆为钱牧所逼,弃家逃命。其所有人众,我都熟识,除五六人不务正业外,都是良善百姓,小人可做担保。适才小人想起,可择日出城去到山中,择其中出众者前来衙门当差,大人以为如何?”
“此主意甚好!”狄公欢喜道,“你即刻牵马疾驰前往,选出你相中之人,命其于黄昏时分,各自择路,三三两两地入城。”
方班头应诺,匆匆告辞而去。
傍晚时刻,县衙大院内像是成了一座军营。十名衙卒头戴黑色漆盔,身穿皮制铠甲,腰系红色布带,俨然正统衙卒模样,正由方班头领着操练;另外十名衙卒身穿浅色铠甲,头戴银盔,由马荣领着,练习刺枪;有些衙卒则由乔泰传授使刀舞剑之法。
县衙大门紧闭,由洪亮和陶干把守。
入夜,狄公命衙内所有男子聚于公堂之内,整个大堂只点了一根蜡烛。凭借昏暗烛光,狄公将命令一一传下。传令毕,又命众人静候片刻,不得有一丝声响,随即,便命人将蜡烛熄灭。
陶干走出大堂,随手将门仔细关好。他手提一盏小小灯笼照路,穿过漆黑之走廊,来到牢房,打开牢锁。
牢头此时正被铁链锁于墙头铁环之上。陶干替其除下锁链,恶声恶气地说道:“原任县令将印信交付于你,你却未好生保管。大人已拿定主意,因你玩忽职守,现已将你革职,不再用你当差。大人不日即要在县衙录用新人,届时第一个铁链缠身、跪倒在大堂公案之前的人犯,就是自封的兰坊恶霸钱牧那畜生!”
牢头听了,只是皱眉,并不出声。
陶干领着牢头,经过空荡荡的走廊,穿过空无一人的大院,又经过空空如也的衙役住房。只见得到处一片漆黑,寂无声响。
陶干打开衙门,将牢头一推,口中吼道:“快滚!休得再到此地显露你那张丑脸。”
牢头鄙夷地斜视了陶干一眼,冷笑道:“你这狗头,爷回来的速度之快,非你所能预料!”说罢,便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之内。
五
午夜刚过,衙院内一片漆黑,悄无声息,衙外却突然声响大作,打破一片沉寂。
只听有人嘶哑着嗓音,高声发号施令,又听兵器撞击发出哐当声响。有人抬着长木柱猛撞县衙大门,沉闷的撞门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着。
县衙之内,悄无动静。
木质的衙门已被撞裂,沉重的木板碎落在地,二十个泼皮挥舞棍棒、长枪、大刀,冲进衙内。一膀大腰圆的汉子,手举火把在前引路。
众泼皮一起冲进前院,齐声发喊:“狗官何在?那浑蛋县令今在何处?”
那大汉一脚踹开大院之门,抽出长剑,闪到一旁,让其余泼皮进到院内。院内漆黑一片,众泼皮踌躇其间,不敢贸然进退。突然间,会客大厅的六扇大门一起大开,数十支大蜡烛和灯笼在厅内列成两排,顿时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漆黑的大院顿时变得通明,照得众泼皮眼花目眩。众泼皮恍恍惚惚看到左右两侧站满军士,军士们所戴头盔反射出蜡烛寒光,且个个手握长枪,跃跃欲击;阶梯之下,站着一排衙卒,也是个个手执利剑,杀气冲天。
台阶之上,威风凛凛站着一人。只见他身着锦袍缎带,官服齐整,头顶乌纱,正气逼人。此人正是狄县令无疑。狄公左右站着两个大汉,二人皆身着巡骑校尉戎服,护心镜、铁披肩闪闪发光,头盔顶上红色帽缨随风飘拂,好不威武。其中一人一手持着硬弓,一手搭箭在弦,箭头直指院中泼皮。
狄公声若巨雷,喝道:“我乃兰坊县令是也!汝等速速弃戈就缚。”
那手执利剑的高个子泼皮,先从惊愕之中清醒过来,高声向其他泼皮叫道:“快快杀将出去!”
他正待举剑,乔泰的箭已贯穿他的咽喉。他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此时只听大门之内一人嘶哑着嗓音高声号令:“全体转身!”
刹那间,传来铿铿兵器撞击声和跫跫脚步声。
众泼皮惊恐得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跳将出来,转身对众泼皮喊道:“官兵已到,我等已无路可逃!”
说着,他弃枪于地,之后边解宝剑边说道:“我在队伍之中熬了六年,才熬了个队正,看来我又得从小卒干起了。”
马荣闻言吼道:“阶下何人自称队正?”
此人闻言,迅即正襟躬身答道:“校尉大人,卑职姓林名强,在左都尉麾下三十三军步兵队服役。卑职听候校尉大人调遣。”
“官兵逃卒通通走将出来!”马荣喊道。
只见五人面露窘相,站在林队正身后,躬身肃立。
马荣言道:“尔等须到军法司受审,听候发落。”
其余泼皮见状,遂将兵刃交与衙卒。
衙卒们将其一一反剪双手,听候狄公发落。
狄公说道:“马校尉,你去问问,城内共有多少逃卒。”
马荣向林强喝问:“有多少逃卒,如实报来!”
“大人,约有四十名逃卒。”
狄公捋了捋长髯,对马荣说道:“尔等去巡边之时,我须留些兵卒守衙。汝可报请都尉允准,将这些逃卒再次征召入伍。”
马荣随即高声喊道:“林队正及众军卒听着,县令大人有令,尔等行伍服役。速去脱下民服,换上戎装,佩上刀剑,明日正午到县衙听命,不得有误!”
六人齐声应道:“遵令!”随后列队离去。
狄公使个眼色,众衙卒上前将其余人犯押往牢房。
陶干已在牢房等候一时。见众人犯到得牢房,遂将其姓名一一登录。第十五名,亦即最后一名人犯,却不是别人,正是才刚放走的牢头。陶干满脸生光,咧嘴笑道:“你这狗头,适才倒是让你说着了。我确未曾料到,你回来得竟如此神速。”
陶干边说边将旧牢头拨过身子,一脚踢个正着,将他踹进原先所蹲之牢房。
大院之内,方达招募来的衙卒肩扛长枪,队列整齐地回到衙卒住房。狄公见众衙卒步伐齐整,井然有序,遂向马荣笑道:“只操练半日就能有如此长进,实属不易。”
狄公步下台阶,两名衙卒随手关上客厅大门。此刻洪亮背了一身旧锅、旧壶和锈迹斑斑的铁链从房后来到前院。
狄公对其言道:“参军发号施令起来,倒确是像位将军。”
翌日清晨,太阳刚露头,三人骑马离衙而去。狄公身着猎装,驱马在中间飞驰,马荣、乔泰身着巡骑校尉戎装,一左一右护定狄公。
一行三人向西行去。狄公端坐马鞍,转向遥望,只见一面杏黄大旗在县衙上迎风招展,旗上两个红字“军营”分外醒目。
“我三位夫人绣此大旗直绣到深夜。”
三骑径直来到钱府,只见四名壮汉手持画戟站立门首。
马荣纵马到得四人面前,方才将马勒定。他手持马鞭,指向钱府大门,说道:“将门打开!”
无疑,昨晚放走的逃卒已将官兵到来的消息传了开来。门丁迟疑片刻,遂将大门打开。狄公和两名干办驱马而入。
前院内,四散站着数十名汉子。他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见三人骑马而入,相互投过心领神会的目光,随即闭口不再言语。那些带刀的汉子,忙不迭地将刀藏于袍袖之中。
狄公等并不左顾右盼,而是径直骑马入内。
马荣策马跃上四级台阶,到得中院,狄公、乔泰则紧随其后。
此刻,林队正正率三十余名汉子擦拭刀枪,油润甲胄。
马荣并不停步,只向队正喊道:“带上十名兵卒随我而来!”
后院内除几名仆役之外别无他人,见到三人骑马而入,众仆役便匆匆散去。
马荣纵马直奔院后大屋,马蹄踩得门前石板嘚嘚直响。眼前双扇红漆大门雕花精美,一看便知此处是钱府上房。
三人甩镫下马,将马鞭甩给林队正手下三个兵丁。
马荣脚穿铁靴,踹开大门,快步入内。狄公、乔泰尾随而入。
屋内中央,贴近坐着三人,不难看出,狄公等搅了他们的秘密磋商。大屋正中,太师椅上盖着虎皮,椅中所坐之人身高膀宽,发稀须黑,下巴宽厚,横肉满面。他内穿白色丝绸睡服,外罩宽松紫色家常便袍,头戴黑色布帽,看情形刚刚起床。另外两人都已上了年纪,坐于钱牧对面的雕花乌木凳上,分明也才匆匆穿戴完毕。
屋内靠墙放着刀枪剑戟,各式兵器样样俱全,地上铺满各式兽皮,酷似一座兵械库。
三人抬头,见有人闯入室内,皆惊得呆若木鸡。狄公一言不发,径自走到一张空椅边,就势坐下。马荣和乔泰则在钱牧面前站定,怒目而视。钱牧两名师爷匆忙从凳上起身,站到主人椅子背后。
狄公淡淡地对马荣言道:“校尉,兰坊现以军法管制,处置这些恶徒之事,本县就托付于你了。”
马荣转身喊道:“林队正!”
林队正快速引着四名军卒,迈过门槛,进入大屋。
马荣问道:“三个人犯,谁是叛贼钱牧?”队正指了指椅中所坐之人。
马荣喝道:“钱牧,你犯下叛逆大罪,本校尉前来拿你归案。”
钱牧跳将起来,直立于马荣面前,高声咆哮,其声色之厉,毫不亚于马荣。
“在我府中,谁人胆敢发号施令?家将们,将这三人给我砍了!”
话未说完,马荣铁拳飞出,正中钱牧面门,钱牧翻身倒地,将一只精致茶几撞翻,几面上一套贵重细瓷茶具摔至地面,砸得粉碎。
六个相貌凶恶之徒从屏风背后冲了出来,为首的手持大斧,其余的各持长剑。然见马荣、乔泰全身披挂,不由得停步不前。马荣交叉双臂向家将们喝道:“赶快弃械投降!钱牧是罪魁祸首,尔等乃下人,有罪与否,本校尉大人以后自有区处,又何故要为此逆贼卖命?”
此时钱牧鼻梁已断,血流如注,染得睡袍血迹斑斑。他挣扎着抬头喊道:“家将们,休听那厮胡言!先将狗官宰了!汝等食我钱粮十年有余,今用人之际,汝等岂能畏缩不前?”
为首的家将手持长斧向狄公扑来。狄公端座椅内,岿然不动,却是慢慢捋着鬓须,不屑一顾。
“兄长且慢!”林队正喊道,“小弟早已禀过兄长,如今满城官军,把住兰坊各处要冲,我等全无丝毫胜算。”
持斧之人听罢,当即犹豫不前。
乔泰很不耐烦地用足跺地,喊道:“快快动手捆绑这几个贼子,我等还有大事要办!”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
钱牧此时已昏晕过去。马荣将家将们撇在一旁,不予理睬,自顾自弯腰将钱牧捆了。
狄公从椅中站起身来,整整袍服,冷冷地对持斧之人言道:“还不放下手中兵器?!”
狄公继而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怒视那两位师爷。
两个师爷自始至终站立原地,一言未发,分明是在等着观望事情如何结局,再做打算。
狄公官气十足地问道:“尔等均系何人?”
年长的那位师爷深深一揖,回道:“大人,小人为钱牧所逼,在其手下听候使唤。小人向大人起誓——”
狄公将其打断:“尔到得县衙再如实招来!”转而又对马荣言道:“速回县衙,我等还有大事要办。只将钱牧逆贼和两个师爷押走,其余众人,日后再做处置。”
马荣随即答道:“遵令,县令大人。”
他向林队正使个眼色。四个军卒上前将两名师爷捆个结实,乔泰也从腰间解下一条细链,两头各做了个套,套在两个人犯头上,然后牵着来到院中,将细链挂于马鞍之上。乔泰对两人说道:“汝二人若不想被勒死,就须快步跟上。”
乔泰、狄公踩镫上马,马荣将不省人事的钱牧放于自家坐骑鞍座之上,随后又对林队正喊道:“将你手下军卒分成四队,每队十二人,各捉拿钱牧手下泼皮十人,锁入四处城门箭楼。正午时分,自有官员去四门巡查。”
狄公等三人策马穿过院子,两名师爷在乔泰马后紧追慢赶,直喘粗气。
钱府中院,一名留着山羊胡须之老者正等候狄公等人。见狄公等出来,便双膝跪地,头叩得阶石咚咚直响。
狄公勒住马,问道:“下跪何人?快起身报上姓名。”
那老者匆忙爬将起来,深作一揖,答道:“小人乃钱府管家,姓匡名钟,在此听候大人发落。”
狄公命道:“你要看管此宅和其中一应物件以及所有仆人和女眷,不得有误。单等县衙派员前来接收处置。”
话毕,狄公径自策马而去。马荣坐在马上,弯腰俯身,用闲聊的口吻向管家问:“军营之中,但凡处死罪犯,常用细藤条慢慢抽打,打上三个时辰,直抽得罪犯皮开肉绽,断气为止。这等刑罚,你可曾见过?”
老管家不解此意,毕恭毕敬地答道,他从未有此眼福。
马荣淡淡地说道:“大人的吩咐,你若不字字照办,你就会尝到此种滋味!”说完,立即驱马离去。老管家吓得面色死灰,站立原地,浑身颤抖不止。
狄公等三骑穿过钱府大门之时,四个护门家丁举刀向三人致礼。
六
到得县衙,钱牧照旧昏迷不醒,钱府两位师爷则气喘不止。马荣和乔泰将他们一并交给方班头,之后,来到狄公私宅,见洪亮正侍候狄公换穿便服。
马荣将头盔向脑后一推,擦去额头汗珠,赞许地看着狄公,高声说道:“这次虚张声势成功至极,卑职可是从未经历过此种妙计。”
狄公淡然笑道:“要同钱牧那厮硬拼,断难成功。即便我们真有两百来名军校可供调遣,那也必定要血战一场。钱牧固然是个流氓,但绝非胆小之人,再说,他手下那帮泼皮也会拼死抗拒。因此,一开始我便谋划用虚张声势之计,令钱牧与其手下泼皮深信他们已无计可施,而我们则胜券在握。我原本打算扮成黜陟使或御史前来巡边,后听陶干禀报,说是钱牧手下有不少官军逃卒,便立即重新谋划。”
乔泰问道:“钱牧手下来袭县衙被擒,大人将那队正和五名军卒放回,此举不是个险着儿吗?倘若钱牧手下四处打听,探明我们乃虚张声势,岂不危险?”
狄公答道:“正因为如此,本县才最后定下此策。依据常理,如非握有重兵,谁会放六名身强体壮之军卒返回钱府?林队正乃一介武夫,想不到要查实军情,可钱牧倒是个精细之人。然而钱牧也不怀疑官军已经到达兰坊,他横下心,宁愿拼杀至死,可钱牧的爪牙们则存有异心,尤其当我们暗示会饶恕他们之后,就更是不思抵抗了。”
洪亮问道:“我们既已编造出一支大军,那又该何时遣走这支官军?”
狄公平心静气地答道:“倘若我之估计无有大错,此谣传乃会越传越神,直至成了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之大军,之后,无须我等操心,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等当务之急,是要重整县衙,然后将钱牧一案审结了断。
“陶干,你即刻就出县衙,知会本城四方里正,要他们立即前来面见本县。你还须将要紧行业的行首于午时时分邀至衙中。
“洪亮,你带方班头与十名衙役前往钱府,令府中女眷及仆役等人不得外出,须待在府中等候发落。随后协同管家匡钟,将金银细软清点造册,置于坚固房内,落锁封严。方班头则速速寻访儿子与女儿白兰之下落。
“马荣、乔泰巡视四大城门,查看林队正是否已派军卒守备,钱牧手下原非军卒之四十余人是否已戴上镣铐关入箭楼之中。若诸事均已办妥,你二人可知会林强,本县已将其重新征召入伍,令其官复原职。
“你二人亦须从容稳妥地查清那些旧军卒履历。但凡非临阵脱逃或有严重过失者,都可重新征召入伍。今日午后,我要拟写公文,报呈兵部,将其正式入册,并请求派遣百余名士兵进驻兰坊。”
说罢,狄公又命洪亮取来一大壶茶。
过不多时,陶干便将众里正唤到县衙。陶干引他们进入狄公私宅,不知何故,里正个个显得惴惴不安。
按唐制,里正由官府在当地百姓中选拔,任县衙和百姓间的消息传递,主管向县衙禀报百姓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诸多庶务。自钱牧弄权以来,这些事务全然无人顾及。里正亦应参与地方管理,逢新县令走马上任之时,理应来到县衙恭迎。众里正揣测这遭定会挨顿臭骂。
果不其然,狄公将里正们个个骂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出得衙时,里正们个个浑身发颤,脸色死灰,惶惶然而匆忙离去。
其后,狄公到得县衙会客大厅,接见金匠、木匠、米商、丝绸商等诸多行业之头面人物。施礼寒暄毕,狄公一一询问众人姓名,管家还上了点心。
客人们为火速擒获钱牧而纷纷向狄公道喜,为兰坊能迅速回复正常,百姓又可安居乐业而感慰至深,然对重兵屯于城中之事,却显露不安之意。
狄公扬眉言道:“本县只是重新征召了几十名逃卒,城内再无其他兵丁,不会扰民,尔等不须担忧。”
金匠行首会意地向其余人众瞥了一眼,笑道:“我等明白,大人对军政大事守口如瓶,实属情理之中。然北门守城门卒言道,大人入城之时,所率巡骑险些将其踩死。昨日夜间,一名金匠亲见一队官兵,约有二百人,用稻草缠靴,于城中大街来回巡察。”
绸商行首接着言道:“小人堂弟见十辆马车,满载军需在其身边路过。不过,大人尽可相信我等。小人等明白,官军来到此地巡边,自应保守机密,不然河对岸之胡人就会探得消息。若是都尉大人不将军营大纛悬于县衙之上而泄露军机,岂不更好?胡人倘若细作见到此旗,自会明白城中有军兵驻扎。”
狄公言道:“此旗乃本人所悬,意在表明本县令已将此城暂且军管。按本朝律法,如事态紧急,本县有权如此行事。”
众行会首领皆面露喜色,深深作揖,其中年龄最长者言道:“小人等深知大人苦心!”
狄公未再多言,而是将话锋一转,谈起另一话题。狄公要行会众首领当日下午即送三名能干年长之人,到县衙充任书办、文案馆吏及牢头,另选送二十名可靠后生担任书吏。狄公又请诸行会首领赊借给县衙两千两银子,以支付修葺大堂之费用及衙内一应人员薪饷。一俟钱牧一案审断具结,将钱府财产没收之后,即悉数偿还。
诸位行首欣然应允。
末了,狄公知会诸位行首,次日早晨即升堂审理钱牧一案,并请将此事晓谕全城百姓。
诸位行首辞别而去,狄公回至私宅,见方班头领着一名英俊后生正在等候他。
两人见得狄公倒身便拜,那后生更是连连磕头。
“大人,”方达说道,“这便是犬子方景行。他被钱牧爪牙掳去,在钱府充任仆役。”
“本县命他在你手下当个衙役,”狄公说道,“但不知你可曾找到长女?”
方达长叹一口气道:“犬子在钱府之内从未见其大姐。今日我将钱府搜了个遍,也未见小女丝毫踪迹。我又细细盘问钱府管家,他记得钱牧说起欲纳白兰为妾,但因小人执意不卖小女,钱牧才将此事搁置不提。此事让小人着实不明。”
狄公思虑重重地说道:“钱牧掳去令爱一事,乃你之臆断,属实与否,尚需证实。钱牧之流在府第之外金屋藏娇,亦是常事。然而或许钱牧与令爱失踪之事并无干系,我等亦须思虑及此。审理钱牧之时,我自会彻底盘问此事,你休要过早灰心丧气!”
狄公正说着,马荣和乔泰走将进来,禀报道,林队正对狄公之命字字照办,每个城门均安排十名军卒把守,每座箭楼内均锁钱牧爪牙十名。另查,有五名逃卒确系犯有严重过失而畏罪潜逃,现已拿下,锁入箭楼。林强还将旧守门军卒贬去担水。
马荣又道,林强处事果敢,武艺高强,堪任军旅之职。先前因与一刁滑之校尉发生口角,才愤而出走,今日又被征召入伍,自然大喜过望。
狄公点头言道:“我将保举其担任都头之职。目下,我们还须用那四十名军卒留守城门。倘若众军卒纪律严明,士气旺盛,我将着其屯驻钱府。日后,我将把钱府定为驻军大营。我立即去函,报请州府派兵前来。在官兵来到之前,乔泰统领此四十名军卒与训练县衙内之二十名衙卒,共同维护兰坊治安。”
言毕,狄公令干办们退下,提起狼毫拟写紧急公文,将这两日兰坊城内之变故原原本本上报州府。狄公又开列名单一份,上列要重新征召入伍军卒之姓名,并附荐书一份,举荐林强担任都头一职。末了,狄公又恳请州府派一百名军兵前来镇守兰坊。
狄公正将公文封入信封之内,只见方班头走了进来,报称有名妇女,自称余夫人,要面见狄公。
狄公闻报,面露喜色,命道:“引她进来!”
方班头引那女子进到狄公私宅之内,狄公将其仔细打量了一番。此女子三十左右年纪,荆钗布裙,不施粉黛,可依然风韵十足。
女子在案前跪下,怯生生地言道:“小女子余梅氏恭请大人钧安。”
狄公道:“此非公堂,不必拘礼。夫人请起就座。”
余夫人慢慢站起身来,在狄公案前一张小凳上坐下。她意欲说话,却又犹豫不决。
狄公言道:“本县向来景仰夫人先夫余寿乾大人。本县以为余大人乃一代名臣也。”
余夫人欠身,低声言道:“大人,先夫确实心系天下,为人耿直,心地善良。妾身若不是要完成先夫遗命,实不敢打扰大人,虚耗大人宝贵时光。”
狄公俯身向前,急切地言道:“夫人有事,只管讲来!”
余夫人伸手入袖,取出一长方纸包,起身置于狄公书案之上。
“先夫临终前于病榻之上,将此亲手所绘之画轴交付于妾,言道,此乃他留给妾身与小儿余杉的一份家产,其余家财归妾继子余基所有。刚说完此话,先夫咳嗽不止,余基连忙走出房去命人侍奉汤药。余基刚一离去,先夫即刻对妾言道:‘倘遇难处,汝可将此画拿到县衙交县令细察。若他不解其意,可交下任县令观看,直到将来有位聪睿县令识得其中奥秘方止。’话音刚落,余基走将进来。先夫望着我们三人,手摸小儿余杉头顶,未再言语就咽了气。”
说到此处,余夫人忍悲不禁,凄然泪下。
狄公并不言语,直待余夫人忍住悲伤,才开口言道:“余大人临终之日所发生之事,事无巨细,件件要紧。你先夫咽气之后又如何,请细细讲来。”
余夫人继续言道:“我继子余基从我手中拿走此画,说是要替妾身保管。其时,余基待我尚好。不料先夫落葬之后,他就换了个模样,恶声恶气地令妾身与小儿即刻离开余府,甚至诬指妾身对先夫不忠,命妾和小儿不得再登余府大门。说罢,他将此画掷于桌上,冷笑道:‘你自可取走你那份家财。’”
狄公捋了捋长髯,言道:“夫人,余大人才智过人,此画必定深寓其意,本县自会细看。不过本县须提醒夫人,对此画之含义本县并无定见。此画抑或有利于夫人,抑或可能指控你犯有不贞之罪。然不论情形如何,本县皆会按律办理,正义定能得以伸张。本县请夫人自行定夺,是将此画交本县保管,还是将画带回并撤回诉状。”
余夫人闻言起身,安详庄重地说道:“妾身恭请大人留下此画细细揣摩。但求上苍助县令大人解开此谜。”
余夫人说罢,道了声万福,便告辞而去。
门外,洪亮和陶干已在廊中等候多时。见余夫人离去,二人便进房参见狄公。陶干怀中还抱了一大捆卷宗。
洪亮禀道,已将钱牧家财盘点造册,钱府中有金锭数百,白银无数,他们已将金银财宝同大量黄金器具一并锁入钱府一坚实库房之内。女眷及家人只许在后院走动。六名衙卒和十名军士按陶干之命驻扎中院,看守钱宅。
陶干满心欢喜,笑着将所抱文书卷宗放于书案之上,说道:“此乃我等所造之册,还有我等于钱府密室中找到的契书账册。”
狄公身靠椅背,瞧着这堆卷宗,毫不掩饰心内鄙夷之情。
他言道:“要理清钱府事务,既费时又费力。我认为这些文书契据无非是钱牧强占民房、侵吞土地、敲诈勒索等恶行之证据。各行会首领已应承今日午后将荐举恰当人选来衙,充任书办等职,其中还有一名文案馆吏。办理此等事务,他们应是行家。”
洪亮应道:“回禀大人,他们此时正于前院中听候差遣。”
狄公闻言便道:“你与陶干指点他们各司其职,令文案馆吏今晚助你理清这堆文书契据。你代我拟写呈文,上报州府,写明处置钱府事务之办法主张。然你等须加小心,凡与谋害前任潘县令之有关文书案卷,切勿混杂其中,而要另行放置。你们自去办理,我要在此私宅内细想此案。”
说着,狄公拿起余夫人留在县衙之画轴,打开纸包,摊于书案之上。
洪亮与陶干也近前与狄公一同细细观看。
此乃一幅彩画,中等尺寸,以白绢做底,画的是山水风景,悬崖之间白云缭绕,山中林木茂密,房舍隐现。画之右侧,一眼山泉顺坡而下,整幅画内不见一人。
画之上方,余大人用隶书做题:虚空楼阁。
余大人未署名姓,只是盖了个朱红印鉴。
画之四边均裱以锦缎。画之下方有一木轴,画之上方有根细线,细线上系个活扣儿,供悬画之用。但凡悬挂之画,均须如此裱糊。
洪亮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胡须,说道:“‘虚空楼阁’此题,似指一道家胜地或天神仙境。”
狄公点头。
“须细细端详揣摩此画,方能看见其中堂奥。你二人将此画挂于书案对面墙上,方便我随时观看。”
待陶干与洪亮将画轴在门窗之间的墙上挂放妥当,狄公便起身走至大院之中,见新来的衙吏书办个个品貌端正,甚感欣喜。狄公同他们略谈数语,末了说道:“本县两位干办洪亮和陶干即刻指点诸位各司其职,本县明晨升堂问案时,尔等即需各自当值。”
七
次日一早,天色尚未破晓,兰坊百姓便成群结队前往县衙。将近升堂时分,县衙门前街道上已是黑压压一片人群。
三声铜锣响过,众衙卒打开衙门,人群蜂拥进得衙内大堂。须臾,便不剩立锥之地。
衙役们分左右两列,于案前站定。但见大堂之后帷幕拂动,狄公身着全套官服,走将出来,步上案台,于案后坐定。马荣等四名干办各自就位,书办及书吏也于公案旁站定。此时公案之上的旧布已经撤去,换盖了一条崭新的猩红丝绸。
狄公提起朱笔,批下条子命人前往大牢提取人犯。此刻,堂上堂下寂无声响。
方班头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条子,领两名衙役出大堂而去。不过片刻,三人牵着钱牧那位年长师爷回转大堂。那师爷在公案之前双膝跪定。
狄公命道:“案犯姓甚名谁,做何营生,报将上来!”
师爷低声下气地答道:“小人姓刘名万方。十年前,小人伺候钱牧之父,在钱府充任管家。钱父亡故之后,遂当了钱牧的师爷。小人每每规劝钱牧改邪归正,然收效甚微。小人之言句句是真,望大人明鉴。”
狄公冷笑道:“听汝之言,倒是苦口婆心,劳而无功了。现今县衙正勘查汝主罪证,你之如何助纣为虐,到时自有分晓。今日暂且不提你与钱牧所犯之轻罪,本县只问大案。钱牧犯有多少命案,快快招来!”
刘万方答道:“大人,小人主人强占百姓田地房舍,还常对人施以酷刑,此事确是不假,然据小人所知,钱牧从未蓄意杀人害命。”
“此乃谎话!”狄公喝道,“前任潘县令在此惨遭杀害,你又怎讲?”
刘万方答道:“那桩命案钱牧与小人一样百思不解!”
狄公听后,心生狐疑,炯炯目光直逼人犯,似欲看透其所言是真是假。
刘万方忙又言道:“当时我等确实明白,潘大人正计划剪除小人主人。然潘县令只带得一名衙员,故小人主人并不将其放在眼里,一连数日按兵不动,意欲看那潘县令究竟要做何举动。不料,一日早晨两名家人急匆匆跑入府内,报称潘县令已被人杀死,尸身弃于河岸之上。
“小的主人恼怒至极,因其心中明白,城内百姓定会说此凶案乃钱牧所为,故急忙伪造一份呈文上报州府,称潘县令率六名民防官兵冒险越过界河,追捕来犯胡人首领,刺杀之时不幸遭难。呈文之上,有钱府六名家丁签字画押做证——”
狄公将惊堂木重重一击,怒道:“如此胡编乱造,漫天扯谎,本县闻所未闻!看来,你不受刑绝不肯招认。来人,将这狗头抽二十鞭子。”
刘万方大声喊冤,方班头迅速走上前来,猛掌其嘴。衙卒将其掀翻在地,剥下袍服,啪啪地甩鞭就抽。那细鞭抽得鞭鞭入肉,痛得刘万方鬼哭狼嚎,可他一口咬定所供之词句句属实,并无半句假话。
鞭完十五下,刘万方后背已是血迹斑斑。狄公抬手,示意停鞭。狄公心内明白,刘万方不会再为主子遮掩罪责,他必然清楚,如若扯谎,其他案犯的供词会使自家露出真相。狄公命人用刑,意欲使他晕头转向,以为十五鞭只是初试刑罚,他就会将其所知全部供出。
此时,方班头给刘万方端来一盅浓茶。待其饮毕,狄公继续问案:“若你所供属实,钱牧为何不去追查真凶?”
刘万方答道:“大人,无须追查凶犯,因钱牧已知此凶案为何人所为。”
狄公闻言,扬眉瞪目,冷冷言道:“你之供词越发荒唐离奇。你家主子既知凶犯是谁,为何不将他拿下送至州府衙门?若将其送至州府,钱牧岂不更得上台信任!”
刘万方神情十分沮丧,摇头道:“大人,此事须问钱牧本人。小人主人并不以小人为心腹,遇有小事,还同我等商量,可遇有大事,却从不向我等吐露只言片语。据小人所知,逢有要紧之事,小人主人只对一人言听计从,然此人是谁,小人费尽猜度也不得而知,只知晓其是一名高僧。”
狄公言道:“本县以为,钱牧很有主见,遇事自会拿定主意,何须暗中请上一名高僧?”
刘万方答道:“小人主人甚有胆略计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然其生长于此边陲小县,又怎能得知如何应付州府上官和朝廷权贵?凡遇棘手之事,那人必来钱府密访,面授钱牧机宜,州府才不派员前来巡察。”
狄公于椅中稍稍俯身向前,问道:“此神秘高僧究竟何许人也?”
刘万方答道:“四年来,小人主人定期等候那人密访。夜深天黑之时,钱牧常命小人到得钱府耳门,嘱咐守门家丁等候客人。客人一到,即刻引去钱牧书斋。此人一向身穿僧服,头裹黑巾,步行而来,我等从未见得此人面目。此人来后,小人主人便将书斋之门紧闭,与之密议两三个时辰。密商完毕,此人便同来时一般,悄然离去。小人主人对其来访之事不露一丝口风,可每次密商之后,必有大的举动。
“小人深信,定是此人未和钱牧商量便将潘县令谋害。潘县令遇害当夜此人便到得钱府,可两人显然意见相左,吵得极凶。我们站在廊内都听得二人高声喊叫,却不曾听清所喊何事。那次密会之后,钱牧一连数日余愠不消。”
狄公听得甚是不耐烦,便说道:“这事且说到此处。我再问你,钱牧掳去铁匠方达之子及长女之事,你又做何解释?”
刘万方答道:“大人,此类事情,小人和同寅们却能详细禀报。方达之子确系钱牧家丁所掳。当时钱府短缺粗使家人,钱牧便派遣心腹到市井上抓人,共抓得四名壮实后生。其中三人因父母交了赎金得以返家,可方达却来钱府与看门家丁大闹一场,为教训方达,钱牧执意将其子扣在府中。
“至于方达之女,且听小人言来。一日,小人主人碰巧坐轿路过方铁匠铁铺,见此女貌美,心甚欢喜,遂派人去见方达,说是欲买其女为妾。方达断然回绝,钱牧也未强求,过不几日便将此事忘乎脑后。不料方铁匠却前来钱府吵闹,说是钱府强抢其女。钱牧大怒,遂派人放火烧了铁匠铺。”
狄公身靠椅背,一手慢捋长髯,想道,观刘万方神态,分明其言句句都是实情,看来钱牧与方达长女失踪之事并无牵连。目下要紧之事,是要速将幕后那神秘高僧缉拿归案,延迟恐会生变。想到此处,狄公对刘万方喝道:“本县于三日之前到此就任,这三日之内钱府又有何举动?快快招来!”
刘万方回道:“七日之前,邝县令向钱牧通报大人到任日期,又向钱牧请求早日离任,邝县令以为,与大人会面甚觉尴尬。钱牧准其所请,并严令大人到任之时全县上下不得理会。小人主人说道:‘此举是要警告新任县令,不要不知天高地厚。’于是我家主人等着牢头前来通风报信。第一日,牢头未曾露面;第二日傍晚,牢头到得钱府,向我主人禀报说,大人决意将其铲除。牢头又说,全县衙只有三四名扈从,但这几人却人人勇武凶猛。”
陶干极少听人奉承自己勇武凶猛,听到此处,不禁扬扬得意。
刘万方继而说道:“小人主人闻报,即派二十名家丁当夜进得县衙捉拿大人,并欲将其他人众结结实实地打上一顿。夜深时分,林强等六人回得府中,说是一支官军已悄悄进驻兰坊,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然此时小人主人已酣然大睡,无人敢去将他唤醒。次日一早,小人携林强进得主人卧室,主人遂命人速将一黑色小旗升于正门之上,然后匆匆赶到钱府大厅。我们正在商议对策,大人与二校尉便突然到得钱府,将我们一起拿下。”
“正门之上升起黑旗,此乃何意?”狄公问道。
“依我之见,此乃要召见那神秘高僧。昔日,每逢升起黑旗,那高僧晚间就来到府中。”
狄公使个眼色,方班头即刻将刘万方押下堂去。
狄公又批下一纸手令,命方班头前去交与牢头。
不过片刻,衙卒便将钱牧带到大堂公案之前。
堂下众人见到八年来对百姓作威作福之人,如今披枷带锁,不免指指点点,哗声四起。
钱牧相貌凶恶,身高六尺有余,且肩宽背厚,一看便知力大无比。
钱牧到得堂上并不下跪,只是睨视狄公一眼,便转过身去,鄙夷地环顾堂下听审百姓。
方班头喝道:“你这无礼狗头,见了县令大人还不下跪!”
钱牧闻言,气得满脸青紫,额上青筋暴绽。正欲张口,突然鼻伤迸裂,血流如注,身子站立不稳,摇晃片刻,便瘫倒在地。
见狄公示意,方班头俯下身来擦去钱牧脸上污血,只见钱牧早已不省人事。方班头命一衙役取来一桶凉水。几名衙卒动手解开钱牧衣襟,用凉水润湿钱牧额头与前胸,然均无效果,钱牧仍旧昏迷不醒。
狄公见状好生烦恼,遂命方班头再提刘万方上堂。一俟刘万方于公案之前跪定,狄公便问:“你家主人是否身染疾病?”
刘万方见钱牧俯卧在地,几名衙役仍在设法令其苏醒,心中骇然,微微摇头说道:“小人主人虽身强力壮,然染有慢性脑疾,多年来虽四处延医,却不见好转。昔时生气用脑,亦会瘫倒在地,昏迷不醒几个时辰。医家言道,欲治其病,须得打开头颅,放出内中毒气。然而在这兰坊僻远之地,怎有如此高明郎中?”
刘万方被押下堂去,又有四名衙卒将瘫软的钱牧抬回大牢。
狄公对方班头命道:“吩咐牢头,钱牧一醒,即来禀报本县!”
狄公心中思量,钱牧瘫倒,昏迷不醒,于审案甚是不利。审讯钱牧,问出神秘高僧究竟何许人也,乃十分紧要之事,若延宕下去,那暗中之人便有机会逃脱。拿下钱牧之后没有立即提审,局面才至于此,狄公心中懊悔不已。然谁又能未卜先知钱牧在暗中还有党余为其出谋划策?
想到此处,狄公叹息一声,在椅内直了直身板,又用惊堂木一击公案,朗声说道:“八年以来,恶徒钱牧夺权乱政,兰坊自今日起,重振纲纪,恢复秩序,保护良善,严惩奸佞为恶之徒。
“恶徒钱牧夺政弄权,罪大恶极,自会受到惩处,然钱牧之罪岂止于此?全县百姓但凡有人欲诉钱牧之罪,都可告到县衙,本县自当一一查访审理,有冤必申,有失必偿。然本县有言在先,因讼案甚多,审理案子须费时日。但百姓尽可放心,时候一到,冤屈定会昭雪,正义必得伸张。”
堂下众人闻言,欢声如雷。衙役们费了好些口舌,众人才止。一墙隅之内,三名僧人不似其余人众那般欢欣鼓舞,却是挤成一堆,窃窃私语。欢声一止,三人即挤过人群,高声叫喊,说是蒙受奇冤。
待三人走近案台,狄公将其一一打量,只见三人獐头鼠目,个个相貌不雅。
待三僧于公案之前跪定,狄公方问:“尔三人中年纪最长者报上名来,申诉冤情。”
“大人,”居中的僧人言道,“贫僧法号经藏,与二位师弟在城南小庙广宁寺出家,整日默诵经书,潜心修行。小寺无甚值钱之物,唯有一尊观音菩萨金身雕像。阿弥陀佛!两月之前,钱牧那厮来到小寺,夺走菩萨雕像。此事冒犯菩萨,小僧恳请大人将此圣物追回,归还贫僧与寺内僧众。倘使恶徒钱牧已将雕像焚毁,万望县令大人赐我等金银,以作补偿。”
言罢,三位僧人一起连磕三个响头。
狄公听罢,用手慢慢捋着鬓须,思量一番,然后徐徐问道:“此金身雕像乃宝刹唯一宝物,本县以为,寺内僧众自会悉心照看,爱护备至。”
“大人所言极是,”僧人匆忙答道,“每日清晨,贫僧亲自口诵经文,以丝绸掸除佛像尘土。”
“本县以为,你那二位师弟侍奉观音菩萨也定是不辞辛劳。”
跪于右侧之僧人说道:“数年以来,贫僧早晚两次给观音大士上香,瞻仰大士慈容,丝毫不曾懈怠。阿弥陀佛!”
第三个僧人说道:“贫僧不才,日日在观音大士像前诵经数个时辰,甚得佛经真谛。阿弥陀佛!”
狄公听罢,微笑点头,扭转头来对老书办言道:“你去取些木炭、白纸,给三位原告每人木炭一条、白纸一张。”
三僧接过木炭、白纸,不明其意,个个迟疑不定。只听狄公命道:“左边的和尚立于案台左侧,右边的和尚立于案台右侧,经藏和尚则转过身去,面向堂下听审之人!”
三僧只得按狄公之命,拖着脚步到得各自位置。狄公厉声命道:“三僧跪下,各自画出菩萨雕像一幅交与本县!”
堂外众人听言,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众衙役见状,连声高喊:“肃静!”
三僧不时抓搔秃头,大汗淋漓,半晌才涂将出来。
狄公对方班头言道:“将画呈上公案,待本县看来!”
狄公一见那三幅画像,便将其拂下公案。三幅画像飘落地面,堂上堂下之人个个看得清楚明白,三幅画像全无相似之处。一幅画上,观音有三头四臂;第二幅则有八臂;第三幅中之观音大士则是常见之观音,只有一头两臂,且身旁还站有一名孩童。
狄公声如惊雷,喝道:“此等佛门败类,竟到本县堂前妄言诬告,真是胆大包天!来人,将此三人各打二十大板!”
众衙役将三名僧人翻倒在地,撩起直裰,扯下内裤,将竹板抡得呼呼作响。
竹板落在僧人身上,打得他们皮开肉绽,尖声告饶。众衙役并不止手,直到打完二十大板方才罢休。
三僧疼痛难熬,行走不得,几位好心看客过来将他们搀下堂去。
狄公言道:“那三位僧人上堂之前,本县正欲正告全县百姓,任你是谁,皆不得借诬告钱牧之机而牟利。此三僧以身试法,便是榜样!
“本县还要晓谕全县上下,即日起兰坊不用军队之法管辖百姓。”
言毕,狄公转过身来,对洪亮耳语数言。洪亮匆匆出公堂而去。少顷,洪亮回得公堂,摇头不语。
狄公低声命道:“吩咐牢头,即便是夜半三更,钱牧一醒,即来禀报!”狄公举起惊堂木,正欲喝令退堂,忽见大堂门口一阵骚动,一年轻后生正拼力挤过人群,向大堂走来。
狄公命二衙役将来人带到案前。
后生气喘吁吁在公案之前双膝跪地,狄公即刻认出来人乃两日之前一同饮茶的丁秀才。
“大人!”丁秀才高声喊道,“那歹毒吴峰已将家父谋害。青天大老爷,求您替小人做主!”
八
狄公坐在椅中,身子靠向椅背,缓缓将双手笼入袖内,说道:“汝于何时,又如何发现汝父遭害?”
丁秀才言道:“大人容禀。昨晚乃家父六十寿辰,晚生全家齐集于府内大厅,共享寿宴,以示庆贺。宴席上个个喜滋滋、乐呵呵,好不热闹。时近午夜,家父起身离席,说是想退回书房,为其所著《边关征战史》作序。晚生亲自将家父送至书斋门口,请了晚安,见得家父进入书斋之内,听得家父插上门闩。
“可谁能料到,这竟是晚生和家父永诀之时。今日清早,管家前去敲书斋房门,告知家父早餐已然备妥。敲门数下,家父并不前来应门。管家心中起疑,呼唤晚生前往,我等因担心家父夜间染病,便用斧子破门而入。
“到得书斋之内,只见家父伏于书案之上。晚生起初以为家父伏案而眠,故轻轻拍打其肩。此时,晚生见有一把小匕首刺进家父咽喉,家父早已气绝身亡。
“故晚生急来县衙报案。晚生以为,家父年迈无力,定是吴峰那厮将其谋害。万望大人替晚生报此血海深仇。”
说罢,丁秀才潸然泪下,磕头碰地不止。
狄公浓眉紧蹙,半晌方道:“丁秀才节哀。本县即刻勘查此案。一俟扈从备齐,本县即去案发现场。汝可放心,案情定会查明,正义必得伸张。”
狄公以惊堂木击案,宣布退堂,然后起身退入幕后私宅。
衙役将看审众人驱出县衙大堂。百姓们一边散去,一边纷纷议论适才狄公审理三僧诈财案,大家皆交口赞誉狄公足智多谋、明察秋毫。
林队正率二军卒亦在堂下看审,离去之前,紧了紧腰带,说道:“县令大人虽说不如马、乔二位校尉身高体壮、雄武异常,然亦是威风凛凛。此等气概必经多年行伍生涯方能有得!”
两军卒之机灵者问道:“狄大人宣称,不再用军伍之法管辖兰坊。那即是说,屯于兰坊三军已于夜间开拔离去。然除我等之外,并未另见一兵一卒。”
林队正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正色说道:“兵卒不得过问高层军机。然见你这后生聪明机灵,故以实言相告。那支官军并非常驻兰坊,而是巡察边界路过此地。此乃要紧军机,不得泄露,不然我定取你项上人头。”
那军卒又问:“队正,一支官军人马甚多,却如何无人见得?”
林队正听后,颇为得意地言道:“我中华王师可谓无所不能!难道我不曾对你讲过王师横渡黄河之事?当时,河上既无桥梁,又无渡船,然我军则欲渡河击敌,于是,两千军卒跳入河中,手拉手牵成两堵人墙,又有一千士兵立于人墙之间,高举盾牌于头顶之上,将领们则纵马而过盾牌铁桥!”
那军卒闻言,心中思量,此等故事真是闻所未闻。然军卒知林队正脾气暴躁,如再多问,必定自讨没趣,故恭敬道:“小人曾听林队正说过此事。”三人随最后几名看审之人离开县衙而去。
县衙大院之内,狄公官轿仪仗已经备好。轿前轿后各有六名衙卒,另有两名军卒为洪亮和陶干执辔牵马。
狄公全身官服,出得私宅,由洪亮搀扶上轿。洪亮与陶干也随即甩镫上马。
一行队伍出得县衙来至街内。两名班头手持长竿走在队伍之首,竿上木牌写有“兰坊县衙”四个大字。另有两名衙卒手敲铜锣在前开道,二人边敲边喊:“县令大人驾到,快快让道!”
各色人众恭恭敬敬地站立在街道两旁。见到狄公官轿,众人高声欢呼:“县令大人寿比南山!”
此时洪亮正骑马走在官轿一侧,见状,便俯身轿子窗前,面对狄公,喜道:“大人,如此情景,绝非三日之前可比。”狄公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一行人到了丁府门前,只见丁府高墙深院,朱漆大门,甚是气派!
丁秀才已等候在前院恭迎狄公。狄公下得官轿,见丁秀才身旁有一老者。此人胡须灰白蓬乱,走上前来,自称仵作,平素经营兰坊城中一家著名药铺。
狄公言称欲径直前往案发现场,方班头与六名衙卒则前去大厅设置临时公堂,为验尸做好准备。
丁秀才领狄公和两名干办随他前往书斋。
院内回廊曲折。过得回廊,进入后院,但见院内假山异石、奇花异葩,乃一秀美花园。园中有一方池塘,塘内金鱼往来翕忽,甚是雅静。大厅正门大开,众仆人忙着往外搬动家具什物。
丁秀才打开左侧一扇耳门,引众人穿过一条黑洞洞的过道,到得一四方小院,小院三面围有高墙,正面墙上有一硬木窄门,门板已被撞得向里倾斜。丁秀才推开此门,闪过一旁,让狄公入内。室内燃蜡之味甚浓。
狄公迈步跨过书斋门槛,举目环视。书房很大,呈八边形,墙上高处有四扇小窗,窗纸莹白,阳光透过窗纸漫入室内,甚是柔和。窗户上方,有两个小孔,供通风之用,均有栅板相隔。除窄门之门,书斋墙上再别无其他开启之处。
书斋中央正对门放着一张乌木雕花大书案,只见一人身穿墨绿锦缎便袍软软地伏于书案之上。此人头枕弯曲左臂,右手伸于书案之上,手中握有一红漆竹制狼毫,一顶黑色丝帽掉落于地,灰白长发暴露无遗。
书案之上列着文房四宝,一角有一青瓷花瓶,瓶内花儿已经凋零。死者身子两边各有铜质烛台一支,台上蜡烛皆已燃尽。
倚墙立着数排书架,伸直手臂即可触到架顶。狄公见状对陶干言道:“仔细察看这些墙壁,看看有否暗道机关。还要察看窗户和开口之处,有否可疑之处。”
陶干脱下长袍,正欲爬上书架,此时,狄公又命仵作查验尸身。
仵作摸了摸死者臂膀、双肩,又欲将尸身头部抬起。此时尸首早已僵直,仵作只得将尸身翻转过来,以看清死者容貌。
老将军双眼呆滞,瞪着天棚一动不动,脸面瘦削多皱,显露惊骇神色。颈部更是瘦得皮包骨头,露出寸许长薄刃,此刀刃宽不及半指,刃柄乃木头所制,比刀刃稍宽,长不及一寸。
狄公交叉双臂,低头目视尸身片刻,便对仵作命道:“将那刀刃拔出。”
仵作费了好大工夫才抓住刀柄。他将刀柄捏于拇指与食指之间,然拔出刀刃时却不甚费力。刀刃插入咽喉深不过两三分。
仵作小心将刀刃用油纸包了,说道:“血已凝结,身已僵直,定是死于昨夜无疑。”
狄公点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死者闩上房门,脱下长袍,再换上便装,于书案之后坐下,研墨蘸笔。凶犯定是于此之后不久下的毒手。老将军只写了两行文字便被打断了。然从老将军见得凶手到匕首插入其喉只有片刻工夫,老将军尚未放下手中之笔便一命归天。这时间极短,倒是奇了。”
“大人,”陶干插话道,“还有一事更为奇特。在下无法明白凶犯如何进得书斋,更不用说如何出得书斋。”狄公闻言,扬起双眉看着陶干。
陶干又道:“此门乃进入书斋之唯一通道。卑职已查验了墙壁、书架上之窗户和挡有栅板的通气孔洞,还查验了窄门,并未见到有暗道机关!”
狄公捋着长髯,问丁秀才道:“莫非凶犯在令尊进得书房之前便已溜了进来?”丁秀才正直愣双眼站在门首,听得狄公问话,忙定了定神答道:“大人,此事绝无可能!家父到得书斋,打开门锁,晚生跪下请安之时,家父于门首站了片刻,彼时管家就站在晚生身后。道毕晚安,晚生起身,家父才将房门合上,因此无人能在此前后进得书斋,因家父总是紧锁书斋之门,而唯一一把钥匙也由家父随身携带。”
此时洪亮俯过身来,低声对狄公言道:“卑职以为,须把管家传来问话。凶犯即便设法进得房内而不曾为人所见,却又如何出得书房?须知书斋是从里面上了闩的。”
狄公点头,转身对丁秀才言道:“你道此凶案乃吴峰所为,你有何证据证明他曾到得书斋之内?”
丁秀才目光暗淡,缓缓环视四周,悲切地摇了摇头,说道:“大人,那吴峰聪明绝顶,并不曾留下蛛丝马迹。然晚生深信不疑,只要大人追查下去,定会找到那厮罪证!”
狄公说道:“须将令尊尸身移至大厅验看。丁秀才,你可去到大厅,将验尸一事安排妥当!”
九
丁秀才刚出书斋,狄公便命洪亮道:“仔细搜看死者衣衫。”
洪亮伸手将死者两个袍袖摸了个遍,从其右袖内取出一方手帕与一个锦缎小袋,袋内装有牙签和耳挖子一套;又从左袖取出一把造型精巧的大钥匙和一个纸盒;再摸腰带,又找到一方手帕,此外别无他物。
狄公打开纸盒,盒内装九颗蜜枣,三颗一行,整整齐齐排成三行。蜜枣乃兰坊名产。盒盖之上有红纸一张,上写“恭贺寿诞”四字。
狄公看罢,叹息一声,将纸盒放在书案之上。仵作将毛笔从死者僵直的手指之间拔出,也将其放于书案之上。此时两名衙卒走了进来,将老将军尸首置于一竹制板床上,抬了出去。
狄公于死者所坐之椅中坐下,说道:“尔等均去大厅伺候,本县要在此稍坐片刻。”
众人离去之后,狄公身靠椅背,看着摆满书卷的书架,颇费思量。书斋之内,唯窄门两侧没有书架,然墙上却挂有画轴。窄门上方,悬有横匾一块,上刻“自省书屋”四个大字。不问便知,此乃丁将军为其书斋所起之名。
狄公又将整整齐齐摆于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细细端详一番。那石砚极为雅致,堪称上品,砚旁竹制笔架手工也相当精巧。石砚一侧,有一红瓷水缸,其上面亦有蓝色“自省书屋”字样。显而易见,此缸乃专为丁将军而做。书案之上,还有一玉雕墨架,上有黑墨一块。
书案左首,狄公见到两块黄铜镇纸,上面各镌有一行文字,合于一处,乃一副对联:
春风和煦拂嫩柳,秋月清朗映流波。
联后署名“竹林修士”。狄公估量,此乃丁将军一友人之雅号,镇纸定是他请人制作,送与丁将军的。
狄公又拿起死者用过之笔。此笔亦精美异常,笔端以长长的狼毫所制;笔杆儿为红色雕琢漆器,上刻“桑榆之赠”四字,边上刻有一行俊美蝇头小字——“贺丁兄六秩寿诞——宁谧轩”。看来,此笔乃一友人所赠之寿礼。
狄公放下毛笔,细细读那死者所书之文字。只见纸上字迹豪放,仅两行而已:
序
史籍浩繁,上溯远古,史书所记,多为历代豪杰,其英雄业绩,足可彰示子孙后代。
狄公心想,此句意思完整,可见丁将军书写之时,并未受人打扰。兴许,正当其思索下句该如何措辞之时,凶犯下了毒手。
狄公再次拿起那红色雕漆狼毫,聊无兴味地观看那笔管上所雕之云龙图案。这书斋与别处房舍分隔而建,此时又极其静谧,书斋之外,一丝声响也透不进来。狄公顿生莫名恐惧之感,觉察自己正坐在死者坐过的椅中,且姿态和丁将军死时完全一样。狄公迅即抬头观看,猛见门旁一轴歪斜不正,心里不禁发慌。难道凶犯是从此画背后的暗道进得室内,然后将匕首刺入丁将军咽喉?狄公想道,若情形果真如此,他本人只能听凭凶犯处置。狄公双眼紧盯画轴,等那画轴移至一边,露出凶犯狰狞面目。
过了片刻,狄公竭力定下神来,心中想道,倘若果真有暗门,陶干绝不会疏忽不见。想必是陶干察看墙壁之时将画给弄歪了。
狄公擦去额头冷汗,心中不再慌张,然他始终无法摆脱那不祥之感:凶犯正在离他不远之处。
狄公将笔在水缸中蘸湿,俯身于书案之上,竟欲试试笔锋。此时,狄公只觉右首的烛台碍手。狄公正欲将烛台推向一边,却又突然停住不动。
狄公仰身向后,身靠椅背而坐,颇费思量地看着烛台。显然,在写完开头两行文字之后,丁将军停下片刻,将烛台移近。丁将军此举并非是要看清字迹,若如此,他会将烛台推向左首。丁将军定是见到烛光下有某样东西,想要看个明白。就在此刻,凶犯下了毒手。
狄公蹙起双眉,放下毛笔,拿起烛台细细观瞧,却看不出丝毫独特之处,便又将其放回原处。
狄公心怀疑虑,频频摇头,于是猛然站起身来,步出书斋。狄公沿走廊走去,只见两名狱卒在廊内值哨,便命其好生看守书斋,在门板被修复、贴上封条之前,不得让任何人靠近。
大厅之内,诸事皆已备妥。狄公于临时公案之后坐定。公案之前有芦席铺地,丁将军尸身就停放在芦席之上。丁秀才验明尸身确系其亡父后,狄公便命仵作动手验尸。
仵作小心翼翼地脱下死者衣袍,那消瘦干瘪之尸身便暴露无遗。
丁秀才心中不忍,忙用袖掩面。书办与其他衙员则在一旁默默观看。
仵作蹲于尸首一旁,细细验看,对致命之处尤其留心,并且用手摸了死者头颅,看有无击打痕迹。仵作又用一银质薄板撬开牙齿,查验舌喉。
验毕,仵作站起身来向狄公禀道:“死者生前身体康健,并无疾病。手臂、腿上有铜钱大小的色斑,舌头之上覆有厚厚的灰色黏膜。咽喉处伤口不足致命,丁将军之所以丧命,乃插入咽喉之薄刃上剧毒所致。”
观看验尸之人尽皆愕然。丁秀才垂下双臂,目视其父尸身,脸现惊惧之色。
仵作打开包裹匕首之油纸,将匕首置于临时公案之上。
“大人请看,”仵作言道,“紧靠血迹那一点斑渍之上留有异物,此乃毒素是也。”
狄公捏住刀柄,提起匕首,仔细察看那匕首上之褐色斑渍。看毕,问仵作道:“此系何毒,你可知晓?”
仵作摇头笑道:“大人,鉴别此类外用毒药,我等尚无良法。若是内服毒药,我等尽皆知晓,对其所致症状也了如指掌。然涂于匕首之毒却十分罕见。据尸身四肢色斑判断,小的仅知此系蛇毒。”
狄公听了,未置可否,只将仵作所言做了正式笔录,然后命其过目,并捺下指印。
随后狄公说道:“将尸首穿戴整齐入棺。将那管家唤来见我!”
衙卒替丁将军尸身穿好寿衣,置于竹制板床之上。此时,丁府管家到得大厅,跪于案前。
狄公对其言道:“你主管丁府日常事务,理应知晓府内之事。你须把昨夜之事一字不差地说来。就从昨日晚宴说起。”
管家听罢,言道:“丁将军寿宴就摆在此间大厅之内。丁将军居中朝南而坐,同桌坐于丁将军四周之人乃将军之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与少爷夫妇及丁将军大夫人两名表亲。丁将军大夫人已于十年前亡故。雇来的一队乐手在厅外平台之上吹奏寿乐,但在丁将军离席之前一个时辰已离府而去。
“将近午夜时分,少爷举杯向丁将军敬酒之后,丁将军便起身说是要回书斋。少爷随即一同前往,小人则手持蜡烛在后跟随。
“丁将军打开门锁,我进得书房,用手中烛火将书案上两支蜡烛点燃。小人可以做证,此时房内绝无他人。小人出书斋之时,少爷正跪伏于地,给丁将军叩请晚安。少爷请安之后站起身来,将军则把钥匙放入左袖之内,进得书斋关上窄门。将军大人插上门闩,少爷和小人都听得真切。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儿虚妄之词,望县令大人明鉴!”
狄公向书吏示意,于是书吏将所录管家证词当厅念了,管家确认所录证词准确无误,遂签字画押。
狄公命管家退下,转过头来问丁秀才道:“你离开书斋之后,又做了何事?”丁秀才闻言,面露不安之色,欲言又止。
狄公厉声道:“回本县问话!”
丁秀才好不情愿,勉强答道:“说来惭愧,晚生和拙荆大吵了一架。晚生离开书斋,径直回到自己住处。拙荆责怪晚生在寿宴之上对其不够尊重,使其在众位女眷面前丢了脸面。因时辰已晚,晚生于寿宴之后甚感疲乏,故未认真与其争个长短。趁两个侍婢为其宽衣之时,晚生则坐在床头喝了盅茶水。而后,拙荆又称头痛不适,命侍婢为其捶背捏肩。又过了半个时辰,我等才各自上床安息。”
狄公将自己记录案情之纸卷了起来,漫不经心地说道:“本县实难看出,此案同吴峰有何干系。”
丁秀才听言叫道:“小人恳请大人将凶犯抓来严刑拷问,凶犯必定如实招供!”狄公不动声色,起身言道:“初审已毕。”说罢,便一言不发地来到前院,上轿回衙。丁秀才站于轿旁躬身长揖,送狄公离去。
到得县衙,狄公立即赶至大牢。牢头回禀,钱牧依然昏迷不醒。
狄公闻言,命其遣人去请郎中,务使钱牧苏醒过来。离了大牢,狄公携陶干与洪亮来到县令私宅。
狄公在书案之后坐定,从袖中取出凶犯所用之匕首,又命书办取来一壶热茶,三人各饮一盅。狄公身靠椅背,手抚须髯,说道:“此命案非比寻常。且不说须查明作案动机及凶犯为何人,我们面前就有两道难题:其一,那书斋关得严严实实,凶犯何以出入?其二,凶犯又何以将此怪异凶器刺入死者咽喉?”
洪亮不解,只是摇头。陶干则一边细心察看那小巧利刃,一边用手指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黑毛,少顷,也慢慢说道:“大人,卑职曾以为已解开此谜。昔日,卑职浪迹南方各州府时,曾听人说起山中的生番,他们以长条吹管捕杀猎物。卑职刚才以为,此形状怪异之匕首兴许是从此类吹管中所射出。凶犯可能从书斋之外,透过墙上格栅将凶器射向丁将军。然而,后来卑职又发觉,此凶器刺入死者咽喉之角度与我先前之推断不符。除非凶犯坐于书案之旁,不然就无法以此角度射出凶器。此外,卑职见到书斋后墙对面有一堵严实高墙,无人能在那里架设梯子。”
狄公慢呷浓茶,过了片刻,开口言道:“吹管之论难圆其说。然而,你之所言有一处我甚觉有理,即那匕首并非直接刺入死者咽喉。此匕首的把手小得异乎寻常,即使孩童也捏拿不住。再看这刀刃形状,也是非同一般。刀刃中间凹陷,形状不像匕首,却更像扁凿。我等刚着手勘查案情,我不想猜测凶器如何刺入死者咽喉。陶干,你须依样做出一把木匕首,以便我用来揣摩时不致伤及性命。不过,你仿制之时需特别小心,那刀尖之上涂有何种毒药,唯有天知晓!”
此时洪亮于一旁言道:“依卑职愚见,我等还须继续勘查此案背景。我们何不将吴峰传来问话?”
狄公点头称是,说道:“我正欲前去拜访吴峰。我素来主张去嫌犯所在之处实地勘查。我将微服前往,洪亮可与我同行。”
言毕,狄公起身。不料此时,牢头闯进狄公私宅,高声说道:“大人,钱牧已苏醒过来!小人以为,他恐怕是活不长久了。”
狄公听罢,急随牢头而去,洪亮与陶干紧跟在后。
到得大牢,只见钱牧躺在木床之上,四肢挺直,双眼紧闭,直喘粗气。牢头先前已将一条冷毛巾敷在钱牧额上。
狄公俯下身来。此时钱牧睁开双眼,看着狄公。
狄公急问:“钱牧,谋害潘县令者究竟何人?”
钱牧双眼通红,怒视狄公。他动了动嘴唇,竟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含含糊糊地迸出一声,随即,便不再言语。
突然,钱牧高大的身躯抽搐不止。只见他紧闭双眼,伸直身躯,接着,双腿一蹬,便躺着不动了。
洪亮见钱牧气绝,便说道:“他刚才说了个‘你’字,却无力将话说完。”
狄公直起身子,慢慢点头道:“钱牧没供出我等急需之案情便一命呜呼,真是可惜!”然后,狄公又低头看那尸身,哀叹道,“潘县令为谁所害,我们再无办法查清了!”
狄公将双手伸入袖中,朝私宅走去。
十
狄公与洪亮费了好大工夫寻找吴峰下榻处。两人在关帝庙背后问了几家店铺,没有一家曾听说过吴峰这个名字。后来,狄公记起,吴峰住在一家名唤“永春”的酒店之上,此家酒店以其美酒而闻名兰坊。一街头顽童将狄公二人引至一僻静小巷,只见绣有“永春”二字的红色酒帘迎风招展。
酒店在前边开门,一排高高的柜台将店内座席同街道隔开。店内靠墙处立着一座木架,木架之上堆着许多大酒坛,酒坛之上贴有红色标签,标示坛内装满美酒。
酒店掌柜生就一张圆脸,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此时正站在柜台后面,一边剔牙,一边向街心张望。
狄公与洪亮绕过柜台,选一方桌坐下。
狄公要了一小坛好酒。看着酒店掌柜擦拭桌面,狄公问他酒楼买卖如何。掌柜扬了扬眼眉,说道:“虽说没有什么可夸口之处,生意却也平稳。在下以为,足够胜过欠缺,能挣些钱度日,不愁吃穿,在下也知足了。”
狄公又问:“掌柜可曾雇用伙计?”
掌柜转过身去,从屋角的坛子里取出一些泡菜放在碟中端上桌来,然后说道:“小店原可雇个帮手,然若是在下雇了帮手,就得有一张嘴挨饿,因而在下宁愿自己料理店务。敢问二位客官,到此域中有何贵干?”
狄公答道:“我二人是京城绸缎商,在此路过暂息。”
“妙极!妙极!”店掌柜叫道,“二位须得会会我店中所住客官。此人名唤吴峰,亦从京师来。”
“吴相公也做丝绸生意不成?”洪亮问道。
“不,”店掌柜答道,“他是一名画师。对于作画之事,我不敢冒充内行,不过听内行人说,他所作之画很见功力。我只见他从早到晚画个不停,因此在下以为,他必定画得不错。”说罢,店掌柜走到楼梯脚下,向楼上喊道:“吴相公,楼下有两位客官刚从京师来到此地,二人有京城的最新消息!”
只听楼上有人喊道:“此刻晚生正忙于作画,无法停笔,请二位上楼来吧!”
酒店掌柜听得此言,脸现失望之色。狄公取出一笔丰厚的酒资放在桌上,以示酬谢。随后,狄公与洪亮沿梯上楼。
楼上乃一间大房,房间前后各有一排格子大窗,窗上糊有优质白纸,阳光透过白纸照入室内,甚是明亮。
后生全套胡服,身着色彩艳丽上装,头缠蛮人所戴之丝绸五彩头巾,正于案前作画,画的是阴曹地府的阎王。
画师已将丝质画布在房间中央的大桌上铺开。房间墙上挂满画轴,画临时挂于纸轴之上,尚未裱糊。一张桌榻倚后墙而立。
那后生并不抬头看狄公二人,只顾边画边说:“二位,请于桌榻之上稍坐!我这里正在着色,不能停手,否则,颜色干了就不匀了。”
洪亮自顾自于竹榻之上坐下,狄公则依然站立,饶有兴致地看那后生作画。狄公细观桌上之画,只觉尽管画工精到,画面之上却有不少奇异之处,其中尤以衣服皱褶和人物相貌画得最不寻常。狄公又转身将墙上之画看了一圈,见各画均是胡番特色,无一例外。
那后生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身子,于瓷碗内将画笔涮洗干净。此时,他双眼直视狄公,好似要看透狄公心思一般。他慢慢转动碗中画笔,说道:“老爷原来是新任县令大人。既然老爷到此微服私访,晚生也只好免去一切见官礼节,以免老爷窘迫。”狄公闻听此言,着实吃了一惊,问道:“你道我是新任县令,有何凭据?”
那后生傲然微笑,将画笔插入笔筒之中,叉起双臂,背靠画桌,面对狄公言道:“晚生自以为擅长人物肖像,故观人相貌颇有眼力。老爷自有一副官员气派。请老爷细观画上阎君,他同老爷一般威风凛凛。不过,画中之人绝比不上老爷尊容。”
狄公不禁微微发笑,心中明白此后生绝顶聪明,再要隐瞒并无益处,于是说道:“你所言不差,我正是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这位是本县参军洪亮。”
吴峰听罢,缓缓点头,双眼直视狄公,说道:“大人威名,京师之内无人不晓。晚生不知何故蒙大人恩宠有加,亲自来访?晚生以为,大人此次前来并非要捉拿我,若是要捉拿晚生,只要差遣衙役前来即可。”
狄公问道:“不知你何以想到我会前来捉拿你?”
“请大人恕罪,晚生以为还是免去那些礼节性套话,开门见山直说为好,也可省下你我不少时间。今晨传来风声,说是丁虎锢老将军已遭人谋害。晚生顺便说上一句,那虚伪之人真该有此下场。他那儿子行为鬼祟,早已传出谣言,说兵部尚书吴棣与丁将军有仇,还诬我身为吴尚书之子,存心谋害其父。丁浩在此街巷转悠已一月有余,还设法从酒店掌柜口中打探晚生情形,同时编织流言,刻意中伤我。
“无疑,丁浩已将晚生告下,说是我欲谋害其父。大人若是平庸县令,早已派出衙役都头,将我抓至县衙。然大人睿智颖异,非常人可及,故先微服到此,也好看看我吴峰究竟何许人也。”
洪亮坐在一旁,听他言语不冷不热,心中怒火越烧越旺,此时不禁跳了起来,喊道:“大人,这狗头如此无礼,岂可容他?!”
狄公微微举手,淡然一笑,对洪亮说道:“洪亮,吴相公与我倒甚是相知。我以为,吴相公甚是不俗。”
洪亮坐回竹榻之上不发一言。狄公继而对吴峰言道:“你所言甚是,如今本县也同相公一样直来直去。你身为名闻朝野的兵部尚书之子,为何到此穷乡僻壤久居?”
吴峰环视墙上诸画,言道:“五年前晚生入闱应试,考得个秀才功名,然甚令我父失望,我因无意仕途,决意学画,不愿再读那四书五经。我在京都之时,曾随两位大师学画,但晚生对其画风不以为然。
“两年之前,晚生偶遇一位僧人,他从西域千里迢迢来到京师。那僧人向晚生展示此种画风,所画之物确是色彩鲜艳,生机勃发。晚生以为,我大唐画师如欲重振绘画雄风,便需学此画法,晚生也自当独步先行,故决意亲去西域学艺。”
狄公不动声色地言道:“依本县所见,我大唐之画风已臻完美,实在看不出有何蛮邦堪为我大唐之师。然本县亦不想充当行家,故不欲多言。你且往下说来。”
吴峰继而言道:“晚生从家父手中索得盘缠,便独自西来。家父让晚生西来,只是希冀晚生有朝一日能看破自己年少狂妄无知,继而回心转意,安心仕途。两年之前,前往西域之路仍经兰坊而过,故我来到此地。不料,晚生到得此地之后,才得通往西域之路早已北移,此道已废弃不用。兰坊以西,只有游牧番族部落,那些人目不识丁,自然不晓绘画之艺。”
“既然如此,”狄公打断吴峰话语,问道:“你何不即刻离开此地,继续向北赶路?”
那后生微笑答道:“大人,要说清此事却非易事。须知,晚生生性怠惰,做事往往凭心情而定。不知何故,晚生只觉在兰坊很是舒心,心想不如在此住上一段时日,同时也好练习书画。晚生嗜酒如命,与卖酒掌柜同居一檐之下,甚是惬意。那店掌柜酿酒技艺出类拔萃,其店中所藏佳酿足可与京师上等酒肆媲美。”
听罢吴峰之言,狄公未置可否,只是说道:“我再问你,昨日晚间一至三更你在何处?”
“就在此酒肆之内!”那后生即刻答道。
“可有人做证?”
吴峰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答道:“晚生昨晚并不知丁将军会命归黄泉,故并没寻找证人!”
狄公到得楼梯口,招呼店掌柜。一见店掌柜那张圆脸出现在楼梯脚下,便高声问道:“在下同吴相公斗嘴,在下说他昨晚外出至深夜方归,吴相公则说他不曾离开贵店寸步,店掌柜可曾看见他昨晚出门没有?”
店掌柜用手挠头,嬉笑道:“客官,恕在下无能为力!昨日夜间,小店人来人往,在下忙着招呼生意,未曾顾及吴相公是否出得本店!”
狄公闻言点头,手捻长须,沉思片刻,又问吴峰道:“丁秀才报称,你曾雇人窥视丁府,可有此事?”
吴峰闻言大笑。
“此类谎言甚是可笑!对丁虎锢那冒牌将军,晚生鄙夷至极,岂会花费银钱打探他的动静?!”
狄公又问:“当年令尊动本上奏,参他何罪?”
吴峰闻言,面容肃然,愤恨言道:“那老贼为了活命,竟让整队大唐将士殒命疆场,可怜那八百男儿均被蛮兵剁成肉泥,无一幸免。当时军中对朝廷用人不当已多有不满,为稳军心,掩盖那厮丑行,遂将其革职为民,不再追究。不然,那老贼早已人头落地了。”
狄公听罢,默不作声,只是沿墙踱来,细品吴峰所作之画。画中人物均为佛门诸神,其中尤以观音画得最为出色。在诸画之中,观音有时独处,有时又有众神相伴左右。
看了片刻,狄公转过身来对吴峰说道:“我俩今日叙谈,可谓直来直往。临了本县还要直言相告,你所言之绘画新风并不比大唐之画有何高明之处。兴许,要识得其中好处,还须多看方能领略。不知可否赠我一幅,待我闲暇之时细细观赏?”
吴峰满腹狐疑地看了狄公一眼。踌躇片刻后,取下中幅画轴一卷,画中乃观音菩萨,另有四位神仙相伴。吴峰将画轴展于画案之上,又取过印信一枚。那印信原本搁在一紫檀木架上,以白玉制成,雕琢得极为精细。吴峰将印章盖于画轴一角,所盖之印显现一个形状怪异的古体“峰”字。吴峰将画轴卷起交给狄公,问道:“晚生是否已被拿下?”
狄公不动声色地答道:“犯罪之感令你心事重重。本县尚未将你拿下,然你未经本县许可,不得擅离酒店。多谢赠画,告辞了!”
狄公向洪亮示意,二人步下楼梯。吴峰则长揖送客,却不愿劳神将二位送至酒楼门首。
狄公二人沿大街走来之时,洪亮怒气难捺,说道:“那崽子也太无礼了!如若在大人公案之前,用拶子将其手指拶上一回,他就绝不会如此放肆!”
狄公微笑言道:“吴峰聪明绝顶,却已铸下第一大错。”
此时,陶干、乔泰二人正在狄公私宅内等候。二人下午于钱府之内取得证词,证词涉及几起钱牧强取豪夺之要案。陶干也核实刘万方在公堂上所供之词乃为实情,一应恶行,大都由钱牧自行决断,两名师爷不过是应声虫,按钱牧之意唯唯诺诺罢了。
狄公回到衙中,将洪亮呈上之茶喝了,然后把吴峰的画卷展开,说道:“我等倒要好好琢磨画艺了。陶干,将此画与余寿乾大人的风景画并挂在墙上。”
狄公背靠座椅,将此二画端详良久,方才开口言道:“此两幅画定能解开余按察使遗言和丁将军遇害之谜!”
洪亮、陶干和乔泰闻言,都把凳子转将过来,面对画轴,细细观看。此时马荣走了进来,见此情景,大为惊奇。
狄公命道:“马荣,你也坐下,我等共来鉴赏品味墙上这两幅画轴。”
陶干站起身来,反剪双手站在余大人所作之山水画前。少顷,他转过身来,摇头说道:“卑职原先一时以为,画中树叶或石缝之间会藏有极其细小之文字,可看了好半晌,也未曾见得一字!”
狄公心事重重地捋着长须,说道:“昨日夜间,我对此画苦苦思索了几个时辰;今日一早,我又逐寸细观,可实言相告,此画实在令我费解。”
陶干捻着稀毛,问道:“大人,难道此画后背衬纸之间夹有纸条?”狄公答道:“我也曾想到这一点,故此,我将画对准强光细细看遍,如若有纸条夹于衬纸之间,必定见得。”
陶干说道:“当年卑职于广州之时,曾学得裱画手艺。大人是否准许卑职将衬纸全部取下,连同锦缎边框一起察看?此外,我也可验明画轴上下两根木棍究竟是空是实。卑职以为,按察使大人或许将卷紧的纸条藏入木棍之中,也未可知。”
狄公答道:“倘若事后你能把画轴恢复原样,那定然要试试。尽管依我之见,将文书藏在那地方,这主意未免浅陋,况且也不能显示按察使大人的聪明才智。然而,如能解开此画之谜,即使机会甚微,也不能错过。说到吴峰所作之菩萨画像,情形却截然不同,确可从中看出些端倪。”
洪亮闻言,甚感惊讶,问道:“大人,何以如此?那画可是吴峰亲自挑选交给大人的。”
狄公淡然一笑,答道:“那吴峰于此画中已露出破绽,而他却全然不知。吴峰以为我对绘画一事不甚通晓,可我却已看出他画中疏忽之处。”
狄公呷了口茶,又命马荣去唤方班头。少顷,方班头便到得狄公案前。狄公正襟危坐,看了方达片刻,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道:“令爱黑兰在我府中做得甚是出色,据我大夫人所言,她聪明伶俐,手脚甚是勤快。”
方班头闻言,深作一揖。
狄公继而言道:“要让你女儿离开此安全稳妥之处,实非本县所愿,尤其你长女白兰现今还杳无音信,本县更是心中不忍。可我目下急需了解丁府虚实,黑兰前往丁府打探情况,当是最合适的人选。丁将军下葬之日已近,丁府忙乱异常,必定需要添加帮手,黑兰如能进得丁府,充当临时婢女,就可从其余婢仆之中探得许多内情。不过,你是黑兰生身父亲,非经你许可,本县不愿妄自做主。”
“大人,”班头平心静气地答道,“小人和小人全家都自认是大人的奴仆,愿听大人调用。况且小女很有主见,极想有些作为,倘能担当此任,自然欢喜不已。”
马荣在椅中始终坐立不安,此时插话道:“大人,此事由陶干去做,岂不更加合适?”
狄公狡黠地看了马荣一眼,答道:“要探得丁府虚实,奴婢之间的闲聊乃最好的消息来源。方班头,你可命黑兰即刻前往丁府!
“至于吴峰,本县要安排双重监视。马荣,你今晚前往永春酒店,充当明哨。你须装出生怕被吴峰觉察的模样,但又须让其明白,你是县衙派去监视他的人,还要给他一切机会偷偷离开酒店而不为人察觉。须知,吴峰可是聪明绝顶,你可要使出浑身解数做好这件差事。
“陶干,你去充当暗哨,严密监视吴峰。一等吴峰从马荣眼皮底下溜走,你便暗中紧随,查明他去到何处,干了何事。倘若吴峰试图出城,你便亮出身份将其捉拿归案。”
陶干闻言,脸露喜色,说道:“大人,卑职和马荣也曾做过这双重监视的差事,可以称得上是老手。现在我先将余大人画轴取走,用水润湿,使其衬里分离。做罢此事,小人即与马荣同去永春酒店。”
陶干、马荣离去之后,狄公、乔泰和洪亮三人商议如何处置钱府事宜。狄公决定,将钱牧妻妾各自遣回娘家;奴婢仆役由县衙发给一月薪饷,释放遣散;唯羁押管家一人,以便日后再加讯问。
乔泰禀道,众守城兵卒军纪严明,甚是令人满意。他亲率众兵卒刻苦演习刀枪棍棒等行伍技艺,每日早晚两次,兵卒日有长进;另又报称,众军卒对林队正甚是敬畏。
洪亮与乔泰离去之后,狄公身靠椅背,想起多年来乔泰一直跟随自己,自己却对他知之甚少。乔泰和马荣曾同为“绿林”中人,狄公曾听马荣说起全部身世,其中有些情节还听了两次,可狄公对乔泰早先的身世却一无所知。乔泰素来沉默寡言,闭口不谈自身遭遇。到得兰坊之后,他似乎更埋头军务,不问他事。狄公心中纳闷,拿不准乔泰先前可曾在军旅中任过官职。狄公拿定主意,近日之内定要弄个明白。可眼下急务甚多,无暇顾及于此。想到此处,狄公叹了口气,拿起陶干放在桌上的案卷,只见案卷详尽记述钱牧罪行,遂细细批阅起来。
十一
马荣以为并无乔装打扮的必要,只将县衙差官之皂帽换成平民百姓所戴的尖顶小帽即可。陶干则换了顶可折叠的黑色薄纱帽。
二人离开县衙之前,在衙卒住地简略地商讨一番。
马荣说道:“必得让我惹人眼目,使吴峰明白,我受官府派遣看住他,使他不得离开酒肆,此事易办。然我等并不知晓那厮会有何反应。倘若其离店外出,在路中设法摆脱我,又该如何处置?”
陶干摇头道:“吴峰不致如此。道理很明白,他并不知晓你领受了何种使命。他不敢贸然外出,冒被你当场拿下之风险,因为这会被县衙推断为可疑之举。吴峰绝不会有此举措。我唯一担忧的是他根本不想躲你,而是按狄公之命待在店中。万一他溜了出来,你尽可放心,我定会将他擒住!”
计议已毕,二人出县衙而去。马荣走在前头,陶干则隔开一段距离,尾随在后。此前,洪亮已向马荣二人说明永春酒店的位置,故二人不费多大难处就找到了酒店。
酒店之内,酒香十分诱人,两盏彩纸灯笼烛火通明,映得酒坛之上的红色标签分外醒目。店掌柜正低头沽酒,两名闲汉站在酒店之前,身倚柜台,慢吞吞地伸手抓起盘中的咸鱼块送往嘴中。
马荣见酒店对面是一富足人家宅第,便走了过去,站在门廊下,将身倚靠在黑漆大门上。
酒店二楼点了好几支蜡烛,马荣见有人影移过窗纸,明白是吴峰在辛勤作画。
马荣探身向前,把黑黢黢的街道左右扫视一遍,并不见陶干踪影。他遂将双臂叉于胸前,意欲在门廊内久候。
待那两名饮酒之人喝酣之时,马荣身后大门突然洞开,一名老者由看门家奴引了出来。老者见了马荣,言道:“客官是否要见小老儿?”
“我可不想见你!”马荣没好气地说道。他转过身去倚在门柱之上。
老者闻言,恼怒道:“客官听着!此处乃我私宅。你既然言明在此无事,那就请离开此地,小老儿自是感激!”
马荣喊道:“此街道乃百姓之街道,谁又能阻止我站立在此?!”
老汉高声叫道:“客官还是快快离去,不然我要唤值更之人了!”
马荣高声回道:“你这老东西,倘若你不喜欢我站在这里,你来将我推走试试!”
那两名饮酒的闲汉转过身来看热闹。他俩身靠柜台,双手笼袖,美滋滋地看马荣与那老汉争吵。
此时,二楼之上一扇窗户推了开来。吴峰探出身子,不知是向谁高声怂恿道:“敲他脑袋!”
守门的家人问主人:“主人,小人再去唤些家人前来,如何?”
“把那帮杂种通通唤来,”马荣吼道,“我一概奉陪!”
那老者见马荣一副好斗架势,知其来者不善,便气呼呼地说道:“让那土佬儿站在那里,直站到烂了骨头才好!”
说罢,关门而去,嘴里还生气地嘟囔不已。
吴峰见状,大为失望,遂将窗户合上。
马荣则大摇大摆地走入酒店,那两位闲汉连忙给他在柜台边让出一个位置。马荣瞪了两人一眼,冷冷说道:“我想二位不是对面宅内之人吧。”
其中一人闻言,答道:“不是。我俩住在隔壁街中。住在对面的老东西是位开学馆的,脾气甚坏。”
另一闲人说道:“我俩来到此地并非是要跟那老东西念书的,只是到这善待客人之酒店吃菜喝酒罢了!”
马荣闻言,朗声大笑,遂取出一把铜钱放在柜台上,向掌柜的喊道:“来壶上等好酒!”
酒店掌柜忙不迭地走上前来,将几个酒盅斟满,又用一只新盘子装了些干鱼和腌菜放在酒盅之前,这才笑盈盈地问道:“这位客官从未谋面,敢问来自何方?”
马荣将一盅酒一饮而尽,待店掌柜重新斟满,然后说道:“在下乃京师大茶商王老爷之车夫。我等带了三车砖茶,今日下午才到得此地,欲将砖茶售往边界那端。主人给了我三块银子,叫我出来自寻乐趣。我本欲找个标致的青楼女子,现在看来,肯定是走错了地方。”
店掌柜答道:“客官说得不错,客官要去的地方离此地甚远。从边界那头来的蛮人女子都在兰坊的西北角,又叫北寮,走去要半个时辰;此类汉人女子则在南寮,过了荷花湖,到得兰坊的东南角便是。”说罢,店掌柜又奉承道,“似你这等从京城来的爷,这些女子都配不上。客官所干之营生必定是丰富多彩,见多识广,客官何不入得店来,给我等讲讲你一路上之奇遇?”
酒店掌柜边说边将铜板推回马荣手中:“这第一巡酒算是酒店请客!”
那两位闲汉盼着白吃白喝,立即兴致高涨。
另一闲汉对马荣言道:“似你这样的好汉,必定除掉过许多凶恶强人!”
马荣从了众人所言。他们进得店内,在一方桌旁坐下。马荣选了一个面向楼梯的座位坐定。
酒店掌柜也入席凑趣,一时间酒盅在桌上快速传递,那酒一盅盅地灌下四人肚内。
马荣的故事令人毛发倒竖。说完几个,只见吴峰向楼下而来。
吴峰在楼梯中间停住脚步,以锐利的目光迅速扫了马荣一眼。
“吴相公,是否也请下楼同饮?”店掌柜高声说道,“这位爷讲的故事实在惊险离奇,不妨同来听上一二!”
吴峰答道:“我眼下正忙,恕不能奉陪。不过,夜间晚些时候我会下来,务必要给我留些酒菜!”说罢,又返身上楼而去。
酒店掌柜说道:“彼乃我之房客。他生性快乐,与之交谈必然乐趣无穷。汝等不要离开本店,也好等他下得楼来会上一会。”
店掌柜言罢,又斟酒一巡。
此时,陶干则一直忙个不停。
陶干见马荣到得酒店对面门廊之内,便迅即走进一条黑洞洞的小巷,飞快地脱下袍子,又将它里朝外地反穿在身上。
这袍子乃特制而成,其面子为上等褐色丝绸,看来华贵非凡,可其衬里却用粗麻布缝制,而且污迹斑斑,还歪歪斜斜地补了几片补丁。陶干拍了一下帽子,帽子即成扁平状,样子与乞丐常戴的帽子竟无二致。
收拾成这副狼狈相后,陶干进入那吴峰所住酒店与另一排房舍之间的窄小通道。两墙之间,阴暗异常,地面上满是污物,陶干只得小心择路而行。陶干估量已到了酒店后墙,便停住脚步,踮起脚尖,刚好能用手够到墙顶。他曲臂将头拉过墙头,仔细观望起来。
店堂后面黑漆漆的,看不清里面究竟如何。然楼上所有的窗户都透出烛光,酒店后院满是空酒坛,整整齐齐地堆成两排。这无疑便是吴峰所住房舍之后侧。
陶干又下到地面,四处摸索,找到一个破旧酒坛。他将酒坛滚到墙根,站到上面,双肘正可搁在墙头上。他将下巴枕于双臂之上,从从容容地注视起酒店上下。
吴峰房间的后面是一窄条阳台,上面放了一排盆花;其下则是酒店的泥灰后墙,一扇小门虚掩着,门旁则有一间侧室,应该是个厨房。陶干心想,吴峰想要翻阳台而出房间,则是易如反掌。
陶干耐着性子守候。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吴峰房间的窗子慢慢推启开来。吴峰探出头来四处张望。陶干纹丝不动,心中思忖,自己身后一片漆黑,吴峰必定看不见自己。
吴峰跨过窗台,像猫似的沿阳台稳步走到侧室上方,翻过栏杆,下到侧室的屋顶之上。吴峰在瓦上蹲了片刻,分明是要在下面的酒坛之间选一个适宜的空地以便落脚。然后,他轻轻一跳,落在两排酒坛之间,随后疾步钻进那酒店与隔壁房舍间的狭窄通道。
陶干亦紧接着起身离开,竭力跑出小巷。他绊着了一只旧木箱,差点儿将腿弄折。转过房角,又和吴峰撞了个满怀。
陶干口出恶语,骂了一声,但吴峰却头也不回,只顾匆匆赶路,向大街而去。
陶干隔了一段距离,尾随其后。
街上四处人头熙攘,故陶干无须躲于暗处。吴峰则因所包头巾模样怪异,且高出常人所戴皂帽好多,跟踪起来倒也方便。
吴峰一直向南而行,然后突然拐入一条偏僻小巷。此处,行人变得稀少。陶干脚不停步,紧追不放,一手抓住帽子中间的纽扣一提,帽子便成了寻常百姓戴的小帽,又从袖中抽出一根尺许长的竹管。此乃陶干诸多聪明的法子之一。此竹管内套有六根竹管,一根细似一根,陶干将其抽出,它便成了一根竹制手杖。陶干放慢步履,行路的模样像位脚步又慢又稳的老年管家。陶干继续向前,直走到离吴峰很近之处才收住脚步。
那画师又拐入一小巷之内,陶干则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到得一僻静之处。陶干心中思忖,此地定离东城墙不远。看来吴峰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只见他又进入一条空无人迹的狭窄小巷。
陶干在拐角处四处打量了一番,才尾随吴峰而入。陶干看得明白,那原来是条死巷,巷子尽头是一座小庙的寺门,寺之木门已不复存在,庙内也无丝毫灯光,四周杳无人迹。显而易见,这小庙早已废弃不用。
吴峰径直向前走去,上通向庙门的石阶时,却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陶干见状,忙将脑袋缩了回去。
陶干再探头观望时,吴峰已消失在庙门内。陶干等了片刻才走入空巷,静悄悄地朝庙门走去。到得庙前,陶干依稀见到庙门之上有三个大字:三宝寺。字由彩色瓦片嵌于砖中而成。
陶干上得台阶,进入寺内。看来此庙已废弃多年,庙内无一家什,佛台内空空如也,唯徒石壁而已。庙的屋顶已有几处塌陷,抬头可见夜空星斗。陶干踮起脚尖,走向寺庙深处探看,只不见吴峰踪迹。到得寺庙后门,陶干向外张望,却又急忙缩身回来,藏于门柱之后。
后门之外为一小园,四周砌有围墙,园子中央有个鱼池,池边有张旧石凳,吴峰正独自坐在石凳之上。他双手托腮,似乎那旧鱼池甚是令人心驰神往。
陶干心内忖度:“此处定是个密会之所。”他寻到一洞窗龛,便坐于龛内,这样既可观察吴峰举动,又能守候其他入庙之人,而不露形迹。
陶干在窗洞之内坐稳之后,袖起双手,合上双眼,竖耳细听动静。他不敢盯视吴峰,生怕看得太多会被吴峰察觉。有人对别人暗中偷窥甚是敏感。陶干在窗洞坐了许久,不见有何动静。
吴峰偶尔更换一下姿势,还有一两次竟拾起几块石子投入池中以自我消遣。等得不耐烦,吴峰便站起身来,在园中来回踱步。又过了一阵,吴峰突然走出庙门离去。陶干见状,急忙缩进窗洞,将身子紧紧贴在潮湿的石墙之上。
吴峰快步返回住所,一路上毫不左顾右盼。来到酒店的小街,吴峰在街角伫立片刻,仔细张望,分明是要看清是否有人站在街内。见无人,他便疾步消失在酒店和邻房之间的窄道内。
陶干长舒了口气,慢慢踱回县衙。
酒肆之内,众人个个兴味昂扬。马荣已是江郎才尽,于是酒店掌柜自己也讲了几则。两位闲汉听得满心欢喜,每听完一则故事,二人都使劲击掌叫绝,满心想要连续听上几个时辰。
夜深之时,吴峰下得楼来,入座共饮。
马荣记不清酒已喝了几巡,然马荣饮酒海量,虽说喝了不少,头脑依然清醒。马荣心中寻思,若是能将吴峰灌醉,兴许能从其口中掏出些实言真情。想到此处,马荣热情招呼吴峰,并向其敬酒,好似是其京师故交。
众人开始痛饮,将那上好之酒又喝了数坛。之后数月之内,附近邻人提起这场豪饮,还是津津乐道。
吴峰说道,他入席迟了,所饮之酒远少于他人,故将半坛烈酒倒入海碗中,一饮而尽。那烈酒灌进吴峰肚内,犹如一碗清水,吴峰丝毫不见醉意。
之后,吴峰又要了壶酒和马荣对饮,且边饮边聊,故事说得极其真切动人。
此时,马荣已感觉酒劲发足。他强打精神,搜索枯肠,十分费力地嚷着又讲完一则故事。
吴峰听毕,高声叫好,又急急连饮三盅。而后,他把头巾推到脑后,双肘撑在桌上,讲了一连串的京师奇闻逸事,偶尔也停嘴不语,饮上几口好酒。
吴峰饮得饶有滋味,每每举杯,总是一饮而尽。
马荣则是舍命相陪,隐约觉得吴峰乃可交之人。马荣心中记得,要向吴峰打探虚实,然而却想不起要问何事。
马荣提议再喝一巡。两位闲汉已先行醉倒,酒店掌柜请邻里友人将其抬回家去。马荣此时已酩酊大醉,几次开口欲言,临了却语无伦次。吴峰又饮了一杯,讲了个粗俗不堪的笑话,引得店掌柜狂笑不已。马荣没听明白,却依然觉得滑稽而放声大笑,然后又向吴峰举杯祝酒。
此时,吴峰已双颊通红,额上汗珠涔涔而下。他摘下头巾,掷于屋角之内。
此后,两人皆变得语无伦次,偶尔停嘴拊掌大笑,举杯饮酒。
时过午夜,吴峰才说要上楼安歇。他费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来到楼梯脚下,不停地和马荣絮絮叨叨,说是愿俩人交情地久天长。
店掌柜扶着吴峰上楼之时,马荣思忖,此酒店真是个快乐、好客的地方。他悄无声响地滑跌在地,随即便鼾声大作。
十二
次日上午,陶干正穿越县衙大院往狄公私宅走去,见马荣双手抱头,曲身坐在一石凳之上,便站停看那一言不发的马荣,问道:“仁兄身体有何不适?”
马荣举起右臂随便挥了挥,头也不抬,嘶哑着嗓音答道:“仁兄只管忙去,我要在此歇息歇息。昨日夜间,我与那吴峰饮了几盅,后因夜色已深,故留在那酒店之中住了一宿,希冀多打探到吴峰之所作所为。我刚回县衙不久,故而有些疲乏。”
陶干将信将疑地看了马荣一眼,不耐烦地说道:“随我同去,我正要向大人禀报,你须前去听听,还须看看我拿了何物回来。”
陶干边说边拿出一油纸小包。马荣无奈,好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二人穿过大院,进到狄公私宅之内。
狄公坐在书案之后埋头审阅公文,洪亮则坐在私宅一角呷着香茗。狄公抬起头来问道:“二位,那画师昨夜可曾出得酒店?”
马荣见问,抬起大手直搓前额。
“大人,”马荣愁眉不展地回道,“我目下头痛得紧,好似装满一头石子。禀报之事还得劳烦陶干!”
狄公注视马荣,见其面容憔悴,遂不多问,转过身来听陶干禀报。
陶干将其尾随吴峰到“三宝寺”一事,以及吴峰之奇特行止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
陶干禀报毕,狄公无语,紧锁双眉沉思片刻,然后言道:“如此说来,那年轻女子未曾露面!”
洪亮与陶干闻言,皆面露惊诧之色。马荣尽管身体不适,亦想听个究竟。
狄公拿起吴峰所赠之画,起身将画展于书案上。用镇纸压住画之两端,又取过数张宣纸将大半画面盖住,只露出观音菩萨面容。
狄公命道:“诸位过来细瞧此脸!”
陶干与洪亮站起身来,低头观画。马荣亦起身离凳,然又旋即坐下,面露疼痛之色。
陶干看了一阵,缓缓言道:“大人!此脸绝非常见观音面容。佛门女菩萨之脸向来画得恬静而不露声色,然此画上乃一生气勃勃的年轻女子。”
狄公闻言,面露喜色。
“正是如此,”狄公高声说道,“昨日我遍观吴峰之画,只觉所有观音菩萨不但相貌相同,且颇富凡人气息。我以为,吴峰定是深爱一名女子,其面容不断出现在他脑中,故吴峰所画之菩萨都是此女相貌,而自己却未曾察觉。既然吴峰画艺甚佳,此画定是那神秘女子的精妙画像无疑。我断定,吴峰正是为此女子而滞留兰坊。从此女子身上兴许能找到线索,可以弄清吴峰与丁将军遇害一事有何干系!”
洪亮道:“要寻找这女子并非难事,我们不妨去那寺庙四周转转。”
狄公道:“此法甚好。尔等三人须将此面容熟记,以便辨认。”
马荣呻吟着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画像,又用双手压住太阳穴,合紧双眼。
陶干嘲讽道:“我们的酒仙有何不适?”
马荣并不恼怒,睁开双眼慢慢言道:“我定是见过这位女子。不知何故,我看此相貌甚是面善。然我苦思冥想,也记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此女子!”
狄公复将画轴卷起,言道:“待你头脑清醒时兴许能回想起来。陶干,你手中所持何物?”
陶干小心翼翼地打开小包,包内有一木片,木片之上贴着一方小纸。陶干将木片置于狄公面前,说道:“大人须仔细,这薄纸仍潮湿未干,极易撕破。今日清晨,卑职揭下余大人画轴衬里之时,见得此纸糊于画轴缎边衬里之后,纸上所写正是余大人遗言!”
狄公俯身看那蝇头小楷,脸色骤变,然后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气得直拽胡须。陶干摊了摊手,显出一副无奈的模样。
“大人,相貌常给人错觉。那余夫人一直在戏弄我等。”
狄公将木片推至陶干面前,冷冷地命道:“高声念来!”
陶干听命,念道:“本人余寿乾,自知不久于人世,特立遗嘱如下:本人填房梅氏向来为妇不贞,其所生之子非我骨血,故本人全部遗产均归余之长子余基所有。余基须好生照顾家产,扬我余家之遗风。立嘱人余寿乾(签字并盖章)。”陶干停顿片刻,继而言道,“我自然已将此遗嘱上之印鉴与余大人画轴之印鉴做了比较,两个印鉴全然相同!”
室内一片寂静。
不过片刻,狄公俯身向前,以拳猛击书案,言道:“全然错了!”陶干不解地看了洪亮一眼,洪亮微微摇头,马荣则瞪大眼睛望着狄公。
狄公叹了口气,说道:“我来说明我何以确信其中定然有假。余寿乾远见卓识,聪明过人,我依此推断,他必定明白其长子余基心术不正,而对其异母幼弟忌恨万分。余杉出世之前,余基素来自以为是余家唯一后嗣。因此余大人行将就木,想的必然是如何保护年轻的夫人及幼小的次子,使其免受余基诡计之害。
“前按察使大人明白,即便他将家财在二子之间平分,更不用说不给余基家财,余基必定会伤害其年幼异母兄弟,甚至可能杀了余杉来夺取那份遗产。故而余大人表面上并不分给余杉财产。”
洪亮听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瞥了陶干一眼。
狄公又道:“余大人在其画中隐藏着把大部分家财留给余杉的真实用意。从老按察使大人在留遗言时所采用的古怪方式,就能看出端倪。余大人说得明白,画轴须归余杉所有,而余下之物归余基所有;他不说明这‘其余’二字究竟所指为何,可谓用心良苦。前按察使大人想借此暗藏之遗言保护幼子,直至其长大成人,继承遗产。余大人希望,约莫十年之后有位聪明县令能解开画轴之谜,使余杉应得的那份遗产物归原主。他嘱其遗孀将画轴交给每位到任的新县令验看,正是为此。”
“大人,”陶干插话道,“兴许余大人从未有过这等吩咐,我们不过是听了余夫人的一面之词。依卑职之见,此遗书说得明白,余杉乃私生子。余大人心地善良,宽宏大度,意在免使余基为其复仇。同时,余大人又欲在适当时机使真相得以大白,故而把遗书藏在画轴之内,等哪位新任县令发现了遗书,就可以以遗书为凭,驳回余夫人诉余基之状纸。”
狄公仔细听罢此番言语,问道:“余夫人企盼解开画轴之谜,你又作何解释?”
陶干答道:“凡女子都以为,男子若是深爱自身,便会体贴入微,处处为之着想。女子往往高估此事。卑职深信,余夫人指望余大人出于仁爱会在画轴之内藏一银票或一纸文字,指点其寻得藏匿好的家财,补偿其所失之一半家产。”
狄公摇头道:“你之所言听来倒也有理,然与余大人之为人甚是不符。我确信,此遗言为余基仿造而成。我想余大人在画轴之中曾藏了一封不甚要紧之遗书来蒙骗余基。我先前已说过,余大人若使用此画轴来藏匿至关紧要之文书,不免过于笨拙,以余大人之智,绝不会有此愚笨之举。依我之见,在此虚假证据外,余大人必定在画轴中藏下真实遗言。余大人担心,余基若疑心此画轴中藏有珍贵之物,必会将其毁掉,故而在画轴内衬中安下一纸文字,故意让余基找到,以此法来确保余基在找到文书后,不会再去找寻那真实遗言。
“余夫人对我言道,余基拿走此画,留了七日有余方才归还余夫人。余基自有充裕时间寻找画中所藏之文书。且不论此文书上写了何种言语,余基定是以此假遗书将其取代。那样,不论余夫人如何处置此幅画轴,他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陶干点了点头,说道:“大人之说,卑职听来也确实有理,然卑职还是以为,卑职之说更为简单明了,合乎案情。”
洪亮道:“卑职以为,要弄到余大人手迹来对比一番,原本并非难事。然而不巧的是,余大人在画上所题之字乃篆体。”
狄公忧心忡忡地言道:“我早已打算拜访余基,今日午后便去设法弄得余大人日常手迹和印鉴样品。洪亮,你即刻拿我的名刺去到余府,就说我想登门造访。”
洪亮和陶干、马荣起身离去。穿过衙院之时,洪亮说道:“马荣,你现在需要一壶热乎乎的浓茶,喝上几盅,酒自然会醒。在你酒醒之前,我不愿你离开县衙而去。”
马荣称是。
到得衙役值房,三人见方班头正坐在方桌旁与其子说话。方班头之子见三人进来,忙起身让座。
众人坐定后,洪亮命当值衙役取来一壶浓茶。闲聊数语之后,方班头说道:“三位爷进来之时,我正与犬子计议应往何处找寻我长女下落。诸位有何高见,望不吝赐教。”
洪亮呷了口茶,缓缓言道:“方班头,在下本不想提起刺痛你内心的话题。既然你提起此事,我倒要说,令爱可能已与意中人一起远走高飞,也未可知。你须估计有此可能。”
方达听了,使劲摇头,言道:“在下长女与小女儿大不相同。黑兰任性有主见,仅长到膝头高矮时,便知该做何事,并知如何去做。黑兰原该生成男儿身;相反,我之长女为人宁静,素来听话,性格温和柔顺,从未想过要找个心上人,更不用说与之私奔了。”
陶干说道:“既然如此,恐怕我等须做最坏打算,是否有人将她掳去卖给了青楼?”
方班头凄然点头,叹道:“陶兄所言甚是有理,在下亦以为须查查那些风月场所。这类去处,兰坊城内有两个,一个称作‘北寮’,位于城墙的西北角。北寮的女子大多来自疆界那边,当年通西域之路经过兰坊时,这去处甚是繁华,现时却盛时已过,反成了城内泼皮偷儿等常去之处。另外一处称作‘南寮’,其间都为上等妓院。那里的女子全为汉人,其中有的颇识得几个字,与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并无不同之处。”
陶干拽了拽左颊上的三根稀毛,说道:“依我之见,应从北寮查起。在下据你所言推断,南寮的烟花场所应不敢掳掠女子,逼良为娼。似那类高等妓院大多小心谨慎,他们往往出钱买人,不致违法行事。”
马荣将大手按在方班头肩上,说道:“方班头休要烦恼,一俟狄大人审毕丁将军命案,我即向大人请命,请大人委派我和陶兄寻访你长女下落。如有人能找到令爱,那必定是陶干这老鬼精灵,更加上有我为他出力动手,我想必定能够成功。”
方达含泪谢了马荣。
此时,黑兰一身侍婢打扮进得门来。
马荣见了,即刻喊道:“干这活计,姑娘是否喜欢?”
黑兰并不搭腔。她向其父深施一礼,说道:“父亲,女儿有事禀报县令大人,请带女儿前往。”
方达起身,道声“少陪”,洪亮也出了县衙去余府知会余基。方班头携女儿穿过衙院到得狄公私宅。二人见狄公双手托腮,独自坐于案后沉思。
狄公见到方达、黑兰二人,脸露喜色。二人鞠躬请安,狄公点头,忙不迭地说道:“姑娘,把你在丁府探得的全部情形禀报本县。慢慢细说,不必着急!”
黑兰说道:“大人,丁将军生前十分怕人谋害,这事千真万确。丁府侍女告诉奴婢,丁将军所食之物都要先喂过狗,以确证其中无毒。丁府大门和边门日夜关门落锁,众仆人深感不便,因每每有客来访,或有生意人来做买卖,皆须开锁,落锁,十分费事。丁将军怀疑每个仆人,丁少爷也严密盘问每人行止,因此仆人们都十分烦恼,不愿在丁府伺候,往往做不数月就辞工而去。”
狄公命道:“给本县说说丁府诸人。”
黑兰又说道:“丁将军之大夫人已于数年前去世,现由二夫人管家主事。二夫人整日怕别人瞧她不起,很难侍奉。三夫人目不识丁,又胖且懒,不过要令其满意倒也不难。四夫人十分年轻,丁将军到了兰坊后才娶其为妾。奴婢以为四夫人乃男人心中的美貌女子。不过今晨梳妆时,我见她左胸有颗黑痣,甚是丑陋。她整天不是设法从二夫人手中要银子,就是面对镜子顾影自怜。
“丁少爷和少夫人另居在一小院之中,膝下尚无子女。少夫人不甚美貌,且长其夫婿几岁,但奴婢听众人说道,她颇有才学,读书颇多。少爷几次提起要纳二房,她断然不依。少爷现今想在年轻女仆中拈花惹草,却不太得手,因此没有仆人愿在府中伺候,婢女们也不怕冒犯少爷。今晨我收拾少爷房间时,将他私人信札文摘偷着略略翻阅一遍。”
狄公听了,冷冷说道:“本县未曾命你做这种事。”
方班头则怒目圆睁,瞪了女儿一眼。
黑兰满脸通红,忙往下说道:“奴婢在一抽屉内见到丁少爷所写的一扎诗稿与书信。那文笔太深奥,我只是不懂。可我从看得明白的几句诗文中看出,所写之文甚是奇特,故带了出来,给大人过目。”
黑兰边说边用纤手从袖中取出一包诗文信函,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呈给狄公。
狄公以异样的目光溜了火冒三丈的方达一眼,便自顾自快速阅览起那些诗文。狄公放下诗文信札,说道:“这些诗文说的都属违法风月艳情,言辞甚是不堪,你看不懂倒是好事。信札所说之事也不过如此,落款都为‘奴丁浩拜上’。丁浩写此诗文信札只为宣泄心头之情,并未送至应去之处。”
黑兰说道:“丁少夫人是个才学女子,丁少爷不会写此诗文给她。”
方达此时已按捺不住,听得女儿说话放肆,便狠掴了她一个耳光,喊道:“你这贱人,大人不曾问话,你如何胆敢饶舌?!”说罢,又转身面向狄公,歉疚道:“大人,此乃拙荆教女无方所致!”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待我等具结完此件凶案,本县要为令爱择个佳婿。教导任性女孩之法,莫过于让其安心操持日常家务,彼时,令爱自然会循礼办事了。”方班头恭敬道谢。黑兰挨打,虽脸露愠色,却不敢吭声。
狄公用食指轻敲书文小包,说道:“本县自会命人立即誊抄出来,今日午后你将这些诗文、信札放回原处。姑娘,你差事干得不错。你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过仍须小心,不要翻看关严的抽屉箱柜。明日再来禀报本县。”
方达携女离去之后,狄公命人将陶干唤入,说道:“此乃一扎诗文信函。你须小心誊抄清楚,从这些艳词丽句中找出线索,推断收信者究竟是何许人。”
陶干溜了一眼诗文,不禁双眉倒竖。
十三
狄公前往余府,随身只带着洪亮与四名衙役。
官轿抬过汉白玉石桥时,狄公瞧着那左侧荷花池上的九层宝塔高高耸立,心中赞叹不已。随后一行人向西折去,沿河到得城西一角荒无人迹之处。
余基府孤零零地位于一片荒地之上,四周围墙高而坚实,难以逾越。狄公心想,此宅靠近水门,因此此地百姓盖房但求坚固,以防界河对岸蛮人来袭。
洪亮一敲门环,双门随即洞开,两名门丁见狄公官轿抬入大院,便深深作揖施礼。狄公正欲下轿,一名身材中等、体态微胖之男子匆匆走下客厅台阶。此人脸颊胖圆,胡须尖短,稀疏眼眉之下双眼转个不停,与爽利动作及快捷言语很是匹配一致。
他恭恭敬敬地施礼作揖,说道:“小民余基乃此宅主人,在此拜见县令大人。大人今日光临寒舍,蓬荜增辉,小民恭请大人下轿入内。”
余基引狄公上得台阶,穿过高大之门,进得厅内。余基请狄公上座,狄公也不推辞,便在背靠后墙之大方桌旁坐定。狄公环顾大厅,只见大厅布置得精巧雅致。狄公推想,那古董桌椅及墙上书画墨宝原先必为余大人所收藏。一位仆人走上前来,往一套制作精美的细瓷杯内斟茶。狄公开口言道:“本县有个惯例,每到一处上任,必要拜访当地士绅名流。你乃国家重臣、已故按察使余寿乾大人之子,本县久盼一会,今日来到贵府,心中甚是欢喜。”
余基闻言,忙从椅中起身,急忙向狄公连连作揖。重新入座后,余基说道:“多谢大人如此抬举!确实,先父一生卓有成就。然先父如此出类拔萃,其子却这般平庸,真是愧杀小人。咳,天赋乃上天所赐,加上勤奋钻研,天赋会更得以发挥。然而,小民驽钝,无天才之根底,即令从晨至晚苦读,也是白费力气。然而小民至少还可说是尽了全力。大人,小民禀赋不高,故从不敢奢望高官厚禄,只是掌管家产,料理几亩薄田,安稳度日罢了!”
余基搓搓胖手,谄媚一笑。狄公张口欲言,可余基却自顾自说道:“似大人这等饱学之士,小民不配与大人闲话。小民心中甚感羞愧。大人官居县令,声名显赫,屈尊光临寒舍,乃小民三生有幸,可又令小民诚惶诚恐。小民恭贺大人迅速拿获恶徒钱牧,此功此业何其辉煌?前任几位县令只知向钱牧屈膝弯腰,真是可悲!小民清楚记得,家父生前常说现今年轻官员缺少品行,可大人您却截然不同。众所周知,小人意为……”
余基犹豫片刻,正想着该如何措辞,狄公马上打断其话头,说道:“已故按察使大人必定留下不少家财吧!”
余基答道:“确实,只是小民甚是愚笨,管理田产忙得我整日不得空闲。还有那些佃户——当然都是些老实百姓,可总拖欠田租!还有当地的仆人!唉,当地人和京师大不相同,小民总说——”
狄公不动声色地说道:“本县以为你在东城门外还有大片田庄。”
余基答道:“不错,那田庄确是不错。”
说到此处,余基首次自己停嘴不语。
狄公说道:“改天本县倒要看看那座迷宫。”
余基闻言,说道:“小民不胜荣耀,不胜荣耀!只是那地方年久失修,小民原本打算将其重新修葺一番,然家父生前对此田庄十分钟爱,曾训示不准动其一砖一瓦。大人,小民虽是愚笨,却不乏孝道。家父生前留下一对老仆看护此田庄,二人虽忠心耿耿,却无力将田庄妥善维护。大人必定知道,那些老仆自恃曾侍奉家父,居功自傲,使唤起来甚是不便,故小民从未去过那片田庄。大人必然明白,那两个老人兴许……”
狄公耐住性子说道:“听说那迷宫之内道路复杂曲折,故本县极有兴趣前往一观。不知你可曾去过那迷宫?”
余基一双鼠目现出不安之色。
“不,小民不曾去过,哦,小民不曾到得迷宫之内。小民实言禀报大人,家父生前对迷宫另眼相待,唯他一人知道其中奥秘……”
狄公漫不经意地问道:“余大人遗孀可知那迷宫底细?”
余基闻言悲戚起来,说道:“说起家母,实在令人伤心。大人想必知晓,小民年幼之时,家母即因疾病缠身多年而不治身亡。小民年幼丧母,好不痛哉!”
狄公道:“你幼年丧母,本县早知。今本县所问,乃尔之继母,令尊之续弦也。”
余基闻言色变,猛从椅中跃起,气鼓鼓地在狄公面前踱来踱去,言道:“此事好不恼人!今日又要谈及,煞是令人心烦!大人自然明白,余门向来父慈子孝,然今日小民要说,家父生前铸此大错,怎不叫人心痛?!家父生前品格高尚,为人宽厚仁爱,才至如此。
“大人,家父受一刁钻狡猾之女子欺蒙,动了恻隐之心,娶其作为续弦。可恨这妇人不但不感恩戴德,反倒欺辱家父,勾上个年轻野汉。天知晓那野汉是何许人!大人,她犯下私通之罪,丢人现眼,家父明知此事,但怕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默默忍受。家父心中苦涩,就连对小民也未曾吐露半字,只是到了身染重病而卧床不起之时,方才于临终遗言中吐露真情!”
狄公意欲开口说话,然余基兀自说道:“小民知道大人欲说何言——我原本应当将其告到县衙。然我却不忍心将家父私事在公堂上抖搂出来,惹人耻笑。小民我实在是不忍心为之!”
言毕,余基双手掩面。
狄公冷冷地说道:“然此事终究还须对簿公堂。说来真是憾事,尔之继母已到县衙将你告下,说那口头遗嘱不足为信,应分一半家产给其幼子余杉。”
余基听了又气又恼,叫道:“好个忘恩负义、恬不知耻的婆娘!大人,她是个狐狸精,但凡是人,都不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说毕,竟哽咽起来。
狄公悠然饮茶,等余基坐回椅中,恢复常态,才语气和缓地说道:“本县未曾有缘一晤令尊,真乃憾事。常言道,字如其人。似这等饱学之士,定会留下墨宝,墨宝中定会透出令尊气概。已故按察使大人乃书法大家,我久闻其名,意欲借令尊翰墨一览,不知可否?”
余基答道:“此乃又一憾事!小民无法从命,甚觉难堪。其实,此乃家父又一美德。换言之,此乃家父虚怀若谷之明证。家父病危之际,自知不久于人世,便严命小民将其所写文字书稿通通付之一炬。家父言道,其书画都不值留传后世。家父真可谓谦逊至极!”
狄公得体地附和了数语,随后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本县以为,兰坊城内与之交友者必定不少。”
余基傲然微笑,答道:“此边陲城内,全无饱学之士,家父自然不屑与之谈天论地。当然,大人自属例外。倘若大人能会晤先父,先父自会与大人倾心交谈,乐不思止。家父在世之时,对治世治国之事,兴趣尤浓……不,家父晚年埋头治学,监管稼穑,那妇人能巴结上家父,道理即在于此……啊,小民离题远矣!”
余基击掌,命仆人添茶。
狄公默抚须髯,心想,这宅主真是位狡狯之人,他话语滔滔不绝,却无一紧要言辞。
余基又喋喋不休地谈论兰坊的险恶气候,狄公则是慢慢呷茶,不予理会。突然,狄公问余基道:“令尊一向在何处作画?”
余基不知狄公何意,茫然地看了狄公一眼,一时竟没答话。他轻抚下巴,略想了想,答道:“小民对画不甚了了……待我思想片刻。对了,先父在那乡间宅第背后有座小轩,常在那轩内作画。那轩就在园子背后,紧靠迷宫入口,是个好去处。小民以为,若是那年老门丁看管得严,先父作画之画案当在轩内。大人自然明白,那些老仆……”
狄公站起身来,欲告辞离去。但因余基执意挽留,狄公不好固辞,就又听余基闲扯一番。最后,狄公费了好些口舌,才辞别宅主,脱身出府。
洪亮此时在门丁值房中已等得甚不耐烦,见狄公出来,便连同衙卒一起随狄公返回县衙。
狄公回到私宅,于书案之后坐定,长嘘了一口气,对洪亮说道:“那余基好生絮叨!”
洪亮急问:“大人可曾探得些紧要消息?”
“不曾探得紧要消息,”狄公答道,“可那余基提及之一两件事兴许甚是要紧。我未能弄到余大人手迹来和陶干在画轴之内发现的遗书相核对。余基说道,其父命他将其书稿通通焚毁。我原本以为,按察使大人在兰坊之友兴许会藏有一册两本,然余基却道,其父在兰坊无一亲朋好友。洪亮,不知你如何看待那余府?”
洪亮答道:“属下在门丁值房内等候时,与那两名门丁闲话许久。二人言道,他家主人看事想事与众人不同。余基同余大人一样偏执,却远不如其父聪慧。余基虽说绝称不上雄健魁梧、身手敏捷,却甚喜好舞拳弄剑,因此丁府中的仆役们个个身强体壮。余基最喜家人习武比试,已将中院改为校场,他常常坐在一旁为演武家丁喝彩并奖励胜者,往往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狄公听了微微点头,说道:“体弱之人欣羡他人强健体魄,倒也常见。”
洪亮说道:“二位门丁还曾言道,余基曾以重金聘请钱牧府中之最佳剑师到余府效力,钱牧为此甚为不悦。余基并无胆略,却日日企盼胡兵突袭兰坊,他要其家人个个身强体健,擅长武艺,道理就在于此。余基还从界河对岸请来两名习武胡人,传授仆人胡兵征战之法!”
狄公问道:“门丁可曾说起余大人生前如何对待余基?”
洪亮答道:“余基对余大人甚是畏惧,即便余大人已经去世,余基惧父之心丝毫未减。余大人尸骨入土之后,余基将所有旧仆一一辞退,说是见到这些旧仆就想起父亲威严而心中悸怕。但对其父遗言,余基则是不折不扣句句照办。余大人生前叮嘱,城郊那片田庄不得更动分毫,余基自余大人去世之后果然未曾去过一次。门丁还告诉卑职,一提起城郊那片地庄,余基就怕得脸面变色,真可谓谈虎色变。”
狄公手捋美髯,面现忧虑之色,言道:“改天我倒要去那乡间府宅,亲眼看看那座名闻兰坊之迷宫。洪亮,你须打探余夫人和余杉现住何处,邀她二人前来县衙见我,兴许余夫人处藏有余大人手迹。除此之外,我等还可核实余基之言,看余大人在兰坊有无良朋好友。说及潘县令遭害一案,我尚未全然绝望,或许能获取密访钱府那神秘人物之蛛丝马迹,亦未可知。我已命乔泰盘问钱府家丁,方班头则细审狱中所关押之钱府二位师爷。我正在思量,是否须派遣马荣到城内地痞出没之场所进行查访,如若果真是那神秘人物坏了潘县令性命,定还有党余相助。”
洪亮言道:“大人,马荣亦可乘机打探方班头大女儿白兰的下落。今晨我等与方班头议及此事,方班头以为,白兰十之八九已被歹人劫持,卖给了青楼。”
狄公叹道:“我担心那可怜姑娘已然遭此厄运。”
略停片刻,狄公又道:“丁将军之命案至今并无多大进展。我将命陶干今晚去那三宝寺,看吴峰或他所画之女子露面与否。”
狄公外出之时,陶干曾送来一堆公文。狄公从中取出一卷,意欲批阅,然洪亮似乎并无离去之意。踌躇片刻后,洪亮才启齿说道:“大人,有件事总萦绕在卑职心头。卑职以为,在丁将军书斋之内,我们可能有所忽略。卑职思前想后,认为要破解丁将军遇害之谜,还需到那书斋走上一遭。”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定睛看了看洪亮,然后取出一只漆盒,从中拿出陶干依样制成的匕首,放在手掌之上,缓缓言道:“洪亮,你自然明白,我万事皆不瞒你。我反复揣摩丁将军命案之种种根由、各种可能,然时至今日,对于此匕首究竟如何使用,那凶犯又如何进得书斋,如何逃遁,依旧一无所知!对此案之就里,我仍是毫无头绪。”
二人半晌不语。
狄公突然决断道:“洪亮,明晨我等再访丁府,细细察看那书斋。兴许正应了你适才所言,要破此凶案还需在书斋之内寻找破案之法。”
十四
次日早晨,天气晴朗,看来整日都会天朗气清,阳光明艳。
用完早膳,狄公告诉洪亮:“我想安步当车前往丁宅。”狄公又道,“我还想邀陶干一同前往,走动走动对他有益!”
三人由西门出了县衙。狄公事前并未知会丁秀才自己将前往查访一事。到得丁宅,只见丁府上上下下正忙于丁将军的丧事。
管家引狄公及二位随从到得大厅。只见丁宅大厅已改成灵堂,灵堂之内放着丁将军巨大朱漆木质灵柩。灵柩之前,十二名僧人正高声诵经唱佛,超度亡灵。丁府内四处可闻僧人一成不变之念经声与木鱼声,焚香浓烟缭绕空中。
狄公见到走廊内一条长桌上堆满寿礼,且寿礼均以红纸包裹,还附有祝寿吉言。管家见狄公面露惊诧之色,连忙前来赔称不是。管家言道,祝寿礼品令人想起凶案当日情景,若非全体仆人正忙于丁将军丧事,本该早已清理完毕,堆放别处。
丁秀才一身白麻孝服,赶至大厅,说是府内乱成一团,万望县令大人见谅。
狄公截断丁浩话语,说道:“或是今日,或是明日,本县要升堂审理汝父命案。现今仍有两三处细节有待查实,故本县未经知会便来到贵府。本县欲即刻前往令尊书斋,你自有事缠身,不必相陪。”
二位衙卒仍在通往书斋之过道内看守。二人向狄公禀报,并无一人走近书斋一步。
到得书斋,狄公揭去封条,推门入内。只见他以袖掩面,急急退回,一股恶臭朝众人扑鼻而来。
狄公说道:“屋内必有腐尸,陶干,快去大厅向僧人要几炷香来!”
陶干领命,匆匆而去。不过片刻,陶干回到书斋,双手各擎香三炷,其上散发出刺鼻的浓烟。
狄公接过香,进入书斋,同时舞动佛香,直至四周布满蓝色浓烟。洪亮与陶干则在门外等候。
少顷,狄公出得书斋,手举悬画所用之分叉小棍,棍端叉着一只半腐死鼠。狄公将小棍交给陶干,命道:“令衙卒将死鼠装入盒内封好!”
狄公和洪亮立在门扉之外等候臭味散尽。此前,狄公已将香插在书案笔筒之内,以熏去室内腐尸臭味。但见阵阵烟雾从斋内飘出,漫于园内。
洪亮笑道:“大人,那小小死鼠可唬卑职一跳!”
狄公闻言,不动声色,言道:“洪亮,待你进得书斋之后,定然不会发笑。须知,其内尽是凶杀之气!”陶干返回后,三人同入书斋。
狄公手指地上一小纸盒,说道:“那日我将纸盒放在书案石砚一旁。此乃我等在将军袖内找到之小盒,内装蜜枣。小鼠闻得枣味,就爬来觅食。瞧,死鼠足迹在书案尘埃中清晰可见。”
狄公俯下身子,用两指小心夹起小盒,放在书案之上,只见盒盖一角已被咬破。狄公打开小盒,内中九枚蜜枣少了一枚。
狄公正色道:“此乃凶犯又一凶器。盒中蜜枣均浸有毒汁。”言毕,又对陶干说道:“你在地上找看那枚枣儿。休要用手捏取!”
陶干跪地,细细搜寻,终在书柜底下找得那蜜枣,可其已被老鼠咬去一半。
狄公从袍缝中取出一根牙签,插入枣内,然后置于盒中,盖上盒盖。
狄公对洪亮道:“将此盒用油纸包了,带回县衙仔细查验。”随后环视书斋,摇头道:“今日查验至此,我等先回县衙再做打算。陶干将门重新封好,两名衙卒仍留在廊内值守。”
三人步行回衙,一路上均不言语。
回得县衙私宅,狄公唤书吏取来一壶热茶。
狄公在书案之后坐下,陶干与洪亮亦在惯常座位中坐定。三人各饮一盅热茶。饮毕,狄公开言道:“洪亮,差一名衙役去唤那仵作前来县衙见我。”
洪亮走后,狄公对陶干道:“此命案越发变得扑朔迷离了。我等尚未弄清凶手如何用那匕首刺杀丁将军,却又发现他还备有另一凶器。我等刚刚摸清那被告吴峰有一诡秘相好,却又获知原告丁浩亦有一秘密相好!”
陶干听后,狡黠地说道:“大人,此二女莫非是同一妇人?倘若吴峰与那丁浩争风吃醋,那丁浩所诉之状则需另当别论!”
狄公面露喜色,说道:“你这见地倒颇有趣味。”稍停片刻,陶干又道:“卑职还是无法明白,那凶手何以能让丁将军收受那盒毒枣!那盒毒枣必定由凶手亲手交给丁将军。我等在丁府之中见那桌上有一堆礼品,因此凶手必不会将此盒置于桌上。卑职以为,若其将此盒置于礼品桌上,凶手如何有把握使丁将军挑那纸盒?若是那样,倒是丁秀才或丁府之中另有一人会成冤鬼。”
洪亮此时已回到狄公私宅,听了片刻,插话道:“按你所言,又如何解释这一疑点:凶手既已杀了丁将军,为何不将此盒从丁将军袖中取走,反倒将罪证留在现场?”
陶干大惑不解地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方才言道:“此前,我等从未在同一时间遇到如此众多疑案。除此命案外,墙上画轴所藏之谜尚未解开,钱牧府第之神秘访客仍逍遥法外,鬼知道他还要犯下何种罪行。此人是谁,难道竟无人知晓?”
狄公苦笑道:“无人知晓。昨日夜间乔泰向我禀报,说是已将钱府家丁和师爷一一盘问,却无一人能说清楚。此神秘访客每每深夜造访,宽大长袍遮住身体,到得钱府又一言不发。一条脖巾遮住脸之下部,长袍头罩阴影遮住额头,还将双手笼于袖中,从不外露!”
三人又喝了一盅浓茶。
此时,书吏来报,仵作已到县衙。
狄公盯住那年老药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那日你验丁将军尸身之时言道,内用之毒大都可以验出。本县手头有蜜枣一盒,一只老鼠只食了半枚便立即死去。你现在当本县之面验看枣内含有何毒。如若必要,亦可验看死鼠。”说罢,将纸盒递给仵作。
老仵作打开随身所带小包,取出一皮质包夹,夹内装有薄刀一套,刀皆刃短而把儿长。仵作选出一锋利小刀,又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纸,然后用镊子取出小鼠啮咬之蜜枣放在纸上,娴熟地切下纸般厚的薄枣肉一片。
狄公和二位干办将其一举一动看得真真切切。
仵作用刀刃将枣片平摊在纸上,细细察看,然后抬起头来索取开水一杯、崭新狼毫一管、蜡烛一支。书吏取来所需之物。仵作于沸水中蘸了狼毫,将枣片润湿,又取出一方雪白亮纸铺在枣片之上,然后以手掌紧压其上,随后点燃蜡烛。仵作将雪白亮纸给狄公观看,白纸之上留有枣肉湿印。仵作又将白纸置于烛火之上烤干。
仵作将白纸移至窗边仔细观瞧一番,并以手指轻轻抹之。陶干性急,起身离椅,走到仵作背后看那白纸。
仵作转过身来,将白纸递给狄公,说道:“启禀大人,此枣内之毒剂量甚大,乃一橙色颜料,唤作藤黄,系用针管注入枣内。”
狄公慢抚胡须,瞥了白纸一眼,说道:“仵作何以见得?”
仵作笑道:“此验毒之法已在我药界使用数百年,枣汁内之异物从其色泽和颗粒形状即能辨认。大人请看纸上印痕,可清晰见得淡淡黄色,而其颗粒形状也异于枣汁,但唯药界行家方能摸出。又见薄片之上有细小圆形斑迹,故小人以为,此毒乃由一空心针管注入。”
狄公赞道:“验得好!你把那余下八枚蜜枣也一一验过,看看有无毒汁。”
仵作验看之时,狄公无事,只拿着那纸盒在手中把玩,无意中松动了盒底白纸。狄公忽然低头细瞧,只见白纸边上有一淡红印记。
“唉,”狄公道,“何以疏忽至此!”
洪亮与陶干起身,走近案前,注目观瞧。狄公以手指指着那纸上淡红痕迹。洪亮道:“此乃半个吴峰印鉴,与那日他盖在画轴之印鉴分毫不差。”
狄公身靠椅背,说道:“如此说来,两条线索均指向吴峰。其一,是所用之毒。藤黄乃一颜料,画师均用来作画,且均知其毒性。其二,便是这垫底白纸。我想定是吴峰那厮绘画盖印之时,曾用此纸衬于画下,无意之中将半个印章盖在这张纸上。”
陶干惊喜道:“此乃我等费尽心力寻觅之物证,如今到得我等手中,真是幸事。”
狄公并不作声,只是静待仵作验毕全部蜜枣。
过了好些工夫,仵作才禀道:“大人,据小人验看,每枚蜜枣所含之毒均可置人于死地。”
狄公从公案之上取一公文用笺递给仵作,命道:“如实记下查验结果,然后画押。”
老仵作将笔蘸墨,写完查验文书,捺上手印,双手呈给狄公。狄公好言慰勉,准其离衙,随即命书吏将方班头唤至跟前。
方班头进得室内,狄公厉声命道:“汝率四名衙役,把那画师吴峰捉拿归案!”
十五
下午县衙内三声铜锣响过,狄公升堂审案。
丁虎锢将军生前久居兰坊,且曾居将军之职,故兰坊城内尽人皆知。听说今日审其命案,大群百姓聚在县衙大院之内,想要看个究竟。
狄公进得大堂,在公案后坐定,遂命丁秀才上堂。丁秀才于公案前跪下,狄公开言道:“丁浩,那日你到得县衙,状告吴峰谋害你父。本县经仔细查访,集得证据凭信,现已将吴峰拿下,然尚有些许疑点有待澄清。本县即将提审被告吴峰,你须仔细听审,如遇有可提供案情之处,务须仔细说来,不得有误!”
说罢,狄公批出一纸手令,命衙役交给牢头。少顷,两名衙役引吴峰上得大堂。待吴峰走近案前,狄公细观其面,只见其泰然自若,神态如常,不见半点儿惊惶之色。
吴峰在公案之前跪定,恭敬等候狄公发问。
狄公厉声问道:“汝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吴峰答道:“小人姓吴名峰,现有秀才功名,然更喜作画。”
狄公音容威严,说道:“有人到县衙将你告下,说你害了丁虎锢将军性命,可有此事,快如实招来!”
吴峰镇定自若,答道:“大人容禀。说起丁虎锢遭害一事,小人断然否认与此事有丝毫瓜葛。受害人之姓名小人耳熟能详,因小人常听家父谈及其丑行劣迹,深知其何以身遭罢黜、逐出军营。然望大人明鉴,小人从未与丁虎锢谋面,直至其子丁浩四处散布谣言,恶言中伤我,小人方才得知其居住兰坊城中苟度余生。对丁浩所布之流言,小人全然不予理会,因其荒诞不经,不值一驳。万望大人不要听信丁浩一面之词,冤枉小人。”
狄公冷冷地说道:“如此说来,那丁虎锢将军何以整日惧怕你?又为何将府门日夜紧闭,自锁于书斋之内?你倘若并无谋害丁将军之意,却为何雇用泼皮流氓,布下眼线,打探丁府虚实?”
吴峰见问,答道:“小人回大人问话。前二件事全属丁府私衷,小人对其家内之事一无所知,自然无法说明。至于最后这一桩,小人从未雇用人打探丁府情形。原告说小人雇用流氓、泼皮,小人欲请原告唤出证人,与小人当堂对质!”
狄公说道:“书生切勿如此嘴硬!本县实已拿住泼皮一名,时候一到,本县自会让你与他对质!”
吴峰听了,怒火中烧,高声说道:“定是丁浩这恶徒贿以钱财,让其上堂招供虚假证词。”
狄公见吴峰怒气冲冲,心中暗忖,此乃攻其不备之良机,正好再问他个出其不意。狄公俯身向前,厉声说道:“吴峰听了,还是由本县帮你说明为何你对丁家切齿痛恨。此恨并非出于汝父与丁将军之宿怨,而全是你自己有不可告人之念。你且抬头看来,认认这女子是何许人也!”
狄公说着,从袖中取出由吴峰画中剪出的观音菩萨头像,命方班头递给吴峰观瞧。此时,狄公只将双眼紧盯吴峰与那丁秀才,观其颜色。只见两人听得狄公提起此案牵涉一年轻女子,都即刻脸色灰白,丁秀才则骇得睁大了眼睛。
狄公听得身旁有人惊叫,只见方班头手持画像,面色死灰,呆立在案旁,似若见了鬼魂一般。
“大人,”方班头惊呼,“此乃我长女白兰是也!”
听得此言,院内众人一片哗然。狄公见状,急举惊堂木一击,大声喝道:“肃静!”
狄公本人亦惊诧不已,然还是瞧见,在方班头认出女儿之时,吴峰极其焦急不安,丁浩却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脸面由灰变红。
吴峰定睛观那画像,默不作声。
狄公喝道:“你与此女有何瓜葛,从实招来!”
吴峰此时面如死灰,然答话则镇定如常:“小人不愿招供!”
狄公身靠椅背,冷冷言道:“看来被告早已忘却身处县衙大堂。本县命你如实回话!”
吴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用刑,小人宁死不招!”
狄公叹道:“你今犯有藐视公堂之罪!”说罢向衙役使个眼色。两名衙卒走上前来,脱去吴峰衣袍,另两名衙卒拧住吴峰双臂,将其按倒在地,然后张眼望着手持皮鞭之方班头,等其上前施刑。
方班头心内似热油煎熬。他脸露凄惨之色,抬头看着狄公,只不上前。
狄公明白,方班头乃正直人,唯恐盛怒之下会鞭打吴峰致死,故不愿动手。狄公手指一名壮实衙役,命其上前。
衙役接过皮鞭,举起手臂,细细的鞭子便落在吴峰赤裸的背上。
随着背上绽起一条鞭痕,吴峰也发出声声呻吟。鞭至十下,吴峰背上已是皮肉俱裂,血流不止,但他依然拒不招供。鞭至二十,吴峰身体瘫软,昏晕过去。
衙役禀报道,吴峰已不省人事。狄公将手一摆,两名衙役将吴峰拉起,在其鼻下燃香熏蜡,吴峰渐渐醒了过来。
狄公命道:“抬头望着本县!”
一衙役手揪吴峰发髻向后拽拉,使吴峰面朝狄公。
狄公俯身向前,细看吴峰,只见吴峰此时已疼得嘴歪眼斜,双唇抽搐,语不成声,然还是迸出两字:“不招!”
那手持皮鞭之衙役正欲以鞭柄敲击吴峰脸面,狄公举手制止,放缓口气道:“吴峰,你乃聪明后生,你须明白,你今日在堂上之所为实乃不智之举。你与那误入歧途之可怜女孩之事,本县所知甚多,你却不曾料到。”
吴峰听了只是摇头。
狄公又平心静气地说道:“你与白兰在东门近旁的三宝寺内相会,本县尽知……”
听得此言,吴峰突然跳将起来,摇摇晃晃几乎跌倒,一名衙卒伸手抓其手臂,吴峰方得站稳。吴峰此时已顾不及此,只见他举起鲜血淋漓的赤裸左臂向狄公挥拳,嚣声骂道:“如此,白兰性命休矣!正是你这狗官坏了她的性命!”
听审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方班头步至大院,结结巴巴问听审之人何以噪声四起,众衙役皆不知所措。狄公将惊堂木猛然一击,声色俱厉地喝道:“听审之人不得喧哗!”经此一喝,喧哗之声顿止。狄公又道:“如再有喧哗之声,本县便将尔等赶出县衙。尔等个个站立原地,不得走动。”
此时吴峰已瘫倒在地,浑身抽搐,泣不成声。方班头直立一旁,呆若木鸡,牙齿紧咬下唇,滴血于地。
狄公慢抚胡须,又开口说道:“吴秀才,事到如今,你须将事情和盘托出,此外别无他法。本县听你适才之言,倒像是本县谈及你与白兰相约在三宝寺内而危及她之性命。然依本县之见,是你使白兰身处险境。你须知晓,你原本有法子事先提醒本县不要说及此事。”
说罢,狄公向衙役摆手。衙役会意,取来一盅浓茶,吴峰一饮而尽,然后凄声说道:“既是白兰之事已全城皆知,已无法救其性命矣!”
狄公不动声色道:“白兰性命是否可救,你只把事情原委告诉本县,县衙自会权衡。本县再次命你将事情原委如实说来!”
吴峰打起精神,低声说道:“东城门旁有座小佛寺,名唤三宝寺。多年以前,通西域之路经兰坊而过,西域高僧便到此建了此寺。后来,这些僧人弃寺而去,寺庙失修,邻里小民纷纷取走寺门及其他木质器件以做烧柴之用,然西域高僧所作之画却完好无损。一日小人绕城闲游,意欲觅得佛门弟子所绘之画,偶然去到此寺,故得见寺内壁画,此后小人便常去寺内临摹。小人对那寺后宁静小院甚是喜爱,故常常于夜间步入院内赏月。
“约二十日前,一日夜间,小人多饮了几杯,头脑昏沉,故去到院内想醒醒酒。小人刚在石凳坐下,忽见一女子进得院来。”
说到此处,吴峰将头垂得更低,公堂之上鸦雀无声。停了片刻,吴峰抬起头来,双眼一无所视,说道:“小人只觉是观音下凡。她身穿白色薄丝长袍,一条白色丝巾盖在头上,貌可闭月羞花,容能沉鱼落雁。她面容悲戚,两行泪珠挂在脸颊,更显得楚楚动人。其天仙般的容貌铭刻小人心间,小人终生不忘!”
吴峰言毕,双手掩面,然后又颓然垂下双臂。
“小人疾步走到那女子跟前,也不清楚向她说了些什么胡话,只见她吓得连连倒退,低声说道:‘相公勿言,快自离去,奴家心中甚怕!’小人听罢,便在她面前双膝跪地,对天盟誓:‘请姑娘相信小生之言!’
“只见她裹紧衣袍,低头说道:‘奴家被拘于他人之手,得到吩咐,不得离宅。今夜私自溜了出来,现今便须赶回去,不然会被毒打至死!相公切勿对他人提起此事,奴家还会设法前来!’此时一片乌云遮蔽明月,小生只听得姑娘疾步离去之声!那日夜间,我在那寺里寺外、寺左寺右寻了数个时辰,只是不见那姑娘的踪影。”
吴峰停顿下来。狄公摆手又命衙役给吴峰递上一盅茶水。吴峰心烦地摇头,说道:“自那难忘之夜过后,小生几乎夜夜去那寺庙,然那姑娘却再也不曾露面。无疑,她必是被歹人严加看管。如今她私访三宝寺一事已尽人皆知,那歹人必会害她性命!”
吴峰说罢,泣不成声。
稍过片刻,狄公说道:“你现时已亲身经历,若不将事情原委说明,该是何其危险。本县衙自会尽力查访那女子下落。此事今日暂且不谈,你先从实招供究竟是以何法害了丁将军性命!”
吴峰哀告道:“大人要小人供认之事,小人自会招供,然必非急在此时!小人求大老爷速遣衙役救那女子!兴许为时尚未晚矣!”
狄公听罢,抬了抬眼眉,向衙役点头示意。衙役上前将吴峰拖起,送回大牢。
狄公转向丁秀才,说道:“丁秀才,吴峰与白兰相会一事,我等均未曾料到,而且分明与其谋害汝父一案毫不相干。然今日公堂之上,吴峰挨了鞭刑,又加上白兰一事,他已身心交瘁,不宜再审。今日审案就到此为止,汝父命案改日再审。”
狄公一拍惊堂木,起身离案台而去。
观审之人慢慢出得县衙,对案情横生枝节说长道短,议论纷纷。
狄公换上便服,命洪亮传唤方班头前来。
马荣、陶干则在狄公身旁的椅凳上坐定。
狄公待方班头进得室内,便道:“方班头,今日之事定然令你受惊不小。事前没将那画让你瞧一瞧,实在不巧。然本县确实无从知晓,此画上之人乃你长女。不过,对于你女儿白兰的下落,到是首次有些眉目。”
狄公边说边提起朱笔,批了三道手令,说道:“方班头,你率二十名衙役即刻前往三宝寺,马荣、陶干为你引路。他们两位乃本县最得力之人,于此类差事又是行家,你大可放心。凭本县所批之三条手令,你可在城东一带挨户搜查,有敢违抗者,即抓来县衙!”
说罢,狄公将三纸手令盖上大印,交给马荣。马荣急忙将手令纳于衣袖之内,与方达、陶干匆匆离去。
狄公命书吏取来一壶热茶,饮完一盅,对洪亮道:“至少方班头之女有了些音信,且现在已弄明白,吴峰画上之人乃方班头之女。现在看来那画上之人与方班头次女黑兰确有些相似之处。我原本早该看出,不想竟疏忽了。”
“大人,”洪亮狡黠地笑道,“那唯一看出相似之人乃县衙勇将马荣是也!”
狄公淡然一笑,说道:“马荣观瞧黑兰比你我都要仔细。”言罢,狄公面容又严肃起来,慢慢言道,“若真能找到白兰,天晓得她会是何种模样。那白兰夜访三宝寺之时,身上分明穿的是睡袍。据此推断,白兰应该是被囚于离寺不远的房舍之内,而囚她之人多半是个酒色之徒。此歹徒获知此女曾偷偷溜了出去,便会心生疑惧,害了姑娘性命。我担心,不知哪一日会从枯井中找到姑娘尸身……”
洪亮说道:“查寻白兰之下落对勘查丁将军命案丝毫无补。小人以为,再审吴峰之时须严刑拷问。”
狄公对洪亮最后之言不置可否,只是说道:“今日我审案之时,提起此案牵涉到一名女子时,吴峰、丁浩二人皆脸色灰白,且丁浩更是神色慌张。我看得很清楚,一俟说明那女子乃白兰姑娘时,丁浩即如释重负。如此看来,定有一名妇人卷入丁将军命案,且分明是那丁浩艳诗情书所书之对象。”
此时有人轻敲房门。洪亮起身开门,黑兰进得房来。
黑兰向狄公作揖,道了万福,然后说道:“大人,奴婢寻父不见,故斗胆独自前来向大人禀报。”
狄公喜道:“姑娘此举甚好,不必客套。我正与洪亮议论丁府一案,你快告知本县,丁秀才可是经常离家外出?”
黑兰频频摇头,答道:“大人,情况并非如此。众奴仆都盼他多多外出,但丁少爷却几乎整日在家,四处窥视。若奴仆们做事有半点儿差错,他即可查获。
一日,某位婢女还深夜见他蹑手蹑脚地在回廊之上行走。那婢女猜想,少爷多半要查访是否还有仆人在赌牌耍钱。”
“今日上午,本县不经知会便造访丁府,丁浩又作何论?”狄公问道。
“一位门丁前来禀报大人已到丁府时,奴婢正在丁少爷房中,与少夫人一起估算丧事所需开销。听得大人又至丁府,丁少爷不禁喜形于色,对少夫人言道:‘我曾对你说过,县令大人上次查验书斋只不过是走马观花。这不,他如今复来查验,真合我意,亦不出我之所料。我断定,他们上次查验之时,必忽略了诸多线索!’少夫人听了不以为然,劝丁少爷切勿自以为比县令大人高明。丁少爷则不答话,匆匆前去迎候大人您了。”
狄公边听边品香茗,此时说道:“姑娘真是耳聪目明,探得丁府诸多真情,本县甚是感激!从今日起,你无须再去丁府。今日下午,我等于公堂之上得悉你大姐些许消息,令尊已率衙役前去搜寻。你先回住处歇息,希望令尊能带得喜讯而归!”
黑兰连忙辞别而去。
洪亮言道:“丁秀才夜间不常外出,这倒有些蹊跷。小人以为,他总该有个秘密去处,也好与那暗中女子幽会。”
狄公点头,说道:“说不定是往日旧情,二人早已分手,也未可知。然有些痴情种子不忘旧情,偏要留存旧日信物。不过,黑兰交给我等之艳诗情书似是近日写就。不知陶干可曾从那剩下的诗文中觅得些许蛛丝马迹,以便探查那女子究竟是何许人。”
洪亮答道:“却还不曾。不过陶干办此差事倒是乐在其中!他拿出看家本领精心誊抄,且边抄边窃笑不止。”
狄公宽厚地笑了笑,从书案上的文牍中找出陶干工工整整所誊抄之诗文,身靠椅背读了起来。过了片刻,狄公说道:“这些艳诗题材雷同,只是写法不同罢了。丁秀才可算是个情种,异常痴迷。仿诗歌之长,莫过于吟风颂月,卿卿我我了!且听我念来:
紧锁朱门落罗帐,
绣花缎被温柔乡。
足似花蕾唇似榴,
玉臂圆润散芳香。
酥胸绵软白胜雪,
疵点怎掩明月光。
拥得佳人美如斯,
岂顾伦常与典章。
狄公鄙夷地将诗稿掷于书案之上,慢捋长须,漠然言道:“还算有韵,其他则无是处!”
蓦然,只见狄公身子一颤,又捡起那诗文细细地阅读起来。
洪亮见状,心知狄公必然有所发现,便起身立在狄公身后看那诗文。
狄公以拳猛击书案命道:“速将在丁府中所录之管家供词取来一阅!”
洪亮取来丁将军案卷皮箱,拿出一卷加封卷宗。
狄公从头至尾细阅一遍,又将其放回皮箱之内,然后从椅中站起,在室内来回踱步。少顷,他说道:“那些痴男情女,坠入情网便无所不为。而今,我对丁府命案已知其一半。此案真可谓伤风败俗,无耻至极!”
十六
初更鼓响之后,马荣、陶干与方班头在东城里正家中会齐。三人坐在方桌旁一个个面露倦容,默然无语。
三人已领众衙役将东城梳篦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
马荣将衙役分成三路,每路七人,陶干领一路,方班头领一路,马荣自领一路。每路又三人一组,两人一伙,由不同路径进得东城,行动可谓隐蔽。每组人马以各种口实查访,将茶肆酒楼、商家民居,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方班头冲散青楼一帮毛贼,马荣驱散一伙赌徒,陶干则搅了香罗帐内两对鸳鸯好梦,却不见白兰的踪迹。
陶干细细盘问了妓院老鸨,因其心知,只要有人掳得姑娘羁押在某处,老鸨迟早会得到音信。可陶干用尽手段盘问了半个时辰,也未曾问出个所以然,只是获知兰坊城内的几位头面人物也常来青楼走动。
最后,三人手持里正户籍簿册,逐户逐人核查,最后又聚于里正家内,搜查仍一无所获。
过了片刻,陶干说道:“依在下之见,只剩一种可能,即白兰被囚在此附近房内不过几日,而那歹人知悉白兰曾私下去了三宝寺,吃惊不小,便将其移至城内别处青楼,或是卖给某家地下妓院。”
方班头听罢,神情沮丧地摇头道:“在下不信那歹人会将我长女卖与妓院。我家世代居住兰坊,如有嫖客前往,自会认出我女并禀告于我。在下以为,他绝不会冒如此风险。地下妓院则是最有可能的地方。然要遍查这些去处,则需数日之久。”
马荣言道:“小弟曾听说,那城北之北寮极少有汉家客人光顾,不知是否确实?”
方班头点头说道:“那是下等青楼,只有界河那边诸国胡人前往取乐。昔日兰坊兴盛之时,城内颇多西域诸国之王公富商,故北寮门庭若市。然今非昔比,现时北寮之女子皆是旧时留下之人。”
马荣起身,束紧腰带,说道:“小弟即刻前往北寮。为避人耳目,在下只身前往,夜间我等于县衙相见。”
陶干边听边捻那左颊上的三根稀毛,此刻忧心忡忡地说道:“此计甚好。不过,我等还须速速行动,不然明日早晨这搜查东城之事定会传遍全城。在下即刻前往南寮打探,与那些鸨母聊上几句。在下对此行虽不寄厚望,然不去试上一试却于心不安!”
方班头执意与马荣同往,说道:“北寮乃兰坊藏污纳垢之处,盗贼、匪徒、流氓出入其间,你若只身前往,无异自寻绝路。”
马荣道:“班头不必担忧,在下自有办法对付那些泼皮无赖!”说罢,摘下皂帽交与陶干,再拿一条脏破布缠了头发,卷起衣袖,又将袍角塞于腰带之中。方班头反复相劝,马荣只是不听,迈开大步入街而去。
大街之上,依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众人见马荣凶神恶煞般大步流星走来,便急急闪过一旁,为其让路。
马荣穿过鼓楼街市,到得穷人所居之地。此处街道狭窄,危房排列两旁,偶见小贩点个油灯沿街叫卖,所售之物,无非廉价米糕与水酒而已。
行近北寮时,景象却又不同。但见酒肆之内,异邦之人身着胡服,口操番语,大声交谈,见马荣走过,也只是瞥上一眼而已,并不以为怪。在北寮街内,似马荣这副打扮之人,倒是司空见惯。
马荣穿过街道,眼见一排房舍门首均挂有油纸灯笼,映得街道明白如画。马荣听得胡笳番笛之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此时,一人身穿破衣烂衫,从暗处走来,用汉语结结巴巴说道:“客官可要位胡人美女相伴?”
马荣站定,将此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只见他谄媚而笑,露出一嘴残缺黄牙。
马荣骂道:“瞧你这副模样,还要找揍不成?!如我动手,你必定变得更加不堪入目。还不快快在前带路,领我到个好去处?不过,价钱还须公道。”不等此人答话,马荣随即将他拨转身去,还踢上一脚,说道,“前边带路。”
“是,是。”那人答道,随即将马荣引入一偏僻小巷。
小巷两旁皆为平房。这平房昔日也曾装点得光彩夺目,然经风吹雨淋,色彩剥落,因无人修缮而破旧颓败,就连遮门之帘也补丁重叠,油腻不堪。诸多娼妓浓扮艳抹,依帘而立,见二人走近,忙上前搭话,邀其入内,所讲之话汉胡参半。
那黄牙男子引马荣到得一栋房子跟前。房前高挑着两盏灯笼,门面略比别家好看些。
那男子道:“客官,此处便是,内里全是胡番美娘!”说罢,又说些不堪入耳之语,伸出脏手向马荣要钱。
马荣伸手掐住男子颈脖,将其脑袋往门上直撞:“这便是你将老子引来此处之酬劳!你引客人至此,妓院自会付你赏银,甭想再打老子主意,得那双份赏钱!”
此时,屋门开启,一秃头大汉光着膀子走了出来。此人一眼凶光毕露,盯着马荣打量了一番,另一瞎眼上有条红色肉疤,丑陋异常。
马荣说道:“此狗头欺生,欲从我身上骗取银两。”
那大汉闻言,转身面对黄牙男子,厉声喝道:“还不快快离去!过些时候再回来取你的赏钱!”又对马荣闷声说道:“客官请进!”
屋内又闷又热,满是羊油膻味。土质地面中央支了个铁火盆,盆内炭火通红,盆边矮凳之上坐了六个男女,一个个手持铜针烧烤羊肉。三名男子光着上身,一盏红纸灯笼照着他们汗涔涔的脸。男子身旁有三名女子,身穿宽大红绿细布褶裙,上着无袖背心,袒胸露乳,头发梳成大卷,上系红色毛线。
那守门之人疑惑地看了马荣一眼,说道:“一饭一女,现钱五十,照例先付后用。”
马荣嘟囔一声,摸索着从袖内取出一贯铜钱,松开扣结,缓缓向柜台上数出五十枚铜子儿。那人伸出手来,意欲取钱,马荣却一把将其手腕抓住,压在柜台上说道:“可有酒水伴饭?”
马荣将手掌收紧,那人龇牙咧嘴道:“无有酒水。”
马荣松开他的手,把他向后一推,边捡铜钱边说道:“那可不成。此处妓院并非独此一家!”
那人双眼贪婪地盯着那堆铜钱,忙道:“好吧!就添加美酒一壶。”
马荣道:“这还差不多。”说罢,转过身来,想坐到盆边那伙人中间,故学起此地做派,双臂抽出长袍,将空袖系于腰间,在矮凳上坐下。
凳上之人见他双臂粗壮且布满伤痕,不免心生狐疑。
马荣从火盆中取出一串羊肉。马荣乃好吃好喝之人,但闻得那腥膻之味,却不禁反胃,只得咬紧牙根儿,扯下一片羊肉,咬了起来。
三名胡人之中,一人已有八分醉意,一只胳膊搂住身旁的女子,满头满肩布满汗珠,左摇右晃地哼着异国小调。
另二人则清醒如常,用番语交谈。这两人身材虽瘦削,然肌肉紧绷,马荣心知,不可小觑此二人。
店主在马荣身旁地上放了个土制酒壶。一名女子起身,走至柜台,从架上取下一把琵琶,然后背靠土墙,开始自弹自唱起来。此女虽嗓音沙哑,然所唱之曲倒还听得。马荣见那些女子所着之裙皆薄如蝉翼,难以蔽体。
此时,后门又走进一名女子。那女子粗俗中却带有几分姿色,所着丝裙已褶松色褪,光着的上身还算匀称,然双臂及胸前均沾有煤灰,一眼便知,此女曾在帮厨。她走到马荣身旁坐下,圆脸之上微露笑容。
马荣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烈酒,向炭火之中吐了口唾沫,问道:“美娘芳名?”
那女子微笑摇头,原来不懂汉语。
马荣向对面两位汉子说道:“还好,我与此女之事不用多费唇舌。”
身高的那位汉子闻言大笑,用蹩脚的汉语问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马荣答道,“在下姓雍名豹。不知您姓甚名谁?”
那男子答道:“此间之人均唤我‘猎手’。你今日相陪之女子诨名图尔比。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贵干?”
马荣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却不言语,只把手搁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之上。
“猎手”哼了一声,言道:“若只为此事,何须专程前来?”
马荣闻言,怒目而视,立起身来。那女子欲拉马荣坐下,马荣却猛地将其推开。他绕过火盆,抓起“猎手”胳膊一拧,便将其翻转过来,怒声说道:“你这肮脏狗头,盘问大爷是何道理?”
那“猎手”瞧瞧众人。另一胡人自顾自地啃吃羊肉,店主则身靠柜台剔牙,两人皆无意前来相助。“猎手”见状,哀求道:“雍豹切莫见怪,只因汉人极少来到此地,故在下才询问你。”
马荣松手,回到自己凳上坐下。那女子将胳膊围住马荣,马荣抚摸片刻,举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以手背擦唇,说道:“我等既然在此相会,就好似旧人故友相聚,你要盘问在下,在下就如实相告,又有何妨?一月之前,我在离此地三日路程的哨卡与一同伴斗了几句嘴,我只是轻拍其头,不意他却颅脑迸裂。虽说我乃失手伤其性命,然上峰往往不晓内情,定会查办。在下以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故而到得此地。如今在下盘缠将尽,如能给个差事,使在下挣些银钱,在下定然听命!”
另一胡人身材矮胖,头顶尖削,不懂汉语。“猎手”权作通事,将马荣之言用番语说了。说罢,两人定睛细细打量马荣。
那“猎手”心存戒心,说道:“兄弟,现时此处无事繁忙!”
马荣道:“何不掳个姑娘?将年轻女子出手换钱最是容易!”
胡人答道:“在此城中却不然。须知,青楼妓院皆粉头充裕,而上门之客却是不足。若是数年之前,官道驿路皆由此城而过,弄个姑娘换取大把银子却是不难。目下则是今非昔比,好景不再!”
马荣又问:“此处可有汉家女子?”
“猎手”摇头,答道:“汉家女子却是一个也没有。你身旁之女难道不称你意?”
马荣拽了拽那女子裙裾,说道:“此女甚好,在下也非挑三拣四之人。”
那胡人不无好气地说道:“你们汉人傲慢无礼,往往小觑我胡人女子。须知,胡人女子却胜过汉人女子十倍。”
马荣心想,此非争执之时,故而说道:“在下并无小瞧番女之意,况且这番女之模样长相,在下甚是喜爱。”马荣见身旁之女并无穿衣之意,又道,“且胡人女子亦不忸怩作态。”
那“猎手”说道:“我胡人远比汉人健壮强悍,迟早要从西北而来,平定中华!”
马荣笑道:“可惜,在在下有生之年却不会前来!”
那“猎手”又狠狠地看了马荣一眼,与另一胡人说了许久。那胡人先是拼命摇头,而后又似乎应允了“猎手”。
那“猎手”站起身来,走到马荣身旁,将图尔比推开,紧挨着马荣坐下,然后附耳说道:“听着,朋友,兴许有一件美差,但不知你是否熟稔汉军常用兵刃?”
马荣心想,这番问话好生蹊跷,倒是要探个明白,忙答道:“在下在行伍之内混了多年,不是在下夸口,在下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
“猎手”听了点头说道:“此处不久即有战事,行家自然大有银钱可得!”
马荣伸手索钱。
“不,”“猎手”言道,“并无现钱。待数日之内我等动起手来,那金银财宝尽你收取!”
马荣喜道:“在下愿干此差事!但不知在何处动手?”
“猎手”又与那胡人计议一番,起身说道:“朋友,随我同去见我家头领!”
马荣跳将起来,将衣袍穿好,轻拍图尔比,说道:“改天还会再来!”
两人出得屋来。“猎手”在前引路,马荣紧随其后。两人穿过两条漆黑胡同,到得一座破旧庭院,在一间小屋前停了下来。
“猎手”举手敲门,见无人应答,遂推门而入,招呼马荣随其入内。两人在两张盖有羊皮的矮凳上坐下。屋内除木质矮榻外,别无他物。
“猎手”说道:“请稍候,头领转眼便回。”
马荣点头,准备久候。可大门突然被撞开,一宽肩大汉闯了进来,冲着“猎手”直嚷嚷。
马荣问道:“这厮为何叫嚷?”
“猎手”脸现惧色,说道:“他说适才众多衙役在东城挨家挨户搜查!”
马荣闻言,一跃而起,惊呼道:“如此,我该速速离去!如衙役们到得此处,我命可玩儿完了!在下明日再来。只是还须告知在下,如何寻得此处。”
“只需打听奥洛拉其便可。”那胡人答道。
“我这就走,只是请留住那个女子。”
马荣跑将出来,到得县衙,只见狄公一人独坐私宅,沉思默想。
狄公见是马荣,颦眉道:“适才陶干和方班头来此禀报,说是搜查东城并无结果。陶干已去过南寮,然各院鸨母均称,半年以来从未买过任何女子。你在北寮可曾查得白兰姑娘的下落?”
马荣答道:“并无半点儿被掳女子的消息,可我却听得一段怪事。”说罢,遂将“猎手”之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狄公。
狄公听了不以为意,说道:“这些泼皮流氓兴许拉你同去袭击另一部落之人。倘若我遇此事,我可不愿冒险去到界河那边的草原与人争斗。”
马荣听了,将信将疑,摇头不止。然狄公自顾自说道:“明晨你随我和洪亮同去按察使余大人之乡间田庄访上一访。明日晚间,可再去北寮打探胡人泼皮头领之虚实。”
十七
狄公原打算一早便去余大人乡间府第,然刚用毕早茶,洪亮前来禀道,余夫人及其子余杉已应狄公之命到得县衙。狄公命人将其引入。
余杉年少,然个子不矮,五官端正,秀外慧中,狄公见之甚喜。
狄公命人给余夫人及余杉案前赐座。寒暄毕,狄公道:“本县本想对夫人的诉案多下功夫,然因其他公务缠身,故未抽得时间,至今尚未解开余大人画轴之谜。然本县以为,如果能对余大人生前家事知之稍详,对于解谜自然有益。故本县今有几问。”
余夫人点头称诺。
狄公问道:“其一,余大人生前对其长子余基如何看待?据夫人所言,余基乃蛇蝎心肠,那余大人是否知晓其子心术不正?”
余夫人答道:“先夫在世之时,余基循规蹈矩,行止无亏,因此妾身万没想到余基后来变得如此歹毒。先夫在时,常夸余基勤勉上进,助他治家理财甚是得力。余基称得上孝顺,凡事揣摩其父心思,对其父百依百顺。”
狄公又道:“夫人,余大人生前在兰坊可有至交密友?可否告诉本县其中几人姓名?”
余夫人踌躇片刻,而后答道:“大人,先夫生前不喜交游,每日上午均去田间查看农务,下午则去那迷宫之内待上个把时辰。”
狄公问道:“夫人可曾进得迷宫之内?”
余夫人听罢摇头:“妾身未曾进得其内。先夫总说,迷宫之内阴暗潮湿,进去无益。先夫出得迷宫,便去宅后花园小亭内饮茶,或读书,或作画,可谓乐在其中。妾知有一妇人,先夫称之为李夫人。此人虽非靠作画谋生,然画艺甚精,先夫常邀李夫人与妾身同去亭中论画。”
狄公问道:“那李夫人可还健在?”
“妾身想来,此人应还健在。她往昔所居之处离我家城中府第不远,常来舍下看望我。此人心地甚善,然命运不济,出嫁不久便丧却夫婿。一日,她在妾身娘家田庄不远处行走,与妾相遇,遂常与妾交游。妾身嫁至余家之后,李夫人仍与妾往来,先夫对我二人时常交往亦不阻拦。大人,先夫对妾身甚是体贴!他深知妾身从小户人家新到一人丁众多的偌大府第,有时会有孤独之感。正是为此,先夫尽管不喜有人来访,却常邀李夫人前来做客。”
狄公问道:“余大人身故之后,李夫人还与你交往依旧?”
余夫人见问,双颊泛起红云,说道:“自先夫亡故之后,妾再未见过李夫人一面。此皆妾之缘故。自余基将妾身赶出余府之后,妾身自感羞愧,便回娘家度日,自此便不曾见得那李夫人。”
狄公见她伤心,便忙问道:“如此说来,余大人在兰坊并无挚友亲朋?”
余夫人忍住悲痛,点头道:“是的,先夫喜爱独处。不过,他有一次对妾言道,离城不远的山中有位挚友,然此人年事已高。”
狄公听得此言,忙俯身向前问道:“夫人,此人姓甚名谁?”
“先夫从未提起此人姓名。然妾感觉先夫对此人十分敬仰,将其视为至交密友。”
狄公正色道:“夫人,此事至关紧要,希望夫人仔细想想,对于此人夫人还记得何事?”
余夫人慢慢饮了口茶,说道:“此人必定来到府上见过先夫一面,但来得有些蹊跷。先夫在世时,每月之中,只有一日在家中与佃户会面,佃户但凡心有不平或想请求指点,皆可在那日登门求见。一日,一位年老农人在院中候见。先夫一见此人,便连忙上前深作一揖,将他引入书斋之内,闭门长叙数个时辰。妾以为那农人兴许便是先夫挚友,是哪位隐士也未可知。然妾身从未向先夫问起此事。”
狄公捋须,沉思片刻,继而问道:“以本县愚见,夫人手头定有不少余大人所作之画?”
余夫人摇头,言道:“妾身嫁给先夫之时,目不识丁。先夫教妾身识得些字,然妾身却评不出书画之优劣。现余基府中定有先夫手迹,大人可找余基索要。”
狄公听罢,起身说道:“夫人一路辛苦到得县衙,本县甚是感激。夫人尽可放心,本县定会尽全力解开余大人画轴之谜。令郎看来好生聪明伶俐,倒是可喜可贺!”
余夫人与余杉起身,深深作揖拜别,由洪亮送出县衙而去。洪亮回得室内,说道:“大人,不曾想取得余大人手迹竟如此困难!当年余大人在京师之中常有本章上奏朝廷,我等不如去京师弄一幅来。”
狄公答道:“这是个办法,然去京城往返需一月有余,兴许那李夫人处有余大人所作之画。洪亮,你去查明李夫人是否还在人世,现居何处。余大人之至交隐居山林之中,且余夫人所言不详,我认为,想觅其踪迹至为困难,兴许此人已不在人世,亦未可知。”
洪亮问道:“今日午后可要再审丁将军一案?”
前一日晚间,狄公读那丁秀才诗作之时,有所发现,然并未将观察之事告诉洪亮。洪亮想明白其中情形,故以此话试探狄公。
狄公一时并不答话,稍后才起身说道:“洪亮,实不相瞒,我对此案尚未有所定见,待我等从那乡间府第回衙后再作区处。你去看看官轿是否备好,并命人唤马荣同往!”
洪亮明白再问无益,遂出了狄公私宅,命人将狄公官轿备好,又命六名轿夫抬轿而往。
狄公上得轿内,马荣与洪亮则上马而行。一行人由东门出城,沿田间阡陌逶迤而行,只见面前一片高地。马荣向一农人问路,方才明白须向右沿一小道行走,即可到得余府田庄。
那小道已许久无人修葺,两旁杂草、荆棘丛生,只剩得中间一线落脚之处。轿夫无法行走,遂放下轿子,狄公则下得轿来往四周观瞧。
马荣说道:“大人,此处官轿无法通行,还是步行前往省事。”
马荣边说边将马缰拴在树上,洪亮亦照此办理。狄公在前,三人排成一列缓步而行。经几处曲弯之后,不期然到得一座大门之前。两扇大门昔时也曾刷漆,呈金、红两色,然现今已不见丝毫漆迹,空剩下光秃秃两扇门板。门板之上道道裂缝,其中一扇门板已摇摇欲坠。
狄公见状诧异道:“如此模样,人人皆可入内!”
洪亮答道:“此乃兰坊最安全之处,即便是胆大包天之强人也不敢越此门槛。传闻此处常有鬼魂出没!”
狄公推开吱吱作响的大门,进得昔日锦绣花园。那花园之内已是一片荒芜,美景不再,粗大的杉木树根穿石级缝隙而出,处处灌木丛生,挡住路径,园内不闻虫吟鸟鸣,一片沉寂。
园中有一小道通向榛莽深处。马荣用手分开浓密枝条,好让狄公行走。三人往前行来,只见前面一座高台,高台中间乃一破旧屋宇。
那屋宇只一层高,十分宽大,昔日必定很是气派。现屋顶已有数处坍塌,大门与柱子之上所雕之物早已残破不堪,难以辨认。
高台之前有段石级,亦已歪斜不正。马荣上得台阶,四周不见一人,遂高声喊道:“有客来访!”可仅闻回声,不见有人应答。
三人进得大厅,厅内亦是满目萧然。四壁之上,泥灰剥落,只一角还剩几件破旧桌椅。
马荣又高喊一声,依然无人应答。狄公仔细在一旧椅中坐下,说道:“你二人且去园中四处看看,兴许那二位老者正在屋后做事。如能找到,将他们唤来。”
二人去后,狄公双手笼袖,见那屋宇之内一片寂静,深觉惊诧。突然,狄公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快速传来。
马荣与洪亮冲入厅内。马荣喘着粗气,说道:“大人!我二人已找到那老两口儿尸身!”
狄公不以为意地说道:“人已死去,于我等无害,何必惊慌。引我前去看来。”
二人引狄公穿过走廊。只见后园四周长松围绕,园中有一座八角小轩。马荣手指园角一株木兰树。狄公按其所指下得高台台阶,穿过草丛,到得木兰树旁。树下一张竹榻上躺着两具尸体。
那两具尸体躺在竹榻之上必定已数月有余,因尸身之上衣衫早已腐烂,露出根根白骨,骷髅头顶则尚有缕缕白发。两位老人以手抱胸,并排躺在竹榻之上。
狄公俯身细瞧一番,说道:“两位老者均为寿终正寝。其中一人先因年老体弱而逝,另一人活着无趣,便也躺在一旁慢慢死去。本县自会命衙卒将尸身抬回县衙验看,然应不至于查出别样结果。”
马荣神情黯然地摇头叹息,说道:“园内之事只能全凭我等自己勘查,别无他法!”
狄公走过去,到得轩边,只见格子窗棂精巧别致,可见此小轩昔日是个雅致之处,如今却只剩得数面光墙、一张大桌而已。
狄公说道:“已故按察使生前常于此处读书作画。”
三人离开小轩,走到一木门跟前。马荣伸手将门推开,见是一座大院,前面一宽大石门隐现在绿叶之中,门顶弯弯曲曲,上盖蓝色琉璃瓦块。石墙两侧,灌木丛生,松树密列,恰似两堵树墙。狄公抬头看那石门上方泥灰中所嵌之石板,然后转身对两位干办说道:“此处分明是余大人迷宫入口了。二位看那对联:盘道弯曲千里遥,捷径通幽咫尺近。”
洪亮与马荣抬头细看,只见书法狂草,难以辨认。洪亮高声道:“此书草也草得太过了些,我竟一个字也认不得。”
狄公好似未曾听到洪亮之言,只驻足不动,凝神看那对联,半晌方道:“如此好字,本县平生首次见得。可惜,落款大半由青苔遮盖,难以看得真切。噢,是了,那落款为‘鹤衣隐士’。这名字何其有趣!”
狄公思索片刻,又说道:“本县记不起曾听说何人用此雅号。然而此人不论是谁,皆堪称书法大家!二位,只有见得如此神来之笔,方知古人所云‘静如伏豹,脱如蛟龙’之意也!”
狄公一边从拱门之下而过,一边连连摇头赞叹不已。
马荣悄声对洪亮言道:“在下竟不知那字好在何处,那字草得无法辨认,我只认那清晰可辨之字!”
三人朝前走去,迎面一排古杉挡住去路。树干之间堆满巨石,且长满荆棘,树冠高参入云,枝叶相交,遮天蔽日,四周尽是枯枝败叶,散出阵阵腐味。
右侧小道两旁,两株松树曲干相交,成一天然拱门。一树脚下有一石碑,上书“入口”二字。向前,便是一潮湿阴暗之通道,先是直行,随后一弯,不知通往何处。
狄公凝目向内瞅去,蓦然而生不安之感。
狄公缓缓转过身来,又见另一通道开口之处。杉树之间亦堆满巨石,一石之上刻有“出口”二字。
马荣与洪亮二人立在狄公身后,一言不发。二人深感那地方幽邃之至,故亦心生疑惧。
狄公又转身看那“入口”。那通道好似正在吸入一股冷气,狄公只觉阵阵寒气冻入心肺,然细细观之却是风静树止。
狄公意欲转睛观望别处,然那阴暗通道似有无穷魅力,令他欲罢不能,催他入内。狄公似乎见到那老按察使大人站在拐角阴影中,向他频频招手。
狄公竭力自恃,强使自己低头看那厚厚腐叶覆盖之地面,不为那邪恶之气所迷。
突然,狄公猛地一惊。就在自己脚前一段泥泞道中,狄公见一小小脚印,脚尖直指通道。那脚印犹如路标,欲引狄公入内。
狄公长叹一声,猛然转身,不动声色地说道:“我等无备而来,还是先不贸然入内的好!”
说着,转身穿过拱门,返至大院,又到得后花园中。园中温暖和煦,似乎阳光从未如此明媚。
狄公抬头望一高大柏树,见那树盖远在一松树之上,便对马荣道:“我等想知迷宫形状、尺寸之大略,无须入得其内。你今爬上此树,便可将迷宫看个明白。”
“此事易办!”马荣说道。马荣松开腰带,脱下长袍,将身一跃,攀住下方树枝,再曲身向上,转眼便消失在那密枝浓叶之间。
狄公与洪亮坐在一倒伏树干上等候,一言不发。少顷,听得树上瑟瑟作响,马荣从树上跳下,懊恼地看着裤子的撕裂口,说道:“大人,卑职一直爬至树梢,俯视迷宫全貌。迷宫为圆形,足有数十亩大小,其边缘远至山坡脚下。然迷宫如何布局,卑职却丝毫不明,只因树冠枝叶茂密,处处障我眼目,迷宫内之路径,我只见得十之一二,无法窥见全貌。另外,迷宫内有数处云烟氤氲,卑职以为,里面必有数潭死水。”
狄公问道:“你可曾见得亭台轩阁之顶或小巧房舍?”
马荣答道:“卑职不曾见得,只见一片绿色树冠!”
狄公自语道:“这就奇了。想那余大人长久待在迷宫之内,其间必然会有小轩小亭才对。”
言罢,狄公起身,整整衣袍,说道:“我等不如细细瞧那高台之上的府第,兴许会有所获。”
三人折身路过园中小轩及木兰树下两具腐尸,然后上得高台。
三人将大小空房一一看了,只见里面木门、木窗均已朽烂,墙面泥灰剥落,青砖裸露。
狄公走在一暗廊之内,只听得马荣在前喊道:“大人,此门却是严密紧闭。”狄公与洪亮行至跟前。马荣手指一木质大门,只见那木门完好无损。
洪亮道:“此乃此府第中唯一完好之木门!”
马荣侧肩一撞,险些跌入室内。木门铰链无丝毫锈迹,开启灵活。
狄公进得室内,见室内唯有一扇窗户,上有铁质格栅。室内一角仅有张竹榻,别无他物。地面洁净无灰土。
洪亮也走入室内,到得窗前。然马荣则急急退出喊道:“自我等于铜钟之下遇险以来,我一见密室便顿生戒心!大人与参军在内察看,卑职在走廊里值哨,以防居心叵测者将你二人锁在房内!”
狄公苦笑,看了看那带格栅的窗子与高高的天棚,说道:“马荣言之有理!若是我三人皆被锁在房内,一时倒难以脱身!”
狄公伸手摸那竹榻,见竹榻光洁无尘,便又说道:“有人居住于此,方才离去不久!”
洪亮道:“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兴许是个罪犯巢穴!”
狄公忧心忡忡地说道:“兴许是罪犯,兴许是囚徒。”说罢,命洪亮用封条将门封上。
三人又将其余房间细查一遍,皆无所获。因午时将至,狄公命打道回府。
十八
回至县衙,狄公即命人唤来方班头。狄公命其率十名衙役,抬两副床板去往乡间余府,将那老门丁夫妇尸身抬回。之后,狄公在私宅内用膳之际,命人将那文案馆吏唤来。此人已年过花甲,由丝绸行首所荐,原本也经营丝绸买卖,现已告老歇业。此人生于斯,长于斯,熟知本地情形。
狄公将碗内清汤喝干,问此馆吏道:“传闻此处有位老学究,号称‘鹤衣隐士’,你可曾听说过此人?”
那馆吏答道:“大人是否指那‘鹤衣先生’?”
狄公道:“应该就是此人。他居于城外某处。”
那馆吏道:“不错,正是此人,世人多称其为‘鹤衣先生’。此人是位隐士,长年隐居在本城南门之外的山林之间,无人知其高寿几何。”
狄公道:“本县欲会他一会。”
老馆吏面露疑惑之色,说道:“大人,此事难办!那老先生足不出山,拒不见客。若非数日之前小人听说二樵夫偶然见其于园内侍弄花草,还真不知其仍在人世。大人,此人聪颖过人,博学多才。小人还闻说,他已采得长生不老之药,不久便要仙去。”
狄公慢捋长髯,说道:“此种隐士本县也听过不少,但大多是些懒散无知之人。然本县曾见得此人所书之一对联,其笔势大气磅礴,因此兴许此人与他人不同,乃真隐士,故欲会他一面。你且告诉本县,欲往城南山中,道路可好行走?”
馆吏答道:“大人若要前往,大半路程须得步行。那山道路窄坡陡,即便二人抬一轿椅也难以行走。”
狄公谢了馆吏,命其退下。此时,乔泰脸带忧色入得室内。
狄公忙问:“钱牧宅中是否一切安妥?”
乔泰坐下,捻弄短须,说道:“大人,卑职感觉数名士兵的态度异于往常,却道不出个究竟,只以为这些士兵之中定然有事。卑职曾同林队正谈及此事,他也为此忧心忡忡。林队正告诉卑职,少许士兵近来花费大把银子,却道不清银子来路。”
狄公细细听完乔泰禀报,慢慢言道:“乔泰,此事听来事关重大。你且听听马荣所遇之奇事!”
马荣遂将他在北寮之所见所闻细说一遍。
乔泰听了摇头,说道:“大人,卑职以为,据马荣所言,近日之内必有麻烦!昔日我等虚张声势,伪冒官军巡边,其结果有二。其一,我等剪除钱牧,使其手下之人就范。其二,本欲来袭兰坊之胡人部落,得此消息后,自会以为在驻军到来之前,乃袭击兰坊之良机。”
狄公手拽长须,怒道:“我等本已诸事缠身,穷于应付,若遇胡人来袭,兰坊则危矣!我以为,必定是那个为钱牧出谋之神秘人物在幕后策划。乔泰,你手下有多少军卒可以信赖?”
乔泰若有所思,少顷说道:“大人,不出五十!”此言一出,众皆默然。突然,狄公以拳击案高声喊道:“现在为时尚未晚矣!乔泰,你刚才言道,我等虚张声势成了大功,此言倒使我有了主张。马荣,你昨晚原本要见那胡人泼皮,我等须即刻将他擒来,但须不得惊动他人。不知你能否办得此事?”
马荣闻言喜形于色。他将双手置于膝上,笑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宜办此差事。然卑职以为,此事可以办得!”
狄公命道:“你即刻与乔泰一同前往!然你二人务须记住,捉拿此人须于暗中进行,若你二人无法避人耳目将他擒来,则先回县衙,切勿惊动此人!”
马荣点头应允,起身招呼乔泰随他而去。二人到得衙役住处,低声计议一番后,马荣只身离衙而去。
马荣绕过县衙,沿大道往北门而去,到得一家小酒店门前,站了片刻,然后走入店内。
马荣前日曾到过此酒店,掌柜与他相识,知其姓名,故直呼其名。“在下想在楼上小间用膳!”马荣说罢,即上了楼梯。
马荣到得二楼,进入隅角单间,点过酒菜。此时房门开启,乔泰走了进来。乔泰系从后门上得楼来,他人并不知晓。
马荣匆忙脱去上装、皂帽,打散发髻,在头上裹一块脏布。乔泰则将马荣衣帽包在一布包之内。马荣将下衣衣角塞入腰带里,卷起衣袖,匆匆别了乔泰,蹑手蹑脚地下楼而去。
马荣进得厨房,向那满头冒汗的胖大厨吼道:“你等无有油饼不成?爷腹中饥馁,快快拿些与爷!”
那厨子抬头见一蓬头垢面泼皮,忙去锅中铲出一片油饼。马荣嘟哝一声,抓起油饼,从后门出厨房而去。
楼上小间之内,乔泰兀自用膳。店小二见得褐色长袍、尖顶皂帽,只道还是原先那位客官,乔泰则在店掌柜忙着张罗生意时出得店来。
此时,马荣一摇一摆地到了鼓楼一旁的市肆之内,先在小贩摊位旁磨蹭片刻,然后向鼓楼走去。
鼓楼石头拱道之下阴暗无人。每逢雨天,小贩都将摊子设在拱道之内,但今风和日丽,自然都将摊子摆在阳光和煦之处。
马荣扭头观瞧,见无人注视他,便急步进了拱道,沿狭窄楼梯上了二楼。
此二楼乃一阁楼,四壁皆有大窗。夏季闷热之时,间或有人上来吹风纳凉,然此时并非炎夏,故空无一人。通向三楼之梯有一木门阻隔,门未上锁,只插一铁闩,闩上贴有封条,封条之上盖有县衙大印。
马荣撕下封条,拨下铁闩,开门入内,上得三楼。
楼上地板中央有一方台,台上立一巨大圆鼓,鼓面积有厚厚的灰土。据唐制,只有事态紧急之时,方可擂动此鼓而警谕百姓。看此情形,此鼓已有多年未曾启用。
马荣点头,随后便疾步下得楼来,躲在拱道之内探头张望,见无人看见,便溜出拱道,往北寮而去。
日间,那北寮比夜间更显凄凉萧索,街上不见一人。不用多问,定是屋内之人因前晚熬夜,此时正蒙头大睡。
马荣四处走了一遍,却找不到他曾去过之妓院,便胡乱推开一门,只见一衣衫邋遢的女子躺在一木榻之上。马荣伸腿踢那木榻。那女子慢慢坐起身来,愠怒地瞪了马荣一眼,自顾自搔起头来。
马荣粗声说声:“奥洛拉其!”
那女子蓦地变得腿脚敏捷,从榻上一跃而下,转到屏风后面。少顷,拉出一邋遢男童,手指马荣用胡语说了一阵,又对马荣用胡言说了一番。马荣不曾听懂一字,却频频点头。
那男童向马荣招手示意,随即跑入街内,马荣则紧随其后。
那男童钻入两栋房屋间之窄缝,马荣身高体壮,好不容易才挤了过去。从一方形小窗底下走过之时,马荣心想,倘若此时有人要砸他脑门,也只能束手待毙了!
一道铁钉钩住马荣衣袍,马荣立停片刻,懊恼地看了看那撕破之处,无奈地扬扬双眉。然转念一想,这样装束倒更像泼皮了。
突然,马荣听得头顶之上有人喊道:“雍豹!雍豹!”马荣抬头,只见图尔比正从头上小窗探出头来与他说话!
马荣喜道:“姑娘可好?”
图尔比模样惊惶不安,睁大眼睛看着马荣,压低嗓音同他说话。
马荣摇头,说道:“姑娘,你有何难事?然在下有急务缠身,容我以后再来!”
马荣正待要走,图尔比从窗口伸出手臂,抓住马荣衣领,手指那孩童所去方向,使劲摇头不止,又用食指在颈上比画,做出割脖模样。
马荣明白其意,笑道:“我知那帮泼皮乃杀人歹徒,然姑娘无须担忧,在下自有道理!”
图尔比将马荣拉至窗口,脸颊贴在马荣脸上,身上虽微微散出膻味,然马荣闻来却似花之幽香,温馨异常。
马荣轻轻推开图尔比手臂,向前走去。出得那狭窄通道,便见那男童正在等候他。那男童一见马荣便急切地叨絮起来,显然担心马荣已失去踪迹。二人爬过一堆垃圾、一堵塌墙,男孩便用手指了指一栋房屋,随即就跑开了。那房子泥灰整齐,相比之下,周围之房却是泥灰剥落,形似破棚,摇摇欲倒。
马荣认出,这便是前一夜与“猎手”同来之处,遂举手敲门。
“进来!”门内有人喊道。
马荣将门推开,顿时一怔。门对面墙前,一瘦高男子背墙而立。马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子右掌所握之长刃,防备那男子将刀掷来。
一阵紧张过后,那男子开口言道:“雍豹,原来是你,过来坐下!”说罢,便将刀插回皮鞘,坐在矮凳上,马荣则另择一凳坐下。
马荣言道:“昨日夜间,‘猎手’引我至此——”
那人说道:“住嘴!倘若我不曾听得‘猎手’说起你之身世,你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须知,我之飞刀从不虚掷!”
马荣思忖,此言可能不假。这胡人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定是胡人小头目无疑。马荣奉迎地笑道:“我听闻头领能助我有个挣钱的营生,故而前来。”
那人轻蔑说道:“你乃一逃兵叛将,心中所思唯钱而已。不过你对我等兴许有用。然而在我用你之前,有一事须言明在先。你须听命于我,倘若发现你行事有诈,此刀定将插在你后背之上!”
“头领,这个在下明白!”马荣匆忙答道,“头领亦知我今日处境。我——”
“休再多言!”那胡人好不耐烦,“你须仔细听着,我所发之令,从来不说两遍。现今三个部落的人马正集结在界河对岸平川之上,明日午夜之前来攻占此城。
我等原先随时可占兰坊,然我等不想伤人过多,故而一直未曾下手。你大唐朝廷疏于政事,却又自命不凡,且兰坊离京城有千里之遥,朝廷可谓鞭长莫及。兰坊失陷未必会在长安引起多大骚动,朝廷亦不会急急派兵前来。况且,通向西域之路已然改道,不经兰坊而过,汉人朝廷无须担忧我们胡人会拦截西域诸国东进献礼之驼队。待长安朝廷决意兴兵前来之时,我等已开疆立国,扎稳根基,足以抵御任何来袭之敌。要奇袭此城,出其不意最为要紧。现今已将一切安排停当,先占县衙,杀死县令和其手下之人。只是我等尚需几位汉家朋友做内应,杀掉守城兵丁。”
马荣听罢大笑:“说起此事,真乃巧极!我在此地有一友人,恰好是头领所需之人。他原本在唐军任火长之职,只因与此地县令不和,便逃出营寨躲避一时。听说狄仁杰那厮甚是狠毒,今有如此机会,我那朋友必然应允!”
那胡人嗤的一声,说道:“你们汉人就是害怕县令!我却丝毫不怕。几年之前,我就亲手割了一位县令的首级!”
马荣假装佩服,望着胡人说道:“我那朋友剑术非比寻常,且又熟知军中暗语及一应军务。你最好与我那朋友见上一面。”
那胡人急问:“此人现在何处?”
马荣答道:“头领,离此地不远,我替他寻了个极好的藏身之处。他只在夜间出来走动,白天就在那鼓楼上睡觉。”
那胡人笑道:“那地方倒是不错,没有人会去鼓楼上寻他。你即刻前去将他领来!”
马荣面现疑虑,皱眉道:“头领,我刚才已经禀报过,他万不肯在青天白日下冒险外出。鼓楼离此地不远,我们还是去那里会他吧。”
那胡人狐疑地看了马荣一眼,沉思片刻,起身将刀藏于袖内,说道:“朋友,若你还想活命,千万别耍把戏。你走在前头,我在后面跟着,若见你有半点儿异样,我就甩出此刀穿透你背。你丧命之后,无人能猜得此刀来自何方!”
马荣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说道:“头领无须如此。须知我等已尽在你掌握之中,你只需向县衙传一句话,我和我那朋友便再也无活路可走!”
那胡人答道:“你只需记住此话就可!”
二人出门,沿街而行,马荣在前,那胡人于十数步之外紧跟。
马荣进得市肆,只见乔泰背对一石碑而立,双手笼袖,悠闲地看着市内众人。乔泰头戴尖顶皂帽,身穿褐色长袍,更兼那一身公人气派,一看便知是县衙公差。
马荣放慢脚步。走到此处,马荣自知需冒风险,身后那人随时都会飞刀插入背内,然马荣必得放慢脚步,好让乔泰看个明白。马荣额冒冷汗,小心翼翼地扮演泼皮角色。
马荣慢步行来,装出踌躇不前的模样。只见乔泰抬手慢抚胡须,马荣心内明白,便转身从石碑后折向鼓楼而去。
一待马荣安然进入鼓楼拱道之内,那胡人也随即紧跟而至。马荣装作不安,说道:“头领是否见得背靠石碑那厮?此人是县衙官差!”
那胡人冷冷说道:“我已见得。你速上楼!”
马荣沿楼梯上得二楼,等那胡人也上得楼时,便手指门上撕破之封条,言道:“头领请看,我那朋友即从此处上至鼓楼。”
那胡人从鞘中拔出尖刀,用拇指沿刀刃试试锋芒,命马荣道:“上去!”
马荣顺从地点头,慢慢向窄梯上爬去,那胡人则在后紧随。
马荣双肩一过三楼地面,随即叫道:“那懒狗还在酣睡!”一面快步上了最后几道阶梯,一面朝那大鼓喊道,“瞧瞧这厮,还睡得烂熟!”
那胡人亦快速上梯而来。待其头一过楼面,马荣猛起一脚,正中其面。那胡人大叫一声,跌下梯去。
马荣迅即沿梯滑下,到得梯脚,那胡人拔刀便刺,马荣闪往一旁躲过。那胡人侧身躺在地上,左臂压在身下,一条腿分明已经摔断了,光头之上有一黑孔还兀自流血不止。
马荣明白,时间紧迫,须从速擒获此人,故旋即转到胡人身后,未待其转过身来,便又狠命踢上一脚,那胡人的头猛然撞到梯侧,昏晕过去,手中的刀也跌落在地。
马荣将刀拾起,插在腰带上,然后将胡人反绑,又摸那胡人断腿。看来所断不止一处。
马荣下得楼梯,出了鼓楼,似无事人般步入市肆,向那石碑走去。
马荣即将过得石碑,那乔泰走向前来抓住马荣手臂喊道:“休走!”
马荣挣脱手臂,愠怒地瞪了乔泰一眼:“你这狗头,休用那脏手碰我!”
乔泰怒道:“我乃衙役公差,你须随我去县衙走一遭,县令大人自会有话问你。”
马荣愤愤不平,说道:“为何有话问我?你这公差须知,我乃守法良民。”
一群闲汉围将上来,兴致勃勃地观看二人争吵。
乔泰威逼道:“你若不跟我走,我便将你打倒,然后捆上牵走。”
马荣转向众人说道:“县衙之内这些走狗四处欺压百姓,难道我等就忍了不成?”
马荣言罢,无人应声。马荣心内暗喜,一摊双手,说道:“也罢,我且随你走上一遭。我一身清白,县衙能奈我何?”
乔泰将其双手绑在身后。马荣转过身来,说道:“官差老爷听着,我有位朋友病倒在此,行走不得,我欲用几个铜钱换些米糕给他送去。”
乔泰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马荣迟疑片刻,勉强答道:“事到如今,在下只得实言相告。昨日夜间,他上得鼓楼观赏兰坊夜色,不料摔下梯子,跌折一腿,现正躺在鼓楼二楼之上。”
围观之人闻言,皆讪笑不止。
乔泰说道:“本差爷以为,县令大人亦会有话问你那狐朋狗友。”说罢,转向众人说道:“敢烦哪位去将里正找来,带一副门板,几条毛毡,另唤四人抬那摔伤之人前去县衙!”
少顷,那里正率四名壮实汉子肩扛竹竿赶来。
乔泰命道:“里正,小心看管此人,休叫他跑了!”说罢招手,示意其中两位汉子随他前往鼓楼。
乔泰肩扛毛毡,上得楼来。那胡人依然昏迷不醒。乔泰速将一油纸膏药贴在他嘴上,然后将其卷入一毛毡内,另用一条毛毡将其头肩裹严,又向楼下高喊一声,那两位汉子即上得楼来抬那毡内之人。
两位壮汉将那胡人放在竹竿之上。乔泰牵着马荣在前引路,一行人向县衙而去。
众人由边门进得县衙。一入衙院,乔泰即对里正说道:“尔等可将那病人放下,各自回家。”
乔泰待众人出得县衙,即将衙门锁定。马荣将缚手绳索解开,与乔泰二人将胡人抬至大牢,置于一牢房床榻之上。马荣先为那胡人包扎头伤,乔泰则用一块粗木板将那断腿固定。
之后,马荣匆匆赶往狄公私宅禀报。
乔泰锁起牢门,背对牢门而去。见牢头过来,乔泰说道:“现捕得泼皮一名,此人凶蛮异常,你须好生看管。待其醒来,即刻问他姓名。”
马荣进得狄公私宅,只见陶干一人坐在室内一角打盹儿。马荣将其摇醒,急切问道:“大人现在何处?”
陶干抬起头来,不悦道:“你与乔泰走后不久,大人即与参军离衙而去。你因何事如此焦急?可曾将那胡人擒获?”
马荣喜不自胜,说道:“不仅将那胡人擒获,我等还将谋害潘县令之凶手也捉拿归案!”
陶干听了,满心欢喜,言道:“兄弟,今晚你须破费请我等喝上一巡!哦,大人命我前往余府,邀余基下午至县衙一叙。我以为,大人定是问他余家乡间府第门丁夫妇亡故一事。天色不早,我须即刻前往。”
十九
马荣、乔泰奉命离县衙而去,狄公从案头取了一纸公文,置于手中看了半晌,却不知公文所云何物。洪亮见状,明白狄公心中烦闷,自然难以研读公文。
狄公烦躁地放下公文,说道:“如马荣、乔泰无法擒获那胡人,我等处境危矣!”
洪亮安慰道:“大人,马、乔二人胆大心细,智勇兼备,往昔所干差事有难于此者,亦皆能马到成功。卑职以为,二人将会凯旋。”
狄公听罢,并不出声,只是低头批阅公文。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二人回衙,便放下手中狼毫,说道:“看来在此空候无益。想是那马荣、乔泰已经找到机会,逮获那胡酋。今日天高气爽,我等何不去那城南山中寻访鹤衣先生?”
洪亮追随狄公多年,深知每遇狄公心内烦闷,那消愁解闷之良药便是外出勘案,遂急忙出了狄公私宅,命人备马。
二人由大门出了县衙,向南而来。二人策马过石桥,出南门,沿城外大道行了一刻,经农夫指点,上得一狭窄小道,直奔南山。到得一陡峭山梁之下,便再无道路可循。
狄公与洪亮甩镫下马,见近旁有位樵夫,便赏了几枚铜钱,令其代为看马。
二人一口气攀上山脊,稍稍歇脚喘息。只见山脊之上青松苍翠。狄公放眼看那山谷,清凉山风吹入狄公宽大袍袖,好不爽快。
待洪亮喘息已停,二人沿脚下一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下谷而去。
到得谷中,只觉风不吹,草不动,异常宁静,唯闻那山间溪水潺潺之声。
二人经一石桥过得小溪,沿一岔道而行。前面绿荫丛中,隐约可见一低矮茅屋。二人遂拨开荆棘,穿过草丛,沿小道到得一竹门跟前。竹门之内为一小园,两旁树木足有一人多高,树上花满枝头,幽香四溢。狄公心想,似这般奇花异卉集于一园,甚是少见。
小屋藤蔓满墙,屋顶茅草青苔碧绿,那泥墙似乎不堪屋顶重压而向内凹陷。几级木阶通向木门。木门无漆,未曾上锁。
狄公本欲高声呼唤,称有客来访,却又不愿搅扰如此静谧气氛,遂拨开草木,向前观望。
狄公见一竹台之上有一老翁。老人身穿褴衫,头戴斗笠,正俯身浇灌花木。竹台四周,兰香飘溢。
狄公将树枝往两旁再推上一推,高声问道:“鹤衣先生是否在此?”
老翁转过身来。只见他银白须髯盖住一半脸面,另一半脸面又被斗笠遮住,狄公无法看清其容貌。老翁闻言并不答话,朝房子方向做了个手势,又放下手中水壶,便默默转到屋后。
对此漠然待客之礼,狄公不以为意,故命洪亮候在门外,自己却上得木阶,进到茅屋之内。
屋子甚大,木地板,泥灰墙,屋内并无装饰之物。矮窗之前仅有木桌一张、矮凳一对,另有一张竹案靠后墙而立。此屋看似与农舍相似,然屋内洁净明亮,一尘不染。
不见屋中主人,狄公心中颇为气恼,自思远道而来,竟遭此冷落,不免懊悔,便叹息一声,往凳子上一坐,朝窗外观瞧。
只见窗外竹台之上,排排花草竞相开放,陶瓷盆内奇兰异葩争芳斗艳,微风飘来,满室幽香。
四周宁静无比,狄公坐于室内,心中烦恼渐渐消去。一只蜜蜂嗡嗡作响,狄公听着,只觉光阴不前,时间凝滞。
此时,狄公恼怒之情已烟消云散,遂将双肘搁在桌上,悠然四顾起来。但见竹案上方泥墙上有副对联,笔迹苍劲雄健。狄公随意看来,只见上面写着:
苍龙腾空入仙境,
地螾掘土得正途。
狄公寻思,这副对子甚不寻常,其中寓意倒有多种解法。那对子下方有签名盖印,可狄公离其太远,故看不清楚。
此时后墙上一幅绿色旧布帘掀起,老翁进得屋来。老翁此时已换上宽松褐色长袍,脱去斗笠,露出一头银发。手中所持水壶热气蒸腾。
狄公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那老翁略略点头,背对窗户,在另一矮凳上坐下。狄公踌躇片刻,又坐在矮凳之上。
老翁一脸皱纹,却双唇丹红。低头沏茶之时,雪白长眉挡住双眼,故狄公未能看清。
狄公恭敬危坐,单等老者先开口说话。
老翁沏茶毕,将壶盖盖上,双手笼袖,双目直视狄公。老者浓眉之下,一双眼睛锐似鹰隼。
老翁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洪亮:“某居深山,少有访客,于那世俗礼仪,不甚了了。若有怠慢之处,请多担待。”
狄公见那老人齿白如珠,心中暗叹,说道:“在下不请自来,万望老先生见谅。余——”
“噢,余公!”老人截断狄公话头,“原来先生是那余门之人。”
狄公急忙纠正道:“余非姓余,乃姓狄。余今日——”
“是了,”老者说道,“自从上次见得余老先生至今已有多年。容我想来,余老先生谢世已有八年?抑或九年?”
狄公心想,此老翁定是年老昏聩。不过,老翁之言正好与此行目的有关,倒不如因势利导,故不再执意更正其错。
老翁又将茶斟满,若有所思地说道:“前按察使余大人胸怀大志。是了,七十年前,我俩于京师同窗苦读。他胸怀大志,深谋远虑,意欲革除一切弊端,整肃朝纲……”
老翁说着,声音渐轻,且说话时频频点头,还连连品尝香茗。
狄公则将话岔开,说道:“余大人晚年居住兰坊,在下甚想知晓其中情形。”屋主似乎不曾听得狄公言语,照旧品呷香茗。狄公只得耐着性子,也将茶盅举至唇边。刚呷一口,便知从未饮过此等好茶,那茶之幽香直沁心肺。
屋主突然说道:“此水取自岩间泉眼。昨夜老夫将茶叶放入菊花花蕾之内,今晨阳光初露,菊花开放,便将茶叶取回。茶叶之内,尽为晨露之精华也。”
说罢,又直接转换话题,说道:“后来余公出仕为官,老夫则在大唐疆界之内四处漫游。余公先任州府刺史,后为按察使,朝堂之上,声名甚隆。余公惩恶扬善,于整肃纲纪上亦大有所为。然正当他宏图尽展之时,却突然觉察未将其子余基教养成才。于是余公辞去高位,隐退兰坊种田养花,故我俩于五十年后又得相见。我二人正可谓殊途同归矣。”
那老翁突然似幼童般咯咯发笑,说道:“所不同者唯一途长,另一途短而已!”说到此处,屋主停住不语。狄公心内疑惑,欲请那老翁说明此话究竟何意,可未及张口,老者又说道:“就在余公故世之前不久,我二人还就此事商讨一番,余公写下墙上之对联。先生不妨过去观其书法之苍劲雄浑!”
听得此言,狄公站起身来看那墙上对联。此时,狄公将那落款看得清楚明白:宁谧轩余寿乾书。狄公此时已全然明了,余夫人画轴内之遗书确系他人所伪造。此对联上之签名与假造遗书之落款看来相似,然绝非出自一人之手。狄公慢捋胡须,心中诸多疑团变得清明起来。
狄公重又坐下,说道:“老丈,恕在下妄加评论。余大人书法确是出众,然老先生之书更是炉火纯青。您在余大人迷宫门上之书可谓龙飞——”
那老丈似乎不曾听得,只将狄公话头打断,说道:“余公志向高远,此生苦短,不足以践其所愿。即使定居兰坊之后,依旧忧国忧民。余公精心策划,旨在昭雪沉冤,有些深谋远略须在其去世后多年方可见效!为求避人独处,才造那骇人迷宫,似乎能求得清静。须知他日夜烦心,放不下心中筹划之事,又怎能清静得了?”
老者说罢摇头,又将茶盅斟满。
狄公问道:“余大人在兰坊可有许多至交高朋?”
老翁慢捻长眉,吃吃一笑,说道:“余公笃信儒术。尽管数十年间历尽人间沧桑,却照旧研读夫子著述。余公曾给老夫送来一车卷帙,老夫将这车书卷用作柴薪,烧水做饭,火力极旺!”
狄公听得此言,心内自不好受,意欲对老翁贬低儒家经典之言辩上几句,然老翁并不听其言语,又兀自说道:“孔子!现今孔子被视为志向高远之人,其实,其乃碌碌之辈,一生四处奔波,到处说教,嗡嗡不止,像只苍蝇。他从不知他所为愈多,所获愈少;所获愈多,所失愈多。孔夫子真乃壮志凌云之人,余公亦然……”老翁停了片刻,又说道,“年轻后生,你亦然也。”
狄公听得老翁如此评说,大惊失色,惶惶然站起身来,深作一揖,小心说道:“晚生有一处不明,可否请老先生赐教?”
那老翁亦站起身来说道:“一处不明还是一处,未有穷尽也。你好比渔夫,背对河水、渔网,前来缘木求鱼;又好比那渡河之人,将那船底凿个大孔,却想乘船过河!你切勿舍近求远,却须脚踏实地,将那不明之处一一解来,早晚自会柳暗花明。失陪了!”
狄公正欲作揖告辞,那老翁早已转过身,向后墙门帘走去。直待老翁出屋而去,狄公方才转身出屋。到得园门,见洪亮倚门而睡,遂将其唤醒。
洪亮以手揉眼一笑道:“卑职从未睡得如此香甜,且还梦见幼时身边之物。其实,幼时情景我早已忘个干净,不知为何又在梦中见得!”
狄公若有所思地说道:“只因此地是个奇异之处……”
二人默默无言,从原道返回。到得山脊之上,洪亮站在松树下问道:“大人,那隐士是否说出诸多内情?”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头,稍停片刻,说道:“我确已获知诸多内情。我已知,那按察使大人画轴内所藏之遗书确系伪造,也知余大人何以突然辞官,并且对那丁将军命案也已知其大概。”
洪亮还欲再问,但见狄公脸色阴沉,便不再言语。稍事休息之后,二人下得坡来,上马回城。
马荣正在狄公私宅内等得心焦。见狄公回衙,便急忙向禀报狄公他与乔泰将那胡酋擒获之经过。狄公听此禀报,愁闷之情顿然全消。
马荣又道,擒获胡酋之事全然没有走漏风声,又将他与胡酋所谈之言细细讲了一遍,唯将他与图尔比相遇一节略去。马荣心知,狄公对此类男女之情毫无兴趣。马荣禀报完毕,狄公拍案叫道:“好极!此趟差事干得极好!我等今已胜券在握!”
马荣又道:“现时陶干正同余基在前厅品茶闲话。适才卑职向那花厅望了一眼,只见陶干满脸不悦之色,因那余基喋喋不休,陶干毫无机会说上只言片语。”
狄公面露喜色,对洪亮说道:“洪亮,你去前厅见那余基,说是我有急务,一时不得脱身,一旦得空,我立即前去会他。还有,就说我深感歉疚。”
洪亮起身要走,狄公又问道:“对了,可曾探得余大人遗孀之友李夫人下落?”
洪亮答道:“大人,我已命方班头办此差事。卑职以为,他乃兰坊土生土长之人,耳目众多,办此差事自然比卑职快捷许多。”
狄公又问马荣:“仵作验了余大人乡间府第门丁夫妇之尸,结果如何?”
马荣答道:“大人,仵作已然验明,那门丁夫妇均属老死。”
狄公点头,起身换上官服,正待向头上戴那县令官帽之际,又对马荣言道:“马荣,我记得十年前你已获角抵最高级别九级,是也不是?”
马荣听了不禁沾沾自喜,挺胸抬肩,说道:“大人,确有此事。”
狄公说:“你且回头想来,在你初学之时,比方说,在你有二或三级能耐之时,你如何看待业师?”
马荣不惯细析心内所想,故紧皱双眉,冥思苦想片刻,慢慢答道:“大人,卑职对业师敬佩至极。我师乃当时一流高手,因此我不胜钦仰。在我与其比试之时,他挡我拳击不费吹灰之力,破我防守之术亦易如反掌。卑职对业师确是万分敬佩,然因他强我十分,故心甚恼之!”
狄公淡然一笑,说道:“我要谢你此番言语。今日下午,我去到城南山中遇见一人,此人甚是令我着恼。我未敢明说之言,你却替我明明白白地道了出来!”
马荣虽不解狄公之言,不过对狄公的赞许之词倒是受宠若惊,于是满脸堆笑地掀起帷帘走入公堂。狄公亦出得私宅,进入大堂,于案台之上坐定。
二十
午后三声锣响,县衙升堂审案。
百姓之中,无人知晓今日审理要案,只道是处理县衙例行公务,故只有数十人到得公堂听审。
狄公在公案之后坐定,宣布开堂审案,命方班头率四名衙役去大堂入口处把住大门。
狄公对众人高声言道:“今日审案,关乎国家社稷。退堂之前,无人可离公堂一步!”
看审之人闻言,惊得交头接耳,不知所以。
狄公提起朱笔,批了公文,命人交给牢头。少顷,二衙役将那胡酋带至公堂之上。那胡人断了一腿,行走不便,由二衙役搀扶而来。
胡酋到得公案之前,屈那好腿跪下,又忍痛将那断腿直直地伸在身前。
狄公命道:“堂下人犯,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那胡人昂头怒视,眼中仇恨毕露,恶声恶气道:“我乃回纥蓝部落乌尔金郡王!”
狄公冷笑,言道:“你蛮人之中,多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手中只得二十匹马,却要自称郡王!然此事与本案并无干系,本县不欲多加评说。
“我大唐皇帝龙恩浩荡,对回纥可汗以王侯之礼相待,可汗亦对天地盟誓,效忠大唐。乌尔金,你却图谋攻掠此城,既背叛可汗,又犯下叛乱天朝之罪。你可知晓,谋反乃弥天大罪,须以酷刑处死。你若欲减轻刑罚,就须将实情从实招来,速速供出那欲做内应之汉人叛贼。”
那胡酋喊道:“狗官,你将此汉人称作叛贼,我却称他为正人君子!汉族之内有人承认,从我回纥所取之物须还我回纥。你们汉人夺我草场,汉人农夫在我草原之上推犁耕作,将草原转为稻地,以致我们回纥人被往北越赶越远,致使羊只成群死去,难道此非实情?那些汉人明白对我回纥做了何种错事,我岂能供出其姓甚名谁?”
方班头举鞭要打,狄公举手制止,坐在椅中俯身向前,不温不火地问道:“本县公务繁重,不会费时一审再审。现今你右腿已断,行走不得,如那左腿也断,想来不会有多大不便。”
狄公向班头示意。
两名衙役把乌尔金掀翻在地,将其双手踩在脚下,另一衙役则搬来高约两尺木凳一张。那班头抬起乌尔金左腿,将左脚绑在凳上,然后举目看定狄公,待其示下。
狄公将头一点,一壮实衙役手起棍落,正中乌尔金左膝,疼得他嘶声尖叫。
狄公命那衙役:“莫要性急,且一棍一棍慢慢打来。”
衙役往乌尔金小腿打了一棍,又往大腿上打了两棍。乌尔金用胡语尖叫辱骂不止。待小腿又挨上一棍,乌尔金骂道:“有朝一日,我部落大军必来攻城略地,杀男掠女……”
打到第六棍时,乌尔金痛得狂呼乱叫。那衙役举棍还要打,狄公抬手制止,说道:“你须明白,此刑讯乃例行公事罢了。你之汉人同党已将你和胡人同党告知本县,并已供出你等阴谋诡计!我今日审你,不过要你证实他所供之词罢了。”
乌尔金闻言,拼力从衙役脚下抽出手来,又用手肘撑起身子,喊道:“你这狗官,莫想用谎言诓骗于我!”
狄公冷冷说道:“汉人自比你蠢笨胡人聪明十倍。他假意助你,只待时机成熟,便将你告至官府。不久朝廷将委以官职,酬以丰厚俸禄,以嘉奖其通风报信之功。你与你之同党被蒙在鼓里还不自知,却又为他受刑,岂不可怜?”
狄公早已向马荣使过眼色,此时马荣已将余基带上堂来。
余基一见乌尔金躺在地上,心知大事不妙,顿时脸色死灰,正想拔腿溜走,怎奈胳膊早被马荣死死抓住。
乌尔金一见余基,连唾带啐,骂不绝口:“狗杂种!无耻叛贼!你这两面三刀之汉人,真是卑鄙至极!我乌尔金真心为你,你却将我告官,如此恶行,必遭报应!”
余基喊道:“大人,此人疯疯癫癫,满嘴胡言。”
狄公只不理会余基之言,语气缓和地对乌尔金说道:“此人府中,还有谁是你的同党?”
乌尔金供出两个胡人武士姓名,此二人在余基宅中充当剑术教师。乌尔金又高声说道:“你还不知,城内还有汉人奸党。余基狗头设下圈套引我上钩,为要图个一官半职,然其余汉人无赖为我出力,皆是为了银子。这些无赖均是狼心狗肺之徒,我索性一并供出。”
乌尔金随即说出三名店家与四名军卒姓名。
陶干在一旁将九名从犯姓名一一录下。狄公示意乔泰到得身旁,附耳说道:“速去设于钱宅之军营,将那四名军卒拿下。回头与林队正率二十名军士去往余府擒拿两名胡人,然后再去捕那三名店主,最后去北寮将‘猎手’及两名奸党捉拿归案。”
乔泰领命,急急离去。狄公又对乌尔金说道:“乌尔金,本县秉公执法,若有汉人唆使、怂恿你犯下罪行,却又反咬你一口,以图赏赐,本县绝不助其成功。你倘若不想余基逍遥法外,须将那谋害潘县令一事从实招来!”
乌尔金闻言,眼露凶光,高声说道:“我即刻供出实情,以报此仇。县令,你须听仔细了!四年之前,余基那厮给了我十锭银子,嘱我去县衙报知新任县令,说是当夜余基欲与回纥可汗之心腹使臣在水浅河段岸边密会,请其前往捉拿余基。潘县令只带了一名随从前往。到得城外,我就将那随从给杀了,随即又杀了县令,将其拖至河岸。”
说毕,乌尔金又狠啐余基一口,愤愤说道:“你这狗人,现在领赏去吧!”
狄公朝那书吏点头,书吏会意,便将所录乌尔金之供词高声念了。乌尔金供认所录之词均属实情,并在供词之上按印画押。
狄公说道:“乌尔金,你乃界河对岸回纥郡王,你那谋反之罪,属我大唐外事范畴,若要查明你家可汗与其他部落酋长是否卷入此叛逆之罪,非本县之所能也,因此本县不便给你定罪。我命人即刻将你押往京师,刑部自会处置你之罪行。”
狄公向方班头招手。两名衙役走上前来,将乌尔金用门板抬回了大牢。
狄公命道:“将案犯余基带至案前听审!”
衙役强按余基跪在狄公案前。狄公厉声说道:“余基,你今犯下滔天大罪。对此谋反之罪,按大唐刑律,将判酷刑处死。然凭你亡父英名,本县讲情,兴许能免去酷刑,只将你处死。故本县劝你坦白招认,将你所犯之罪如实供出!”
余基并不答话,只是低垂脑袋直喘粗气。狄公示意方班头和衙役们耐心等候,先别动手用刑。
余基终于抬起头来,一反平日快嘴巧舌之态,语不成声地说道:“小人府中除了两名胡人教头外,别无同党。非到最后关头,小人不会对家人言明占城之事。那四名军卒收受了我的银两,原定明日午夜于钱府最高哨楼燃起烽火,充当信号。小人告诉四人,众泼皮看此信号便会在城内作乱闹事,乘机打劫两家金店。然哨楼烽火实为界河对岸胡人部落攻城之信号。乌尔金与其汉人同党则充当内应,将水门打开——”
狄公打断其话头,喝道:“今日供到此处,明日堂上你自有机会细细招来!本县问你,你寻得你父画轴之中所藏遗书后,又如何处置?”
余基早已面如死灰,闻听此言,又添惊骇之色,说道:“原遗书写明财产由我兄弟二人平分,故小人将其烧毁。小人在画轴内衬插入我所书写之伪件。小人以为,用此办法就可得到全部家产。”
狄公轻蔑一笑,说道:“你之恶行,本县均已知晓!来人,将此犯押往大牢!”
狄公退堂不久,乔泰便回衙至狄公私宅禀报捉捕情形,称一应案犯均已擒拿归案。在北寮捕人时,多少费了些手脚。那“猎手”拼死抵抗,然终被林队正制伏。
狄公身靠椅背,呷口热茶,说道:“乌尔金与其余几名胡人均须押往京城定罪。命林队正挑选十名粗壮士卒,明日一早便上马起程。如能在近处军营换马,七日之内便可到达京城。那收受乌尔金银两之店主与军士,我自会在此审讯。”
狄公见四名干办围了半圈在案前坐定,遂又微微一笑,说道:“常言道,擒贼先擒王。我以为,那贼首已捉拿归案,我等已将那祸患防范于未然之中!”
乔泰听了频频点头,说道:“若在战场上交手,那些胡人军士颇有手段,不可小觑。他们骑术精湛,箭法高明,但若说到攻城略地,却既无装备,又无经验,明日晚间,倘若不见哨台烽火,自然不敢贸然来犯!”
狄公点头,说道:“乔泰言之有理。然还是做些防备,小心为好。乔泰,这调遣军卒、防守城池之事,就委任给你。”
狄公又淡然一笑,说道:“诸位干办,你们该不会埋怨在兰坊无事可做了吧!”
洪亮笑道:“那日,我等一行行至兰坊之时,大人曾言道,我等在兰坊自会遇上棘手疑案,定可大显身手!如今此话果然应验!”
狄公颇有倦色,以手揉眼,说道:“算来我等到得兰坊不过七日,案子竟然如此之多,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狄公又将双手笼于袖中,说道,“回头再看那七日光阴,我最大的心病便是钱府那神秘访客。分明是此人在那幕后出谋划策,指使钱牧行事。我深知,只要此人一日逍遥法外,便一日不得安宁!”
陶干问道:“大人何以知晓余基便是此人?卑职却丝毫不曾察觉那神秘访客究竟是何人!”
狄公点头,答道:“确实,我等对此知情不多,然有两个疑点,虽非直指此人,却也可从中窥见二一。其一,此人须通晓国家内政外务;其二,此人须居于钱府近旁。不瞒汝等,起初我怀疑吴峰,心想此人便是我等欲捕之人。吴峰恰好是那类敢作敢为之人,定有瞻略冒险作恶。况且他出身将门,耳濡目染而通晓军国大事,指点钱牧并非难事。”
洪亮插言道:“且其偏好胡番画艺,实属异常!”
狄公答道:“此言甚是!然吴峰所居之处与钱府相距甚远。以我之见,若其经常刻意乔装打扮,那永春酒店之饶舌掌柜岂能不知?再则,从马荣与‘猎手’一席话中可以窥知,吴峰被捕一事并未使反贼惊慌而更改计划。”
狄公将手从袖中取出,双肘撑在书案,面对乔泰说道:“正是乔泰向我道出破案之计!”
乔泰闻言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道:“确实如此。乔泰说起我等虚张声势,造出一支队伍之事,言道此类计谋会有正反两种结局。我突然想到,余基招募拳师训练家丁,表面看来是为防胡人来袭,然亦可看成是厉兵秣马,意欲夺占兰坊!一旦心中起疑,我便断定,余基就是钱府那暗中出谋划策之人。余基之父乃当今朝廷要人,余基自然通晓国家政务。再则,余府与钱宅相距甚近,步行片刻即可到达。钱牧欲见余基而升起皂幡之时,余基立即可见。
“我曾思量,余基既然惧怕胡人来袭,为何却在本城西南角近水门旁,在那最不安全之地购置府第?余基原本在东门附近有一旧宅,所处之地甚是安全,一闻风吹草动,便可进山林躲避。余基将钱府两名剑师弄至自己手下,钱牧却听之任之,却又是为何?答案只有一个,余基便是钱府那暗中谋划之人。正是余基出谋,想在此边境之上建立独立王国。此外,也正是钱牧将此事告知我等。”
洪亮与马荣不约而同地问道:“大人,钱牧何时供出此事?”陶干与乔泰则愕然地看着狄公,一言不发。
狄公诡秘一笑,环视四位亲随干办,说道:“钱牧断气之前,我等都以为他开口说了个‘你’字。我本应早该明白其意,一个难以张口的濒死之人,自然不会长篇大论、拖泥带水。钱牧只想说出一人姓名,即那谋害潘县令之人。那姓名便是余基。钱牧只说得一字,我等错把‘余’听成‘你’了!”
陶干听罢,举拳击凳,意味深长地看了马荣等人一眼,点头不止。
狄公又道:“而且,也正是那鹤衣先生提醒了我。与那老翁交谈时,我以‘余’自称,然那鹤衣先生却听作‘余基’之‘余’。我本以为他年老耳聋,错听我言……现今回头细想那老翁奇谈怪论,字字意味深长,实有所指……”
狄公语气渐轻,一时沉默不语,手捋长须,若有所思。少顷,又环视四位亲随干办,说道:“明日我将审结余基一案。罪名大者莫过谋反朝廷,此罪既定,其谋杀潘县令一案也随之了结。再则,明日堂上我还要审结那谋害丁将军一案!”
此言一出,诸位干办再次惊得目瞪口呆,一起发问。狄公举起手,令其勿言,只道:“我已知晓丁将军命案之端的。那刺杀丁将军之人已将姓名写得明明白白!”
洪亮道:“如此看来那刺杀丁虎锢之人竟还是吴峰那厚颜无耻之徒!”
狄公平心静气地说道:“明日堂上你等自会明白丁将军如何丧命。”
狄公呷了口茶,又说道:“今日我等虽大获成功,然还有两个棘手难题未曾解开。难题之一既实际又紧迫,是那白兰仍下落不明。难题之二虽非迫在眉睫,然亦需我等全力以赴,也就是那余大人画轴之谜尚未解开。除非我等证实余夫人与其子余杉有权继承余大人所遗之一半家产,否则,这对孤儿寡母仍会一贫如洗。那余基被判叛国大罪,官府自然会抄没其全部家产。
“余基已将余大人画轴之遗书烧毁,现今已无凭证。余大人临终时曾留有遗言说,画轴归余夫人及其子余杉,其余家产统归余基所有。余基供词无法更改余大人遗言,京师户部必然依据此口头遗嘱抄没余基全部家产。如此,若我等不能解开画轴之谜,余夫人同那余杉必然一无所获!”
陶干点头,慢慢捻着左颊上的三根稀毛,问道:“起初我等并不知晓余基与阴谋占城之事有关,只知其因遗产之争被继母告至县衙,大人为何一开始便对这余氏相讼之案关心之至?”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现今既然说及此案,不妨告诉汝等我为何对此案关心备至。我向来对按察使余寿乾大人的人品德行很感兴趣。多年之前,我尚在备考乡试之时,便尽力寻觅余大人所审之案例,并将所有案例抄录一遍。其时,余大人还是个县令而已。我决心将余大人勘案之法学个透彻,故潜心研读案例,后又细细阅读他呈给圣上之奏章,深为其正直品德及爱国爱民之心所动。余大人是我心中之楷模,我一直梦寐以求有朝一日能亲晤其面,听其教诲。然彼时余大人已身居高位,而我还只是个年轻秀才。此后,余大人突然辞官而去。此举事出何因,我反复猜度,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当我在兰坊卷宗内见得余氏兄弟相讼一案之案卷时,似觉终得机缘,得以临近我年轻时崇敬之人,探知其内心所思所想。此遗书之谜好似余大人站在墓边,向我发出挑战……”
狄公稍停,双目凝视对面墙上所悬之画轴,手指画轴说道:“我决意解开画轴之谜!自那余基招认以来,余大人之心思就不仅是个挑战,余夫人及其幼子所应得之财产,则是我分内之职。此外,过不多久,其长子就要被送至刑场,因此解开此谜团更是义不容辞!”
狄公起身站在画前,四名干办亦离凳仔细瞧那神秘画作。狄公双手笼袖,缓缓说道:“‘虚空楼阁’!当年余大人得知其长子有父之才却丝毫无父之德时,定然震惊万分,失望至极!我多次揣摩此画,一笔一画都烂熟于胸,原本指望那乡间旧宅能使我探得就里,却不曾——”
狄公突然住口不语,随即俯身向前,将画从上至下细细看来,然后又慢慢地抚着长须,直起身来,目光炯炯地看了看四位干办,高声说道:“我已得知此画奥妙!明早堂上揭此谜底。”
二十一
次日上午,狄公在县衙升堂审案,数百名百姓挤在衙内听审。余基锒铛入狱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全城皆知。那胡人头领被捕之事,则被传得神乎其神。
狄公将那衙内看审之人缓缓环视一周,心中盘算如何盘问案犯。狄公思忖,那余基工于心计,长于谋划,惯于幕后操纵指使,因此事情一旦败露,精神便如那溃决之堤,一触即溃。
狄公在提审单上写了余基姓名交给方班头。果不其然,待余基被带至堂上时,狄公看到余基与前日已判若两人,平日那副悠闲潇洒的模样早已踪迹全无,机敏伶俐亦荡然无存,只现出失魂丧魄、半死不活的可怜模样。
狄公淡淡说道:“昨日堂上早已开审,今日免去那繁文缛节,你可速将罪行细细招来!”
余基语不成声地说道:“大人,人到了今生来世皆无望之田地,便无道理不供出全部实情。”
余基停了片刻,语气突变,愤然说道:“小人心知家父厌恶我,因此小人虽惧怕家父,然亦怨之恨之。家父尚在人世时,小人便立志要胜过家父。他曾官居按察使,小人则要成一国之主,万人之尊!
“小人细察边界形势多年,看出蛮人诸部落如若能齐心合力,得人辅助,便可轻而易举地纵横边境地带。若能占得兰坊,小人便可以兰坊为都城,建一横跨边界之国。之后,便一面应允向唐室俯首称臣,一面与之讨价还价拖延时日,搪塞大唐朝廷,并乘机联络诸多胡人部落,稳步向西拓展疆土。遵循此法,待我势力向西扩展之时,我对唐室态度也会日益强硬,等我国势强盛,便无人胆敢起兵袭我。”
余基长叹一声,又说道:“小人自信在外交上有纵横捭阖之才,对内务则精通唐室政事,足可展此宏图大计,然而对于挥兵征战之事,小人却不甚通晓。我观钱牧乃有用之才。此人处事决断且凶狠无情,然其自知无统领群雄之才,小人便怂恿他在兰坊称霸,又授他巩固地位及对付朝廷之法。他认小人为主公,可谓言听计从。待我等计谋成功之时,小人便拜钱牧为大将军,令其统帅天下兵马。小人令钱牧在兰坊称霸,意欲观察朝廷动静。在大人到任之前,诸事可谓顺利,朝廷似乎也已默认兰坊异常局面,故小人决意依计而行,联络胡人部落共图大事。
“正在此时,那潘县令到兰坊上任。不知何处出了差错,我写给胡人头领之密信竟落入他的手中。只因事关性命,小人便迅即行事,命乌尔金将潘县令诱至河边杀死。那乌尔金是可汗之侄、小人心腹。钱牧闻知此事,大为恼火,生怕朝廷兴师问罪。然小人授之以计,让他遮掩此案,瞒天过海。此后便风平浪静,诸事顺遂。”
狄公本想打断余基话语,然转念一想,让他自己供出实情岂不更好,故欲言又止。余基照旧语不成声地说道:“若非可汗探得消息,说是汉军征讨北方蛮人而大获全胜,小人便已出面称王。可汗此时举棋不定,最后便决意不再帮衬小人。我转而同下级酋长商议,终得三个强悍部落相助。三位酋长应允,如若我确能打开水门,且手下亦能占得城中要紧之处,胡人部落便起兵攻城。
“我等已定下举事之日,不期大人率兵前来巡边,接着钱牧遭擒,其手下之人皆作鸟兽散。小人担心计谋已经泄露,朝廷不日即派大军前来驻扎,故决定立即举事。今晚三支胡人兵马将于平川会集,午夜时分若见得哨台之上燃起烽火,便涉水渡河由水门入城。以上所供,全属实情。”
堂下听审之人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众人心知险遭蛮人骑兵蹂躏,今得幸免,故无不称颂狄公功德。
“肃静!”狄公喝道,随后又命余基:“那三支胡人部落共有多少人马,快快招来。”
余基思索片刻,答道:“约骑兵两千,步卒数百。”
狄公又问:“那三名店主在举事之时各司何职?”
余基答道:“小人从未与那三人谋面。小人尽量藏在幕后而不抛头露面。我命奥洛拉其募集十数名汉人,引回纥军兵至县衙及四大城门。奥洛拉其找得所需汉人,并设法确保其效忠于我。”
狄公向书吏示意,书吏遂将所记之余基供词当众读来,余基听后确认无误,遂按印画押。
狄公正色道:“余基,本县判你犯下谋反之罪。念及你亡父功劳,且你不经用刑便供出实情,兴许能免去酷刑,只将你处死。然本县须提醒你,依据唐律,谋反朝廷者须凌迟处死。本县自会备文请刑部免此酷刑,然如何发落,还须由刑部定夺。衙役,将人犯押回大牢!”
随后,狄公对堂下听审人众说道:“本县已将谋反要犯全部擒获归案。今晚,蛮人军兵不见烽火信号,断不敢贸然来犯。然本县也已下令严加警戒,以防不测。天黑之前,你等自会听到里正传达本县号令。以前番兵攻城从未得手,故尔等无须惊慌!”
听审之人听得此言,顿时齐声欢呼。
狄公一击惊堂木,高声说道:“本县现审理丁浩诉吴峰一案!”说罢,提起朱笔批出提审手令。少顷,吴峰由两名衙役牵至狄公案前。
吴峰刚一跪定,狄公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纸盒,推至案边,只听“啪”的一声,纸盒跌落在吴峰面前。
吴峰不解地看着纸盒。此纸盒乃从遇刺丁将军袖中取出之物,黑鼠啮咬之角早已修补如新。
狄公问道:“你可曾见过此盒?”
吴峰抬头答道:“此类纸盒乃店家出售蜜枣所用,小人在鼓楼市肆内见过无数,偶尔也买上一盒。小人尽管对此类纸盒十分熟识,却未曾见过堂上此盒。据盒上对联,此盒分明用作礼品赠人。”
狄公言道:“此言不差。此盒乃寿礼,盒内装有蜜枣数枚,不知你是否愿意尝上一枚?”
吴峰迷惑不解地望了狄公一眼,扬扬眼眉,说道:“大人,未尝不可!”说罢,打开纸盒,只见九枚蜜枣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白纸上,遂用食指逐个按来,拣一软者送入口中,食毕,又将枣核吐在地上。
“大人是否要小人再食一枚?”吴峰恭敬地问道。
狄公说道:“一枚足矣!你且站在一旁!”
吴峰站起身来,将众衙役环视一遍,见衙役并不上前将他牵回牢房,遂退后数步,站立一旁,抬眼望着狄公,心中好不纳闷。
狄公命道:“命丁秀才上堂!”
待丁浩于狄公案前跪定,狄公开口言道:“丁秀才,是谁将你父杀害,本县已勘查明白。本县不愿伪称已将此案细枝末节看得清楚明白,却知要害你父性命者不止一人,且谋杀之举亦不下一次,然本县衙只审理那致使你父死命之举。被告吴峰与此命案并无干系,故本县将其无罪开释!”
听审之人闻言,无不惊讶而窃窃私议。丁秀才沉默不语,不再坚持吴峰有罪。吴峰则喊道:“大人可曾寻得白兰下落?”
但见狄公摇头,吴峰不发一言,旋即挤过看审人群,冲出县衙。
狄公从公案上取过朱漆毛笔一支,命道:“丁秀才,起身过来看此狼毫,将你所知之事说与本县知晓!”
狄公边说边将狼毫递与丁浩,那笔管空心一端直指丁浩脸面。
丁秀才不知所以,便从狄公手中接过狼毫,用手指将其翻转过来。待读罢笔管上所刻之字后,点头说道:“大人,小人见了笔杆儿上所刻之字才想起来,几年前,家父让小人看其所藏之稀有玉器、古玩时,其中便有此笔。此笔乃一贵人为贺家父六十寿辰预先所赠之礼。家父不曾道出此人名姓,仅说此人自觉寿数将尽,故预赠此笔。此人言道,须在家父庆贺六十寿诞之时方可用之。家父视此笔为珍宝,待小人看完此笔,便又锁进玉器盒内。”
狄公正色道:“此狼毫乃谋害你父之凶器!”
丁秀才看那手中所持狼毫,心中不解,便反复端详,又眯眼看那狼毫管孔,看毕又疑惑地连连摇头。
狄公将丁秀才之一举一动均看在眼里,冷冷言道:“将狼毫交还本县,还是本县来告诉你此笔何以杀死你父!”
狄公接过狼毫握在左手之内,又用右手从袖内取出一小木棍,将木棍高高举起,让堂上堂下众人看了,随后说道:“此小刃乃以硬木按丁将军咽喉中之匕首复制而成,长短宽窄全然相同。本县现将此小刃插入那狼毫管孔。”那木棍不粗不细,正可插入那管孔之内,然插入少许即被卡住。狄公将狼毫递给马荣,命道:“将那木棍继续下压!”
马荣将拇指按在那露出笔管的刀刃之上,费力地将其压入狼毫管孔,之后,便转身望着狄公,等候示下。
狄公命道:“伸直手臂,再飞速将拇指移开!”马荣刚将拇指移开,那木棍便射出笔管三尺多高,然后坠落于地。
狄公身靠椅背,慢捋胡须说道:“此狼毫实乃一精致细巧之凶器。该笔管孔内装有多圈弹簧,本县以为此弹簧乃用南国白藤所制。制此凶器者用一空心细管尽力将弹簧压入笔管底,又熔松香灌入,待松香已干凝住弹簧之后,再取出空心细管,装入此物。”
狄公将一小盒打开,小心翼翼地将丁将军喉中所见之匕首取出,又说道:“此管状刀柄恰可插入笔管,而匕首之刃则紧贴狼毫管壁,即使有人向管内窥视,也无法见得刀刃。数年之前,某人将此狼毫赠予丁将军,想取他的性命。那人心知,你父亲使用此笔之时,迟早会于烛火之上烧焚笔尖飞毛。我等用新笔之时,皆都如此。那烛火烤熔管内松香,则弹簧松动,涂有毒液之刃便从笔管内飞将出来,十有八九会击中用笔人脸面或咽喉。之后,那细藤弹簧沿笔管伸展,不易被人察觉。”
狄公言语之时,丁秀才始时茫然,慢慢却显出惊恐之态,高声喊道:“大人,究竟何人如此歹毒,费尽心思制此凶器?”
“此人已将姓名刻在笔管之上,”狄公说道,“若非如此,本县焉能解得此谜?待本县将那所刻之字念给你听:贺丁兄六秩寿诞——宁谧轩。”
丁秀才又喊道:“此是何人?小人从未听得此间有一书斋叫得此名。”
狄公点头,答道:“此书斋之名只至交密友方才知晓。本县也至昨日方才获知,已故按察使余寿乾乃此书斋之主!”
堂下听审之人闻得此言,大多失声惊呼。待那交头接耳之声沉寂之后,狄公又道:“今日余门父子二人都上了本县公堂,那子余基活着到此,其父却亡灵过堂。丁秀才,兴许你比本县更加明白你父生前犯下何种滔天罪孽,致使按察使余大人判其死刑,并以此奇异之法将其处死。尽管案情一清二楚,本县却不能审那已亡之人,故本案审到此处便已具结!”
言毕,狄公以惊堂木击案,起身掀起案后帷帘,退入私宅。
堂下看审之人鱼贯而出县衙,边走边议。众人都未料到丁将军命案会如此审结。狄公识破此精致细巧之杀人凶器,众人皆赞不绝口,然有几位曾多次赴县衙听审之年长者却仍心存疑惑,不知那盒蜜枣有何干系,故交头接耳说道,案情并非如此简单,定有隐情未让众人知晓。
方班头进得衙役值房,只见吴峰正在房内等候。吴峰见到方班头,深施一礼,匆忙说道:“方伯,晚生闻得尚不知白兰下落,请准许小侄帮着寻访!”
方班头看着吴峰,想了片刻,答道:“吴相公,你已为小女吃尽皮肉之苦,在下实在过意不去。然吴相公一片至诚,在下应允便是。此时我尚有差事在身,你且在此稍候,待我回来,再将前次寻找白兰之事尽皆告诉于你。”
吴峰还待再说,方班头却匆匆离去,到得县衙大门,将那蜂拥出衙之人一一看来,只见丁秀才正向街内走去。方班头赶了上去,说道:“丁相公,县令大人想在内衙与你一叙。”
此时狄公坐在私宅案后,四位亲随干办围坐在书案之前。狄公命陶干将那笔杆儿锯成两半,四人见笔杆儿底部尚残留松香,一条细细白藤则顺笔管伸开。
方班头将丁秀才引入室内,狄公转身对四名干办说道:“我与丁秀才说话,你等暂且退下!”
马荣等三人起身离去,乔泰却立在狄公案前不动,说道:“大人,卑职请求留下!”
狄公扬起双眉,诧异地看了乔泰一眼,但见其脸面紧绷,便点头指了指身旁小凳,乔泰遂于凳上坐下。丁秀才亦想坐下,然因县令未言赐座,迟疑片刻,仍立在原地。
狄公言道:“丁秀才,今日本县于大堂之上未曾当众诉说你先父罪行。你乃你父独子,若非出于特殊缘由,本县亦不会当你之面数落你父之罪。现时,本县便将那原因告知于你。
“你父被迫解甲归田,本县尽知其中就里。本县在京师刑部供职之时,恰好见到你父一案卷宗,卷宗之内并无详细记载,因你父罪行所害之人无一幸存。然吴棣将军寻得大量间接证据,证明我数百禁军将士性命均断送在你父手上,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朝廷本欲将你父治罪,只因当时政局不稳,才未予追究。然余大人疾恶如仇,决意亲惩你父。若非担忧祸及满门,余大人早已将你父当众处死,故将此事安排在法制所不能及之时,造此狼毫,取了你父之命。
“对余大人之所为,本县不欲妄加评说。余大人这等样人绝非寻常尺度所能裁处。本县只想告诉你,对此番纠葛之来龙去脉,本县自是一清二楚。”
丁秀才听罢并不言语,只是低头而立,目视地面一言不发。分明他亦知其父罪孽深重。
乔泰端坐于小凳之上,双目茫然地直视前方。
狄公手抚长髯良久,说道:“丁秀才,你父之案已然了结,现本县要说你本人之事!”
乔泰闻言起身,说道:“大人,卑职告退!”
狄公点头,乔泰离去。
一时间狄公并不言语。丁秀才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只见狄公双目之内怒火燃烧,吓得忙将目光缩回。狄公双手紧握座椅扶手,俯身向前,鄙夷地说道:“你这无耻之徒,抬起头来看着本县!”
丁浩眼内充满恐惧,略略望了望狄公。
狄公气得颤声说道:“你这卑鄙蠢材!你自作聪明,还以为你那肮脏勾当能瞒过本县!”
狄公停顿片刻,好不容易才压住怒火。等重新开口之时,便不再声色俱厉,却声声似刀,字字如剑,吓得丁浩缩成一团。
“图谋杀死你父者非吴峰也,乃尔父独子丁浩你本人!吴峰到得兰坊后,你便想出那遮盖罪行之计。你造谣中伤吴峰,又暗中监视他,再趁吴峰外出或在店内饮酒之际窜入其画室,将盖了其印章的画纸偷盗出来!”
丁秀才意欲张口狡辩,狄公以拳击案,喝道:“好生听着,休得开口!你父寿诞之夜,你将那毒枣盒纳于袖中。待你父离开寿堂,他那孝顺之子便送其回至书斋,另有管家尾随于后。等你父开启门锁时,你便跪倒在地,恭请晚安,那管家则进得书斋将案上两支蜡烛点燃。此时,你便将那枣盒从袖中取出,默默呈给你父。兴许你又深深作揖。然那盒上‘寿’字已将你意说得清楚明白,故无须你再多言。你父向你道谢毕,便将枣盒纳入袖中。
“正当此时,管家出得书斋,以为你父是将钥匙放回袖中,你父道谢乃因你向他叩头请安。然管家进房点燃蜡烛至退出书斋这段时间,你父为何一直手持钥匙站在门首?此段时间你又作何解释?自然,定是你父打开门锁后便将钥匙放回袖内,管家所见你父纳于袖内之物乃那染毒枣盒,是那丧尽天良的逆子之杀父凶器!”狄公双眼目光炯炯,锋利如剑,直刺丁浩双眼,吓得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双眼却又躲不过狄公那逼人的目光。
“你之毒计倒未曾将你父毒死,”狄公压低声音,又道,“你父打开枣盒之前,那已故按察使大人之手已取走他的性命。”
丁秀才咽了咽几口唾沫,然后一面哭泣,一面用极不自然的声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杀了自己的父亲?”
狄公起身,从丁将军命案卷宗内取出一卷诗函文稿,走至丁秀才面前,厉声喝道:“大胆蠢材,竟敢如此问话!你胡乱写下的艳诗不就明白道出那淫妇乃你深恨你父之缘由,也泄露你俩之间苟且之事?!”
狄公将那卷诗稿掷在丁浩脸上,说道:“你自将你那龌龊艳诗大声读来。内有‘酥胸绵软白胜雪,疵点怎掩明月光’之句。你府中一名女仆曾向本县禀报,你父之第四房夫人左乳上长一黑痣,不甚雅观,更兼你诗中有‘岂顾伦常与典章’一句,据此便可断言,你与你父之第四房夫人犯有通奸之罪!”
此时室内一片寂然。
狄公再开口时,已是神疲声倦了:“本县本可在堂上将你与那淫妇定下通奸之罪。然本县寻思,法之主旨是要修复犯罪所造成之损害。你所犯之罪,尚未造成损害,故亦无修复可言。我等所能做并须做之事,乃不许毒疮扩大蔓延。
“倘有树枝朽烂至芯,园丁又将何为?本县谅你知晓。园丁将此朽枝砍去,树干便能存活。今你父已亡,你是丁家唯一子嗣,你又膝下无儿,你自会明白,丁门这一支脉,须像那病枝一般砍去。丁秀才,本县点到为止,你且回府自行处置去吧。”
丁秀才转过身子,恍如做梦之人,摇摇晃晃离衙而去。
此时,狄公听得有人敲门。
狄公见乔泰进来,遂脸露喜色。
狄公面带倦容,微微笑道:“乔泰,坐下说话!”
乔泰脸面紧绷,面色灰白,在小凳上坐了。乔泰语调呆板,好似宣读官样文牍,单刀直入地说道:“十年前,夏去秋来,丁虎锢将军率七千军兵在北部疆界同蛮兵相遇。蛮兵人数稍众,但丁将军若率军奋战,当有一半胜算。然他贪生怕死,与番将密议,贿番将以金银财物,望其退兵。那番将称,须取我数百军士首级以彰其勇,方能退兵。
“丁虎锢那厮命左翼六队离开军队主力,入一山谷占据前哨阵地。那六队由梁将军统领。梁将军乃唐军一员骁将,手下有八名校尉、八百军士。那队士兵刚一入谷,二千蛮兵便居高临下,向下扑来,致使此队将士全军覆没。那胡兵尽取将士人头,挑于矛尖,纵马而去。
“那八名校尉,七人被剁成肉泥,剩下一名,头盔遭敌枪刺而昏死坠地,其坐骑亦挨乱枪,正巧倒在主人身上。待他苏醒之时,番兵已然退去,只见遍谷尽是无头死尸,唯其一人侥幸逃脱。”
说到此处,乔泰汗如雨下,脸色死灰,语声哽咽。少停,又说道:“那校尉历尽艰险回得京师,将那丁虎锢告至兵部大堂。然那兵部言称丁虎锢已解甲归田,其案已结,命他休提此事。那校尉一怒之下,卸下戎装,发誓不砍下丁虎锢人头决不罢休。于是便更名改姓,入伙绿林,浪迹江湖多年,寻访丁虎锢下落。一日,他在途中遇一县令走马上任,此县令聪颖贤达,晓之以法。”
乔泰语不成声,泪如泉涌。
狄公听毕,怜其忠勇之心,郑重说道:“乔泰,你那宝剑不该为老贼污血所染,此乃天意。今已有人认定此贼该亡,并已取其性命,亦可略慰那冤死将士之魂。适才你所言之事仅你我二人知晓,休再向他人提起。目下你仇人已除,我亦不违你所愿强留你。我素知你心在军营,因此意欲寻个口实,送你回军旅复职,你意下如何?我当为你密修荐书一封,交给兵部尚书,他自会任你都尉之职。”
乔泰凄然一笑,平心静气地说道:“若大人还用得着乔泰,卑职愿追随大人。大人升迁长安之日,便是乔泰返京之时。”
狄公闻听此言,满脸喜色,说道:“如此甚好!乔泰,你有此意,我自是感激不尽。倘若你真离我而去,我倒会难过不已。”
二十二
狄公于私宅内训斥丁浩之时,方班头在衙役值房内与吴峰叙谈良久。吴峰只惦记白兰失踪一事,早将那身陷囹圄、堂上鞭笞之苦忘乎脑后。方班头说起那丁虎锢如何命丧黄泉,吴峰心不在焉,似听非听,最后竟不顾礼数地打断方班头话语:“那丁虎锢罪不容诛,小生无心听他之事,只想知道如何寻访令爱白兰!一旦将她找回,小生便求大媒上门求亲!”
方班头作揖,口中虽不言语,心内寻思,如此出众之后生欲与其长女永结秦晋之好,真是白兰之大幸,故喜不自胜。然方班头乃正经人家出身,凡事讲究礼数,这事在他看来,须先请出大媒说合定亲,方可与女家父亲谈及婚嫁之事,如此才是正道。故他听得吴峰当面匆忙谈及此事,心内亦觉惊诧。那洪亮命他探访李夫人消息,他正是出于礼数,才命次女黑兰外出探访。方班头寻思,如若男子四处打听李夫人下落,恐会伤及李夫人名节,故自己不愿前往。
方班头见吴峰竟以此法谈及婚事,忙匆匆岔开话题,说道:“在下以为,明日狄大人自会有良策寻访我女。在此之前,吴相公不妨将我女之像画上几幅,交与本城各处里正,以便知情者前来禀报。”
吴峰说道:“此法甚好!我即刻便回下处画来!”说罢起身要走。方班头伸手拉住吴峰,说道:“吴相公,你在离衙之前去见狄大人一面岂不更好?相公尚未正式向狄大人辞别,兴许相公应拜谢狄大人洗刷冤屈之恩。”
吴峰随口说了声:“改日再谢不迟!”便匆匆离去。
此时狄公在私宅之内同洪亮一起用膳。洪亮见狄公脸有倦色,便默默吃来,不多言语。用膳毕,狄公慢条斯理地喝了盅茶,然后说道:“洪亮,你将其余干办一起唤来,我想将丁虎锢命案细说给尔等知晓。”
待四名干办齐集案前,狄公在椅中坐定,先将他训斥丁浩一节略述一遍。
陶干听毕频频摇头,长嘘口气,说道:“大人,如此盘根错节之案,以前未曾遇见。”
狄公答道:“粗略看来,案情复杂纷繁,其实,只是本城之实际情形才使诸案纵横交错,如今乱麻已梳理清楚,虚伪真实便一目了然。我等手中实有三案:其一,丁将军命案;其二,余氏兄弟相讼案;其三,方达之女失踪案。我等制伏钱牧,揭穿余基谋反奸计,破解潘县令遇害之谜,皆须视为本地之情形也,其皆各自成案,与那三案并无关联。”
洪亮点头,少顷,说道:“卑职始终不解大人为何不对吴峰立即下手。初时,诸多迹象桩桩件件均显露那吴峰乃作案之人。”
狄公答道:“我初遇丁秀才时,便见他行止可疑。我同马荣与丁浩在街市之中相遇,听说我乃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丁浩即现惊恐之状。谅那丁浩曾经听说我有专断疑案之虚名,便一时曾想打消毒死亲父并嫁祸给吴峰之念,然又转念一想,其奸计天衣无缝,毕竟可以试上一试。想毕,便邀我去到茶馆,编造出那吴峰蓄意谋害丁将军一事。”
马荣恼道:“丁浩那厮编得头头是道,竟将我等都瞒过了。”
狄公微微一笑,又道:“后来那丁将军果然一命呜呼。对狼毫内藏有毒刃之事,丁浩并不知情。今日堂上我猛地取出那能致人死命之狼毫,将笔杆儿开口一端直指丁浩脸面,丁浩若是在余大人赠笔之后曾动过手脚,见笔定然惧怕,自会露出破绽。可丁浩见笔后并未惊惶害怕,而是恰如我等一般,对那凶杀一案困惑不解。他必定花了半个时辰,绞尽脑汁想弄个明白:他那相好有无插手其中?是否有人先知其有杀父之心,遂顺其所愿杀死其父后再来索取丰厚赏赐?我以为,丁浩发现其父身亡后曾反复思量,决意不改初衷将吴峰陷害为杀人凶犯。一旦定下吴峰有罪,丁浩便不必担心真凶上门讹诈索取钱财,故而径直来至县衙将吴峰告下。然丁浩未曾料到,他那天衣无缝之诬陷竟如此经不起推敲。”
陶干插言道:“大人,卑职甚是不明。那盒染毒蜜枣分明与那吴峰有关!”
狄公答道:“分明过头了!此罪证伪造得过了头,再则,此种奸谋与吴峰之为人秉性全然不符。实不相瞒,虽我不甚喜爱吴峰那人,然其却是聪明绝顶,快人快语。毋庸置疑,此人画艺精湛,但对那日常琐事却马虎草率、漫不经意,可做起心驰神往之事,却是全神贯注。吴峰倘若决意将人毒死,自然不会选用颜料藤黄,也绝不会在盒中盖上印记,留作把柄。”
陶干听罢点头,说道:“吴峰吃那盒内之枣,并不知我已将蜜枣调换,且吃完一枚还要再吃。故吴峰无罪,便有定论!”
狄公说道:“正是如此。我还是按先后顺序一一讲来。丁浩到县衙报案之后,我便即刻去见吴峰,要将原告、被告二人秉性赋质做一比较。我一见吴峰,便知他并非是那预谋杀人之徒。丁浩所言之吴峰杀人动机,纯属牵强附会、无稽之谈,因此我揣测,那凶案乃由别人所为。丁虎锢罪恶滔天,因此必然结怨甚多,倘若有人要取其性命,亦不足为怪!当时我断定,丁浩不过借此诬告吴峰罢了,其诬陷吴峰乃因争风吃醋之故。吴峰诸多画像均为同一女子,而那丁浩又书写艳诗情函,因此我以为,二人乃情场对手。
“见得那染毒枣盒后,我更确信丁浩确在设计陷害吴峰。然我以为,那丁浩已想出办法令其父在食枣之前便能察觉此枣有毒。依我之见,丁浩即使要铲除情场之敌,也绝不致将亲父毒死。”
洪亮插言道:“卑职现已明白大人何以认定吴峰并非凶犯。”
狄公又道:“我既认定丁浩心术不正、阴险狡诈,待发现吴、丁二人并非为争一女子而争风吃醋时,便另有看法。丁浩诬陷吴峰,既然并非因他是情场对手,那却又是为何?唯一可能之解,便是丁浩将其父谋害,却要吴峰替他顶罪。于是我想,定是丁浩备得两件凶器,一件已用来杀死其父,然此凶器究竟如何使用,我还须仔细思量;另一凶器便是那盒毒枣,此乃备用之凶器,一旦那小刀未曾奏效,丁虎锢吃了蜜枣亦会丧命。若是如此,则须查明丁浩何以要谋害生父,此举是否与其所爱妇人有关。因此,我又遣黑兰去得丁府打探虚实。”
说到此处,狄公停下来喝了盅热茶。室内寂然无声。少顷,狄公又说道:“然此时我又为另一疑点所困。那丁浩费尽心思欲将那有毒蜜枣栽在吴峰头上,便自然会做些手脚使吴峰与那杀人狼毫脱不了干系。我绞尽脑汁、反复细观那杀人狼毫,却仍不见此笔与吴峰有何瓜葛。于是我又回头想那初始之想法,即另有一人暗中将那丁虎锢杀死。此杀人之举恰好与丁浩之毒枣计偶合。”
乔泰言道:“正如大人适才所言,那丁虎锢仇敌甚多,故才有此偶合之事。恰因那丁虎锢偷生怕死害了八百将士性命,余寿乾大人才取其狗命!”
狄公点头,说道:“可是即使我认定丁府命案乃他人所为,却仍解不开凶案之谜。不过我却可以断定,丁、吴二人皆无杀人嫌疑。待我发现丁浩杀父之心时,此凶杀之谜早已解开。”
洪亮插言道:“大人曾说一半案情已明,原来此‘一半案情’就是此意了。大人以为丁浩所作之艳诗情书与丁将军四夫人有关。据黑兰禀报,那四夫人左乳之上有颗黑痣,而丁浩诗中又有‘酥胸绵软白胜雪,疵点怎掩明月光’与‘岂顾伦常与典章’之句,故大人断定丁浩与其父四夫人有苟且之情而欲害其父!”
狄公说道:“正是如此。说起凶案之另一半谜底,实不相瞒,如余大人不将其书斋之名刻在笔杆儿上,我兴许万难查出是谁取了丁虎锢性命,而只能认定丁虎锢乃被机关暗器所伤。因书斋之门落锁上闩,凶犯无法进出。余寿乾大人聪明绝顶,我真是自叹弗如!想必诸位已然看清,待小刃出得笔管之后,那细藤便在笔内伸直,因此我即使曾向笔内窥探,欲探查管内是否隐含机关,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待出城访那鹤衣先生时,我才获知‘宁谧轩’乃老按察使大人书斋之名,而我才记起丁虎锢命案发生之日,其所用笔杆儿上有此字样。我又想起陶干的吹管杀人之说,这才明白,那笔中管孔亦可用来作案。再想起那日丁虎锢书案上蜡台不在原位,故而推断,烤那毛笔时,笔杆儿内之暗器便会飞将出来。如此,其余之事便不难推想。”
乔泰问道:“若那丁浩寡廉鲜耻,并不自戕,我等又当如何?”
狄公平心静气地答道:“我便将其与那淫妇拿至县衙,严刑拷打,逼其供认通奸之罪!”
狄公慢抚长须,环视四位干办,待无人言语,知其已明案情,于是说道:“我再来说说第二件案子,即余大人遗书案。”
四名干办转过身去看悬在墙上的画。
狄公说道:“画之内衬所夹带的遗书,乃余大人写来迷惑余基之用。那余大人之计已获成功。余基找到画中所夹带的遗书后,便偷梁换柱,将伪造之遗书裱糊于原处还给余夫人。须知,并非遗书,而是画轴才是真正要紧之物,那山水画中暗藏玄机,常人实难察觉!”
狄公起身,走至画轴跟前,四名干办亦忙离座,站在狄公身旁。
狄公开口言道:“我估量,此山水画轴与余大人那乡间府第之间必有关联。我去那府第亲访便是为此。”
陶干忙问:“此画与那府第有何关联?”
狄公答道:“其中道理,说来倒也简单。余大人不惜工本,殚精竭虑要保存之物唯此二物而已。余大人想方设法不让画轴于其身后遭毁,又叮嘱余基不得丝毫更动那乡间府第。初时,我以为此山水画乃余大人乡间府第之图,图内画明余大人真实遗书秘藏之处。然等我到得那府第之后,却不见此画与那府第有相似之处。只是到了昨晚,我才明白其中奥秘!”
狄公面带笑容,环视四名亲随干办。四人尽皆不语,但等狄公点破玄机。
狄公说道:“如若细观此画,便会看出此画有怪异之处。画中有数处房舍,分布于峭壁之间,每一房舍皆有小路可通,唯独那右侧画顶处最大最精美之亭阁除外。此亭建于河边,无路可达。我认为,此亭与众不同,内中必有缘故。四位且看画中树木,难道尔等看不出其中奇特之处?”
陶干与洪亮细细看画,马荣与乔泰自知看不出所以然,索性站在一旁,赞叹地看着狄公,等其点破机关。待洪亮与陶干摇头作罢后,狄公又道:“画中屋宇均被树木团团围住,并且树木大多是随意画来。可你们看,唯有那松树画得细致真切,棵棵松树皆清晰出现在画面之上。可以看出,松树的多寡依次变化:山顶小路尽头只有两棵松树,往下便是三棵,在小路越涧处则是四棵,到得右侧画顶那大亭附近便是五棵。我断定,松树乃标志,标明须循之路。山顶两棵松树即为此画与那乡间府第关联之物,乃迷宫入口那对松树是也!”
“如此说来,此画乃进入迷宫之指南图,指点懂画之人到得余大人建于迷宫内之房舍或亭台!”陶干听罢,高声说道。
狄公摇头,说道:“不然,并非全然如此。不错,此画指明通往迷宫内亭台之路,然那余大人几乎每日去到迷宫里面,迷宫内必然有亭阁供他读书作画。画中精美之亭即是那亭阁,这点我与你所见略同,然我却不以为循迷宫内路径便可到得此亭。余大人将迷宫中之亭阁用作密室,倘若有人不惧艰险,不畏繁难,便可循此路径到得书亭,余大人岂会将此亭当成密室而存放其紧要书札等物?然余大人为何将画内两段道路画得大小相同?为何用那山涧标明后半段山道?”
陶干旋即答道:“欲使此画更难看得明白!”
狄公道:“不然!余大人煞费苦心地标明,那四棵松树所在之处乃一紧要处所,再往前便非寻常山道。到得此处后,须沿涧而行,涧上小桥亦隐含此处乃转折所在之意。我认为,到得此处便须离开迷宫内寻常通道,转而抄近路去那隐秘书亭。那书亭必不在通道近旁,却是隐僻在两条通道之间某一拐弯抹角处。”
陶干点头称是,高声说道:“好一个隐藏物品之所在!将要紧物品藏在此处胜过藏于城堡之内!如不知晓那秘密小道,即便在迷宫之内寻找月余,也休想到得那书亭。然余大人及知此秘密者却只需花费片刻工夫便可到得!”
狄公说道:“言之有理!你适才最后所言倒是十分重要。那余寿乾常去迷宫内,自不会每次皆花上半个时辰沿那曲折通道转来转去。我想,里面必有秘密捷径。我等且再沿画中小道往下看来!”
狄公用食指指着山顶小屋,那小屋两边各有一棵松树。狄公说道:“此乃迷宫入口。我等沿石级而下,再沿小道前行。第一岔道无关紧要,或左或右皆可通行。之后,便到得第二岔道,道旁长有三棵松树,此乃暗记,表明须靠左而行。再后便到得山涧,此乃须离开常道之处,那四棵松树便是那捷径标志。我想,恰恰在四棵松树正中,于第二、第三棵松树之间便能找得捷径入口,其势恰似画内之山涧。沿此密道前行,在某处便会见得五棵松树,两棵长于一侧,三棵则长于另一侧。那余大人之书亭定在此处!”狄公边说边将食指置于画顶右侧高亭之上。说罢,狄公回至案后,于椅中坐定。
狄公又道:“若我之估算无大错,我等定能在此亭中找得铁箱或类似对象,而余大人之要紧契约、凭单等物,另加遗书,必在其中无疑。”
马荣说道:“卑职听了依然不甚明白,不过我主张不妨试上一试。然我等还有一案在手,白兰至今仍下落不明!”
狄公听罢马荣之言,脸现忧郁焦急之色。他边呷香茗边缓缓说道:“此案确是令人头痛!说起寻访此女下落,我等尚无任何作为。方班头为人正派本分,乃大唐良善百姓,我对他亦心甚喜之。如今寻访其女不着,我心中更是不安……”
狄公脸现疲态,以手加额,说道:“今日用过晚膳,我等还须聚在此室,商讨寻访白兰之法。审结其余诸案之后,我等即可倾全力解开这最后一谜。我等此刻便去余大人域外府第,看我适才那捷径,说得对与不对。如若我等能找到余大人遗嘱,便将其附于余基谋反案卷内,呈交上去。待没收余基家产时,户部须将余杉应得之家产留给其母子二人。乔泰,你于午后全力调遣人马,巩固城防,以备蛮兵来袭。洪亮随我与马荣、陶干一同前往迷宫!”
二十三
半个时辰过后,已故按察使余大人之东郊府第之内一片忙碌景象。府第之内,衙卒处处可见,或清道路,或点家具,或巡后院,衙卒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狄公立于院内,前边便是通向迷宫之石门。狄公对洪亮、马荣、陶干及二十名衙役训示道:“我亦不知在迷宫内该走多远,虽估计路途不会过长,然究竟如何,我等尚不知晓。待我等向前行走之时,每隔二十步须有一名役卒离队留下,以便与前后衙卒呼应,我不愿在此迷宫内迷失途径!马荣,你手持长枪在前开道。我不信此迷宫内会有陷阱,然此地荒芜多年,兴许毒蛇猛兽在此筑得巢穴亦未可知,诸位皆须小心才是!”
狄公言毕,众人穿石拱门而过,入得迷宫而来。
迷宫通道之中,弥漫着腐枝败叶之味。宫道虽窄,依然可容二人并肩而行。宫道两侧树木密植,不可逾越,树木种类繁多,只不见松树影子。头顶树枝交合,由藤蔓所缠,且多处藤蔓低悬,狄公等人须俯身低头方得通过。那通道两侧树干之上长满巨蕈,马荣用枪头挑了一朵,一团白粉喷将出来,恶臭难忍。
狄公提醒道:“马荣,小心,此种菌蕈兴许有毒!”
狄公在那第一左转处停下脚步,只见拐弯处三棵老松相傍而立。狄公心内高兴,微笑道:“此乃第一路标!”
只听马荣喊道:“大人,小心!”
狄公急急闪过一边。一只巴掌大的蜘蛛“啪”的一声落在地上,那蜘蛛一身黄斑,长有长毛,双眼闪出凶邪的蓝光。
马荣上前,用枪尖刺个正着。“卑职可不愿有此类虫蝎落在背上。”说罢,又继续向前走去。
通道似乎又逆向而行,再过二十步左右,又陡然向右折去。
狄公向马荣喊道:“停步!此处便是第二路标!”只见一排四棵松树沿道而立。
狄公说道:“我等须在此处离开常道,入那秘密捷径。你在那第二、三棵松树间细细探察!”
马荣提枪在那榛莽丛中乱刺,蓦地突然跃起,并不顾礼仪地将狄公猛地推到一旁。只见一条三尺长短的赤蛇爬过腐枝败叶,眨眼间消失在树根洞内。
马荣咕哝道:“这真是个待客的好地方!为何那画轴之中不见此长虫!”
狄公说道:“离衙前我命你穿上狩猎脚套,道理就在这里。你再仔细看来。”
马荣蹲身在那树枝之下仔细窥瞧,过了片刻,直起身子说道:“此处确有一小道,只是狭窄得很,连一人都难以走过。待我先行入内将头顶树枝拨至两旁!”说罢,便消失在那密枝浓叶间。
狄公紧了紧衣袍尾随而入,洪亮与陶干则紧随其后。众衙卒望着方班头,踌躇不前。方班头手持短刀,向手下衙卒喝道:“休得惧怕而踌躇不前!如有毒蛇猛兽,我等当奋勇杀之!”
那窄道长只数丈而已。在荆棘之中行不多时,众人便又上得迷宫常道。此处常道又岔成左右两条急弯。狄公先向左转,只见眼前有一又长又直的宫道,便摇头道:“我想,既为捷径,必不会有那又直又长的宫道。定是在那相反方向。”
狄公转身,返回窄道出口处。待转过一拐角之后,众人便到得一短捷通道之内。狄公喜道:“这便是了!”说罢,用手指向左右两侧。一旁立着三棵松树,另一旁则长着两棵老松。
狄公对同来之人说道:“据余大人画轴所示,那隐秘书阁必离此不远。我以为,通道必在那两棵松树之间,对面三棵松树只为凑成五棵罢了!”
马荣急忙跃入两树之间的灌木丛内。众人听得马荣连声大骂,待出得草丛,他已是双腿沾满稀泥。马荣恼道:“前面别无他物,唯有一潭死水!”
狄公听罢,皱起双眉,说道:“此前样样件件与那画轴相符。沿潭必有路径!”方班头向众衙卒将手一挥,众衙卒便拔剑出鞘,砍伐潭边荆棘草丛。少顷,便露出池潭边缘。马荣陷足之处依然翻冒水泡,潭中死水臭气熏人。
狄公弯腰,透过下悬树枝细细窥视,突然急急将身子缩回。
只见水中冒出一形状怪异的头颅,头上一双黄眼直视众人。
马荣倒抽一口冷气,举矛欲刺,狄公忙举手制止。
一条大蝾螈慢慢爬出水潭。那蝾螈长五尺有余,上得池岸便滑进水草之中不见踪影。
众人皆大骇。马荣说道:“卑职宁可面对六名胡兵,也不愿见此怪物!”
然狄公却喜形于色,说道:“我常读古书,早知世上有蝾螈此物,然今日才有眼福得见此物!”说罢,依然细瞧池岸。池岸上并无道路痕迹,唯见污泥水草。狄公复又看了看那潭内黑水,突然对马荣言道:“你可曾见到那潭中之石?那分明是一串穿池而过的石块!我等且上前看来!”
马荣将袍角塞在腰带内,余下之人亦依样而行。
马荣跨在石上,用长枪在四周水中探了探,喊道:“就在左前方又有一方石块!”
马荣分开垂枝,跨上第二块方石,又突然收住脚步。此时狄公正紧随其后,与马荣撞个正着,亏得马荣伸手扶住,才未落入水中。
马荣默不作声地用手指着一根断枝,在狄公耳边低声说道:“那树枝乃人手所折,且折断不久。瞧,那枝叶尚未枯黄。大人,有人今日才从此处经过!此人在石上站立不稳,便伸手抓那树枝!”
狄公抬起双眼看那树枝,点头轻声说道:“兴许此人就在近旁,我等须加小心,防他来袭。”说罢,狄公又将此话对附近石上的洪亮说了,洪亮又说与陶干、方班头知晓。
马荣喃喃道:“我宁愿同人交手,也不愿见那黏滑怪物。”说罢,又持枪探路,向前行去。
水塘不大,然狄公等人须投石问路,有些石块又没于水面之下,故费了些时间才到得对岸。若是熟识路径,只需片刻即可。
到得岸上,马荣、狄公即蹲下身子。狄公用手拨开树枝,只见前面一片空地,空地四周遍长树木榛莽,中央一棵大杉树下立着一座圆形石亭,亭窗紧闭,大门半开半掩。狄公待衙卒全部都过得小潭,便大声喝道:“将那石亭团团围住!”话音未落,狄公便纵身跃至亭前,一脚踹开大门。只见两只蝙蝠拍打翅膀飞将出来。
狄公转过身来。众衙卒已四散围住石亭,在灌木丛中搜寻起来。狄公摇头说道:“亭中无人!方班头,你率众衙役将此空地细细搜寻一番!”
狄公重又进得亭内,马荣、洪亮、陶干紧随在后。马荣抬手推开窗户。亭内光线阴暗,狄公见那亭内中央仅有一张石桌,后墙之前有一石凳,此外并无家什用具。室内四处灰土堆积,霉迹斑斑。
石桌之上置有一盒,约一尺见方。狄公以袍袖拂去盒盖尘土,只见那盒乃绿玉雕刻而成,盒盖及盒壁之上云飞龙腾,栩栩如生。狄公轻轻将盒盖揭了,取出一卷小包,卷外锦缎早已褪色。狄公举起小包,对亲随干办言道:“此包之内便是余大人遗书!”
遗书
春华秋实,自古皆然。人至暮年,当回首平生功过。余曾自思已尽绵力于社稷,可谓此生不虚。然顾膝下,逆子不肖,方觉一事无成。余忙于政事,不期顾此失彼,疏于家教,长子余基,甚负我望。
余基心怀邪念,欲壑难填,余终之后,其难免滋生事端,祸及自身。若余基命丧囹圄,或斩首法场,余门香烟不继,列祖列宗势必怪余。
为余门有后,余续弦梅氏。上苍有眼,余又得一子,取名余杉。杉儿敦厚仁孝,余心甚慰。若次子成能,亦可光宗耀祖。
余年事已高,不久人世,故预立遗书,安排后事。若余言明,将家产由二子平分,则杉儿性命危矣。故余于病榻之上虚留遗言,却将真实遗愿书写于此,且签字盖印以证之。若余基幡然悔悟,弃旧图新,可与余杉各得一半家产;若其惹是生非,触犯刑律,则全部家产归余杉一人。
余自另立遗书一纸,言明二子平分家产,且将此纸遗书藏于画轴内衬之中,但等余基取出。若其遵嘱行事便好,此乃上苍垂怜佑我余门;若其伤天害理,销毁遗书,定然以为画轴之谜已解,而将画轴交还余之遗孀梅氏。待有识县主识得画内机关,自会循图而来,得此遗书,秉公而断。
余祈求上苍保佑,待县主读此遗言之时,我儿余基尚未手沾鲜血。倘若余基已是罪行累累,则烦请县主将此遗书连同附文呈送上台。县主解开画谜,深入迷宫,定然心劳神疲。老朽于此叩首称谢。
愿上苍赐福县主,佑我余门!
立嘱人:翰林学士、前按察使余寿乾(签字盖印)
洪亮说道:“此遗书所言竟与大人所言不差分毫!”
狄公正在阅看遗书附文,听得洪亮之言,便心不在焉地点头。那附文乃一单页彩纸,原与那遗书卷成一卷。狄公看罢,又高声念道:
在下余寿乾教子无方,致使长子余基作奸犯科。在下生前从未因私有求公门。我子现今触犯国法,在下出于舐犊之心,于下世后恳请上台垂怜,如若不违条律,从轻处置余基。
余寿乾亲笔
石亭之内光线昏暗,一片寂然,唯能听得亭外众衙卒吆喝之声。狄公将遗书及附文慢慢卷起,深为余寿乾遗言所动,因而言道:“余大人真乃诚笃之人也!”
陶干用指甲刮那桌面,说道:“桌面之上似有图案!”说罢,抽出尖刀刮那积灰,洪亮与马荣也一起动手,渐渐便见得一圆形图案。
狄公低头细看,说罢:“这便是迷宫之图。瞧,那曲折宫道恰成四字古篆:‘虚空楼阁’,与那山水画之题一字不差。‘虚空’,便是按察使大人辞官退隐后常思常想之二字。”
陶干说道:“迷宫中捷径亦明示于图内,所植松树均以圆点标出!”
狄公又细细看那迷宫之图,将食指沿宫道划去,叹道:“此迷宫真是匠心独具!瞧,如从入口进宫,每逢岔道则靠右而行,须待走完全部宫道方能到得出口。反之,若是由出口而入,每逢岔道便靠左而行,欲达入口,亦须穿越整座迷宫。然若不知有此捷径,则万难找到此秘亭也!”
洪亮说道:“我等须请余夫人应允,将此迷宫逐点清理,修成兰坊又一胜景,定能赛过那荷池白塔!”
说话间,方班头走进来禀道:“大人,那先前到得迷宫之人早已离去。我等搜遍榛莽草丛,也不见其踪影。”
狄公命道:“令衙卒好生察看树干树顶,兴许那可疑之徒正藏身其间!”
方班头离去后,狄公见陶干蹲在宽大长凳上细瞧凳上所积之灰土,不禁好生诧异。
陶干摇头道:“大人,倘若卑职不曾看错,此暗斑莫非血污不成?”
狄公听得此言,心内一惊,浑身发冷,急步走至凳前,用手指擦那斑迹,然后又走至窗口细看手指,见其确是暗红血斑无误,便猛地转身对马荣道:“看那石凳之下藏有何物!”
马荣用长矛在凳下暗处一阵拨弄,只见一只大蛤蟆跳了出来。马荣又跪在地上向凳下细瞧,禀道:“唯有蛛网、灰土而已!”
此时陶干对凳后空处一瞧,脸色骤变,转身惊呼:“那凳后有一死尸!”
马荣纵身上凳,与陶干一起抬出一具女尸。尸身已然僵硬,浑身上下沾满血迹、泥浆,项上已无人头。
二人将女尸置于凳上。马荣解下披肩盖住女尸下体,便退后而立,双目圆睁,显露惊骇之色。
狄公弯腰细看女尸,只见女尸左乳之下有一刀伤,双臂亦是疤痕累累。狄公慢慢将尸身翻转,但见其双肩及臀部布满鞭痕。
狄公站直身子,眼中怒火燃烧,愤然说道:“此女子昨日方遭杀害。尸体虽已僵直,然肌肤尚未腐烂。”
马荣惊问:“她又如何到得此地?她在穿越迷宫时早已无衣遮体!瞧,此女大腿被荆棘剐伤多处,小腿沾满潭泥。正是此女差些滑入潭中,才将那树枝折断。”
狄公说道:“我等须弄明白谁将此女逼至此处。速唤方班头入内。”
见方班头进得石室,狄公命道:“脱下袍子将这女尸裹上,再命衙卒砍些树枝抬那尸身。”
方班头脱下上衣,突然双目圆瞪,惨叫一声,呼天抢地高喊:“白兰!”
众人闻言皆失声惊呼。
狄公抬手制止,问方班头道:“方班头可曾弄错?”
方班头抽泣道:“白兰七岁那年曾被开水烫伤左臂。那烫伤之处我如何会认错?”方班头边说边指那臂上伤痕。说罢,伏于女儿身上号啕不止。
狄公双手笼袖,双眉紧锁,沉思片刻,突然问洪亮道:“你可曾访得李夫人下落?”
洪亮手指方达,却不言语。
狄公近前,手按方达之肩,问道:“方班头且莫恸哭,你且告知本县李夫人家居何处。”
方班头并不抬头,只是言道:“今晨卑职遣黑兰寻访去了。”
狄公闻言,急忙转身拽住马荣衣袖,耳语数言。
马荣二话不说,匆匆离亭而去。
二十四
黑兰依从父命,一早便离了县衙去寻访李夫人住处。几天来,黑兰日夜思念大姐,心急如焚,遂快步沿大街向东门而行,希冀借此一解心中愁绪。
黑兰在十字路口小贩处绕了一阵,又往东门近处街市而去。方班头曾对其言道,那李夫人擅长书画,黑兰便先去一家纸笔庄探询。
恰巧那店主与李夫人相熟。店主说道,李夫人多年来常在他店中购买笔墨纸砚,年纪在五十上下,现今仍在人世。店主又说,那李夫人往常曾教授书画,然已有月余不收徒授艺,故劝黑兰不必费时前往。
黑兰答道,此去并非求师学艺,只为一远亲托其前往看望。那店主便将李夫人住处细细说与黑兰听了。原来那李夫人家距纸笔庄仅几条街巷而已。
黑兰本想回县衙禀报父亲,然见阳光和煦,天清气爽,故不愿早早回衙,遂拿定主意,按店主指点到李夫人住处看个究竟。
李夫人家位于一僻静巷子内,巷内房屋均高墙青瓦,大门黑漆,光彩熠熠。黑兰心中思忖,此巷兴许是年老殷实店主所喜居住之处。
黑兰入巷行至半途,见一宅门上有个“李”字。这宅子颇大,门上饰有铜钉。黑兰立于门首,不禁举手叩门。见无人应答,黑兰更觉诧异,决意入内窥探,遂使尽力气敲门,并将耳贴在门上细听,终听得宅内传来轻轻的走路声。黑兰又举手敲门,宅门开启,一中年妇人着淡妆素服,手持银头拐杖立于门首。那妇人将黑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冷冷说道:“姑娘因何敲我家大门?”
黑兰观那妇人着装举止,便知其必是李夫人无疑,便敛衽施礼,恭敬说道:“我乃方铁匠之女,名唤黑兰。我欲寻一良师,授我作画技艺。经纸笔庄店主指点,斗胆前来拜见。尽管那店主言道,夫人不再收徒授艺,然我一心学艺,望夫人勿怪!”
那妇人望着黑兰,思量片刻,转嗔为喜,说道:“我不再收徒授艺,此话不假,然你不辞辛苦前来见我,岂能让你就此离去?且进宅来喝杯淡茶,再走不迟!”
黑兰重新施礼,便随李夫人入宅。李夫人一瘸一拐在前引路,二人穿过一精致小园,进得客厅。在李夫人离去取水之际,黑兰将室内扫视一番。客厅不大,却洁净明亮,装饰雅致,茶几、所座椅凳皆以红木制成,上雕花鸟虫草,椅凳则垫有绣花丝枕。靠后墙一张方桌上有一古老铜炉,炉上香烟冉冉,桌后墙上则悬一狭长花鸟画轴。窗棂上糊有白纸,纸上无丝毫灰土。
少顷,李夫人手提铜壶回至客厅,将沸水倒在细瓷茶壶之内,亦在凳上坐了下来。二人喝茶寒暄。黑兰看那李夫人,心想,此妇人虽一足微跛,年轻时定然有些姿色。李夫人面相周正,然五官略嫌粗大,双眉稍浓,却不难看出些昔日之娇媚。黑兰见李夫人谈笑甚有兴致,倍觉受宠。
黑兰不见宅中有奴仆婢女,心中诧异,便问缘故。李夫人随口答道:“寒舍甚小,我素喜清静,平时只用粗使老妈一名,不喜身边有诸多仆人。数日前她身子不爽,我便遣其回家,其家离此处不远。老妈子丈夫是个小贩,闲时亦来帮我照料花卉。”
黑兰忙道,既然女仆不在,自己实是叨扰了,故欲告辞而去。李夫人忙说不妨,此时正喜有人相陪,说罢速将茶盅斟满。
李夫人将黑兰引至厢房之内。一红漆大桌几乎占了整个厢房。靠墙立着一座书架,架上有六个笔筒,筒内各色画笔大小不一。地上有一敞口大瓷缸,内中纸卷、丝轴成堆。窗外一园极为精巧,园中奇花异卉竞相斗艳。
李夫人让黑兰在桌旁矮凳上坐了,请其观赏自己所作之画。李夫人将画轴一一打开,黑兰虽对书画一窍不通,却也看出其画艺甚精。李夫人专画花鸟,每帧画幅色彩真切自然,栩栩如生。
李夫人热情待客,黑兰反觉过意不去,意欲告知李夫人,自己此次来访乃县衙所差,然不知狄大人欲将此事保密与否。寻思片刻,黑兰拿定主意,还是装作为学画而来,只待时机告辞而去。
李夫人将画轴卷起。黑兰起身看那窗外小园,只见园内花草曾被踩踏,便顺口说了几句。李夫人闻言,恶狠狠道:“前日那些衙役前来搜查,踩死好些花草,真是可恨!”听得李夫人话音如此愤恨,黑兰惊得转过身来,却见李夫人面容镇静如初,便又急忙施礼。
李夫人将头探出窗外,观看天色,说道:“只顾说话,不想已至午膳时分!看来已应准备饭餐,然我平生不乐此事。姑娘,你看来年轻能干,我欲请姑娘助我,不知可否?”
黑兰不便推却。再则,黑兰没对李夫人实言相告,心中颇为不安,寻思若能替其做顿可口饭菜,也可聊以自慰,便说道:“奴家做事愚笨,愿替夫人生火添柴。”
李夫人面露喜色,引黑兰穿过后院到得厨房。
黑兰脱去外衣,卷起衣袖,燃旺灶内余火。李夫人则坐在矮凳上,喋喋不休地说其丈夫之事。李夫人自叹命薄,婚后不久丈夫便因病身故。
黑兰从竹篮中取出些面条,切些葱蒜,又从窗外绳上取下几片蘑菇,然后起油锅,加入蔬菜及一应作料,又将面条放入锅内,顷刻间厨房便香味扑鼻。
李夫人取出碗筷,外加一盘泡菜,二人便坐在凳上用起餐来。
黑兰胃口甚好,然李夫人只用了半碗便放下碗筷,将手置于黑兰膝头,对其烹饪手艺称赞了一番。黑兰抬头,见李夫人眼露异样目光,便甚感窘迫。黑兰想道,二人都是女子,那李夫人凝望自己,却也不必害羞。可不知怎的,黑兰心中甚不自在,便稍稍从李夫人身旁移了开来。
李夫人起身,取出一锡壶与两只酒盅,微笑道:“你我二人喝上一盅,借以消食!”黑兰闻言,不再窘迫。黑兰从来酒不沾唇,心想唯富家女子才有此口福,今日不妨喝上一盅。此酒名唤玫瑰露,酒味香醇,不须温热便可饮用。
李夫人为黑兰连斟几盅,黑兰心中好不欢喜。酒饭毕,李夫人引黑兰回至客厅,让其坐在自己身旁的长凳上,又唠叨起那已故丈夫。
李夫人将手围在黑兰腰上,说道结婚对女子坏处甚多。男子生性粗鲁,不解人意,万难指望男子能似女子一般说些体己话。黑兰以为李夫人所言极是。似李夫人这般年长女子能与自己说如此知心话语,姑娘甚有受人抬举之感。
过了片刻,李夫人起身高声说道:“我考虑不周,让你为我下厨操劳。想来你必定疲乏,不如在我作画之时到我房中歇息片刻。”
黑兰心想,此刻本该回县衙复命,然今日奔波半日,确实疲乏,又加饮了几盅酒,有了几分醉意,留下休息片刻倒也无妨。再说,看看这等女子梳妆台亦是一桩美事。于是半推半就,便跟李夫人到得后宅一室。
李夫人卧房比黑兰所想的还要精致。一球状景泰蓝香炉从横梁悬下,那乌木梳妆台上有一银质圆镜镶嵌于雕花檀木框架之内,镜前有白瓷与漆木小盒十数只。大床亦为乌木,雕刻精美,并镶有珍珠螺钿数颗,白罗帐上以金丝织成各式图案。
李夫人随手将一帘子拉至一旁,帘后大理石石阶通入一间浴室。李夫人转过身来说道:“姑娘,你在此沐浴,不必客气。待你歇息完毕,我二人再于书房用茶!”说罢,关了房门离去。
黑兰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坐下,打开梳妆盒,看这嗅那,甚觉新鲜。看毕,又走至床边堆起的四只红色皮箱跟前,见皮箱之上分别用金漆写了春、夏、秋、冬四字,箱内皆是李夫人袍服,黑兰不敢擅自打开观看。
黑兰掀开帘子,进得浴室。木盆旁有个小桶,角落里有两只水缸,一冷一热。窗外日光映照在糊有油纸的窗棂上,竹影婆娑,那纸窗倒似幅雅致的斑竹水墨画。
黑兰提起热水缸盖,只见缸内水冒热气,水面香叶漂浮,遂快速褪去衣裤,舀了几桶热水倒在盆内。待舀取冷水时,猛听得身后有响动,便旋即转过身去。
李夫人手拄拐杖站在门内,微笑道:“姑娘勿怕!我亦倦了,须小睡一番。你浴毕再睡,可睡得格外香甜!”
李夫人边说,边盯视着黑兰。黑兰猛觉万分惧怕,忙俯身捡取衣裤。李夫人走上前来,猛地从黑兰手中夺走下衣,厉声问道:“你怎的又不沐浴了?”
黑兰惊得忙赔不是。李夫人猛地将黑兰拽近身边,轻声说道:“姑娘何须假正经?!你这身段甚是漂亮!”
黑兰心中憎恶顿生,猛地推那妇人,李夫人遂跌跌撞撞向后退去,待站稳后,脸色一沉,双眼直冒凶气。
黑兰站在浴室之内,浑身颤抖,不知所措,李夫人则举杖便砸,打在黑兰的大腿上。黑兰疼得忘了害怕,忙弯腰捡那小桶,欲向李夫人砸去。然黑兰未曾想到,那李夫人善使手杖,未待手指触到木桶,臀上便又挨了一杖,疼得黑兰往边上一躲,尖叫起来。
李夫人狞笑道:“姑娘,别耍花招!你须记住,老娘这手杖能劈还能刺。你这蹄子倒是比你姐姐白兰难对付。然不用多久,你就会俯首帖耳听命于我!”
黑兰没想到李夫人会提起白兰之名,顿时忘了疼痛,喊道:“我姐今在何处?”
李夫人斜睨了黑兰一眼,说道:“你欲知你姐现在何处?”说罢,随即走入卧室,转至一帘幔背后。
黑兰心内焦急,恐惧交加,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得李夫人从帘后发出咯咯笑声。
李夫人左手将帘拉至一旁,右手握着一柄长尖刀,手指梳妆台得意地说道:“你且看来!”
黑兰一声惨叫。梳妆台镜前放的正是白兰人头。
李夫人用手指试那刀锋,快步下到浴室之中,嘶哑着声音说道:“你这不识抬举的蹄子!既然你不想与我亲热,我便将你像你姐姐一般杀死!”
黑兰转过身来一边高呼救命,一边欲砸破窗棂,逃入园中,却忽见一高大黑影映在窗纸之上,便吓得倒退一步。但见那窗子从框内掉了出来,一名大汉一跃而入。
大汉迅速扫视二位一眼,随即跳至李夫人身旁,躲过尖刀,抓住李夫人手腕,只一拧,那尖刀便掉落在地。只一眨眼,大汉便解下腰带将李夫人双手绑在身后。
黑兰高呼:“马校尉,正是此人害了我姐性命!”
马荣粗声说道:“你这妮子,竟不害臊,快将衣服穿上!我已知晓是此妖婆杀了你姐姐白兰!”
黑兰只觉两颊发热,趁马荣牵了李夫人去卧房之际,匆匆穿上衣裤。待她来到卧房之内,马荣已将李夫人手足绑个结实,掷在床上。
马荣将白兰人头放于篮中,说道:“快去打开大门,衙役们少顷便到。我打听到这妖婆住处,赶紧驱马先至。”
黑兰不悦,说道:“你这蛮汉,我可不听你的差遣!”马荣大笑。黑兰匆忙离去。
黄昏时分,狄公与众干办聚在私宅之内。此时吴峰进得室内,向狄公请安毕,嗓音嘶哑地说道:“白兰头颅已安放在尸身上。小生购下一厚棺,不日便可入殓安葬。”
狄公问道:“方班头现在如何?”
吴峰回答:“回大人,他既知白兰已死,空悲无益,今已止哀。黑兰现今在其身旁伺候。”
吴峰言罢,作揖退出。
狄公道:“那后生如今已清醒了许多!”
马荣不悦道:“卑职却是不明,此后生在县衙内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却是为何?”
狄公说道:“依我之见,白兰惨遭不幸,吴峰自觉处置不当,心中过意不去。今解助料理后事,此乃人之常情。可叹白兰落入那妖婆李夫人掌中,必定受尽凌辱折磨。尔等均见她遍体鳞伤,好不可怜。”
洪亮说道:“卑职依然不明白,大人何以在迷宫便知晓白兰之死与那李夫人有关?”
狄公身靠椅背慢捋胡须说道:“细想也不难明白。老按察使从未将密道之事透露给他人知晓,即使其子余基、其续弦梅氏都不曾到得其中,因此唯有一人有机会知此奥秘。我等皆知,那李夫人常在园内亭中与余大人、余夫人一起品茗论画。我想,余大人作那《虚空楼阁》画轴时,曾被李夫人撞见。李夫人乃丹青高手,自不难看出此画轴非寻常山水画。那李夫人熟知迷宫入口处情形,便自然猜得画中之意,而余大人则浑然不知。”
陶干说道:“兴许余大人作画之初,那妖妇便见得此画,其时画中唯有松树而已,其余之物乃余大人日后所画。”
狄公点头,又道:“李夫人因对年轻女子心存邪念,自思日后遇有急难便可用此迷宫,故也不对他人言讲。此后,李夫人耍弄手段,将白兰骗入府中。白兰乃一温驯柔弱之女子,李夫人定以为不难令其就范,遂将其囚在府内一月有余。白兰去到那旧庙一事使李夫人心神不宁,李夫人便将白兰带至余大人乡间府第,锁在那带格窗的空室里,故众衙役搜查东城时,并未在李宅内搜得白兰踪迹。然此搜查令李夫人惊疑不止,其便拿定主意杀死白兰,而那余大人之秘亭便是最佳行凶之处。”
马荣惊道:“那日我等首次去那乡间府第,倘若早半个时辰离得县衙,本可救得白兰性命!李夫人定是在我等到达之前不久方才离去的。”
狄公正色说道:“那日上午恰遇余夫人来访,我等不得早离,此乃天定,我等又能奈何?我等察看迷宫入口之时,我便见得两位女子足印,只是不曾言语罢了。当时我站在迷宫入口,一阵恐惧袭上心头,现在想来,一定是那才遭毒手的女子冤魂到得我身边。而且我也曾见余大人之阴灵从暗处向我招手……”
狄公语音渐轻,想起当时那阴森情景,不禁打个寒战。
一时间,室内竟无一人言语。狄公打起精神,朗声说道:“所幸马荣及时赶到李宅,才免却另一起凶案。现天色已晚,我等各自用膳。膳后你等好生歇上一个时辰,兴许今晚还有大事。胡人究欲何为,实难预料!”
当日下午,乔泰已将守城事宜安排妥当,命精壮骁勇士卒守卫在水门附近,又将其余军士分布在城头之上。依乔泰之命,诸里正已将蛮兵兴许于夜间袭城之事晓谕城内百姓,因此城中体健男子皆忙碌异常,将滚石、檑木、干柴等物搬至城头,又赶制竹矛箭镞。子时前,城内男子亦将登上城头,五十人一队,由军卒率领参战。
鼓楼之上亦驻有两名军卒,一待番兵靠近界河,便擂鼓报警。闻听鼓声,城头之人便点燃火把。番兵如若胆敢攻城,便会遭滚石、檑木、燃火柴捆痛击。
狄公在内宅用毕晚膳,又在书斋榻上歇了个把时辰。将近子时,马荣全身披挂来接狄公。狄公在官袍内穿一薄甲,从墙上书架旁取下祖传长剑,戴了县令官帽后随马荣出县衙而去。
二人策马行至水门。乔泰正在此等候,禀报道,洪亮和陶干带了四名军卒已往钱府哨楼驻守,务保哨楼之上不见星点儿火光。
狄公听罢点头,沿陡峭石级登顶水门。雉堞之上,一健壮高大军卒巍然而立。他手持长杆,杆顶唐军军旗迎风招展。狄公登上雉堞,右有军士手执军旗,左有马荣扶定狄公帅旗。
狄公想道,此乃自己首次率兵抵御番兵犯境,又抬首见那唐军军旗在晚风中招展飘拂,不免踌躇满志。狄公将长剑抱于怀中,放眼向城外平原望去。
午夜将至,狄公遥指远方,只见夜色中火光闪烁,那胡兵正整装待发。
火光渐近,然后又停止不前。胡人骑兵分明是在等那哨楼之上燃起烽火。
狄公等三人立在城头,半个时辰不发一言。突然界河对岸火光熊熊,而后又越变越小,直至全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番兵等了许久,不见哨台之上燃起烽火,便掉头退去。
二十五
次日早上,狄公升堂审讯李夫人一案。李夫人因被当场拿获,人证物证俱在,便痛快招认,免了堂上皮肉之苦。
在余大人身故之前不久,李夫人与余夫人坐在花园之内品尝香茗,等候余大人到来。李夫人已然看过余寿乾几幅画作,其中有那山水画初稿。从余大人写在初稿上之注脚获知,此山水画乃穿越迷宫捷径之指南图。
李夫人对余夫人梅氏甚为中意,心存邪念已久,然慑于余大人之威,不敢向余夫人吐露真情。余大人入土之后,李夫人曾到那乡间府第探访,却只见得老门丁夫妇,不见余夫人踪影。余夫人被余基逐出家门之后去至何方,老门丁夫妇却不知情。李夫人在乡间四处寻访,不料余夫人早已叮嘱农户,勿将其与余杉之藏身所在告知他人。
一月之前,李夫人又在乡间走动,恰巧到得余大人之乡间府第,见得老门丁夫妇已然归天,遂入得迷宫,探看捷径前两段路程,明白心内所记之余大人山水画中之松树确为指路标记。
白兰那日出得钱府,正巧被李夫人撞见。李夫人见白兰年轻貌美,便花言巧语将其骗至家中。李夫人软硬兼施,吓得白兰对她言听计从,李夫人又将白兰软禁府内,供己受用,还令其做宅内一应杂务,其稍有不从,李夫人便用手杖责打。
白兰曾偷偷溜出宅门,去到三宝寺内见得一后生。李夫人得知此事,火冒三丈,便将白兰拖至一间库房,命其脱去衣裤,将其绑在柱子上。那库房房高墙厚,外人听不见内中动静。
李夫人反复拷打白兰,问其可曾向那陌生后生透露自己下落。每次拷问,白兰均说不曾。李夫人用细细藤杖将白兰打得遍体鳞伤,口中还不断威胁怒骂。那白兰连疼带怕高声求饶,李夫人反倒更加着恼,遂挥起手杖,朝白兰劈头盖脸打将下来,直待胳膊酸麻方才住手。白兰被打得死去活来,却一口咬定,不曾透露半点儿风声。
可李夫人担心恶行已经败露,次日清早,便将白兰扮成尼姑,领至余大人乡间府第,将其锁在老门丁夫妇居室之内,并剥去其全部衣裤,使其难以逃脱。
李夫人每隔一日前来一次,给她带一壶水、一篮干豆、大饼,指望几日之内不见风吹草动便将其带回宅中。
然而,衙卒们大举出动在城东逐户搜寻白兰踪迹,以致李夫人惊恐万分,次日一早便匆匆赶至那乡间府第。李夫人手持藤杖驱赶白兰,依那松树标记寻至迷宫内之秘亭。到得亭中,又令白兰躺在石凳之上,遂将刀刺入姑娘左胸。李夫人此时已兽性大发,举刀便将白兰之头切下放于篮内,又将尸身顺凳边推下。匆忙之中,竟未顾及石桌上之玉盒。
不经用刑,李夫人便一一招来。李夫人招供之时,对己之恶行竟显露得意之色。不仅如此,她还供出三十年前曾在酒中下药毒死亲夫。对此无耻凶恶之妇人,狄公心甚恶之。待李夫人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被押往大牢之后,狄公才舒了口气。
审罢李夫人,狄公又审那欲助胡人之三位店主。三人并不详知内情,只道是趁乱打劫几家店铺,捞取钱财罢了。狄公便判三人各责五十大板,肩扛重枷一月。
午后,丁府管家急奔县衙禀报,言称丁秀才已悬梁自缢,丁将军四夫人也服毒自尽。二人皆未留下片字只语道明死因。街坊邻里都称二人因丁将军惨死而痛不欲生,更有旧派士绅对那妇人之死好评有加,称其殉节随夫而去,堪称烈女,并欲募集善款,为其建造贞节牌坊。
此后十日,狄公整日埋头理结钱牧、余基二案。钱府两位师爷与其他助钱牧行恶之人皆一一被定罪。狄公又遣人将余大人遗言详情告知余夫人,待京师刑部批复到得兰坊,即召其进衙听候裁定。
狄公理结三件大案,又挫败胡人攻城奸谋,洪亮以为,狄公自当好生将息。然狄公依旧忧心忡忡,洪亮甚是不解。狄公多次光火恼怒,朝令夕改,此种情形在狄公身上甚是少见。洪亮费尽猜度,不解其因,而狄公也守口如瓶,不透一言。
一日早晨,闻得大街上马蹄声、铜锣声响成一片,两百名唐军手举旌旗、腰佩刀剑进得城来。此乃应狄公之请,前来兰坊屯驻之军。为首的年轻聪慧军校曾在北疆抗击番兵,狄公见之甚喜。那后生向狄公呈上兵部公文,明示狄公全权掌管兰坊军务。
守军即刻前往钱府屯驻,乔泰交割完毕回至县衙复命。
官军进驻兰坊,狄公自是欢喜一阵,然不出一日,便又默然无言,郁郁寡欢,整日深居简出,埋头县衙琐碎事务,唯有白兰送葬之日,才出县衙一次。
吴峰将白兰丧事操办得十分隆重,并执意承担一应花费。那画师遭此不幸,全然换成另外一番模样。吴峰断然戒酒,为此还与永春酒店掌柜大吵一场。那店掌柜误以为吴峰不喜其酒,便与吴峰翻脸,邻里酒客皆为此段友情至此告终而惋惜不已。
吴峰将字画全部卖出,在孔庙大院内租一小屋栖身,整日闭门不出,埋头四书五经,只是偶尔至县衙探视方班头。二人似乎已成至交,在衙役值房内一谈便是一两个时辰。
一日午后,狄公正在私宅批阅公文,心中索然无趣。洪亮手中捧着一大封套进得室来,说道:“大人,京师驿骑刚将此函送至兰坊,呈请大人过目。”
狄公闻言,面露喜色,忙开启封套,急急阅读起来,读毕点头,将公文折好。
狄公用手指点着公文,对洪亮说道:“此乃刑部对余基谋反案、丁虎锢凶案及李夫人凶杀案的批文。胡人阴谋袭城一事已由高层议决,朝廷已派遣使节与回纥可汗交涉,自会妥善处置。自明日起,兰坊便再无刀兵之灾。明日我将此三案具结,之后便可轻松悠闲了!”
洪亮不甚明白狄公最后一语究为何意。不等洪亮发问,狄公便发命令,安排明日早堂一应事宜。
次日一早,离破晓还有一个时辰,衙内众人便忙碌起来。县衙大门之前点起火把,一群衙卒忙着备好槛车,好将死囚押往南门外刑场。尽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已聚集在县衙之前,兴致勃勃地看着衙卒们忙乎。一队巡骑从驻地赶来,将槛车团团围住。
离破晓还有半个时辰,一壮实衙卒在衙前将大锣连敲三下,另两名守门衙役开启衙门,看审百姓循着烛光鱼贯而入。
狄公步上案台,在案后椅中缓缓坐定。堂下众人恭敬肃立,注目而视,不出一声。只见狄公身着全套绿锦官袍,肩披猩红缎带。那听审之人见得红色缎带,便知今日将处决案犯。
余基先被押上堂来,跪在狄公案前石板地上。书吏将一公文呈给狄公。狄公将蜡烛拉近,正色念道:“查案犯余基谋反朝廷,罪不容诛,本应凌迟处死,然念其先父余寿乾大人于国于民功劳卓著,且留下遗书,恳请朝廷垂怜,故免去凌迟酷刑,改为处死后碎尸。又念及已故按察使余大人名声,案犯余基人头免于悬挂城门示众,其家财亦不予以没收。”
狄公停了片刻,将一纸文书递给方班头,说道:“案犯可阅其亲父遗书。”
余基听狄公宣读批文,面如死灰,再接过生父遗书读毕,遂放声恸哭。两名衙卒将余基双手反剪,绑于身后。方班头取一事先备好的白色法标,插在余基背后绳内。那法标之上用大字写下其名“基”字、罪行及刑罚。为老按察使之故,将其姓氏略去。
衙卒将余基押下堂去。狄公说道:“朝廷来文,说那回纥可汗已遣长子出使长安,为乌尔金郡王之奸谋向大唐朝廷赔礼谢罪,重申臣服朝廷。朝廷宽大为怀,不咎既往,已将乌尔金及四名从犯交给使臣带回,由可汗自行处置。”
马荣听得此言,对陶干俯耳说道:“说白了,‘自行处置’便是由可汗用油锅将乌尔金活烹,而后剁成肉泥。那可汗不会轻饶坏其计谋之人!”
狄公又道:“朝廷已请可汗之子作为朝廷贵宾,再于京师滞留些时日!”
看审之人齐声欢呼。众人明白,可汗之子羁留长安,胡人便不会反悔而兴兵来犯兰坊。
狄公见众人议论纷纷,便喊道:“肃静!”随即又向方班头做个手势,方班头即将余夫人及其子余杉引至狄公案前。
狄公和颜悦色道:“夫人,你已知晓,在迷宫秘亭内找得已故余大人遗书书中言明,你和你子余杉继承余家全部家产。本县以为,余杉由你抚养教诲,定能与其父一般有出息,而不愧余门姓氏!”
余夫人母子双双跪地,连连叩头,称谢不止。
二人起身退于大堂一侧,书办又将一公文呈在狄公案前。
狄公说道:“本县现将丁虎锢一案批文当堂念来!”
狄公手捋长须,慢慢念道:“刑部已悉丁虎锢命案各节。丁虎锢为笔管中暗器所伤,笔管之上镌有一书斋之名。然由此断定画斋之主为杀丁将军而将此笔改为杀人凶器,本部以为证据不足,故丁虎锢将军溘逝以意外死亡论定。”
狄公将公文卷起,洪亮附耳说道:“此真乃判案之上好范例!”
狄公微微点头,低声答道:“上台分明有意略去余寿乾大人姓名!”说罢,狄公提起朱笔,批出一纸手令,传令交给牢头。
少顷,二衙卒将李夫人押至大堂。
李夫人在牢中等候刑部批复期间,死到临头之恐惧令其失魂丧魄,日前在堂上招供罪行时那得意神色早已荡然无存。她面容憔悴,睁大双眼张望狄公肩上之猩红缎带与公案一旁之彪形大汉。那大汉面无表情,肩扛寒光四射之砍刀,身后两名副手则手持利刃、手锯及绳索。李夫人心内明白,此乃行刑之刀斧手,便吓得两腿发软,浑身哆嗦。两名衙卒扶其跪在案前。
狄公将公文展开,读道:“查案犯李黄氏拐骗民女,图谋不轨,后又杀人灭口,罪大恶极,故判处极刑,先予鞭笞,再予斩首。案犯之全部家产划归苦主,以做抚恤之用,朝廷不予没收。案犯首级悬挂城门之上三日,以儆效尤。”
李夫人听罢,大声尖叫。一衙役上前,用一张油纸膏药将其嘴封死,另两名衙卒将其双手反剪,绑于身后,又将法标插在后背之上。法标之上写明其姓氏、罪行及刑罚。
李夫人被押下堂去后,听审之人正欲离堂而去,狄公惊堂木一击,喝令众人肃静,随后又说道:“本县当堂宣读本县衙临时衙员姓名!”于是将方班头及到任第二日录用之衙役姓名一一念了。众衙员皆面对狄公,恭敬肃立,侧耳细听。
念毕,狄公身靠椅背,手抚长须,将众人环视一遍。这些天来,衙员们不辞辛劳,不畏艰险,忠心相随,狄公早已为其做好安排。狄公说道:“方班头,你等众人与本县相逢于危难之际,尔等对县务恪尽职守,忠心耿耿。现今难关已过,诸事顺畅,本县不再强留汝等在衙内当差。然汝等中有意愿留下长久当差者,本县自当录用。”
方班头恭敬答道:“我等众人对大人感恩不尽,小人我对大人恩典更是刻骨铭心。在此城中我家曾遭大劫,小女黑兰日夜心神不宁,欲离此城而去。还有,已有媒人上门向小女黑兰求亲,说是吴峰会试得中之后,便来迎娶小女。”
马荣听得此言,愤然地对乔泰小声说道:“那小女子真是忘恩负义!我可是救了她的性命!此外,我还像其夫君那般见了她的身子!”
乔泰低声说道:“闭嘴!你已见到那姑娘的身子,竟还不知足!”
方班头又道:“小人请大人恩准小人及犬子方景行留在兰坊,因似大人这等贤达县主天下难寻。虽说小儿驽钝,小人仍恳请大人收下小儿在衙中长期当差。”
狄公仔细听罢方班头之言,喜道:“方班头,本县依你所请,留你及你子在县衙当差。上苍慈悲为怀,令一起罪案引来两家喜庆。待黑兰完婚之夜,红烛高照,吉祥喜气定会治愈其父心中伤痛,为此本县不胜欣喜。”
方班头父子二人双双跪下,叩头不止。
另有三名衙卒愿离衙重操旧业,其余众人则请求长期在公门当差,狄公一一依允,随即传令退堂。
县衙之外,人山人海。余基与李夫人早被锁入槛车之内,法标之上写清二人罪行、刑罚,百姓一看便知。
少顷,衙门大开,狄公官轿抬入街内,众衙役前呼后拥,随轿而行。马荣、洪亮二人骑马行在轿左,乔泰、陶干二人行在轿右,四名衙卒手举县令仪仗,在轿前开路,另有数名衙卒鸣锣开道。囚犯槛车由官军团团围住,走在队伍之后,围观百姓则尾随大队,向南缓缓行来。
狄公官轿过得石桥之时,晨曦已映照在莲池白塔之上。
法场位于南门之外。官轿过了栅栏大门,待狄公下轿之时,驻军长官前来拜揖,引狄公到夜间搭起的案后坐定,驻军兵卒则在案前列一方阵。刀斧手将砍刀插在地面,脱下上衣,露出满臂筋肉。两名行刑副手爬上槛车,将两名死囚拖至法场中央。
二人松开余基身上绳索,将其拖至一柱子跟前,柱子之上有两根横杆。一人将余基脖子拴在柱子上,另一人将其手脚捆于横杆上。
待二人捆绑停当,刀斧手选一又长又薄的尖刀站在余基面前,目视狄公,待其令下。
狄公发出行刑号令。刀斧手将尖刀直捅余基心窝,余基不吭一声便一命呜呼。
刀斧手随即将余基尸体剁成肉泥。李夫人见此情景吓得昏死过去,场外一些看热闹的人亦用袖掩面,不忍看此惨景。
最后,刀斧手提了余基人头呈于狄公案前,狄公提起朱笔在人头上打了个记号,人头随即与尸身碎块一起被扔入筐内。
两名副手燃浓香将李黄氏熏醒,拖至狄公案前,用力一摔,令其跪在地上。李黄氏见得刀斧手手持钢鞭走近身旁,吓得狂呼饶命。
那刀斧手与两名副手则是司空见惯,对其求饶哀告之声根本不予理会。一名副手将其发髻打散,揪长缕于手中,将头拉向前倾。另一副手将其上衫剥去,又反绑其双手。
那刀斧手将钢鞭在李夫人背上比量一番,看如何下手最是恰当。那钢鞭模样甚是吓人,上有铁刺,刺上更有铁钩,只有在法场之上方能见得。凶犯任凭何等壮实,都无法经此鞭打而保住性命。
狄公一声令下,那刀斧手举鞭便打。那鞭“啪”的一声落在李夫人背上,从颈至腰打得皮开肉绽,如不是那副手紧抓其头发不放,李夫人经此一击,必然跌个嘴啃黄泥。
半晌李夫人喘过气来,怪叫不止。那刀斧手又连连抽打,抽至第六鞭时,李夫人背上已白骨尽露,丝丝残肉中血如泉涌。李夫人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狄公举手,示意停鞭。二副手复燃香熏之,李黄氏半晌方醒。二人又将其拖起跪在地上,刀斧手则举刀待狄公示下。
狄公一声斩字,刀斧手手起刀落,只一下便将人头剁落在地。
狄公又用朱笔在人头上画上记号。刀斧手将人头掷于筐内,狄公命人将此人头带至城门悬挂三日。
狄公下得案台,入得轿内。轿夫抬轿起身之时,初升旭日照得军校头盔熠熠发光。
狄公官轿先至城隍庙前停下,驻军长官坐轿椅随后赶到。狄公将城中罪案与凶犯正法一节禀告城隍菩萨,随后又与驻军长官一同焚香膜拜,祈求菩萨惩恶扬善。过后,二人各回公廨。
回得县衙,狄公径直前往私宅。喝毕一盅浓茶,狄公对洪亮言道:“你且去自用早瞎。日间我等还须备文将行刑细末禀报上台。”
洪亮出得狄公私宅,见马荣、乔泰、陶干三人正聚在大院一角说长论短。洪亮走近跟前,听得马荣还在埋怨黑兰忘恩负义。
马荣心中颇不是滋味,说道:“我一直以为娶黑兰的理应是我马荣。那日在山中袭击我等,她险些将我刺死,也正是小弟我在李宅救了她的性命……”
“马荣兄,”乔泰说道,“这倒是你的造化!须知那黑兰生就一张利嘴,若是嫁给你,定会终日聒噪不止!”
马荣听得此言,以手加额,高声说道:“你之所言倒是提醒了我。我且告诉汝等我意欲何为。我想将图尔比那女子买下。那可是个年轻壮实的女子,且不会一句汉语,将其娶回家来岂不美妙安宁!?”
陶干脸色比往常更阴沉,他摇了摇头,冷冷说道:“兄弟,别再一厢情愿、痴心妄想了!不出十天半月,那女子定会絮絮叨叨,使你不得安宁,而且不用胡话,却用汉语唠叨!”
马荣不肯罢休,说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寻她。你们谁愿意与我同往?那里不乏美妙女子,且个个从容大方!”
乔泰紧了紧腰带,好不耐烦地喊道:“除了女子,竟无其他要紧之事可谈不成?我等不如离了此地,好好用顿早膳!腹中饥馁,再无比暖酒更妙之物了!”
三人皆点头称是,便与乔泰一同往县衙大门走去。
此时,狄公已将官服换成猎装,又命书吏将其心爱之马自马厩牵来。
狄公飞身上马,用披肩遮住口鼻,纵马往大街而去。
大街之上,百姓三五成群,正对两名案犯正法之事议论纷纷,无心关注此单身骑马之人。
狄公到得南门,抡鞭策马而过。法场上众衙卒忙着撤去临时案台。此时衙卒已撒上洁净黄沙,将斑斑血迹遮盖得不见踪影。
到得郊外田间,狄公勒马缓行,周围空气清新,安静宁谧。可即便身处如此佳境,狄公依然心绪不宁。
那法场惨象终令狄公震惊不已。勘案之时,他必定穷追猛打,一查到底,然一旦勘破案情,案犯招供,却又欲将案情全然忘却。法场上血腥恐怖的场景令人惨不忍睹,狄公实在不愿任那督刑之职。
狄公与鹤衣先生一席谈话之后,便萌生隐退之念,再经今晨法场督刑,此念竟愈加强烈。狄公思忖,自己年纪刚过四十,退至故乡那小小田庄之上,躬耕务农,修身养性,为时尚未晚矣。
退居田园,清静平和,整日读书撰文,扶养教育子孙后辈,岂不美哉!天下何事能胜于此?人间美事甚多,整日耗力劳神,揣摩罪犯奸谋,又有何益?
朝中能臣甚多,如若自己隐退,自然有人补缺。若能按己夙愿撰写文章,以方便易懂之言阐述四书五经之义,使平民百姓皆能读而明其意,岂不也能报效国家?然狄公又踌躇不定。若是满朝官员皆如此洁身自好,天下又将如何?给予子孙机会,将来入仕为官,岂非己之职责?
狄公一边催马前行,一边摇头不止,心想,欲解此难题,还须明白鹤衣先生草堂中那副对联:
苍龙腾空入仙境,
地螾掘土得正途。
自那日去山中拜见鹤衣先生后,狄公日日思量此副对联。直至今日,狄公依然犹豫未定。他长叹一声,心想还是由鹤衣先生指点其何去何从为好。
到得山脚,狄公从马上跃下,将一田间耕作之农唤至跟前,请其照看坐骑。狄公转过身来,正欲上山,只见两名砍柴之人沿小道下得山来。两人乃一对夫妇,皆面如树皮,手若干柴,分明已年纪高迈。老汉停住脚步,放下柴捆,擦去额上汗珠,抬头望着狄公问道:“敢问先生欲往何处?”
狄公答道:“在下欲往山中探望鹤衣先生。”
那老汉慢慢摇头,说道:“先生,怕是寻不见鹤衣先生了。四日前我等见他屋内空无一人,屋门在风中摇晃不停,园中百花已被大雨摧折。现今小老儿与老伴儿将那茅屋用来存放柴薪。”
狄公闻听此言,顿觉孤寂之感袭上心头。
农夫说道:“先生,你也可免去登山之苦了!”说罢,将缰绳交回狄公。
狄公心不在焉地接过缰绳,又问樵夫道:“那鹤衣先生情形究竟如何?你可曾见得其尸身?”
老汉面现诡秘笑容,摇头道:“先生,似鹤衣先生这等隐逸之士,你我凡俗之人怎可相比?他们生来就不属此尘世,临了之时犹如插翅神龙飞升天界,走时只留下一片虚空!”
说罢,老汉背起干柴,自顾自地离去。
狄公听罢,顿然大悟,那对联之意即在于此!遂对农夫微微一笑,说道:“我本乃尘世之人,自当学那地螾,掘土不止!”
狄公跃身上得鞍座,扬鞭策马,疾驰回城。
姜汉森、姜汉椿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