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大唐狄公案·伍》(2)
紫云寺奇案
一
时已深夜。陇西古刹紫云寺的寺庙园子里,一楼昏黄的灯光刺破了沉沉夜色,映照出幽灵般的一男一女两人身影。那女子一言不发,只怔怔地打量着井栏上的一样东西。炎夏的夜半,空气依然湿热沉闷,没有半丝风吹动,几朵海棠花却从头顶伸展的枝丫上兀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灯笼的光晕一照,显得特别洁白。它们落在饱经风霜而黑黝黝的石头上,染上并粘住了殷红的血痕,红白一对比,显得它们格外惨白。
那女子把宽大的衣裙向上提了提,对站在她身旁的男子说道:“把它也扔到井里去吧!这口老井多年废弃不用了,保证不会有事。我想没有人还会知道有这么一口井。”她的视线所及,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男子焦躁地向她扫了一眼,见女的面容暗淡,漠无表情,他忙忙乱乱地将灯笼放在井边的石子和碎砖堆上,不耐烦地松开了脖子上的围巾。
他表白说:“我是想来个双保险,把它包起来再……”深更半夜,加上寺园荒寂,只听得自己的声音格外响亮刺耳,这男子又压低了嗓子,继续说道,“再埋在寺庙后的林子里。那个笨蛋酒鬼正在做他的美梦,夜半已过,不会有任何人在那里的。”
女子冷漠地看着他把割下的头颅用围巾包好。男的手指发颤得厉害,好不容易才系了个结。
他咕哝着替自己辩解说:“没办法!这事……这事带给我的麻烦够多了。你是怎么弄的?两次了,都这等灵巧……”
女子耸了耸肩,一副轻蔑的模样。
“亏你,事情的关键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冷冷地答道,然后弯腰倚身在井栏上。厚厚的常春藤纠结着,密密生长,掩住了破裂腐烂的木头井盖子,长长的、过分繁茂的茎枝垂入黑暗的深处,依附在半朽烂的绳索上,绳索原是系水桶用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高大老树的稠密叶片里动弹了一下,又一阵薄薄的白花洒落下来,有几片掉在她手中,感觉是冷的,就像雪花。她抽回手,把它们抖落在地,接着慢声说:“去年冬天,这个花园一片雪白。全白了……”她的话音变轻、变弱了。
“对对!”男的急切地说,“整个市镇都那么漂亮。荷花池的宝塔檐上挂满了冰柱,像许多小铃铛。”他擦了一下湿乎乎的、热热的脸,又添了一句,“霜冻的空气有多清爽,我记得早晨时候——”
“别记着!”女的冷冰冰地打断他,“要忘记!只想着将来,因为我们能够得到它了,全部。现在走吧,把它从那里弄出来!”
“现在?”他惊呆了,大叫起来,“刚刚才——”但看到她不高兴的表情,马上又克制住,“我累得要死。告诉你,真的累得不行了!”
“累?你老自吹自夸你有多强壮!”
“可实在没有什么可着忙的,不是吗?只要我们高兴,任何时候都可以去把它弄到手。而我们……”
“碰巧我有点儿急了……不过也罢,就让它保存在那里吧,再过一个晚上怎么样?”
他不快地打量着她。她再次缩了缩身子,离他更远了。这动作姿态表明的是疏远,这明显刺痛了他,因为他对这女人爱欲如火,非但欲罢不能,而且刻骨铭心。
“为何你就不能专情于我,只属于我一人?”他恳切地说,“你知道,我会做你希望的一切。我证明给你看了,我——”
蓦然间他住口了,因为他发觉女的根本没在听,这下心揪得更紧了。女子正极目眺望着缀满白花的枝丫之间的空隙,树木因层层交叠而形成的两个高高的尖顶,清楚地凸现在夜空中。它们对称优美,护卫着古刹寺庙的主殿。
二
就在上面深夜发生的那一幕的次日清晨,燥热的空气依旧沉闷地笼罩着兰坊全城。狄公早晨散步归来,回到自己的书房,惊讶地发现身上的布袍浸透了汗水,紧粘在宽阔的肩膀上。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只小木盒,放在桌子上,接着走到屋角的衣柜前,换上一件干净的蓝布夏衣,然后推开窗户朝外张望。他手下那个体格壮实的随从马荣,扛着一整头杀好的猪,正穿过县衙砖铺的庭院,嘴里还哼着歌。歌声飘散在空旷的庭院里,听起来空空落落的,透着怪异。
狄公关上窗户,坐在堆满文牍的桌前,擦着脸上的汗水。因地处偏远,公务不多,无所施展满腹经纶,近来他心中颇觉烦闷。但他又寻思,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怎么也应当感到高兴。他的目光落在桌子尽头那个紫檀木小盒上,一片圆圆的绿玉宝石镶嵌在木盒平滑乌黑的盖面上,在朦胧的光线下幽幽闪亮。这是他早晨散步时在城里一家古董店的橱窗里看见的,由于绿玉宝石的圆片刻成“寿”字图案,特别适合今天替正室夫人祝寿,所以他立即买了下来。看来他根本没理由情绪低落。即使这个边远小城的生活使得他神智烦乱,他也不应该屈从于那些偶发的郁闷心情。
他动作果断地把一大堆文案推到一边,清理出桌面,然后拍拍手掌,招呼差役。可能同炎热的天气有关,一想到早饭,胃里就有股不舒服的感觉。他拿起一把大羽扇,靠在雕花红木椅上,慢慢地扇着风。
门开了,一个衰弱的老人拖着脚步走进来,这是老家人洪参军。他身穿蓝长袍,一顶黑圆帽扣在他灰白的头发上。他道了安,在旁边一张小桌上摆好一壶茶、一碟咸鱼和一些蔬菜。狄公微咂道:“你该叫仆役送早膳来的,何必自己辛苦?”
洪亮答道:“我正好路过厨房,看到马荣买来一头大猪,我从没见过有这么大的!”
狄公说:“对,那是准备晚上家宴用的。把茶壶放这里吧,我自己来。你坐,洪亮!”
但老家人摇了摇头,他很快替狄公倒了杯热茶,盛上一碗香喷喷的蒸米饭,这才遵照吩咐在桌前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他暗中觉察到狄公不快的脸色。洪亮由于从狄公童年起就是狄家的管家,所以非常了解狄公的脾气。狄公抄起筷箸说道:“昨晚上睡得不太好,多亏你这顿精心安排的早膳。”
洪亮用他干枯的嗓音回答说:“兰坊的气候不好,冬天湿冷,夏天闷热,有时会突然刮起冷风,从沙漠穿过边境刮过来,所以大人您得多保重,否则很容易患重感冒。”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撩开灰白的长胡子,啜饮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继续道,“昨晚我看到这里直到半夜还亮着灯,该不会是有什么重大的案件发生了吧?”
狄公摇摇头。
“不,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洪亮,你知道,自从我上任后着手整顿,这半年来法纪严明,吏治整肃,除了几件偷盗案,以及居民们难得的纠纷外,实在没什么案子发生。我们的差事就是日常的行政管理、生老病死、婚嫁丧葬、收赋征税等,十分太平,我差不多要说,过于太平了!”他放声大笑起来,但洪亮觉察出,他的笑有一点儿勉强。狄公又恢复了常态,说:“我多少感到有点儿无聊,至多如此罢了。让我放心不下的,倒是我的妻妾们,这里的生活对她们来说过于乏味了。边远小镇上几乎找不到谈得来的女伴,也没什么娱乐,看不到精彩的戏剧演出,也没地方可以消遣……而且这地方外族风气的影响这么强烈,甚至我们中华人士的节庆宴席也缺少特色。正因为虑及于此,我很有兴致今夜替大夫人搞一个小小的家庭寿宴。”说完这番话,他又摇摇头,然后不吱一声地用完了早膳。食罢,狄公放下筷箸,斜身靠在椅子上,自己捡起了刚才的话题。
“洪亮,你问起昨晚的事。不错,我翻阅了往年的档案,发现了一个卷宗,是发生在这地方的那件著名悬案——国库御金被盗案。”
“大人原来对这个案子发生了兴趣。我记得这案子发生在去年,最后不了了之。那时大人您还没到兰坊就任呢……”
“对,确切地说,案子发生在去年,即己巳八月初二。悬案永远引起我的兴趣,洪亮,不管是新案子还是旧案子!”
听到这儿,洪亮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我们那时还在浦阳,就从邸抄里读到了这条新闻,此案当时真是惊动了整个朝廷。那五十锭御金竟似泥牛入海,杳无踪影,户部接连有两个大员因脱不了干系而丢了乌纱帽。事情的起因是司库邹敬文奉旨去沙陀国采办一批御用良马,中途经过兰坊城,在官驿里住宿一宿,他随身携带着沉甸甸的五十锭御金——”
“不错,洪亮!可谁知就一夜工夫,五十锭黄金被掉了包,变成了一堆铅条。那窃贼从此毫无音讯——”
正说着,有人敲门,本县都尉马荣走了进来,不无自豪地禀告:“大人,我买了一头最大最重的肥猪!”
狄公答道:“马荣,我看到你把它扛回来了。今晚我们只有唯一一个客人,她是夫人们的女伴,又是吃素的,所以大部分的猪肉都归你享用了。坐下吧,此刻我同洪亮正议论去年在本城发生的那桩御金被盗大案,你也来听听。”
身材高大的马荣一屁股坐在另一只凳子上。
“是,我记得这案子。身为户部司库应该知道如何保护信托给他的御金,”马荣的态度有点儿无动于衷,“这下活该他倒霉!是不是这家伙也丢掉了差使?”
“不错,他也丢掉了差使。”狄公回答说,“金锭被盗后,京师曾派官员协同本地州府,严密追查了好一阵子,结果一无所获。”他把手放在面前的一堆卷宗上,继续说道,“马荣,这些档案文件是很有用的,值得深入研究。州府首先审讯了邹敬文一行的卫队长和士兵。州府认为,由于这么一大笔黄金的运送是严加保密的官方机密,也只有邹敬文本人知道这趟公差的使命,因此窃贼必定是内部的知情者。另一个事实也证明了这样的一个推断。邹敬文当时的行李中带了三只一模一样的皮箱——不论是尺寸大小、外表形状、颜色深浅都一样,三只箱子都用专门的锁紧锁着。至于黄金藏在哪一只皮箱,唯一可以识别的标志是,那只装有黄金的皮箱有一边开裂了一道细微的缝儿。结果,就是这只箱子被撬开了,其他两只箱子分别装有邹敬文的衣物和其他个人物品,根本连动也没被动过,因此怀疑窃贼出在邹敬文的随从中。”
洪亮发表自己的看法:“从另一方面看,这盗贼把黄金换成铅条,明显是想把假象维持下去,拖延时间,等邹敬文到了沙陀国后,才发现黄金被盗,那时肯定为时已晚。从这点看,倒像是外部人作的案。所有内部的人都知道官府的规矩,携带御金的官吏每晚就寝前和起床后,都要加以验证,确认黄金没有被人动过。所以实际上一旦御金被盗,立即就会被发现的。盗贼如果是内贼,岂非自投罗网?”
狄公点了点头。
“完全正确。可他们认为这是窃贼的一个高招——故意布下迷魂阵,让人怀疑作案的是个外来者。”
马荣站起来,走到窗前,目光在空旷的庭院里搜寻了半天,然后皱起眉头说:“真不知道那个懒骨头小头目方班头正在干什么!他应该叫兵丁们出晨操的!”才说完,马荣便察觉到狄公不耐烦的脸色,他又安定下来,“大人恕罪!我不得不亲自过问和照看团丁及卫兵们,因为乔泰和陶干去了京城,去商讨削减本县守备士兵的事。”为了急于表明自己也很有兴趣,他问,“窃贼难道没有留下一点儿可以破案的线索?”
“一点儿也没留下。”狄公的回答很直截了当。“司库在官驿住宿的房间只有一窗一门,这你们都清楚。门外的走廊上,整夜都有四名兵丁把守。窃贼是破窗而入的,他撕破了窗纸,伸手进去,弄开了固定窗栓的锁。”
洪亮取过厚厚的卷宗,一页页翻着。他一边查看,一边摇头说:“不错,他们没有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刚立案时,并未怀疑司库的随从们,而是先盘问了本县周围一带的惯窃和销赃窝赃的主儿——”
狄公打断了他:“错了,因为他们把自己的调查工作局限在兰坊这一带了。”
马荣不解地问:“为什么错了?窃盗案不正是发生在这里吗?”
狄公不再靠在椅背上,变为正襟危坐。
“虽是这样,但官府不应只是在兰坊这弹丸之地搜索。黄金失窃固然发生在兰坊官驿,不过盗贼也许早在邹敬文到达兰坊之前就已策划好了。所以我们应该对兰坊的邻近区域——山那边的彤岗地区进行彻底的调查。邹敬文到兰坊的前一天,在那里过了一夜,说不定有人在那边就打听到他带着巨款途经兰坊去沙陀的消息,而且也知道黄金就藏在边角有裂缝的那只箱子里。消息比邹敬文早到兰坊一步,盗贼早就在此守候了。马荣,传书吏!”
洪亮看来还是有点儿疑惑。他捻着稀稀疏疏的山羊胡,说:“照大人所说的道理推断,盗贼可能从京师到这里的任何地方得知这消息,甚至在邹敬文出京师之前便能得知密信。这京师到兰坊有数千里之遥,何以要等到彤岗那个地方?”
狄公道:“不,洪亮!我认定是在彤岗走漏的消息,自有确实不移的道理。据记录在此的邹敬文狱中自述状说,那只装着巨额金锭的箱子,正好是快到彤岗时跌落开裂的。原因嘛,不说也能猜到,那金子的分量实在太重了。”
马荣带进来一个精瘦的中年人,他就是书吏。书吏拜见狄公后,就恭恭敬敬地待在一边听候吩咐。
狄公对他说:“我打算搜集有关御金失窃案的所有资料。你到彤岗去走一趟,那是司库邹敬文到兰坊前过夜的地方。你向当地衙门通报一下,找一找还记得邹敬文到过且末镇情况的人。我要了解他在且末镇逗留时,有没有接待过来访的客人,有没有安排当地的妓女陪他过夜,或有没有收到过他人送来的包裹书信——一句话,所有的有关情况。”他从桌上的文案中挑出一页空白的纸,给那里的行政官吏简短地写了封介绍信,再盖上本县衙门的大红印章,交给了书吏,又吩咐道,“你马上就动身。仆役们替你备马时,你先读一读这个卷宗。尽可能后天就回来。”
“遵命,大人!”
书吏正待躬身施礼离去,马荣突然问他:“你可知道方班头到哪里去了?”
书吏答道:“方班头去捉拿一个无赖去了。那无赖昨夜在城里的一个酒馆酗酒闹事,打架斗殴,失手杀死了本地一个小霸王。详情要等方班头回来才清楚。”
狄公说:“好了,这明摆了是一件下三烂的暴力凶杀案,倒也不需要更多的文案工作,你正好可快去快回。那就上路吧!一路顺风!”
书吏离开后,马荣心情烦乱地说:“看看吧,这就是我们的好头目干的好事!衙役班头去追捕杀人犯,也不带一个卫兵!这家伙要是不顾惜他自己,迟早会因过度劳累而病倒的,说不定就在哪一天!”
洪亮说:“那就可惜不能再叫老方继续当班头了。”说话间,他一眼瞥见狄公书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不由得好奇地问:“咦,大人,那个木盒子是什么东西?以前在您的书案上可从没有看到过呀!”
“木盒?噢,噢,”狄公从沉思中醒悟过来,说:“我刚从城里孔庙后街角上的那家古董店买的,也就是一刻钟前,我早晨外出散步的时候。这是为大夫人准备的生日小礼物,想在今晚庆贺寿诞的家宴上送给她。”
他伸手拿起书案上的紫檀木盒,给他的部下观赏。
“你们看,盒盖上镶着的这块绿玉,雕刻成‘寿’字图案,特别适合做生日礼物。‘寿’字还刻成漂亮的古篆体,”他指着身后的窗户,“这风格和这屋子的窗格上装饰的花纹图样是完全一模一样的。”
他把盒子递给了马荣,马荣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端详,说:“这紫檀木盒大小正适合用来放寿帖。”他把盒子凑近眼前,“可惜盒盖上有两处刀痕,未免败相。不知哪个败家子,在镶着绿玉石这一边划了个‘入’字,那一头又刻了一下,倒像是个‘下’字。大人,今天上午就把紫檀木盒交给我吧。等升堂办完公事后,让我拿去找个细木工,把盒盖打磨光滑。我知道南门附近就有一个,一上午就够用了。”
狄公之前倒未曾留心,便点头说:“这主意不错。呵,你又在琢磨什么呢?”
马荣无意中打开了木盒,正在打量盒盖里头。
“这盒盖后面,还贴着一小片纸呢。”马荣喃喃说。
“无非是个价目签,”狄公毫不在意,“你把它撕了吧。”
马荣用小指指甲剔入小纸片的一角,轻轻揭起,忽然目光一亮。
“大人,这不是价目签,上面有两行反写的小字呢,是用红色墨水写的。好了,现在整个揭下来了,把它翻过来了。写得太潦草了,我辨认不出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他把小纸片交给狄公。狄公皱起眉尖细细辨认,然后高声念道:“又渴又饿,命在旦夕,赶快救我。小玉。己巳九月十二日。”
狄公有点儿恼怒:“干吗在这紫檀木盒里贴上这样无聊的东西?”
但马荣激动起来:“大人,或许这并不是开玩笑!莫非真有一个名叫小玉的姑娘——她一定是花容玉貌——是不是她遭遇什么不测,被坏人绑架了?这该是合情合理的想法!”
洪亮宽容地微笑着,他深知马荣热情洋溢的性格,所以平静地说:“马兄弟!你总在随时随地准备冲锋陷阵,营救那些落难的美人!可这明显是从传奇小说或传奇戏文上撕落的一片碎纸,何必当真?”
“胡说八道!”马荣急了,“那可怜的姑娘用自己的鲜血写了这纸条,放在盒子内,偷偷地扔出关押她的房间窗口。当时血迹还是新鲜潮湿的,木盒掉在地上不停滚动,纸条也就粘在盒盖上了。这事发生将近有一年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听任那个把她折磨得饥渴而死的恶棍逍遥法外?”他转向狄公,急切地询问道:“大人,您认为如何?”
狄公慢慢地拧动着他的长胡,在书桌上展平了那一小片纸,反复验证着。他抬头看着马荣。
“你的分析判断非常机智聪慧。不过,我还是赞成洪亮的看法。如果这真的是有人遭绑架的信息,那么——”正说着,忽听到门外有人禀告,他把目光转向了门口:“进来!”
进来的是方班头,只见他神采飞扬地行了个礼,长着短短的络腮胡的脸颊红光奕奕,堆满了得意的笑容。
“启禀大人,那个肇事杀人的无赖已经被捉住,名叫阿牛。昨晚在一场斗殴中他杀死了一个当地小恶霸——”
“不错,书吏已经告诉我了。干得好,班头!等一会儿升堂我亲自密理此案,证人都传齐全了吗?”
“有不少呢!出事的那家酒店的掌柜、两个赌徒,还有——”
“好。待会儿把他们带到公堂上,现在你先下去吧。”
方班头走后,狄公站起身来。他拿起那个紫檀木盒,在手上摆弄半晌,对着它沉思默想,然后把它藏进衣袖里。他吩咐两个部属说:“我们得进一步追查这木盒里的古怪信息,反正现在离升堂还有半个时辰左右。不管这信息是真是假,围绕着这件寿诞贺礼,滋生出许多可疑的事情总是不好。所以我得回到古董店去,再另选一件寿礼,顺便向店主打听一下,这木盒究竟是什么来历。洪亮,你去文案馆查阅一下失踪人员的文档,看看去年九月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案,说是有一个名叫小玉的女子突然不见了的。马荣,你陪我去古董店。路不远,我们走着去吧。”说罢,两人相随出门。
三
狄公和马荣步出县衙大门前宽敞的台阶,尽管时辰尚早,天气燠闷,但往南城门去的通衢大道上已是熙熙攘攘,人来客往,热闹非凡。可因湿雾尚笼罩着全城,天际朦朦胧胧的,荷花池上宝塔的窈窕身影也只是在远处若隐若现。
狄公领头走着。他仍穿着那身平常的蓝布夏衣,头上那顶高高的黑官帽换成了顶小便帽,走在街头没人认得出他来。马荣紧跟在后,一身衙门的公服——那是件系黑带镶黑边的褐袍子,头上戴一个平顶黑帽。
走不多远,马荣突然停下了步子。他看见几步开外,一个女子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炽热似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一眼瞥见那女子脸色白皙,面容姣好,身着鞑靼的衣袍,一条头巾遮去了部分脸面,身材特别颀长。马荣心中纳闷稀奇,正打算上前问个究竟,两个挑夫肩挑着一只大木箱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等那两个挑夫过去,那女的已转眼消失在人群之中。
狄公回过身来,向马荣指点孔庙的高高屋脊。“右边转弯就是孔庙后街,古董铺就在庙后第二条横街的街角。”他说。狄公忽然看见马荣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一副迷惘不解的神情,就开口问道:“马荣,你怎么啦?”
“大人,我刚看见一个分外出众的女子,她死盯着我看,一对忒大的眼睛仿佛就要——”
“行了!行了!”狄公的口气十分不耐烦,“我请你不要一看到漂亮女人就眼珠盯住人家转不动了!还是赶紧走吧,我们时间不多。”
孔庙后街比较狭窄,行人也相对稀少。狄公领马荣推门进了一家小小的、半明半暗的古董铺,有人彬彬有礼地招呼他们俩。等认出是狄公时,老掌柜拖着一大把脏兮兮的大胡子,赶紧从柜台后边迎了出来。
“哦哟哟,县令大人大驾光临啊,在下有失远迎!有什么地方需要小的为大人效劳?”老掌柜满脸堆笑,乱蓬蓬的胡子下那张大嘴里的牙齿已经落光,嗓音听来像一面干裂破碎的鼓。
狄公道:“早晨来时,我忘了还想置一件上好的玉器,比方说一对镯子,或一支长发簪什么的,都可以。”
老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方盘,里面满是各种各样的玉饰珍宝,同时说道:“大人,从这里头肯定能挑选出让您中意的东西来!”
狄公在各式各样的玉器中间翻拣着,选了一对古色古香的白玉手镯,手镯上转圈雕琢着精细的梅花图案。他把这对白玉手镯放在一边,问说要多少银子。
“一锭银子,大人。大人您再度光临,是敝店莫大荣幸,荣幸之至!这区区小数,就算大人的赏赐!”
狄公不在意价格多少,说:“我要了。顺带打听一下早晨我要的那只紫檀木盒的来历,那物件非同寻常。实不相瞒,我有个习惯,收藏古玩时总喜欢知道它的来历,比方出自何朝何代何人之手之类的。”
老掌柜将便帽推向后脑勺,伸手挠了挠头。
“啊哟!大人好雅兴!可这紫檀木盒是从哪里来的呢?……有了,待小的查阅一下账册上的进货记录。只消片刻工夫就够,请大人稍候!”说毕,他转身到屋后去了。
“大人,您干吗不杀他的价?”马荣对狄公连还价都不屑甚为不满,口气听来有点儿恶狠狠的,“整整一锭银子!活脱儿是劫人钱财!这老强盗,简直该死!”
“算了,这对白玉手镯是真古董,值这个价钱。再说我相信大夫人会爱不释手的。”
老掌柜重新从铺面屋后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本陈旧的账簿,放在柜台上,又用细长的指甲点着其中翻开的一页,咕哝不清道:“在这里,找到了。那紫檀木盒是四个月前从李珂相公手中买来的。”
“李珂是谁?他干何种营生?”狄公不由得急切地问。
“哦哦,那李珂,大人,他是那类大伙儿称作二流小画师的人。说起来他也酷爱丹青,专绘山水,只可惜生不逢时,无人赏识。他整日整夜无休无止地画山画水,也不管别人买不买他的画作,总之画出来的要比卖出去的多得多。想想看,这年头,有谁掏银子来买新的山水画?这画上的青山绿水,只要出得城门,不费钱就到处都能瞧见。要是古董画的话,嘿嘿,那可就不一般了——”
“李珂现在住于何处?”狄公打断了他的唠叨。
“离这里不远,大人!就在钟楼下面的小街中,一间年久失修的小破屋,里面肮脏不堪。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那紫檀木盒当时是在李珂准备扔掉的一篮子陈年垃圾里,盒子周身上下都覆满了泥。要是李珂能看见盒盖上那片精美绝伦的绿玉……”老掌柜那只没了牙的嘴得意地咧了开来,但他马上补充说,“大人,当时我可是付了他一大笔钱!对了,李珂本人的亲哥哥李玫,正儿八经是个生意人,开着一家金银钱庄,那钱庄虽说不大,倒也殷实可靠……不错,我是向着李家兄弟中老大这一边的,那才是信得过的正派人,大人。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同李玫相公有买卖上的交易……”
狄公有点儿不解:“李珂既然有个钱庄掌柜李玫做哥哥,他本人怎么会如此贫困潦倒?”
老掌柜的头颅在瘦弱的肩膀上晃了一晃,表示不明底里。
“听说他们兄弟俩去年吵过架。大人,您明察秋毫,如今这年头,还有几人注重孝悌二字的?再也没有人明白父子一堂、长幼同居的道理。我常说——”
“行了,别再啰唆了。这里是银子。不,玉镯你不必包装了。”
狄公止住老掌柜,自己将玉镯收进衣袖中,就拉马荣走出了古董铺。他对马荣说:“这儿离钟楼不远,我们已获得了线索,最好顺便去拜访一下李珂相公。”
马荣点头答应。两人再次穿过大街,沿着钟楼下的平台兜了一圈,见那铜钟悬挂在红漆大梁下,古色斑驳。铜钟每天清晨撞响,告诉百姓起居的时辰。老掌柜说得不错,钟楼背后确有一条横街。在一个挑水人的指点下,狄公两人在狭窄的街后找到了李珂居住的地方,那间破旧不堪的木屋显然是租赁给小店主之流居住的。
屋子的前门是光溜溜的木板做的,满是修补的痕迹。门紧闭着,两侧有几扇窗子。
“李相公的房子可不像大户人家的。”狄公伸手叩着木板门,评论说。
“莫不是他也成了古董贩子?”马荣的语调明显是在挖苦。
敲了半晌,总算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拉动了门闩,开了嘎吱作响的门。
那是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高个儿男子,见来人是狄公和马荣,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顿时有点儿语塞:“你们……你们俩是何人?到底有什么事?”显然他等待的是来买画的生意人。狄公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干瘦的脸颊上仅有几撇黑胡子,两只不小的眼睛闪烁不定,一件破旧的长袍宽松地套在他身上,沾满了有颜色的污斑,头上一顶丝绒小帽破旧不堪。
“足下就是画家李珂相公?”狄公一边致意一边道,那人木然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狄公继续道:“我是本县县令,这是我的随从马荣。”狄公觉察到李珂微微一震,脸色变白,便安慰他道,“不妨事,不妨事!不是正式公务,不必介意!久闻李珂相公是丹青妙手,独擅山水,造诣颇深。本县最喜青绿山水,今天恰好路过,顺便登门拜访,以便略抒仰慕之情。”
“万分荣幸,大人!真是万分荣幸!”李珂赶忙应答,面色和缓了下来,“不巧的是,今天屋里分外杂乱,因小人雇的帮手昨夜未归,屋子无人收拾,恐无立足之处。若大人方便,何妨再稍缓数日,再恭请大人过来一叙?”
“没关系,没关系。”狄公笑着摇头,同时径自向黑黝黝的房内踱进去。
李珂只得将两人引入后边一间低矮的大屋,屋里只有暗淡的光线透过两扇污秽的纸糊窗户。他把一张腿脚摇晃的高背椅子拖到支在屋中央的桌子前,请狄公坐下,给了马荣一个竹圆凳。
接着李珂在靠墙的长桌旁倒水沏茶。此时,狄公不经意地瞥了眼前的桌子一眼。只见桌上放着一小卷纸帛、一个插放画笔的笔筒。洗子里的颜料已干得龟裂,石砚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土。看来画师李珂刚刚用过早餐,因为桌子另一头还有个粥碗,以及包着一小块咸菜的油污纸片。
狄公抬起目光,打量左边墙上悬挂的十多幅山水画,那些画全都用纯墨画成,其中有些倒也称得上墨分五色,风骨俊秀,颇有韵致,可称佳作。但等他把目光转向对面墙上展开的卷轴时,双眉不由得紧蹙起来。卷轴上画的都是神佛图像,但又非正统的大乘佛教供奉的圣洁、美好的男女神灵,而是小乘密宗的那些半裸的、面目狰狞的魔怪。他们形状可怖,长着许多个脑袋和许多条手臂,面容如同怪物,龇牙咧嘴,戴着死人颅骨做成的项链。有的魔怪怀里还抱着同样半裸的女怪,二者相拥成交配状。这些画幅反而均用重彩工笔绘成,着色明艳,敷以金粉石绿,故而金碧辉煌,夺人观瞻。
李珂敬上茶来。狄公指点着山水画,夸赞道:“相公笔下的山水令人爱慕不已,观之不倦。构图用笔,俱见功力,直逼前朝大家。”
李珂面有得意之态,不觉表白说:“在下雅好山水风景。春来秋去,时序转换,必出城远足,或城北之高峰,或城东之峻岭,从不视为畏途。敢说这一带的奇山佳水,没有我不曾登临过的。如此,以笔下景再现眼中景,方能距名家风范不远。”
狄公敷衍地点头称是,但他立即又转向神佛图卷,话锋也随之一转。
“只是不解像李相公这样志存高远的艺匠,如何又屈事这种种异端邪神?这岂不有玷相公名誉?”
李珂一屁股坐在窗前的长竹椅上。他惨淡一笑,回答道:“其中实有苦衷,大人有所不知。如果只画山水的话,小的连糊口都糊不成,恐怕早就饿死了!倒是这些佛画,因城中百姓多的是鞑靼、回纥部族的人,需求量不小,换得来银子。大人想必也听说过,鞑靼、回纥族的人相信邪教的胡说,以为男女交媾即是天地化合,并且可以因此得到超度。痴迷的信徒们还把自己等同于这些可怖的魔怪或女妖。他们的祭祀礼仪包括——”
狄公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本县了解借着宗教的幌子所进行的肮脏勾当,它们是放荡和罪孽之源。还是在汉源县任上,我就处理过几桩在道观里发生的凶险谋杀案,那也是利用秘密进行的祭祀礼仪作案的。佛教的宗教祭礼和道教是相仿还是根本不同,我无意打听,也绝不在意。”说着,狄公的语调渐渐激愤起来,不住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他的目光变得分外锐利,盯着李珂,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否是说,密宗那些可憎可怖的礼仪,至今仍在这一地区流行?”
“谨奉告大人,那倒也不尽如此。密宗在此地流行,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在东城门外不远的山陵上有座紫云寺,是属于密宗的,香火极盛,许多鞑靼和境外的异邦信徒纷纷来此,举行秘密的仪式。后来官府明令禁止,派人进驻,僧尼们也就离开了紫云寺。只不过城中信仰佛教的百姓,仍旧皈依密宗。他们购得这些佛画,供奉在家中住宅的祭坛上,烧香跪拜,坚信这些面目狰狞的魔怪会保佑他们逢凶化吉、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狄公扼腕叹息道:“愚民迷信,竟至于此!其实真正的佛教教义,是包含着许多精深的至妙奥理的。本县身为儒家弟子——相信李相公也是同样的根底——不会接受任何一种密宗的偶像。在这里,我倒是有意要向相公订购一幅中堂山水,我早就有一个心愿,想在书斋中挂一幅边塞山水画卷,让崇山峻岭和大漠荒野相映成趣。润笔的银子不会少,同时我还要将相公荐举给故老知交、贤绅达官、名公大人,让他们也有机会欣赏相公的画艺。只是从今以后,再也别挥毫弄墨去绘那些异教神怪了!”
李珂点头称是:“乐意从命,大人!”
趁此机会,狄公从袖中取出那只紫檀木盒来,放在桌上。他突然发问道:“李相公,这个木盒以前是你的东西吗?”
狄公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察看着李珂的脸色,李珂的表情却只显出惊讶和意外。
“回禀大人,这木盒在下从未见过。当然喽,像这样的木盒在店铺集市里到处可以买到,本地的工匠用紫檀木做出来的不少,大家买了一般都用来放印章或名刺。不过如此精美的古董,确实无缘见识。即使见到了,在下也不可能买得起!”
狄公把木盒重新放回袖中,又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你的兄长有没有买过你的字画呢?”
李珂脸色一沉,口气也十分不逊:“我兄长是个生意人,只知道赚钱发财,对丹青笔墨不感兴趣,对所有作画从艺之人从来都瞧不上眼。”
狄公道:“如此看来,相公孤身一人,也就是同你雇的帮手在一起生活了。”
“大人所言不差。在下就是讨厌像我兄长那种循规蹈矩的家庭生活,因此唯愿以笔墨纸砚为伴。说起来,小人的帮佣杨茂德倒也算得上能干。他也是名生员,懂得文章翰墨,只因贫困潦倒,没有财力应举赴试,取得功名。他伶俐精干,不仅帮我料理家务,还帮我铺纸研墨、裱褙庋藏等,无异我的左膀右臂。可惜大人今天没有见到他。”见狄公起身要走,他急忙招呼说,“请再用茶!寒舍可不是经常有这样的荣幸,遇上大人这样尊贵的客人光临的,何妨再屈驾片刻?”
狄公还是告辞:“不用客气了,本县还得回衙门处理政务诸事。多谢香茗款待!拜托的边塞山水画卷,千万不要忘了。”边说,边步出门去。
李珂恭恭敬敬,直送至门外。
转到了街道上,忍了半天的马荣终于发作开来:“这刁滑的半吊子画家真不是玩意儿,当着大人的面撒下弥天大谎!那老掌柜的账簿上分明记得清清楚楚,木盒是从李珂那里买来的,李珂却全不肯认账。那老掌柜做生意从来不出一点儿差错,错的不会是他!”
狄公不慌不忙地说:“首先,李珂给我的印象不坏。其次,不少事我还不敢确定。”他停顿了一下,“现在我先回衙门去,你在这儿向左邻右舍打听一下,听听他们对李珂有些什么看法。同时,你也了解一下他的帮佣杨茂德最近到哪儿去了,李珂不是说他这两天没回来吗?你就说你想买画,希望知道一些画家的情况。”
马荣点头答应。
狄公走后,马荣四处转了转,在狭窄的小巷子里只见到一家裁缝店的招牌,上面用大字写着几句话,无非吹嘘老板量体裁衣,工艺精良。店铺里的裁缝正在收拾一匹绸缎,铺子后部有四个中年妇女,围坐在一张长条桌前,在忙着做针线活儿。马荣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裁缝也客客气气地回了礼。可听说马荣问他是否认识画家李珂时,他就脸不是脸,话也不甚中听了。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客人指的是那个穷得像耗子的穷措大啊?隔三岔五我能看见他从这铺子前路过,可他连半个铜子儿也没有,从来也买不起一件新衣服!他那个帮手更是浪子一个,出没不定,和那拨儿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结成一帮,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回来时一路唱一路叫,扰得这条街上的正派人不得清静!”
“懂点儿文墨的年轻人,一到晚上都寻欢作乐,从来都是这样的。”马荣相当平静地说。
“懂点儿文墨?老天爷,亏你说得出!那姓杨的家伙简直就是流氓,只是善于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斯文罢了!算我晦气,他赊了我一件新长袍子,至今还没有付给我一个铜子儿!我应该不留情面,找他算账的。可是……”他把身子伸出柜台,将整条街巷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不怕你笑话,客人,我不得不小心行事,这种恶棍是得罪不起的。我可不想哪一天让他领着那帮痞子,一把火将我的裁缝店烧了……”
马荣问:“既然这杨茂德如此无赖,那李珂怎么会用他帮忙?”
“怎么会?就因为姓李的和他一路货!老话是怎么说的?对,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呀!请问客人,你知道那李相公为什么不娶妻生子?不错,他是穷,可一个男人不管怎么穷,也总能找到一个比自己更穷的女人。只要愿意,总归是能够成个家,过上安安分分的日子的,就像所有的正派人一样。”那裁缝脸上绽露出一丝狡黠而又暧昧的笑意,“天知道,就只有他们两个男人,整天住在那所肮里肮脏的破木屋里,连个做杂活儿的女工都不用。老天爷才知道,到了晚上,那屋里会有什么事发生!”
裁缝一边说,一边啧啧摇头,向马荣做着大有深意的表情。但见大个子马荣并无兴趣打听细节,他又把脑袋凑了过来,压低了嗓门儿说:“要是你不在意,我再告诉你一条新闻。我可不是好传播流言蜚语的人,我总喜欢说,自己活,也要让别人活,所以我只提一件事。几天前有街坊对我说,不早不晚,就在半夜时分,他亲眼瞧见一个女人溜进了那破木屋。我把这事告诉杂货铺主人时,他记起来了,说他也见过李珂在清晨时送一个女人出门。客人你瞧瞧吧!诸如此类的事使得街坊间丑声四播,声名败坏。说到底,这会影响我生意的!”
马荣对此只能表示同情,顺口说些世风日下之类的话。摸到情况后,他向裁缝铺店主道了别,顶着暑溽赶回衙门去。
四
等马荣赶到县衙时,狄公正好在书房里将乌帽皂靴穿戴完毕,准备升堂。洪亮在一边伺候着,帮狄公把身上的那件绣金绿缎官袍整理熨帖,再轻轻地把衣袍下摆的皱褶抚平。趁着狄公对镜正衣冠,马荣把裁缝说的一番话语细细地禀告了一遍。
狄公说:“所有这些事,目前我还理不出个头绪来。洪亮去查阅了失踪人等的档案,档案同样留下了空白。”他转而吩咐洪亮:“洪亮,你把在县衙文案馆查到的有关失踪报案的记录,说给马荣听听。”
洪亮拿起了他刚才放在桌上的查阅记录。
“据档案记载,去岁己巳年九月有两人失踪。”他告诉马荣,“第一件是九月初四,本地的一个鞑靼马贩子报官,说他的女儿失踪了。但过了一个月,他女儿就回来了,还带着境外的一个男人和婴儿一起回家。第二件是有人来报官,说他兄弟铁匠兼锁匠米大郎九月初六离家后,再不见返回。至于小玉嘛,我查遍了己巳年所有的档案卷宗,都没见到有一处提到这么一个姑娘。”
正说话间,书房里听到衙门传来的一阵铜锣响,那铜锣连着打了三通儿,预告着升堂在即。狄公也立刻起身,准备正式升堂。
洪亮替狄公掣起了在书房和审讯公堂间悬挂的帘子。帘子是绛紫色的,上用金线绣着獬豸的图案,这传说中的独角巨兽,意味着公正无私。狄公登上公堂,坐在高高的公案后,公案铺着红桌布,前面的幔子长可垂地。公案上摆放着有关的公文卷宗,公文卷宗旁有一个大大的长方形油纸包。狄公好奇地瞥了那个油纸包一眼,然后正襟危坐,严峻的目光扫视着整个公堂。
衙门内高高的屋堂阴气森森,要比大街上凉快得多。大堂两侧廊庑外已有十来个百姓站着听审看热闹。他们与其说是被这桩谋杀案所吸引,不如说是为了避暑,因为案子本身没什么惊险或疑难之处。八名衙役四人一排,已经在公堂前分两边站好,衙役头目方班头稍稍拉开距离,立在他们头里,手里执着沉重的鞭子,腰间宽宽的皮带上系着两副镣铐,显得分外威风。在他身后,狄公看见了四个身穿蓝布短衫的黎元百姓,他们表情不太自然。公堂左侧两名书吏也已各就各位坐好,执笔在手,准备记录审讯的问答。
等洪亮和马荣在狄公座椅背后左右站好,狄公便举起惊堂木,重重拍在公案上。
“开堂!”狄公声若洪钟,宣布开庭。他查阅了案卷,然后命令方班头把案犯带上来。
方班头做了个手势,两名衙役走下,到左边的入口处,拖进了一个瘦长的家伙,他穿着打补丁的褐短衫和宽大的裤子。狄公立刻注意到他长长的、被太阳晒黑的脸,乱蓬蓬的小胡子和短短的髭须,长而散乱的头发因油腻而纠结,覆盖在前额上。接着衙役们把他按倒在公案前的石板地上,叫他跪在那里。方班头贴近他站着,手里的鞭子前后挥舞着。
狄公查阅了一下眼前的案卷,厉声发问:“你名叫阿牛,今年三十二岁,无业无籍游民。是这样吗?”
“大人说的是。可小的冤枉啊——”案犯呼起冤来。
方班头的鞭子柄抵住了阿牛肩膀,止住了他的呼叫。“不得喧哗,只准回答大人的问话!”他冲着犯人怒声咆哮。
狄公下令道:“方班头,陈述一下案件的前后经过。”
方班头挺直身板,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禀报说:“昨天夜间,案犯阿牛这厮在东城门内周家小酒店,同那一带臭名远扬的泼皮沈三一道吃的晚饭。两人灌了四大碗酒,等到要付酒资时,都想赖账,就争执起来。周掌柜出面调停,二人总算达成了和解。然后两人又掷骰子赌钱。沈三连输了好几个大注,便突然跳起来责骂阿牛做了手脚。双方从口角纷争发展到动手斗殴,阿牛抄起空酒碗,要砸沈三脑袋。周掌柜招呼众酒客帮忙,才制止两人,把他们撵出了小酒店。沈三悻悻离店,却又听他对阿牛扬言,等到了老荒寺,他会让阿牛知道什么叫厉害。大人,这老荒寺指的是原先的紫云寺,位于东城门外山头上,香火废弛了有十多年,每到晚上所有无耻不肖之徒就在那里出没。”
“那么案犯是否确实一道去了紫云寺呢?”狄公问。
“看来他们俩果真去了,大人。东门守卒报告说,午夜前半个时辰,看见他俩满嘴骂骂咧咧的脏话出了东城门。守卒警告他们,时辰已晚,城门就要关闭了,可阿牛大叫说,他横竖再也不回来了。”
阿牛抬起头来,想说什么,但方班头一抬鞭子,他又赶紧把头低低地垂下了。
方班头继续禀报:“今日一早天刚亮,孟猎户到衙门来报案,说他打猎途中在紫云寺歇脚,发现大殿祭坛供桌前横着一具尸体。卑职听报,立即带领属下两名弟兄赶赴紫云寺。到了那里,发现死者的头颅已被剁下,滚在尸体一旁的血泊中,卑职一看,那正是沈三的脑袋。杀人的凶器扔在现场,是一把笨重的双刃斧,鞑靼制造的样式。卑职立即带领属下搜索庙宇,见案犯阿牛正在佛殿花园边上的一棵栎树下酣睡,身上短衫染着斑斑血迹。卑职唯恐回衙门领命再将他带回会贻误时机,弄不好案犯就会逃之夭夭,因而应急权变,以盲流之罪将其拿下。听案犯说他昨夜城里最后去的地方是周家小酒店,卑职便火速赶往那里,周掌柜对我叙述了昨夜两人争吵斗殴的情状。周掌柜和两位目击此事的喝酒客人,以及孟猎户,现均被传唤到堂,听候做证。”
狄公听完方班头的叙述,点了点头。他低声对马荣说:“你不觉得两个小无赖口角斗殴,竟然动用了鞑靼的双刃斧,太不寻常了吗?”
马荣答道:“是这样。按常理,也就是捅捅刀子,在脑袋砸上一棍棒罢了。”
狄公吩咐说:“当堂验看一下那杀人的凶器!”
马荣打开方班头递上来的油纸包,只见是一把曲柄的双刃大斧,曲柄长有三尺,柄端上刻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神魔头像,寒光闪闪的斧刃上凝结着几星干了的血迹。
狄公问:“凶犯从哪里来的这么一把鞑靼大斧?”
方班头继续说:“禀大人,那是现成的东西。紫云寺被查封多年,大殿上早就空空如也,只剩下对着后墙的那个老供桌。但侧墙壁龛内至今还安放着两柄这样的神斧和两支方天画戟,这以前紫云寺香火鼎盛时,神斧神戟原是密宗信徒行祭祀大礼时用的。后来僧侣们撤离寺庙时,便把它们遗留了下来。从来无人敢轻举妄动偷盗它们,因为它们算是神物,动了恐遭神魔降下灾殃,祸及自身和家人。”
狄公略为沉吟,问:“方班头,这死了的沈三在兰坊城与有无家小亲眷?”
方班头答道:“兰坊城里没有。不过他倒有个兄弟名沈五,前不久这家伙迁到邻近的彤岗去了。”
洪亮俯身向狄公,小声插言道:“我正好看到了彤岗县令发布的一个判状抄件,沈五和同居的女人新近刚犯了事,被判关押六个月,罪名是两人合伙偷了一头猪。”
狄公点头说:“我知道了。”这才回头审问阿牛。狄公厉声道:“阿牛,你当着本县,一五一十地仔细如实供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阿牛抬起头,望着狄公开口就叫起冤来:“青天大老爷,小人冤枉啊!小人根本没做下什么,一点儿事也没有。我可以发誓!沈三可算是我割头不换颈的朋友哥儿们,干吗我要狠下心——”
狄公喝住了他:“你们俩吵得不可开交还动了粗,你想砸破他的脑袋,连这你也要抵赖?”
“这实有其事,小人不敢抵赖。小人与沈三虽是多年朋友,吵架斗殴却是家常便饭。不过并不全是动真格的,有时实在是百无聊赖消磨时光。就说昨晚在小酒店里,沈三说我掷骰子做手脚,其实这本是我最拿手的本事,沈三平时就喜欢拆穿我的西洋景取乐,多多少少有闹着玩的成分,图个热闹有趣,助兴而已。青天大老爷,小人真的不曾杀了他。相信我,小人可以发誓!小人平时从来不伤及别人一根毫发,又怎敢伤及性命——”
狄公猛然一拍惊堂木。
“本县再问你,你们两个离开酒店后又干了什么勾当?快给我从实招来!”
阿牛俯首招道:“离开酒店,我们两个一起去了东门,一路上真真假假地对骂着。过了东门,我俩已经手拉手哼起小曲来了。沈三还帮着我登石阶走上山来,因为我替一个吝啬的小财东扛了一下午木头,累得他妈的不轻……是,是,我挑紧要的说。不一会儿就到了老荒寺的院子,沈三说:‘我进大殿去,睡那供桌上。’我又困又乏,在一棵树下就东倒西歪地进了黑甜乡,直到大清早才惊醒过来,不知哪个龟儿子——”他抬眼看见了方班头,方班头正举起鞭子怒目瞪着他,阿牛慌忙又改口道,“只见这位官爷正踢着我肋骨,吼叫说我犯下了杀人命案呢!”
狄公又追问:“庙中还有别人过夜吗?”
“再没见过其他人,青天大老爷!”
狄公转向方班头问道:“仵作查验过沈三的尸体吗?”
“验过了,大人。这里是仵作写的尸格。”
方班头从衣袖里拿出尸格,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呈上。狄公翻阅着尸格,马荣和洪亮也凑上前来,从他肩后观看。
马荣喃喃道:“真滑稽!凶手为什么要费事剁下受害者的头来?一斧子砍在脖颈上也就送命了,为什么还要费这样的手脚?”
狄公转头注视着他,然后低声说道:“仵作的尸格上说,沈三尸体上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沈三是个出名的无赖泼皮,惯于打架斗殴,怎么会束手待毙呢?这是让我多少感到可疑的另一点。”他捋着长长的黑胡须,沉吟片刻,接着对两个下属道:“本县的仵作人品虽不错,但对验尸那一套还缺乏经验。我想在做出判断前,我们最好亲自去验看一下尸体。”他再次拍响了惊堂木,宣布道:“方班头,先把阿牛押下大牢看管。今日审案,到此暂告一段落,何时重新开审,等候通告。”
狄公离座退堂,从绣着獬豸的门帘后隐身而去,洪亮和马荣也紧随而下。
五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来到后衙牢房旁的一个偏屋,这里权当停尸间,沈三的尸体就厝放在此。
门打开后,弥漫在屋子里的一股浓重霉腥味扑鼻而来,屋中间红砖地上支放着一张高高的木板桌,这算是尸床了。上有一张大芦席覆盖在尸身上,桌子腿边搁放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盖子。
狄公手指着那只竹篮,吩咐马荣说:“先验看一下那颗人头。”
马荣弯腰将竹篮提到木板桌上的一角,揭开盖子时,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个鬼脸。
“大人,这可是个肮脏活儿!”马荣提起衣领掩盖好自己的口鼻,抓住血块凝结的长头发,将首级从竹篮里提将起来,然后一个翻转,把那颗脑袋的嘴与眼孔朝上翻了过来。
狄公倒背双手,默默地端详这颗面貌狰狞的人头。沈三脸面浮肿,因日晒变得黝黑,左颊有个难看的旧伤疤令脸部变形。两颗眼珠已迸裂,沾满了血污,部分被头发遮住,那头发黏结在有了皱纹的前额上。轮廓分明的嘴巴上有一撇杂乱的小胡子,厚厚的嘴唇歪裂变形,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暴露在外,似在狞笑。脖根皮肉撕裂,干凝着一粒粒血块。
狄公皱眉道:“这沈三看外貌就可知其非善良之辈。洪亮,再把那芦席掀去。”
因为仵作刚验过尸,无首的尸体全身上下都裸露着。看那赤裸的尸体,却是上下各部位皮肉细腻,形体匀称,肩背浑圆,股肱紧凑。
马荣说:“一副好身段,论身高和壮实,要砍下他的脑袋并不那么容易。”他低下头来仔细观察砍断的脖颈处,突然有了发现,“大人,你来看,尸体的颈根上有条青紫色的绳索绞勒的血痕!可以肯定,罪犯先用绳索勒杀了死者。难道阿牛先勒死沈三,再用双刃斧砍下他的头颅不成?”
狄公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你说得不错,马荣。这条绳索绞勒的血痕是最好的证据。说起来,这个头颅同这个身躯并不太相配,但首级和尸体这么一分家,人们只得以为那颗脑袋就是长在这个魁梧的躯体上的。看看吧,什么时候这桩古怪的案子能够水落石出?”接着狄公伸出手来,触摸了尸体的手脚,又将其腿胯膝肘都弯曲了几下,“从尸体的情况来判断,果然是午夜时分被害毙命的。起码这一点,和方班头报告的情节是相符合的。”狄公正要放下死者的手臂,忽然又自己动手检查起来。他用力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拳,那掌心也相当光滑细腻。他又细细察看了手指。随后他撇下那手臂,又走到桌子另一头,再仔细察看死者的脚底心。
狄公一边在证实自己的猜疑,一边对洪亮说:“墙角那个沾满血迹的包裹莫非是死者的血衣?快拿过来,给我打开。”
洪亮遵照吩咐,捡起了那个包裹。狄公从包裹里抽出一条打补丁的裤子,拿来照着尸体的双腿一比量,不禁失声道:“不妙!事情有诈!果然不出我所料!”
狄公神色阴沉了下来,对两位随从道:“我险些酿成大错!今天早晨我还在说,这无非是三教九流宵小之徒的暴力犯罪。这么说吧,这其实是件双重凶杀案!”
马荣和洪亮一时没有醒过神来,对着狄公愤愤的神态只是发愣。
“双重凶杀案?”洪亮开了口,“大人所指为何?请明示。”
狄公解释道:“那意思是指,不止一个人,而是有两个人被杀了。首级被割了下来,是为了把尸体调包,所谓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之计。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这尸体不是沈三的躯体?比较比较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和那尸体两手和前臂上的细皮白肉,再打量打量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手,以及脚掌底都没有一点儿老茧!这尸体看来应该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再说,血衣血裤的尺寸和尸体也不相配,这死者身材相当高大,沈三的裤子他根本穿不下。我们的方班头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马上去把这头蠢驴叫来,”马荣不满地嘟囔着,“随后给他好好上一课——”
“千万别!”狄公迅即制止他,接着说道,“凶手必然是个狡猾过人的家伙,他必定另有原因,才煞费心机布下这样一个迷魂阵,让人表面看来只有沈三被杀!而这就是沈三的尸体。目前我们还不得不相信他,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情况是这样。”
“那如何才能找到沈三的尸身和另一个人头呢?”马荣颇感困惑,发问道。
狄公回答说:“这也正是我急欲知道的!”他的语调听来相当峻急,“苍天在上,这么一件双重谋杀案,我们连最简单的线索及凶手作案的动机都没有!”他抚着自己的胡子,注视沈三那惨不忍睹的面容,显然在思索着什么。然后他抬起目光,对两人道:“此刻我们最好到隔壁的牢房里去,重新提审一下阿牛吧。”
牢房就在隔壁。禁卒打开牢门,狭小的牢房里头黑沉沉的。阿牛铁链镣铐锁身,缩身坐在铁栅栏的那一边,只依稀辨认得出他猥琐的一团身影。看到狄公和洪亮、马荣三人进到牢房里来,阿牛心生畏惧,连滚带爬退到牢房的角落里,链条镣铐锒铛作响。
“青天大,大,大人在上,千万不要对小人动大刑……”阿牛像疯了似的一迭声地叫起冤来,“我发誓,我不曾——”
“闭嘴!”狄公一声断喝,制止了他,接着和颜问道:“本县正是感到案情蹊跷,才亲自到这里来,再讯问一下有关沈三的情况。我且问你,要是你果真没有杀沈三,那又会是谁呢?再说,你衣裳上的血迹又是哪里来的呢?”
阿牛向牢房门口方向爬过来。他戴着手铐的双手绝望地抱住了膝盖,接着悲声嘶喊起来:“大人在上,小人哪里得知?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呀!怎么弄的?怎么弄的这一身的血?这沈三为人刁赖,自然有几个冤家对头。这年头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哪个人会没个仇家?但也不至于冒着性命危险去杀他。绝无一人会这样干。至于血迹嘛,老天有眼,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到了我衣襟上。我只知道离开小酒店那阵儿,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真没法说!”他连连摇头,接着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沈三是会功夫的人,拳脚武术有一套,也会舞枪弄刀,一般人休想对付他。那会是谁?只有老天爷知情了!老天爷,莫非……莫非是……莫非是……”阿牛的瞳孔闪出幽幽的恐惧,突然闭口不语了。
“莫非是谁?臭小痞子,你快说!”
“莫非是鬼……大人,我想,沈三必定遇上了鬼。那是个女鬼,我们都叫她古幽灵,她披头散发,穿一身雪白的长裙,时不时地在紫云荒寺现身作祟。尤其十四、十五月明之夜,她必然到旧花园游荡,因这鬼魂幽灵出没,那里谁都不敢靠近半步。叫人毛骨悚然的催命鬼!都说那幽魂专会掐断脖颈,饮人血。我们是从来不到那里去的,但凡——”
狄公对这些鬼神之事从来不信,遂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冷冷地说:“你不要再编一大套胡言乱语来蒙混本县。我再问你,沈三最近与什么人吵过架或动过手?我不是指喝醉酒胡闹的那种,而是真有什么仇,比方说为了钱财女子……”
“哦哦,这倒提醒了小人。有的,有的!不到一个月前,沈三同他兄弟沈五大闹了一场。那沈五不及沈三魁梧,是个不起眼儿的杂种。他不是个东西,竟将沈三的相好夺了去,沈三发誓要杀了他。沈五吓得带着那婆娘躲到彤岗去了,再也不敢露面。可这是为了娘儿们的事,不值得动刀动枪,杀人害命。要是为了钱财,那又另当别论……”
狄公接着问:“那沈三交往的相识朋友中,是否有一个伟岸兼又细皮白肉的汉子?类似花花公子或商店伙计这档子人的?”
阿牛眉头紧锁,寻思了半晌,才说:“有那么两三次,倒确实看见他与一个体格魁梧的汉子在一起小声嘀咕。那厮嘛,正是白皮嫩肉的,身上穿一件毛蓝葛袍,戴一顶黑帽子,模样儿干干净净,像是个牙人。事后闲谈中向沈三打听过那是谁,匆忙谈的又是什么事,沈三非但没说,还责骂小的我多操闲心,让我闭嘴管好自己的事。我就没再打听了。”
“如果再遇到此人,你能辨认得出来吗?”
“回大人,这个小的可不敢担保!记得当时他们是天黑后站在紫云寺的前院里说话,小人只瞥了一眼。我想,他没留长须,只长着小胡子。”
狄公说:“好,阿牛!你就多回想回想过去的事,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这对你早早洗清罪名是有好处的。听见没有?”
三人回到衙厅,狄公对洪亮和马荣说:“阿牛的话不像是谎言,他是被别人做了圈套,拿来顶缸的。把他暂时关在监牢里,反而更安全些。洪亮,你告诉方班头,这案子推迟到明天再审。至于现在,我要放松一下,今天是大夫人的寿诞,我答应同妻妾内眷们一道用午宴的,得赶快去同她们喝上一杯。午后,洪亮与方班头同我一起去那座荒废的紫云寺,察看一下谋杀两个人的现场。至于你,马荣,我希望你到城西北的北寮一带走走,那里鞑靼、回纥与各个境外部族杂居。由于凶手用的是鞑靼大斧,他很可能是个鞑靼人,或者同他们交往密切的汉人。你还必须学会如何使用那把曲柄双刃斧,就像那凶手用得那样熟练。多到那些痞子出没的下等小酒馆去打听打听,遇到问题考虑得周全一些。”
“放心,大人!我会做得很好的,”马荣急切地说,“我去找图尔比!”
马荣如此表态,反而叫洪亮不甚放心,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狄公一眼,但谨慎地没有多说什么。原来图尔比是个回纥妓女,半年前马荣曾不顾一切地同她相爱过。但这段恋情持续的时间不长,一则图尔比喜欢带臊味的奶茶,又极少洗澡,似乎从不知道怎样把自己洗濯干净,这不同的风俗习惯很快就让马荣觉得难以忍受;二则他又发现图尔比早就有了个相当固定的情人,那是个赶骆驼的胡人,两人生过两个孩子,所以他体体面面地同那风尘女子分了手。他用自己的积蓄替图尔比赎了身,代她盘下一个汤馆做谋生之业,安排她和赶骆驼的蒙古人举行了婚礼。马荣还身为大恩人出席了图尔比的婚礼宴席,他通宵达旦地大吃烤羊肉,痛饮蒙古烧酒,弄得酩酊大醉,宿酲难醒。因而,这段风流故事差不多人人皆知。
狄公也知道马荣这段经历,其实他有意调动马荣在这方面的优势。他停顿了一会儿,颇有分寸地对马荣说:“这些部族的人对涉及他们自己的事,总对别人有极大的保留。不过因为你和图尔比关系很好,说不定她真的会很信任地告诉你许多事。不管怎样,值得一试。等你一回来,就马上向我禀报。”
洪亮和马荣一起在衙役房内用的午膳。马荣特意叫一名衙役到附近一家小酒店,买来一大碗酒喝下。
马荣撂下酒碗,有点儿踉跄,说:“我知道我那个老相好卖的什么浑酒汤,参军,所以我得事先款待一下我的五脏庙!现在,我想最好还是换上一套便服,这样看起来不太引人注目。祝你下午踏勘紫云寺一切顺利!”
等马荣动身后,洪亮用完茶,就去了狄公在衙门后的私宅。老家人告诉洪亮,午饭后狄公和三位妻妾在后花园消遣。洪亮点了点头,继续前行。他是狄公衙府中唯一能出入狄家闺阁的男子,这当然和洪亮多年在狄府伺候有关,但他将这视之为特权,颇有几分自得。
进得后花园,但觉凉爽扑面。前任县令雅好园艺,把个后花园规划得十分自在。栎楸槐榆枝丫亭然,阵阵清风拂来,树荫下的小道用大小形状不一的磨光黑石砌就,道路每一转折,都能听见迂回曲折流过小树丛的清溪潺潺声,那声音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溪流又被精心布置的丛丛花树所隔断,真有曲径通幽之胜。
拐过了最后一个弯,洪亮就到了一小块以缀满苔藓的山岩为界的空旷地上。二夫人和三夫人坐在高高的毛竹林下的一张白竹椅上,凝望着稍远处花园最低地方的荷花池。荷花池外便是外墙,那墙却巧妙地隐蔽在一排错落有致的松树后。荷花池中央建着一个小小水榭,飞檐拱顶,下有六根丹漆的细巧柱子托住,显得精美异常。大夫人正陪着狄公在水榭里,躬身在书桌上运笔挥毫。
“老爷正在写书法呢,”二夫人告诉洪亮,“我们先在此地待一会儿,省得打扰了他。”二夫人相貌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头发只简单地在后脑勺绾成一个发髻,身穿白裳,外套一件紫绸背心。她在家里的职责是监管钱财。三夫人则穿了一件蓝丝绸衣裙,胸下系了条红腰带,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发型精心梳成一个高髻,越发衬托得她粉脸生春。三夫人喜欢绘画和书法,也爱好户外运动,特别是骑马。她负责教育狄公的几个孩子。洪亮对她俩点头致意,走下石阶,往水榭而去。
他登上了一道石雕桥,水榭就建在石雕桥弯拱的最高点。狄公正站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管大毛笔,运神屏息,注视着铺展在书桌上的一张红纸。大夫人则在旁边一张小桌上忙着磨砚备墨。大夫人貌若满月,发髻分成三大股,再用一根窄窄的金簪束住。蓝白两色镶嵌的丝绸袍裁制合式,典雅大方,既显出她窈窕的身材,也暗示今天她在庆祝三十九岁生日。她十九岁时就嫁过来了,系名宦之家的长女,两家又是世交,身份自非一般。她自幼饱读诗书,兼又端方刚强,总揽狄府的家政,掌管得丝毫不差,人人敬服。此刻她停止了磨墨,告诉夫君说墨汁已经备好。狄公捋上右衣袖,饱濡墨汁,然后兔起鹘落,亲笔为正夫人在红纸上写了大大的一个“寿”字。
洪亮等候在石桥上,直至狄公写完字,才步入水榭,不禁脱口夸赞道:“大人书法绝妙!”
大夫人见是洪亮,就说:“我希望庆寿的吉祥字幅是老爷自己的墨宝。今晚我们把它挂在宴席厅的墙上!”
二夫人和三夫人也匆匆赶至水榭中来欣赏狄公的书法,两人不约而同地喝起彩来。
狄公笑了:“这字不可能写得不好。贤夫人亲手研的墨,二位爱妾又准备了红纸和毛笔,岂能不勉力为之?不过现在我必须走了,要到古紫云寺去察看凶杀现场,昨天晚上那里有几个地痞闹事。如果有空,我还会去拜访东城门外山上清风庵的女尼宝月,告诉她我打算在山上安排些正常岗哨。”
“尽快安排吧!”二夫人急切地说,“宝月就带着个丫鬟住在山上!”
“你应该让宝月搬迁到城里来。”大夫人又发表意见,“城里还有两三个空寺庵,她可以住下来。这样也省得她来教我们插花时走那么多的路了。”
“我会尽力的。”狄公答应女眷们。清风庵的宝月是她们在兰坊城里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不过我得马上走了,不然就迟了。”狄公又说,“今天下午你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城里其他官宦人家的女眷们要来道贺,需要接待。我尽早回来。”
三位夫人一直把狄公送到后花园门。
六
衙厅几步开外,八名身强力壮的轿夫排列在轿子两侧。方班头领着十名衙役、兵丁等,骑在马上,也在那里等候。狄公、洪亮上了官轿,轿夫抬起大轿,飞一般地出了县衙大门,直向东门外而去。
一路到了东城门,洪亮问狄公:“大人,我至今还弄不明白,这凶手为何要费心费力割下受害者的首级,又为何要调换死尸的身首?”
狄公道:“这个答案我也没完全揣摩透。不过,有一点是可以推断出来的,那就是凶手——或许我该说这两个凶手,不在意沈三被杀让人发现,却由于某种原因而不想暴露沈三的尸身。与此同时,凶手企图掩盖更多的真相,不想让人发现还有另外一个凶手和另一个受害者。但情况也可能相反,因为毕竟还没掌握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不管怎样,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沈三的尸身和另一颗人头。有了这两样东西,便不难判断出凶手作案的目的,以及移花接木、身首互换的用心。据我猜测,这沈三的尸身和另一颗人头,必定藏在紫云寺内外的隐蔽处。”
官轿出了东门,官道逐渐变成了乡下的泥路,路边与小店里的闲人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出巡的队伍。偶尔聚拢来一小帮游民,跟着轿子和马队跑着凑热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方班头只得举起鞭子吆喝着,喝令他们退后。
没多少路程,很快便到了紫云寺的山脚下。但见一座琢石雕花的石牌坊巍然峙立,满山绿树成荫衬托其后。古刹在高高的山顶上,接着还有一段山路。方班头和兵丁们下了马,狄公和洪亮也下了轿。下轿时狄公迅疾道:“记住,洪亮,休得让我们的手下知道我们在找什么!我只告诉说是去寺中寻找一件箱笼之类的东西。”
下得轿来,狄公笑着对方班头说:“这么个大热天来登山,实在够呛!”
方班头说:“回大人,也就不到两百个台阶,可这是最便捷的路。寺庙后倒也有条小路通向一个斜坡,很方便就到了大道,从那里到兰坊北城门也不远,可下山容易上山难,那得花去你半个多时辰方能到达山顶。平常只有猎手和砍柴的走那条小路,在寺庙里过夜的那些小痞子,也是走这个石阶道上山的。”
“原来如此。”狄公点头道。他系上长袍的前襟,开始登上一阶阶不知经过多少岁月和风雨侵蚀的石头台阶。
登到半山腰,狄公见洪亮气喘吁吁,这才命大家稍事休息。片刻后,仍抓紧时间赶路。过不多久,众人不知不觉已到达山顶,只见浓密树丛重重包围,中间是一片荒草滋生的空地。空地迎面一侧就是古刹荒寺的灰石山门,另一侧是一堵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墙。山门正中的石檐下,镌刻着“紫云寺”三个斗大的字,仔细辨认,那字原先是涂粉饰彩的,如今早已剥落干净。
只听方班头禀报说:“沿着这高墙向右有一条小道,通到一个新建的小寺庙,叫清风庵。清风庵是有香火佛事的,住持的女尼法名宝月,身边还有个侍奉她的女子。我还没来得及向她们打听是否知道昨夜在紫云寺发生的事。”
狄公只简单吩咐道:“我们先去大殿,看一下杀人现场。带路吧!”
方班头前头领路,狄公一行进了山门。石板铺地的前院同样杂草丛生,围墙也颓圮破损,四处剥落。但有一对三层石浮屠在大殿两侧,高檐飞宇,尽管斑斑驳驳,却成功地抵御了时光的消磨,总体依然完好。
狄公对洪亮说:“自我们中原之士的目光观之,这些异邦风格的建筑物自然很难获得我们的青睐。不过单从技艺观点看,我仍得承认,那些天竺国的工匠建造了一个杰作。你看,这两个浮屠石塔是互相对称的。这个寺庙,我估计也足有三百年历史了,但一眼就可看出并未完全颓毁,要修缮好并不难。哦,对了,方班头,你是在哪里捕获阿牛的?”
方班头并不马上答话,而是领着大家沿着庭院的左侧走到了寺庙和野地相接壤的边沿。右侧方向一块荒地,上面有大块鹅卵石镶嵌,但见百草凄凄,落卉寞寞,枝丫交互,深不可测。这地方的气温明显要比城里凉快些,耳边却只听得夏蝉不停歇的噪鸣。
“大人,这里原是附属于寺庙的一个花圃,被经管得相当出色,可现在,却只有野草乱长,即使在寺庙里出没的无赖痞子也不敢走进去,因为据说有毒蛇。”他指点给大家看:“阿牛被捕时,就在那一头的老栎树下打盹儿,头枕着地面上的树根。我猜想,他杀了沈三后本打算开溜,但因酒喝多了,黑夜里一脚绊在树根上,跌倒在地,就此就睡了过去。”
狄公说:“知道了,去大殿里头看看吧。”
众人推开大殿的六折格子门,朽烂的木头碎屑纷纷落到他们头上。狄公登上三级高的宽阔石头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好奇地打量着到处是窟窿的昏暗殿堂。左边和右边皆有六根粗壮的石柱,顶起了厚重的殿宇,从殿顶栋梁上悬挂下积满了灰尘的蜘蛛网,看去像是许多灰色的三角旗。在远处,对着后墙,狄公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只红木供桌,那桌子长约一丈,高约五尺。边墙上有个窄门,窄门上部有个小方窗,却用木板钉死了。狄公指着小方窗问:“方班头,你手下的人能不能把这小方窗打开?大殿内太暗了!”
随着方班头的指使,两名兵丁从左边一排柱子后面的小龛里找来两把画戟,就拿它们当工具来打开窗户。衙役、兵丁干活儿的时候,狄公继续在大殿中央踱来踱去,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隐隐感到空气沉闷,胸口发紧。他发现,一般庙宇里墙上都有供养佛像用的烛台,但在这个大殿里却丝毫不见其痕迹。本来密宗的庙宇结构就和其他宗派的佛寺不同,但令狄公怵惕的是,殿堂里处处弥漫着一种邪恶的气息。而且突然间,他厌恶地感觉到,正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满怀敌意地死死地盯着他。
“大人,”仿佛猜到了狄公心里的感受,方班头向他解释说,“据说从前大殿墙上挂着大幅彩色图画,画的是裸体的男女神魔,还有——”
“那些污秽、不堪入目的东西,没有人感兴趣!”狄公厉声地喝断他。见方班头表情尴尬,狄公又缓和下来,和颜悦色地问他:“你看柱子背后那几堆炭火余烬,那是怎么来的?”
“那是寒冬时分,无业游民在这里点火取暖留下的。他们在庙里过夜,尤其在最冷的月份,大殿厚实的墙壁可以遮挡风雪。”
“可是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这大殿中央的一堆火灰看起来是新近的。”狄公提醒大家。大家一看,果然如此,而且那一堆灰烬恰好在一块平板石当中的浅圆坑里。围绕着这浅圆坑,石头上镌刻着莲花花瓣的图案。狄公进而发现,这块特殊的平板石正巧铺砌在殿堂地板的正中心,它的四周有八块同样的平板石,不同的是,它们上面都刻着外邦文字。
就在这时,兵丁们拆下了小窗户上的木板,却惊动了两只在那栖息的蝙蝠。它们像不祥的黑影,厉声尖叫着掠过人们的头顶,向大殿外飞去。
洪亮在供桌前头单腿跪下,对地面仔细察看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因为殿内变得稍微亮堂一点儿了,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发现,这才说:“大人,这下你也可以看清楚了,这供桌前面有一摊血迹,原先尘土垃圾积得太厚,把鲜血都吸收掉了,所以不易发现。而且这供桌前后左右足迹紊乱,似是有几番践踏,因此可以肯定,断非一人所为。”
狄公闻讯,立即过来,也弯下腰来细细验看一遍。然后他说:“先不要断言,天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方班头,把你手下的人召集到这里来!”等衙役们围成半个圆圈站在他面前,狄公便布置道:“我得到可靠消息,谋杀之前或之后,有一只盗贼收藏赃物的箱笼藏进了这个庙宇的大殿中,或者是殿外的地底下。我们现在要开始搜索。我和洪亮领三个人搜查大殿左翼,其余人跟着方班头搜查右翼。这可能是只相当大的箱笼,所以暗藏的壁龛及石板地砖上凡有新鲜可疑之处,皆需细细查遍,也需注意暗道机关之类的东西。动手吧!”
两个兵丁打开了供放祭祀兵器用的壁龛旁的门,壁龛中两支画戟已经取出来当开启窗户木板的工具了,里头还有一把鞑靼曲柄双刃斧,和砍掉沈三头颅的那一把是一模一样的,它们原来就是一对。狄公一行进入了一个长约三丈的狭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四个门洞,门洞进去是狭长的斗室,各有一小窗取亮,小窗户上糊窗纸的窗格早已全部朽烂。
“这显然是密宗法师修炼的房间,”狄公说,“大殿右翼应该也有一狭长走廊和同样数目的八个居室,因为大殿的设计是左右对称的。喂,你过来!”狄公手指着石板砌就的地面,告诉衙役说:“看看你能否撬开这些地砖,它们看起来砌得不够严实。你们另外两个可以试探一下对面居室里的地板。”
兵丁把刀刃刺进平石板中间的缝隙,轻而易举地就撬开了三块石板地砖。
“快看看里头藏着什么东西!”
那兵丁用刀挖开松动的泥土,但下面除了殿宇的坚固基础外,什么也没有。
“大人,我们差不多找到线索了!”洪亮不禁有点儿激动,“有人试图在这里埋下什么大东西,但他发现地基太硬,无法把洞挖得足够深,就放弃了!”
“一点儿不错,洪亮。我们可以略过其他修炼房不看。谋杀者很可能会到塔下去找藏匿的地方,检查那里是否有空的洞穴可以利用。他——”
就在这时,狄公的分析被一个衙役的报告打断了。“请到那边去看一下,大人!对面一间修炼房的石板地砖有半数被人撬动过了!”
狄公和洪亮迅即跟着此人到了对面的房间。室中央有六块地砖被挖了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角落里。狄公伸手摸了摸顶上的一块,上头有一层薄薄的尘土。狄公命令道:“大家分头把每间修炼房都检查一下!”
他们发现,左右两廊的每个修炼房的地面都经人折腾过,只不过那人把有的修炼房的地砖全部翻掘起来后,又整整齐齐全部铺成原状;有的则掘起后,并未恢复原样就胡乱扔在墙角里。
狄公下令道:“到塔下去!”他穿过廊道尽头的门洞,进入一间特别的八角形房屋,那是西侧的浮屠塔的底层。那里的地面没有被撬动过。
“这倒也合情合理,”狄公喃喃自语道,“这厚厚的地面铺了层三合土,板结牢固。你想挖个洞,得用上大尖镐。可是瞧瞧这些护壁板吧!”
好几个地方,盖住砖墙的木板已经朽烂,却被故意拆了下来,露出了一个个两三寸大小的豁口。
洪亮对眼前所见有点儿困惑不解,说:“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明白,”狄公打断了他,然后吩咐道:“你们检查一下楼梯间和上面两层。洪亮,你跟我来,我们俩登到塔顶上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俩爬上吱咯作响的楼梯,小心翼翼地跨过楼梯中间因横木朽烂、断级缺档而造成的窟窿。
塔顶最高层在尖顶飞檐下,是一层狭窄的圈形露台。狄公靠着低低的栏杆站着,双手束袖,望着塔下绿树的树梢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他转过身来,望着多少有点儿力不从心的洪亮,笑着说:“抱歉!让你急匆匆地跟着我爬得这么高。这案情实在是够复杂的,现在总算有了一点儿线索,可看上去又跟我们的谋杀案毫无关联。我敢说,有人已经在我们前头很仔细周详地搜索挖掘过这寺庙,但绝不是昨天、前天,而是相隔有一段时日了,目的也不是寻找藏匿起来的身首异处的尸身与人头。可以断定,来人找寻的是一件不太大的东西,那东西不足一尺方圆,算来应该是金银宝物之类的。”
洪亮缓缓地点着头,接着他问:“何以见得呢?凭什么大人认为他们找的是不大的东西呢?”
“是这样的。寻找的人掘开每一间修炼房的地砖后,发现下面的地层只有五六寸厚,却把每间居室的地面都挖开了,期待找到埋藏在里头的东西。然后他又跑来这里搜寻护壁板后面的空间,那里离砖墙也仅有几寸空隙,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狄公略加思索,又接着说道,“我想,还可以断定,这寻找的人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个。两人性情不同,所以才会有我们刚才看到的不同结果。一个颇为历练,刨开地砖翻寻过后,又一块块把地砖放回原处,使别人看不出痕迹;另一个粗枝大叶,胡乱翻掘起地砖便搁在屋角里,把护壁板也撬个稀烂。”
洪亮听了连连点头,又补充道:“您说过这寻找佛寺藏宝的事和我们调查的谋杀案没关系,可我们了解沈三经常在这古老荒寺出没,说不定二者之间会有某种联系,尽管无名氏的搜寻发生在谋杀之前。”
狄公深表赞扬,说:“你想得极为周到!这样一种可能性,我们应该认真考虑,或许沈三和另一个受害者被杀,是因为他们发现了躲在黑暗中另一帮人要寻找的宝物。”他又稍作沉思,捋着自己的长须说,“我们并没有在寺院内找到那失踪的尸身和另一颗被割下的人头,几乎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一滴血迹,或血迹被擦拭掉的痕迹。”他转身指着浮屠塔下那一片绿树梢,“埋藏尸身、人头的最好地方,应该是寺庙外的野树林子,可到树林子里寻找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这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紫云古刹周围的地盘有多大,碧树绿丛连绵不断,到哪里去挖掘呢?好了,我看我们也该下去了。”
在浮屠塔下层里忙着检查地面的三个兵丁报告说,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有人翻寻过的痕迹,墙上本来就没有护壁板,墙砖也不曾被撬动过。
回到大殿,方班头站在那里,用领巾擦拭着油津津的脏脸。他的部下围在四周站成一圈,正在小声地嘀咕着。
“有人动过地面和墙壁,”方班头报告说,有点儿筋疲力尽的样子,“不过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大箱子的踪迹。”
“极有可能是埋到佛寺花园里了,方班头。对了,大殿祭坛后边的小门通向什么地方?我在西佛塔顶上,并没有看见寺庙院墙的后门。”
方班头告诉他:“小门通向大殿后一个狭小场所,原先院墙是有后门的,但多年前坍塌毁坏了。”
“好的。”接着狄公吩咐说,“方班头,带着你所有的人到花园去,查一查新近挖掘过的树丛、草窠和土皮的痕迹。洪亮,趁此机会,你我先去一趟清风庵。”
狄公和洪亮穿过寺庙前院往外走,这时狄公说:“据我推想,凶手一定有同党!你瞧,接连杀了两个人,还剁下了他们的头,又调换了尸首尸身,把沈三的尸身和另一颗头藏起来后,还不忘记到睡着了的阿牛身上溅些鲜血——这样繁难的一连串勾当,竟然是一个人所为?实在是不太可能。凶手至少有两个人。他们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要是没有一点儿缘由,实在说不过去。”
两人出了紫云寺山门,拐进寺庙外墙往前延伸的一条小道。
在路上,狄公继续道:“天下动乱时,寺院的和尚时常把佛像、法器、金银财宝藏匿起来,以防兵匪盗抢。所以一般的寺庙往往建造时就有特殊的设计,暗中建有密室,隐蔽得十分巧妙,不要说是局外人,即便是寺内的普通僧众也未必知晓隐情,通常只有一两个当家的住持法师独掌秘密。如果这紫云寺以前也像这样隐藏过一批秘密财宝的话,那么今天我们见到的一切稀奇现象就有了解释,杀人犯如此大费周折的情由也不难想见了。难就难在我从未听说这紫云寺曾经藏有财物,废弃了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到这儿来寻找珍宝。”
“大人,说不定有人在某种古书卷册里偶然看到了这类记录或传闻!”
“说得对,洪亮,关键就在这里!如果是发现这记录的家伙纠集了几个泼皮无赖来图个侥幸又会怎么样?假定沈三和那个无头死鬼正是其中的同伙,他俩想独吞全部财物,因此而起了内讧,才引来杀身之祸,如此就顺理成章了。如此解释,这寻宝人和杀人犯恰好在这条线上穿在一起了。”
小路进入了位于紫云寺和清风庵之间的林荫道,狄公停了下来,四处打量。
“你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鸟瞰整个紫云寺的景致。后墙后面的山坡走势陡峭,因而往下通向官道的山路也百折千绕。洪亮,我们必须多了解一些相关的历史。回衙门后,希望你再仔细查阅一下文献档案,弄清这紫云寺的来龙去脉,确切地说,是何时官方命令庙中的居住者离开?谁担任过寺庙的住持,以后去了哪里?再看看有没有藏宝物的记载。”
走出林子,没几步路程,清风庵就在望了。和紫云寺相比,清风庵显得小巧玲珑,是纯粹的汉式建筑风格,绿色琉璃瓦覆顶,飞檐雕刻成龙尾图案。耳畔除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白鹅鸣叫外,就是一片蝉鸣了。
洪亮用手轻轻拍打大门上的铜环,不一会儿有人启动门闩,庵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姑娘的俊俏小脸蛋儿露了出来,脸颊上有两个小梨窝。显然,她就是服侍宝月的使女。她忽闪的一双大眼睛含着猜疑,仔细地打量两位来访者半天,才不客气地问:“两位施主有何贵干?”
“我们是从县衙门来的,姑娘请开门。”洪亮说。
那姑娘把两人领进一个小小的青砖铺地的庭院,院中有一眼井,井边有一花圃和几个瓷瓶,种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娇艳动人,芬芳扑鼻。花的品种和搭配的样式与狄公家眷平时喜爱的差不多,狄公据此猜想是宝月教她们的。刚刚在荒芜破败的紫云寺逗留良久,现在看到这些明媚芳香的鲜花,确实令人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爽。
姑娘并不请两位客人坐,只是不耐烦地问:“两位到草庵来究竟有何公干?”
狄公从袖笼里掏出名刺,递了上去。“我欲拜访住持贵庵的宝月大士,这是我的名帖,请姑娘转呈。”
想不到那姑娘拉长了脸,爱搭不理地说:“师父夜间要进城去县令大人家祝寿,现在正在午睡养神,早吩咐过了一概不见俗客。除非两位公爷硬要打搅——”
狄公赶快说:“好吧,既然你师父午睡,我们也不便打扰。我只问你一句话。昨夜有几个无赖泼皮在荒废的紫云寺胡闹滋事,你们这里可曾听见什么或瞧见什么蹊跷古怪之事?时间大约在半夜时分。”
“半夜时分?”姑娘的回话里含着讥嘲。她小手一挥,指着整个庭院和四周的庵房:“公爷,你看这草庵虽小,可全靠我一人清扫庭院,除尘掸灰,还有许许多多的杂事杂活儿要做。劳累一天后,谁还会枯坐着直到半夜?不怕你笑话,太阳落山我就睡了,哪里去听见什么、瞧见什么?”
狄公并不为小姑娘的张扬态度所动,还是郑重其事地问道:“那你总得下山采办食品吧?你要是每天从紫云寺脚下石阶下山,总会遇见什么人吧?”
“我十天左右才下一趟山,也就添点儿油盐酱醋。你知道,尼庵里又不吃鱼肉荤腥——”
“不过,刚才在门外我听到清风庵里有鹅叫,难道白鹅不是荤腥肉食吗?”狄公立刻不失时机地打断了她。
姑娘的表情反而柔和起来。
“那是我养的,宝月师父允许的,养了它们好生蛋,下山换油盐酱醋。那几个小家伙可聪明机灵了……”但她马上发现自己扯远了,又冷冷地问,“二位还有什么其他公干?”
“暂时没有了。走吧,洪亮,让我们回头去看看寺庙里的事进展得如何了。”他们重新穿越树林,老成持重的洪亮不禁感喟道:“这小丫头,没规没矩,不知轻重,简直给大人吃了个闭门羹!”
狄公不以为意地一摆手。
“洪亮,你不认为她喜欢养鹅总归有点儿不大对头吗?这其中应有一些什么问题。无论如何,今天我亲眼见到了这清风庵。且不计较那丫头的态度,庵内的布置和氛围都不俗,相信那宝月大士也非凡俗之辈,夫人们同她交往还是有眼力的,我也放心了。”
等回到紫云寺时,方班头同两名兵丁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看上去浑身冒汗,衣衫不整。见狄公和洪亮两人回来,他们立即纵身跳了起来。
“大人,一点儿也没用!我敢起誓赌咒,没有人能在那该死的荒草地里待上那么一会儿!连条通道都没有。肉眼所及,也根本不见有人挖掘过土地的痕迹。其余兵丁正沿着寺庙外墙继续彻底检查呢。”
狄公坐在墙阴影下的一块大圆石上,拼命摇着扇子。
停了一会儿,洪亮开口说:“大人,你提到过,凶手很可能有个帮手。他们会不会临时弄个担架,把尸体藏匿在寺外的山坡上了?”
狄公说:“极有可能,又极不可能,因为那样做要冒撞上其他痞子无赖的风险,而这批家伙是非常喜欢刨根问底的。所以说来说去,最好的藏匿地还是寺庙内的荒园里。”
剩余的那些衙役兵丁从荒芜的花园里一个接一个走了出来,纷纷摇着头。最后,狄公站起来下了决断:“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回衙门去。方班头,你把整个大殿里里外外的所有门窗都贴上封条,留下两个人在这里监视,等天黑再派人换岗。”
七
同一天的下午,马荣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套上宽大的裤子,外加一件缀满补丁的褪色蓝马甲,头发上还系了根红带子,看上去就像从异国他乡来的流浪者,他去了兰坊城的西北角,那地方叫作北寮。这身打扮一点儿也不招人注意,因为这北寮历来是鞑靼、天竺、回纥等胡人各族杂居,行商客贩云集之处。
路途相当遥远,但走来还算轻松,因为大多数店铺午休关门,街上行人稀少。等他过了鼓楼后,那些窄窄的小街就变得热闹起来,住在这一带的穷苦居民匆忙地在街角巷尾吞食面条,他们吃完午餐还要马上去干活儿,好挣出晚上养家糊口的那几个铜子儿来。
马荣在摩肩接踵的胡人脚夫和中原小贩中间择路穿行,走过了几条又臭又脏又阴暗的街道后,终于踏上了图尔比开汤馆的那条街。马荣老远就看见那女子站在灶台前头骂她的大孩子,那孩子正拨拉着大铁锅底下的火,而另一个小孩儿则将身子吊在图尔比的青布裙上淘气。这时正好空闲,顾客上门喝汤还早,马荣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哎哟哟,是马荣你!”图尔比一眼就认出了马荣,看见旧时相好突然来到,简直喜出望外,“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你怎么这副样子?是不是被衙门的官大人撵出来了?我总对你说,你这么个好人,当个捉拿盗贼的差人太屈才了。你应当——”
“嘘!”马荣打断了图尔比的话,“今天我来这儿是因为有一件公务在身,如此打扮是为了遮人耳目。”
“滚开,你这小鬼头!”图尔比给了岁数小的孩子一耳光,他正拉住她的裙裾纠缠不放。那小孩儿立即嘶扯着嗓门儿号啕大哭起来,当哥哥的狠狠瞪了马荣一眼,往灶火里吐了口唾沫。马荣几乎在所有东西上都闻到那股熟悉的臭干酪味,也注意到图尔比的脸庞脏兮兮的,身段已经过分发福。他不由得默默感谢仁慈的上苍,不曾把这个女人和这一切恩赐给他。他伸手到衣袖里,从中掏出一串铜钱,说:“这些个——”图尔比紧忙摇手,嗔道:“你好不害臊,马荣!这时候还给我钱,是什么意思?你们所有男人就这么给钱的?”但她还是把铜钱纳进了她的衣袖里,告诉马荣说,“好马荣,我那死男人今天出门去了,所以咱俩可以到我房间里好好叙谈一番。这铺面嘛,交给孩子照料好了——”
马荣赶紧打断她:“不不,图尔比,我跟你说了,今天我公务在身,主要是想向你打听一些事。他们说了,这钱是酬谢给提供消息的人的。就坐在这椅子上谈谈好了。”
“快一点儿吧你!”图尔比上来紧紧抓住马荣的手,一副不容商量的表情,“你什么消息都会得到,各式各样的!当然,最好是歇了这生意,可……是啊,星星会落,月亮会缺,有些东西变了,但你知道,唯有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变,马荣!”她向她的房门抛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马荣把图尔比按在椅子上,也紧挨着坐在她身边。他哄着她:“下一回吧,可人儿。我真的有公务在身,实在太忙了,我不骗你。上头让我来了解,你们的人有没有和沈三过不去?沈三是东城一带的泼皮,昨夜喝醉酒与人打架斗殴,被人剁下了头颅。你有没有听说这件新闻?”
图尔比摇摇头,说:“咱们外番胡人的小伙子和汉族的痞子从来不在一起混,因为大家相互听不懂对方的话。”转眼她又回忆起了自己的事,“对了,你记不记得,当初是怎么教我汉族话的?”说到这事,她又眉眼飞动起来。
“嗯嗯,记得!”马荣可不想把话题朝那个方向引导,“哦,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们外番和胡人的小伙子有可能是罪魁祸首,这你得明白。县令大人也只是为了防备彼此之间闹出乱子来,他只想万事顺顺当当,就像生意人说的那样。想想看,宝贝!有没有听说来喝汤的顾客提到发生在紫云荒寺的凶杀案,那个东城门外的紫云寺?”
图尔比神色忧郁地捏了捏鼻子,然后慢悠悠地说:“没有,好人儿。最近我听他们议论过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鞑靼统领在边境上的一场血战中被杀死了。”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又说,“不过你提起紫云寺,我倒想起一个人。由这儿过四条横街,住着一个鞑靼女巫,名叫塔拉,能知前世、今生、未来三世,可解释阴阳因果。我们的人有什么新开张的事,都会先请她算一卦。她预知一切,相当灵验。马荣,绝对是一切!但这不等于塔拉愿意把所知道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人。所以近来大家对塔拉的意见越来越多,他们硬说塔拉算得不准,说得不对,有意把人引入歧途。要不是因为害怕她的法力,说不定大伙儿早就把她……”说到这里,她把手放在脖颈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马荣问:“她住的地方怎么走?”
“别再折腾那大锅了!”图尔比冲着自己的大儿子叫,“带马叔到塔拉的住所去!”临走时,她还飞快地对马荣耳语道:“小心点儿,塔拉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千万当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多谢了!”
孩子领着马荣去的那条歪歪斜斜的胡同,尽是一层高的房子,泰半的泥墙已经垮塌,房顶用茅草粗粗编成。那孩子半路上指了指一间稍大一些的房子,就急忙跑掉了。那房子有个突出的屋顶,形状隐约像鞑靼人的帐篷。那里仅有的人是三个鞑靼汉子,他们在塔拉住处对面靠着墙唠嗑。他们穿着带口袋的皮裤子,束着宽皮带,袒露出肌肉强悍的身躯。中午时分的太阳照耀在他们圆圆的脑袋上,他们的脑袋剃得溜光,只在后脑勺留一根长辫。马荣从他们面前走过时,其中一个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他同伴说:“如今她竟然也给汉人测卦算命了!”
马荣装作没听见,自顾自掀起油污的门帘,走了进去。只见屋子里十分阴暗,夯实的泥地上笼着一堆幽幽的火,火堆旁坐着的两人显得影影绰绰。没人注意他,他便在近门口的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屋外阳光照耀,刚进来时,他的视力还没有调整好,所以屋里的情景他看不大清楚。凉爽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异域的香味,闻起来像是药材,他想有可能是樟木。背向着他的是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妇,披着一件油腻黑亮的羊皮大氅,正叽里咕噜地说着马荣听不懂的外族话。老年番妇的对面,坐在火堆另一头的,也是个女人,但模样看不清楚,似乎是倚坐在一张低矮的椅子里,全身包裹在一件从肩头直拖到地面的大斗篷中,头部露在外面,长长的头发一半遮住了脸颊,一半从双肩垂下来。她正全神贯注地倾听老妇的叙说。她应该就是塔拉了。
马荣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坐在那里等待着,也打量了屋内稀少的一点儿摆设。女巫身后,靠墙摆着一张粗木板床,床左右是两张竹几,其中一张竹几上放着一个铜手铃,那手铃有把长长的精工铸造的手柄。床后上方的墙上,有一尊比真人还高的色彩斑斓的神像,它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对怒睁的圆目,兼之面貌可怖,长发直立,颈缠长蛇,赤裸着红色的身躯,只在腰间系了块虎皮,一手持着形状古怪的护法兵器,一手举着人头骷髅做的酒杯。是跳动的火苗造成的效果,还是由于神像大张着嘴伸出舌头的嘲笑模样?恍恍惚惚中,马荣觉得那幅画更像是个雕塑。马荣始终也没搞清楚,因为这令人生惧的神魔身后只是一片黑影。
马荣略感不快,遂从那可恶的图像那儿移开了目光,扫视着屋里的其他地方。远角有一堆垃圾。兽皮堆放在一侧墙边,旁边有一个装水的大铜罐。感觉越来越糟糕,他把上衣裹得更紧,此刻也确实变得越来越凉。他强迫自己想一点儿别的更愉快的事情。回想起来,图尔比还是有情有义的,等过了这一阵,以后他真的得挑个日子去看看她,还要带点儿礼物……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个突然失踪的小玉姑娘,想起了小玉在紫檀木盒里留下的神秘信息。小玉究竟有没有得救?现在她可能在哪里?他觉得小玉的名字起得不错,给人一种晶莹、纯洁的美的印象。他又无端地觉得,小玉这姑娘肯定也是个多情的可爱女子……马荣回过神来,那老妇人的话音已经停息。
塔拉从裹住全身的大斗篷里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拿起一根细棍,拨拉着火堆,然后用烧红的棍尖在炭灰上画了点儿图案,又对老妇人耳语了几句。老妇人急切地点着头。老妇人在火堆边放下几个铜子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撩开毡子门帘走了出去。
马荣直起身正准备自我介绍,那女巫抬起了头。马荣和她目光相迎,不禁大吃一惊,那女人有一对火辣辣的大眼睛,正是清早在大街上遇到的!现在,他看清楚了,塔拉面貌妖媚标致,神态冷峻,是十足的冷艳美人。她那失去血色的嘴角上,挂着一丝鄙夷的冷笑。
“原来是县衙门的公爷,难道是来打听你的姑娘还爱不爱你吗?”塔拉理了一下两肩的长发,嗓音相当低沉厚重,仿佛是从胸膛发出的,“还是奉你主子的命,来调查我是否违反你们汉人衙门的法规,还在行巫术?”奇怪的是,她的汉语说得相当标准。马荣一时语塞,塔拉又继续说下去:“公爷,今儿早上我可见过你。那时你还是一身公服的打扮,惶惶恐恐地跟在你主子的后面,跟着那个长胡子的县令大人。”
“你好眼力……”马荣喃喃道。他把自己的凳子往火堆旁挪了挪,火焰低低地飘摇着。马荣心里还没把握,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到这里来找我?我可没收过偷来的财物。要不,你就自己看吧!”
塔拉拨旺了火,用拨火棍指着屋角说。
马荣顺势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原来屋角他见过的那些垃圾,竟变成了一大堆人骨头。有两个骷髅头张大了一口没遮掩的牙,正向着马荣狞笑。顶上是一排大腿骨,加上碎裂的骨盆,因年代久远而发黑了。
马荣毛骨悚然,但他马上叫了起来:“骗术!骗术!蛊惑人心的骗术!你施展了妖法!”
塔拉冷冷一笑:“对,是骗术!可这世界上哪一个人不生活在骗术之中,你骗我,我骗你,或者自己骗自己?只不过有的骗术高明,那就功成名就,称王封侯,升仙成圣;有的骗术还不够高明,那就成盗成匪,为贼做寇,入魔成妖。说吧,年轻的公爷,你到底为何事而来?”
马荣深深吐出一口气。这女巫果然非同寻常,图尔比刚才关照的话还真有道理。既然如此,也用不上转弯抹角兜圈子了,不如索性实话实说。“我确在衙门公干。昨晚在东门外发生了一桩杀人案,有个叫沈三的痞子被杀。不知这里头有什么底细——”
塔拉打断他:“你为这事来求我,那就是浪费时间了。我只能测知西城这一带和境外发生的事,这个城里其他地区的事,我就无可奉告了。不过,要是你打听你刚才正在相思的女人的事,我倒能帮你个大忙!”见马荣一脸的尴尬和窘迫,那女巫继续快言快语地说,“公爷,我可不是指图尔比那个烟花女子,而是另一个名叫小玉的女孩子。”
马荣蓦地一惊,不由自主竖起了耳朵:“你知道小玉……知道她的下落?”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请教我的夫君。”
塔拉站起身来,把大斗篷从肩头卸了下来。马荣又一次目瞪口呆了。原来这样一来,塔拉颀长的姣好身段,就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了。
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同时又被莫名的恐惧牢牢地攫住了。塔拉一丝不挂的苍白身躯,很富魅惑力,像有无限强大的磁性,紧紧地吸住了他,但又显得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那优美的曲线,根本不属于真实的生命,非但没有激起他的爱欲,反而让他陷入了对陌生事物的胆怯和惧悚中。但马荣终于以极大的毅力挪开了目光。就在这时,他反而一眼洞穿,塔拉并没有站在椅子上,而是站在骷髅叠成的一座小尖塔上。
塔拉以一种冷冰冰的、根本不是她的声音,开始念念有词:“这就是起始。放弃你所有的白日梦,放弃你怀抱的所有幻想……”她手指骷髅塔的顶端,又说,“这就是终结。放弃所有空洞的许诺,放弃所有甜蜜的希望……”她扭动赤裸裸的腰肢跳起了舞,光脚丫把一个个骷髅头蹬踏下来,它们骨碌碌地滚落到地面上。
有一会儿,塔拉又双手叉腰,特意叉开两条大腿,带着极端嘲弄的表情,蔑视着惊愕不已的马荣。马荣坐在那里,瑟瑟发抖,冷汗满身。他恍惚如在梦中,见她突然转了个圈,解开了墙头铁钩上的绳子。原先挂在黑漆漆的椽子上的一块帘布飘飘悠悠地从空而降,把房间隔成了两个部分。塔拉摇动着一头披散的长发,退到了帘布后面。
地上的火堆似乎熄灭了。马荣不理解塔拉在说些什么,但他越来越体验到极端孤独的恐怖感。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帘布上那古怪且莫名其妙的图案,内心似为霜雪所冰冻。忽然,响起了震耳的铜铃声,把他从心灵的麻痹中唤醒过来。塔拉开始用蛮邦的语言自言自语一般地吟唱着祭歌。随着阵阵铜铃的伴奏,吟唱声忽高忽低,时疾时缓,若有若无。屋内越来越暖,同时空气也越来越叫人窒息,一股陈腐之气淹没了樟木的清香。屋内渐渐地越来越热,马荣汗流浃背,湿透了衣裳。刹那间,吟唱变成了低低的呻吟,铜铃声停止了。马荣在无力的狂怒中紧握双拳,指甲刺破了结着老茧的掌心,只觉得恶心欲呕。
正当马荣觉得自己快要重病发作之际,忽然空气变清爽了。樟木的清香荡涤了刺鼻的恶臭,屋子也不那么热了。过了一会儿,屋里变得一片沉寂,像坟墓那样悄无声息。这时,从帘布后面传来了塔拉极度虚弱的嗓音:“把帘布升起来,把绳子系牢。”
马荣僵直地站起身,照着做了,却不敢正视塔拉。他把绳子在铁钩上扎紧后,转身侧目觑去,只见那女巫直直地躺在木板床上,头枕着手臂,双眼闭合着,长发垂落在地面上。
“过来!”她并不张开眼睛,吩咐马荣过去。
马荣坐在床前的竹凳上,发现她周身上下都布满了汗珠,下嘴唇满是血。
塔拉像在喃喃自语地说:“你的小玉姑娘二十年前生于五月初四,生肖是狗。她死于去年即己巳的九月初十,是摔断脖子死的。”
马荣难以置信:“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杀害了她?”
“别问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命该如此!我也算出了我的命运。走吧!走吧!”
马荣拼命鼓足了勇气:“我命令你把事情说清楚!不然的话,我一条铁链子把你锁了去,扔进死囚牢,看你说还是不说!”
塔拉毫无惧色,伸出双手,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那你就把我锁了去吧!只怕你没有捕我的文书!”
马荣一时答不上话,闷在那里。塔拉却抬起了眼睫,她的双目充血,通红通红的,既像瞎了,又像死人的眼珠。
马荣只觉得恶心。他跳起身,夺门而出,被屋外的阳光闪得有点儿睁不开眼,一头撞在一个踉跄欲倒的人身上。那是鞑靼人中的一个。那三个人现正站在街道上,挡住了他的路。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推了他一下。
“瞧着点儿,狗娘养的!你和那女妖婆搞鬼了吧?”
这时,马荣郁积在心头的全部愤懑爆发了出来。他提起拳头,照准高个儿的鞑靼人的下巴,狠狠来了一拳,打得对方像一根木头椽子那样倒在地上。另外两个鞑靼人立即拔腿狂逃,因为他们从马荣冒火的眼神中,看出其内心充斥的杀机。此时马荣挟着激愤,猛追不已。街上的人群看到这个满嘴恶骂的大个子急奔过来,纷纷让开了路。追着追着,马荣一脚踩进一个坑里,跌了个嘴啃泥。等他慢慢爬起来,他发觉自己又来到了图尔比所在的那条街上。
图尔比正站在她店铺的锅台前,用一柄长勺搅动着大锅。她的目光从肩头一侧望出去,看见她大儿子正揪着小弟弟的头发,弄得他尖声叫唤,就用她刺耳的嗓子骂了起来。
马荣一肚子火气全消了。他见到的这一幅日常的家庭生活图景,顿时在他胸中引发了温馨和愉悦,让他觉得分外可亲。抬头看天色还早,他想,首先要喝上一大碗热汤,安顿安顿自己的胃,然后……他迅即擦掉脸上的泥巴,绽出满脸的笑容,向图尔比走了过去。
八
狄公私邸的宴席厅里,所有灯火都已点燃,明白如画。一群丫鬟在前花园里张灯结彩,替一丛丛树枝挂上了一圈圈彩色灯笼。合府上下都在为狄公大夫人的寿宴做准备,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狄夫人身着绣金紫裳,一下午以茶为礼,款待来道贺的其他官宦人家的女眷们,此刻正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她转过身来,眺望着毗邻的衙门官厅,心里多少有点儿着急。她听家人说,半个时辰前狄公就从古刹回来了,但他却还没有在她面前露过脸。她情不自禁地对迎上前来的三夫人说:“只希望老爷不要到得太晚,误了接待宝月大士。也就还有半个时辰吧,寿宴就该开始了。”三夫人身穿上浆白罗缎长衫,动静有声,显得格外娇弱。
这个时刻,衙厅里狄公和洪亮、马荣三人的商议已近尾声。狄公倚在靠椅上,手捋胡须,银烛台映照出他凝重的神情。洪亮蜷缩在角落的一张竹榻上。这个炎热的下午,他随同狄公在紫云寺奔波完后,接着又去文案馆查阅资料,一气忙碌了半天,烛光下显得有点儿疲累,此刻只是有意无意地翻着手边的文书。马荣坐在狄公的对面,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狄公同他谈了在古寺搜查的情况后,他禀报了在塔拉住处的所见所闻,狄公又让他逐字逐句地重复了和女巫彼此的对话。虽然和图尔比得以重续旧情让他摆脱了今后再无法同女人相爱的恐惧,但重述和塔拉在一起的那一段经历,又激起了他的愤怒,尽管他口头上不屑承认。
狄公终于开了口。
“对塔拉这样的女巫,我不想做进一步的议论,只能谈谈一般的看法,要不就会涉及那些已被弄得臭烘烘的大逆不道的谬说,似乎什么正派人都可能成神成圣。至于她竟能准确地说出小玉的名字,能猜出你心里的想法,那很容易解释,马荣。她和那老妇人交谈时,你在旁等候,心思一定集中在小玉身上。塔拉就像她那行当里最出色的女巫,明显掌握了读心术,那与感同身受的分析心术有关,能猜出别人的心思。许多巫师能够未卜先知,部分也是靠它。至于她如何知道小玉的生卒年月日,我还不敢妄下断语。”
“干脆把这个可恶的女人抓起来痛打一顿,看她说不说实话!”马荣发作道。
狄公从他书桌上的文案里抽出一张公文令状,用红笔填写完毕,又盖上了衙门的大印。但他还是摇着头。
“逮捕塔拉这种女巫虽是我的职责,但只怕成功的希望极微,因为她绝对明白我们随时有理由这么做。说不定这时她早就越过国界,到了鞑靼境内。特别是最近甚至连北寮她本族的人都起来反对她。不管怎样,捕她的命令我签发了。马荣,你交给方班头,不要忘了告诉他塔拉的住处在哪里。”
马荣离开后,洪亮问:“为什么那女巫要把小玉的事告诉马荣呢?”
“我还漫无头绪,洪亮。不过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了,紫檀木盒里面的小纸片和血字不能当成纯粹的玩笑。至于它的真正含义嘛,我想……”狄公一时语塞。他阴郁的目光盯住了那个紫檀木盒,此刻他正将其当作镇纸派用场。盒上那块光润的绿玉,也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出柔柔的幽光。
狄公抚摸着自己的上髭,把视线转到了桌上的文件堆,可视线又频频回到了紫檀木盒上。
马荣向方班头吩咐完逮捕塔拉的事后便又回到了书房。狄公从座椅上直起身子。
“马荣,拿一支笔和一张纸,”狄公直截了当地说,“我口授,你笔录。”等马荣润好笔,狄公便口授道,“兹有女子,人名小玉者,于去岁九月失踪,凡知悉其姓氏、现下居所及相关消息者,望及早向本衙禀告。兰坊县令布。”接着他说,“好了,完毕。马荣,你把它拿到文书处,让书吏们誊抄十二份,连夜就在城内各处告示张贴。对紫檀木盒这一疑案,这是我们能采取的最佳措施了。”
狄公重新靠回座椅里,精神显得活跃了一点儿,对洪亮说:“告诉马荣你从文案馆的县衙文书里查到的紫云古寺的兴衰历史。”
洪亮把坐处往烛光挪近,一边参考着他摘录的纸片,一边介绍说:“紫云寺是天竺高僧来此地创建的,距离现在已有二百八十年了。布施捐建的是当地的异族民众,当时他们富甲一方。尽管此后各种战乱灾祸频仍,但长期来香火不绝。三十年前,从西域来了三个番僧和三个番尼,在这里传播密宗,吸引了此地的居民。虽然有人因不喜密宗而离开了,可也有新的信徒加入,其中既有胡人,也有汉人。在杂居的胡人中间信徒颇众,一时来进香朝拜的络绎不绝,声势大盛。然后大约十五年前,因寺内淫祀邪神,污亵清教,有渎风化,激起了本地缙绅的公愤,他们提出了诉状。官府进行了严密的调查,结果为首的住持被带枷押往京师,所有的神魔图像、雕塑和其他祭祀物品皆在市集当众焚毁,信徒们也遭流放。”
“干得好!”狄公赞同地说,“那是对付越轨行为的唯一办法。”
洪亮瞥了一眼他的摘录,继续说下去:“但这些严厉措施也激起了胡人的反感,甚至有人扬言要起事谋反。官府为了安抚僧俗民众,遂于距紫云寺三里的地方另建清风寺,以接续佛界香火,光大释教法轮。当时有一僧一尼住持,弘扬大乘正宗,诵经布道,接纳各族的善男信女。不数年,因沙漠随季风移动,沙碛浸淹,通往西域的官道往北偏移,不再经过兰坊城,一时城内商贾云散,市场萧条,城镇逐渐冷落下来,崇奉释教去寺庙烧香的信徒人数自然大为减少。而后,清风寺的和尚和女尼先后逃逸,清风寺也就关闭了,直到去年本城的张银匠亡故。这银匠颇有家产,膝下却无子息,他妻子沈氏一向喜好吃斋念佛,见夫君辞世,越发淡薄了尘世俗念,遂把家产全部捐奉给了庵堂佛院,本人立志削发为尼。官府念其志诚,于去年八月二十日让沈氏入住清风寺,该寺改名清风庵。沈氏正式落发受戒,法号宝月,从此身披缁衣,青灯为伴,她也就是现在清风庵的住持。清风庵每逢初一、十五开门纳香客,让信徒进去烧香拜佛,平时就闭门静修。宝月身边,就一个叫春云的丫头伺候,那就是我和大人下午见过的那个不懂礼数的姑娘。”
“马荣,你看这是不是个有意思的故事?”狄公议论道,“可对解决我们的问题没有任何帮助。我原希望获得寺院里老早藏了多少宝物的材料。”他叹了口气,一时间闷热的书房内沉默无语。然后马荣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自告奋勇道:“既然我到城西北角没有得到有关凶杀案的材料,何妨今晚我再到城东门周围一带去转转?那里有许多廉价的小酒店和小饭馆,沈三又是下三烂的知名人物,找到那些熟悉沈三的人,让他们谈谈有关的消息,或许更容易得手。”
“你去办吧。”狄公表示赞同,又吩咐说,“你不妨去找一找那一带的乞丐头目。俗话说得好:行有行首,团有团头。这些乞丐也是有头有领的团体帮伙。这些做头领的一边关照帮内的众乞丐,一边也向大家抽利收头,所以丐帮团头对手下人的情况了如指掌。马荣,设法找到这样的人,同他好好谈谈。”
马荣见自己的建议得到采纳,很受鼓舞,转眼又添了个主意:“还有,依我看,另一个断头和尸身的藏匿处所,并没有出古寺庭园的范围。今晚上,我索性再从城东门顺道去紫云寺摸一下情况,许多白天里会疏忽的事,到了黑夜反而会更清楚。虽然方班头和兵丁们也搜查了寺庙的花园,但凭当年我当过绿林汉子的经验,我敢担保,天一黑树林子就是另一种模样。我还需换个角度,以盗贼的心态来揣摩一下藏尸的地方。比方说,由我杀的人、作的案,我又会把尸体和首级藏在哪儿?”
狄公缓缓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马荣,你这番话,倒是给人不少启发。不错,你就试试吧。我在古刹里安排了两个留守值岗的兵丁,你可以同他们联系,让他们帮你清理清理通道。还有,要小心庙外林丛草地的稠密处,听说那里可能有毒蛇。”然后狄公站起身来,“好了,现在我该尽快洗个澡,换换衣服,去出席大夫人的寿宴了。”
一刻钟后,狄公沐浴更衣完毕,步进了衙门后自己宅第的宴席厅。他换上了镶金绿锦缎礼袍,戴上了高高的黑帽。他到的正是时候,此刻大夫人正领着清风庵住持宝月走进宴席厅的前堂,两位如夫人跟随在后。
狄公匆忙上前迎候。他躬身施礼,表示欢迎宝月光临宴席。宝月躬身还礼如仪,双手笼在她宽大的红色袍袖里。她还言道,甚谢狄大人的热情邀请,措辞精当,始终谦逊地垂目而视。狄公对宝月颇为好奇,因为往常只有在宝月穿过院子到他妻妾闺房传授插花技艺时,他才偶尔得以一窥她高高的身影。听说宝月年近四十,但他认为她依然面貌姣好,表情冷峻而又严肃。她的头部和肩部裹着黑披巾,只露出脸庞。他也注意到她那高耸且线条分明的鼻子,以及薄而果毅的嘴唇。
五人坐在一张四方大理石条几旁的圆凳上。六折格子门敞开着,让夜晚的凉风能吹进来。从他们坐的地方能清楚看到前花园的景色,色彩鲜艳的彩纸灯笼在暗绿的树木丛中熠熠闪亮。两个丫鬟在他们杯盅中倒入了茉莉香茶,别的丫鬟则在条几上摆下了蜜饯和瓜子小碟。四个妇人恭恭敬敬地等待着狄公开口说话,开始餐前的闲谈。
“我首先得向宝月大士致歉!”狄公开了头,“今夜寿宴仅是小小的家庭酒馔,粗酿淡肴,希望不至于败坏了您的清雅口味。”
宝月低首还言道:“大人多礼了!有缘相聚便是福,何必饕餮贪口欲?小尼也有一事顺便致歉。大人下午来访,春云丫头本当立即通报,可恨那丫头竟然挡驾,把大人堵在门外。事后我才知道,实在惭愧。那春云虽是本城姑娘,奈何不通诗书,不懂礼节,我已管教她多次,只不过……”她伸出丰腴的手,做了个辞退的手势,右手腕上一串水晶念珠随之叮当作响。
狄公忙道:“不碍事,不碍事!其实我只想了解一下,昨晚与清风庵相邻的紫云古寺有无赖泼皮斗殴滋事,不知贵庵有没有受到惊扰。据春云所说,她可是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宝月抬起头来,用她那双虽大却漠无表情的眼睛看住了狄公。
“那紫云古寺也是罪过,一度曾让密宗邪教横行。毕竟我佛慈悲,宝光广照,普救众生,涤此污秽。”她伸出白白的手,拿起茶盅啜了一口茶,“说起春云这丫头来,我怕她有可能对您说的不尽是实话。”看到狄公抬起目光注视着她,她又继续说下去,“不怕诸位耻笑,这丫头不仅缺乏教养,而且平素行为举止多有放荡不端之处,时常与上山来的泼皮闲汉勾搭厮混。有一次,我甚至看到她站在庵门口与肮脏褴褛的乞丐挤眉弄眼。为了这类事,我曾严厉责罚过她,不知对她改悔是否有益。我只有求佛祖保佑她!”说完便数着水晶念珠,默默念了几句经咒。
“你不应该再雇用那丫头了!”大夫人一听,立即提议说。她转向二夫人:“你在你那些信仰佛教的朋友中间打听一下,她们会认识些女佣,适合宝月大士用的。”
二夫人朝狄公瞥了一眼,心里有点儿害怕。她是到了兰坊以后才信仰佛教的。她受的教育不多,佛家简单的信条和丰富多彩的仪式吸引了她。虽然狄公没有提出过反对,但她知道他对她的皈依并不高兴。不过此刻狄公的心思却在别的地方。他在琢磨,那春云耐不住尼庵的寂寞冷清,愿意和上山来的泼皮闲汉搭讪,说不定倒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消息和线索,因为泼皮闲汉就喜欢在女人面前胡乱吹嘘,以博取女人的欢心。
他告诉宝月:“我的亲随干办马荣今夜要去紫云寺勘查,也许会顺路拐到清风仙庵去,找你的丫鬟进一步了解情况。”
宝月正色道:“找春云了解情况,最好是我在场。否则如果让她一个人接待您的属下,难保她……不捉弄他。”
“当然,我会……哦,孩子们来了!”
说话间,老妈子领着狄公二男一女的三个孩子来给大夫人祝寿,其中最小的只有三岁,被抱在怀里。大夫人将三个孩子都引到宝月跟前,这时管家进来报告说晚宴已准备好了。
大家走到了大厅另一头的大圆桌跟前。狄公坐在主位上,就在靠后墙的一张紫檀木雕供桌的前方,供桌上就悬挂着他中午亲笔书写的大大的“寿”字。他让宝月坐在他的右席,大夫人坐在他的左席,两位如夫人则在她们对面入座。大夫人告诉保姆把孩子们带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那个三岁的小孩儿坚持要在娘亲的金发簪里插上花,还要不叫他们退下。结果大夫人让保姆也留在宴席厅里,就站在自己的椅子后。
大家尝过冷盘菜后,管家上了第一道热菜——煎豆腐,丫鬟给每一位斟满了酒。狄公举杯祝酒,家庭寿宴就此正式开始。
九
夏日西沉,暮云初合。差不多正当狄公家寿宴喜气洋洋开始之际,马荣正在城东的关帝庙背后,踏进了街头一家出售廉价酒的小酒店。见他进来,两个挑夫模样的人“吱溜”一声吸干手里那杯酒,掷出几个铜子儿,赶紧起身离开了。店掌柜又高又瘦,黄黄的面容像具蜡尸,看样子也是三教九流中人。他敞着马甲,露出胸口的汗毛,起身拨亮了照着店堂前后的唯一一盏油灯。
马荣明白,是自己晚上出来穿着这套衙役行头把这些人吓着了。他会意地一笑,往柜台边一靠,从袖口里抓出一大把铜钱,在柜台上一撒,同时吩咐要酒。店掌柜伸出了手,但马荣迅即张开大巴掌笼住了那堆钱。
“慢着,伙计,你会挣到这些钱的,只不过我想同你聊聊沈三。那小子昨晚上被害了。你知道他吧?”
“当然知道。瞧,又一个好酒鬼走了!不然他也许很快会变得更好。人家告诉我,上礼拜他有一笔大买卖,能捞一大笔钱!”
“喂,是不是和外邦蛮族人搅在一块儿的那种事?”
“哦,不!沈三不是那种成帮结伙干事的家伙,不过他向那些狗娘养的外番野人套线索。”
“那他为谁干活儿?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凭他一只手要想独挑大梁,难!”
店掌柜擤了把鼻涕:“我觉得像是敲竹杠之类的事。这种事情嘛,沈三靠他自己一个人,当然干得了!”
“你知道他打算敲谁的竹杠?”
“打听这可没门儿!虽说沈三是个唠叨货,可这种事他却守口如瓶,只说他有大把银子可到手。”
“这狗杂种住哪里?”
“一会儿住这儿,一会儿住那儿,没个准儿。他经常去东门外的那个破寺庙——叫什么紫云寺的老荒庙里过夜。公爷,你再来一壶酒?”
“不用了。说不定他敲诈的那倒霉家伙也住在古庙里。”
“你疯了啊?我问你,谁会到那里去敲你竹杠?敲诈个鬼啊!”店掌柜往地下啐了口唾沫。
“丐帮团头也许了解。喂,你可知道,这丐帮团头现在是哪一位?”
“没什么丐帮团头了。公爷,这兰坊城里穷苦人想活命,可比在地狱里还难。先是那狗杂种钱牧的亲信们夺走了他们脏兮兮手里的所有买卖,然后是大胡子龟儿子——呸呸!我这张没遮拦的臭嘴!我是指现任的县令大人——把什么事都搞得没戏唱。告诉你,兰坊城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瞧瞧,周老大没敢进我的店,走过去了!老天爷,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听着,公爷,行行好,你赶快走吧你!我的生意全给你搅没了。你要是还打算侃侃大聊,就去找丐帮的老丐王吧!”
马荣把所有的铜钱都推到他面前。
“你刚才不说没那么一个团头了吗?”
“是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那丐王是条汉子,好酒量,身材高大勇武,我猜想是胡人的后代。他曾是丐帮的头儿,不过如今他老了,得病了,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工夫约束手下那帮丐户?我想,眼下他住在不知什么地方的窝棚里吧。好了,谢谢公爷的赏钱,只是请你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再别光临小店了!”
马荣哼了一声,走了出来。他寻思,敲诈可能是双重谋杀案的动机,藏在古寺里的东西没准儿是当作把柄的信件之类的文书。受敲诈的受害者起先想找到它们,等到实在找不到时,就索性把两个敲竹杠的家伙给杀了。
马荣又花了半个时辰,走了四家酒店。离开最后一家小酒店时,他不禁感慨地想:“要是乔泰在此地就好了!有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同你一起干活儿,苦差事也变成开心果了。我纳闷老乔哥儿们在京师能混出些什么名堂。我敢打赌,他又在拈花惹草弄些尴尬事了!他妈的,浑酒水倒是灌了一肚子,可还没搞到一点儿有用的消息。人人都说沈三是个下贱的无赖,除了阿牛没别的朋友。看来也别期待能从丐王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他无非是个可怜的老朽物罢了,风烛残年,只有同过去的亲信——另一个老家伙——一块儿苟延残喘等死而已。那下一步我该干些什么呢?”
他向四周打量着,突然见到一个瘦高的人从他身后超上来,有点儿眼熟,仔细一瞧,原来是上午见过的画家李珂。
马荣招呼道:“李相公,巧得很,又见面了。天色这么晚了,相公何事奔忙,又匆匆赶到了城东?”
李珂见有人拦路,先是吃了一惊,等认出是马荣,才回答说:“原来是县衙门的马爷!哦,对了,在下的那名帮手杨茂德至今不见回归,在下唯恐他有个三长两短,只得到处找他一找。往常他也狂饮烂醉,不过事先总会先告诉我一声,所以我到这里的小酒店来看看。请问马爷,此刻又有什么公干?”
马荣如实相告:“我去城外东山紫云古寺。李相公,要是今夜你还找不到杨茂德,建议你还是抓紧时间到县衙门去报个案,县衙破起失踪案来,比你自己一人寻找要方便多了。”
马荣告别李珂,信步向东城门走去。到东门时,马荣向守门士卒要了一盏风灯,就在东门外大道边的便宜小饭铺里扒拉了两碗饭。吃完饭,他感觉体力和心情都恢复了,兴冲冲地准备爬紫云寺山坡下的陡峭台阶。此时夜幕降临,天气转凉,但一路攀登上来仍叫他汗流浃背。
“真纳闷这些他妈的寺庙为啥都建在这么高的地方!”他自言自语道,“难道这样就能离西天近一点儿?”
马荣走到了山门前的那片空地上,嗖的一声,古柏后蹿出两条黑影,挥舞着棍子扑上来。等认出是马荣,那两人随即躬身施礼,并称这是他们留守山头以来,头一次见到有人来古寺。马荣这才认出原来是狄公吩咐留下守候的两名衙役,其中一个是方班头之子,大名方景行,是个聪明有才的年轻人,马荣平时对他十分赏识。
马荣对两名衙役解释道:“我是奉狄大人之命,趁夜间再来寺院做一番勘查的,恐怕这时刻有些白天见不着的情况。你们两个在寺庙外守候,我在庙里头遇到意外情况需要帮忙时,会打个响哨给你们,你们立刻进来接应。若有看到可疑的人,你们就先抓押起来,然后也打个响哨给我。”
马荣过了山门,悄声踏进庙宇。他打量了古寺的前院有一会儿,在满月的惨淡月光下,殿宇台阁、花木碑碣显得特别阴森凄清。
“左边的那个花园确实荒芜得像大林莽了!”他对自己说,“行,我会有条有理地把一切打理一番。首先我去搜查一下大殿,然后再设身处地想象一下,作为凶手,扛着尸身,提着断头,该如何行动!”
从大殿前面的台阶走上来,他发现下午狄公踏勘完毕走后,方班头把六对门封死了。他撕开大殿的封条,推开一扇笨重而朽烂的格子木门。正要跨入大殿内,却不由得屏住了气息,因为正在这一刹那间,漆黑一片的大殿背后传来了关门的嘎吱声。但等他谛听时,又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他随口骂了一句,就点亮风灯,举得高高的,走了进去。晃动的灯光照亮了粗壮的柱子、笨重的供桌和空空荡荡的四壁,并没有发现任何特别异常之处。他快步奔向祭坛左边的小门,刚才的声响似乎是从那里发出的。那扇小门没有封死,只两步台阶就到了外边一个又长又窄的砖砌后院。院子里空无一人。
“论理方班头应当把这道小门也封住的!”他抱怨说,“不过也许那动静只是我的想象。”他伸着鼻子嗅了嗅空气,回到大殿内,才闻到一股奇怪的霉臭味,那可能是墙角和门背处的蝙蝠及狐狸的尿迹所散发出来的。但他马上惊觉起来,因为在塔拉的住处,他闻到的也是这样一股刺鼻且令人作呕的味道。“我的老天爷,会不会尸体和首级就藏匿在大殿中?头儿上次肯定没在这地方搜查,你看地砖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有灰尘。”他把灯笼高高举过自己头顶,搜看着上方的椽子,“前堂那边的壁龛怎么样?假如有一架梯子,就能够把尸首藏到那里去了。说不定凶杀者果真有一架梯子。他做这些事的时间是绰绰有余的,他有整整一个夜晚呢!”
他推开了前殿六对门当中的两扇,在门底下用石头垫牢,把这两个门扇固定住,再把灯笼挂在腰间,抓住门扇的上沿翻身跃了上去,把脚伸进门上的格子空档里。然后他张开两腿,一只脚蹬在一扇门上,刚好能看见壁龛的凹口。此时,一只黑影倏地飞扑到他脸上,差点儿让他失去了平衡。
“该死的蝙蝠!壁龛里的空间够大的了,可以待得下上千只蝙蝠,也藏得下两具尸体。但这里既没尸体也没首级,而且这里的气味闻起来还不像底下大殿那么刺鼻。”
马荣爬了下来,下到地面时,反而把风灯弄灭了。他站在殿门敞开的地方,打量着寺院右侧稠密的树丛。
“那棵枝丫高耸的栎树应该就是阿牛那小子躺着做美梦的地方。不错,让我设想一下。我肩扛着尸体走进了院子,那割下的脑袋我用领巾包好手提着。或者我将贵重物的包裹委托给了我的朋友,然后——”
突然他愣住了,目光盯住栎树后过去一点儿的那一片荒芜的园地上。他使劲擦了擦自己的前脑门。
“我发誓我亲眼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这里晃了一下!那有可能是个女子,相当高,穿一身长裙裾的白衣裳。追上她!”马荣暗自道。
马荣穿过寺庙的庭院到了另一头,但在栎树那一边,只有一大片带刺的白色野玫瑰。
“这幽魂到哪里去了……”马荣纳闷道,随即他看到折断了的花枝,便止口不语了。他仔细分开低处的枝丫,不禁咧嘴而笑:“瞧瞧,这里有条不易被发现的通道!野草长得真旺盛啊。那是怎说的?对了,烧了一茬长一茬……”
他匍匐下身子,钻进了野玫瑰树丛的枝叶下。凭着他当过樵夫的经验,他知道他走在一条荒废了的旧道上,这道只是被密密麻麻的草丛给覆盖了。很快他就能直起身子行走了。他蹑手蹑脚地走着,几乎不发出半点儿声响,时时停下来倾听有什么动静,但除了蟋蟀的唧唧声和不知来自何处的野兽吼叫外,几近万籁俱寂。他点亮了风灯,在矮树丛里照了照。有些叶子上有深深的污痕,他没有走错路。
荒芜的小路在更高的林木中拐了个弯,转到了一小片空地上,另一条小路由此分叉。
“我敢说那条路是通向寺庙背后的。但我应当沿着左边走。”他嗅了嗅空气,在腐败树叶的阴霉味中有一丝淡淡的幽香,“海棠花!前头肯定有些海棠树!”
走不远,在几株挺拔的海棠树下,马荣发现了一眼古井。飘落一地的海棠花瓣像密密麻麻的雪片,洒落在井台和四周长满苔藓的石头上。古井的另一头是繁密的树丛,树丛外有一堵高墙,墙头已经崩坍了一大块,裂开了几尺宽的口子。一大堆断砖圆石堆积在井台旁,蔓草萋萋,处处丛生。
马荣抬头看了看。通过海棠树枝丫间的空缺,他能看见古寺左边的宝塔。这让他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方位。
“这口废井应该在寺庙该死的花园背后,是最远的角落。那漂亮的女鬼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她可能已经从高墙的裂缝溜出去,也可能转到我半路见到的另一条路上去了。甭管怎样,此时此地是找不到她了,这下你可放心了!”
以上几句话是马荣大着嗓门儿对自己说的,因他浑身上下感觉别扭得很。神鬼之事本来就是天底下唯一真正让他讨厌的东西。马荣细细搜查了墨黑的林木之间,可是一无所获,他转回到了井台上,忽然心内一亮。
“这眼枯井倒正是藏匿尸身的好地方!对呀,看看井圈上这几滴黑痕,它们还一直延伸到了砖头上。这是干了的血迹!”马荣伸头朝井中张望,“非常深,我说有二丈多深。井壁上长了许多植物。这井绳快朽烂透了,不过系我的风灯还是经得起的。”
他把风灯的提把儿系在井绳的下端,把灯放到了井底。在稠密的常春藤叶下,粗壮的茎蔓深深扎进了砖缝里。大片井壁坍落,到处绽出了裂缝。风灯摇晃的光晕在井底徘徊着。
“除了石头和野草,就没别的东西!”马荣不免有点儿失望,喃喃自语道,“不过尸体肯定在下面某个地方。”他飞快地把风灯拽了上来,别在腰间,然后纵身跳上井台,牢牢地抓住一根藤蔓,将身子下半截坠入井中,两条腿在井圈下面试探着,通过在井壁上找到的能够支脚的地方而慢慢下移。尽管马荣是训练有素的夜行者,但他每个行动仍不得不细加留神,因为他的脚蹬到井壁上时,许多地方的旧砖都坍塌了。他终于下到了井底,落身在杂草中间。但他立即向旁边跳开了,因为觉得自己的右脚正踩落在一样软绵绵的东西上。他低腰俯下身子,不觉喜笑颜开。那竟然是一条人腿。再拨开乱草细看,他发现了一具形骨健壮的无头尸体,那尸身背脊朝上,背上有一片文身图案。
马荣蹲了下来,举起风灯,照亮了尸体背部皮肤上复杂的刺青花纹。那文身图像生动,色彩鲜艳,是用绿、蓝、黄三色刺成的。
“这身花纹肯定花了他不少钱!”马荣想,“两个肩胛之间的大老虎是个吉祥图符,保佑他不受身后的袭击,可这一次,非但没保佑他,反让他倒下了。置他死命的那一刀就是从左肩胛骨下捅进去的。不错,这尸身应该就是沈三的,瞧他手臂和腿部的一身横肉。可另一个浑蛋的那颗人头又在哪里呢?”
马荣在井底有限的范围中四下寻找,可除了一个蓝布包外毫无所获。摸来摸去,他发现井圈壁下端有一处大凹陷,是砖块塌落形成的,足有四尺高三尺深,十足像个壁龛。他蹲踞着把风灯伸进去照了照。一只大癞蛤蟆对他瞠目而视,由于灯光的照耀,不断地眨巴着眼睛。
马荣吐了口唾沫。“凶手该是把割下的头颅带回家了!行了,我最好还是爬上去,叫那两个兵丁弄点儿绳子和一个担架来,然后……我肏你祖宗!”
“乓”的一声,一大块碎砖石猛地劈进井圈内,有块碎片打在了他的左肩上。碎砖石落到井底的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马荣大吃一惊,飞速弄灭了灯,把身体蜷缩起来,背朝后躲进了井壁上那个壁龛似的凹洞里。他双臂抱腿,下巴颏儿贴在膝盖上,好不容易才挤进去。
又有几块大砖石接二连三从井口劈下来。
“住手!你这笨蛋!”马荣故意一迭声地大呼小叫,“哎哟,我的肩膀……住手……”随后发出了痛苦的号叫和垂死的呻吟。更多的碎砖还在一块接一块地从井口砸下来,接着是一大堆长着苔藓的圆卵石。其中有一块打在井壁上,反弹过来,刚好击中马荣的左脚,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痛没有叫出声来。又有几块砖头从井口飞下来。终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马荣不敢大意,尽可能地在井下那个憋闷的洞穴里待了好半晌,紧张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一切依旧寂静无声,才小心翼翼地钻出井壁的凹陷处,摩挲着麻木的四肢,打量着头顶上的井口。直到确信上面空无一人了,他才取下腰间的风灯,重新点亮。
沈三的无头尸已经被几尺厚的砖石埋在底下了。
十
后衙牢狱充当停尸间的偏屋内,沈三的无头尸身停在另一张长桌上。狄公仔细地上下察看着,他穿着夜便服,免去了冠冕,头发用一根带子系着。马荣衣衫褴褛,沾满污泥,举着大蜡烛台在边上伺候,两人半晌都没说话。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狄公抬起头来。
“我们的方班头是头笨驴,他没告诉他儿子和另一个衙役,寺庙背后还有第二条通道。我也同样愚蠢,”马荣生气地说,“我应该在跳下那口枯井前,先看一看墙后的情况。墙上有条大裂缝,那个浑蛋很可能就在裂缝后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大概在我进大殿之前就在那里头了,因为我一进去就听见了大殿后边小门的关门声,但我说不太准。两个衙役忙着从井下把尸体弄出来时,我检查了整个庙宇寺院的后沿,发现紧靠花园墙外还有条通路。我想,那歹徒兴许是沿着那条小路来到砖墙的裂缝处的。他不可能跟在我背后穿过整个花园,要不我就发现他了,这一点我绝对有把握。”
“刚才你不是说,还见到一个白衣女子吗?”狄公问。
“是的,”马荣答道,口气疑疑惑惑的,“但那可能压根儿就是我的错觉,是月光映照的白影子。大人,鬼呀,幽灵呀,要想害人,根本用不着扔大块砖石的!”
狄公俯下身,细细观察起那尸体背脊上复杂的刺青花纹来。
“这尸体背部,被要谋害你的凶手抛下井的砖石砸得稀烂,简直都辨别不清了。”狄公说,“沈三分明是个十分迷信的家伙,他那帮人大多如此。你看,老虎下面是一对黄色的鸳鸯,意味着与相好的女人天长地久。他还在一只鸳鸯下刺上了自己的名字,另一只下面……老天保佑!马荣,你把烛台举得近一点儿,靠近这里!”他指着横贯腰背部的一个更小的靛蓝色图案,“瞧,这是古寺的剖面图!可惜皮肤被砖砸得血肉模糊。但我还能依稀辨认出底下刺的八个字:‘黄金滚滚,鸿运高照’。”
狄公确认自己没有弄错,顿时容光焕发。
“马荣,现在我们搞清楚凶手为什么要藏匿尸体了!作案的动机就在沈三背部的文身图案里!这分明是在暗示紫云寺的确藏有黄金,沈三是去寺中挖掘黄金的!凶手必定也在寻找黄金。”
“今夜我打听过关帝庙一带一家小酒肆的店掌柜,他说,沈三像是在敲什么人的竹杠。”马荣有点儿异议,对狄公说了他自己的设想,可能藏在古寺里的只是作为讹诈根据的文书材料。他说:“莫非这上头所说的‘黄金滚滚’并非是真的黄金,而是指他敲竹杠会捞到一笔钱?”
狄公说:“好吧,你这说法也算是一种可能,我们先搁在心里头。毕竟这是个十分复杂的案件,马荣!但至少我们排除了外邦异族人卷入谋杀案的假设,因为我们现在已经了解沈三是背后被捅了一刀致死的,另一个受害者则是被勒死的。在两人死后,用鞑靼的曲柄大斧剁下他们的脑袋,并不需要特别的功夫。”狄公沉吟了有顷,又补充说,“但凶手不曾把另一受害者的首级也扔到井底去,真是咄咄怪事,令人难以理解!对了,你不是说在井中只找到一个衣服布包吗?”
“是的,大人。我把蓝布包放在这墙角了。”
“好的,我们现在就把这些衣物拿回书房去,好好检查和研究一下。马荣,你仔细把这停尸房的门锁好。”
马荣弯腰提起了那个蓝布衣服包。两人的脚步声经过文案馆寂无一人的走廊,听起来空空落落的。一边走,狄公一边问:“马荣,你发现尸身的事情,有几个人知道?”
“只有守候紫云寺的方景行等两人知情。我对他们说过,不要对衙门里任何人提起实情。我们用毛毯裹了尸体,直接抬到县衙署的。路上还瞒过了守东城门的士卒,只说是巡逻时在树林里碰到了一个病死的流民,正要运回城内火化。”
“好极了。要让对你下毒手的歹徒相信,沈三的尸体和你,或者别的发现了沈三尸体的人,还继续待在老枯井底下,瞒得越久越好。明天一大早,哦,该说是今天一大早了,你和方景行就把沈三的尸体和头颅一道火化了。尽管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无赖,还是应该让他保留个全尸,去另一个世界。”
一来到书斋,狄公就重重地坐在扶手椅上。马荣用他手里一路照明的蜡烛,点亮了书桌上的烛台,然后也坐了下来。他接着说:“对了,夜里我进紫云寺大雄宝殿的时候,还闻到一股霉腥味,让我联想到塔拉那个可恶妇人的那股腐臭味。”
狄公说:“今天下午我在古寺时倒没在意。很可能是死了的蝙蝠,那地方有的是这样的小生灵。对了,你提到了那女巫,顺带告诉你,晚上寿宴时方班头来禀告过了,没有抓到,估计她已藏匿在外,正如我预料的那样。衙役们搜查了街坊邻居的家,也没找到。那一带的居民特别配合,自告奋勇帮忙找她,分明是既恨她,又惧怕她的巫术,与她结怨很深。今天听说官府传令拘押她,大家都兴高采烈。你是了解这些胡人是怎么回事的。凡是他们的巫师灵验的时候,他们简直把巫师当成天神来崇敬;一旦巫师失灵,他们就毫不顾念他们了。鞑靼人要是真有胆量,会动手杀掉塔拉的。哦,你看看茶壶里还有没有热茶。”
马荣倒了杯茶,狄公继续道:“另一件事,今夜寿宴上女尼宝月告诉我,她的婢女春云生性轻佻,耐不住山庵的寂寞,常和上紫云寺的泼皮无赖勾三搭四,说说笑笑。估计春云会了解一点儿情况,你不妨私下找她聊聊,套出些真情来。但这需要避开宝月。宝月说了,讯问春云时她也想在场,不过有宝月在一旁,春云自然会感到有压力,很可能一言不发。”他放下了茶杯,压下一个哈欠,“好了,让我们来看看这些衣物吧。”
马荣解开了那布包。他取出一件整洁的蓝布衫、一条裤子,搭在他的椅背上,然后伸手抚摸着衣袖,又仔细搜摸了一遍衣缝,最后摇了摇头。“大人,什么也没有。看来凶手早有防备,没留下一点儿蛛丝马迹。”
狄公还在察看衣物,慢慢捻着他的络腮胡。忽然他抬起头来说:“你告诉过我,入夜后在城东关帝庙一带遇见过李珂,他正在找他的帮手杨茂德,那姓杨的有两天没回家了。你也在他家附近的裁缝那儿了解过,裁缝不是说,杨茂德平素和闲汉无赖交往密切、行为不端吗?此外,阿牛也提到过,沈三常和一个身穿整洁蓝布衫的高个子鬼鬼祟祟地混在一起,那人看上去像个商店伙计。莫非这另一个受害者正是画家的那个隐逃不见帮手杨茂德?当然,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
“好吧,”马荣拉长了声音,显得不太信服,“那明天我们就去叫李珂来认尸。画画的眼力好,即使尸体缺了脑袋或胳臂手脚,也肯定能认出来。”
狄公举起手来,摇了一摇。“不!只要紫檀木盒的秘密不澄清,我就更愿意让李珂置身事外。马荣,靠墙的桌子上有一只空盆,你赶快给它注满清水!”
马荣莫名其妙,不懂狄公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办了。狄公又吩咐说:“把水盆放在我面前。好。再把那件布衫放在水盆上方,用这把尺用力敲打!”
马荣这样做的时候,狄公举着烛台贴近水盆,看着有许多尘土细屑纷纷扬扬落入盆内水中。一会儿他又举手指挥马荣:“好了,行了。现在再敲打那条裤子!”等马荣拿着那根长木尺乱打乱敲一阵后,他说:“可以了。看看我们到底有什么收获吧!”
狄公低头在水盆上方,更近距离地细细端详水中的情况。“是了,”他确信自己是正确的,不觉大喜,道,“穿这套行头的,果然是李珂的帮手杨茂德无疑了。马荣你看!这些浮在水面的灰色颗粒,当然是日常居家生活中蒙受的粉尘。但你有没有看到那些沉淀在盆底的细粒?右边那两颗是红色的,正在水里溶化,漾成粉红的水晕。还有这里,我手指点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一点儿黄色,和蓝色混合在一起。它们是画家作画时所使用的颜料的细粒,肯定是杨茂德给画家做帮手,替李珂擦拭桌上溅开的颜色粉料时沾粘上的。再仔细瞧瞧,那衫襟上还有好几处墨污。这也就是那前一个无头死者!马荣,真想不到突然有这样的发现和突破!”
狄公兴奋地在书房兜开了圈子,踱着方步,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马荣也喜笑颜开,怔怔地低头凝视着水盆。水盆中,颜料颗粒溶解而造成的小小的杂色水晕,化开得愈来愈多了。
狄公停了下来,双手插进衣袖里,又重新开了口:“此刻我上面的假设已得到了证实,马荣。我再提出另一个假设,关于双重谋杀案的动机的。我不认为敲诈的说法能够成立,至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反过来,如果照字面的意义来理解沈三背部文身图案中的‘黄金’二字,那显然涉及古寺中藏匿的黄金。但洪亮仔仔细细地查阅过有关紫云寺历史的所有文案,从来没有埋藏过金银财宝的记载,连一点儿暗示都没有。假如有这类宝藏的话,当年官府查封寺院时,兵丁们也会有所发现。相信他们已经审问过居民,同时也会像梳子篦头似的掘地三尺找了个遍。”
狄公坐了下来。
“马荣,我的假设是,他们寻找的紫云寺中藏匿的黄金,应该就是去年京师户部司库邹敬文所押解的、后来在半路被盗的五十锭御金!”
马荣颇有疑虑,反诘道:“可邹敬文押御金被盗是去年的事呀,大人!”
“御金被盗固然在去年,但盗贼总得潜伏个一年半载,等到官府搜捕的风声已过,才敢出赃销赃。作案者有可能只告诉了主子或同伙御金藏在紫云寺,但没有明确指出确切方位。倘若他本人遭变故突然死亡或潜逃,赃物留在古寺里,那其他知情者就会如苍蝇趋血、牛蝇嗜粪一般围上前来,为争夺那些藏金,搜遍寺庙和挖遍所有的地面。这沈三和杨茂德,或单独或合伙,觉察了掘金者的形迹,首先对这批人进行讹诈和威胁,这同你的想法是相符的,马荣!但接下来,沈三和杨茂德低估了他们的对手,结果就被灭口了。”
马荣恍然大悟,急切地点着头:“大人,我想你一定找到了破案的关键。人们可以用各种方式来包装那五十锭御金,用大的四方包裹,用一般的或椭圆形的包裹,或者用几个小包,等等。这么说来,原来有人搜寻禅房的地砖下面和宝塔的墙板后边,都是为了寻找那五十锭御金!”
“正是!”狄公微笑捻须,颇为得意地说,“尽管如此,马荣,我敢说这凶手与沈三、杨茂德都还没有找到金子。五十锭御金,仍安然无恙地静卧在寺院的某个角落,否则再费神搞这移花接木、调换尸首的勾当就毫无意义了。若黄金已得手,凶手会在杀人后带着金子立即逃之夭夭,也不用把隐藏着线索的文身尸体藏起来,并且千方百计不让我们找到。他们也不会在今晚重新回到寺庙来折腾,并企图加害于你。御金肯定仍在古寺内的某处,我们应抢先找到它!马荣,等天一亮,你就随我赶去紫云寺,”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现在,抓紧时间,小憩片刻!”
十一
次日早晨曙色初绽,马荣便叫醒了方景行,两人一道悄悄地将沈三的尸体和首级运到监牢后面的砖窑里焚化了。然后马荣和洪亮在衙门班房用了早膳,同时绘声绘色地讲了前一夜的冒险经历。用餐毕,两人直奔内衙书斋见狄公。
为免絮烦,狄公向洪亮简要叙述了他的判断。“由此我们现在面临双重的任务,”他的语调令人振奋,“一要设法找到藏金之处,二要进一步逮获还在寺内活动的凶手。今晨我们就去紫云寺——”
正说着,恰巧方班头来了。他请了安,随后禀报道:“本县吴宗仁员外求见大人,说是有急事面陈,陪同他前来的是德大钱庄的掌柜李玫。”
狄公沉吟道:“这吴宗仁是何许人也?想来是官宦士绅……对了,我想起来了,到职以后的县衙典礼上我见过一两次的。哦,是不是身子骨儿较为单薄,略微驼背?”看方班头点头,狄公继续道,“我听说,吴员外以前曾为陇右采访使府中的幕僚,后来在鄯州任过长史职务,也曾显达过一时。其为人正派、审慎,只可惜时运不佳,命乖运蹇。八年前,因接济其叔父的生意,不得已动用了官府银子,后被有司劾以贪赃枉法罪,免官罢职外,勒令以家财抵偿吞没之款。彼时他叔父业已病故,根本无力再归还一两银子。吴员外不得已只好独自承担,不仅从此仕途堵隔,一蹶不振,并且因此而耗损了家财。被革职以后,他便迁居到此边远的兰坊城,只缘此处生活简便,费用不多,不似内地昂贵,也便于自甘退隐,淡泊世事。”说到这里,狄公又问方班头,“你是说,和他同来的还有另一人,名叫李玫?”
“是,大人。这李玫在东城开有一间不大的金银铺子,兼营钱庄业务。李掌柜和吴员外来往很是密切,所以陪同前来拜访。”
马荣抢着说:“大人,这个李玫正是那个画家李珂的同胞兄长。”
狄公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好吧,洪亮,你先去接待一下客人,把他们带到接待厅去。我换一下衣服。”
马荣帮狄公换上了绿锦官袍。对于前任官宦必须根据他原有的官阶来接待,这是礼数。等戴上有翎官帽后,狄公有点儿无奈地说:“吴员外来得实在太不巧了。不过我相信,吴员外有在官府的经验,会把事情说得简明扼要些的。”
狄公由马荣陪着,穿过衙门中央的院子,抬头望了望天空。热度比昨天稍微降低了一点儿,看来今天会变得凉快些。他们登上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台阶通往建在平台上的接待厅主室。洪亮已经等候在红漆柱子之间了,他引着狄公进入接待厅。
两位宾客坐在茶几边,见狄公进来,赶紧起立相迎。年长的一位走上前来躬身施礼,那该是吴员外了。他的脸瘦长,菜黄色,颔下有一小撮山羊胡,和长长的上髭很不相称。他身穿一件深蓝长袍,上面镶着金线绣的花纹图案,头戴高高的方形黑纱罗帽,帽前檐有一块绿玉饰物。狄公对他致辞问候时,注意到另一位客人站在他身后。那人比吴员外年轻,宽肩阔背,体干丰伟,团脸有点儿灰黄,短髭浅须,眼睫毛却分外重。他身穿灰色礼袍,头戴商人小帽。
狄公让这位前任官员就座,自己坐在贵宾的对面。钱庄掌柜依然立在吴员外的座椅后。马荣和洪亮离开一点儿距离,坐在矮凳上。
手下人上了茶,狄公呷了一口,重又坐好,和颜悦色地开了口:“吴员外今天一大早光临本衙,一定有要事赐教。”
吴宗仁目光阴郁,怔怔地看住狄公,说:“老朽今天贸然来见狄大人,只为的是打听小女的信息。”见狄公有点儿愕然,连忙又解释说,“小女正是县衙张贴告示寻找的小玉。我在昨夜见到告示,急于了解衙门官差是否已打听到小女的下落。”
狄公欠了欠身,替客人又倒了杯茶,顺口问道:“恕我稍后相告。但敢先动问一声,为何特地由李掌柜陪吴员外同来?”
吴宗仁道:“此事其实与李相公也有关。老朽已将小女许配给李相公。行过聘礼一个月后,小玉突然失踪。虽然尚未完婚,但老朽已经视李员外为东床快婿,所以令他同来,犹祈大人明察。”
“原来如此!”狄公从袖筒中取出折扇打开,慢慢扇动。有顷,狄公方开口道:“凡百事情,均发生于去年,即我莅任之前。因而我所得之消息,大多系传闻之词。至于文档材料,并无确切记载,虽曾检阅却一无所获。尚希吴员外就令爱失踪一节,略述一二为幸。”
吴宗仁皱起了眉头,骨瘦的手捋着山羊胡子,神色已略为平静一些,遂缓缓地说:“老朽膝下唯有小玉一女,兼以小女容貌端丽,性格温柔,所以一向把她视若掌上明珠。小女最为喜人处,还是她生就的玲珑心窍和过人聪慧。三年前发妻亡故后,父女相依为命。十八岁上,由老朽做主提亲,将她许配给了这位李玫相公。李相公家道殷实,为人本分,饱谙诗书,又俱是北方乡亲,对我也多有钱财上的资助。老朽对其颇为满意,小女也觉终身有托,心中喜悦自不必提。想不到风生萍末,节外生枝,出了意外。舍下原雇有一名书记,掌管府内文案之事,叫杨茂德。此人系本县人士,入过县学,是名庠生,只因家中穷困,无以为继,才断了科举之念,觅职谋生。中人对他保荐颇力,故老朽聘留在家中。谁知这厮实为无赖,反而三番五次挑逗引诱小女。老朽察之不明,防范不力,实在惭愧至极!”
李玫张嘴正想插空递上话来,被吴宗仁摇头制止。
“李玫,你且不要多嘴,待老朽自己一一道来。可怜小女兰心蕙质,幽谷白雪,不染一尘,不谙世事,渐渐让杨茂德得了手,诱小女上了圈套。时在去年九月初十,我告诉小女,第二天准备去观音堂上香求签,问个良辰吉日,好让她早日与李玫相公完婚。谁知小女突然撕毁婚约,执意违抗,老朽再三追问缘由,她才吐露真情,原来她早已私下和杨茂德这厮订了终身。唉,家门不幸,出此不孝之女!老朽顿时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立即命家人带上杨茂德,以便追问个究竟。谁知那厮碰巧外出,老朽一肚子怨毒全部倾泻在小女身上,痛斥她鲜廉寡义,无耻之尤。试想当时情景,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料小女受骗太深,执迷不悟,见老朽一改平时之宠爱,如此劈头盖脸痛骂,当时就哭奔而去……”
话语及此,吴宗仁啜了口茶水,悲怆地摇起了头。
“不料老朽再次酿成大错。我私下以为,小玉会去她姨母家暂住几日,她那姨母是我先妻之妹,她家离我宅第不过几条街的路程,她十分疼爱小玉。等小玉向姨母吐吐委屈,气消意平,自然会回心转意,次日早晨便会回到家来,向我认错。所以当时虽然牵挂,却并未过分当真。谁料过了中午,小玉并未回来。我令家人去姨母家,问讯方知小玉并没有去那里。至此,我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一面将杨茂德叫来盘问,一面派人四处寻找。谁知杨茂德那厮竟然矢口否认,咬定他与小玉绝无任何瓜葛,更没有私订终身、偷结鸾凤一节,当然也不知她的去向。据查问,小玉离家出走的那晚,杨茂德这畜生确是在一家妓院过的夜。小玉不在,毫无对证,此外也没有找出半点儿可疑的证据,我只有忍气吞声,借故把杨茂德辞退了事。同时也急忙召来李玫员外,不惜银两,遣人四下各处寻找,却再也不见丝毫音信。小玉离家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今推想起来,恐怕是在去姨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狄公问:“吴员外当时为何不报官?官府衙门处理这类失踪案件,措施当得力许多。”
吴宗仁长叹一口气,说:“老朽虽赋闲避居在此,毕竟是簪缨世族,诗礼传家,最重令名体面。小女为私情出逃,是何等样的丑事,掩盖尚且不及,哪里还敢张扬?只好自己暗地里查访。再说,前任县令又不像大人这般明镜高悬,洞察是非曲直,诚恐失踪之人尚未找到,反而劳师动众,弄得沸沸扬扬,丑声四播,叫我怎生自处?在这一点上,我那女婿和我的看法是相同的。”
“狄大人在上,小人不怕见笑。”李玫终于有机会开了口,“变生不测,蒙此失妻之难,固然羞辱痛苦交加,但小人痴心不改。无论小玉小姐遭遇什么,只要她人还在世上,小人还是诚挚如初,愿和她践履婚约,永结百年之好。”
狄公的态度有点儿冷峻,说:“你的至诚可嘉,但你当初没劝说尊翁及早报案,却是错的。如果当时马上禀告县衙门,也许就好办多了。”
吴宗仁对李玫这种不识时务的表忠颇为不耐,扫了他一眼后便急切地问:“狄大人,那县衙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小女的信息?万望赐告二一。”
狄公放下折扇,从衣袖中取出一叠字条,一边打量着,一边寻找记着马荣从塔拉那里得来的消息的那一张,然后问:“小玉小姐可是生于庚戌年五月初四?”
吴宗仁点头:“不错,不错,户籍档案里也有记载。”
“吴员外所说极是。不过非常抱歉,眼前官府掌握的只有这一点,即她的生辰和岁数,此外并无更多的情况可以奉告。一旦我们的查访稍有眉目,就会立即通知你们。希望你们翁婿二人不要过度操心,也切勿期盼过高。目下所能奉告的也就如此而已。”
“狄大人尽可按你认为合适的方式处置此案,”吴宗仁的口气听来有点儿生硬,“不过在下仍有个小小的请求。一旦官府的调查到了大人认为应当采取行动的阶段,请让我事先过目一下证据。若能如此,老朽不胜欣幸之至!”
狄公品着茶,他尚不清楚吴宗仁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这一要求看起来相当过分。他放下茶杯,说:“如果符合办案的程序,我会考虑照办的。我想——”
但吴宗仁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多谢大人!李玫,那我们告辞吧。”
狄公也站起身来,将他们送下衙厅正门的台阶,然后极不经意地对李玫随便提了一句:“李掌柜,听说你的胞弟李珂画得一手好丹青。”
李玫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相当尴尬,回话也就显得直来直去的:“回大人,小人对绘画几乎一窍不通,一无所知。”
狄公不语,也不再追问下去。接着,由洪亮将吴、李二位直接送出。
马荣见吴、李两人转出衙门庭院的月洞门,就按捺不住,兴奋地说:“大人,如此说来,小玉还有可能活着?那个紫檀木盒里的纸条果然不是虚构的。老天爷,下一步我们该如何办?”
“马荣,你无须如此着急!”狄公把茶杯推至一边,擦了擦汗涔涔的前额,“我有一种奇怪的潜在感觉。强迫吴员外这样的士绅说出所有的细节,当然不够礼貌,可……咦,怎么是老管家?有什么要紧事?”狄公正待说下去,忽一眼看见自家私邸的老管家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因而十分惊讶,脸色也就沉了下来。
老管家上前请了安,禀道:“闺房中有点儿非同寻常的事,所以大夫人让我来走一趟。”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狄公道。
老管家说:“刚才三夫人去看望大夫人,带给她一个封好的名帖,说是后门来了一位坐轿子的贵夫人,那贵夫人从丫头那里打听得知府中最年轻的夫人是三夫人后,要求以私人方式拜访三夫人。丫头们问她姓名,她就呈上了此帖。大夫人打开一看,是吴夫人的名帖,即已告退的官员吴宗仁的夫人。大夫人马上派小的来,请大人的示下。”
狄公抬起了眉毛。“我并不喜欢夫人们干预衙门里的公务。”他眉头不快地皱了起来,然后告诉马荣,“凭直觉我就知道,吴员外没有把事情的全部真相说出来。好吧,我暂且回家一趟,同大夫人商量一下。你对洪亮说,随后我们在衙署内的书房碰头。”
十二
狄公回到府第,见三夫人和大夫人都在大夫人的闺房里等候。他看了名帖,问了缘由,知道是吴宗仁的续弦夫人周氏求见。他向她俩简单介绍了吴宗仁求见的情况,说:“吴夫人的来访肯定也和小玉失踪之事有关。我倒很想单独会会她,唯恐她不愿意同我说什么,男女有别,也是正理。不过我想,还是应当见见她,对她个人好有个印象……”他颇为烦恼地拽着自己的络腮胡。
大夫人立刻对三夫人说:“能不能安排由你在你闺房中接待吴夫人?让老爷躲在屏风背后,这样他就可以听见吴夫人到底有些什么衷曲,吴夫人则不知道他在那里。”按照当时流行的习惯,狄公为每一位夫人都分别安排了独立的住所,连带有各自的厨房和个人使唤的丫鬟。虽然两位如夫人能够随意出入大夫人在宅第正屋的住房,但大夫人却从不踏进两位妾的屋子一步。狄公也严格遵循这一早就建立起来的习俗,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保障家庭的平静与和谐。
“好吧,”三夫人缓缓地说,“你们知道,我的卧室和起居室之间有道月洞门,月洞门内安着道薄纱帘。如果我让客人坐在靠窗的地方,老爷站在卧室里薄纱帘后,那就——”
“太好了!”狄公叫了起来,“我们走吧。”
三夫人看狄公如此心急,不觉微笑了。她接着说:“要是老爷不介意,我就领老爷从后门到我那里去,好避开丫鬟们的耳目。否则她们一不留神,会对吴夫人说你同我在一起的。”
“想得真周到,”大夫人夸赞说,“希望你们顺利!”
三夫人带着狄公,沿着微风拂面的花园小径,到了位于宅第后部独占一角的三夫人住处。她开了起居室的门让狄公进来,此时狄公赶忙嘱咐她:“等吴夫人提到小玉时,你要设法让她大声一点儿。你知道,她是继母,小玉不是她亲生女儿。”
“这样的事情,让人心跳!”她抓住狄公的手,在他耳鬓低语,“看好了,我就让她坐在那把面朝月洞门的椅子上。”
狄公走进了三夫人的卧室,仔细调整好身后纱帘的位置。室内半明半暗,因为直棂窗关着,以防室外的热气漫袭进来。狄公坐在床沿上,听得三夫人拍了拍手,召来丫鬟说,等女贵宾进来时就退下,她自己可以款待茶水。
狄公暗暗点头称是。三夫人果然聪颖,加之品味高雅。狄公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茶几上她优雅的插花。他每次来到三夫人的住处,都会发现一点儿新东西,或者是墙上悬挂的她亲笔书写的诗词,或者是书桌上她作的画,要不就是一样精致的刺绣品。她雅爱艺术,无一不好,乐此不疲,又喜教育儿女。但她的生身父亲却是个自私的恶人,在蓬莱山区那场可怕的折磨后遗弃了她。狄公知道,现在三夫人才算找到了自己的家,她把大夫人和二夫人都视若自己的姐姐。起居室里有了话语声,这才把狄公从遐想召回到现实中来。
三夫人接待了吴夫人。但见这周氏吴夫人体态颀长,服饰稳重,灰袍子外套了件长袖衫,围着腰际系着条长可及地的丝带,头部包着条黑围巾。等丫鬟一退下,她立即解开围巾,挽在胸前,深深道了个万福。
“夫人,从呈上的名帖你已知晓我是谁人了,”周氏说话声音很快,“道不尽的感谢,你能破格接待我,虽然此前我尚无荣幸拜识夫人。”
她那表情流动的脸,被高高的不带华饰的发型衬托得格外生动。狄公想,从古典的标准来看,她绝非美人,她的嘴唇太厚,眉毛太重,顾盼有神的大眼睛下已有了轻微的眼袋,但她肯定算得上是有个性的女子。狄公估计她的年龄约三十有五。
三夫人把周氏让到靠窗的座椅上,说着平时习见的客套话。然后她自己坐下动手沏茶。本来周氏应当是等茶沏好后才正式说事的,但她一反常态,迅即开了口:“夫人,我想我不该占用你太多的时间,我也相当着急,因我夫君并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所以请允许我省去那些繁文缛节,开门见山吧。”见三夫人一点头,她很快地接下去,“今日一早,我夫君吴宗仁到衙里来求见狄大人,我想他一定是告我劫掠了他的宝贝女儿小玉。”
三夫人手里的茶盅跌到了地上,在大理石地砖上摔得粉碎。
周氏立刻连声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如此莽撞的!突如其来地说这么一番话,有多愚蠢!我想把整个情况同你解释一下,你是过来人,会理解的。然后我希望你能把我们谈话的要点转告给你夫君狄大人,让他知道在这一片迷魂阵后面到底有些什么真情实况。”
“吴夫人,在听完你说的到底是何内容之前,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三夫人声音温柔,但极有分寸。
“你当然不能!”吴夫人不耐烦地说,表面的温文尔雅马上一扫而尽,“我就这样开始吧,就说我真的爱我的夫君吴宗仁。虽然他的年龄是我的两倍,但他体贴周到,给了我需要的安全感。在嫁给他之前我是人们所谓的弃妇,名下没有一个子儿,到东到西都穷得响叮当。关键的转机就是吴宗仁鳏居两年后娶了我。唉,你知道,我便成了他的续弦。前头那个女人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就是小玉,我夫君膝下就她一女,对她百般溺爱,恨不得把天上月亮摘下来讨她欢心。但依我看,这丫头什么也不是,皆因她已到十八年华,情窦渐开,整天价长吁短叹,百无聊赖,一看就是少女思春的模样。我倒是想把她带在身边亲手调教,但我夫君说不,他要亲自负责她的教育。他喜欢小玉,喜欢得都过分了——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也许他本人意识不到,但我旁观者清。当然,我没把这点告诉他,可我对他说了,小玉处在他和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不好,最好是尽快嫁出去。从此就开始了无穷无尽的争吵。”
周氏不以为然地擤了擤鼻子,继续说下去:“是呀,夫妻俩不时要吵架,那是无法可想的。可我发现了她暗地里与男人来往的蛛丝马迹后,心想有责任告诉我夫君。这一来我就天天等于在火炉上受煎熬了。但若同小玉这小蹄子与野汉私奔出走激起的风暴相比,那简直算不了什么。他口口声声诬赖我杀死了小玉,藏尸灭迹。平静下来后,他虽明白自己在胡说八道,但过一会儿却又说是我指使别人绑架了她,卖到妓院去了。你看他竟如此血口喷人!”
“不要让你的茶凉了。”三夫人平静地说,把茶杯递给了周氏,周氏喝下了一大口。
“当然,那些失去理智的指责我是不会承认的,即使他打得我满脸乌青。可他不会相信我。凑巧小玉出走的那个晚上我也不在家,去看望一个老熟人了。”
“如果你把小玉相好的名字和他们去的地方告诉你夫君,不就能有力地证明你的清白吗?”
狄公微笑了。三夫人相当出色。
周氏摇头叹息,粗鲁地说:“我要是知情的话,立即就对我夫君讲了!小玉倒是对她爹的书记杨茂德挺有意思的,经常乱抛媚眼,可这杨茂德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真可谓坐怀不乱,对那丫头的忸怩作态根本不屑一顾。我猜是另有男人。但究竟是谁,却无从得知。只怪吴宗仁教女无方,给了太多的自由,宠女反害女!”
“不过,你还可以让你的朋友向吴员外证明你的去向呀!这事并不难。”三夫人温和地说。
周氏忐忑不安地扫了三夫人一眼,忸怩道:“实不瞒夫人,那夜是杨茂德传话邀请我去的。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好心肠顾念到了我,注意到我生活其实很单调,所以请我到一个他熟悉的地方吃了顿饭。当然,仅仅是吃饭。但我夫君如果知道了,又要大发雷霆了。我夫君是个很好的人,但太古板了。”
周氏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她说得飞快:“我简短地说吧。今天早晨我夫君突然对我说,他要对小玉的失踪采取行动。已经将近一年了,你想想看!你家县令大人接见他了吧?”
“我确实没法告诉你,吴夫人。大人从来不在家里谈公事。”
“贤明的狄大人!无论如何,吴宗仁和李玫来了。李玫是他最好的朋友,钱庄老板和金银商人,有点儿自负,人还不错。他俩匆匆忙忙赶来了衙门。故此我也特来向夫人说清整件事,恳求夫人在狄大人面前转达一声,把这中间的许多原委细节澄清一下,让我夫君再不要胡乱猜疑我,然后狄大人就可以处置小玉那丫头和她相好的事。夫人,你家老爷明镜高悬,遐迩闻名,动若迅雷,机敏智慧非常人可比,一经他的手,这桩丑事也就变好了。之后,吴宗仁对待我就会重新像个丈夫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自从那小婊子失踪以来,他再没踏进我的卧房一步。这就是我要说的。”
三夫人沉默半晌,然后才正色道:“吴夫人,我说过了,狄大人早有明训,内帷不得过问衙政。这事恐怕我爱莫能助……”
周氏站了起来。她轻轻拍着三夫人的胳臂,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说:“啊呀呀,谁不知道枕头风要比朝廷的公文还厉害?尤其像三夫人这样年轻貌美,哪个男人都会爱都爱不过来了,说什么都会百依百顺的。真的,哪个男人都会听的!所以,无论如何,千万千万,多谢多谢……”
周氏重新用头巾围住头,三夫人把她送到门口。
待三夫人拉开月洞门里的纱帘,狄公看得清清楚楚,在她眼眶里,犹自闪着委屈的泪花。
“这样的事太没意思了。”她用几乎听不见的低声对狄公说。
狄公怜爱地把她拉到身边,握紧了那一双柔软白嫩的小手。
十三
狄公离开宅第,来到衙厅的公事房,洪亮和马荣已在那里守候。狄公把周氏的一席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他们俩听,两人均十分诧异。狄公重新整理了有关的记录材料,概括道:“这吴夫人是个粗俗女人,凭直觉,应有那种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但她无论如何不会懂像她丈夫那种人的道德准则。吴员外希望搞清楚女儿失踪的真相,同时又想保护自己的妻子,即使她犯下了弥天大罪。所以他才会在我们会见的结尾时,坚持要我在采取法律行动前,让他先了解一下我的侦查发现了什么证据。如果我真的发现周氏卷进了小玉失踪一案,吴员外就会要求我放弃这个案子。”
“大人你想,会不会有证据证明吴员外的怀疑呢?”洪亮问。
狄公沉思着,捻弄着自己的上髭。
“我想了想,还没得出一个基本的概念,”最终狄公开了口,“但我有把握,吴夫人周氏说小玉同秘密的心上人私奔了,是无稽之谈。假如小玉真有一个相好,照周氏这种德行,不探听出姓名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对三夫人表示了她对丈夫的士绅品格的怀疑,一口咬定吴宗仁到我这里来告她,事实证明也是子虚乌有。吴夫人是个极度多心的人,喜欢疑神疑鬼,夸大其事,一粒芝麻落到这种女人手中,往往就变成一头大象了。”
马荣也说:“事情太蹊跷了。这边吴员外刚辞掉杨茂德,那边李珂马上雇用了他。很明显,周氏与那个杨茂德关系颇为暧昧。这都是为了什么?我想,我们应当多了解一点儿有关杨茂德的情况,毕竟他是紫云寺凶杀案的第二个受害者,不明不白地成了冤死鬼。”
狄公察看着他的笔记,然后抬起头,缓缓地说:“这个小庠生杨茂德可谓关键人物。巧就巧在他一身牵连着两件案子,一是去年小玉的失踪,一是眼下紫云寺的换头凶杀案。我不喜欢这样的巧合,一点儿也不喜欢!还有,不要忘了,鞑靼女巫塔拉知道小玉的情况,这表明,其中也许还有个鞑靼的幕后人物隐藏着。”
马荣自告奋勇,说:“我再去找图尔比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鞑靼人绑架汉族姑娘的事。”这时刻,他心里做了比较,觉得和周氏、塔拉相比,图尔比还真是个不错的女子。
狄公表示赞成,他吩咐说:“马荣,你就去办吧,说不定小玉还被关押在北寮的某个低矮的窝棚里哪!不过,首先还是要设法多了解一些沈三的情况,因为如果小玉果真是被绑架了,那些案犯我们或早或迟是能逮到的,但当务之急,是需要尽快找出紫云寺的凶犯来。昨晚他想砸死在井底的你,弄不好他还会再铤而走险,杀害新的无辜者。”
此时有人敲门,当值小吏进来禀报:“李玫李掌柜又来要求单独求见大人,请大人恩准。”
“传他进来吧!”狄公吩咐。他转而对洪亮和马荣说:“刚才我就发现李玫心中有话,几次要说,都让吴宗仁拦阻了。”
李玫进了内衙书斋,见洪亮、马荣也在,不觉有点儿失措。
狄公有点儿不耐烦,说:“李掌柜不必见外,这两位都是我的亲信帮办,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李玫坐定在洪亮给他拿过来的椅子上,仔细地扯平自己身上穿着的灰色袍子,然后抬起双眼,望着狄公说:“蒙大人拨冗接见,允我再次打搅,十分感激。当着吴员外,我无法畅所欲言。”他清了下嗓子,“首先,小人早先说过的话,这里想再重复一遍,以明心迹。无论小玉小姐失踪的这些日子里发生过什么事,一旦找到她的下落,我想立即和她完婚。”说着,他紧紧闭上了薄薄的嘴唇,以示决心坚定,然后继续说,“其次,小人适才斗胆猜度,大人已约略探明小玉小姐的下落,但也许顾虑小人的岳父大人难以接受残酷的事实,不肯明示。但对于小人,大人不必有此顾虑。我有足够的准备来接受事实的真相,无论多么惨不忍闻,都不碍事的。”说毕,他眼巴巴地盯住了狄公。
狄公向后倚靠在椅背上,答道:“李员外,除了重复上午对令岳大人说的话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奉告的。”李玫只得顺从,所以躬身作了一揖,狄公接着道:“不过你应当切实协助我们的调查工作。你能否告诉我,去年你和令岳吴员外采取了哪些办法来寻找小玉小姐呢?”
“回大人话,去年我先是亲自去城南头的南寮细细查访,因为那里聚居着来自中原的三教九流,结果一无所获。后来甚至派了我的老店员,他是当地人士,认识的人圈子极广,甚至和黑道上的朋友做了接触,照样落了空。”他颇为绝望地抬头打量着狄公,“我猜想,小玉一定是被流窜的匪帮绑架走了,他们带着她立时逃离了本地,因此在本城断无她的下落。”他用手擦着汗湿的脸,“唉,正因为如此,最后我还给陇西各州府的金银钱庄老板捎了信,附上了小玉的画像,让他们协助打探消息,但仍旧毫无结果。”他叹息了一声,“大人,刚才你责备我没有督促我的岳父尽快向县衙门报案,其实我们翁婿俩也一直在努力啊!我想,要是大人也能发出文书,和节度使属下各处长官取得联系的话——”
狄公打断了他:“你放心,李员外,我们已经打算这样做了。那你是否能提供一些小玉小姐的肖像呢?”
没想到对于这个要求,李玫竟然感到为难。
“不……不是太方便,大人。不过我会尽力的……”
狄公建议:“需要增加更详细的描绘。对了,你可以让你兄弟李珂帮忙啊!他可是个不错的画家!”
李玫脸色变了。“小人与李珂早已完全断绝了兄弟情分,”他说,“说来惭愧,只因他不知检点,德行废弛,不求长进。他曾在舍下寄食多年,由我负担他的一切,但从来不想干活儿出力,只知道胡抹乱涂,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不就搜读一些炼金丹方或异教邪说。他专门在肮脏不堪的小旅馆、小酒店或更糟糕的地方过夜。其实他那种人,和小玉的继母周氏是一类的……”李玫自己突然停顿了下来,不知再往下说些什么才好,光翕动着嘴唇。
“周氏?不就是你岳母大人吴夫人吗?”狄公颇为惊讶。
李玫面有悔色:“我本不该多嘴多舌的,可话已至此,不能不据实向大人禀报了。周氏去年五月十五才嫁给吴员外当续弦。她的前夫是能干的锁匠米大郎,偶尔也帮我做过一些奇巧的活儿,但他本人却是个专搞坑蒙拐骗的角色,经常同那些骗子、二流子厮混在一起,所作所为无非是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周氏同这号人朝夕相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熏习,胸中就只有贪欲享乐,眼中只见蝇头微利,其余一概不知。米大郎离开她后,有一次她来敝钱庄觅活儿做,恰巧吴员外也在,不知如何就对上了眼,才见一面就迷上了她。我因知底知里,反对他两人成婚。周氏打听得知我与吴员外相识已久,又是老乡,三天两头来寻我,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说她从未参与过米大郎的坑蒙拐骗勾当,又说她治家理财如何能干,保证让吴员外后半辈子过上好日子。我不胜其烦,只好承认她热诚、能干,答应不再表态,吴员外就娶了她。婚后她倒也确实把吴家治理得比过去有条理,但她对小玉不好。可怜小玉丧母之痛并未因父亲再醮而得到平复。”
狄公道:“是呀,我也听说小玉与继母相处不好。这是为何?”
“小玉性格温和,饱读诗书,但对世事一无所知,是个往往从书本知识的角度来看待一切的姑娘。她无法接受她的继母来自下层的事实,一见面就不喜欢周氏。我认为,这种不喜欢是双方的。吴员外也明白彼此的差距和冲突,所以就把小玉留在身边亲自来教育。但这种情况也是不正常的,一个年轻女孩凡事缺少一个年长的女性来开导。因此当吴员外将小玉许配给我时,我真是喜出望外。虽然我年岁稍大,但吴员外并不嫌弃,也是希望我能代替她故去的母亲,甚至吴员外本人,多给她关爱和教养,也就是当一个需要有耐心向她解释世间万事万物的丈夫。”
李玫用他的食指尖抚平了他乌黑的小胡子,接着说下去:“我深爱小玉,大人!我敢说我比我实际岁数年轻。在下唯一的爱好是打猎,它使我身体健康。”
狄公道:“的确这样。对了,你说说看,有人议论小玉小姐与杨茂德两人有私情,此话确有根据吗?”
李玫急急地辩解说:“不,不!按说我并不喜欢杨茂德,他平日有些时候的行为举止就像我那不可救药的兄弟一样,但在内宅家院里,我还得说,他的做派还是相当规矩的,毕竟他是个知书识礼之人。”他停顿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我想,吴员外对接近和关心他宝贝女儿的男子,都有点儿过分紧张,这大概就是他怀疑杨茂德和小玉私下有勾搭的原因吧。须知小玉在家过得并不幸福,这也是我想早日和她成亲的一个原因。”
“好吧,甚谢你这些相当有用的消息。”狄公说,“要是李掌柜没有别的事要说,我就送客了,因升堂前我还有几件紧急的公务要处理。关于小玉,等我们的勘查有了进展,会通知你的。”
李玫起身告辞。
马荣说:“这李掌柜看上去人还正派。我们应该试试……”
狄公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仿若自言自语道:“李玫再次来见我,到底有什么目的?想来想去,我只记得他提出的一个问题,归结起来也就两句话:他对小玉小姐的感情至死不渝,他会信守婚约的;还希望能够到其他地区去调查小玉的下落,这样做对破案至关重要。如此说来,并不值得专门再花费时间来见我一面。我总觉得他今天第二次来单独求见,恐怕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洪亮说:“我看他多半是为诬陷吴夫人来的,一来透露她过去的身世,二来诋毁她的名声。他提到吴夫人的名字,并不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而是蓄意这样做的。”
狄公点头道:“对,洪亮,我也有同样的印象。好吧,诸位,让我们转到双重谋杀案上来吧。原先我打算今天一早就去紫云寺来个更彻底的搜索,谁知被这接二连三的求见耽搁了,眼看上午的升堂就要开始,只得先处理公务,一切都只能放到那以后再说了。我把有关公务处理得尽可能简捷些,不做判断,而言明凶杀发生在寺庙,调查仍在继续,阿牛关押在牢房里,等待案情清楚后再发落。马荣,你就不要跟着一块儿升堂了,利用这段时间再去北寮转转,最好能找到那个被称为丐王的乞丐头目,他虽然已失势,但对本城掌握的情况应不会少,问问他是否知道沈三这个人,再就是设法找一下替沈三文身的师傅。文身的爱好已不流行,这样的师傅也越来越少,很少有人再相信文身能保佑吉祥平安了,但那些下三烂的恶霸、无赖、痞子仍然崇尚这样的时髦。要是能找到,请他回忆一下,沈三让他在背部刺上紫云寺图案时说过些什么。我希望——”
方班头抱着两大摞卷宗文案走了进来。他把它们摊放在桌子上,语调郑重地说:“大人,高氏在控告罗氏一案中又提出了附加的证据。高氏相信,凭着这些资料,大人在上午的庭审中就能做出判决。我从文案馆中把这些卷宗送到这里来,是为了便于你参阅。”他以一种乐此不疲的仔细谨慎吹去了卷宗封皮的灰尘,卷宗里包括了涉及即将开庭的遗产争端案的全部文书资料,这案子已经拖了好几个月,关系到一大笔钱财。照惯例,赢的一方要赏给方班头和他的部下们一点儿红利,所以他对这类案件特别感兴趣。
“好吧,方班头,去看看录事房为审讯工作做好了准备没有。”
方班头刚走出去把门带上,狄公就抱怨开了:“怎么运气这样不好!我把高氏控告罗氏案整个委托给了书吏,他专门研究这个案例,对所有细节都了如指掌,偏偏他又被我派去彤岗了!洪亮,我们赶紧把这两大卷文件飞快浏览一遍,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升堂了。马荣,你也抓紧时间去办我告诉你的那些事吧。我真害怕审理会一直拖到下午才结束。”
十四
马荣换上昨天见图尔比和塔拉的那身旧布衫和裤子,来到市集街,拣了一个露天的廉价小饭铺,在那条长木板桌前坐下,这是那里的脚夫和轿夫经常来进餐的地方。他要了一大碗香味浓郁的面条,吃完后又要了一碗,因为他觉得味道实在太好了。他肚子填得饱饱的,打着嗝,就咬着一根牙签,同坐在身旁的也在吸溜吸溜吃面条的一个脚夫搭上了话:“你胳膊上刺的这条龙看上去真不赖!我的相好说,我胸脯前最好也去搞一幅刺青的图案,那样我一喘气它们就会乱颤……我那个娘儿们说,那样一来她准保更来劲!哈哈哈哈……”
邻座那个汉子打量着马荣宽阔的胸膛,眼光露出欣羡的神态。
“朋友,那可得耗去你一大笔银钱!真想花这笔钱,倒也无须走出老远,下条街上就有个好手开着个门面,专管给你这样的江湖好汉刺青绣纹。”
马荣没费任何周折就找到了那家铺子,刺青的师傅正在整理一把往皮肤上点刺各种花纹的竹针。马荣也不吱声,瞧了他半天,然后用不容置喙的肯定语气说道:“你替我朋友沈三背脊上刺的那个白虎,真他妈的不吉利!他让人给杀了!”
“兄弟,那是他自己的错。我告诉他了,白虎要配上红胡须,否则白虎不会保佑你平安无事。那也就是额外要他十个铜子儿,因为上等的红染料价钱贵。可你那位朋友舍不得十个铜子儿。瞧瞧吧,结果他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对我说,他根本用不着给他的白虎添什么红胡须,因为你在他屁股上刺的神庙就威力无穷了,凭什么还得额外再花十个大铜钱?”
“他说什么?神庙?可他告诉我,那是个大宅,只求能成功地偷着进去,偷着出来,金元宝滚滚,好福气连连。但结果他一样也没得到,这可怜的浑蛋!不过你呢,兄弟,你想刺什么图案?要不要看一看图案的样本?”
“不不,我怕痛……”以此为借口,马荣离开了刺青铺子。
马荣一边走,一边嚼着牙签寻思。看来沈三这小子口风倒也挺紧,关于紫云寺的藏金几乎什么也没漏。不知不觉间,路经关帝庙。他特意踅进去,登上宽阔的石阶,从坐在小龛里打盹儿的僧人那里买了两个铜子儿的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供桌上的铜香炉里。供桌上方,是关公爷关羽大将军的金身塑像,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大刀,相貌威武凛然,令人生畏。
“恳求关公大人保佑我今天诸事顺利!”马荣默祷道。除了祈福免灾,他还异想天开,“特别开恩,赐我一个漂亮的小丫头吧!我现在办的案子里,女人实在太少了!”
出得庙来,转上集市街,一个断腿的乞丐拉住了他的手。马荣往那肮脏的手心里布施了一个铜子儿,伺机打听丐帮团头丐王的住处。那汉子眨巴着松弛的脸庞上深陷的双眼,狡诈地扫了他一眼,便支着拐棍尽快地一跛一瘸地走开了。马荣骂了一声。他又向两个游民打听,但那两个家伙只报以他白眼。
马荣漫无目标地在那些臭气冲天、噪声喧哗的冷巷小街游逛,想找到地方能打听闭门不出的丐王的住所。他知道穷苦人忌讳自己的秘密,那源自一目了然的目的:互相抱成一团。不久,马荣就又累又渴,遂走进了一家小小的酒店。坐在肮脏油腻的柜台下,马荣想自己应该有一个让大家认同的身份。他有把握,不会有人怀疑他也是痞子莽汉,但无人认识他,这就造成了彼此的差异。店堂里正有五六个坐在那里吃酒的闲人,一个个好奇地瞪着他。马荣呆呆地注视着眼前陶土碗里的酒,闷了半日,心里又在懊恼,想同在县衙门效力的把兄弟乔泰不在场,否则两人一唱一和,假假真真,骂骂咧咧,咒神弄鬼,保管可以立即清除掉这些人的敌对态度。
马荣已闷闷地灌下第三碗酒了。正在这时候,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衣裙邋遢的妓女,神色疲惫,表情绝望。那些酒客都是认识她的,便一迭声地哄笑嘲骂,还夹杂着下流的玩笑。更有一个酒徒,甚至上前来扯她旧得褪了色的衣裙。那女的一面推开他,一面吐出一连串脏话。
“把你的狗爪子拿回去,要不我就剁了你奶奶个腿儿!你以为我白天也同你这龟儿子睡觉?黄汤灌晕了你的头!我只在夜里才挣你们这些孙子的臭钱……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去瞅瞅我老妈?她又吐血了!怎么样,就没人去看看她吧?好了,赊我一碗水酒,我会付现钱的……”
店主没理她。马荣拍案而起,粗声粗语地说:“给这位娘子舀酒!酒钱算在我账上!”
“这又是为何?客官尊姓大名?”
“在下姓邵名霸,彤岗县人氏,是沈三的表弟!”
众人俱都愕然,不吱声地打量着他。
“你来是指望着花他的遗产吧?”有人不无讥嘲地问。
其余的人哄笑起来。
“我是来要账的,”马荣平静地说,店堂里登时静穆一片。此刻马荣又加了一句:“你们谁能助一臂之力?”
“那笔账太大了,外乡客,我们吃不消。”酒客内有个年长的,慢慢地说道,“听说衙门捕快已抓到了凶犯,是沈三的赌友阿牛,现正关在县衙大牢里等着杀头呢。其实阿牛是冤枉的,也不是我们中间的人干的,真正的凶手是外地窜来兰坊的该死流民。”
“不管是谁,只要撞在我手里,那就有他瞧的!”随后马荣换了口风,问,“那兰坊城里的乞丐团头,大名鼎鼎的丐王呢?他怎么样?”
“丐王如今败了风水了,”那妓女喃喃道,“打听一下住在那一带的姑娘们吧,十个铜子儿一回,小意思!”她喝下了那碗酒,“不管怎样,问问丐王吧。我约莫想起来了,有次我见到沈三在那一带闲逛。”
马荣站起身来,付了他和妓女两个人的酒账。
“小娘子,就有劳你亲自给我指指路,”他对那妓女说,“这里另有十枚铜钱,是给小娘子的酬谢。”
妓女婉拒道:“哪里用你付钱?什么也不用,我这就带你去那地方。沈三这小子不是东西,可他让该死的外来人给干掉了,又实在叫我们受不了。”
那些喝酒的脚夫对于小妓女透露底细,一片嘟囔不满之声。
那女子领马荣穿过了几条街,在一个曲巷的拐角处站下了。
“快到了,巷子的另一头有一个旧营盘,士兵们撤走后,姑娘们就住了进去,还带着她们的野孩子。丐王就住在旧营盘下的一个地窖里。祝你好运道!”
巷子是用不规则的鹅卵石铺的路面,两边排列着大灰砖砌成的老房子,这些房子当年曾是有地位的显赫人家住的,而今每幢房子都住进了十多户穷人家。每走上不多的几步路,马荣都得小心翼翼,避免被二楼窗户伸出的竹竿所晾的湿衣服滴到水。居民们坐在屋外的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高声谈论着家务事,他们的妻子们从上面窗子往外探出了身子,听着谈话,高声叫喊着发表她们的意见。走得更远一点儿便稍稍安静了些。在旧营盘所在的巷子角落只见不多的几个行人,破破烂烂的房子的木头门紧闭着,关紧的窗户后悄无声息。那些过夜生活的女人还在睡觉。
马荣注意到大门边有一扇低矮、漆黑的小门开着。他走进去,四处打量着。一道手工粗糙地开凿出来的石梯相当陡峭,向下通到一个地窖。
马荣慢步走了下去,石梯下其实是一个石窟,他顿觉四壁有一种罕见的潮湿阴暗,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腐霉气息。他发现黑暗的地窖只有约莫十尺宽,却足有四丈多长,相当于营盘建筑物正面的长度。幽幽暗暗的光线来自地窖一侧顶上的铁栏杆小窗,它的高度就等于外头的街面,石窟的后端还点着半截蜡烛。四下模模糊糊,只见石窟内除了一张矮木桌和桌前的一把竹椅外,别无他物。马荣走向烛光,注意到周围四壁裸露着高低不平的岩石,并且长满了青苔,到处还滴着水珠。
“站住!”忽然从马荣头顶传来一声尖细的吆喝,马荣惊得跳了起来。他抬头仔细一看,原来对着小窗户的铁栏杆,影影绰绰有一个黑色包袱。再凑近一看,才见窗台一角里盘腿坐着一个鸡胸驼背的老侏儒。他形容枯槁,面目怪异,无法估算他的年龄。他手里拿着根长铁钩,正瞪着一对豆粒大的眼珠,恐怖地盯住了马荣。
“住手!”马荣叫道,“我是来找丐王的,为了一笔买卖向他讨教。”
“让他进来,斗鸡眼。”从石窟后部看不清的地方,传来深沉浑厚的声音,在石窟里引起了嗡嗡的回响,“向人讨教,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个叫“斗鸡眼”的鸡胸驼背老侏儒挥动了一下铁钩,做出姿势让马荣过去。脚步声从铁栏杆小窗外的街面传进来,斗鸡眼手拿铁钩,通过铁栏杆怔怔地望着街上。突然,他以难以置信的飞快动作,挥舞铁钩刺了出去,然后又把它拽了回来,铁钩刺中了一块沾了尘土的油炸糕。斗鸡眼拉下油炸糕,心满意足地大嚼起来。马荣一边朝放着桌子的地方走去,一边暗自庆幸,刚才没让这铁钩钩住自己的脖子。他极目望过去,在黑乎乎的矮木桌背后,两根粗大的石柱底部,间隔出一个暗影幢幢的壁龛似的空间,只能看清在挂着蜘蛛网的石柱下方,有一个活物在动弹。
“坐下!”还是那个深沉的声音命令道。
马荣坐在了竹椅上,一只巨大多毛的手在黑暗中显现了,并举起了蜡烛。现在马荣对那个角落已能分辨得更清楚了:一个巨人般的身躯斜倚着柱础,无望地支撑着病体;几块碎砖头,可能是有人整理过的,填在他腰后,就算他座位的靠背了;身下一堆破毛毡,勉强隔离着地下的潮气;灰头发的头颅几近全秃,高高的布满皱纹的前额上,还带着个肮脏的锁片。这显然就是曾经名震陇西一带的丐帮头领丐王了,但如今却是一副英雄末路的境况。不过他粗黑脏乱的眉毛下那对蓝灰色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马荣。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布衫,颜色已褪得和尘土一样,是说不清楚的灰色。
“在下邵霸,从彤岗过来,是沈三的表兄弟。”马荣大大咧咧地开了口。
窗户处的老侏儒尖细着嗓门儿叫了起来:“他撒谎,‘和尚’!沈三从未提过他还有个表兄弟!”
马荣没有理他,接着说:“老五吃了官司,下在大牢,脱不了身,我只好亲自出马,替他除凶复仇!”
“那你自己办就是了,又为何来找我?”
“在彤岗,人都说你是此地一方的乞丐王,兰坊城里的黑道、白道和红道,没有哪桩事瞒得过你的眼线……”
“乞丐王?”斗鸡眼那尖尖的嗓子又叫喊起来,并发出了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丐王麻利地捡起一块碎砖片,朝窗户方向掷去,准确地打在斗鸡眼身上。斗鸡眼叫了一声痛,喑哑难听的笑声戛然而止,像鸟笼里受惊吓的小鸟单脚跳上跳下。接着,那被称为“和尚”的丐王开始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马荣来。半晌,他才下了断语:“你相貌和沈三相似,是沈三表兄弟不假。不过沈三究竟是何人所杀,我并不知情。我只知道沈三被杀后留下了不少东西。”
“那还用说,太多了!”马荣故意做出一副急切和贪婪的样子,“你是说紫云寺藏的金锭吧?我要是抓住了害沈三的凶手,非得让他说出藏金的地方不可!”
“和尚”并不吱声,只是用他的大手慢慢抚摸着矮木桌的桌面。这时马荣才注意到,桌面上刻着奇奇怪怪的图案,还有一些像是异邦文字的符号。“和尚”又举起蜡烛,认真辨认着桌面上的线条和图符,他那颗长着乱蓬蓬的灰白头发的大脑袋低俯着,但最终仍抬起了目光。
“不行,我在这上面刻下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它们混淆在一起,以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了。”这几句话让马荣觉得,“和尚”虽然说话带着粗鲁相,但用词遣句说明他是知书通文的。“和尚”接着说道:“邵霸,实在没什么更多的东西可奉告了。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请你记住:将金子弄到手,把凶手忘了吧。”
马荣答道:“凶手我不会忘,不过先把金子弄到手,也绝不会有什么坏处。那么你想要几成?”
“三分之二。”
“你不是在说梦话吧?告诉你,最多一半。你得明白,我还得分给老五呢!”
窗台上的老侏儒又叫了起来:“就像你也分给我那样,‘和尚’!”
“不错,分给你,”“和尚”应了一句。“那好,一言为定。”“和尚”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木牌,放在桌上,上面也写有几行异邦文字,“你今夜拿着这木牌去一趟清风庵,邵霸。清风庵就在紫云寺东边,一打听就能找到。然后你翻墙进去,大门左侧是婢女的住房,一所小砖房。你在房门上轻叩四下,婢女就会给你开门,你让她验看一下这木牌,她会帮助你的。婢女的名字叫春云——”
“保管你春心荡漾,云雨欢会!”斗鸡眼又尖声叫嚷起来。“和尚”又扔过去一片碎砖,可是这次没有击中,老侏儒开心得咯咯大笑,听上去几乎快断气了。
“‘和尚’,你的眼力也变糟糕了!”他扯着嗓子叫道。
马荣颇感意外,问:“难道这使女春云已找到了藏金?”
“和尚”摇摇头,说:“暂且还没有,不过快了。邵霸,你俩携手,黄金就到手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亲自跑一趟,去一下清风庵?”马荣疑问道。
“因为他走不了路!”斗鸡眼幸灾乐祸地叫喊着,“要不是我天天拖着他,拽着他,他就像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动也不能动。可还有人叫他丐王!”
“我的两条腿废了,”“和尚”颓然叹喟说,“风湿痛,深入到骨髓里,脊背和腿脚佝偻了。但我还能骑马,脑袋也照样够用。绝不要出一点儿差错,邵霸!”
“那杨茂德又怎么样?他也有一份?”
“和尚”瞪圆了眼珠,用手梳理着纠结的长须,凝视着马荣良久,双眼一眨也不眨。
“原来你也知道还有一个杨茂德?他失踪了。要当心点儿,邵霸!我不知道谁结束了你表兄性命,可他是个行家里手。走吧,今天夜里去找春云吧!”
斗鸡眼也跟着怪叫:“去吧去吧,春云那小狐狸精可迷人了,今夜千万不要错过!”
“和尚”用桅杆一般的肌肉发达的双臂支撑着自己,半抬起了身子。马荣看到他庞大的躯体要高出自己至少两寸。但这巨无霸的背脊已经佝偻,那宽阔的双肩也已塌了下来,不自然地向下耷拉着。
老侏儒开始在窗台上跳来跳去,黑污的衣袖飞舞起来像对翅膀。
“抱歉,‘和尚’!抱歉,丐王!”他轻声颤气地念叨着。
“闭嘴,斗鸡眼!永远闭上你的嘴!”“和尚”放下身躯,发出一阵咆哮。但他没有忘记向马荣告别:“再见,邵霸!”
他重新倒身在石柱的根基上,脑袋深深地埋在胸前。
马荣站起来,向窗台上的老侏儒挥挥手,离开了地窖。
他边往县衙赶去,边吹起了欢乐的小调。时已黄昏,他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才了解到这一切,但这一下午的辛苦总算值得。宝月已经告诉过狄公,春云这妮子同来紫云寺的无赖闲汉们常有勾搭,如今才知道宝月是乞丐王“和尚”安插在那里的钉子。看来今夜到清风庵去时,与她免不了有一番周旋,而且有可能是让人春风一度的周旋!
途中他看见关帝庙门前两个大红油纸灯笼已经点亮,于是又踏上宽阔的石阶,进去恭恭敬敬地供上最后一炷香。他相信今天下午的好运道全靠关公大老爷在天之灵的佑护。
回到衙门,方班头告诉他,狄公和洪参军正在衙署书房内同画家李珂谈话。马荣赶紧到自己房间,洗了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十五
马荣赶到县衙内的书斋时,老管家正在点亮大理石阳台前沿的一溜儿灯笼。书斋里,狄公正站在中央的紫檀木雕大桌前,倒背着双手。洪亮也在一旁,帮着李珂将几幅山水画卷展开在桌面上。
狄公看见马荣上了露台,转向李珂说:“真遗憾,李相公没能如我所愿,替我绘一幅新作。这也难怪,这边陲地域,哪里比得上京都?上等的绢纸和丹青轻易不可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挥毫命笔还需要心境,胸中元气沛然淋漓,笔下方能驱驰龙蛇。李相公近来外困内窘,情意索然,未能动笔,自可体谅。当然,这去年绘就的三卷旧本意绪飞动,气韵有神,也洵为佳作,足以令屋内蓬荜生辉了。洪亮,告诉管家多拿点儿蜡烛来,你和李相公一起找个合适的地方把它们挂起来,以便细细雅赏。趁此间隙,我要同马荣去散会儿步,纳些晚凉。”
狄公领马荣到了露台的那一头,在一棵高大的刺槐树下的粗石椅上坐定下来。“衙门升堂理事一直拖到了午后,”狄公先告诉马荣,“因为另一方也发现了许多新的资料。如此复杂的遗产继承案,可以说前所未遇。好不容易断了案,更衣沐浴之际,李珂又来访了,眼下同李珂将有一番长谈。你在城里转了大半日,结果到底怎么样?”
马荣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从头到尾详细地做了报告。狄公对他同绰号叫“和尚”的丐王的谈话尤感兴趣,让他逐字逐句又重述了一遍。
“马荣,干得好!的的确确干得好!我们终于从内部了解到案情的究竟了。凶杀犯究竟是谁我们还没头绪,但御金失窃案显然越来越清楚了。今夜你就单独去清风庵找婢女春云,那比我们派一队兵丁驻扎在那里要强多了!务必设法向春云打听‘和尚’的背景来历。看来他是个最不寻常的人物。”
马荣点头称是,狄公拂掉落在衣襟上的几朵槐花,站了起来。两人回到了书斋。
书斋内已经点燃起四支巨烛,照耀得明白如画。那三轴山水图卷并排悬挂在狄公书架的最上层,画下端的木轴一直拖到了地上。李珂和洪亮站在画前。狄公将扶手椅转了过来,面对着画坐下来,捻着胡须,默默地欣赏了片刻。
“是啊,”狄公说,“我得说我最喜爱的是中间这一幅水墨山水画。也许另两幅笔触更为精细考究,但这一幅却独得古代大师不经意而得之的自然风韵。它有一种直观的距离感。如果不是把一个小岛放在开阔的视野中,那是不会知道海之尽头也即天之开头的。”
“大人,您对绘画别有领悟,堪称知音!”李珂颇为感慨地说,“在下作画,一直以深远之境为至上鹄的,只可惜罕有成功。”
“假如我们所有的意愿都能轻易成功,”狄公的声音听来淡淡的,“那事情反而变得乏味了。请坐,李相公,用茶吧。”
老管家端上来一个大茶盘,两人品完茶,狄公似乎随意地说了一句:“李相公,你是一位有才华的画师,应该娶妻生子的。这样,你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把你的技艺传给儿辈。”
李珂的微笑很无力。他说:“家庭婚姻的庸常生活足以造成刚刚大人所说的那种乏味。它会剥夺画师对放浪随心的爱好,使创作精神化为乌有。”
狄公重重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婚姻是我们神圣的社会秩序的基本结构,李相公。只有你独自生活在四堵墙内,你才有可能追求不计后果的爱情。然而你是被迫来到这世上的,你必须让自己适应人类社会,否则结果只有失败。一位古代作家把人和四驾马车做了比较。四驾马车中的每一匹马都有约束自由的更大标准,行走得慢或快,向左转或向右转,因为驾驭车的骑手从来不让车离开轨道。从四驾马车逃离出来的马享有最大的自由,只是在特定时间内。当这匹极端自由的马累了,孤独了,它就会重新要求加入四驾马车,但为时已晚,那四驾马车已经走了,它再也赶不上骑手了。”
画家李珂的脸色更苍白了。他举起茶杯时,手都在发颤,接下来便是难堪的沉默。随后李珂抬起目光,问道:“可不可以打听一下,紫云寺里那宗谋杀案进展得如何了?有没有获得足够的证据来定那个杀人无赖的罪呢?”
狄公只笑了笑,回答得相当含糊:“案件已经取得了令人满意的进展。可以告诉李相公,进程不算快,但肯定有进展。”说毕,他端茶送客。
李珂站起拜揖,正待告辞,忽然以手击额道:“在下愚钝至极!今日来访,原来还另有一事奉告,适才反倒忘却了。昨日大人光临茅舍,曾以紫檀木盒见示。大人离去后,在下又苦苦追忆,这才想起,小人确实曾见过那个小小的紫檀木盒。”
狄公相当意外:“紫檀木盒?你想起它来了?!有趣有趣!那你是何时何地见到那东西的?”
“在半年多前,记得是一个老乞丐拿了那木盒要来卖给我,只索要几个铜子儿。他说是在紫云古寺后边的林木丛里捡到的。当时木盒上下沾满了泥,我也未见盒盖上镶嵌有小片碧玉,我由于正忙着,所以只想打发他走。他死乞白赖地纠缠个没完,我便给了他五个铜子儿,收了下来,随手扔在一个装垃圾的破篮筐里,事后也就丢诸脑后了。过后,孔庙后街古董铺的老板来收古玩,我就将整筐的东西给了他,凑个我想要的整价钱。只不知如何又到了大人手里。”
狄公道:“多谢李相公相告,这木盒的来历庶几清晰了。也多谢将大作赐示,观玩后将尽快通知相公,选中的是哪一幅。哦,对了,相公的帮手杨茂德有无回转?”
“还没有,不过他很快就要被押送回来了。我已知晓,他同两个酒友一道胡闹,闯下了祸,那又得害我赔上一大笔钱!”
狄公又道:“我碰巧遇到了他从前的雇主吴员外,不知你是否认识这位卸官赋闲的官员?吴员外说,杨茂德伤风败俗,所以他把杨茂德解雇了。”
想不到李珂勃然大怒,愤愤地说:“这吴员外是什么老朽之物?!他和我兄长是一路货色,只知道循规蹈矩,庸庸碌碌,锱铢必较,全不懂别人是如何看待生活的,也配对别人说三道四?”
对李珂的失态,狄公不以为忤,说:“这世间本来就是由各式人等组成的。李相公,就让洪参军送你出县衙大门吧。”
这边,狄公和马荣又聊起了案情。马荣说:“原来这紫檀木盒是在荒废的古寺附近发现的!”
“不错,”狄公慢声应答道,显然在思考,“太奇怪了!如果李珂说的是真话,那么小玉小姐的失踪也就与紫云寺密切相关了。反之,假若他有意对我胡编乱造,那他又为何专门挑选这么一个情节呢?”狄公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有好大一会儿,“而且,又是谁向李珂放出了不实的消息,说杨茂德酒后胡闹被关押起来?杨茂德已经被害了!”
马荣捏紧了两个大大的拳头,又放松开来:“大人,这其实不难解释。我向你禀报过,昨天我遇到过他,他在小酒店里找寻杨茂德的下落。那些小酒店掌柜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们总是用一些云遮雾罩的话头来打发那些探听别人消息的人。他们不想卷入别人的麻烦,他们自己的麻烦就够多的了。”
狄公说:“我还得仔细全面地分析一下,马荣!你今夜最好是晚点儿去,等宝月晚课结束并睡觉以后,那样就不会惊动她。”
话毕,狄公沿着露天长廊来到了大夫人住宅所在的内花园。透过开着的窗户,传出了二胡悠扬的琴声,伴随着响板的击节声。
进了黑暗的起居室,他看到有一群人聚集在那里,他们倾身向前,盯着房间后部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那是个约七尺高、用薄薄的白色幕布隔开来的小间,白布幕布上端装饰着红艳的锦缎,幕布背后有灯光照亮,映出了贴着幕布活动的色彩鲜艳的小人儿,同时还有生动的二胡伴奏,把演员叙述故事的唱词烘托得更加有滋有味。狄公踮起脚尖,走到了观众后面的一角。这是大夫人答应孩子们而邀来的皮影戏,也算她昨天生日庆典的一部分。
狄公的三位妻妾坐在正对着舞台前沿的长椅子上,和她们的孩子们以及看孩子的老妈子在一起。这群人背后站着仆役们,甚至那些洗洗刷刷的下房粗使丫鬟,在这特殊场合,她们也得以走进大夫人的起居室。他们全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剧情的发展。
狄公交叉着手臂,也观看起这有声有色的表演。那些漂亮的皮影偶,用薄薄的羊皮镂刻而成,涂上了透明的颜色,被铁丝牵动着,由人在幕布后边摆布。此刻,演员将它们贴近了幕布,让大家看清它们表情丰富的侧影简直到了纤毫毕现的地步,然后他又让它们摇晃着拉开和幕布的距离,造成一种在远去中逐渐消失的错觉。
狄公不由得想,真正的人生,其实要比这出皮影戏更加杂乱无章。不同的事件出人意料地交叉重叠在一起,最初的动机被看不见的发展变化弄得模糊不清;费尽心机建立起来的架构,因命运的恶作剧而未能实现;聪慧明智的计谋,却同人类行为的变化多端纠缠在一起。由此可见,如果认为紫云寺的谋杀者事先有一个周密完详的计划,再希望以此为基础来解释所有的事实,那无疑是个错误。他不得不在极其广泛的边缘上,思考那些错误,以及那些纯属偶然的巧合。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如此启发,倒令他有理由猜测,为何紫檀木盒会在邻近荒废古寺的丛林中找到。此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何自有关小玉小姐的不同消息中做出合乎逻辑的解释。如果他的猜想没错,那么李珂来告诉他得到木盒的经过,应该是命运前所未有的、最古怪、最反常的捉弄!
一阵木响板的喧声击打,宣布第一幕戏演完了。狄公赶快溜了出来。
十六
月上柳梢头。马荣因是第二次去紫云古寺,所以想换条路线,不再循着正面的山道石阶上山,而从山背后走。于是马荣出了兰坊县的北城门。
紫云寺后山的山坡不陡,从大路攀越上去不算困难。只不过半山腰上的岔道较多,那都是打猎、捡柴的踩出来的便道,他好几次走着走着就到了林间小空地,再没路了。这时,马荣就乘机喘口气,也放眼俯瞰一下兰坊城灯火闪烁的夜景。只见小城星星点点的光亮,倒也点缀得这西陲边塞生趣盎然。
进了紫云寺外的树林,他遇见了在那里值勤监视的方景行,方景行正倚坐在一棵树干上。方景行告诉马荣,另一名衙役守在前山,目前暂且平安无事。方景行指点了去清风庵的小径,便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很快马荣就看到了清风庵的红漆大门。他先在朦胧的光线下仔细观察了一番,庵外的粉墙并不太高,墙脊上铺的瓦片也是新的,很结实,故而翻越墙头并不困难。但如果不小心在翻墙时碰掉了瓦片,还是会惊动宝月的。所以为保险起见,他还是特意等到月亮被云彩遮掩的时候。他在树丛逛了逛,捡了五六块大石头堆在大门左侧的墙根前。等到月亮被遮住的那一刻,他跳上石头堆,利索地跃上墙头。就像丐王告诉他的,使女的住屋就在他身下不远。他往前爬行了一小段距离,轻巧地纵身跳在青砖铺地的院子里。抬头一望,宝月的居室灯火还亮着。他踮起脚尖摸到了婢女春云的小小住房门前,按照“和尚”的吩咐,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四下。
里面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马荣又敲了四下。他把耳朵贴在门上,这一次屋里有了赤脚的走路声。门打开了,马荣未等春云开口,便抢先一步闪身进了小屋,小屋里靠边的竹条几上,点着一只廉价的烛台。
春云悄悄关上门后,才低声问:“说吧,你是什么人?这三更半夜的闯来有什么事?”她只套了件过夜的薄轻罗袍,马荣的第一印象是这姑娘脸如团月,发若垂云。马荣把丐王给他的那块写有奇怪文字的木牌从衣袖里取出来,递到了春云温暖的小手中,说:“我叫邵霸,是沈三的表兄弟,丐帮团头‘和尚’让我来找春云姑娘。这里有他给我的符牌为证。”
春云接过木牌,就着竹条桌上的烛光细细验看。竹条桌上除了烛台,上还摆着一面带木座的大铜镜,铜镜前有一把断了齿的梳子。这应该就是春云的梳妆台了。马荣又迅速打量了屋内简单的摆设。靠着另一面墙有一张悬挂着麻布帐幔的木床,床上铺着苇席。床前还有张竹椅子,墙上高处的木架上放着一个茶壶、一只铜茶碗和一盏羊角灯。在闭紧了房门的房间内飘散着一股廉价脂粉的香气。
“房间虽小,但挺舒适!”马荣脱口而出,发表自己的看法。
“多管闲事!”春云嗔道。她俯身从床下拿出一只小木几,放在床席上,自己在一边盘腿而坐,挥手叫马荣也像她那样坐在小木几的另一侧。显然春云是在练什么坐功。马荣脱掉鞋,照她的样子坐好。苇席上还能感受到春云的体温。他们俩就这样隔着小木几,面对面一言不发地坐着。
马荣盘起了两条腿,却在冷眼偷窥春云,见她此刻面色和悦起来,容貌显得比第一眼见时还要姣好,正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圆脸俏丽,美目流盼,双颊娇红,酒窝迷人,樱唇丰满。他又瞥见了春云轻罗衣下圆挺的胸部,不禁暗暗感激关帝爷的真心佑护。正在胡思乱想,心旌摇荡之际,突然春云收了功,对着他嫣然一笑:“邵霸!你虽不年轻,可比我父亲的朋友那一帮老家伙看起来好多了!”
马荣道:“原来春云姑娘是团头‘和尚’的女儿!能同你这样公主般的绝色美人联手,实在是眼福不浅!你父亲差遣我来协助你,好找到紫云寺里藏匿的金子。告诉我,你老爹是如何得知有关消息的?沈三嘴巴很紧,他活着时就是那样的。”
“很简单,沈三原是我父亲的弟子,我父亲一身本事都传授给了他,他平时也十分敬重我父亲,经常问候请教,寻找偷盗来的御金之事也没有瞒我父亲,他答应分给我父亲一份好处。”
“那沈三本人总共能得多少?”
“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归另一个人,那人叫杨茂德。古寺里藏有金子的密信是杨茂德捅出来的,所以他得的份额多。杨茂德背后还有人,那背后之人才是盗来的御金真正的窝主,据说那家伙十分凶狠残忍,杨茂德非常怕他,不敢独个行动,才拉了沈三做伴,至少可以壮胆。如今看来,姓杨的怕得有理。你看,沈三被杀,杨茂德也不知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从此以后,我就告诉我爹,再也不敢一个人到寺庙里去搜寻了。我可不去了!”
“我倒想会会那杀死沈三的狗崽子!他的兄弟沈老五在彤岗犯了事,所以只好由我来讨债了。”马荣说。
春云也继续谈她自己:“至于我嘛,父亲安排我在这里给老尼姑当婢女,是要我随时窥探紫云寺里外的动静,向他通风报信。不管你在不在意,对你那位表兄弟我不愿说三道四,但我父亲认为,即使没有我,沈三也会被别人监视的。”
“团头确实见识高明!不过我颇感疑惑,古庙藏金的真正窝主为何不独自挖了取走,销赃干净?为何他要埋在这里等沈三和杨茂德卷进来呢?”
春云一副莫名其妙的天真模样:“依我看,想来那藏金之人当初藏得过于匆忙,要不就过于周密了,以至于事后连他自己都难以发现。实话告诉你,紫云寺我到处走了个遍,发现这家伙确实下过大功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也不知翻掘过多少遍了。另外,我也在清风庵每个角落都找了找,同样了无踪影。”
“他妈的,难道宝月也可疑?你怀疑上她了?”
“只要不知道藏金的窝主是哪一个,谁都不可信!邵哥,你不知道,这古板的老尼姑心眼儿坏透了,一犯坏脾气就用藤条抽我。‘脱掉你的裤子,跪在菩萨像前,祈求菩萨保佑你改过自新吧!’她一边打我,一边数着左手里的念珠计算我挨了几下!邵哥,这就是对你的仁慈!”她跳到床下,“好了,现在有你在这里,我也不在乎再来一趟夜闯紫云寺。我让你看一样东西,紫云寺殿阁花园的平面图。”春云从席子底下取出一张折叠成方形的纸来,摊开平铺在桌上。
“你看,这是大殿,正好在中间。那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那是她亲手画的。马荣细细研究平面图,发现和狄公告诉他的及他自己了解的寺庙方位几乎都能对上号。
“小公主,你画得相当出色!”
“怎么样,想不到吧!我可是画这种图的老手。每次丐帮要有大的行动,我就先在大户人家做丫鬟,摸熟了宅院房间的方位后,再递出来。我父亲和他的弟兄们黑夜行动时,从来没有失手过。好了,邵哥,就着那边的烛光把这张图上的结构方位记熟。我们还有半个时辰左右的工夫,老尼姑睡觉之前我们不能去紫云寺。”
马荣把图纸折叠起来,涎着脸说:“小公主!我倒想利用这个时间,让我俩彼此多了解一点儿。都说合伙的人在互相摸底后才能同心协力干得更好。”
“先做买卖后取乐,”春云的口气不容商量,“你给我下床去!站到那边去,好好研习这平面图,记熟它。我来换身夜行服。听好了,转过身去,不许偷看!”
马荣老大不情愿地站到了那张简朴的梳妆台前,背对着木床。春云脱下了那身轻罗衣裙,跪在床里沿翻拣着,找出了一条深蓝裤子和一件布短衫。她正要穿上这套深色衣服,却又瞅了一眼马荣宽厚的背影,便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嘴角浅浅一笑,且把衣服放到一边,拔下玉钗,跪在轻罗衣裙上,开始把发髻盘到头顶。她相信这样打扮更能迷住马荣。她看见马荣的背影一动也不动,便叫了一声:“不准你转身,听见没有?”
“我干吗要转身?”马荣问,“用这儿的镜子我看得挺清楚的,”那面铜镜正好对着木床,“你从后面看去一样非常漂亮!”
“臭无赖!”春云从床上跳下来,扑上前去想给马荣一巴掌。马荣张开手臂拥住了她……
片刻欢娱之后,春云重新梳理头发,换好夜行服,从架子上取下了那盏羊角灯。
“邵哥,”春云招呼马荣说,“这灯现在不能点亮,进了寺庙后再用。今天下午,我看见两个家伙在古寺大门一带转悠,像是衙门里派来的差人,肯定是沈三被杀后安置在那里的。所以今夜杀死沈三的凶手不一定会来了,但弄不好我们会遇见鬼的。”
“鬼?小公主,你在逗笑话吧?”
春云说:“我可没说笑话。紫云古寺有幽灵出没,我目睹过两次,那鬼在林子和废花园里东荡西游,看身影是个高高的女子,穿一身飘飘闪闪的白衣裙。我不喜欢鬼,不过那幽灵倒好像不伤人。有一回我差点儿撞到她,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用她大大的、忧郁的眼睛望着我,然后飘逝得无影无踪。”
“管她忧郁不忧郁,我可不喜欢遇到她。咱俩还是上路吧!我帮你通过那些衙役的岗哨。年轻时我在绿林混过呢!”
春云吹灭了蜡烛,咯吱一声开了门。
“真有意思!”她耳语道,“老尼姑房间里还亮着灯!”
“她一直在念经吧。”
“还是大声念的呢,听得见声音。好了,动身吧。万一她知道我又夜里出去了,干脆我就辞了这活儿不干了。她想抽藤条,就去抽别的丫头的屁股吧!”
他们俩踮着脚尖穿过院子。春云小心翼翼地抬起门闩,开了大门,并在门底下填了几块小石子,那样门就虚掩着。两人踏上森林里的小路,到了林子边上,马荣让春云紧跟在他身后,他怎么做,她也怎么做。他仔细打量着上山石阶尽头处的树丛,想找到值岗的衙役潜伏在哪里。万一前山守卫的衙役发现他们,出来拦阻而认出他来,那可就坏了今夜的好事。行,这家伙在那里,这个懒骨头!那个衙役正躺在一棵柏树下睡觉呢!好了,无论如何,现在事情好办了。正待拉春云悄悄溜过去时,马荣突然发现那衙役俯卧着的手脚姿态有些异样。他马上赶了过去,弯下腰来,小心细看。
“他……他死了?”春云在他身后悄声问。
“从背后用绳子勒死的,”他边说边做了个怪相,“小公主,你赶快回清风庵去吧。接下去就是男子汉的活儿了。凶手今夜又回到紫云寺来了!”
春云抓紧马荣的胳臂。
“不!我和你在一起。你放心,我也习过武,万一真的遭遇凶手,也可以帮你的忙,用砖头打破他的脑袋!”
“那好吧。不过凶手现在很可能就在大殿里,我们从正门进去,怕是会被他发现,凶多吉少。我想我们最好从大殿的后门进去,第一步是从寺院后墙的缺口翻进去。”
“好的,”春云说,“我知道正对大殿后门的后墙那儿有个大豁口。快走,我给你指路!”
他们沿着寺庙外墙走,从墙角转个弯,便钻进通向寺庙另一侧外墙的小道,辗转来到了寺庙西北角的一片空地上。马荣停了下来。
“在这里等一会儿,”他低语道,“我查看一下。”
马荣自个儿钻进了空地外高大的树林中,想找一找也在当夜值守的方景行。但尽管他走到了空地的尽头处,从小路折向了山坡,还是不见方景行的任何下落。他轻轻地打了个哨,但周围却仍是寂静无声。他暗暗骂了一声,难道方景行也同样遭了凶手的暗算?他突然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仿佛在这一片漆黑中有一双神秘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云彩又上来遮住了月亮。他拼命睁大眼睛,但高高的栎树林下看不见任何活物活动的迹象。他回到了春云身边。
“这一带没有任何人,”他告诉她,“你留在这里,我先去寺院后墙那儿窥察一番,那样好一点儿。如果那边山坡也没有人,我再来领你过去,你就可以指引我能爬进寺庙里的那个大豁口。”
马荣从墙角绕过去,左手扶着被岁月销蚀了的外院砖墙。沿着寺庙后墙延伸的狭长便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小道右边就是陡峭笔立的山坡,其上覆盖着稠密的灌木丛,到处散布着长满苔藓的大圆石。
马荣站在墙角下,抬头眺望墙顶,见砖石虽多有颓圮,却寻不着春云说的那一个大缺口。在更远的一端,处在西侧浮屠塔的阴影之外的,是另一堆砖石建筑,那是寺庙外墙对面一角的标志物,就是那口老井所在的位置。如果需要,他们可以走到那里,然后再……
他急急朝那个方向赶去。就在远处另一端墙角的阴影里,他猛地看见闪出一角白色裙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往前跨了几步。定睛细看,正是那个银装素裹的颀长女子,并且舞动着长袖,似乎在向他招手呢。
十七
“幽灵!”马荣被符咒镇住似的,梦魇般地呆了半晌。忽地他想起,昨夜就是在这个白色幽灵的指引下,他踏上了那条花树下的隐蔽小道。莫非这女幽灵今夜又来暗中指点迷津?想到此,马荣反而壮了胆,随着那幽灵的招引,奔了过去。
“邵哥!我……”春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喊着他的名字,也跟着他往前跑。突然那幽灵立定了身子,将两条胳臂高高举起,在头顶环成一个半圆。这时月亮正好从这半圆形中四散射出炫目的银光,光芒像奔腾的瀑布,沿着她下垂的白色衣袖和披散的长发流散而下。马荣被这富有蛊惑力的图景惊呆了,猜不透这幽灵究竟要干什么,立即停止了脚步,春云也就一头撞在他的后背上。就在此时,一声巨响,寺院外墙最顶端的部分有一大块地方崩塌下来,恰好砸在马荣的脚前,刹那间,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看着一大堆石块碎砾腾地扬起一片尘土,把前面的通路全挡住了。那女幽灵也倏忽消失了。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春云还在他背后气喘吁吁地嘀咕。
马荣嘘她,叫她不要吱声:“这是警告我们的。你留在这里!”
他迅速跳上砖石堆。崩塌的外墙现在正好在高处形成了一个缺口,踩在那堆瓦砾上他便能够得着。他从缺口翻上了外墙,跳进了大殿后边的庭院中。马荣双脚刚落地,蓦然发现一个黑影从后门闪进了大殿。
他立即拔腿紧追,匍匐着身子,也钻进了大殿。一进殿门,他就紧靠右边,把背贴住了墙,准备对付敌手可能在黑暗中对他下的脚绊子。但黑暗中并没有人在那儿蠢动。他小心翼翼地搜索着伸手可及的范围,但所触所摸之处均空无一物。大殿的另一头有微弱的亮光,那必定是六折门的窗格所透进的月色。他又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唯一能听到的声响是那些讨厌的蝙蝠拍打翅膀的扑拉声。尽管处处扑空,但马荣相信凶手神秘的黑影就藏身在同一个黑暗的大殿里。就在此处,他们俩将有一场恶斗。马荣暗笑着,觉得自己将会占不少便宜,即便凶手全副武装,也是如此,因为他素来擅长夜战,摸黑格斗是他的强项,再说刚才又见过了春云那张平面图,他对庙里的情况可以说是一清二楚。
在漆黑中,马荣极其小心地摸索着墙壁,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挪向大殿的左角。他的右肩擦着石头的表面,肌肉紧绷,耳朵则留神搜寻着神秘的声响。
到了大殿左角,忽然他向前摸索的左手碰到了一片衣襟。他朝前扑去,伸出长长的双臂想抓住对方的两腿。但他扑了个空,脑袋狠狠地撞在墙上。半眩晕中,他听见了脚步的快速移动,就在正前方,然后又听到了铁器击到石头的锒铛声,这意味着他的对手手里握着剑。马荣索性倒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在四周摸索了一下,方才明白刚才发生的是什么事。原来他触摸到的并非是人的衣片,而是积满了灰尘的蜘蛛网。
马荣只觉天旋地转,但明白必须尽快离开殿角。边门就可通向僧人们的修炼房,估计不会太远。他的双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手指便触到木头门粗糙的表面。在壁龛里,还保存着当时祭祀用的武器。不错,他摸到了两根粗重的柄杆,那是两把画戟,还在那里。但壁龛里除了它们之外便空无一物了。此刻他知道他的对手用的是什么家伙了,原来是另一把鞑靼曲柄斧。他咧开嘴笑了,他想他的运道好,因为曲柄斧在夜战中极少用,而画戟却是相当不错的兵器。他懂得如何使用这长约十尺的画戟,其戟尖足以刺透皮胸甲,戟尖下方锋利的刀刃可以击碎头骨,另一侧蛇形的弯钩可用来把马上的骑兵拖下坐骑,或将逃跑的步兵拦击在地。而且他有的是两把画戟,一把可用来战斗,另一把可用于试探和确定地下的陷阱。他认为自己考虑得对,便从壁龛里悄无声息地取出了两把画戟,紧握着它们的柄杆。他一边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头痛过去,一边试着确定自己的方位。此刻,他正站在大殿入口左侧最后一根柱子那儿,左手边是祭坛供桌前的空地。他右手举起了画戟,试探着空空荡荡的地板,等弄清并无人迹后,他又转过身来,侦探了那一排柱子和墙壁之间的狭窄空间,看有没有人隐藏在那里,结果仍是杳无人影。他笔直地紧握两柄画戟,踮脚走到了大殿中央,面朝入口处。
六扇格子门的长方形门板显得很清楚。无疑,两排柱子中间的大殿中心地带,对着大门的门格子透进来的月光,不是有利的地形,凶犯是不会逗留的。看来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是右侧那排柱子的背后,那里有通向右侧偏殿的门。那地方现在正在马荣的左侧。他脸上浮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马荣一步步往他左侧那排柱子的最后一根走去,找了个适当位置面对它站着,再把左手的画戟靠在那根柱子上,然后双手握紧另一柄画戟。下一步他要用手中握紧的那柄画戟击倒靠着柱子的那一把武器,那样后者就会锒铛一声倒在柱子后面的空地上。他的对手如果是躲在那里的话,必然会惊吓得逃出来,在大门口的光线下现出原形,接着他就可以举起画戟给予致命的一击。
忽然间马荣屏住了气息。他确信就在他面对的柱子的另一边,传来极其微弱的喘息声。还未缓过神来,猛地有凶器向他飞来,击中他手中的画戟,打到了大殿的格子门上。马荣举起另一柄画戟狠命刺去,但为时已晚,逃跑的黑影已闪身避开。马荣嫌画戟过于笨重,便大喝一声,扔下画戟就向黑影扑去。此时黑影已逃到大殿正门口,见马荣穷追不舍,一扬手便飞过来一个重重的家伙,掠过马荣的面门,落在他身后的地板上。抬头再看,那黑影已一脚踢开大殿正前方的格子门,纵身在庭院里。马荣哪里肯轻易放过,急步便追。刚到殿门边,脚下却被绊了一下,跌倒在地。等挣扎起身,穿过殿门,跳进院子时,只来得及瞥见一条已蹿到了山门口的黑影。等他也奔出山门,却只隐约听得一阵脚步声沿着石阶远远地向山下荡去。那对手溜了。
马荣破口大骂,擦拭掉自己疼痛的脸上的鲜血,其前额已起了个大包。他回到大殿,捡起画戟,一阵狂刺猛戳,把六扇格子门全打落在地。现在他看清楚了,原来绊倒自己的是一条柔软的绳梯,绳梯的两头还各扎了一个铁钩子。更远的地方躺着那把鞑靼曲柄斧,原来刚才掷向他的凶器就是这柄神奇的斧子。
马荣循着原路,由后门离开大殿,回到外墙崩塌的墙角处,见春云怀抱着那盏羊角灯,正委屈地盘腿坐在墙缝处。他爬上墙头,亲了亲她泪痕斑斑的脸,帮她下到了墙外另一边。
“这狗娘养的,被他逃走了!你有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幽灵?”
“没有啊!怎么?我可不怕鬼,别来吓唬我。哦哟,你的脸怎么了?我帮你擦拭一下吧!”
“算了,别麻烦了,我先送你回清风庵去吧。待会儿我还想再找一找那个女幽灵。”
春云点点头,马荣搂着她的肩膀,两人慢慢回转到了清风庵。
“过两天你还会见到我的,小公主!”马荣把春云推进庵门内,顺便看了宝月的禅房一眼,见已漆黑一片,熄灯了。
马荣将裤子往上提了提,重新回到紫云寺后山树林子里的一块空地,上山时就是在那里遇见小方倚坐在树干上的。他打了个响亮的哨声,却只听见猫头鹰的叫唤,不见方景行的回应。他心中一沉,有点儿担心,就点亮了刚才向春云要的羊角灯,摸进树林深处的林丛中一步步寻找。带刺的树枝剐破了他的裤子,他张口便一顿臭骂。马荣相信,方景行不会离开他的监视岗位太远。
马荣从一丛野玫瑰的尖刺中挣脱出来,又来到另一块空地,空地后是一群高大的云杉树。他穿过空地,突然右脚踩空踏进了一个浅坑,身子趔趄倒地,脸又撞在一块圆石头上。
“妈的!今晚摔倒三次了!”他翻身爬起来,叹了口气,捡起那盏羊角灯,打着火绒重新点燃。突然他愣住了。原来他以为绊倒他的是长满苔藓的圆石头,没想到那竟然是颗血污满面的人头。
马荣差一点儿要呕吐。他用灯照着,定神端详了那颗面目全非的人头的口鼻耳目,随后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人头不是方景行的。那个脸庞马荣根本不认得。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坑穴。坑穴是新挖的,旁边还有一小堆湿土。他再次盯视着脚下那个可怕的圆东西。
“老天爷,这应当就是杨茂德的人头了!原来凶手把它埋藏在这里,但为什么又要再次把它挖出来呢?”
他举着灯,钻入了云杉林继续仔细查勘,就在十来步开外,发现林地上的草丛中躺着一个人,头盔歪在一边,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就是马荣再三寻找的方景行。马荣闷声闷气地骂了一句,俯身在蜷曲的躯体上,听了听胸部的心跳。方景行还活着。
马荣小心地转过了昏迷中受害者的脑袋,后者后脑勺明显遭到了钝器的重击,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马荣触摸着裂口周围的地方,手指尖轻轻地分开了黏污的头发。
“这下子打得够狠的,”马荣自言自语,“可我看还不至于伤及颅骨。头盔做得很结实,起了防护作用。流了不少血,此番情形下头部伤口也是不可免的。”他捡起了头盔,“对了,那个笨蛋痞子是用鞑靼神斧干的。头盔救了方景行的命,但现在不能再耽误了。我得马上去清风庵找宝月尼姑帮忙,搜寻一下她的尼姑庵里有些什么跌打伤药。”
他折回原来的小路,向清风庵跑去。
马荣捡起块砖头,在清风庵大门上敲击着,过了一会儿,大门上的窥视孔先打开了。透过那小孔他看见了春云惊讶万分的脸庞,宝月就站在她身后。马荣弯腰从靴子里拿出了他的身份证明,递到小孔前。他告诉宝月:“在下马荣,系县令狄大人的一名属下,我在树林子里发现有人受伤,需要紧急救护。”
“开门!”宝月吩咐婢女。
在院子里马荣向宝月叙述了事情原委。
宝月严肃地点了点头,说:“幸亏小庵有个设施齐全的小药堂。我佛慈悲,救治病人和伤员原是佛家普度众生之职责。这婢女将领你去厨房,那里有一床竹帘子能够权当担架。她还可以帮你把受伤的人抬到庵里来,她很有一把力气。我会照料伤员的。我在侧厅里替他准备病床。”
一走进厨房,春云就怒睁圆目,瞪住了马荣。
“骗子!”她咬牙切齿,悄声骂马荣。
马荣不知说什么好,显然关帝爷灵佑让他摔了个大跟斗。两人一声不吭地取出那张竹帘子,春云斜睨着马荣,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可你还算是个挺棒的骗子……”
“好啦好啦,”马荣涎着脸嬉笑了,“你也够劲儿!你是真正的公主!”
等马荣赶回衙署时,狄公和洪亮正在书斋里研究一份有关县衙财务部门的文案。
“老天爷!你是怎么搞的?”狄公看见马荣前额的大肿包,以及他破损泥污的衣服,不觉叫了起来。
“洪亮,给他倒一杯热茶!”
马荣喜滋滋地灌着浓茶,将他当夜上清风庵和紫云寺遭遇凶手的一番经历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然后他总结说:“宝月在清洗伤口方面很在行,大人。她是个女中英杰,遇事不慌。方景行经过宝月的救护,敷了伤药,很快便苏醒过来。据他称,他在巡查时,偶然听见林中有掘土的声音,等走近一看,却看见新挖的土坑边有一颗人头。他正在辨认时,突然遭到了袭击,只感到脑后重重一击,随即天旋地转,不省人事。宝月给他服了安神药,我走时他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宝月说,只要今晚上不发烧,他很快就会痊愈的。”他喝干了第七杯热茶,又加了一句,“我还没有告诉方班头另一个衙役被害的事。我们要怎么向弟兄们公布这个坏消息呢?”
“你让方班头在衙役房集合衙役,马荣。你以我的名义把一死一伤的情况通报给大家,并转达我的话,告诉大家破案在即,以激励士气,并要他们严格保守秘密,这对他们只有好处。然后你令方班头领人带着担架去紫云寺和清风庵,把被害的兵丁以及杨茂德的那颗人头都抬回来,留下其他衙役继续值勤监视。”
马荣领命去了。这边狄公默不作声地捋着胡须,有顷才对洪亮说:“我们牺牲了一个好部下,还有一个受了重伤。虽说我们换来了两条重要线索,但这代价太昂贵了。”
他把肘部靠在书桌上,对躺在面前的财务文案视而不见,陷入了沉思。突然他抬起头来,问道:“这凶手为何如此迫不及待,穷凶极恶?这几个月来不停地在寺庙里外翻天掘地,短短两天里又杀了沈三、杨茂德,还袭击了方景行,勒死了另一名衙役,马荣自己也和凶手两次遭遇,差一点儿就遭他暗算。这急不可耐的举动,究竟是为何?”
洪亮摇着头,瘦削的脸上颇有忧虑之色。
“看现在这架势,此人是在铤而走险了,大人。袭击和加害官府衙役或其他人员可是非同小可,这谁都知道,依律当予以严惩,官府绝不轻饶,罪犯将被处以极刑。故而,寻常衙役凭着一根普通的棍棒就能执行任务了。如果罪犯攻击执行使命的衙役的做法传播开来成了风气,我们的人马就难以保障安全了。”
狄公道:“说得对,洪亮,我也想到了这方面的问题,所以我让马荣告诉衙役们坚守秘密,闭口不谈此事。”
狄公继续着自己的深思。
等马荣回到书斋,狄公已恢复常态。狄公颇为兴奋道:“有三点现在是比较明确的。首先,凶手既然带了装备有铁钩子的绳梯,想来这金锭藏匿在高处,需要攀登绳梯才能拿到。其次,目下至少有三伙人在暗中搜寻这些金锭:一是那个组织了偷盗御金和多次杀人的元凶;二是沈三和杨茂德,他两个显然是中途得密信后才插手的;三是沈三答应下的、因而藏金也有一份而窥探多时的丐帮团头‘和尚’。除了这三伙人马的你争我夺外,还有一点颇为费解,那就是我刚才对洪亮说的——凶手突如其来的急不可耐。我个人的猜测是,又有一个跟御金偷盗案全不相干的家伙也粉墨登场,想染指这些藏金,这才逼得那个元凶如此迫不及待地采取这一系列的非常行动。当然,我这个想法只是基于本能的直觉,还没有多少根据。最后,是那个神秘的幽灵。以前我认为那只是愚夫愚妇们的胡编乱诌,并不真实,昨晚马荣你也不敢断定是不是看清楚了,可今夜你是十二分咬定这个幽灵的存在,其有形有影,确确凿凿,并且似乎也参与了图谋你性命的行动。从今往后,我们应当对这个幽灵给予注意,切不可再疏忽大意,视而不见。马荣,你是怎么看的呢?”
马荣神情沮丧地摇着头。
“大人,不管那幽灵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她是杀人凶犯的同伙是不用怀疑的。一开头我太愚蠢了,竟认为她在暗中帮助我。现回想,其实她是在刻意加害于我。昨夜实际上她并不是在指路,引我发现那口古井,而是有意引诱我跳入古井中,让凶手掷下巨石,毙我性命,顺便还能把尸体隐藏在井下。同样,今天夜里,那该死的幽灵是在转移我的注意力,好让凶手有从容的时间破坏寺院外墙的顶部。但她犯了一个大错,当她举起双手给凶手发信号,要凶手推倒外墙时,因她当时的动作着实可怕,吓得我停下脚步不敢上前,这才救了我一命。当时我离崩塌下来的砖石不过寸步之遥。”
狄公点着头,参阅着他做的笔记,接着问道:“你能不能更详细地描述一下那个幽灵的模样?”
马荣道:“很难说得准,因为我只见过两次,且有一段距离,还是在朦胧的月光下。那是个身穿白长裙、几乎浑身缟素的女子,用缟素包着手,盖着脸。有一点我有把握,她个子挺高的。”
狄公又问:“你能肯定是个女的?”
马荣摸着小胡子,反倒犹豫起来:“大家都说她是女的呀!穿着那样长的白衣裙……不过也难说,男的也可以披上女人的长袍……从身段上看,屁股挺宽,肩膀挺窄,哦,还有胸部……这我可没注意。”马荣无望地晃着脑袋,“对不起,大人,我真的说不上来!”
狄公说:“没关系,主要的事实已经清楚了。如今至少能断定,那个幽灵并不是什么鬼魂,而是有血有肉、有形有影的活人。马荣,明天一大早你还得去趟清风庵,看看方景行的伤势如何了。早饭后我们在这里聚会商定对策。形势紧迫,我们必须迅即采取行动。凶手正在绝望地挣扎,任何时刻都可能继续疯狂杀人。洪亮,你开开窗户透透气,天气愈来愈闷热,弄不好会来一场暴风雨。一年里头的这个季节,暴风雨会很凶猛的。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我自己要在这里再待上一会儿,好好整理一下思绪。”
十八
一阵剧烈的暴风雨在拂晓前降临兰坊城,整个城内的空气刹那间变得清新澄净。片刻后便雨过天晴。狄公由三夫人伴同,晨起后在花园漫步,见凉爽的薄霭所笼罩着的水池上,红白两色的荷花忽然竞相开放,狄公当下决定,命家人在池中央的水榭里摆下早膳。
他们默默地用了早膳,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和这良辰美景。然后众人倚在红漆栏杆旁,用剩下的香米饭粒喂饲金鱼。看着一条条金鱼在大大的荷叶间倏忽来去,三夫人关切地问:“你昨夜很迟才返家,又睡得不踏实,辗转难安,是不是案子办得不顺手?”
狄公道:“是的。凶手杀害了我们一名衙役,那衙役身后留下了一个守寡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方班头的儿子也受了重伤。不过我相信,这个令人烦恼的案子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就剩下一个环节还不清楚,我希望今天能发现真相。”
三夫人把他送到了花园大门。
在县衙厅内,马荣、洪亮已在等候。两人向狄公道过早安后,马荣说:“我刚从清风庵回来,大人。方景行的伤势已见好转,据宝月说,再过十天半月就可以痊愈。她要求把他留在庵里,直待他完全康复。”
“这是个好消息!”狄公闻讯颇为高兴。他在书案后坐下,接着道:“对,方景行暂时还留在清风庵中为好。昨夜我已将这案子的首尾细细想过一遍。我想,今天我们还得再去紫云寺搜索一次,然后再传丐帮头目‘和尚’和他女儿春云来详细盘问。你们看如何?”
马荣在座椅里动弹了一下。他咳了一声,清了下嗓子,说:“实不相瞒,这春云姑娘给我一个印象,有时她的所作所为,使她看起来像是她父亲‘和尚’那帮乞丐窃贼的耳目,她对紫云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狄公不动声色地说:“我看到她亲自绘制的紫云寺平面图,也认为春云是‘和尚’布下的眼线。”说着,从书桌抽屉里把那幅图取出,平展地铺在桌面上细细观察,“这幅平面图,对我们查案非常有用,应当好好研究一下。”
马荣站了起来,那平面图是昨晚他与春云偷情后乘机藏下带回的。他俯身向着桌子,指点着平面图,急切地说:“大人,照着这张图,我可以把在大殿摸黑斗凶手的情况说得更具体一点儿。看,进入寺庙围墙里的那个豁口在这里,我从这个门溜进了大殿……”
马荣开口将昨夜与那凶手的一番周旋格斗一五一十地又重头细说一遍。但狄公看上去并不怎么专心,而是似听非听的样子,一心钻研着那张平面图。
渐渐马荣的讲述已近尾声:“……我看到那人跃出殿门而逃,拔腿便追,没想到竟被一条该死的绳梯绊倒了。瞧,就在这地方,这里——”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击在书案上,茶盅震得叮当乱响。
“好家伙,原来奥秘在这里!”狄公叫道,“我怎么到现在才看出眉目?上次去寺中,我就觉得殿堂布局有些异乎寻常,却没有给予特别注意。原来此处有某种惊人的相似性……”
洪亮忍不住插了一句:“到底是什么?会不会——”
狄公急忙摇手制止他:“且慢!让我自己先好好理一理头绪!整个案情的线索就缺一段接不上来,全靠春云的平面图,这一段我已找到了。但有些情况还相当紊乱……是的,从所有混乱的情况中,最终会产生一个明确无疑的模式,不过……”狄公不耐烦地摇着头,反剪双手,在书斋里来回踱开了步。
马荣满意地微笑着。清早去清风庵时他找到了机会,和春云单独聊了一刻钟,他认为那姑娘看上去并不拒绝做他的相好。另外这丫头画的寺庙平面图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对狄公帮助甚大,这样功过相当,结案后春云受的惩处也不会太严重。洪亮看起来也颇为兴奋,因为他凭长期经验得知,狄公已经找到了关键,案子的侦破已经出现了转机。
突然,门外走廊回响着急促的脚步声,方班头急急进来禀报。
“巡视北寮的兵丁火速赶来报告说,那里起了骚乱。胡人们正围着塔拉施暴,他们用石块掷她、砸她,要置她于死地。兵丁们上前制止,暴民们却反过来轰他们走,用棍棒和砖块攻击我们的人。”
马荣挺身而起,睁眼看着狄公,向狄公请命。狄公一点头,马荣立即顺手夺过方班头手中的鞭子,冲了出去。
马厩里两个马夫正替一匹马洗刷鬃毛,马荣跨上它光裸的背脊,扬起鞭子,飞速奔出大门。
马荣在街上放马疾驰。民众听到马蹄声并看到骑者飞奔而来,急忙让出了路。北寮一带的街道弥漫着不祥的混乱景象。越过前方低矮的房顶,马荣看到了滚滚浓烟冒起,听到了鼎沸的人声。
在塔拉居住的那条街上,暴徒们聚集在一起,挡住了他的路。在塔拉的住处前,一群鞑靼暴徒互相推搡着,正在叫喊和怒骂,其中有两三名天竺暴徒正在往房顶上扔火炬,还有一批妇女站在对面房子的门洞里狂喊着助威。马荣挥动鞭子,重重抽打最靠近他的鞑靼暴徒们满是汗水的光赤后背,强行策马前进。暴徒们怒吼着,转身团团围住了他,等看清了他身上的官家制服后,才闷闷地一声不吭地后退下去,闪出了一条路。
马荣跳下马,奔向倒在门边泥土墙基上的妇人,那正是塔拉。她的长斗篷已被撕成碎布条,浸透了鲜血,护住脸颊的白皙手臂上绽开了好几道狰狞的伤口。在她四周,堆积着断木棍和石头。马荣跪下来俯身靠近她时,一块砖石掠过他的头部,砰的一声打在墙上。他一转身,看见一个光膀子的鞑靼人正弯下腰捡另一块砖头,马荣就如闪电一般迅疾地纵身扑了上去,以左手抓住对方头皮上长长的发辫,用鞭子的柄端顶住了对方的后脖,把这个一时没了气的身躯摔倒在地后,马荣对着人群大叫:“赶快找水桶救火呀!你们想把自己的住房都给烧掉不成?”
塔拉的双臂从脸上松了开来,有道深深的伤痕贯穿她的眉心,左边脸颊破损得厉害,一片血肉模糊。
马荣冲上前去抱起塔拉,塔拉已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一对黑幽幽的大眼睛闪动着恐怖的光。她无言地望着马荣,伤痕累累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
“上我的马,我救你出去。”马荣对她说。
塔拉用充血的眼睛定定地盯住马荣。
“烧掉……我的身体……”她微弱但又清晰可辨地说。
突然一声巨响,随着人群的惊叫,塔拉住处的屋顶烧塌了,升腾起几丈高的火焰。屋内一尊高大的神魔头像显现在众人面前。在飞蹿的火苗包围和吞噬下,神魔红彤彤的面容扭曲变形,仿佛是在狞笑,变得格外恐怖怕人。
马荣抱着塔拉,从墙脚边退了出来,闪避开从屋顶纷纷落下的燃烧着的碎片。他看见她血红的嘴唇颤动着。
“……扔掉骨灰……”塔拉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然后她在马荣的臂弯里抽搐了一阵,身体变僵直了。
马荣把塔拉的尸体架上马背。被他打倒的那个鞑靼汉子此时已被他的朋友救走,其他闹事的胡人怀着卑微的恐惧,跪倒在焚烧的住宅面前。那个神魔的头像整个着了火,有如无数火蛇缠绕一般,两颗尚未被火焰吞没的白眼珠,以一种冷漠的轻蔑,俯瞰着这些愚民愚众。
马荣向人群大叫道:“赶快救火呀!你们这些笨蛋!”
然后马荣自己跃身上马,带着女巫的尸体回到了县衙。
狄公对于马荣带回的消息表现得很平静。他严肃地看着马荣和洪亮,说:“塔拉这个女子,自从她信奉那种通向地狱的信仰起,就是个濒临死亡的人物了。我的原则是不打算干预异邦蛮族人的宗教纷争,所以我们不用采取任何行动来弹压西北城区的居民。我们就按照她的遗愿,把她的尸体焚化掉。”
狄公的话被衙门口的大铜锣打断了。在这个时刻传进来的锣声,让狄公联想起了佛寺超度仪式临结束时敲响的锣声,它把亡者的灵魂超度到另一个世界。
“公堂判案快要开始了,”狄公说,“马荣,你最好去休息一下,因为下午我们还要再去紫云寺勘查。洪亮,你在公堂上协助我审理案情。我担心这一次审案又会拖得很长。高氏诉罗氏案又要复审了,现在罗氏一方要求提呈他们的新证据。审案结束时我将宣布释放阿牛这个小无赖。洪亮,你把我上堂用的公服取出来。”
马荣在做了必要的安排,吩咐衙役将塔拉的尸体焚化后,直接回到了衙役房。他脱光衣服,蹲在石头地板的一角,让两个卫兵往他身上浇了几桶冷水,洗了个冷水澡,然后回到顶楼上他的小房间,像以往一样,光着身子倒在那张军用木板床上。他累得要命,因为昨晚在紫云寺度过了紧张、兴奋的一夜后,只睡了不多一会儿,今天一大早又赶到清风庵去了。可是他一合上眼睛,眼前就浮现了塔拉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接着又见到那个女巫精赤着身子,站在骷髅堆上跳舞……马荣喃喃咒骂着,辗转反侧,直到昏昏沉沉地睡去。
马荣头痛欲裂地醒过来了。一看窗户,已是下午的后晌头。他赶紧穿好衣服下了楼,在衙役房吃了碗凉面。正在狼吞虎咽之际,一个衙役告诉他,去彤岗查访取证的老书吏回来了,他看见书吏进了门,往狄大人的书房走去。
马荣撂下面碗,三步两脚赶到了狄公的书斋。
狄公坐在书案后,洪亮站立在他边上,老书吏坐在对面椅子上,像以往那样外貌整洁而古板。马荣也坐了下来,他颇为纳闷,因为他注意到书桌上整齐排着好几堆狄公做笔记用的小纸条,每一堆都盖着一张纸,纸面上是狄公那遒劲的墨迹。在这一大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方,有七张大厚纸片,那通常是标识文档用的。马荣正打算为自己的迟到道歉,狄公却摆摆手说:“你来得正好,一起听听彤岗调查来的情况吧。”然后吩咐老书吏:“你继续讲吧!”
“护送商队的校尉仁慈地允许我加入他们的马队,所以我回来的大部分旅程舒适而快捷。最后一段骑马的路途是和一队茶叶商人同行的,我们连夜赶路。侥幸的是暴风雨来临时,我们已过了第二道山梁,在一个捡柴者的窝棚里找到了歇脚的地方。然后——”
狄公打断了他:“你一路上旅途愉快,不过请你谈一谈在彤岗了解到的情况的要点。等你休息好以后,可以再补充一份详细的报告来。”
“是,大人。我就先说说彤岗衙门文案馆的那批人吧,他们接待我礼数周全,把县驿最好的房间腾出来让我住——”
“好的,我会致函彤岗县令表示感谢的。你还是说说,当年户部的押运使在彤岗逗留的情形,这事你到底了解了多少?”
“彤岗的同僚们向我介绍了一名录事,当年户部的司库邹大人押运御金一到,官府便差遣那录事来服侍京都的押运使。据那录事说,这位邹大人不像别的大臣般难伺候,只说是车马劳顿,体力困乏,谢绝了官府的宴请,独自在官驿寝室内屋用过晚膳便休息了。但邹大人在晚饭时告诉那个录事,押运的东西中有一只皮箱损坏裂了口子,需要录事代为雇一名皮革匠来连夜修好。那录事便找来了一个皮革匠,把皮箱修好后,邹大人便入寝歇息。他也没有接待其他的来访者,第二天一大早便启程赶路了。”
洪亮给老书吏上了一杯茶,老书吏对他躬身一礼,啜饮了几口后,又继续说下去:“当地衙门的衙役班头帮我找到了那个皮革匠,他名叫刘善龙。刘善龙有点儿年纪,喜好饶舌多嘴。他原是金匠出身,后来目力受损,做不了精巧的金银首饰活计,才改行做皮革匠。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晚替邹大人修皮箱的情景,因为不两天御金盗窃案就发生了,这可是一桩轰动远近的大案……”
“不错不错,那是自然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邹大人把刘善龙请进内室,看了那口皮箱,皮箱有一侧豁裂了一道口子。刘善龙检查了裂口,损坏得不算严重,就一边取出工具修补,一边对邹大人说,皮箱的皮革质料是最上等的,论理是不该有任何损坏的。邹大人也这样认为。邹大人没一点儿官架子,和颜悦色,刘善龙干着活儿,两人就聊开了天,他一眼看见邹大人带的金银饰品做工精致,便夸赞了几句,并称自己也曾经做过金匠。这一说不打紧,邹大人兴致更高了,说既然这样,那还有一个活儿也要你做,做得好还有重赏。等刘善龙修好皮箱,邹大人就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精致的钥匙,背着他打开这只皮箱。虽然邹大人开箱时背对着他,有意掩饰,可其实他已经发现,整个皮箱里都装满了同样规格的金锭。邹大人重新关上箱子,手里拿着一块金锭,转过身来对刘皮匠说,告诉你吧,皮箱裂口的真正原因是这块金锭比箱子稍微宽了一点儿,把箱子撑裂了,你能不能把它截成两段,又不缺损一点儿分量?刘善龙说,这还不好办?他工具袋里随身带着锯子呢。照邹大人的吩咐把金锭截成两段后,那刘皮匠便领了厚厚的酬金走了。大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狄公意味深长地扫视了马荣和洪亮一眼,问老书吏:“这刘善龙把他窥见御金一事都告诉谁了?”
“大人,差不多有十个人。碰巧金银匠的行帮就在那晚上聚会,刘善龙就把他的所见所闻跟大伙儿讲了一遍。这也是常有的事,普通老百姓听说了有如此大笔的黄金在转运中,便会设想出各种各样的故事,来解释为何朝廷派官员把如此巨额的黄金弄到边疆来。”
“你干得很出色!”狄公赞道,“等你休息好后,最好看一下昨天和今天庭审的记录。你知道的,高氏控罗氏案又提交上来了。”
“我肯定要看一看这些记录的!”老书吏的态度很积极,“我怀疑双方都暗藏计谋,尤其高氏一方!可疑之处在三表亲的第二次婚姻上,而且——”
狄公急忙制止了他:“这里是两个卷宗的数据,你先拿去看,明天我再听取案情。”
老书吏满意地拍了拍抱在怀里的两大卷宗,起身走了。
洪亮感喟说:“邹大人一个疏忽铸成了终身大错!他应当屏退刘善龙,再将金锭从皮箱里取出来的。”
马荣则说:“这已经无关紧要了。问题在于,这消息是通过金银匠行会里的哪个人传到兰坊来的?有可能是朋友之间的途径,或者——”
“那很难取得实证,”狄公打断了马荣的话,“主要之处在于,现在我们已经有把握了,知道机密是如何走漏的,并且在司库邹大人到达兰坊之前消息就传到了,成了金银匠甚或铁匠人所共知的谈资。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一切。”
“那我们立即去紫云寺吧,”马荣急切地提议,“我们在那里派了六名守卫,我希望尽快把埋藏在那里的黄金找到并挖掘出来。”
狄公摆摆手,说:“不,我们先不去紫云寺。老书吏来时我正在与洪亮分析我们手上的案子,已有了一套设想,马荣,现在我们先来完成这项工作。目前已掌握的细节和证据,有的还需要仔细核对,尤其是对前后每个情节的日期,需做一番煞费苦心的推敲。可以说,日期在这个案子里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所以你们看,所有这些纸条都摆在了我面前。我把假设的结果写在七张厚纸片上,放在纸条的上方。这每一张厚纸片上面,我都拟写了一个人的姓名和相关的有意思的事实。这些纸条也就不再有用了。”
狄公拉开抽屉,用袖子把那些纸条通通扫了进去。
“下面就让我们来仔细探讨一下这七张厚纸片。刚才老书吏欲进门禀报时,我把它们翻了过来,因为这位老兄的眼力太好了,我不想让他看到。这七张厚纸片上的姓名都是凶案嫌疑犯。”
十九
狄公先不急着将七张纸片翻过身来,交着臂,在座椅里坐得更舒服一些,然后不慌不忙地道:“在说明为何会怀疑这七个人之前——当然有的是单独的,有的是两人合谋的——我先要告诉大家,我们面临的实际上是同一个案件!从前天以来——印象上都仿佛是一年以前了——我们一直以为,突然发生了三件完全不同的案子,需要我们去解决。其中有两件发生在差不多的时间,即一年之前,一是户部司库邹敬文为圣上购置马匹,其押运的御金被盗;二是吴小玉在神秘的紫檀木盒内留下一张血写的纸条后失踪一事。第三件案子就是大前天夜里沈三在紫云古寺被杀。随着案情的层层揭露,才发现御金失窃案和古庙凶杀案是有联系的。今天早晨,看到清风庵婢女春云画的紫云寺平面图又让我相信,小玉的失踪和以上这两件看似不相关联的案子,其实也是贯串一气的。我们实际只有一个案子,却是一个有许多分叉的案子!所有的事件都是从邹敬文御金被盗开始的。围绕着那五十锭黄金,人的欲壑难填,发展而成一张奇特而最为复杂的网。洪亮,再给我倒一杯茶!”
狄公几口就把洪亮倒的一盅茶啜饮完毕,接着他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也有狄公的字迹。
“刚才我说过,这个案子中各个日期提供了最关键的线索。我们不妨就先来看看这一张日期表吧。这纸上写的日子,是我留心记下的。”
洪亮和马荣把自己的座椅凑近书案,看到那张纸上狄公写着:
十五年前(乙卯)
官府查封紫云寺,同年建成清风寺,以安置信仰密宗之男女僧众。
去年(己巳)
五月十五吴宗仁娶续弦周氏。
八月初二邹敬文御金被盗。
八月二十张银匠之孀妻沈氏投身空门,主持清风庵,改名宝月。
九月初六周氏前夫米大郎失踪。
九月初十小玉失踪。
九月十二小玉留下纸条。
马荣有了疑问,开口问道:“大人,这个米大郎是什么人?”
狄公说:“你不记得洪亮前天说过,他查阅了官衙有关失踪人士的档案文书?他发现一个名叫米三郎的铁匠曾来衙门报过案,说他的兄长米大郎于去年九月初六出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听李玫说,吴夫人周氏原先曾和一个铁匠同居,大约一年前那铁匠离开了她。今天下午我专门让洪亮去米家查问,证实周氏果然和米大郎同居过一段时间。这个米大郎在手艺上是个高手,他是造锁的专家,也是熟练的铁匠,却又是个鸡鸣狗盗之徒。就像李玫提到周氏以前的熟人时说的。先不管这些,记住这些日期和人名,它们非常重要。”
狄公说完,将身子靠近书案,翻开了第一张厚纸片。
“嗬,这张纸片上写的是吴宗仁的名字,他是罢官离职的地方缙绅。吴宗仁长期供职朝廷,令望卓誉,但晚年生活已不及以往丰赡,又娶了周氏为继室,名声就不一样了。这第二张纸片上就写了周氏的名字,我将她和吴宗仁两人并列在一起。你们不会有异议,吴氏夫妇的地位使他们俩极有可能得到从彤岗传来的消息,因为吴宗仁是德大金号的常客,那里是金银匠出没的地方,而周氏的前夫又是个能干的工匠。他们闻讯后,认为机不可失,周氏就去找从前的情人米大郎商议。米大郎偷得黄金,换了铅条,这后一招十之八九是由周氏建议的。米大郎将金锭埋藏在紫云古寺的某处。随后出现了复杂的情况,米大郎拒绝说出他藏黄金的确切地点。他是因为情人嫁了别人而生气呢,还是起了独吞金子的念头?问题的答案我们只能猜测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吴氏夫妇并未因米大郎坚不吐实而善罢甘休。他们强迫他,甚至拷打他,最后两人合力杀死了米大郎,移尸他处。之后他们夫妻两人便暗中搜寻紫云寺,费了几个月的工夫,终究没有什么结果。然后出现了第二个复杂情况,杨茂德注意到了他们的行径。有迹象表明杨茂德已和周氏有暧昧之情,他从周氏口中慢慢探出虚实,或是从她那里探察到有关情况。得到消息后,他又勾结沈三,让沈三去敲诈吴宗仁夫妇。于是他们夫妇两人便将沈三和杨茂德诱骗到紫云寺,在那里杀害了他们。”
马荣道:“如果凶手真是吴氏夫妇这对男女,那周氏就是荒寺中那该死的幽灵了!不过,小玉小姐失踪又如何解释?”
“我想,吴宗仁夫妇杀害米大郎可能被小玉窥见,他们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除掉了她。她的继母本来就恨她,而她的死,也足以让吴宗仁摆脱长期以来使其受尽折磨的恋女之情的罪恶感。昨天吴氏夫妇的表现足以支持这一假说。我发出寻找小玉的告示后,吴氏夫妇俩惶惶不可终日。是否我发现了他们杀害小玉的线索?我是否准备拘押传讯他们?最后他们决定,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所以吴宗仁匆忙上门来刺探风声,周氏也急着要见三夫人,急切地想摸清楚我掌握了什么情况,同时把水搅混。
“不过,我的这层推断却有一个漏洞,而且可以说是致命的漏洞。吴宗仁可能在枯井口抡砖头砸你,也可能推倒颓圮的墙头来加害于你,但他毕竟年事较高,是个官绅,叫人如何想象他能用绳索勒杀杨茂德,或用刀刺死沈三?又如何搬移沈三的尸体,半夜三更在大殿里与你周旋搏杀?洪亮,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洪亮摇摇头,狄公继续说下去:“这里我翻开第三张纸片。李玫,钱庄老板。当然,他最有可能从彤岗获得消息。我们知道,周氏在和吴宗仁结婚前,并不是安守妇道的。她在李玫店铺干活儿,不管认不认识米大郎,两人自然有机会勾搭成奸。等吴宗仁看上周氏后,李玫撺掇吴宗仁把她娶过门。试想,还有比把自己的情人嫁给好朋友更合适的吗?!况且吴宗仁又希望女儿小玉同李玫成亲。这简直是好事成双!李玫得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同时还有更好的机会和妻子的后母继续偷情。李玫和周氏两人精心设计了劫盗方案,被推到第一线的仍是米大郎。然后我提到过的两个障碍又出现了。同样的道理,米大郎黄金到手后变了卦,背约赖账,最后被李玫、周氏给除掉了。小玉或是发现了杀人的阴谋,或是察觉了两人的奸情,也遭杀人灭口。周氏本来就恨小玉,李玫财迷心窍,也甘愿舍弃年轻的妻子。李玫身材高大,喜欢打猎,体魄强壮,干起古庙里的双重凶杀案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也完全应对得了佛殿深夜与马荣你的一番遭遇搏斗。洪亮,你有什么建议吗?”
洪亮却面有疑容:“这李玫与周氏有奸,又合伙盗金杀人,为何昨天会在大人面前故意揭周氏的老底呢?用大人的设想来解释,如何两相符合呢?”
狄公解释道:“这正可以看成是巧布疑阵,以假乱真,好让我们察觉不出他们两人暗中有私情和合谋的勾当。况且李玫所说的周氏的一切,并没超出周氏自己向三夫人表白的范围。好吧,至此可疑的对象已有两男一女了。接下来值得怀疑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我翻开她的名字,把她放在李玫的旁边。”
洪亮俯身向前,他看到翻开的厚纸片上写着的名字,不觉惊愕地叫了起来:“宝月!”
“是的,宝月。不要忘了,她的丈夫张银匠也是做金银生意的,和李玫是同行,她很可能认识丈夫的这位朋友。要是她和李玫有了私情,又会怎么样呢?记录表明,张银匠于己巳年正月因突发心病而亡,会不会张银匠发现了她和李玫的私情,因而受了刺激,早早撒手人寰呢?我想,张银匠之死值得进一步研究。但最有意思的一点,是她入住清风庵主佛事的时间,恰在邹敬文御金被盗的同一个八月里。这个节骨眼儿上挑选清风庵落脚,无疑选择了一个监护紫云寺藏金的最佳位置。这巧合相当关键,我们岂可轻易疏漏?再有,马荣枯井遇险那夜,她事先就知道你要去紫云寺勘查。那天她刚好在大夫人的寿宴上应酬,我一时大意,亲口对她提到的,她等不及家宴结束,也就匆匆离席回庵了,只推说是头疼得厉害。”
马荣愤愤地说:“果真如此,她就可能及时赶回荒寺,装成白衣幽灵诱我到枯井方向去了。昨夜她在断墙前的一段表演,也是在设计害我性命。之后我在大殿试图擒获李玫时,她同样有充裕的时间从容回到清风庵。那么小玉的失踪又同宝月有什么关系呢?”
狄公说:“宝月和李玫也同前面所说的那样,和米大郎因分赃而起了冲突。小玉有可能正好目击了他们俩杀害米大郎的情景,也被灭口了。”
马荣更加气愤:“宝月这老东西决计有可能对可怜的小玉下毒手!她的婢女春云说,她动不动就抽春云一顿藤条,弄不好就是个虐人成性的玩意儿!那小玉究竟遇到了何种境况,能推断出来吗?”
狄公缓缓道:“据塔拉说,小玉在初十失踪的那天就摔断脖子而死了。但据紫檀木盒里的纸条,小玉却是在九月十二或这个日子以后才死的。”
“小玉求救的字条说的日子比较合适,”洪亮说,“有可能她是初十被绑架,到十二才绝粒而亡的。”
狄公翻开了第五张厚纸片。
“这第五张纸片上我写的是画家李珂的名字。请注意,我把他的名字放在周氏和宝月之间。李珂有可能从他兄长李玫那里获得押运御金的消息,因为那时他还住在李玫开的钱庄里。为此,他也有机会遇见米大郎和周氏。”
接着他把李珂的名片往周氏那里移近了一点儿,自得其乐地笑着说:“说实话,我非常欣赏这一对的结合,极有意思!一个是再嫁了个年迈丈夫的风骚妇人,一个是放荡不羁的风流画家。两人均在中年,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甚至胜过年轻之际。”
“李珂也知道我要去紫云寺踏勘,”马荣喃喃表示赞同,“我在东城门路上遇见他时告诉他了。而且,紫檀木盒曾经在他手中!还有,他因外出写生,攀山越岭是拿手戏,也练就了健壮的身板,所以能够在大殿里同我摸黑打斗。”
狄公点点头。他又把李珂的名片和宝月的并排在一起,评说道:“他们俩的结合就不那么吸引人了。不过须记得,李珂对于绘制那些密宗的神魔佛画极为在行,可见他是认真观摩和钻研过紫云寺以前的那些原作的。宝月还在俗时就虔信佛祖,他们俩有可能在紫云寺相会过。不过我们还是看下面第,我写的名字是杨茂德。”
“杨茂德被杀了呀!”洪亮再次失声叫了出来。
狄公笑了笑,说:“老洪,我们不应该忽略死者。这是借用塔拉的见解。我将杨茂德的名片放到了李珂的上面,又将周氏的名片放在杨茂德的旁边紧靠在一起。现在我们来看,这里又是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组合,比周氏和李珂的关系更有说服力。想想看,周氏和杨茂德,一个是不耐寂寞的中年荡妇,一个是倜傥风流的少年庠生,他们俩一道住在吴家,两人勾搭成奸更合情理一些。周氏把国库黄金被盗的消息告诉他,让他做寻找藏金之类的力气活儿。我们见过杨茂德的尸体,他腰阔背圆,壮实有力,对付米大郎与小玉小姐都易如反掌……”
“可不久杨茂德本人也和沈三一道遭谋杀了呀!”洪亮仍有所保留。
狄公说:“没错,这正是我把杨茂德的厚纸片放在李珂上面的原因。关键是御金失窃案发生后的几个月里,事情发生了转折。周氏这女人本属水性杨花,她既与杨茂德苟合于前,此时又向李珂投怀送抱。她撂了杨茂德的挑子,一门心思与李珂勾搭,连去紫云寺寻金之事也托付给了李珂,再不让杨茂德染指。杨茂德失去周氏这样下贱的女人未必在乎,却万万咽不下黄金没份儿的这口气。他找到李珂当面理论,说明自己不在乎把周氏转让给他,但要求找到黄金后五五分成。为了监视李珂与周氏的行止,他又强逼李珂雇他为助手,否则就要将李珂和周氏的奸情向吴宗仁揭发,以此作为要挟。接着杨茂德又意识到,李珂恐怕不是个可随意摆布之人,不如自己独占藏金。因此杨茂德又雇了沈三——一个地道的无赖,两人联手在荒寺内搜寻黄金。就在那里,他们被李珂和周氏给杀了。”
狄公捡起了六张厚纸片,靠在椅背上,像洗牌一样把它们互相交换穿插。他说:“当然喽,这些人还可以有别的组合。但我想,我们现在已经看清楚了,需要认真考虑的最主要情况就这几种了。”
洪亮提醒说:“大人,桌子上还有最后一张厚纸片。”
狄公坐直了身子:“完全正确,还有第七张。”说着,把第七张厚纸片翻开,上面却涂满了黑墨。
他举起这张厚纸片,缓缓地说:“我曾试着在这上面写过一个名字,那似乎应该是紫云寺那个幽灵的名字,古寺幽灵!后来又用墨涂掉了。所以这张黑纸片,代表的是死亡。”
他把那张黑纸片插进其他厚纸片中去,重新把它们洗了一下,然后扔进了抽屉里。他交叉着双臂,说:“按照常规,到了这一步后,我们就该开始费力费时的调查,详细追踪所有嫌疑人的行止,搞清楚各个犯罪行为发生时他们在哪里,又和谁在一起,询问家中仆役和店铺掌柜,等等。即使有乔泰和陶干在此参与协助,也还得费去十数天乃至几个月的工夫。所幸我们找到了一个快捷方式。”他取出春云画的那张紫云寺平面图,放在自己的面前,用食指点着它,继续道,“多亏这张出色的草图,今夜只要再来个小小的试验,就能做出最后的判断,破了这个三连环的案子。
“半个时辰前,我已派人分头送出了两封信,一封给吴宗仁夫妇,另一封给钱庄掌柜李玫,请他们务必于一个时辰内赶到紫云寺大殿,听我详细讲述县衙查访小玉小姐失踪情况的结果。”
“李珂和宝月两个难道不请吗?”马荣问。
“请的。宝月我亲自去清风庵请动她的大驾,顺便也看看方景行的病情。至于李珂,正要你马荣去把他请去。你立即动身,见了他后,就说是我请他去紫云古寺里看一样刚发现的稀世珍宝,要听听他的高见。但不能让李珂发现寺内还请了别人,所以你必须领着他从后山上去,从后墙门进入寺庙,并在大殿后门外等候。直听到我吩咐时,才领他从后门进入大殿。”等马荣站起身来,狄公又叮嘱说,“这中间务必要牢牢看住他!切切记住,他也是凶杀嫌疑犯!”
“我会好好看住他的!”大高个子马荣笑逐颜开领命而去。接着狄公和洪亮也动身了。“走吧,洪亮!我必须在邀请的一干人众到达以前,先期抵达这座东郊古寺。我要在测试这些疑犯之前,先测试一下我的推测!”
二十
狄公再上紫云寺,完全是官府的排场和威仪。东城门的兵丁们一抬眼,不觉一惊,但见两名衙役骑在马上鸣锣开道,吆喝着:“回避肃静!县令驾到!”接着是另两名骑马的护卫,每人手上高擎一个外贴“兰坊县衙”大红字的油纸灯笼。他们后边是狄公的县府大轿。十名身穿统一服装的轿夫抬着轿子,轿子旁,方班头策马而行,后面是十二名全副武装的护卫兵丁。
城外道边街头棚屋里坐着的脚夫、搬运工和乞丐看到这队行列时,纷纷起身加了进来。方班头大声呵斥,要他们退后。但轿子的窗帘掀了起来,狄公朝外张望着,并告诉方班头:“他们要跟,就让他们跟着吧!”
狄公与洪亮坐在轿子中,到了紫云寺山下的石阶底部,下了轿。记得前面是陡峭的山道,狄公没有穿他的官服,而是特意换了一身镶黑边的灰色薄布便装,系上了宽宽的腰带,头顶则戴着黑纱罗四方高帽。
进得紫云寺来,衙役们在寺庙前院迎着山门的入口两侧立起杆子,把衙门的大红灯笼高挂起来。狄公告诉他们等在那里,自己则带了洪亮、方班头和另一小头目进了大殿。小头目手里拿着一对蜡烛、一条绳梯和一圈细绳。
半晌后,他们方才出了大殿。狄公走到前院,大红灯笼映照出狄公的面容有点儿苍白和疲惫。他简单地吩咐方班头接待来客,并让他们在大殿外的庭院里等候。大殿里头,让衙役们点亮火把,并擦拭地板。狄公将一切布置停当,才与洪亮一起踏上去清风庵的小路。
宝月亲自开门将狄公迎入庵内。狄公衷心感谢她热心救治执勤受伤的衙役,并表示想看望一下伤员。宝月把两人引进了庵堂的一间小偏房,见方景行躺在一张竹床上,春云正在屋角的一个火盆边,扇着炭火替他煎药。狄公称赞方景行发现了被埋的首级,并祝其早日康复。
“小的受到了很好的照料,”小方感激地说,“宝月大士替我包扎伤口,春云姑娘为我煎药,帮我退烧。”洪亮暗暗察觉到,方景行向春云抛去爱悦的目光,那丫头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回到前院,狄公方才正色对宝月道:“三日前,紫云寺内发生了一起杀人的血案,今夜特地邀请了几位本地人士在寺庙大殿就地勘查合议,也请宝月大士前往出席。毕竟这一带系贵庵所辖之地。”
宝月哪里敢推托,她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并先裹紧了头上的披巾,方跟着狄公和洪亮出了尼庵。
一行三人折回紫云寺时,吴宗仁夫妇和李玫均已在山门内的庭院等候。吴宗仁倒背着手在踱步。这种场合,他特意穿上了镶宽黑边的暗绿袍子,戴上了高高的黑帽,显得颇有官宦的架势。他的夫人着一身深色袍子,发际下是一袭黑色的面纱,坐在一块大圆石上。李玫站在她的身旁。
狄公礼节性地将吴氏夫妇介绍给宝月,发现宝月和周氏原来相识,周氏到清风庵烧香礼佛多次,彼此就认识了。众人站在寺庙前院中央,互相行过礼数。两盏大灯笼柔和的光芒使得古寺的灰墙看上去倒不那么可怕了。要不是有衙役和卫兵们站立在大门附近,可能会误以为众人在此庙宇院内纳凉消闲。
“非常高兴诸位赏光,收到短笺后即刻就赶到了这里,”狄公此番话算是致辞欢迎,“现在我请大家一道进大殿,到那里我再解释为何今晚请各位前来。”
狄公领着他们穿过庭院,进入大殿。大殿的六扇折门全敞开了,内里早已被众多火炬照耀得明白如画。兵丁们将火炬插在墙上以前就做此用的洞穴里。狄公走向后面的供桌,不禁想到,在古老的岁月里,墙上悬挂着奇巧淫污的密宗绘画,供桌上堆放着所有的祭祀用品,这大殿必定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狄公自行往正中走去,背对供桌站定,让吴宗仁夫妇站在直接面对供桌的中间,宝月在他们的右边,李玫在他们的左边,与自己正好照面。洪亮则和其他六名兵丁站在后侧柱子一带。
狄公神情沉郁,目光扫过眼前四人,慢慢地捋着长长的黑胡须,然后他招呼吴员外,郑重地说:“我万分遗憾地告知阁下,令爱小玉小姐已不在人世了,去年九月她就死在本寺大殿里。”
这样说着,他飞快闪身走到左边,对着方班头大吼:“把这桌子移开!”
方班头双手抓住供桌左边的一头,另一衙役在相反方向也这样做了。狄公敏锐地观察着供桌前四人的表情。吴氏夫妇交换着大惑不解的目光。李玫抬起眼眉朝狄公愣愣地看着。宝月僵直地站着,用她那大而漠然的眼睛望着方班头和衙役。这两人把桌子弄得有点儿倾斜,随即保持这姿势不动。
经过了一段难堪的短暂间歇后,狄公告诉方班头:“继续!”
两人将供桌向后推倒,狄公又回到了原先站在供桌前的位置。他再次对吴员外说:“你的女儿小玉小姐禁不住杨茂德的诱惑,迷恋上了他。你不能为此事而责怪你女儿。她在最需要母爱的年龄失去了生母,饱览诗书又使她变得富于幻想,所以很容易就中了像杨茂德那样有经验的年轻勾引者的圈套。吴员外,你以后只能在心里思念她了。在她将真相吐露给你的那天晚上,她私逃离家,但并没到她姨妈家去,而是直接上山,来到这个紫云古寺。她知道杨茂德常在这古刹中出没,便想把你拒绝他们俩的婚事一节告诉他,并且商议对策。不巧的是,那一夜杨茂德不在,小玉意外地遇见了另一人,此人就是杀害她的凶手。当时这凶手正在察看其凶残罪行的后果。
“这个凶手,同时也是盗窃朝廷司库欲远赴沙陀国采购御马的五十锭黄金的策划者,约在一年前,即己巳年的八月初二,将御金偷盗来此。为了进入押运的司库住房并偷出黄金,他雇用了技艺高强的铁匠兼锁匠米大郎。”
正说着,却听得吴宗仁之妻周氏呻吟了一声,她急忙以手掩口。吴宗仁见状十分惊愕,走上前去想要问她什么,却被狄公摆手制止了。
狄公继续道:“吴员外,你心中有数,周氏在嫁你之前,生活相当窘迫,有段时间她搭识了米大郎。米大郎的兄弟曾来衙门报告过,米大郎于去年九月初六失踪。这是在御金失窃的一个月后,小玉出走的四天前。米大郎的主子嘱咐他盗得金锭后就埋藏在这古刹中。米大郎藏匿得相当在行,因为他是个高明的锁匠,熟悉秘密的壁柜、伪装的地洞和所有这类机关。他一心想独自霸占,胜过分赃。凶手几次追问,他只是推托,不想告诉他主子埋藏金子的确切地点。我想一开始他主子还想设法让米大郎兑现原先说好的条件,但没起作用,即使威胁也没用,那时候就——”
吴宗仁不耐烦地打断了狄公的话:“所有这一切对我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想知道,杀我女儿的凶手是哪一个?出于什么动机?”
狄公冷眼转向了钱庄掌柜李玫。
“凶手是李员外的胞弟,画家李珂。”
李玫惊慌起来,结结巴巴道:“我的……我的胞弟李珂……舍弟固然品行不端,但人命关天,这杀人行凶的勾当……天啊,杀人犯……”
狄公接着道:“你的胞弟李珂出没古刹多年,在这里研究过宗教绘画。通过那样的方式,了解到这大殿的供桌下面很早就修造了一个相当深的地窖。你知道,许多大寺庙都有这样的秘密地窖,每遇兵荒马乱之际,寺庙里的僧人就利用这样的地窖屯储庙里珍贵的金银法器或粮食米面等食品,或者将其作为寺内人员的藏身之处。李珂就是把米大郎诱骗进了这样的地窖里,然后威胁他如果不说出藏金处就要把他关在地窖里饿死。这事发生在九月初六的夜晚,米大郎失踪的那一天。四天之后,即初十那天,李珂打开了地窖。米大郎被关得太久,因此这位锁匠还没说出藏金的秘密就饿死了。吴员外,当时你的女儿小玉正好撞见李珂站在打开的地窖前,结果他把她也推了下去。现在他们两人的尸体还在地窖里。好了,你们大家往后退去!对,这样就好了。”接着狄公走到方班头一边,下令道:“打开地窖!”
方班头和他的手下再次把供桌弄倾斜了,接着费很大力气把它从墙边一寸寸地推出来。等到推出有五寸之远时,一块六尺见方的石板突然抬升起来,沿着供桌所在的墙脚线为中轴打了开来。顿时从一个开裂的黑黝黝的洞口下冒出一股腥秽刺鼻的恶臭。
狄公做了个手势,方班头点着了一盏系着长细绳的灯笼,把它放进了地窖。狄公叫吴员外走到洞口边缘,他们一起往下看。
相当平整的砖墙向下延伸了近二丈,深处是一堆垃圾——大大小小的木盒子、几个陶罐和断了的蜡烛。左侧仰面横躺着一具女尸,长发在头骨四周披散着,像是一圈光晕,骨架犹自在衣裙腐败的残骸下支撑着。对面靠墙,脸向下扑着一具男尸,双臂紧张地前伸,透过衣袖朽烂破裂的窟窿,看得见金锭在灯笼光的照耀下灼灼闪亮。
“我准备踏着绳梯下去,”狄公说,由于用围巾包住了口鼻,他的声音听来闷闷的,“就在米大郎尸体正上方的墙上有一个造得极巧妙的秘密壁柜。等到独自一人被禁闭在漆黑的地窖里,生路渺茫的可怖时刻,眼看人财两空,他已陷于饥渴而致的半疯狂状态,他就摸黑打开壁柜暗橱,将先前藏匿的金锭一一取出,尽数塞进衣袖中。然后他倒下绝命了,就倒在其余跌落在地面的金锭之上。在把米大郎推下地窖之前,凶手也来窖里仔细搜寻过,就像搜寻地面上各个有可能藏金的处所一样。但他没有找到秘密壁柜。他后来打开地窖发现米大郎的尸体时,也未能见到黄金。今天我们能从窖上方见到这些金锭,是因为米大郎的衣袖已经朽烂,被蛆虫吃了。所以,凶手始终没弄清窃来的御金藏匿在哪里,又开始在寺庙里进行无望的搜索。”
吴宗仁向后退了一步,面如死灰。
“杀了我可怜女儿的没人性的魔鬼在哪里?”吴宗仁号哭开了。
狄公见时机已到,朝方班头点点头。方班头从殿后小门走了出去。狄公则指着那个地窖门盖说:“你们看,这个窖门是用非常厚的木头做的,涂着一层三合土,外面又压着石板。这窖门非常重,盖上以后,脚踩在上面不会发出空空洞洞的声响。它靠墙的一端又比较重,是向下拽的重力,靠两个楔子保持着平衡。如果把供桌斜过来,沿着和墙壁平行的方向适当地推开桌子,那两个楔子就脱落了。所以这是个非常巧妙的机关。”
这时方班头领着一名高个儿汉子走了进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身高力大的马荣。
那人见到了敞开的地窖和站在那里的众人,立即举起手臂护住了脸。但太迟了。
“杨……”周氏一眼瞥见那汉子,失声惊呼,“你……”
那人转身就逃,但马荣抓住了他,给他戴上了手铐。方班头又立即上前给他套上了铁索。
杨茂德高大的身躯萎缩了。他低下了头,神色憔悴,仍然站在那里。
“我的兄弟呢?”李玫想起李珂的下落,叫了起来。
狄公语调稍有缓和,道:“李员外,你兄弟虽害了两条人命,自己也没逃脱恶报,到头来他又被此人暗害了。”他断然示意方班头,方班头由衙役小头目协力,将供桌重新移回原来对着墙的地方,地窖门慢慢地再度关上了。狄公也回到了供桌前的地方。
“李员外,你先定下心来,听我把整个案情叙述完毕。由于你兄弟已死,我讲述的李珂那部分的内容仅是猜测,但杨茂德可以填补空白。李珂杀死米大郎和小玉小姐后,自己开始在紫云寺设法搜寻盗来的金锭。但李珂深知,这么大的古刹殿院,一到晚上就是地痞、无赖、小偷、乞丐、闲汉、流民出没之处,同时他搜寻的范围还包括花园,因此需要一个帮手,所以他又雇用了杨茂德。杨茂德,他对你透露了多少实情?”
杨茂德抬起了心神不宁的目光。
“他只说是古刹僧人藏有传世的珍宝,”人犯嗫嚅道,“不过我……我猜不止这些。我在他寝室里发现了他算账的笔录,计算五十锭黄金值多少钱,而且——”
“而且你想,你自己一人干,比分享李珂答应给你的那点儿甜头要更好,”狄公抢白道,“所以你又雇用了一个地道的无赖沈三,同时设计了一个引诱李珂进紫云寺里然后把他杀掉的计划。先让沈三趁李珂不备,从背后袭击将他勒死,接着又等沈三了结掉了李珂的性命,俯下身子去查看他的死活时,又一刀捅进了沈三的后背。你说,为何你杀死李珂前等待了个把月?又为何连续两夜试图加害我的部属马荣?为何你不再等上几天,直到我们放弃在古寺中的侦查?从实招来,杨茂德!”
杨茂德双唇翕动着,但出不了声。
“老实道来!”
“数日之前……李珂外出后我收拾他的字画。他常到旧书铺去,差不多每天都去……最终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那是一部书信集,是一百多年前寺庙的一个僧人写的,其中一封信涉及地窖下的秘密壁柜。李珂置了绳梯……我不得不迅速采取行动,因为我假扮李珂不可蒙混多日。我必须立即搞到黄金,然后逃离此地——”
“留着明天公堂上你再详细交代自己的罪行吧!”狄公喝断了他,“方班头,把凶犯带走,派六名卫兵在监牢中看守住他!吴员外,昨天你曾向我打听有无小玉小姐最新的音讯,要我尽快通知你。此刻我可以告诉你,偶然中我得着过令爱小姐署名的一张字条,写的是她遭人关押,危在旦夕,呼救求援。为替夫人祝寿我曾选购了一只紫檀木盒做寿礼,那张纸条就贴附在木盒的盒盖背后,盒盖上镶嵌着一片圆形绿玉,正是破此案的重要启示。玉片雕成一个篆体的‘寿’字,有人在‘寿’字一侧用刀刻了个‘入’字,另一侧则刻了个‘下’。后来我见到古刹大殿的平面图,才发现那个‘寿’字和大殿的平面构造十分巧合地完全一致。中间的长方形空间代表大殿,两旁凹下去的线条则是僧人的修炼房,两个方块是两座塔。这木盒被选中明显是因为二者的相类似,它补充了纸条传递的信息。纸条讲的是时间,木盒告诉的是地点。旁边刻着的‘入’字精准地暗示了大殿后墙的地方,‘下’字则明确地指示着供桌下面的地窖。”
“难道这木盒竟然是小女从地窖中发现的?”吴宗仁喃喃说道,又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发问,“但她又如何可能……”
狄公断然摇头否认。
“据我判断,盒内字条虽署的是小玉之名,却不是她亲手笔迹。其实她一跌下地窖就摔断了脖子,一灵升天了。这应该是某人出于某种考虑而精心设的局,但按理而论,它已经同眼下的问题无大关系了。不管怎样,这个精心设的局帮我重新构想了犯罪事实,把注意力转移到这里的地窖上来。这个木盒据说是在紫云寺后山坡的一个兔子窝附近发现的,它对着一个气道口。这个地窖确实有四个气道口,为防止僧众在短期避难时窒息而亡,陶罐中也曾装着水和干粮。好了,吴员外,我不再耽误你了。你女儿的尸体我会妥善处置,送回去让你好好安葬的。很抱歉,我没能救她一命,可是杀害她的凶手按照天意也受了惩处,折磨你的女儿失踪之谜现在也有了答案,你多少可以安点儿心了。”
吴宗仁深深地施了一礼,起身慢慢向大殿门口走去,周氏跟在他身后。狄公叫住了周氏,低声对她说:“我有一言告知吴夫人,昨天你丈夫并没有到衙门来告发你,他还是想保护你的。你应当珍惜你的再婚,重新开始生活,不要再去追求那些淫贱之乐,否则会招来不测之灾。难道你没看到这些人的下场吗?”
周氏羞愧难当,急急跪下捣蒜般地叩了几个响头,然后追赶吴宗仁去了。
狄公回到供桌边,他看到李玫还站在那里,低垂着头,怔怔地望着那已关上的地窖的门盖。
“李员外罹此不幸,痛失爱侣,本县甚为悲悯,敬请节哀顺变!”狄公上前安慰他。
李玫躬身施礼。
“在下为未婚妻小玉的惨死而痛悼,私下始终希冀她尚存活于人间。又深为兄弟李珂的名节不保、连累家族而赧颜!”
“本县感佩李员外的坚定性格和不渝之忠诚,”狄公说得颇为郑重,“一个有李员外这样出色成员的家族,理应经得起任何变故。”
李玫又躬身施了一礼,穿过大殿离开了。
宝月一直以大而淡漠的眼睛目睹着事件的进展,此时也缓缓摇了摇头,说:“紫云寺注定了要成为各种可怕事件的舞台,因为它已被异教邪说所玷污。凡我佛如来离弃的地方,恶神和魔鬼就会入住。我要马上回去,准备一场祛除邪魔的佛事。告辞了,大人。”
“马荣,送宝月大士回去!”狄公吩咐道。然后他转向方班头:“派你手下的四个人,到东城门去取一架竹梯、两个暂时用的棺材,以及铁锹和更多的绳子。我们先起出尸体,然后是金锭,最后还要将地窖清扫干净。洪亮,你到外面院子里等着吧,这里的污浊空气快叫人受不了啦!”
狄公也来到庭院里,坐在官衙大灯笼光影下的一块大石上,洪亮则坐在一边的树桩上。从寺庙的围墙外传来了混杂的人声,刚才从东门跟随衙门队列来到山上的乞丐和脚夫们,急切地向卫兵们打听,谁被当作囚犯带走了。现在他们忙于议论案情令人意外的进展。
洪亮高兴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他试着把刚才对他而言出现得过快的种种事件理出个头绪来,却无法归纳在一起——狄公似乎特意留下了一些空白。但主要之处在于,狄公发现了失窃的国库御金,这肯定会使京城的朝廷权贵们对狄公青睐有加。这意味着有更好的官职提升,强似在这边远地区的荒僻小县!
“大人,你准备如何运送这批御金?”
“先在这里用油纸包裹好,洪亮,再用我的轿子运到衙门去。到那里后,要立即在有关证人在场的情况下,把分量确定一下。”
狄公沉默了。他把双手抄在宽大的衣袖中,抬头打量着凸现在夜空中的紫云寺对称而动人的轮廓。洪亮忧郁地拽着他稀疏的山羊胡,左手握住了右肘。片刻后,洪亮问:“下午大人摆弄纸片时,把杨茂德的放在了李珂的上面,难道那时大人就已经怀疑杨茂德在冒充李珂了?”
狄公回过头来打量了洪亮一眼。
“是的。假冒的杨茂德虽然对于绘画艺术有一套富有才智的理论,却画不出我要的李珂的真山水。那种理论其实每个文学之士都能谈上几句的。我出了高价订制山水中堂,一般我们见到的名画家就会当场在画室中挥毫泼墨,因为他要画的东西对他来说早已熟烂于胸。但假李珂借口要写生,最终却仍拿不出新绘制的画幅,只能用李珂以前的三轴旧作来滥竽充数,这不能不让人起疑。加上他又编了一套花言巧语来掩饰,说无法完成订制的新画是因为在兰坊城买不到上等纸绢,其实平素喜好丹青的三夫人告诉我,根本没有这回事。同时在与马荣去访问李珂家时,我也发现画桌上的颜料已干,调色盆里满是灰尘,这些都表明情况有诈。假李珂还告诉我说,杨茂德因酗酒闹事在外地被拘留了,所以不见踪影,这也足以引起我的疑心,虽然我承认马荣说得在理,那些小酒店掌柜经常信口开河。最后,这三天里接连不断发生命案,死了三个人,马荣又在黑夜荒寺里连续受到两次攻击,它显示案子出现了新的因素,这位一心想得到黄金的贪婪客,已迫不及待地要取出赃金,远走他乡,逃之夭夭。这就启发了我的推测,是否有人冒名顶替?因为虽然画家李珂和杨茂德因臭名昭著而为众人所知,但邻近的店家和商人害怕他人提出难堪的问题,所以实际上很少与之往来。因此,我有意把四个与案子有关的人物都叫来大殿,当着他们的面启动案桌,打开地窖。结果吴宗仁这四人漠然没什么反应,看不到有任何惊恐躲闪的痕迹,可见他们同窝藏御金、杀人害命的案子无关。剩下的元凶,也就只有假冒李珂的杨茂德了。”
洪亮点头称是。
“说不定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起作用。像杨茂德这类凶徒,把这个古老寺庙的荒废大殿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上,就是发现不了近在咫尺的地窖,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不错,是这样。”狄公补充说,“奇妙的宿命让杨茂德和李珂都没有机会打开紫檀木盒,看不到小玉绝命的那张小纸条,而相反,那紫檀木盒偏巧到了我手,且春云画的寺庙平面图又让我们得到,从寺庙平面图和紫檀木盒盖镶的那个‘寿’字的类似中,我悟到了地窖的位置和机关所在。更奇怪的是,杨茂德为了掩饰他拙于画艺,画不出我订购的新作,而为弥补可能造成的坏印象,却脱口说出了他是如何得到紫檀木盒的,全不顾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这个案子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狄公摇了摇头,开始抚摸他长长的络腮胡。
洪亮侧眼打量着狄公,犹豫再三,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问:“大人,那么紫云寺那个出没无常的白衣女幽灵,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唯独这个幽灵,你还没做出解释呢!”
狄公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定定地看着洪亮,沉着地说:“幽灵再也不会在紫云寺古刹游荡了,洪亮。那些和这个古寺密不可分的稀奇古怪的关系、神秘的和其他的东西,随着案子的结束,都解脱了,永久地解除了。哈,瞧,我们的马荣回来了!”看到虎背熊腰的马荣那张沮丧的脸,狄公警觉起来:“是否方景行的伤势恶化了?”
“不,大人。把宝月送回庵里后我刚去看过他,他正在好转。”
狄公站了起来:“好吧,马荣,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办。我们回到大殿里去把地窖打开,兵丁们很快就会带着起出两具尸体和黄金所需要的工具回到这里。”
狄公穿过了院子,他的两个下属跟在后边。
马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悲伤地告诉洪亮:“女人是善变的玩意儿。”
“人人都这么说。”洪亮心不在焉地答道。
马荣的大手抓住了洪亮的胳臂:“洪老爹哟,年轻人找年轻人啊!人从生活中学到教训,但它伤人心呀!”
洪亮蓦地回想起年轻的衙役注视春云的爱悦目光和春云羞红的脸,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快步紧走。
二十一
当天夜里,狄公处理因紫云古寺的发现而产生的紧急善后事务,一直忙到很晚。五十锭国库御金在兰坊四名德高望重的士绅到场做证下,小心翼翼地重新过了秤,估了价,并分装成五大箧,加盖官府印戳后封入县衙文案馆的密柜。护卫人员布置得空前严密,六名兵丁通宵达旦值勤守卫,以免再有什么闪失。次日黎明,马荣将和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准备押送黄金到高昌的安西大都护府。安西大都护使将亲自监护着将御金转运至京都。
狄公亲笔写信给大都护使报告情况。此时他钤章完毕,封好,告诉洪亮找一个官府正式场合用的大信封装起来。之后,他走到屋角的脸盆架,用冷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
“洪亮,这案子基本上就这样结束了。”狄公告诉洪亮说,“这杨茂德一案定在明天上午开审,估计他在公堂上谈不出更多新的东西。我想他会限于一般的悔恨,什么唆使沈三杀死李珂啦,他自己又杀死了沈三啦,还有割头匿尸以隐瞒文身刺青中古寺和黄金的线索啦,等等。他也会为杀害衙门兵丁而悔罪。但即使他充分意识到自己作的孽,也不能帮他减免根据法律应得的严厉惩处。等他被锁在大牢里时,他就该安静下来,听天由命了。”
狄公停顿了一下,从衣袖里拿出一把梳子,梳理起颔下和两鬓的胡须来。然后他严肃地看着洪亮,说:“洪亮,你已认识到,这案子仍然有个漏洞,需要再补一补的。我并不想进一步采取法治行动,但我的责任是把一切弄清楚。马荣还在紫云古寺里忙着,他要监督清理大殿地窖的工作。你要是不太累,今天就跟着我到城里去看一个人吧。”
“我非常愿意跟大人一块儿去,”洪亮平静地说,“但我担心这次做客,不见得有多愉快。”
狄公淡淡一笑。洪亮这位老家人,同他的脾气多么相投啊!
“谢谢你了,洪亮!我们就不必改换身份了。我们从县衙后门出去,雇一顶轻便的轿子把我们抬到城里去。”
抬轿的在关帝庙前让狄公和洪亮下了地。狄公付账的时候,洪亮向坐在庙门口石阶上的两个脚夫打听军营盘的便宜妓院在什么地方。两个脚夫一脸的轻蔑和嘲笑,告诉了他。
他们俩一道走到了贫民地域。街上一个顽童向他们指点了弯弯曲曲的小巷拐角上的旧军营。此刻这座摇摇晃晃的木头建筑的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浓妆艳抹的女人欠身向外,手中扇着俗丽难看的扇子,对过往行人叫嚷着拉客的行话。但街上的男人并不注意她们。他们三五成群,在议论紫云古寺发生的事。那些跟着狄公的卫队上山的乞丐和搬运工,赶回城里时就把消息传播开了。
狄公认出了马荣说过的装铁栏杆的拱形窗户,和再往前一点儿低矮黑暗的门洞。它使狄公联想起坟墓的入口。
狄公走下了几乎直立的台阶,洪亮跟在他身后。
街道上的喧哗被隔在外面了,取而代之的是地屋的阴暗死寂。狄公和洪亮两人下到台阶的底,先看到的是那个矮小的老侏儒“斗鸡眼”,他正缩在地窗的窗户台上,脑袋耷拉在双膝前的竹棍上。在地屋后部,烛光映照下,乞丐王伏在破木桌上的硕大头颅,昏沉沉地压在交互相叠的手臂上,看来他也在打瞌睡。
狄公和洪亮向破木桌方向走去。上方传来一阵震颤的声响,“斗鸡眼”尖声嘶叫起来:“‘和尚’,一个大胡子!一个大胡子!快醒醒!”
“斗鸡眼”正挥舞着竹棍,画出吓人的曲线。
狄公向老侏儒喝斥道:“休得啰唆!我是本县县令。”
“斗鸡眼”一听说,怕得要死,缩回到窗台一角,把瘦小的身躯贴紧在铁栏杆。
乞丐王也从桌子上抬起了头,他指了指他前面的椅子。
“请坐,狄大人。你肯定累了,人家告诉我你一晚上忙得不轻。”
狄公坐在竹椅子里,洪亮站在他身后。狄公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乞丐王庞大的身影、布满皱纹的宽阔的脸、沉稳的目光和高高的前额。然后他的视线落在刻着复杂符号的桌面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抚摸着自己僵直的膝盖,毕竟他忙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么,我有什么可以替县令大人效劳的呢?”对方问,声音浑厚有力。
“今日本县来拜会大师,正有一事请教,尚祈明示。”狄公拱拱手,答得很平静,“如果我没猜错,乞丐王雅号‘和尚’,并非虚词伪饰,不知是否如此?足下原本倒果真是出家僧人,只不过是紫云寺的最后一位关门僧人。那是在密宗仪式尚风行紫云寺之际。后来官府查禁紫云寺,你又建了清风寺,当然是和另一女尼共建的。因此我想你是寺庙建筑方面的行家高手。”
“和尚”缓慢地点了点头:“狄大人所言不差。久闻狄大人聪睿绝伦,果然一丝不爽。大人,你无须任何明示,不必请教任何人,更何须下民饶舌?只恐怕对大人无益。”
“足下能的,”狄公肯定地说,“只不过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请问,难道寺庙地窖的通气口就不安装栅栏网吗?那是为了防止老鼠钻进去。当然,我还没有提到兔子。”
“和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从他宽阔肩膀的不住颤抖上,才能察觉到他内心受到的震荡。半晌,他才抬起长长的、毛茸茸的灰眉毛,喃喃说道:“如此看来,你已经洞察隐情了。我刚才说了,狄大人聪睿绝伦,我要再说一遍,果真名不虚传。”
狄公冷冷道:“你忘记栅栏网了,‘和尚’,同时你也犯了一个更严重的错误。你放进木盒里的纸条上写的东西全都是破绽。一个又饥又渴即将丧生的姑娘会把年份加在她求救的纸条上?我一下就发现那绝不可能。等我明白了盒上的玉饰有意暗示她被禁锢的地方时,我更确信这是个精心安排的圈套。就算她在地窖的垃圾堆里能找到这样一个檀木盒,就算她随身带着火绒盒能点燃那些蜡烛,但任何一个神志清醒的人都不会相信,一个坠入深渊、命如游丝的弱女子,还能从容地精心设计如此这般的一个哑谜。”狄公指着桌面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有的人成天成日地琢磨有魔力的文字,这种哑谜倒有可能出自这类人的不正常头脑。”
“请问大人,为什么我要伪造一个垂死姑娘的信息?”
“为了讹诈谋杀她的凶手。你派了手下一个老乞丐,带着那个紫檀木盒去见李珂,让他告诉李珂那木盒是在紫云寺后山坡上的一个兔子洞附近发现的。兔子洞暗示的是通风口,意思是警告他,他的杀人罪已经有人发现,他加害的小玉跌进地窖时并没有死,挣扎着在最后时刻用自己的鲜血写下了呼救的信息,并且从通风口扔了出来。‘和尚’,对我来说,这意味着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实,也就是说,送盒子的人知道这是谋杀。然而李珂本人只是把小玉推下地窖,盖上石板门就离去了,并没有验证一下跌下地窖有没有送了她的命。‘和尚’,回答我,你是怎么发现小玉在古刹中遇害的呢?”
“和尚”没有立即回答,看上去像是陷入了茫茫然之中。最终他说话了,嗓音变得相当微弱:“塔拉死了,我也是快死的人了,为什么我还要隐瞒真相呢?初十那天晚上塔拉在紫云寺里,她被一种神秘的纽带束缚在大殿中心的莲花上了,这圣洁的莲花是生命之源的永恒表征,因不断的祝佑而具备了神性。每个月圆之夜她都会出现在那里。是她目睹了那可怕的一幕,她看着李珂把小玉姑娘推下了地窖。塔拉后来告诉了我。她没有追问李珂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始终不喜欢问问题……”
狄公插了一句:“前天她问问题了。我的部下马荣找她时,她求卦问卜征询了她供奉的神魔,答案她转告了马荣:小玉初十身亡,因摔断脖颈而死。这个答案是正确的,今天晚上我已检查过她的遗体。塔拉的神魔也告诉她,她将在今天亡故,结果证明也是正确的。”
“和尚”慢慢地摇了摇他巨大的头颅。
“塔拉是强壮的,比我,比李珂,比杨茂德都强壮,但她的神魔比她更强壮。她通过一种奇特的超越生死界限的仪式,嫁给了她的神魔。但李珂把她从我的手中夺了过去。适才你说我编造出小玉的消息是为了讹诈,没错,只不过我是为了重新夺回塔拉。我要吓唬他,要他交出黄金,这样塔拉就会重新回到我的怀抱。仅次于她的神,她又属于我。
“第二天我派了‘斗鸡眼’,就是窗台上我那个老部下,去李珂的住所,叫他到我这儿来。但李珂显然不明白,他没有来。”
“你不应当把紫檀木盒涂上污泥。杨茂德应的门,接下的木盒。这样一来,杨茂德也好,李珂也好,都没有再看那木盒一眼,就把它扔进了垃圾筐,以后又糊里糊涂地卖给了古董商,我又从古董商手里买了下来。最初——”
“和尚”举起了他的大手。
“够了,大人,那该死的木盒子谈得够多了。我们来谈谈李珂吧。塔拉扔掉李珂了,就像人嚼甘蔗咽下甜汁吐掉甘蔗渣一样,把他给扔掉了。她又要了杨茂德。有一天她来看我,说你们在追查她,但无关紧要,杨茂德现在已知道黄金藏在哪里,他杀了李珂和李珂的帮手沈三,她要和杨茂德一起逃到境外去。时机正合适,因为信奉她的人转而反对她了,她的神也准备要她死,好同她永久结合。但她这一次不相信她的神了。她说的时候哈哈大笑。而现在,她死了,神笑到了最后,大人。永远如此。”“和尚”说毕,两眼冷漠地望着空中。突然他迅速瞥了狄公一眼,问:“你们如何处置塔拉的尸体?”
“遗体焚烧了,抛撒了骨灰。这是她的遗愿。”
乞丐王伸出两只大手,做了个绝望的姿势。
“那意味着我失去她了,永远失去了。风将把她的骨灰吹撒在原野上,它们将变成一个白女巫,凌风凭虚而行,白净的,赤裸的,骑在黑骏马上,旁边是她的主人红色魔神。当狂风吹来横扫过沙漠时,他们一道驾驭狂风;胡人听见她的叫唤时,就会在帐篷中瑟瑟发抖,连连祈祷。”
“按照规定,”狄公干巴巴地说,“没有亲属的死者骨灰,是要抛撒掉的。”
“你不相信我上面说的,对不对?”
“既非全信,也非不信。你问了个没意义的问题。‘和尚’,你告诉我,紫云寺藏有的盗来的国库御金来自何处?”
“我不知道,塔拉知道,但她从未对我说过。有人在去年把黄金藏在那里的吧。在我的时代,还没有在那里。”
“是这样。那么李珂和塔拉是在紫云寺内碰的头?”
很长一段时间“和尚”保持着沉默。他的大脑袋耷拉着,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桌面上那些奇特的符号上画来画去。最终他开了口:“李珂是个饱学之士和出色的画家,但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实在太多了。大人,有些事,甚至像你这样的睿智之人,也不知为妙。所以我只告诉你一点儿事。二十年前,那时我四十岁,塔拉只有二十岁,我们本是紫云寺的男女主司祭。过了五年,官府查封了紫云寺,我们佯装放弃密宗信条,而在清风寺秘密进行祭祀行大法,并且将所有的神秘仪式都做了改头换面。我们懂得那么多的密宗经典、神誓、秘诀、咒语,懂得那么多的男女化合的诀窍和生死之初的奥秘,但我们不懂,人注定了要坠入轮回。就在你以为已经到达目的地,掌握了最高的生存智慧的瞬间,突然你会发现,你恰好回到了你自己的出发点。塔拉,这个密宗的最高女司祭,坠入了情欲之海,迷恋上了大画家李珂,离开了我。”
突然,“和尚”放开嗓门儿,纵情大笑起来,笑声在狭窄的地室里空空洞洞地回荡着,窗台上的老侏儒不安地前后摇晃起来。忽然笑声又中止了,“和尚”恢复了平静。他忧郁地说:“你不笑,大人。你是对的,因为最后的大笑还没来到。你会想,我,秘传爱欲的最高司祭,会愚蠢地对她嗤之以鼻,然后走自己的路,你是这样想的吧?不。当她离开清风寺到城里去时,我求她不要离开我。大人,我求她!”他以一种超出常人的努力,用他肌肉饱满的双臂,把自己的身躯支撑起来,叫喊着,“现在笑吧,大人,笑吧!笑话我!笑话我呀!”
狄公平视着他焦躁不安的双眼:“我不知道塔拉对你是怎么感觉的,‘和尚’,但我知道,她依然爱着她的女儿。昨夜她引诱我的部属马荣到紫云寺后墙某处,杨茂德打算在那里推倒墙头压死他。但在最后的关头,她发现你的女儿春云紧随在马荣身后,便举起双臂提出警告。由于她做出的那个奇特手势吓到了我的部下,两人因此而逃过一劫。”
“和尚”的目光往别的方向游移开去。
“我曾希望,”他的声音低沉了,“一旦杨茂德黄金到手,塔拉就会抛弃他,就像抛弃李珂一样。我也曾希望,我能让她同她那个可怕的神魔断绝关系。尽管生命的火花已在我身内熄灭,我仍然熟知那些难以命名的祭祀仪式,了解那些无法言述的符咒魅力。”他从胸膛的深处,沉重地呼出一口深深的叹息,“是的,我希望把她从神秘的契约中解脱出来,带着她和我们的女儿越过边界,回到我们的族人中间,再一次在广阔的漠漠荒野上驰骋,驰骋……驰骋,从白天到黑夜,在沙漠澄净清新的空气中驰骋!”
“我还记得,”狄公缓缓地说,“我对杨茂德说过,从队列中挣脱出来的马,会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在原野上漫游,但感觉孤独和疲倦的一天终会到来。那时候它就会发现自己是彻底孤单和迷失方向了——风抹平了前行的车辙,马车早就消失在地平线之外了。”
但“和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看来并没在听狄公说些什么。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非常柔和。
“塔拉没有她的神,也就缩成一个空壳了,就像我一样。虽然神魔允许我们自由地享用我们意欲享用的一切,但他们从不让消耗掉的东西又回来。然而两个相爱的成了空壳的老人,至少可以一块儿等待死亡。但我已经失去了塔拉,只能孤单地一人等了。不过不用等太久。”说着,“和尚”嗓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含混不清。他抬起头,嘶哑地低语着:“太晚了,大人,你最好走吧,走吧……除非你打算逮捕我,或者……或者把我投入监狱……”
狄公站起身来,摇摇头说:“案子已经完全了结了,用不着再有任何举措,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告辞。”
他走上石阶,洪亮跟在身后。那个绰号叫“斗鸡眼”的老侏儒蹲坐在窗角,把污迹斑斑的黑色长袍紧紧地裹在身上,然后躬起肩膀,缩起光头,就像一只烦躁不安的乌鸦栖息在窗台上。
张弘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