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大唐狄公案·陆》(1)
铁针奇案
一
狄公穿着厚厚的毛皮衣,蜷坐在他书斋内书案后的椅子里。他戴着带耳套的老皮帽,但仍感觉到吹进宽敞屋子里的寒气。
他看着坐在桌前凳子上的两名年长副手,说道:“这风可是连最细微的缝隙也能吹透。”
“大人,这风是从北面的沙地直吹过来的。”长着磨损的胡子的老者答道,“我叫侍从往火盆内多加些炭火。”
他起身快步朝门走去。狄公皱皱眉对另一位说道:“陶干,你对这北风似乎毫不在意。”
那位瘦削者把双手往拼羊皮袍子的袖子里拢了拢,微笑着说:“大人,我拖着这副老骨头走南闯北已有多年,因此无论冷暖干湿,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况且我有这件鞑靼羊皮袍子,这比那些昂贵的毛皮衣服要好得多!”
狄公思忖,他可是几乎没见过比这更破旧的外衣了。他知道,他这名诡计多端的老副手是十分节俭的。陶干以前是名漂游四方的骗子,九年前狄公任汉源县令时,帮陶干化解了一个尴尬,此后这名骗子便改过自新,要求给狄公当差。自那以后,陶干凭借对黑道情况的熟谙与对人情的洞悉了解,常在破解棘手案子时给予狄公很大的帮助。
洪亮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提着满桶闪红光的炭火的衙役。洪亮把炭火倒进书桌边的铜火盆里,擦了擦瘦削的双手,重又坐下,说道:“大人,这间书房太大了!我们以前从未有过十六尺见方的书房。”
狄公看着支撑着年久发黑的高大天花板的粗重木柱子,对面是糊着厚厚油纸、隐隐透出外面庭院内积雪白光的窗户。
“可别忘记了,洪亮,”他说,“三年前这个衙门是我们北军的元帅府。军队总喜欢大空间的!”
“元帅他现在的地方也够大的!”陶干说道,“两百里外的北地,就是那冰冻三尺的沙漠!”
洪亮道:“我觉得京都的吏部可是落后几个年头了。他们派大人来此时,显然认为北州仍是大唐的北疆。”
“你也许是对的。”狄公苦笑道,“尚书大人把委任状递给我时,他很客气但有点儿心不在焉地说道,他相信我会像在兰坊时那样处理蛮夷事宜。可是在北州,我们离蛮夷部落边境尚有三百里之遥,中间还有十万雄兵。”
老参军愤愤然扯着胡子,随后起身朝房角处的茶炉走去。洪亮是狄家老仆,自狄公小的时候便一直照料狄公。十二年前,狄公被初次任命为蓬莱县令时,洪亮不顾自己年迈,坚持要陪在狄公身边。狄公封了他官职,委任其为衙门参军。这位老人家对狄公和狄家忠心耿耿,是狄公最值得信赖的谋士,狄公可以毫无保留地和他谈论所有问题。
狄公感激地接过洪亮递给他的一大杯热茶。他双手焐着取暖,说道:“不管怎样,我们不能抱怨。这儿的民众十分刚毅坚强、诚实勤劳。在我们到此的四个月间,在日常政务之外,我们只接到几起斗殴的案子,马荣和乔泰很快便将它扪处理掉了。而且,不得不说,巡逻队处理北军在本地的开小差者和其他事情时,效率也很高。”他慢慢地捋了捋长胡子,“不过,”他继续道,“还是出了十天前廖姑娘的失踪案。”
陶干说道:“昨天我见过她父亲——老行会头儿廖会长。他又问及是否已有廖莲芳的消息。”
狄公放下茶杯,皱着眉头道:“我们调查了集市,也向本州府所有的军政要员发了关于她的公函。我想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
陶干点点头。
“我认为廖姑娘失踪的案子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陶干说,“我仍相信她是跟秘密情郎私奔了。到时候,她会抱着胖娃儿,身边跟着难为情的丈夫一起露面,来恳求老父亲的原谅。”
“但要记住,”洪亮说道,“她已定亲要嫁人了。”
陶干只是冷冷一笑。
狄公说道:“我同意,那情形确是很像私奔。她与女仆同去集市,站在拥挤的人群中观看鞑靼人耍狗熊,突然间便不见了。在人群中是无法绑架一名姑娘的,人们自然会认为她是甘愿失踪的。”
远处传来铜锣低沉的回声。狄公站起身来。
“衙门早堂要开始了。”他说,“不论如何,今日我要再查看廖姑娘的案卷。失踪的事总是令人心烦,我宁愿干脆查件谋杀案!”
洪亮帮他穿上官袍。狄公又道:“不知马荣和乔泰为何仍未打猎归来。”
洪亮回道:“昨夜他们言及清晨要去捉那匹狼,会赶在早堂前回来。”
狄公叹了口气,脱下暖和的皮帽,换上黑丝官帽。他正要朝门口走去时,班头走了进来,急促地禀报说:“大人,众百姓群情激动!今晨在东南区一妇人被残害了!”
狄公停住脚步,转向洪亮,严肃地说:“洪亮,我刚才所云实在愚蠢!人切不可轻言谋杀。”
陶干脸呈忧色,道:“希望并非是那廖莲芳姑娘!”
狄公一言不发。在穿过连接内室和公堂后门的过道时,他问班头:“可曾见到马荣和乔泰?”
“大人,他们刚刚回来。”班头回道,“集市护卫刚才冲进衙门报告了发生在某酒店的斗殴。因他迫切要求协助,大人的两名侍卫即刻便策马随他去了。”
狄公点点头。
他推开门,拉开门帘,步入公堂。
二
狄公在平台上的公案后坐定,环视着大堂上的一百多名百姓。
六名衙役三个三个地分两排站在案前,班头侍立于一旁。洪亮和陶干已在狄公椅背后的老位置站定,年长的书吏则正在摆放毛笔。
狄公正待拿起惊堂木,公堂入口处来了身穿整洁皮袍的两人。他们挤过人群,一些人还问他们些什么。狄公向班头示意了一下,班头很快穿过人丛,把刚到的两人领至公案前。狄公将惊堂木在桌上重重一拍。
“肃静!”他高声喝道。
一时间公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着跪在案前砖地上的两人。年长些的长得瘦削,留着尖尖的白胡子,脸色憔悴而枯槁;另一人则体格魁伟,长着一张圆阔的脸,多肉的下巴四周留着稀疏的络腮胡。
狄公宣道:“北州衙门晨班升堂。本县点名。”
职司人等照例应了名后,狄公在座上俯身向前,问道:“何人向本衙申告?”
年长些的恭敬回道:“小人叶平乃一纸商;我边上乃兄弟叶泰,在店内帮衬。我等向大人报案,妹夫古董商潘峰残杀其妻,恳求大人——”
“那潘峰何在?”狄公打断他。
“禀大人,他于昨日逃城而去,但我们希望——”
“一切从头讲来!”狄公打断道,“先讲凶杀是何时及如何发现的!”
叶平开始陈述:“今天一大早,我兄弟去潘家。他反复敲门,却无人应答。他担心出了什么意外,因为这个时候潘峰和妻子总是在家的,故而他急跑回家去——”
“停!”狄公插话,“他为何不先向左邻右舍打听是否曾见过潘峰夫妇出门?”
叶平答道:“回大人,他们家在一条十分冷僻的街上,潘家两旁的房舍均是空宅。”
“讲下去!”狄公道。
“我俩一起回到那儿,”叶平继续讲,“那屋离我家只隔开两条街。我们又敲门并大声叫喊,可仍无人应门。我因对那地方了如指掌,遂快速沿房屋绕过去,爬过墙,进到后宅。卧房的两扇格栅窗是开着的,我站到兄弟肩上朝里看去,我看见……”
叶平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哽住了。天气寒冷,他的眉上却还滴下汗来。他控制住自己,继续讲道:“大人,我瞧见靠墙炕上我妹子裸露的身躯,满身是血。我惊叫一声,因双手松开铁窗栅而摔到地上。我兄弟扶我起来,然后我们飞奔去里正家——”
狄公一拍惊堂木。
他厉声说道:“原告平静下来,有条有理地讲!从窗户见你妹子身上满是鲜血,你如何知晓她已死去?”
叶平并未回答,全身因剧烈的抽泣而颤动。他猛然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人,那身体没有头!”
挤满人的公堂上蓦然一阵死寂。
狄公往椅背一靠,慢慢捋了捋长须,说道:“请往下讲。你刚才言道去见了里正。”
叶平用较为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在街角遇见了他。我向他报告了所见之事,我们担心潘峰可能也已被害,因此请求获准去把门砸开。没想高里正却说昨日中午时他见过潘峰,当时潘峰身背一皮包袱沿街快步走去。我们真是怒不可遏!潘峰说要离开北州城几日。大人,那混账杀了我们妹子逃走了!恳请大人抓住那万恶的凶手,给我妹子报仇!”
“高里正何在?”狄公问道。
“大人,我们求他陪我们一同来衙门。”叶平哭诉道,“可他拒绝,说是他得把守着房子,以确保没人去搅乱那里的东西。”
狄公点点头,低声对洪亮道:“总算这个里正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对叶平说:“书吏现在将你的控诉念出来,如记录正确无误,你等在上面捺下手印。”
年长的书吏把记录宣读出来,叶氏兄弟称其无误。他们在上面按上手印后,狄公发话:“我和手下将即刻前去案发现场,你和你兄弟也一同前往。不过去之前你先为书吏详细描述潘峰的相貌,以便予以通缉。潘峰仅先逃走一晚,且路况甚糟,我确信很快就能将其捕获。请相信本县会将杀你妹子的凶手绳之以法。”
狄公又将惊堂木一拍,宣布退堂。
回到内书房,狄公走到铜炉边。他边在火上烤手,边对洪亮、陶干道:“我们在此等候,等叶平讲完对潘峰的描述。”
洪亮说道:“那被割下的头真是蹊跷。也许叶平被房内朦胧光线所挡未看清楚,或那妇人的头可能被被角遮住也未可知。”
狄公道:“我们很快便会亲见出了何事。”
书吏手拿对潘峰的详细描述走了进来,狄公迅速写出布告,并给附近的驻军哨所指挥官起草了一份便条。他命令书吏:“此事即刻去办!”
狄公的大轿在天井备办停当。狄公上了轿,请洪亮与陶干一起坐进去。八名轿夫,前四个后四个,把轿杠抬在肩上,迈着有节奏的步子出发。两名衙役骑马走在前面,班头同另外四人跟在后面。
他们进入自北而南穿越北州城的大街,前面的衙役敲着小铜锣高叫着:“回避!让道!县令大人驾到!”
大街两侧店铺林立,街上行人甚多。这队人马前来时,行人恭敬地让在两旁。狄公一行人从关帝庙前经过,拐了几个弯,来到一条笔直的长街。街左侧为一排有格栅小窗的仓房;右侧系一排长高墙,每隔一段,墙上便开出一扇窄门。狄公一行人在第三扇门前停下,已有一小群人站在那里候着。
轿夫们落下轿。一脸面宽阔、长相聪明的男子走上前来,自我介绍是东南区的高里正。他恭敬地扶着狄公下轿。
狄公朝街两头看了看,说道:“此处可是相当荒僻啊!”
里正答道:“前些年北军在此驻扎时,对街的仓房用来储放军需物资,这一侧为八套住房,供军官们居住。现今仓房空关,而军官们撤空的宅院则搬来了几户人家,潘峰夫妻便在其中。”
陶干高声道:“天晓得一名古董商为何会选中如此偏僻的居住地!此地连一块豆饼都卖不出去,更不用说值钱的古董了!”
“的确如此。”狄公说道,“里正可知为何?”
“回大人,潘峰常把货物带去客户家中。”高里正回道。
街上刮来一股冷风。
“领我等入内!”狄公不耐烦地命令道。
众人首先看到一空荡荡的大天井,四周是平房。里正解释道:“此处被分为几进三户。中间一屋住着潘家,其余两间已空关了一些时候了。”
他们径直穿过天井进了一扇门,来到大厅,厅内稀疏地摆放着几把廉价的木椅和几张桌子。里正领众人穿过另一座更小的天井。天井中央为一口井及一张石凳。里正指着对面的一扇门说道:“中间为卧室,左边是潘峰的作坊,后面是厨房,右边则是储藏室。”
见卧房门敞开着,狄公迅即问道:“何人进去过?”
里正回道:“大人,无人进去过。我等砸开大门后,我便不让手下人进到比这天井更里处,这样犯罪现场才能保持原样。”
狄公点头赞许。进了卧室,他看到左侧几乎完全被一张大炕占去,炕上是一床厚实的被子。一妇人赤裸着身躯躺在上面。尸身仰卧着,双手被绑在身前,双腿僵硬地朝外伸着。颈部断口处撕裂的肉呈不规则状,尸体及被子上均沾满了干血。
狄公飞快地把目光从这令人作呕的景象上避开。两扇窗户间紧靠后墙有个梳妆台,一条毛巾就挂在镜子上,在开着的窗户所吹进的冷风里飘动着。
“进来,把门关上。”狄公对洪亮和陶干说道,接着命令高里正:“在外守着,不得让人打搅我们!叶氏兄弟来时叫他们在厅内等候!”
里正带上门走出去,狄公开始察看房内其余各处。炕对面靠墙堆放着四只常见的红皮衣箱,里面放置四季的衣物,近旁的墙角有张小小的红漆桌子,除此及两只凳子外,房内便空无他物。
他的目光很不情愿地转回到死尸上,接着说道:“没有看到受害人丢弃的衣服。陶干,查查那些衣箱!”
陶干打开最上面的一只,说道:“大人,此箱内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狄公粗声命令道:“把四只箱子都查一下!洪亮帮你一起找。”
两人开始忙碌起来。狄公仍站在卧房中央,慢慢捋着胡子。由于门已关上,毛巾在镜子上垂了下来。他注意到毛巾上也沾着血迹。他想起许多人认为看到镜子中反照的尸体会倒霉,显然凶手也是此类人。陶干叫了声,狄公急忙转过身去。
“我在第二只箱底的暗格内找到了这些珠宝!”陶干一边说,一边给狄公看两只镶着红宝石的漂亮金手镯以及六根足金发针。
“呵,”狄公道,“我想古董商有机会便宜买到那些东西。放回原处,这房间得封起来。我对失踪的那些衣物比对那些珠宝更感兴趣!我们去查看储藏室。”
看到室内堆满大大小小的包装箱,狄公说道:“陶干,你把那些箱子都查一遍!记住,除衣服外,我们还要寻找不见了的头!我和洪亮先去作坊。”
潘峰那不太大的作坊靠墙摆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碗、玉器、雕像及其他小件古董。房中央的方桌上堆满了瓶子、书和一大批各种尺寸的毛笔。在狄公示意下,洪亮打开大衣箱。里面只有男人的衣物。
狄公拉开桌子的抽屉,扫视着里面的东西。“看!”他说道,手指着几扎旧币间散放着的一堆银子,“潘峰离去时十分仓促!他既未带珠宝也未带银钱!”
他们察看了厨房,但未发现有用的东西。
陶干进来,边拍着袍子边说道:“那些箱子内有大花瓶、铜器及其他古董。每样均沾满灰尘,至少有一段时间没人动过了。”狄公困惑地看着两位随从,同时捋着腮边胡子。
最后他说道:“这情形很有意思。”他转身离开屋子,两名随从紧随其后。
高里正以及衙役、班头、叶氏兄弟一起在厅内等候着。他们向狄公躬身施礼,狄公点头示意,然后命令班头:“命两人拿抓钩在那口井内打捞。另取一副担架及一些毯子,将尸体运去衙门,然后将三间房封起,留两人看守待命。”
他叫叶氏兄弟坐到他桌前,洪亮和陶干则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
“你妹子确实被害了。”狄公严肃地对叶平说道,“她被割下的头毫无踪迹。”
叶平叫道:“潘峰那混账把头带走了!高里正看见他提着一只皮袋,里面装一圆形物件!”
“你如何遇见潘峰、他说了些什么,详细道来!”狄公对里正命令道。
“我遇见潘峰沿街朝西急急走去,”里正回道,“我问他:‘潘掌柜,何事如此匆忙?’他甚至未曾停下来讲些客套话,仅是咕哝几句说是要出城几日,然后便擦身而去。尽管未穿皮外套,他看上去却脸色发红。他右手提着一只皮袋,里面装着鼓鼓囊囊的物件。”
狄公思忖了一会儿,问叶平:“你妹子可曾跟你讲过潘峰虐待她?”
“呃,”叶平迟疑了一下,回道,“大人,实话跟您讲,我一直认为他们过得甚是和睦。潘峰是个鳏夫,比她年长得多,有个成年儿子在京城做活计。两年前他和我妹子成婚。我一直认为他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尽管有些沉闷,且经常抱怨身体不好。这个狡猾的畜生必定一直在糊弄我们!”
“他可没骗过我!”叶泰突然脱口插话道,“他是个卑鄙讨厌的人……我妹子常诉称遭他殴打!”
叶泰松弛的脸颊气得一鼓一鼓的。
“你为何从未跟我讲起?”叶平吃惊地问道。
“我不想让你担心。”叶泰闷声答道,“现在我要全部讲出来,我们会抓住那狗彘的!”
狄公问:“今日一早你为何去找你妹子?”
叶泰犹豫了一会儿,回道:“哦,我只想要看看她过得怎样。”
狄公站起身。
“到衙门再听你详细讲来。你所讲的要记录在案。”狄公粗声说道,“现在我们返回衙门,你们两人也一起去看看验尸的情况。”
高里正及叶氏兄弟引狄公上了官轿。
他们又从大街上经过。一名衙役骑马来到狄公轿窗旁,用马鞭指着说道:“大人,那便是仵作郭大夫的药房。小人是否要去叫他赶赴衙门?”
狄公看到一间虽不大但整齐的店面。店招上写着两个大字——“桂园”,字写得甚好。
狄公道:“我亲自跟他讲。”他下了轿,又对两名随从道:“我总是喜欢看看药房。你们在外面候着,店铺不甚大。”
狄公推开门,迎面而来一股草药的芳香气味,甚是和顺。
一罗锅儿站在柜台后,正用一把刀专心地切着一种干枯的植物。
他抬眼见是狄公,立刻从柜台后出来,深深鞠躬。
“小人药师,鄙姓郭。”他用令人惊讶的低沉而圆润的嗓音说道。
他身高仅四尺,却有着非常宽厚的肩膀,一颗大头上头发长而凌乱,双眼出奇地大。
狄公说道:“我尚未得到机会叫你验尸,不过已听说了你的医术,便利用此机会进来看看。你可能已听说一妇人在东南区被杀,我要你去衙内验尸。”
“大人,我即刻便去。”郭大夫说。看着架子上堆放着的瓶罐及一堆堆的干药草,他又带着歉意说道:“大人,小店破旧,凌乱得很。”
“恰恰相反,”狄公友善地说道,“我觉得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他站在偌大的黑漆药柜前,众多小抽屉上用白色清秀小字刻了名称,狄公看了几个,“你这里各类药物十分齐全,居然还有月亮草,那可是十分稀有的。”
郭大夫热切地拉开狄公讲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块包着的薄干根,仔细地解开绳子。狄公注意到他有着长而灵巧的手指。郭大夫道:“此种药草只在北城门外的高崖上生长,故而此地百姓称那山崖为药王山。我们在冬季时从雪下摘采。”
狄公点头。“冬天其药效最佳。”他说道,“此时所有的汁液均集于根部。”
“大人精于药道!”郭大夫说道,十分惊讶。
狄公耸了耸肩,答道:“我爱读古时药书。”他觉得有东西在脚边移动,低头看到一只小白猫。小猫一瘸一拐地走开,开始用背蹭着郭大夫的腿。郭大夫小心地抱起白猫,说道:“我在街头发现了它,它当时断着一条腿。我给它上了石膏,可惜接得不甚好。我应该请拳师蓝涛奎来治,他的接骨术很高明。”
狄公道:“我手下说起过他。据说他是他们见过的最棒的拳师和摔跤手。”
“大人,他是个好人。”郭大夫说道,“像他那样的人可不多。”
他叹了口气,把猫放了下来。
店后的蓝门帘被拉到一侧,一位瘦长的妇人托着茶盘走了进来。她躬着身,优雅地给狄公敬茶。狄公注意到她有着一张端正、仔细修饰过的脸,虽未施粉黛,脸却似纯白玉般光滑洁白。她的头发简单地盘成三圈,脚后跟着四只大猫。
狄公道:“我在衙门见过你。听说你把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
郭夫人又躬身回道:“大人过奖了。牢内无甚大事,除了不时从北边漂流来的女随营外,狱内空无一人。”
狄公惊讶于她那矜持而又十分礼貌的说话模样。
狄公啜饮着上等茉莉花茶之际,郭夫人仔细地在丈夫肩上披上一件皮毛大氅。在她为他打结时,狄公留意到她看丈夫时那深情的目光。
狄公着实不愿离去。在看到冰冷的谋杀现场那令人作呕的景象后,这家小店平和的氛围、四处散发着的甜甜药草芳香,实在是令人愉悦的调剂。狄公遗憾地吁了口气,放下茶杯道:“我得上路了!”
他走到外面,上轿打道回衙。
三
在内书房,狄公见书吏正在候着他,洪亮和陶干则忙着侍弄屋角的茶炉。狄公在案后坐下。书吏恭敬地站在一侧,将一叠文书放在桌上。
“传总管!”狄公命令道,同时开始翻看文书。
总管进来。狄公抬头道:“班头不一刻会把潘氏的尸体带至衙内。不许闲杂人等围观,验尸也不公开进行。叫你手下在此处偏厅帮郭大夫打点一切,命衙卒除衙内人员、死者的两兄弟及东南区里正外,不许放进任何人。”
洪亮给狄公递上一杯热茶。啜饮几口后,狄公淡淡笑道:“我们的茶与方才在郭家药房喝的茉莉花茶差远了。这郭氏夫妇看来虽不甚配称,可他们在一起似乎很快乐!”
陶干道:“郭氏乃一寡妇。我记得其前夫是此处的肉贩王屠,五年前一番狂饮后死去。我得说那妇人运气好,听说王屠乃一卑劣放荡的家伙。”
“真的是。”书吏补充道,“王屠还在市场后的窑子里欠下一屁股债。他的寡妻卖掉店铺,还只够偿还别处的债务,因此窑子老板硬要她卖身为仆来偿债。不过其时老郭插手此事,他付了钱,并同她成了婚。”
狄公在面前的文书上盖上了衙门大印,他抬头说道:“她似乎是个有教养的女人!”
“大人,她跟老郭学了许多药理。”书吏道,“现在她是个挺好的女大夫了。起初人们对她那般随意地抛头露面不表赞同,因她已为人妇了。不过现今人们则非常乐意,因为她医治女病人比较方便,而男郎中只能给妇人把脉治病。”
狄公将文书递与书吏,道:“我很高兴她是女牢头。通常那些女犯乃可鄙的恶妇,为防止她们虐待及欺骗同狱中人,必须十分关注她们。”
书吏打开门站在一边,让身高肩阔、穿着厚厚皮骑射服、头戴有耳盖皮帽的马荣和乔泰进来。
狄公热切地看着他们大步走来。早先两人曾为劫匪,人称“绿林兄弟”。十二年前,狄公去赴第一任县令时,他们在一条偏僻小径上袭击狄公。然而他们被狄公那无畏的人品所折服,从此摒弃打家劫舍的生活,在狄公案前效力。随后的岁月里得以证明,这身强体壮的两人在拘捕危险罪犯及完成其他有风险的任务时帮助甚大。
“出了何事?”狄公问马荣。
马荣边松开脖领,边笑着回道:“小事情,大人!两帮人在酒店争吵。我和乔兄弟赶到时,他们正要动刀斗架。我们两人让他们清了清脑子,不久他们便都安顿回家去了。我们带回了四个领头的。若大人准许,我们可让他们在牢里过上一夜。”
狄公道:“准许。顺便问一下,你俩可曾抓到农夫们投诉的那只狼?”
“大人,抓住了。”马荣回道,“那可真是场大猎!我们的朋友楚大远先发现了那家伙,那是一只大畜生。可当他慢慢将箭上弦时,乔泰已一箭直射中那只狼的咽喉。大人,他射得真准!”
“楚大远故意慢慢摸箭,给了我机会!”乔泰淡淡一笑,说道,“他可是名出色的弓箭手!”
“况且他每日勤练。”马荣补充道,“常看见他每日在雪地里对着真物般大小的目标练习。他边策马围着它们驰骋边施射,而且几乎箭箭射中头部!”
马荣钦佩地吁了口气,接着问道:“大人,人们议论纷纷的那件凶案怎样了?”
狄公脸色一沉,说道:“那是件令人作呕的凶案。你们去侧厅瞧瞧我们可否开始验尸了。”
马荣和乔泰回来报说一切就绪,狄公便起身去到侧厅,洪亮与陶干跟随在后。
班头与两名衙役站在一张高桌旁候着。狄公在桌后坐下,四名随从在对面墙边排开。狄公命叶平兄弟与高里正一起站在墙角。三人躬身施礼,狄公点头示意,然后向郭大夫点了一下头。
罗锅儿郭大夫揭开盖在地上芦席上的毯子。狄公第二次朝那具无头尸看去。他叹了口气,拿起毛笔在公文上填写,边写边高声念道:“潘氏之尸,年龄?”
“三十二岁。”叶平用哽噎的嗓音说道,脸色死一般苍白。
“验尸开始!”狄公下令道。
郭大夫拿块布在身边铜盆内的热水里浸了一下,开始擦湿妇人死尸的手。他小心地松开绳子,接着试着移动尸臂,但尸体十分僵硬。他将银戒从尸体右手上摘下,将其放在一张纸上,然后仔细擦拭尸身,一寸一寸察看。好长一段时间后,郭大夫将尸体翻过身来,将背上的血迹也洗去。
与此同时,洪亮低声迅速地将所了解的凶案情况一一道与马荣和乔泰听。此刻马荣屏住了呼吸。
“看到背上那些鞭痕了吗?”他愤愤地对乔泰嘀咕道,“等我抓到那混账,看我怎么收拾他!”
郭大夫察看颈口伤痕许久,最后终于站起身来报告说:“此系一已婚妇女,无生育过的迹象。皮肤光滑,无生育斑或旧伤疤。无伤口,但手腕有被绳子捆绑的伤痕,胸部及上臂有瘀伤,背及臀部有鞭痕,显系鞭打所致。”
郭大夫停了片刻,让书吏记录下那些细节,然后继续道:“颈部伤口系一大刀痕迹,我猜测应是厨中所用的切肉刀。”
狄公愤怒地抓着胡子。他命书吏将郭大夫的报告读出,然后让郭大夫在上面按上指印。狄公命郭大夫将银戒交与叶平。叶平好奇地看了它一眼,然后道:“红宝石不见了!我敢肯定,前日我见到妹子时它仍在上面的!”
“你妹子不戴其他戒指吗?”狄公问。
叶平摇摇头。狄公继续道:“叶平,现在你可将尸体领回,将之临时安放在棺木内。被割去的头尚未找到,既不在屋内也不在井里。我向你保证我将尽力抓住凶犯,并找到尸头,到时一同入棺落葬。”
叶氏兄弟默默作揖致谢。狄公起身回到内书房,四名随从跟随在后。
进到宽敞的书房内,尽管身穿厚实皮衣,狄公仍冷得发抖。他对马荣厉声道:“在炉内多加些炭!”
马荣忙碌着,众人坐了下来。狄公抚着长髯,一段时间默不作声。马荣落座后,陶干评说道:“这件凶案确有一些奇怪的问题!”
“我看只有一个,”马荣低声怒道,“那便是把那混账潘峰抓到手!那般残杀自己的妻子,而且是那样一个好身材的少妇!”
狄公沉思着,未曾听到他的话。突然,狄公大声怒道:“此种情形实无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来,在书斋来回踱步,继续道:“我们找到被剥去衣服的女尸,却找不到她的一件衣物甚至一只鞋子。她曾被绑,被虐待,被割去了头,却无一丝搏斗的痕迹。其丈夫被怀疑杀了她,仔细包起割下的头及妇人的衣物,整理好房间后逃逸,却将其妻值钱的珠宝及银钱留在抽屉里。嗯,你们对此做何感想?”
洪亮说道:“大人,这么看来还有第三个人!”
狄公停了下来,重新在案后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副手们。乔泰点头道:“即便强壮如刽子手,其用大刀,有时砍下罪犯的头还是会有困难的。而我等听说潘峰乃一体弱老者,他如何割下妻子的头呢?”
“也许,”陶干道,“潘峰见到凶手在屋内,吓得如兔子般逃去,把一应财物留在了家里。”
狄公慢慢捋着长须,说道:“你等所言甚是有理。不管如何,我们得尽快抓住潘峰!”
“并且活捉他!”陶干很要紧地加了一句,“要是我推断得不错,凶手会紧追其后!”
门突然被推开,急匆匆地进来一名瘦削老者。狄公吃惊地看着他,问道:“管家,你如何来了?”
“大人,”老管家道,“从太原骑马来了个信差。夫人请你回去,有事相商。”狄公站起身,对随从们道:“傍晚再来此见我,我们一起去赴楚大远的晚宴。”
说完,便带着管家离开了书斋。
四
天暗不久,六名衙役手提油纸灯笼在衙内候着。班头见他们跺脚取暖,便咧嘴道:“兄弟们不必担心受冻。你等知晓楚大远是何等大方,他会安排我等在那边厨中饱餐一顿的!”
“他也不会忘记给酒喝!”一年轻衙役满足地说道。
一应人肃然立正。狄公走出门来,身后跟着四名随从。班头喊来轿夫,狄公与洪亮及陶干一同上了轿。马夫给马荣和乔泰牵来坐骑,乔泰道:“大人,我们要顺路去邀蓝涛奎师傅。”
狄公点头,轿夫们便迈开大步出发了。
狄公往后一靠,道:“太原来的信差带来让人心烦的消息。我大房之母病入膏肓,夫人决定明天动身。我的二房、三房及孩子们要陪她同往。这个季节出门着实不易,可也无法可想。老太太现已七十有余,夫人担心得紧。”
洪亮和陶干安慰了几句。狄公谢过,接着道:“今晚去赴楚大远的宴席甚不方便。侍卫们正将三辆马车赶往衙门运送我家人,我真应该留在那里照应。可楚大远乃本地头面人物,我不可事到临头才爽约,令他丢面子。”
洪亮点了点头,说道:“马荣告诉我楚大远已在楚宅大厅备下盛宴。他是个好客之人,马荣和乔泰很喜欢他安排的狩猎会,更不用说畅饮一番了!”
“我实在不知他为何能保持如此乐天,”陶干说道,“他可是要跟八个妻妾和平共处!”
狄公责备道:“你知道他膝下无子。他不能得子续楚家香火,一定十分忧虑。他是个极爱运动之人,我以为他养着一群妻妾可不光为取乐。”
“楚大远极富有。”洪亮若有所思地说,“可世上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停了一会儿他又道,“大人的妻小全都离去,我担心今后一些日子大人会很寂寞。”
狄公答道:“那件凶案在衙内挂着,我也没有很多时间牵挂家人。他们去后,我将吃住在衙门内。洪亮,切莫忘了通知总管!”
他朝轿窗外望去,看到冬夜星空下鼓楼那块黑影。
“我们马上要到了。”他说道。
轿夫们在一扇巨大的宅门前落轿。高高的朱漆大门开着,一名身材魁梧、身穿名贵紫貂皮衣的人走上前来搀扶狄公下轿。他面相宽阔,脸色红润,黑胡子修得整整齐齐。
楚大远迎候过狄公,另两人也上前躬身请安。狄公有些惊诧,认出脸面瘦削、留着灰白山羊胡的是行会廖会长。狄公想象着宴席间廖老头儿肯定会问自己寻找他女儿的进展如何。站在廖会长身边的年轻人叫于康,楚大远的书吏。看到他那苍白而紧张的脸色,狄公清楚他也必定会问及他未婚妻的消息。
楚大远没有将他们领到宅内大厅,而是将他们带去南翼的一个露台。狄公更觉诧异。
楚大远开朗地解释道:“我原先设想在厅内为大人设宴,可我等乃北方粗民,此处厨艺万万无法与大人在家中所享用的相比拟。我想大人会喜欢在户外用上一顿真正的猎宴。烤肉加上粗酒,仅是乡下饭菜,但希望还有些味道。”
狄公客气了一番,但私底下却觉得这可是楚大远最糟的主意了。风已退去,高大的毛毡屏风围在露台四周,但依然十分寒冷。狄公抖了一下,觉得喉咙有些疼痛。他想,早上在潘家时一定是着凉了,心里很希望能在温暖的大厅里舒舒服服地用餐。
露台由无数火炬照明,那跃动的光照在四张桌子拼成的大方台上。支架上搁着厚木板,中央矗立着一只巨大的铜炉,炉中堆满闪着红光的炭。三名仆役围站在炉边,烤着长铁叉上的肉块。
楚大远请狄公在桌子一端的折椅上落座,坐在自己与廖会长之间。洪亮及陶干则被安顿在桌子右侧,与楚大远的书吏于康一起,正对着两名长者——楚大远介绍乃纸商及酒商会长。马荣和乔泰与拳师蓝涛奎一起正对狄公而坐。
狄公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技压北方诸州好汉的名拳师。火炬的亮光照在蓝涛奎剃得精光的头和脸面上。为避免在较技时为头发所累,蓝师傅特意将头发全部剃掉。狄公从马荣和乔泰那热切的讲叙中早已得悉,蓝涛奎全身心投入武艺,从未婚娶,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狄公边与楚大远客套着,边想着马荣和乔泰能在北州交了蓝涛奎这般意气相投的朋友,自己甚是快慰。
楚大远敬了狄公一杯,狄公还敬,但那粗劣的烧酒令狄公发痛的喉咙更不舒服。
接着在品尝烤肉的间隙,楚大远问起了凶杀案,狄公略略讲了讲。然而那肥肉令他反胃。他试着夹些蔬菜,却发现如其他人一般,戴着手套难以用筷子。他不耐烦地脱下手套,可不久手指便冻僵了,使用餐更为困难。
“那凶案,”楚大远粗哑地低声道,“令廖老员外十分不安。他担心女儿莲芳可能遭受相似厄运。大人,可否安慰他几句?”
狄公与廖会长讲了几句,说明已努力设法寻找其女,廖会长不禁又对女儿的贤淑品德做了一番叙述。狄公对老者甚感同情,不过自己已在衙门听到过这样的叙述许多次,加上头裂开般的疼痛,心中甚是无奈。狄公脸上热情洋溢,但后背及双腿早已冰冷。他思忖着,在这样的天气里,妻儿的旅程是否舒适。
楚大远又向狄公侧过身去,说道:“不论死活,我真希望大人能找到那姑娘。我的书吏为了她忧虑至极。当然,我很理解,因她是他的未婚妻,一个不错的姑娘。可您知道,我家宅内有许多事要做,而近来这家伙真是一直未派上用场!”
楚大远对着狄公耳语,酒蒜气味包围着狄公。狄公突然觉得极不舒服,喃喃言道已尽一切可能去寻找廖姑娘了,然后起身告退一会儿。
楚大远示意一名用人提灯笼领狄公进屋。他们穿过一条迷宫般昏暗的走廊来到一座小天井,其后是排厕所。狄公迅速进了其中一间。
他出来时另一仆人端着一铜盆热水正在等候他。狄公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及脖颈,感觉舒服了些。
“你不必等候!”他对仆人道,“我认得路。”
他开始在月光映照的天井里踱步。这儿非常安静,狄公想,他定是在这幢巨宅后部的某处。
过了一会儿他决定重去赴宴,可是屋内走廊漆黑一片,他很快便迷失了方向。他击掌召唤仆人,可无人响应,显然所有的用人均已去露台侍餐了。
狄公朝前瞧见一丝微弱的光亮。他小心走去,来到一扇敞开的门边。其外乃一座小花园,四周围着高高的木栅栏。除了远处角落的一些灌木外,花园里空荡荡的,灌木枝因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冻雪而下垂着。
朝外望着这花园,狄公突然有些害怕。
“我定是真的得病了!”他嘀咕道,“在这平静的后花园有何可怕?”
他迫使自己走下木台阶,穿过花园来到后门。此刻他只听到靴底下踩着积雪的声响,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害怕,好似有一种被无形威胁的怪异感觉。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朝四下看去。他的心仿佛停了。灌木下一个奇怪的白色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狄公站着纹丝不动,惧悚地盯着它瞧。不久他便松了口气。那是个雪人,堆成真人般大小的和尚模样,盘腿背靠栅栏,在打坐。
狄公想笑,但笑容僵在嘴唇上。充当雪人双目的两块黑炭不见了,空空的眼窝罪恶地斜盯着他,散发出一种令人压抑的死亡与腐朽的气息。
狄公突然恐慌起来,转身飞快地走回屋内,上台阶时还不小心地绊了一下,弄伤了小腿,但他摸着昏暗走廊的墙壁尽可能快地往前走。
转过两个弯后他碰上了一名手提灯笼的仆人,遂被领回到露台。
宾客们兴致高昂,正纵情地哼唱着一首打猎歌。楚大远用筷子敲着节拍,他看到狄公便迅速站起身,焦虑地说道:“大人看上去不舒服!”
“我定是得了重感冒。”狄公勉强微笑着答道,“你后院的一个雪人把我吓了一大跳!”
楚大远大笑起来。
“我吩咐过用人们的孩子只许堆滑稽的雪人!”他说道,“来,大人喝一杯便会好些。”
管家突然来到露台,领着一名矮胖男子。男子那尖顶的帽盔、短打铠甲和宽松皮裤表明他是骑兵。他在狄公面前立正,急促地禀报:“启禀大人,我们巡逻队在五羊村南六里、大路东二里处逮住了潘峰。刚才我已将他押送至衙门交给牢头。”
“干得好!”狄公高声道。他又对楚大远道:“现在我得去查问此事,十分抱歉。但我不希望中断这美妙的宴席,我只带参军同去。”
楚大远及其他宾客将狄公送至前院,狄公再次为突然离去而道歉,然后与主人辞别。
“职责当先!”楚大远发自内心道,“我很高兴那恶棍已被擒获!”
他们回到衙门,狄公肃声令洪亮道:“传牢头!”
牢头来到,向狄公致意。
“你在犯人身上找到什么?”狄公问他。
“大人,他未带武器,只有通行证及零钱。”
“也未带一只皮袋?”
“没有,大人。”
狄公点头,命牢头领他们去牢内。
牢头打开一小牢房的铁门,提起灯。坐在长凳上的男子站起身来,戴着的沉重镣铐发出哐当声。狄公想道,潘峰应是一个不会得罪人的老者。潘峰有个鸡蛋形的头,头上长着乱蓬蓬的灰发,脸上是松垂的胡子,他的脸因左颊上一道红鞭痕而扭曲着。潘峰并未喊冤,而是一言不发,恭敬地看着狄公。
狄公将双手袖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厉声道:“潘峰,有人来衙门告你重罪!”
潘峰叹气道:“大人,我很容易便能猜到出了何事,一定是我妻兄叶泰来诬告我。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总是来向我要钱,最近我坚决拒绝再借钱给他。我想这是他的报复!”
“你应该也知道,”狄公平和地说,“律法不允许我私下讯问犯人。不过,要是此刻你告诉我你近来是否与你妻子有过大吵,我明日在堂上也许可以令你不那么难堪。”
“那么她也参与了?”潘峰痛切地说道,“现在我终于明白最近这段时间她为何行为那么怪异,在不寻常的时候外出。无疑,她在帮叶泰策划诬陷!前天我——”
狄公抬起手。
“你明日再将一切讲个清楚明白。”狄公干脆地说道,便转身离开牢房。
五
次日早晨狄公来到内书房,见四名随从已在候着他。
洪亮见狄公依然脸色苍白,甚是劳累。狄公前一天一直忙到深夜,督促毡车装车。狄公在书案后坐下,说道:“我的家人已启程了。护送的军士天亮前到达。要是不再下雪,他们三日左右可抵达太原。”
他疲倦地把手放在双眼上,然后继续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昨晚我简要地审问了潘峰。我的第一印象是我们的猜测无误,另有第三人谋害了其妻。除非他是个高明的伶人,不然我看他对所发生的事毫无所悉!”
陶干问道:“前天潘峰逃向何处?”
“等会儿我在堂上审问他,我们很快便可听到答案。”狄公说道。他慢慢喝了洪亮斟的热茶,继续道:“昨夜我叫你等三人留在楚家用宴,不光是因我不想坏此聚会,也是因我隐隐觉着空气中有怪异的东西。其时我觉得身体很不舒适,不过那可能系想象所致。我想听听你等在我离去后可曾注意到异乎寻常的情形。”
马荣看了看乔泰,抓抓头皮,后悔地说:“大人,我得承认我多喝了些酒,未曾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不过乔兄弟或许有些什么可讲。”
乔泰有气无力地微笑道:“我只能说人人都兴致很高,包括我。”
陶干一直边思考边用手抚弄着左颊上长出的三根长毛,此刻他说道:“我不甚喜欢那烈酒,且蓝师傅根本不喝酒,故而我大部分时候都跟他说话。不过我也没忘了留意桌边发生之事。大人,我得说那只是一次欢愉的聚宴。”狄公未发一言,陶干继续道:“不过蓝师傅跟我讲了件趣事。我们谈及凶案时,他说叶平乃一行为无常的老人,不过并非坏人,可是蓝师傅认为叶泰乃一卑鄙无赖。”
“为什么?”狄公迅即问道。
“数年前,”陶干回答道,“蓝师傅曾教其拳术,不过仅十几二十来日便拒绝再教下去,因为叶泰只想学阴毒招数,而对武德毫无兴趣。蓝师傅说叶泰出奇地健壮,可他卑劣的人品使他不会成为好拳手。”
“此情况很有用,”狄公说道,“他可曾告诉你别的什么?”
“没有,”陶干答道,“因为接下来他开始给我看七巧板拼出的图案。”
“七巧板!”狄公吃惊地说,“那可是小孩子的玩具!我记得幼时曾玩过。你可是指方块纸割成七片,用它们能拼出各种图形的那个?”
“正是。”马荣笑道,“老蓝这个癖好真怪!他觉得这绝非仅是小孩子的游戏,而且说它可教人认识所见事物的关键特征,并可帮助人集中精神!”
“他几乎可以用它拼出你要他拼的任何东西。”陶干道。“请注意。”他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七片硬纸片,放在桌上,拼成一个方块,他对狄公道:“此乃人们割纸之法。”
他将纸片打乱,继续道:“我先叫他拼座鼓楼,他拼出这个图形:
“那极容易,故我说了一匹奔马,他立刻便拼成了:
“接着我说跪在衙门的被告,他拼出了这个:
“我喉咙发痛,”陶干继续说道,“便叫他拼一个喝醉了的衙役和一名跳舞的姑娘,没想到他竟也拼得出来!
“接下来,”陶干结束道,“我便请他不要再拼了。”
狄公和众人一起笑了起来,然后说:“昨夜我确曾有一种不对劲的不安感觉,不过鉴于你等未曾注意到什么,我猜想定是我病了。不过楚大远的宅第大得出奇,我差点儿在昏暗的走廊里迷了路!”
乔泰评说道:“楚家在那儿已生活了好几代,而那些宽大的老房子常有种古怪的气氛。”
“楚大远用来安顿他的那些妻妾还嫌不够大呢!”马荣咧嘴笑道。
乔泰赶紧道:“楚大远是个好人,一等一的猎手,一名好管事,严格而公正。仅他的佃农们对他忠心耿耿这一点,便可证明。他尚未生子,大家均为他惋惜。”
“他可不应在此糟糕时节做生儿子的打算!”马荣猛眨一眨眼道。
陶干打断他的话:“我忘了讲楚大远的书吏。那个叫于康的小伙子看上去的确很紧张。您与他说话时,他看起来吓了一跳,仿佛见了鬼似的。我有种感觉,与我们想的一般,那便是他未婚妻与人私奔了!”
狄公点头道:“在他彻底崩溃前我们得讯问他。至于廖莲芳姑娘,她父亲那么拼命地要使我等信服她那无可指责的操行,我怀疑他也在试图说服自己!陶干,午后你最好去廖家一趟,多了解些廖家的情况,同时也去调查叶氏兄弟,查查蓝师傅所讲的是否属实。不过不要直接同他们接触,让他们紧张起来于事无益。仅向乡邻查问即可。”铜锣响了三下。狄公起身穿上官袍,戴上官帽。
潘峰被抓的消息显然早已传出,因为公堂上挤满了人。
潘峰被带上堂来,旁听人群中传出一阵愤怒的低语声。与楚大远和蓝涛奎一起站在前排的叶氏兄弟往前冲去,但两人均被衙役推回。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
“肃静!”他喊道。随后对跪在案前砖地上的男子厉声道:“报上姓名、职业!”
潘峰用平静的声音说:“小人潘峰,乃一古董商。”
“前天你为何出城?”狄公问。
潘峰回道:“北城门外五羊村的一位农夫几日前来见我,说是在地里挖洞埋马粪时发现了一只旧铜鼎。我知道八百年前汉代时五羊村乃一大庄园,便对拙荆说值得走一趟去看看那铜器。因为前天天气晴朗,我便决定前往,打算第二天回城,这样——”
狄公打断他:“你走前的早上和你内人做了些什么?”
“我整个上午都在修理一张小古董漆台,”潘峰说道,“拙荆去了市场,然后准备我们的午饭。”
狄公点头,命令道:“继续讲!”
“我们一起吃完午饭后,”潘峰继续说,“我卷起挺重的毛皮外衣,将它放在皮袋内,因为我担心村中旅店不会生火取暖。在街上我遇见杂货铺掌柜,他告诉我驿站马甚少,我要的话得赶快。故我急跑至北门,很幸运地租到最后一匹马。然后——”
“除杂货铺掌柜你不曾碰到其他人吗?”狄公又打断他。
潘峰想了一会儿,接着答道:“是的,去驿站路上还遇到高里正,跟他很快地打了个招呼。”
狄公示意他继续。
“我在黄昏前到了五羊村。我找到那农家,见到那鼎真是样好物事。我与农夫讨价还价了很久,未能跟那固执的家伙谈成交易。因天色已晚,我骑马到村旅店,简单用了些便饭,便上床睡觉。
“第二天上午我先到其他农家转转问有无古董,可什么也未得到。我在旅店吃了中饭,然后又去找那农夫,跟他饶了半天口舌,终于买到了铜鼎。我迅速穿上毛皮外衣,把铜鼎放进皮袋便走。
“可是我骑了约三里路,两个强盗从雪山后冒出来,朝我跑来。我非常害怕,故策马飞奔。但我发现因匆忙逃脱,我走错了道,迷了路。更糟的是,我发现装鼎的皮袋已然掉落,没有在鞍头上挂着。我在荒凉的雪丘间骑马转了又转,越来越恐慌。
“突然,我看见一队巡逻的军士,五人骑着马,见到他们我真是喜出望外。可是当他们将我拖下马,捆上我的手脚,谁能描述得出我那时的惊骇!我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可军士却用鞭子柄打我的脸,命我闭嘴。他们骑马回城,一字也未做解释,便把我送进了监牢。这些全都是实情!”
叶平叫道:“大人,这恶棍满口谎言!”
狄公厉声道:“他的陈述尚须验证。原告叶平保持安静,未叫你不得说话!”随后又对潘峰道:“描述一下那两个强人!”
潘峰迟疑了一会儿回道:“大人,我吓坏了,真的未曾仔细瞧他们。我只记得其中一个眼上戴着眼罩。”
狄公命书吏读出潘峰的口供,班头让潘峰捺了手印,然后狄公正色说道:“潘峰,你妻室已遭杀害,其兄叶平指控是你谋杀的。”
潘峰脸色如灰。
他拼命喊道:“不是我干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离开时她还好端端的!我请求大人……”
狄公向役头点头示意。潘峰被带走时,仍在喊着他是冤枉的。
狄公对叶平道:“潘峰的供词核实后,还要传你到县衙里来。”
狄公又处理一些地区管理的常规事务,便退了堂。
回到内书房,洪亮急切地问道:“大人,您以为潘峰所言如何?”
狄公抚弄着他的胡子思忖着,然后说道:“我以为他所言属实。他离去后另有一人杀害了潘氏。”
陶干道:“那确实可说明为何钱财与金饰未曾被动过。凶手根本不知道有那些东西。可那还无法解释潘氏的衣物为何不见。”
马荣道:“他供词中的一个弱点是关于跑离那两个强盗时皮袋丢失的说法。人人都知军士们经常在那里巡逻查寻逃兵及鞑靼细作,而所有强盗皆避之唯恐不及!”
乔泰点头补充道:“潘峰对他们外貌所能讲的便是其中一个戴着眼罩。集市上的说书人总那么描述强盗!”
“不管怎样,”狄公道,“我们得查核他的供词。洪亮,你派班头及两名衙役去五羊村,查问那名农夫及村旅店老板。现在我便给军宪站指挥写封信,查那两名盗贼。”
狄公思考了一会儿,又道:“与此同时我等须去寻找廖莲芳姑娘。午后陶干去廖宅和叶家纸铺,马荣和乔泰去集市,再到那姑娘失踪之处设法寻找线索。”
马荣问道:“大人,我们可否带上蓝涛奎?他对那儿了如指掌。”
“可以!”狄公道,“现在我去用午膳,然后在榻上小睡片刻。你等一回来立刻禀报!”
六
洪亮与马荣、乔泰至值班房一起用午膳,而陶干则径直离开衙门。
他向着积雪覆盖的老校场东侧走去。一阵冷风吹来,可陶干仅将袍子往身上裹了裹,加快了脚步。
来到关帝庙前,他向人打听叶氏纸铺。又走过一条街,不久他便瞧见了纸铺宽大的招牌。
陶干进了纸铺对面的小蔬菜店,花一个铜板买了个腌萝卜。
“仔细切了,用上好油纸包好。”他对店主说。
“你不在此地吃?”店主惊讶地问。
“我觉得在街上吃不甚雅观!”陶干傲然道。不过见店主脸色不悦,他又迅即说道:“我说你这店洁净整齐,生意一定不错!”
店主脸上泛起光彩。
“还可以!”店主回道,“我夫妻每日粗茶淡饭,不欠人债。”他又得意地补充道,“我们每半月还能割上块肉!”
陶干道:“我想对街那大纸商,每日盘盘肉食,肯定吃个够!”
“让他吃去。”店主漠然道,“赌徒是吃不长肉的!”
“老叶乃一赌徒?”陶干问,“他看上去可不像。”
“不是他。”店主道,“是他那个欺人的大块头兄弟!不过从今往后他不会有多少钱去赌了!”
“为什么不会?”陶干问道,“那纸店看上去买卖兴隆!”
“兄弟,你什么也不知道。”店主倨傲地说道,“听仔细了!其一,叶平身上欠债,一个铜板也不给叶泰;其二,叶泰以前常从其妹潘氏那里借零花钱;其三,潘氏被害;其四——”
“叶泰一文钱也弄不到!”陶干打断他的话头。
“你讲对了!”店主得意扬扬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陶干说道。他将包好的腌萝卜放在袖内出了店门。
他在邻近漫走,找寻赌场。他以前是个职业赌徒,对那些场所颇有直觉,不久他便爬上楼梯,来到一家丝绸店的二楼。
在一间宽敞、粉刷整洁的房里,四人正在方桌上掷骰子。一矮壮男子在边上的桌前独自坐着,喝着茶。陶干在他对首坐下。
掌柜不悦地看了看陶干打着补丁的袍子,冷冷地说道:“朋友又出来现世了!这屋内最低一注是五十个铜板!”
陶干拿起茶杯,慢慢地用中指在茶杯沿儿上转了两圈。
掌柜慌忙道:“原谅在下怠慢!请用茶。在下愿意效劳!”
陶干刚才做了个职业赌徒的暗号。
陶干说道:“说实话,我来是私下打听些消息的。纸铺的叶泰那小子欠了我一大笔钱,而他竟说现在一文不名。吃嚼过的甘蔗是没用的,故而在别作他想前我想搞清楚。”
“兄弟,可别让他给蒙了!”掌柜道,“昨夜他来此可是用银子下注的!”
“这个撒谎的杂种!”陶干高叫道,“他告诉我,他哥哥是个小气鬼,以前帮衬他的妹子又被人杀了!”
“那倒不假,”掌柜道,“不过他有别的财路。昨夜他有些喝醉后说,他在敲一个笨蛋的竹杠!”
“你能不能搞清楚那个家伙是谁?”陶干热切地问道,“我是种地出身,我自己也是个不错的敲竹杠的!”
“这主意不坏!”掌柜欣赏地说,“叶泰来后,我设法今晚就弄清楚。他虽肌肉发达,脑袋瓜可不怎么好使。要是这买卖可让两个人做,我就让你知道。”
“我明天会再来。”陶干道,“顺便问一句,你可有兴致来赌一把?”
“当然!”掌柜开心地说道。
陶干从袖内取出七巧板纸片,放在桌上,说道:“我跟你赌五十个铜板。我可用这些纸片做出你说的任何东西来!”
掌柜粗略地看了看纸片,说道:“成!给我做个圆圆的铜板,我就是喜欢看钱!”
陶干试着拼却没有拼出来。
“我真弄不明白!”他恼怒地叫道,“前些天我见个家伙弄过,看上去挺容易的!”
“嗐,”掌柜平和地说道,“昨夜在我赌场里我见一个人连赢了八手,看起来也很容易。可他朋友试着照他那样子掷时,却输了个精光!”陶干后悔地拢集纸片,掌柜又道:“你现在可要付我钱了。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总要即刻清账的,是也不是?”
陶干不快地点点头,开始数出铜板来,掌柜又热心地说:“兄弟,我要是你,便丢了这游戏!我看这玩意儿得让你输不少钱呢!”
陶干又点头,起身离去。他朝钟楼走去,回想着关于叶泰的情报,觉得相当有意思,不过代价可不小!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廖宅,它便在孔庙旁。廖宅是幢漂亮的房子,大门装饰着富丽的木雕。陶干肚子饿了起来。他左右张望,想找一家便宜的饭铺,可此处乃一住宅区,能见到的唯一店铺是廖宅对面的一家大饭馆。
陶干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了进去。他确定这是次相当昂贵的调查。他上了楼,在靠窗桌边坐下。从那儿他可看到对街的房屋。
小二愉快地招呼他,可陶干只要了最小的一壶酒,小二的脸便沉了下去。小二端来了小酒壶,陶干厌恶地看了看。
“小二,你们可是要让人吃醉!”他责备道。
“客官,”小二鄙夷地说,“要是想它针箍般大,您得上裁缝铺去!”说完又将一碟腌菜“啪”地放在桌上,道,“再加五个铜板!”
“我自己有。”陶干平静地说,遂从袖中取出包好的腌萝卜,开始咬起来,同时看着对面的廖宅。
不一会儿,他见一身着厚实毛皮衣的胖男子离开廖宅,身后跟着一名苦力,苦力挑着一大担米,脚步踉跄。那男子看看饭店,踢了苦力一脚,吼道:“把那担子送到我店里,快去!”
陶干脸上慢慢绽出一丝微笑。
胖子喘着气来到楼上,陶干在桌边给他让了个座。胖子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要了一大壶热酒。
“现在日子真难过!”胖子气喘吁吁地说道,“那米只是有一点儿潮,他们就退给你!我的身体又不好。”他解开毛皮外衣,把手轻轻按在胁上。
“我过得可不怎么难!”陶干轻松地说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米只要一百个铜板一担!”那人马上坐直了身子。
“一百个铜板!”他难以置信地叫道,“老弟,市价可是一百六十个铜板!”
“给我可不是这个价!”陶干得意地说。
“为什么给你不是这个价?”胖子迫切地问。
“哈!”陶干叫道,“这是秘密,我只跟专业米商谈论。”
“我请你喝酒!”胖子立刻说道。他边倒上一大杯边说:“请你务必跟我讲,我这人爱听好消息!”
“我时间不多,”陶干答道,“不过我跟你讲个大概。今晨我遇见二人,他们与其父来城里,带来一车的米。昨晚其父却死于心病,他们急需现钱将尸体入棺运回家中。我同意把那车米买下来,一百个铜板一担。哦,此刻我得走了。小二,结账!”
他站起身,胖男子急忙抓住他的袖子。
“兄弟,急什么?”胖男子说道,“跟我一块儿吃些烤肉。喂,小二,再上壶酒,这位先生是我的客人。”
“恭敬不如从命。”陶干说道。他重新落座,对小二道:“我的胃不太好,要烤鸡吧,要最大盘的!”
小二离去时嘀咕道:“起先他要小壶的,然后又要大盘的。小二可真难做!”
“跟你说实话,”胖子信任地说,“我是个米商,我了解行情。要是你储存那么多米自家吃,米会坏的!而你又不是米会会员,是不可以把米拿到集市上去卖的。不过我会帮你忙,从你那儿一百一十个铜板把它们‘吃’下!”
陶干迟疑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喝干了杯中酒,说道:“我们慢慢再商量。干一杯!”
他将两人的酒杯倒满酒,然后把装烤鸡的盘子拉到自己这边,挑着最好的鸡肉,问道:“对面那房子可不是丢失了女儿的廖会长家吗?”
“正是!”米商说道,“其实他弄走那姑娘算是运道。那姑娘实在是个坏坯!不过讲到那米——”
“讲给我听那香艳故事!”陶干一边打断他,一边又夹了块鸡肉。
“我不爱讲有钱主顾的事。”胖子不情愿地说道,“我甚至连自家婆娘也不告诉。”
“要是你信不过我的话——”陶干冷淡地说。
“没那个意思!”胖子赶紧说道,“嗯,事情是这样的。前些天我在集市南面走着,突然瞧见廖姑娘未带丫鬟,一人从靠近春风酒店的一间关着的屋子出来。她朝街前街后瞧瞧,然后很快就走掉了。我觉得奇怪,于是朝那屋子走去看看谁住在那里。这时门又打开了,走出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他也朝街前街后瞧了瞧,然后也跑开了。我在一家店里问那屋子的事,你猜猜那屋子是什么去处?”
“男女幽会之所。”陶干立刻说道,同时夹起最后一块咸菜。
“你如何知道?”胖子失望地问道。
“不过碰巧猜中而已!”陶干喝光了酒,说道:“明日此时再来这里,那时我会把米账带来,我们就可以做买卖。谢谢请客!”
他轻快地走向楼梯,胖子则吃惊地看着所有的盘子均已盘底朝天。
七
马荣和乔泰在值班房吃完饭,喝了杯酥茶,便告别洪亮。天井里马夫牵着马正等候他们。
马荣看看天色,道:“兄弟,天不像要下雪的样子,我们走着去吧!”
乔泰同意,他们便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衙门。
他们沿城隍庙前的高墙走,然后往右拐进蓝涛奎居住的那个安静的住宅区。
一名徒弟模样的健壮小伙子给他们开了门。他告诉两人师傅正在练武厅。
练武厅乃一宽敞的房间,除入口旁有一张木长凳外,别无家具。不过刷得雪白的墙边摆满了搁着许多剑、矛和棍棒的架子。
地上铺着厚毡垫,蓝涛奎站在中央。尽管天气寒冷,他却只穿一条裤衩,几乎全身赤裸。他正在练一颗可双臂环抱的黑球。
马荣与乔泰在凳上坐下,仔细地看着他的每个动作。蓝涛奎让球不停地动着,将它抛起,用左臂接住,然后又转至右肩,让球顺着手臂滚至右手,再让它往下掉,但就在球着地前又灵敏地将球接住。那轻盈优雅的动作令两位旁观者赞叹不已。
蓝涛奎的身体,如其头光滑无毛,其圆润的双臂和双腿未显出发达的肌肉,虽然腰身很窄,不过肩宽脖粗。
乔泰对马荣耳语道:“他的皮肤如妇人般光滑,而皮肤下却只有结实的筋骨。”马荣点头不语,十分钦佩。
蓝涛奎突然停了下来。他站了片刻,调匀呼吸,接着满脸欢笑地朝两位好朋友走来。他把手掌上托着的球递给马荣,说道:“帮我拿一会儿,我要穿上袍子。”
马荣接过球,不过却骂了声娘让球滑了下去。球重重地掉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那是只实心铁球。
三人都大笑起来。
“老天爷,”马荣叫道,“见你在耍球,我以为那是木头的呢!”
“我希望你能教我这种功夫!”乔泰渴望地说。
蓝涛奎平和地笑道:“我早先就跟两位讲过,因为有规矩,我从不单独教功夫或拳术。我很乐意教你们,不过你们得全学。”
马荣抓了抓头,问道:“要是我没记错,你习武的规矩包括不近女色?”
蓝涛奎道:“女人耗散男人精力。”他说得咬牙切齿,两位朋友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蓝涛奎极少用激烈的言辞。拳师很快继续微笑道:“话说回来,要是有所节制,那也无妨。对你俩我有特别的条件。你们必须彻底戒酒,必须按我开出的要求饮食,一月只与妇人同床一次。就这些。”
马荣疑惑地瞧了乔泰一眼。
“那个,”马荣说道,“蓝兄弟,这有困难。我认为自己没有别人那么爱酒和女人,不过我已年近四十,这两样已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了。乔泰,你如何?”
乔泰用手捋着小胡子答道:“若说妇人,这个,没问题,除非她十分出色。不过要是彻底不喝酒……”
“你看你!”蓝师傅笑道,“不过没关系,你两位乃九等拳师,不必达到超等。你等职业中永远不会同顶尖敌手拼斗。”
“为何不会?”马荣问。
“很简单。”拳师答道,“从初等一直升至九等,有强壮的身体和顽强的毅力便足够;可对超等来说,力量与拳术反为次要,因只有清心寡欲者方能达此境界,而具此品德者自然便不会成为罪犯!”
马荣捅了捅乔泰胁下。
“那样的话,”乔泰开心地说道,“兄弟,我们还是一切照旧吧!蓝兄弟,快穿上衣服,我们要你带我等去集市!”
蓝涛奎边穿衣服,边说道:“我认为,你们的狄大人要是想的话,应该能够达到超级境界。他给我的印象是,他是个有着异乎寻常坚强个性之人。”
“他确实个性坚强!”马荣道,“此外,他是个一等一的剑客。有次我见他重重一刺,令我十分钦佩。他饮食简朴,妻妾也不多,我想只是常规而已。不过他也有麻烦,你们不会当真相信他会同意刮去那胡须吧?”
三人笑着朝前门走去。
他们朝南一路走来,很快便抵达集市那高大美观的大门口。狭窄的街道上熙来攘往,但人们一见到蓝涛奎便给他让道。北州满城皆知拳师。
蓝涛奎道:“这个集市可上溯至旧时,其时北州乃鞑靼部落的主要供应中心。人们说,构成这兔窝般集市的通道连成一条的话,足足有五里多呢!你俩到底要找什么?”
马荣答道:“我等奉命要寻找廖莲芳姑娘下落的线索。那姑娘几日前在此失踪。”
蓝涛奎说道:“我记得她是在看狗熊耍舞时失踪的。跟我来,我知道鞑靼人在何处做那表演。”
他带他们从店后抄近路来到一条宽阔些的街道。
“就是这里!”他说,“现在此处没有鞑靼人。不过就是这个地方。”
马荣看着左右两边的破旧摊位,小贩们正用沙哑的声音夸耀着各自的货品。他说道:“老洪和陶干早就查问过这里的商贩,再问他们也没用。不过我在想,那姑娘来此干吗?一般看来她会去集市北边那些贩卖丝绸锦缎的上好商店。”
“她的老妈子怎么讲?”拳师问。
“她讲她们迷了道,”乔泰答道,“看到耍熊的,她们便决定待一会儿看看。”
“再往南两条街便是妓院,”蓝涛奎道,“那儿的人是否与此事有关?”
马荣摇头说道:“我亲自去调查了那些窑子,一无所获。至少没有与本案有关的。”他咧了咧嘴。
此时他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他转过身去,见一衣衫褴褛、约十六岁的瘦削少年,少年在发出那些奇怪的声音时脸可怖地抽搐着。马荣把手伸进袖子要取个铜板给他,可男孩早已越过他,紧紧地拉住蓝师傅的袖子。
拳师笑着把大手放在男孩乱蓬蓬的头上,男孩即刻平静下来,喜悦地抬头看着蓝涛奎高大的身躯。
“你真有些奇特的朋友!”乔泰惊讶地说道。
“他和你周围见到的大多数人一般无二。”蓝涛奎平静地说,“他是一名汉族士兵和鞑靼妓女的弃儿。有次我在街上发现了他,一名醉汉踢断了他几根肋骨。我把它们接好,将他带在身边一段日子。虽然他耳聋,不过要是你说话慢一些,他还是听得懂。他很聪明,我教了他几招,现在敢惹他的人一定是喝醉了。你是知道我的,我最恨看到弱者受虐待。我曾想留下这孩子跑跑腿,可是有时他脑子会溜神,而且他更喜欢到集市里来。他常来我家里吃碗饭,说说话。”
那孩子又开始含混咕哝。蓝涛奎仔细听着,然后道:“他想知道我在此干什么。我最好问问他那个失踪姑娘的事。这孩子眼尖,这里出的事他很少有不知道的。”
他慢慢地告诉男孩跳舞的熊及姑娘的事,边说边打手势。男孩极专注地听着,热切地看着拳师的双唇。男孩不成形的眉毛上开始渗出汗珠。蓝涛奎说完,男孩变得很激动。他把手伸进拳师的衣袖,拿出七巧板纸片,便蹲下身开始在街石上拼起来。
“我教他的!”拳师微笑着说道,“这可以帮他搞清他要的东西。看看他在拼什么。”
马荣等三人弯下腰去看男孩在拼的图案。
“明显是个鞑靼人。”蓝涛奎道,“他头上那东西是平原地区来的鞑靼人所戴的黑风帽。那家伙干了什么,孩子?”
聋哑男孩为难地摇摇头。然后他抓住拳师的衣袖,发出一些粗哑的声音。
“他的意思是太难了,无法解释。”拳师说道,“他要我陪他到一个时常照料他的老乞妇那里去。他们住在某家店铺地下的洞里,你俩最好候在此处。那儿甚是肮脏难闻,可是很暖和——那更要紧。”
蓝涛奎与男孩一起离去。马荣和乔泰开始看起近旁摊头上摆着的鞑靼匕首来。
拳师一人回来,他满脸开心地说道:“我为你们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到这边来!”他把两人拉进摊后的角落,接着低声道,“老乞妇说她和男孩在人群中看熊表演,瞧见一位衣着光鲜的姑娘跟一名老妈子在一起,便试图挤过去,因为看起来很有希望能从她们那儿讨到几个铜板。可老乞妇正要向两人讨钱,一直站在姑娘身后的中年妇人突然向姑娘耳语了几句。那姑娘迅速朝老妈子看一眼,见老妈子被表演所吸引,便与另一妇人溜走了。男孩从人们的腿间爬过去,跟在她们后面去要铜板。可是那时一名头戴鞑靼黑风帽的大个子粗暴地将他推开,自己跟在那两人身后。男孩想最好别去挣那几个铜板,因那戴风帽的家伙看起来十分凶恶。你们觉得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当然!”马荣叫道,“老乞妇或那男孩能否描述那妇人及鞑靼人的相貌?”
“可惜不行。”拳师答道,“我自然问了他们相同的问题。那妇人用头巾遮住了下半个脸,而那男子把长长的耳兜拉下来遮在嘴上。”
“我们得将此情况立刻汇报。”乔泰道,“关于那姑娘出的事,这是我们掌握到的第一条真正的线索。”
“我带你们抄近路到出口。”蓝师傅道。
他领他们走进一条狭窄、半暗的巷道,那里也是人头攒动。突然,他们听到一妇人的尖叫声,接着是摔打家什的声音。周围的人们皆四散跑开,不一会儿巷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在那间暗房子里!”马荣叫道。他领头踢开门冲了进去,两名同伴紧跟在后。
他们冲过无人使用的厅堂来到一宽大楼梯口,楼上只有临街一间大房间。那里面已是一团糟,屋子中央两个流氓正在踢打蜷缩在地板上的两个男子,一半裸妇人躲在门旁的床后,窗前的床上另一妇人正试图用遮羞布遮住下身。
看见有人冲了进来,那两个流氓便放开两人。右眼戴着眼罩、体格魁梧的家伙被蓝师傅的光头所迷惑,误以为蓝师傅是来袭的三人中最弱的一个,便毫不犹豫地朝他扑来。他朝蓝涛奎的脸飞快地一拳打去,拳师令人难以察觉地动了动头,当拳头经过他脸面时,他朝那人肩上随便一推,那流氓便如离弦之箭朝前冲去,砰的一声撞上了墙,把灰泥也震了下来。与此同时,另一个流氓弯下身子,把头对准马荣的肚子撞去。马荣抬起膝盖,正撞在那流氓的脸上。裸着的妇人又尖叫起来。
独眼汉已爬了起来,他喘息道:“要是我有刀在手,我要把你们这些恶棍剁成肉糜!”
马荣要把他打倒,可蓝涛奎伸手抓住马荣的手臂制止。
“兄弟,”蓝涛奎平静地说,“我想我们帮错对象了。”他又对那两个“流氓”说道:“这两位乃衙门公差!”
两名挨打者此刻已飞快爬起身,急急朝门口跑去,但乔泰迅速拦住了他们。独眼人脸上高兴起来。他打量着这三位,直爽地向乔泰说道:“官爷,误会误会!我们以为你们和那两个黄牛是一伙的。我和我朋友乃北军步卒,正在休假。”
“出示证件!”乔泰厉声道。
那人从腰褡内取出皱巴巴的信封,上面盖有北军大印。乔泰迅速看了看里面的文件,交还信封时,他说道:“我命你将事情从头讲来!”
“那边床上的妇人,”独眼步卒开始讲述,“在街上硬缠着我们,邀我俩上来取乐一番。我们进来,见另一妇人在此等着。我们先付了钱,找了乐子,然后睡了一会儿。可我们醒来时却发现钱都不见了。我开始喊起来,然后那两个贼子便跑出来,说这两个妇人是他们的妻室,要是我们不太平离去的话,他们便会叫巡逻队来,说我们强奸了他们的妇人。”
“我们发急了,因为一旦巡逻队抓住你,不管有罪没罪,你都要遭罪了。他们为了取暖就会揍人!于是我们决定不要钱了,但先得给那两个杂种吃些苦头,叫他们记得我们。”
马荣一直在上下打量另外两人,此刻他突然高声叫道:“我认出这两位好汉来了!他们是往南两条街第二家窑子的。”
那两人立刻跪下求饶。年纪大的一个从袖中拿出一个钱包,把它交给独眼士兵。
马荣鄙夷地说道:“你们两个狗屎就不能想出什么新花招来吗?真让人烦死了!你们两个还有妇人,一起都到衙门去!”
“你们可以递状投诉。”乔泰对当兵的说道。
独眼人迟疑地看了同伴一眼,然后说道:“官爷,说实话,我们最好别去。我们两天后必须回到营内,现在还想最后好好放纵放纵,跪在衙门内可不行。我们拿回了钱,两个姑娘也尽了力,你们就让我们到此为止,可成?”
乔泰看看马荣,马荣耸耸肩,道:“我也想如此。我们抓那两个皮条客是因为这儿不是许可的窑子。”他问年纪大些的道:“喂,你,是不是把这屋子租给自己带姑娘的男人?”
“从不,大人!”那人回答,“给男人跟未登记在册的妓女提供方便是犯法的。在下条街春风酒店旁你可以找到这样的屋子,房东婆甚至不是我们这行的。不过现在那房子关了,她前天死了。”
“愿她安息!”马荣虔诚地说道,“那么好吧,这儿差不多完事了。我们叫监市和他的手下把这两个家伙及姑娘押送到衙门去。”他对当兵的道:“你们可以走了!”
“官爷,非常感谢。”独眼士兵感激地说道,“这是这些天来第一件幸运事。自从我的眼睛出事后我们就一直麻烦不断。”
马荣见床上赤身裸体的妇人正发着抖,迟疑地拿着她的衣服,便叫道:“我的姑娘,不必假正经了!你要的只是给这屋子做广告!”
那妇人从床上下来,蓝涛奎背过身去,随意地问那个当兵的:“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们从五羊村来此的路上冻坏了,”当兵的答道,“我们想找个人帮我们快些赶到城里,可我们只见到一个骑着马的老人。不过他肯定是个恶棍,因为他一见到我们便策马跑了。我对同伴说道——”
“打住!”马荣打断他,“那老人身上是不是带着什么东西?”
那步卒抓了抓头,然后说道:“是的,就像你说的,他有只皮袋什么的,就挂在鞍桥上。”
马荣朝乔泰飞快看了一眼。
“事情是这样的,”乔泰对当兵的说道,“县令大人对你们看见的那人感兴趣。你们得上衙门一趟,不过我保证不会太久。”他转身对蓝师傅道:“我们走吧!”
“你们俩已经有收获了,”拳师咧嘴笑道,“我就此别过!我要买些吃的,然后上澡堂去。”
八
马荣、乔泰带着两名士卒回到衙门。衙役报告说陶干已经回来了,正与狄公和洪亮在内书房密议。马荣关照他们,监市不久会带两男两女来,男的可交与牢头,两名妓女则可去叫郭氏来处置。料理完这些事后,他们便去狄公的书房,吩咐两名士卒在房外走廊候着。
狄公正与洪亮和陶干讲得起劲,不过见到另两名随从进门,便命后者即刻禀报。
马荣将集市上发生之事讲述了一番,最后说两名士卒在外候着。
狄公容颜大悦,说道:“与陶干所发现的情况合起来,那姑娘出了何事,此刻我们至少了解了大概。不过先把那两名士卒带进来!”
两名士卒恭敬地见过狄公,狄公让他们把发生的一切详述了一遍,然后道:“你们的情况甚是要紧。我会让你等捎信给将军,建议他将你们俩分派至附近区域卫戍,这样需要时便可传你们来做证。现在洪参军带你等去狱中见疑犯,然后你们去记事房给书吏录个证词。你们去吧!”
两名士卒对狄公千恩万谢,为获准这般离去而高兴无比。洪亮与他们离去后,狄公取过一页公文信笺,给将军写信,然后叫陶干为马荣和乔泰讲了在赌场及饭馆的见闻。陶干刚讲完,洪亮回来禀报说,那两名士卒一眼便认出潘峰乃在城外所见之骑马老人。
狄公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然后说道:“现在我们来将情况过一下!先讲潘氏被害一案。如今潘峰所讲遇见强盗之事已被证实,我不再怀疑他所讲的其他事,但为确保无误,我们还需等派去五羊村的衙役回来,然后便可释放潘峰。我个人相信他完全无辜。我们须得集中注意力寻找第三者——那个在本月十五日中午至十六日清晨之间杀害潘氏之人的线索。”
“鉴于凶手一定事先知道那天午后潘峰要出城,”陶干道,“那人必定熟识潘氏夫妇。叶泰可为我们提供潘氏熟人的情况,他显然与其妹甚为亲近。”
“不管怎样我们要查问叶泰,”狄公道,“你在赌场听到关于他的事说明有必要全面调查此人。我会亲自向潘峰询问有哪些熟识的朋友。再讲廖莲芳失踪案。陶干的米商朋友说,她曾在春风酒店近旁的一处暂租房跟一青年男子有过秘密幽会。很明显,那房子便是皮条客提及的同一处所。几日后那个妇人在同一街区盯上廖姑娘,而廖姑娘便跟那妇人溜走了。我推测那妇人跟廖莲芳讲她情人在等她,于是廖莲芳便立刻随妇人而去。那戴风帽男子所扮演的角色我们只能瞎猜了。”
“显然他不是那姑娘的情人。”洪亮道,“米商描述的是个瘦削的年轻人,而聋哑男孩提到的是个魁梧壮实的家伙。”
狄公点了点头。他用手轻抚了长髯片刻,然后继续说道:“陶干跟我讲完廖姑娘幽会之事,我即刻派班头去米商店铺,让班头领着米商去集市指认那房屋。之后班头会去楚大远的宅子传于康来。洪亮,去看看班头回来了没?”
洪亮回来时说道:“廖姑娘离开的那房子的确在酒店近旁。众邻舍告诉班头说女房东前日死了,那儿请的唯一一个用人也已回到乡下。他们知道那屋里常有奇怪之事发生,经常到深夜还传出许多声响,不过他们认为最好假装未曾注意到这些。班头让人把门砸开。在那街区,那屋里的陈设要比人们想象的好得多。女房主死后屋子空置着,无人出面来收房。班头列了张单子,然后将房子封了起来。”
“我怀疑那份清单是否完整。”狄公道,“我想多数可搬动的东西现在已在装饰班头家了!我对那家伙突发的热情不敢相信。不过,那女房主在这个时候死掉真是可惜,她本可告诉我们许多关于廖姑娘秘密情人的情况的。于康是否到了?”
“大人,他正坐在值班房。”洪亮回道,“现在我去叫他进来。”
洪亮将于康带了进来。狄公想,这个漂亮的青年看上去真的病了。于康的嘴巴紧张地抽动着,双手抖个不停。
“于康,坐下。”狄公和蔼地说,“我们的调查已取得一些进展,不过我觉得应该多了解一些你未婚妻的情况。告诉我,你们相识已有多久?”
“三年,大人。”于康轻声回道。
狄公抬了抬双眉,说道:“古人云,两人相配,一到婚龄即成婚。”
于康的脸红了,急忙道:“大人,廖老先生极爱他女儿,似乎不情愿与她分开。至于我父母,因远住南方,凡与我相关之事他们皆托付给楚老爷。我自来此便一直住在楚家,楚老爷担心我成家后便不再能差遣我,这很能理解。大人,他一直如父亲般待我,我觉得不应催着让他同意我早早成婚。”
狄公未做评论,而是问:“你认为廖莲芳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那年轻人叫了起来,“我一直在想啊想,我真害怕……”
狄公默默地看着于康坐在那里绞着双手,眼泪从于康双颊上滚落下来。
狄公突然问道:“难道你怕她跟另一个男人跑了?”
于康抬起头来,挂着泪珠的脸上露出微笑。他说道:“不,大人,那绝不可能!莲芳跟一个秘密情人?不,大人,我至少可肯定这一点。”
“那样的话,”狄公严肃地说道,“于康,我有坏消息告诉你。她失踪前几日,有人看见她和一青年男子一起从集市上的暂租房里出来。”
于康脸一下子变得灰白。他睁大双眼盯着狄公,仿佛见到了鬼魂一般。他突然脱口道:“我们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了?我认输!”
说完便瘫在椅子上抽泣起来。狄公示意洪亮给他杯热茶。年轻人一口喝了下去,然后用平静些的声音说道:“大人,莲芳是自杀的,我对她的死有责任!”
狄公往后靠在椅子上。他慢慢捋着胡子,说道:“于康,自己把话说清楚。”
年轻人努力控制住感情,开始讲道:“有一天,大约一个半月前,莲芳带着保姆到楚宅来帮她娘给楚老爷的大房捎口信。当时大房正在洗澡,她们只得候着。莲芳到花园走走,我在那儿见到她。我自己的房间就在那一边。我说服她跟我进了房……自那以后,我们便在集市上的那间房里幽会过几次。她保姆的老友在附近开店,那保姆在跟另一老妇闲聊个不停时,并不在意莲芳独自去逛逛街上的摊头。莲芳失踪前两天我们就在那儿碰过最后一次头。”
“那么别人见到的是你从那屋子离开!”狄公打断他。
“是的,大人。”于康用凄凉的声音回道,“那是我。那天莲芳告诉我她可能有身孕了。她很着急,因为我俩羞耻的行为现在要暴露了。我也惊慌失措,我想廖老爷或许会赶她出门,而楚老爷肯定会把我颜面全无地送回父母身边。我答应莲芳我会竭尽全力让楚老爷同意我俩尽早成婚,莲芳说她也会去求她父亲。”
“那天我去找我主人,可他大发雷霆,骂我是不知感恩的浑蛋。我给莲芳写了封密信,敦促她尽力说服父亲。很显然廖老爷也拒绝了。可怜的姑娘一定很绝望,便跳井自尽了。而我这个苦命人必须对她的死负责!”于康失声痛哭。过了一会儿他时断时续地道:“这些天这个秘密一直在压迫着我,每时每刻我都盼望着听到她的尸体被找到的消息。而那个可怕的叶泰又来说他知道我和莲芳在房内私会一事。我给他钱,可他却越要越多!今天他又来——”
狄公打断他:“叶泰是如何知道你的秘密的?”
于康答道:“很明显,一个叫刘妈的老女仆偷看到了我们。她先前曾在叶家做叶泰的奶妈,他们在楚家书斋外走廊里拉话时她告诉了叶泰,当时叶泰正候在外面等着见老爷谈些生意。叶泰叫我放心,那老妇已答应他不会讲给其他人听。”
“那老妇自己来找你的?”狄公问。
“没有,大人。”于康回答,“我自己试着去跟她说话,想确定她会守诺。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找到她。”见到狄公惊异的表情,于康急忙解释道,“我家老爷把宅子分成八份独立的家居,每一份有其自己的厨房及用人。主宅由楚老爷自己、大房用着,也包括我的住处,其他七房都有各自的处所。因有几十名用人,加上严厉的规矩,他们得待在自己的地方,我去找个人私下说话都很难。”
“不过今天早上,我在书房跟老爷谈毕佃户的账目后出来时正巧见到刘妈。我赶紧问关于我和莲芳的事她跟叶泰说了些什么,可她假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显然她对叶泰依然完全忠心。”他接着凄楚说道,“不过她是否保守秘密现在已无关紧要了!”
“于康,那确实有关系!”狄公迅速说道,“我有证据证明莲芳并未自尽,但她被绑架了!”
“谁干的?”于康高叫道,“她在何处?”
狄公抬起手。
“调查仍在进行。”他平静地说道,“你要严守秘密,以免让莲芳的绑架者有所警觉。叶泰再来要钱时,你只要跟他讲,过一两天再来。我相信与此同时,我可以找到你的未婚妻,并抓住用卑劣诡计绑架她的罪犯!”
“不过,于康,你的行为实在要大受谴责。你未曾引导好那姑娘,反而利用她的感情来满足你尚无权享受的欲望。订婚与结婚并非私事,那是联结双方家庭所有生者抑或死者的一个神圣契约。你冒犯了在家庭祭坛前向之宣布订婚的祖宗,也贬损了你未来的新娘。同时你给罪犯提供了将她捏入爪中的机会,因为他谎称你在等她而将她诱骗走。而且在获悉她失踪后,你并没有立刻向我报告真相,从而毫无道理地延长了她处于悲惨境遇的时间。于康,你要好好补偿她!你可以走了。找到她之后我会再传你来。”
年轻人想说什么但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转身踉跄地向门口走去。
狄公的随从们兴奋地谈论起来,但狄公抬了抬手,说道:“这些情况解开了廖莲芳失踪谜团。一定是那个流氓叶泰绑架了廖姑娘,因为除那刘妈外,他是唯一知道他们秘密的人。况且聋哑男孩描述的戴风帽男子跟叶泰完全符合。叶泰用来送假口信的妇人必定是暂租屋的女房主。不过她未将那姑娘带去那儿,而是将她带至别的秘密处所。至于是供他自己泄欲或卖与别人,我们还得查清楚。他知道自己很安全,因为那不幸的姑娘如今当然不敢去找她未婚夫或父母。天晓得她正遭受什么样的罪!可那似乎还不够,那个恬不知耻的无赖竟然还敲诈于康!”
“大人,是否让我现在就去把那兔崽子抓来?”马荣充满希冀地问。
“当然!”狄公道,“和乔泰一起去叶家,兄弟俩也许正在用晚膳。监视他们家,叶泰出门时仔细跟着,他会将你们带到那个秘密处所。他进去后你们便逮捕他以及那儿所有有关的人。对付叶泰不必下手太小心,只要不伤他太厉害,以免我无法再审问他!祝你们好运!”
九
马荣和乔泰奔了出去,不久洪亮和陶干也离去用晚膳。狄公开始批阅州、县送来的一堆公文。
门上传来轻叩声。“进来!”他叫道,同时将公文推到一边。他以为是端晚饭来的衙役,可他抬头一看,却是郭夫人纤细的身影。
她穿了件非常合身的灰色连风帽皮袍。她在案前躬身施礼,狄公闻到一股使人如置桂园般的怡人的药草甜香。
“郭夫人,请坐!”狄公说道,“你没在狱中?”
郭夫人在凳沿儿上坐下,回道:“大人,我斗胆前来禀报关于今日下午拘捕的两位姑娘之事。”
“说下去!”狄公道,同时往后靠在扶手椅上。他端起茶杯,见已空了便又放下。郭夫人立刻起身,拿起桌案角上的大茶壶斟满茶杯。然后她开始说道:“两位姑娘均是南方农家女儿。去年秋季庄稼歉收,她们父母便将她们卖给了一名皮条客。他带她们来到北州,把她们卖给了集市上的一家窑子。老鸨将她们安置在那间私宅,令她们做了几次勒索勾当。我以为她们并非坏女孩,而且也痛恨现在的生活,可是却无能为力,因为老鸨握有她们父母签字画押的收条。”
狄公叹了口气。
“老生常谈!”他说,“不过,因那老鸨用了无许可证的房屋,我们可以设法帮忙。那些恶棍如何对待她们?”
“也是个老故事!”郭夫人淡淡一笑答道,“她们常挨打,还得卖力干活儿,打扫屋子,烧饭做菜。”
她用纤巧的手灵活地整了整风帽。狄公忍不住想,她实在是个十分迷人的妇人。
狄公说道:“无证开设妓院,一般的处罚是予以高额罚款。不过那并无用处,老鸨会付钱,然后又从姑娘身上榨回。鉴于他另外还被控敲诈,我们可宣判那卖身契约无效。你说她俩实质上是清白的,我会派人送她们回父母身边。”
“大人考虑得真周到。”郭夫人说着站起身来。
她站着等狄公发话让她离去。狄公很希望继续和她谈话,但他又为自己这种念头所恼,于是非常干脆地说道:“郭夫人,谢谢你及时汇报。你可以走了!”郭夫人躬身离去。
狄公背着双手开始踱起步来。他的书房显得比往常更孤寂寒冷。他思忖,此刻他的妻妾们或许已抵达第一个驿站,不知她们的住处是否舒适。
衙役送来晚膳,他很快用毕,然后起身站在铜炉旁喝茶。
门打开,马荣走了进来,看上去十分沮丧。
“大人,午饭后叶泰便出去了,”他说道,“到现在还未回去用晚膳。一名仆人告诉我,叶泰常与其他几名赌徒在外吃饭,很晚才返回家,乔泰仍在那里监视。”
“真可惜!”狄公遗憾地说,“我还指望很快能把那姑娘解救出来!嗯,今夜继续监视是没用的,明日叶泰一定会和叶平一起来看早堂,那时我们就可逮捕他。”马荣走后,狄公在案边坐下。他又拿起公文,试着继续批阅,但不久便发现自己无法专心。叶泰没在家令狄公十分恼火。狄公对自己讲,这种烦躁是十分不合情理的。那恶棍为何选择这一晚到他的秘密处所去呢?
这个案子马上就可结案了,此刻不采取行动是不合适的。或许那家伙在饭馆吃完饭,此刻正在路上……狄公突然坐直了身,他上次是在何处见过那风帽的?可不是在城隍庙附近的人群中吗?
狄公迅速站起身。
他走到靠着后墙的大橱前,在里面的旧衣堆里翻找着。终于,他找到一件打着补丁的破旧毛皮外衣,那衣服看上去仍足以让他保暖。他穿上外衣,用围巾紧紧裹住头和脸的下半部,然后拿出放在书房里的手提药箱,将它背在肩上。他照了照镜子,认定自己看起来像个游方郎中,便从西侧门离开了衙门。
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狄公想,过不久雪便会停了。他朝城隍庙方向漫步而去,仔细察看着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的裹缩在毛皮衣里的人们。但他只能看见他们的皮毛帽子和不时有一两个鞑靼人所戴的头巾。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时间,天空渐渐清朗起来。他思忖着遇见叶泰的可能性十分小,同时也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并未真正指望碰上叶泰,他更想换个环境,什么都比他那冰冷孤独的书房好些……狄公此刻对自己十分讨厌。他停住脚步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狭窄昏暗的街上,周围空无一人。他飞快朝前走去,想迅速回到书房,做些公事。
突然他听到左边黑暗处传来一阵呜咽声。狄公停住脚步,发现一个小孩儿蜷缩在空荡门廊的一角。他弯下腰,看到是个约五岁的女孩正坐在那里绝望地哭着。
“小姑娘,你怎么了?”狄公温和地问。
“我迷路了,我回不了家了!”小女孩叫道。
“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我会带你回去的!”狄公安慰她道。他放下药箱,坐在上面,把女孩拉过来。狄公见她小小的身体仅穿着单薄的睡衣,冷得发抖,便解开皮外衣,把她贴身裹紧。很快女孩便不哭了。狄公道:“你得先暖暖自己。”
“然后你便带我回家!”女孩满足地说。
“是的,”狄公答道,“我再问你,你娘叫你什么?”
“美兰!”小女孩责怪道,“你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狄公道,“我知道你名叫王美兰。”
“你在逗我!”女孩噘嘴说,“你知道我叫陆美兰。”
“哦,对。”狄公道,“你爹在那边开家店——”
“你在骗我,”女孩失望地说,“爹死了,娘在照看棉花店。你知道得真少!”
“我是大夫,总是很忙。”狄公辩白道,“现在告诉我,你和你娘去集市时是从城隍庙的哪边过的?”
“有两只石狮子的那边!”女孩马上答道,“你最喜欢哪只?”
“爪子踩着球的那只。”狄公说,希望这回讲对了。
“我也是!”女孩高兴地说道。狄公站起身,用一只手把药箱背上肩,抱着女孩,朝城隍庙方向走去。
“我希望娘会把那只猫咪给我看!”女孩渴望地说道。
“什么猫咪?”狄公心不在焉地问。
“那个声音很好听的男人那天晚上来看娘时跟它说话的那只。”女孩不耐烦地道,“你不认识他吗?”
“不认识。”狄公道。为让她开心,他又道:“那男人是谁?”
“我不知道,”她说,“我以为你认识他呢。他有时夜里很晚才来,我听见他跟一只猫咪说话。可我问娘时她很生气,说我在做梦。可那是真的!”
狄公叹了口气。也许陆氏寡妇有个秘密情人。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城隍庙前。狄公向一个店主询问陆记棉花店在何处,那人指了指路径。狄公边走边问女孩:“你为何这么晚了从家里跑出来?”
“我做了个噩梦,”她答道,“我被吓醒了!然后便跑出来找我娘。”
“你干吗不叫用人?”狄公问。
“爹死后娘就把她打发走了。”女孩说道,“今夜家里没人。”
狄公在写有“陆记棉花店”的门前停下。店位于一条安静的街上。
他敲敲门,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出来一位瘦小的妇人。她提起灯笼,上下打量狄公,然后愤怒地问:“你和我女儿干什么去了?”
“她跑出去,迷了路。”狄公平静地说,“你应好好照看她,她会着凉的。”那妇人恶毒地瞪了他一眼。他见她年约三十,生得甚是好看,但狄公不喜欢她眼中的野性神态,还有她那瘦小尖刻的嘴巴。
“管管你自己的事吧,你这江湖郎中!”她厉声道,“你别想从我这儿要去一个铜板!”
她把女孩拉进屋里,砰地关上了门。
“真是令人愉悦的妇人!”狄公咕哝道。他耸耸肩,走回到大街上。
在挤过一家大面馆前的人群时,他撞上了两个正在急急赶路的高个子。其中一个生气地抓住狄公的肩膀,嘴里骂骂咧咧。但他突然松开手,叫道:“老天!是大人!”狄公微笑着看着马荣和乔泰吃惊的脸,有些自持地道:“我决定出来找找叶泰,不过得先送一个迷路的女孩回家。目下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找了。”
两名随从紧张的脸并未松弛下来。狄公关切地问:“出了何事?”
“大人,”马荣悲切地说道,“我们正要回衙禀报,蓝涛奎被发现在澡堂里遭谋杀了。”
“如何被害?”狄公迅即问道。
“大人,他是被毒死的!”乔泰痛苦地回道,“卑鄙懦弱的罪行!”
“我们快去那儿!”狄公果断地说道。
十
在通往热水澡堂宽阔的街道上聚拢了一群激动的百姓。监市及其手下站在大门前,他们想拦住狄公,但一认出是县令大人,他们便赶忙站开去。
在大厅,一个圆脸且身材魁梧的男子迎上前来,自称是澡堂老板。狄公从未来过这间澡堂,但知道热水是从温泉而来,据说有医用疗效。
“带我前往出事现场!”他命令道。
那人领他们来到一间充满蒸气的前室,马荣和乔泰开始脱下袍子。
“大人,最好脱剩内裤,”马荣提醒道,“里面更热。”
狄公解衣时,店主解释道,里面过道左边有一个很大的浴池,右边是带单独浴池的十个房间。蓝师傅总是用过道右边最里边的一间,那儿很安静。
店主拉开一扇沉重的木门,一股热蒸气便向他们迎面吹来。狄公隐约看见两名伙计的身影,他们裹着黑油布外衣和裤子,以免被热气烫伤。
“这两位官爷命所有浴客离开。”店主道,“这是蓝师傅的房间。”
他们走进一间大浴房,洪亮和陶干默默地给狄公让开道。狄公见到光滑石地的三分之一是凹下去的浴池,池内满是冒着热气的水。前面立着一张小石桌,还有一张竹榻。蓝涛奎的尸体一丝不挂,蜷曲着躺在桌子和竹榻间的地上。他的脸扭曲着,有一种奇异的绿色,肿胀的舌头伸出在嘴外。
狄公迅速移开目光,见桌上有一把大茶壶,以及几块纸片。
“那是他的茶杯!”马荣指着地上说道。
狄公弯腰看着碎片。他捡起破杯子的底,里面装着些许棕色液体。他将它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后问店主:“如何发现的?”
店主回道:“蓝师傅有很规律的习惯,他常常每隔一天在差不多同一时间来此。他会先在水中泡上两刻钟左右,然后用茶,再活动一下筋骨。我们有严格的要求,约半个时辰后他开门叫伙计换茶,否则绝不去打搅他。他喝上几杯茶,然后便到前室穿衣服回家。”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道:“所有的伙计都喜欢他,因此到蓝师傅要走时,通常会有一个伙计端着茶在过道外候着。可是今晚他没有打开门。伙计等了约两刻钟,因为不敢去打搅蓝师傅,就出来叫我进去。我知道蓝师傅的习惯,担心他病了。我立刻推开门……便看到了这情形!”
大伙沉默了一会儿。洪亮道:“里正派人去衙门,因大人出去了,我们便立刻赶来以免现场遭破坏。我和陶干一起审问了那伙计,马荣和乔泰在浴客离去时记下了每人的名姓,但无人看见有人进入或离开蓝师傅的房间。”
“茶中是如何被下毒的?”狄公问。
“大人,一定就是在此房内下的。”洪亮道,“我们查出所有的茶壶装的都是前室一大缸内现成泡好的茶。要是凶手在那里下毒,他会把所有浴客都毒死的。由于蓝师傅从不锁门,我们推测凶手走进来,在茶杯中下毒,然后离开。”
狄公颔首。他指着粘在一块茶杯碎片上的小白花,问店主:“你这儿上茉莉花茶吗?”
店主用力摇头,说道:“不,大人,我们供不起如此贵的茶。”
“把剩茶倒进小坛子。”狄公命令陶干,“然后用油纸包好茶杯底和碎片。小心别碰那茉莉花!茶壶也封上带走,仵作得查验茶壶里的茶是否也有毒。”
陶干缓缓点头。他一直在专注地看着桌上的纸片。此刻他说道:“大人,看!凶手进来时蓝师傅正在拼七巧板!”
所有人都看着纸片。它们似乎是随意摆放的。
“我只看到六片。”狄公说道,“找一找第七片,那一定是小的三角形。”
大家在地上仔细地搜寻,狄公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尸体。他突然说道:“蓝师傅的右拳握着。看看里面有何东西!”
洪亮小心地掰开死者的手,一小片三角形纸片粘在蓝师傅手心。洪亮把它递给狄公。狄公高声道:“这说明蓝师傅是在服了毒以后拼图形的!他是不是试图留下关于凶手的线索?”
“看起来好像是他倒下时用手臂碰乱了纸片。”陶干道,“它们现在的样子说明不了什么。”
“陶干,把那些纸片的位置画下来,”狄公吩咐,“我们有时间再研究。洪亮,告诉里正让人把尸体送去衙门,然后你等再好好搜一下这个房间。我现在去查问账房。”
他转身离开房间。
狄公在前室穿好衣服,命店主带他去见浴室门口的账房。
狄公在小小的银箱旁的小桌边坐下,问流着汗的账房说:“你还记得蓝师傅进来时的情形吗?无须坐立不安,因为你一直在账房里,你是此处唯一不可能去谋杀蓝师傅的人!说话!”
“大人,我、我记得很清楚。”账房先生结巴道,“蓝师傅准时进来,付了五个铜板便进去了!”
“他一个人吗?”狄公问。
“是的,大人,他总是独自前来。”账房先生回道。
狄公追问道:“我想见过的浴客你应该多数认得。你能否记起蓝师傅之后来的浴客?”账房先生皱起了眉头。
“差不多,大人。”他说,“因为名拳师蓝师傅的到来对我而言可以说是一个分界线,将晚上一分为二。先来的是刘屠,付了两个铜板浴资;然后是廖会长,付五个铜板要了间浴房;其后是集市上的四个捣蛋小伙子;以后是——”
狄公打断他:“你四人都识得?”
“是,大人。”账房先生道。接着他又抓了抓头皮,补充道:“我是说,我认得其中三位;第四个是头次来,身穿鞑靼人的黑外套和黑裤子。”
“他们付钱要什么浴间?”狄公问。
“四人各付了两个铜板要洗大澡堂,我给了他们黑木签。”
狄公抬起眼睛,店主赶紧从后墙架子上拿下两片黑木块,每块均系着一根绳子。
“大人,这便是我们用的木签。”他解释道,“黑签指大澡堂,红签指单间浴房。每位客人把半块木签交给前室伙计,伙计便将他们的衣服放好,写着相同号码的另半块则由浴客带着。客人离开浴室时再把那半块交给伙计,取回他们的衣物。”
“你只有这种管理办法吗?”狄公不悦地问。
“大人,”店主略带歉意地回道,“我们只是为防止有人不付钱溜进去或穿着别人的衣服离开。”
狄公心里明白,无法从店主嘴里得到更多的消息。他问账房先生:“你见到那四个年轻人离去吗?”
“我说不准,大人,”账房先生回道,“发现凶案后,里面有那么一大群人,我……”
洪亮与马荣走了过来,他们报称在浴室未发现其他线索。狄公问马荣:“你和乔泰登记让浴客出去时,可曾看见其中一个穿得像鞑靼人的年轻人?”
“没有,大人。”马荣回道,“我们记下了每个人的姓名地址。我肯定会注意到穿鞑靼衣服的家伙,因为这儿不常见到他们。”
狄公转身对账房先生道:“出去看看可否在街上人堆里找到四个年轻人中的任何一个。”
账房出去,狄公一语不发地坐着,同时用木签敲着桌子。
账房先生带着一名成年男子进来。年轻人局促不安地站在狄公面前。
“你那个鞑靼朋友是谁?”狄公问。
“大人,我……真的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前天看到那家伙,他在这儿的门口游荡,但没有进去。今晚他又来这儿,我们进去时他就跟在我们后面。”
“讲讲他的相貌。”狄公命令道。
年轻人看上去很不安。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他非常瘦小。他用一块黑鞑靼围巾包着头和嘴巴,因此我看不出他是否有胡子,不过我见到围巾下露出一绺毛发。我朋友想跟他说话,可那家伙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我们只得作罢。那些鞑靼人总是带着长刀,而且——”
“在浴池里你没有好好看清他吗?”狄公问。
“他定是要了间单房。”年轻人道,“在浴池里我们没有见过他。”
狄公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可以了。”狄公厉声道,年轻人急忙走了出去。狄公命令账房先生:“数数木签!”
账房赶快清点木签。狄公在一旁看着,用手捋着胡须。最后账房道:“大人,真奇怪!一根三十六号的黑签不见了!”
狄公猛地站起身来。他转身对洪亮和马荣道:“现在我们可以回衙了。我们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至少也知道了凶手是如何进去又如何未被注意地出了澡堂,并且对他的长相也有了大概的了解。走吧!”
十一
第二日早堂,狄公令郭大夫解剖拳师尸体。北州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以及每个能设法进入公堂之人,都赶来看堂审。
郭大夫解剖完,禀道:“死者死于一种剧毒,经查是生长在南方的蛇树根粉末。我们用一只病狗做实验,证明茶壶内的茶并没有毒,但碎茶杯中的余茶有毒,狗喝了一点儿后不久便死了。”
狄公问道:“毒药是如何倒入茶杯的?”
郭大夫回道:“我推测凶手预先将那粉末混入干茉莉花,然后再将其暗中下到茶杯里。”
“你依据什么做此推测?”狄公问。
大夫解释道:“那粉末有一种极淡但非常独特的气味,与热茶相混后气味更甚,但若是放在茉莉花里,花香能有效地掩盖毒药的气味。我给没有花的剩茶加热时,那气味是没错的,故而我能够识别毒药。”
狄公点头,命罗锅儿郭大夫在证词上捺上手印。狄公一拍惊堂木,道:“蓝涛奎师傅被一身份不明之人所毒害。蓝师傅乃一出色的拳师,北方诸州连续几届的冠军,同时也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北州因他的存在而增光不少。本县会尽一切力量抓住罪犯,以告慰蓝师傅在天之灵。”
狄公又一拍惊堂木,继续道:“我现在审叶家告潘峰案。”他向班头示意了一下,班头把潘峰带至公案前。然后狄公道:“书吏宣读与潘峰行踪有关之证词。”
年长的书吏起身,先宣读了两名士卒的证言,然后是关于衙役在五羊村所做调查的报告。
狄公宣布:“这份证词证明,潘峰所讲他在十五和十六日的行踪属实。此外,本县认为倘若他真的谋害了妻子,自然不会离城两天而没有藏匿其妻尸体,至少应会暂时藏起来。因此本县以为,迄今为止所提交的证据尚不足以指控潘峰。原告需陈述是否可提供更多的证据指控被告,或是撤诉。”
叶平赶忙道:“小人希望撤诉。小人诚惶诚恐为轻率行为道歉,那皆因妹子惨死一时悲伤所致。小人也代表兄弟叶泰讲话。”
“记录下来。”狄公道。他倾身向前,看着案前的众人,问道:“今日叶泰为何未来衙门?”
“大人,”叶平道,“我不清楚他出了何事!他昨天午饭后出门,至今未归!”
“你兄弟经常在外过夜吗?”狄公问。
“从不,大人。”叶平答道,脸露忧色,“他虽通常很晚才返家,但总是睡在家里。”
狄公皱眉说道:“他回来后,你要他立刻来衙门补告。他必须亲自登记收回对潘峰的指控。”狄公再一拍惊堂木,然后宣布:“潘峰当堂释放。本县将继续努力搜寻杀害其妻之凶手。”
潘峰感激地叩了几个头。他站起身后,叶平赶快走上前去开始道歉。
狄公命班头将妓院老鸨、两个皮条客和两名妓女带到他面前。他将作废的卖身契交给两姑娘,告诉她们自由了。然后他判妓院老鸨和两名皮条客监禁三月,再加鞭笞。三人开始高声叫屈,妓院老鸨叫得最响,因他想到背上鞭伤可以痊愈,可买两名姑娘的高额费用却很难收回。衙役不理会他们,将三人拖回狱中。狄公允诺那两名妓女可先在衙门厨房里干活儿,等军队信使出发,再将她们带回故乡。
两位姑娘在堂前拜倒,眼中含泪,千恩万谢。
狄公退堂后,命洪亮将楚大远叫进内书房。
狄公在案后坐下,又让楚大远在椅中落座。狄公的四名随从在前面各自的凳子上坐下,一名衙役哀伤地默默上了茶。
狄公开口道:“昨晚我没有进一步讨论蓝师傅被害案,因为我要先知道验尸的结果,也因为想听听楚员外的高见。楚员外认识蓝师傅很久了。”
“我愿竭尽全力将杀害拳师的贼子绳之以法!”楚大远脱口而出,“他是我见过最好的武师。大人对何人谋杀可有什么想法?”
狄公道:“凶手乃一年轻鞑靼人,或者至少是一名打扮成鞑靼人模样的男子。”洪亮迅速地看了陶干一眼,接着说道:“大人,我等一直在想为何是那个年轻人谋害了蓝师傅。不管怎样,马荣和乔泰记下的名单上有六十多名浴客啊!”
狄公道:“但其中没有人能随意进出蓝师傅的浴房而不引起注意。凶手显然知道伙计们穿黑油布衣,那跟鞑靼人的黑衣服相仿。凶手与三名青年一起进了澡堂,但在前室他并没将木签交出,而是径自走到过道,装成伙计的模样。记住!那儿的蒸气很浓,人们看不清谁在旁边。他溜进蓝师傅的浴房,将毒花放进茶杯,然后或许是走伙计出入口离开浴室的。”
“聪明的家伙!”陶干叫道,“他想得很周全。”
“但还是有些线索,”狄公道,“他自然要毁去鞑靼衣服及木签。可他离开时肯定未曾注意蓝师傅在临死前挣扎着用七巧板拼出一个图形,而那图形可能包含罪犯身份的线索。再则,蓝师傅一定熟悉那人。楚员外也许能告诉我们蓝师傅是否有一瘦小、头发留得很长的徒弟。”
“没有。”楚大远立刻回道,“那些徒弟我都认得,他们是健壮的青年,而且蓝师傅坚持要他们剃光头。真可惜,出色的武师中毒而死,那可是懦夫可鄙的武器!”
大家都默不作声。陶干一直在慢慢捻弄着左颊上的三根长黑毛,他突然说道:“懦夫的武器,或者说妇人的武器!”
“蓝师傅从不近女色。”楚大远轻蔑地说道。但陶干摇摇头,道:“那可能正是他被女人所害的理由。蓝师傅或许曾经拒绝过那名妇人,而那有时会引发强烈的愤恨。”
“我也知道些,”马荣补充道,“许多舞女怨恨蓝师傅不注意她们,这是她们自己这样跟我讲的。他的自律似乎吸引了姑娘们,天晓得是为什么!”
“一派胡言!”楚大远生气地叫道。
狄公一言不发地听着。此刻他说道:“我得说这个想法让我感兴趣。一个身量瘦小的女人假扮成鞑靼小伙子是不难的。那么她必定是蓝师傅的情妇!因为她进入浴间时他甚至没有想披上东西,而毛巾就挂在架子上。”
“不可能!”楚大远叫道,“蓝师傅和情妇!不可能!”
“我现在记起来了。”乔泰慢慢说道,“昨天我们见他时,他确曾出乎意料尖刻地谈及女人,说女人会吸干男人的精力。而通常他说话是很平和的。”
楚大远还在愤愤地咕哝着。狄公从抽屉里取出陶干给他做的七巧板,将六片纸片依当时见到的样子拼起来,并试着加上最后那块三角形,试图拼出一个图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要是蓝师傅被一妇人所害,这个图案也许含有她身份的线索。但他摔下去时弄乱了纸片,而且在加上最后一块三角形前便死去了。这倒是个难题。”他将纸片搁到一边,继续道,“不论那会是什么,我们第一件事便是要调查所有与蓝师傅有关的人。楚员外,我建议你现在和马荣、乔泰及陶干商议如何分派这项任务,这样每个人便可即刻着手各自的任务了。洪亮,你去集市,向另外两个年轻人查问那鞑靼青年的外形。要是你客气地问,与他们喝上一两杯,他们或许可讲出更多情况。马荣有他们的姓名地址。你出去时叫郭大夫来这儿,我想多知道些那毒药的事。”
楚大远和狄公的四名随从离去后,狄公慢慢地喝了几杯茶,沉思着。叶泰的失踪令他焦急。这恶棍会不会察觉衙门已在追踪他了?狄公站起身开始踱步。潘氏一案尚未了结,现在蓝师傅又被毒害,要是能勘破廖姑娘一案,那将可令人略微松口气。
郭大夫进来时,狄公与他寒暄了几句。狄公重新在案后坐下,挥手让大夫坐在凳子上,接着说道:“你是个药师,应能告诉我凶手是如何弄到那毒药的。这药一定很稀有吧!”
郭大夫将一绺头发从前额撩开。他把两只大手搁在膝上道:“大人,很遗憾,那药很容易弄到。要是少量使用,那是一味很好的保心药,因而多数药房都有库存。”
狄公叹了口气,说:“那看来我们无法指望从这儿获取线索了!”他把七巧板纸片放到面前,没有目的地将它们挪来挪去,继续道,“或许这个谜图是个线索。”罗锅儿摇摇头,难过地说道:“大人,我不这样想。那毒药会引发难忍的疼痛,一会儿人便死去了。”
“但蓝师傅是个意志异乎寻常坚强之人。”狄公道,“他拼七巧板十分拿手。他知道他无法开门叫伙计,因此试图以此方式来说明凶手是谁。”
郭大夫道:“不错,他拼七巧板很在行。他来我家时,经常一会儿工夫就能拼出各种各样的图形,令我夫妇十分惊奇。”
狄公道:“可我看不出这个图案指的是什么。”
“大人,蓝师傅十分善良。”罗锅儿思忖着道,“他知道集市上那些无赖经常羞辱我,于是便不辞劳烦地专为我创出一套新的拳法,那拳法适合我腿弱而手臂强壮的状况,然后耐心地教导我,自那以后没人再敢来烦我。”
狄公未听到郭大夫的最后几句话。他摆弄着七片纸片,突然发现自己拼出了一只猫的图形。
他很快将纸片打乱,重新摆弄它们。下的毒药、茉莉花、猫……他不愿顺着这逻辑想下去。当狄公抬头望见郭大夫露出吃惊的神情时,他赶紧掩饰住他的惊愕说道:“是的,我突然想起昨晚遇到的一件异事。我将一个迷路的小女孩送回家,可她母亲却辱骂了我。她是个寡妇,一个很令人讨厌的人。从孩子天真的话语中我推想出她一定有个秘密情人。”
“她叫什么名字?”郭大夫好奇地问。
“她是陆氏,开着一家棉花店。”
郭大夫僵直地坐着,叫道:“大人,那是个可憎的妇人!五个月前她丈夫去世,我跟她打过交道。那是件怪异的事!”
狄公仍为发现拼出的是猫而困惑,他想起蓝师傅经常去药房。他不经意地问道:“那棉商之死有何怪异?”
郭大夫犹豫了一下,答道:“那件事,大人的前任处理得实在有点儿草率。不过那时鞑靼人袭击北军,成群结队的难民涌入城中,当时的县令忙得不可开交,我很理解他不想多花时间处理一名死于心病的棉花商之事。”
“他是如何处理的呢?”狄公问道,很庆幸岔开了话题,“验尸应会显示出所有可疑之处的。”
罗锅儿看上去不太开心。
“大人,问题在于,”他慢慢地说,“根本就没有验尸。”
此刻狄公已听得很有兴趣。他往后靠在椅子上,断然道:“把事实告诉我!”
郭大夫开始说:“一天,陆氏与这儿有名的匡大夫来到衙门。匡大夫称,陆明中午吃饭时说头疼,便躺在床上。不久陆明妻子听见陆明呻吟,可她进房时陆明已死了。她叫来匡大夫检查尸体。陆氏告诉匡大夫说她丈夫时常称心脏不好。匡大夫问说陆明中午吃了什么,陆氏说吃得很少,但为消除头疼喝了两杯酒。于是匡大夫签了证明,称陆明死于过量饮酒所引发的心病。大人的前任便认定此乃死因。”
狄公仍不发一言,罗锅儿继续道:“我碰巧认识陆明的兄弟。他告诉我,他在帮着敛尸时,发现尸体脸未走色,双眼却从眼窝中突出来。这些症状说明死者脑后受了重击,因此我去找陆氏问更多的详情,但她对我大喊大叫,骂我是多管闲事。于是我斗胆向县令讲了此事,可县令说他对匡大夫的证词很满意,认为没有道理再去验尸。这事就这样了结了。”
“你没跟匡大夫谈吗?”狄公问道。
“我试了几次,但他均避开我。”郭大夫答道,“接着有人谣传说匡大夫好弄巫术。他随南下去的难民离开了城里,人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狄公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胡子。
“那可是件奇特的事。”他终于说道,“这儿还有人搞巫术吗?按律法那可是死罪!”
郭大夫耸耸肩,说道:“北州的许多家庭都有鞑靼血统,他们都有鞑靼巫术的秘密传统。有人认为,他们念咒语、焚烧或割去别人像中的头就能杀死他们。还有一些人据说也懂神秘的道家之术,相信有女巫或妖精当情人可以延年益寿。我以为这些不过是野蛮的迷信而已,但蓝师傅曾研究过它,并告诉我这些说法有真实的成分。”
狄公不耐烦地说:“我们的孔圣人曾明言警告我们不语怪力乱神。我从未想到如蓝涛奎这般聪明的人,也会在那些怪异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大人,他是个兴趣广泛的人。”罗锅儿不太好意思地说。
“不过,”狄公继续道,“我很高兴听你讲陆氏的那件事。我想我会传她来,询问她丈夫死亡的详情。”
狄公拿起公文,郭大夫赶紧躬身告退。
十二
郭大夫出去刚关上门,狄公便将公文扔在案几上。他抱着双臂,坐在那儿,徒劳地想理清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
最后他起身换上猎服。稍许活动一下或许会使他头脑清醒。他命马夫牵来最心爱的马,骑着坐骑出衙门而去。
他先策马绕旧校场跑了几圈,然后来到大街上,走北门出了城。他让马在雪中慢慢前行,沿大路踱向广袤的白色平原。他见天空呈铅灰色,看来又有一场雪了。
右侧两块巨石乃通往药王山的狭窄小道的起始。狄公决定从那儿爬上去,爬完山后便回府。他骑马沿路来到一陡坡前,遂下马。他拍拍马脖,将马缰系在一截树桩上。
他刚要开始爬,忽又停住了。雪地上有刚踩出的小脚印。他思量了一番是否该上去。最后他耸了耸肩,开始爬坡。
崖顶上除一棵缀满朵朵小红苞的蜡梅树外,光秃无物。在另一头的木栏杆旁,一个身穿灰毛皮衣的妇人正用一把小铲在雪中挖着。她听到狄公厚靴子踩雪的咔咔声,便向右侧转过身来,随后迅速把铲子放在脚边的篮子里,深深地躬身作揖。
“我明白了,”狄公道,“你在采月亮草。”
郭夫人点点头。毛皮风帽令人欣羡地映衬着她细腻的脸。
“大人,我的运气不太好。”她微笑道,“我只采到这些。”她指了指篮内的一把植物。
“我来此稍微活动一下。”狄公道,“我想理清思绪,蓝师傅被害的事沉甸甸地压在我脑子里。”
郭夫人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她紧了紧外衣默默道:“真难以置信!他是那样壮健!”
“即便最强壮的人也难敌毒药。”狄公淡淡地说道,“对于那施暴之人,我已有明确的线索。”
郭夫人睁大了双眼。
“大人,那男人是谁?”她用近乎听不清的声音问。
“我并没有讲那是个男人!”狄公迅速说道。
她慢慢摇了摇她小巧的头。
“那一定是!”她肯定地说,“我常见到蓝师傅,因为他是我丈夫的朋友。他对我丈夫总是很友善,彬彬有礼。但人们仍觉得他对女人的态度是……不同的。”
“此话怎讲?”狄公问。
“嗯……”郭夫人慢慢地答道,“他似乎……意识不到她们。”她双颊露出了一抹红晕,低下了头。
狄公觉得不自在。他走到栏杆边,往下看去,立即又不情愿地退后了些。崖壁笔直往下有五十多丈,崖脚下尖利的岩石在雪中突了出来。
再朝下面的平原望去,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意识到另一人……这一念头奇怪地烦扰着他。他转过身,问道:“前两天我在你家见到的猫,是你丈夫养的?抑或是你的?”
“大人,是我们俩一起养的。”郭夫人平静地回道,“我丈夫不忍心见动物遭罪,他常把无主猫或病猫带回家,然后由我照看它们。现在我们已有大大小小七只猫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目光转到梅树上,说道:“梅花开时那树一定很好看。”
“是的,”她热切地说道,“这些日子随时会开的。哪个诗人说过……人们能够听到花瓣落在雪上……”
狄公知道那首诗,但仅说道:“我只记得几行。”接着他又道:“郭夫人,我得回衙门去了。”
她深深地作揖,狄公开始下山。
简单用午膳时,狄公回想起他与郭大夫的对话。役卒送茶进来时,狄公命他去叫班头。
“到城隍庙附近陆氏的棉花店去,”他命令道,“把她叫来。我要问她几个问题。”
班头去后,狄公慢慢地啜着茶。他后悔地想,重提陆明之死这桩旧事可能很蠢,因为衙门正压着两件凶杀案。可郭大夫所讲的事激起了他的兴趣,使他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
他躺在榻上小睡,却怎么也无法入眠。他不停地辗转反侧,试着记起那首关于寒冬的诗。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是约两百年前一名诗人所作,题为《冬夜闺怨》:
寒冬孤雁鸣空音,
寂寞芳心泣无声。
旧事历历逝欢娱,
悔痛漠漠留长恨。
新欢可抚旧时痛,
蜡梅除夕吐新红。
推窗但见雪树摇,
耳边又闻落花声。
这首诗并不很有名,她可能只看到过某处引的最后两行。或者她熟知整首诗,故意提及它?狄公生气地蹙紧眉头,跳了起来。他一直只对有教诲性的诗篇感兴趣,而认为情诗浪费时间。然而此刻他发现在这首诗中有深刻的感情,以前他从未留意到。
他对自己很恼火,便走到茶炉边,用热毛巾擦了把脸,然后在案后坐下,开始批阅老书吏送来的公函。班头进来时,狄公正在专心地看着。
见班头一脸不高兴,狄公问:“班头,怎么回事?”
班头紧张地用手指捋捋胡子。
“禀大人实情,”他回道,“陆氏拒绝跟我来。”
“怎么回事?”狄公吃惊地问,“那妇人以为自己是谁?”
班头懊恼地继续说道:“她说因为我没有捕文,她拒绝来。”狄公正要生气地发话,班头赶紧讲下去,“她辱骂我,声音那么大,一群人围住了我们。她喊道,帝国还有王法,衙门没有正当理由无权传唤一名正派女子。我试图把她拖来,但她回打,而众人都帮她的忙。因此我想还是回来听大人示下。”
“要是她想要捕文,我给她一份!”狄公愤怒地说。他拿起毛笔,飞快地填写好一张公文,将它交与班头,说道:“带四名衙役去,把那妇人带来!”
班头迅速离去。
狄公开始在屋内踱步。那陆氏真是个泼妇!他思忖,将那泼妇和他的妻妾们相比,自己真是幸运。他的大房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是他父亲最好朋友的长女。他们夫妇间存在很好的默契,这对狄公而言是一个极大的安慰,而他们的两个儿子则是快乐之源。他的二房虽没有文化,但漂亮识礼,极有效地管理着他的大家庭,而她为他养的女儿和她有着同样的性格。他是在蓬莱首任官上娶的三房。她经过一些可怕的经历,她的家人遗弃了她,狄公将她带回家当大房的丫头。大房十分喜欢她,不久便坚持让狄公娶她为三房。起先狄公曾反对,他认为那是利用她的感恩。但当她倾吐心声,说她真的喜爱他时,他便答应了,并且从未后悔过。她是个好看且活泼的年轻女子,而且现在总可四人一起玩骨牌,那真好,因为那是他最喜爱的游戏。
他突然想到,北州的生活对他的妻妾来说一定很无聊。他打定主意,年关已近,他要去为她们挑些上好的礼物。
他走到门口,唤来役卒。
“我的随从们一个也未回来吗?”狄公问道。
“还没有,大人。”役卒回道,“他们先在文案馆与楚老爷商议了很久,然后一起走了。”
“叫马夫把马牵来。”狄公说道。他想在马荣他们搜集蓝案资料时去看看潘峰。去那儿路上要经过叶平的纸店,可问问叶泰是否已经露面。狄公无法抛掉这种不安的感觉,叶泰的失踪意味着新的麻烦正在酝酿中。
十三
狄公在纸铺前停马,对站在门口的小二说要见叶平。
老纸商慌忙出来,恭敬地请狄公入内用杯茶。但狄公并未下马,说是只想知道叶泰是否已经回来。
“没有,大人。”叶平面露担忧地说道,“他仍未露面!我已派小二到他常光顾的饭馆、赌场去找过,可没人见到过他。我真怕他出了事情!”
“要是今晚他还不回来,”狄公道,“我便命人四处张贴布告,并通报巡逻队。不过我不担心,因你兄弟给我的印象不是个会轻易遭强盗或其他恶棍戕害之人。晚饭后即来报与我听!”
他策马至潘峰居住的那条街,再次感慨城内这里是何等荒凉,即便此刻已近晚饭时刻,街上仍空无一人。
狄公在潘宅前下马,将马缰系在墙上的铜环上。他用马鞭手柄敲门,敲了许多遍,潘峰才姗姗前来。
见是狄公,潘峰十分惊讶。他带狄公进到厅内,十分歉疚地说屋里没有生火。他说道:“我马上去把作坊内的铜炉搬来!”
“不必劳动了,”狄公道,“我们就去那里说话。我总喜欢看看人们干活儿的场所。”
“可那里乱七八糟的,”潘峰叫道,“我刚开始整理!”
“无碍。”狄公爽快地说,“前面带路!”
进去后他发现那狭小的作坊看起来更像是一间堆杂物的房间。一些大大小小的瓷花瓶散放在地上,边上有两只包装箱,桌上零乱地堆着书、盒子、包裹。铜炉内的木炭闪着红光,倒使小房间十分暖和。
潘峰帮狄公脱下厚厚的毛皮外衣,请他在炉旁凳子上坐下。古董商急忙跑去厨房沏茶,狄公好奇地看着桌子上一块油腻的布上搁着的一把沉重的砍刀。显然,狄公敲门时,潘峰正忙着擦拭。狄公的目光转到桌子边上盖着一块湿布的方形对象上。他正要出于好奇揭开湿布时,潘峰进来了。
“别碰!”潘峰喊道。
狄公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潘峰急忙解释道:“那是我正在修的一张小漆台,大人。未干的油漆不可光着手触摸,那会引发严重的皮肤感染的。”
狄公隐约记起曾听说过油漆中毒的痛苦后果。潘峰倒茶,狄公道:“你这把砍刀看上去十分漂亮!”
潘峰拿起刀,用拇指小心地试着刀刃。
他回道:“是的,它已有五百多年了,可刀锋依然极好!这是用来杀庙内祭祀用的牛的。”
狄公喝着茶,留意到屋内非常安静,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他突然道:“很遗憾我得问你一个尴尬的问题。杀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出城,你妻子一定告诉过他。你是否有数,你妻子与另一男子有染?”
潘峰脸色发白,不安地看了狄公一眼。
他不悦地答道:“我得承认,这一阵子我注意到我老婆对我的态度有些变化。我很难把这些事说清楚,不过……”
他迟疑了一下,见狄公未说话便继续道:“我不想随便责怪别人,可我忍不住认为叶泰与之有关。我出门时他常来见我老婆。大人,贱内略有些姿色,有时我怀疑叶泰试图说服她离开我,这样他便可以把她卖给有钱人做妾。贱内喜爱奢华,可我从未给过她任何昂贵的礼物……”
“除了那些镶着红宝石的金镯?”狄公淡淡地说。
“金镯子?”潘峰吃惊地叫道,“大人一定搞错了,她只有一只姑妈给的银戒指。”
狄公站起身来。
“潘峰,不要糊弄我。”他厉声道,“你跟我一样清楚你妻子有两只沉甸甸的金镯子和几只纯金的发针。”
“大人,不可能!”潘峰激动地说道,“她从没有那样的东西!”
“跟我来,”狄公冷冷地说,“我拿给你看!”
他来到卧室,潘峰紧跟在后。狄公指着衣箱命令道:“打开顶上那只,你会在里面找到珠宝的。”
潘峰打开箱盖,狄公见箱内装着一堆杂乱的衣服。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衣服是整整齐齐叠好放在里面的,搜查过后陶干又把衣服小心地放了回去。
他仔细看着潘峰将衣服取出,堆在地上。箱子撤空后,潘峰松了口气道:“大人瞧,里面没有珠宝!”
“让我来!”狄公把潘峰推开。他弯腰揭开箱底的暗格盖。里面空空如也。狄公站直身,冷冷地说道:“潘峰,你可不是个聪明人!把那些珠宝藏起来却没有说实话!”
“大人,我发誓,”潘峰诚恳地说道,“我根本不知道有那暗格!”
狄公站着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巡视房间。他突然走到左边窗户前,拉了一下看上去弯曲的铁栅。铁栅断成两截。他发现所有的铁栅都被锯断,然后又被小心地按原位放好。
“你不在时窃贼曾来过。”他说道。
“可我从衙门回来时,我的钱分文未少!”潘峰惊讶地说。
“那些衣服呢?”狄公问,“当时我查这房间,那只箱子是满的。你能告诉我少了什么衣服吗?”
潘峰在皱巴巴的衣服堆里翻寻了一遍,说道:“是的,我找不到两件相当值钱的厚织锦带貂皮镶边的袍子,那是我老婆姑妈送她的婚嫁之物。”
狄公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朝四下看了看,道:“似乎还少了样什么东西。让我想想……对了,那边墙角还有张小红漆台。”
“哦,对,”潘峰道,“就是我在修的那张。”
狄公一动不动地站着,陷入沉思。他捋着长髯,脑子里渐渐出现了一个画面。未曾早些想到这个,他是多么愚蠢!珠宝的线索一直就存在,一开始罪犯就犯了个大错,而他竟未注意到!不过现在一切都被验证了。
最后狄公从沉思中恢复过来。潘峰一直在焦虑地看着他。狄公道:“潘峰,我相信你说的是实情。我们到作坊去吧。”
狄公慢慢喝着茶。潘峰戴上手套,揭开湿布。
“这是大人提及的红漆台,”他说道,“这是件相当好的老货,可我得重新上层漆。那天去五羊村前,我把它放在卧房角落里晾干。可惜之后一定有人碰了它,因我今晨察看时发现上面有一大块污迹,所以目下我正在修复那个角。”
狄公放下茶杯,问道:“会不会是你妻子碰了?”
“大人,她知道不可以碰。”潘峰微笑着回答,“我时常警告她油漆有毒,她知道那是何等痛楚!上个月棉花店的陆氏到我这里来,她遭了一回罪。她的手肿起来,手上全是疮。她问我该怎么治,我告诉她——”
“你是如何认得那妇人的?”狄公打断他的话。
潘峰说道:“她还是个孩子时,她父母住在西城我先前住宅的隔壁。她成亲后我就未再见过她。倒不是我不关心,而是我从来不在乎那家的妇人。她父亲是个正派商人,可她母亲是鞑靼后代,喜欢巫术。那女儿也有同样的怪癖,总是在厨房里调配奇异的迷药,有时会神志恍惚,然后说些可怕的话。显然她知道我的新地址,于是来问我如何治她的手。她又告诉我她丈夫已经去世。”
“那真是非常有意思。”狄公道。他同情地看了看潘峰,然后又说:“潘峰,现在我知道是谁干下此暴行了!不过罪犯是个危险的疯子,这样的人要极小心地对付。今晚待在家里,把卧房窗户用板钉上,把前门锁上。明天你便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潘峰愣愣地听着。狄公未让他有间隙问问题。狄公谢过潘峰的茶,然后离去。
十四
狄公回到衙门,马荣、乔泰和陶干已在内书房等他。一看他们阴沉的脸便知他们没有好消息。
“楚大远想出了一个极佳的计划。”马荣闷闷不乐地禀报道,“但我们未能发现进一步的线索。楚大远和乔泰去拜访了所有有头脸的人,写了一份蓝师傅所有徒弟的名单,便是这份。不过看上去没什么指望。”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呈给狄公。狄公浏览着,马荣继续道:“我自己与陶干、洪亮去搜查蓝师傅家,一切都劳而无功,我们甚至未能发现蓝师傅与人有过节的任何迹象。然后我们查问了蓝师傅的主要助手——一个叫梅成的不错的小伙子。他跟我们讲了些可能要紧的事。”
在此之前,狄公并未仔细聆听,他的思绪仍萦绕在他在潘家的惊人发现上,不过听到最后,他急忙坐直身子,急切地问:“是何事?”
马荣接着道:“他说有次夜间他出其不意地来到蓝师傅家,听见他在跟一名妇人说话。”
“那妇人是谁?”狄公紧张地问。
马荣耸耸肩,道:“梅成未看见她,他只是隔着门听到几句毫无意义的话。他听不出是哪个妇人的声音,却留意到她似乎很生气。梅成乃一耿直诚实的年轻人,他根本不想偷听人说话,故而马上走开了。”
“不过那至少证明蓝师傅确实与某个妇人有关系!”陶干急切地说道。
狄公不置可否,而是问道:“洪亮在哪里?”
马荣回道:“我们在蓝家办完事后,洪亮去集市向另外两个年轻人询问那个鞑靼家伙的外貌。他说会回来用晚膳的。乔泰先送楚大远回家,然后与我们在蓝家碰头。”
衙内响起三声铜锣。
狄公皱眉道:“是晚堂了。我传了陆氏来,她是个寡妇,其夫死得可疑。我打算问几个惯常的问题便让她回去,希望晚堂间没有其他的事。我得告诉你们,今天下午我在潘峰家有了重要的发现,或许能解开那儿所发生的邪恶罪案。”
三名随从七嘴八舌地发问,但狄公摆了摆手。
他说道:“等晚堂结束,洪亮也回来后,我会跟你们解释我的想法!”
他站起身,陶干帮他穿上官袍。
狄公看到公堂上又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急切地想听到蓝涛奎被害案的最新消息。
狄公升堂,先宣布拳师被毒死一案的调查已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衙门业已掌握了一些重要的线索。
接着他给牢头签发了一张解条。当人们看到郭夫人带陆氏进来时,人群中传出了一片闹声。班头带陆氏来到案前,郭夫人退了下去。
狄公注意到陆氏对外表刻意修饰。她脸上轻敷朱粉,双眉仔细描过,身穿一件深褐色简朴棉袍,楚楚动人,但脸上的朱粉难掩樱桃小口清晰的唇线。她在石板上跪下前,飞快地看了狄公一眼,但并未认出他来。
“报上姓名职业!”狄公命令道。
陆氏用刻意的嗓音回道:“民妇陆妮春,掌管先夫陆明的棉花店。”
将这些细节按例记下后,狄公道:“我本准备要你说明一下你丈夫死时的情形,故而叫你来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因你拒绝自愿前来,我只得签发捕文,在衙门查问。”
陆氏冷冷地道:“我丈夫在大人来此上任前死去,已由大人的前任按例备案。民妇不明大人为何重问此案。据民妇所知,无人到衙门来告民妇。”
狄公想,此乃一聪明善言的妇人。他厉声道:“本县认为有必要核实仵作对你亡夫所生之病的意见。”
陆氏突然站起身来。她侧身对着堂下众人,叫道:“难道可以允许一个罗锅儿对正派寡妇进行中伤吗?大家皆知道,身残者心也残!”
狄公一拍惊堂木。他愤怒地高声道:“妇人,不得辱骂本衙官员!”
“什么样的衙门?!”陆氏轻蔑地说,“县令大人,昨夜你难道未曾乔装改扮来我家?我未让你进去,今天你难道未曾私下派人来叫我,连捕文什么的都没有?”
狄公气得脸发青。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用平和的声音道:“这妇人藐视公堂,抽她五十鞭!”
人群中传出一阵私语声,显然他们有意见。但班头迅速走到陆氏身边,抓住她的头发,逼她跪下。两名衙役把她的棉袍和内衣扯至腰间,另两名衙役一人一边踩住她的小腿,将她双手捆在背后。班头让轻鞭嗖嗖地响着划过空气。
几鞭以后,陆氏尖叫道:“狗官!他这般朝一个拒绝了他的正派女人出气!他……”
鞭子抽在她光着的后背上,她的声音变成了狂号。可当班头打到十鞭的时候,她喊道:“蓝师傅被谋害,而那个狗官只想着勾引妇女。他——”
鞭子又落下来,她只能尖叫。第二十鞭时,她试着要说话却说不出来。又打了五鞭,她脸朝地,朝前倒了下去。
狄公示意班头抬起她的头,在她鼻子下用辣香熏,直至她醒转过来。她终于睁开眼,但因太虚弱而无法坐起。班头只得扶着她的肩,另一名衙役揪着她的头发抬起她的头。
狄公冷冷地道:“陆氏,你冒犯公堂,已受了定下的半数惩罚。明日再来审你。余下一半是否要打你,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郭夫人上前,与三名衙役一起把陆氏抬回监牢。
就在狄公要举起惊堂木结束晚堂之时,一名老农走上前来,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他说他在外面街角不小心撞上一名拿着一托盘脆饼的小贩。老农说的是当地土语,狄公听得十分困难。最后狄公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农愿意赔偿五十只饼的损失,因为那个数目差不多是托盘上的饼数,可小贩却坚持说有一百只饼,要老农赔一百只饼的金额。
接着小贩跪在案前,他的话更难听懂。他发誓说至少有一百只饼,指责老农是个无赖、骗子。
狄公觉得又累又紧张,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场纠纷上。他命一名衙役跑到外面去把碎饼捡来,再到摊头上买只饼一起拿到衙门,又命书吏去取一副秤来。
他们去后,狄公靠在椅子上,又想起陆氏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礼。当然,唯一的解释便是,她丈夫之死确实有问题。
衙役拿着用油纸包着的碎饼回来。狄公将纸包放在称上。碎饼重约二斤四两。然后他称了称买来的饼,它重约四钱。
“将那说谎的小贩打二十大板!”狄公厌恶地对班头说道。
人群中传来喝彩声,他们喜爱这种迅速而公正的判决。
打完小贩,狄公退堂。
在内书房,狄公擦去额头的汗水。他踱着步,叫道:“我任县令十二年,处理过一些恶妇,可从未有陆氏这样的!竟然对我的去访那般恶毒地含沙射影!”
“大人为何不立刻否认那恶妇的指责呢?”马荣愤愤不平地问。
“那只会使事情更糟。”狄公用疲劳的声音道,“不管怎样,晚上我是去过那儿,而且是乔装改扮的。她很聪明,十分清楚如何赢得众人的同情。”
他愤怒地扯着胡子。
陶干道:“我以为她并不那么聪明。她的上策应是平静地回答所有问题,提及匡大夫的证明。她应该知道如此兴师动众只会让我们认为她确实谋害了丈夫。”
“她根本不在乎我们认为什么。”狄公痛楚地说,“她只是出来阻止我等对陆明之死的第二次调查,因为那会证明她有罪。今天她为实现那个目的而兜了很大一个圈子。”
“我们须得极其小心地处理此事。”乔泰道。
“确实应该如此。”狄公道。
班头突然冲进书房。
他激动地说道:“大人,刚才一个鞋匠来衙门,带来洪参军的紧急口信!”
十五
洪亮漫无目的地从一个一个街头摊位前走过去。见夜色将临,他想还是返回县衙去。
他耐心地询问和那鞑靼青年一同进浴室的另两名年轻人,但收获甚小。他们未能比先前那位遭狄公盘问过的朋友提供更多的情况。两人道那鞑靼人乃一年轻人,唯一令他们留意的是他脸色苍白。他们未曾注意到那绺头发。洪亮猜想第一位青年可能误将围巾的一角当成头发了。
洪亮在一家药房前站着看了一会儿,想要辨认柜台前托盘内奇形怪状的根茎和干瘪的小动物。
一身材高大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洪亮回转身,看到一宽阔的背影及一顶尖尖的黑色风帽。
洪亮迅速挤过一群闲逛的人,正好看到那人消失在下一个街角。
洪亮赶忙跟过去,又看到了他,那人正站在珠宝行的柜台前。戴风帽的人要了什么东西,珠宝商拿出一只盛着熠熠发光的物件的托盘,那人开始细看起来。
洪亮尽量靠过去,急切地想看一眼那人的脸,但风帽侧面将他的视线挡住了。洪亮走到珠宝行旁边的面摊,要了碗两个铜板的面。在摊主捞面时,洪亮紧盯着那带风帽的男子。此时另外两个买主在跟珠宝商说话,挡住了洪亮的视线,洪亮只看得见戴风帽男子戴着手套的双手正拿着一只装满红宝石的玻璃碗察看。男子脱掉一只手套,拿起一粒红宝石,放在右手掌,并用食指擦着宝石。另两个买主走开去,此时洪亮可以完全看到那个人,但那人低着头站在那儿,洪亮仍然看不到他的脸。
洪亮很兴奋,几乎连面都吞不下去。他见珠宝商双手往上举,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显然正在跟戴风帽的男子讲价钱。不过虽然洪亮伸直了耳朵,但因为站在他旁边吃面的人混杂的说话声,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很快地吃了一口面。再看时,只见珠宝商在耸肩膀,并将一样细小东西包在一张纸内,交给了戴风帽的人。那人立刻回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洪亮把碗放在柜台上,面只吃了半饱,便跟踪而去。
“喂,老爹!你难道嫌面不好吃?”面贩愤愤地叫道,但洪亮没空理会他。洪亮紧紧跟着那个戴风帽的人,只见那人转进了一家酒店。
洪亮松了口气,停下脚步,从客人头上望过去。他很困难地认清了灰暗店招上半褪去的几个字:春风酒店。
他细细认着行人,想找一个认识的人,但只见到苦力和小商贩。突然他认出一个偶尔光顾过的鞋匠。他飞快地抓住那鞋匠的衣袖。那人张嘴要怒问,但认出是洪亮,便满脸堆笑。
“洪老爷一向可好?”他有礼地问,“小人何时有幸能为您做一双冬靴?”
洪亮将他拉到街边,从袖中取出用来放通牌的褪色银织缎小包。
“听着,”洪亮低声道,“我要你以最快的速度跑去衙门,求见县令大人。告诉门卫你有我的紧急口信,拿这银包做凭证。见到狄大人后,叫他和三名随从马上到那边的酒店拘捕我们正在找的一个人。拿去,带上这个钱包派用场!”
鞋匠看着钱包,睁圆了双眼。他刚要对洪亮连声道谢,洪亮马上打断他。
“快去!”洪亮低声催道,“跑得越快越好!”
然后洪亮回到酒店,走了进去。
酒店比他想的要大,五十多人三三两两地坐在松木桌边,喝着廉价烈酒,高谈阔论。一名无礼的小二跑来跑去,手上托着一托盘的酒壶。
洪亮透过油灯冒出的烟雾迅速扫视了一下酒店。他没见到戴风帽之人。
他从桌子间走过,突然看见饭店后部一扇窄门边有个角落,正够摆一张小桌子。戴风帽的男子坐在那儿,背对着外间。
洪亮放下心来,看着那人面前的酒壶及那扇窄门。洪亮知道在这样的下等酒店,人们买东西要立刻付钱。戴风帽者要是决定走,随时都可离去。洪亮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人留在酒店,等待狄公到来。
洪亮走到那个角落,在戴风帽者的肩上拍了拍。那人吓了一跳,转身看过来。他刚才察看的两块红宝石掉到了地上。
洪亮认出了那人,脸色变白。
“你在这里干什么?”洪亮难以置信地问。
那人飞快地朝喝酒的人们看了一眼。没人注意他们。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坐下!”他低声道,“我与你详细道来。”
他将一只凳子拉到身边,叫洪亮坐下。
“现在仔细听着。”那人朝洪亮倾过身去,说道。与此同时,他的右手拿着一把长而薄的刀伸出衣袖。他将刀闪电般飞快地深深刺入洪亮的胸膛。
洪亮双眼大睁,他想叫喊,但嘴里却喷出一股鲜血。他往前倒在桌子上,呻吟着咳嗽。
戴风帽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同时留意着酒店内的情形。没有人朝他们这边看。
洪亮的右手在动。他抽搐着在桌上的血中写了个姓氏,接着身体惊厥地摇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戴风帽者轻蔑地将字迹抹去,并在洪亮的肩上擦了擦沾血的手指,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喝酒的众人,便站起身,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狄公带着马荣、乔泰和陶干跑进通往春风酒店的街巷,见一群人聚集在门前灯笼下激动地谈论着。
狄公的心沉了下去。有人喊道:“衙门查案的人来了!”
人们赶忙让开道。狄公与三名随从奔了进去,将站在最里面角落的人推开。一下子,狄公站住纹丝不动,低头看着洪亮的尸身倒在桌上的血泊中。
店主想说什么,但见到四人的脸色,急忙退了回去,叫其他人跟自己一起到酒店的另一头去。
过了很久,狄公俯下身,轻轻碰了碰死者的肩膀。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那长满灰白头发的头,解开袍子,察看伤口。他慢慢地把头放回桌上。他把双手拢在袖子里。三名副手迅速转开目光,他们看见眼泪润湿了狄公的双颊。
陶干第一个从这可怕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仔细察看了桌面,然后看了看洪亮的右手。他说道:“我想这位勇敢的人试图用他自己的血写些什么。这儿有个很奇怪的污迹。”
“与他相比我们什么都不是!”乔泰满腔悲愤地说。马荣紧咬双唇,血从下巴滴了下去。
陶干跪下身,在地上搜寻。他站起来,默默地给狄公看自己找到的两块红宝石。狄公点点头。他用奇怪而沙哑的声音道:“我知道红宝石,可现在已经太晚了。”他顿了一下,又道,“问问店主,洪亮是不是跟一个戴黑风帽的人一起来的。”
马荣叫来店主。店主吞了几次口水,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大人!一个人……一个戴黑风帽的人独自坐在这张桌旁。我们都不认识他。小二说他要了壶酒,付了钱。那以后什么时候,这可怜的人一定和他坐在一起。小二发现他时,另一人已经走了。”
“那人长得什么样?”马荣朝他吼道。
“大人,小二只看见他的眼睛。那人在咳嗽,他把风帽上的耳兜一起拉下来围住了嘴——”
“不用讲了!”狄公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店主急忙跑开。
狄公沉默着,他的随从们也无人敢说话。
突然他抬起头来,用烧着怒火的双目盯着马荣和乔泰。想了一会儿,他厉声对他们命令道:“仔细听着!明日清晨你们骑马去五羊村。带上楚大远,他知道许多捷径。去村中旅店,要他们详细描述潘峰住在那里时跟他见面的那个人,然后与楚大远一起直接回衙门。听清楚了没有?”
他的两名随从点点头。狄公又用悲凄的声音说道:“将洪亮的尸体带回衙门!”
他转身,一语不发地离去。
十六
次日近午时,三骑客勒马停在衙门前。他们的皮帽上盖着雪,只见许多人正登记要进大门。
马荣吃惊地对楚大远道:“看来正在升堂。”
“我们赶快!”乔泰悄声道。
陶干到大天井来迎候他们。
“大人必须特别升堂,”他告诉他们,“发现了一些重要的事实,需要立刻处理。”
“我们去大人内书房看看。”楚大远急切地说道,“可能有关于洪参军被害的情况。”
“楚大爷,马上就要升堂了。”陶干道,“大人吩咐此刻不要去打搅他。”
乔泰道:“那样的话,我们最好直接上公堂。楚大爷,要是你来,我们给你在主座旁找个位置。”
“在前排足矣。”楚大远答道,“不过你们可带我从后门进去,这样我就用不着从人群中挤过去了。看来人还真不少。”
三人进了走廊,从主座后狄公走的门进入公堂。马荣和乔泰去站在平台地上,楚大远走过去站在衙役身后的第一排观众中。
挤满人的公堂上传出一阵嘈杂的低语声,所有的人都期望地看着高案后狄公那张空椅子。
突然一片寂静。狄公来到主座上,他坐了下来。马荣和乔泰见他的脸色比前一天晚上更憔悴。
狄公一拍惊堂木,道:“北州衙门本次特别升堂,审理古董商潘峰家中凶杀案。”他看着班头,命令道:“取第一件物证!”
马荣疑惑地看了乔泰一眼。
班头捧着油纸包着的大包裹回来。他小心地将它放在地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卷油纸铺在案几一头,再拿起包裹放在上面。
狄公俯过身去,很快地打开包裹。包着的油纸打开来时,看审人群中传出了一阵惊讶的抽气声。案上放着的是个雪人头。雪人双眼是两块闪着光的红宝石,似乎用恶毒的目光看着众人。
狄公一言不发,直直地盯着楚大远看。
楚大远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前来,他的眼睛看着雪人头。
狄公做了个不容抗拒的手势,衙役们迅速让在两旁。楚大远走向公案,就在雪人头下站停。他抬头用奇特而茫然的目光盯着它。
突然他用怪异而暴躁的声音说道:“把我的红宝石给我!”
他抬起了戴着手套的双手。狄公的手迅速伸出,用惊堂木拍打雪人头顶,雪裂开来,一颗被割下的女人头呈现在案上,脸上盖着潮湿的发绺。
马荣害怕地骂了一句,不由自主地从平台上跳下,要向楚大远扑去,但狄公铁钳般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待在原处!”狄公喝住他。乔泰跳到马荣身边,扶他回去。
楚大远纹丝不动地站着,看着妇人的头,脸上露出迷乱的神情。公堂上一片死寂。
楚大远慢慢地转开目光,看着地面。他突然弯下身捡起与雪一块掉下去的两块红宝石。他脱下手套,把宝石放在肿胀、生满疮的左手掌上,用右手食指摩擦它们。他宽阔的脸上布满了微笑。
“美丽的宝石!”他低语道,“美丽的红宝石,如血滴一般!”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这个怪异而庞大的人,他像孩子对着玩具般开心地微笑。没人注意到陶干带来的戴着面纱的高个儿女子。她面对楚大远站着,狄公突然问道:“你认出廖莲芳姑娘被割下的头了吗?”
与此同时,陶干从那妇人脸上扯下了面纱。
楚大远似乎猛然从梦中醒来。他的目光从面前女人的脸上投到案上的头颅上,然后狡猾地笑着对那妇人道:“我们得赶快用雪把它盖上!”
他跪了下来,在石板地面上摸索着。
人群中传出一阵窃窃声,很快,声音越来越响。狄公傲然地抬起手,人群立刻静了下来。
“叶泰在何处?”狄公问楚大远。
“叶泰?”楚大远抬起头来问道,接着大笑起来。
“也在雪里!”他喊道,“也在雪里!”
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看上去似乎很害怕的样子。他飞快地瞥了那妇人一眼,不耐烦地叫道:“你得帮帮我!我还要雪!”
妇人往后缩,靠着公案,双手捂住了脸。
“多些雪!”楚大远突然尖叫道。他疯狂地在石砖地上抓摸,指甲被石板间的凹槽所剐破。
狄公向班头做了个手势。两名衙役抓住楚大远的双臂,将他拉了起来。他拼命地挣扎,喊着骂着,嘴中流出了白沫。另外四名衙役冲上前去,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胡言乱语的楚大远戴上镣铐带走。
狄公庄重地宣布:“本县指控财主楚大远谋杀了廖莲芳,怀疑他也谋害了叶泰。潘氏乃他同谋。”他抬手制止了人群中发出的愤怒声,继续道,“今晨我搜查了楚大远家,发现潘氏独自住在一偏僻的院子里,并且在一侧园里找到了雪人身上的廖姑娘的头。此刻展现在你等面前的是个木制假头。”
接着狄公对那妇人道:“叶姓潘氏必须从实招出与被告楚大远的关系,讲清楚大远是如何绑架并最后谋杀了廖莲芳姑娘。
“本县有明确证据证明潘氏是这些罪行的同谋,将建议判她死罪。不过倘她彻底交代,本县会判用较为体面的处死方式。”
妇人缓缓地抬起头,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犯妇约一月前在集市珠宝店的柜台前第一次碰到楚大远。他买一只嵌有红宝石的金手镯。他肯定是注意到我羡慕的目光,因为后来当我在街巷里向小贩买木梳时,我突然发现他站在我身边。他开始和我搭话。知道我是谁后,他说他常从我丈夫那儿买古董。他对我有意的态度,令我甚感被抬举。他问说是否可来看我,我很快便答应了,并说了个我丈夫要出门的某天下午。他迅速将手镯放在我衣袖里便走了。”
潘氏打住了话。犹豫了一会儿后她低着头继续说道:“那日午后,我穿上最好的衣服,烧暖了炕,备了一壶热酒。楚大远来后,很友好地跟我说话。他很快便喝完酒,但没有提出任何我指望的暗示。我脱下袍子时,他突然变得局促不安;等我脱掉内衣时,他便将脸转开,并且厉声叫我穿上衣服。然后他用温和的声音继续说,他发现我很漂亮,非常想让我做他的情妇,但我得帮他做件事,证明我是可以相信的。我很乐意地答应了,因为我很想与这个有钱人搭上关系,他肯定会大方地酬报我。我痛恨家中那种孤单的生活,我攒下的一点点钱总是被兄弟叶泰拿走……”
她的嗓音渐渐低下来。狄公示意班头给她一杯水。她贪婪地将茶水喝完,然后继续道:“楚大远告诉我,有个姑娘常在某些日子跟一名老妇人去集市,要我和他去那儿,他会指给我看,然后要我将她诱开,不让那老妇人察觉。他说了一个日子和会面的地方,又给了我一只金镯子便走了。我在约定的那天与楚大远会面,他跟着我,脸被一顶黑风帽遮去了一部分。我试着接近那姑娘,可那老妇一直紧挨在她身边,我只得作罢。”
“你认得那姑娘吗?”狄公打断她。
“不,大人,我发誓我不认识,”潘氏叫道,“我以为她是某个名妓。几日后我们又试了一次。当她们两人漫步至集市南区,在观看鞑靼人耍狗熊时,我站在姑娘旁边,按楚大远教我的话低声道:‘于相公想见你。’那姑娘一句话未讲便跟我走了。我按楚大远讲的把她带到附近的一座空房,他就紧跟在我们后面。房门开着,楚大远飞快地将姑娘推了进去,说他以后会再找我,便当着我的面把门给锁了。
“直到看到告示后,我才意识到楚大远绑架了一名门之女。我假说为丈夫带信而匆匆赶去他家,求他放了那姑娘。可他说他早已秘密地把姑娘转移到自己家中某处僻静的院子,没人会知道她在那儿。他给了我一笔钱,并答应很快会再来看我。
“三天后我在集市遇见他。他说那姑娘找麻烦,试图引起家里其他人的注意,他没处安顿她。由于我家位于一僻静的街区,他想带她来待一晚。我答道,我丈夫要离开两天。那晚晚饭后,楚大远拖着扮成尼姑的那位姑娘来到我家。我想跟姑娘说话,可楚大远把我推到门口,命我出去,二更前别回来。”
潘氏用手捂住双眼。她再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我回来时发现楚大远坐在客厅里,半醒半恍惚。我着急地问他出了何事,他语无伦次地告诉我那姑娘死了。我冲进卧房,看到他把姑娘勒死了。我吓得六神无主,跑回楚大远那里,告诉他我要叫里正来。要我帮他做风流事是无所谓,可我肯定不愿卷入到凶杀案中。
“这时,楚大远突然变得很平静。他厉声说我早已是他的同谋,是要判死罪的。不过他也许可将杀人事件掩盖起来,同时将我带回家做妾,不让任何人起疑。说完他便带我回到房里,逼我脱光衣服。他仔细地检查我全身,见我没有伤疤或大的胎记,说我很幸运,一切都会没事的。他从我手指上取下银戒指,然后要我穿上尼姑的大袍。我想先穿上内衣,可他很生气,将大袍扔到我肩上,便把我推了出去,叫我在厅里等。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因又冷又怕而浑身发抖。楚大远终于出来了,拿着两个大包袱。‘我拿了那姑娘的头和你的衣服鞋子。’他平静地说,‘现在人人都会认为那是你的尸体。你在我家里,做我心爱的情妇,一定会很安全的。’‘你疯了!’我叫道,‘那姑娘是个黄花闺女!’他突然大发雷霆,开始咒骂,白沫从嘴间流出。‘一个黄花闺女?’他对我吼道,‘我瞧见这个淫妇就在我家里跟我的书吏干那档子事!’
“他愤怒得直颤抖,把一个包袱放在我手里,我们便离去了。他叫我从外面锁上前门。我们去他家,在城墙的阴影里走着。我怕极了,忘了寒冷。楚大远打开屋后部的一扇门,将一个包袱放在花园角落的灌木丛下,领着我穿过几条昏暗的走廊来到一个独立的院子。他说那里有我用得到的一切用品,说完便走了。
“我的房间十分豪华,应有尽有,一名又聋又哑的老妇给我拿来极佳的饭菜。楚大远第二天来了。他似乎心事重重,只问我把他给我的珠宝放在哪儿了。我告诉了他我衣箱中的暗格,他说他会帮我取回来,我便要他顺便把我最喜欢的几件衣服也带来。可第三天他来时说珠宝不见了,只给了我衣服。我要他和我待在一起,可他说他伤了手,下一晚再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些全是事实。”
狄公示意,年长的书吏将潘氏的供词念了出来。她无精打采地说没错,便在上面按了手印。
狄公严肃地说道:“你行事非常愚蠢,必须用命来偿还。但是鉴于是楚大远唆使你的,后来他又强迫你继续帮他,我会提请用较体面的方式将你处死。”
班头将哭泣的潘氏带至边门,郭夫人站在那儿等候将潘氏带回牢里。
狄公道:“仵作将给人犯楚大远做检查,过几天自会弄清他是否已永远丧失心智。等他一恢复过来,我便会提请以最严厉的形式将其处以极刑,因为除廖姑娘以及叶泰之外,他还谋杀了本衙的洪参军。此外,我们要立刻搜寻叶泰的尸体。
“本县谨向廖会长痛失女儿表示同情。但与此同时,本县必须强调,在女儿到了婚配年龄时,父亲不仅有责任马上为她挑选合适的丈夫,也应注意要尽快让她成婚,古时给我们定下这规矩的圣贤是很有道理的。这也是对旁听此案的所有为人父母者的告诫。
“潘峰应将装有廖莲芳尸体的棺材归还给廖会长,以便能与找到的头葬在一起。一俟判下如何处置凶手,就用楚大远的家产偿付血债。而楚家家产暂由本衙司衙监管,由于康协理。”
狄公退堂。
十七
一行人回到内书房,狄公用疲倦的声音道:“楚大远心性机巧。他表面上是个乐天、喜欢动的家伙,马荣乔泰你们均喜欢他,但事实远非如此,此人身体上某方面的缺陷败坏了他。”
他给陶干做了个手势,陶干赶紧为他斟满茶。狄公极快地喝完,然后继续对马荣和乔泰道:“我得有时间搜查他的房子,并且必须让他毫不知情,因为此人聪明得可怕。故而我只好派你们俩同他去五羊村跑那趟空头差事。要是洪亮未被杀害,昨晚我会把对楚大远犯罪的推论全都告诉你们。可出事后,我无法要你们试着对洪亮之死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知道自己也做不到!”
“要是我早知道,”马荣激愤地说,“我肯定用这双手把那只狗给掐死了!”
狄公点头,静默良久。
接着陶干问:“大人何时发现那具无头尸并非潘氏呢?”
“我本该当场就怀疑的!”狄公痛苦地说,“因为尸体有个明显的不协调处。”
“是什么?”陶干急切地问。
“戒指!”狄公答道,“叶平在验尸时说到红宝石被取走了。既然凶手要宝石,他何不干脆将戒指从尸体上拿下来呢?”
陶干用手拍了拍额头。狄公继续道:“那是凶手的第一个错误。可我不仅未发现不妥之处,还忽略了另一个说明那尸体不是潘氏的线索,那便是,她的鞋子不见了!”
马荣点了点头。
他说道:“那些女人身上穿的宽松袍子和轻而薄的内衣是否合身很难看清,不过鞋子则是另一回事!”
“完全正确。”狄公道,“凶手知道,要是他留下潘氏的衣服而拿走鞋子,我们可能会想鞋子到哪儿去了;而要是把鞋留下,我们或许会发现鞋子不合尸体的脚。于是他聪明地把什么都带走,猜想这样便可迷惑我们,从而让我们忽略鞋子不见的重要性。”
狄公吁了口气继续道:“不幸的是,他的猜测非常正确!然而他犯了第二个错误,那使我回到正确的路上,让我意识到我先前所忽略的事情。他由于对红宝石有癖好,无法忍受将它们留在潘家,于是便趁潘峰在狱中时闯进房间,从衣箱里拿走了宝石,还愚蠢地答应潘氏的请求,拿走了几件她最喜欢的袍子。而这一事实令我意识到潘氏一定还活着,因为倘若凶手犯案时已知道藏宝之处,他当时就已经将它们拿走了。一定有人事后告诉过他,而那人只可能是潘氏。”
“接着,没有宝石的戒指的重要性令我明朗起来,也让我明白了为何凶手把所有的衣服都拿走,那是为了不让我们发现那尸体不是潘氏。凶手知道唯一会发现的人是她丈夫,但他又一次猜对了,到潘峰为自己澄清时,那尸体早就被装了棺。”
“大人是何时将楚大远与谋杀案联系起来的?”乔泰问。
“是在最后一次跟潘峰谈话之后。”狄公答道,“一开始我先怀疑叶泰。我问自己那个被害的妇人是谁。由于廖姑娘是唯一被报告失踪的,我想那必然是她。仵作称那尸体并非是处女,而我从于康的供认中了解到廖姑娘也不是处女。再则,我们那时认为叶泰绑架了廖姑娘,而且他又很健壮,能割下她的头。有一会儿,我有个很吸引人的推理,即叶泰在狂怒之下杀了廖姑娘,其妹为帮他掩盖凶杀一事,便自愿失踪。但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推测。”
“为什么?”陶干迅速问,“我听起来很合理。我们知道叶泰与其妹很亲近,而这给了潘氏离开她丈夫的机会。”
狄公摇头。
他说:“别忘了漆毒这个线索。从潘峰的陈述中,我了解到只有凶手可能曾因大意而碰到那张油漆未干的桌子。潘氏对此很清楚,她一定会小心以避免碰上桌子,而叶泰也并未受到漆毒,于是漆毒引向了楚大远。我记得曾发生过两件本身极细小的事,现在它们突然有了特别的意义。首先,由于漆毒,楚大远突然决定在室外举行猎宴而非在厅内办普通的酒席,因为他得一直戴着手套来掩盖他中毒的手。其次,那也可解释凶杀后那天早上,马荣和乔泰与他出去打猎,楚大远为何错失良机未能打中狼。楚大远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夜晚,而且他的手痛得厉害。”
“再则,凶手一定住在潘家附近,并且可能有座大宅。我知道他一定是带着一个没人看到的妇人及一个大包袱离开了潘家。他不敢冒险碰见守夜人或巡逻队,因为那些人有个值得称道的习惯,也就是会拦住并盘问夜间带着大包袱行走之人。现在我们知道潘峰住在一条冷僻的街上,从那儿沿城墙内侧走可到楚宅后面,而城墙那边只有旧货栈。”
陶干道:“可是在到他家之前,他必须穿过靠近东城门的主道。”
“那不过是个小小的风险而已,因为守门士卒只仔细盘查出入城门的人。”狄公道,“在我认定楚大远是最大的嫌疑犯后,我当然马上问自己他的动机是什么。接着我突然想起楚大远一定有某种不对劲之处。一个健康强壮的男子,有八名妻室却无儿无女,这说明他应该有身体上的缺陷,并且这种缺陷有时会对人的性格产生危险影响。从戒指上取走宝石证明他对红宝石有癖好,以及夜盗潘家,拿走手镯,皆为我对楚大远的画像增添了重要的笔触:那是一个心智扭曲的男人。促使他杀害廖姑娘则是因为对她的狂躁的憎恨。”
“大人,那时你是如何清楚这些的?”陶干又问。
“我先想到忌妒,”狄公答道,“一名年长男子对年轻夫妇的忌妒。但我立刻摒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于康与廖姑娘订婚已有三年,而楚大远强烈的憎恨是最近才有的。接着我想起了一个奇怪的巧合。于康向我们报告说,叶泰在楚大远书房前的走廊跟老女佣说话时得知了他的秘密,也告诉我们他曾向老女佣试探过这件事,又是在楚大远书房前的走廊。我想到楚大远可能两次对话都偷听到了。第一次那女用人告诉叶泰于康在卧房中幽会之事,提供了楚大远憎恨廖姑娘的理由:她在楚大远自己家里给了一个男人欢乐,而这种快乐,楚大远被造化剥夺了。我可以想象到廖姑娘对楚大远来说是他压抑的象征,而他觉得占有她是唯一可以让他恢复男子能力的办法。再则,他偷听到于康和老女佣之间的谈话,而知道叶泰是个敲诈者。楚大远知道叶泰与其妹很亲近,他担心潘氏可能已把他们的会面甚至可能把集市上那个姑娘的事都告诉了叶泰。楚大远认定无法冒被叶泰发现并敲诈一辈子的风险,于是决心将叶泰除掉。这与实际情况十分相符,因为叶泰就在于康跟老女佣说话的那天下午失踪了。”
“当我确定了楚大远有动机和机会进行犯罪之后,我又有了另一个想法。你们都知道我并非是个迷信之人,但那并非说我否认有超自然现象的可能性。到楚家赴宴的那晚,我瞧见一个雪人坐在一侧花园内,而当时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惨死的罪恶气氛。我现在记起,在席间,楚大远曾暗示我那是他用人的孩子们所堆的雪人。然而马荣和乔泰曾告诉过我,楚大远以前自己也堆雪人,用作练习射箭的靶子。我突然想到,要是某人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很快藏好一个被割下的人头,将它盖上雪当作雪人的头倒是个不坏的办法。这个办法楚大远尤其喜欢,因为那可进一步帮助他消减对廖姑娘的异常憎恨。那靶子一定令他想练习射箭,一箭又一箭地射向雪人的头。”
狄公沉默了,颤抖着。他赶紧将皮袍紧了紧。他的三名随从看着他,脸色苍白憔悴。那种疯狂罪行的恶毒气氛,似乎在房里游游荡荡。
停顿了许久,狄公继续道:“那时我相信楚大远便是凶手,只是缺乏具体证据。昨晚退堂后,我曾打算向你们解释我的推论,并与你们商议如何对他家进行突击搜查。要是我们确能在那儿找到潘氏,楚大远便输了。可是楚大远却杀害了洪亮。假如我与潘峰的谈话能早半天,便可在楚大远杀害洪亮前去抓他了。可命运却做了另一种安排。”
房中陷入一阵哀伤的沉默。
狄公最后道:“陶干知道以后的事。你们和楚大远出城后,我和陶干、班头去了楚宅,在那里找到了潘氏。她被密封的轿子送至衙门,无人知晓。陶干在所有的房间里都发现了窥孔。我查问了老女佣,证实她对于康的情事一无所知。现在我们从潘氏的供词中知道,是楚大远自己偷看到了于康及其未婚妻之事。我猜测楚大远不小心跟叶泰说了几句,而那个狡猾的无赖猜出了其余的事,但当于康问叶泰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秘密时,叶泰编造了老女佣的事,因为叶泰不敢把楚大远放在自己敲诈的计划中。后来叶泰是否大胆去敲诈楚大远,抑或楚大远偷听到于康和女用人的谈话,担心叶泰会去敲诈自己,我这样猜想,这些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晓了。楚大远已经疯了,而我相信叶泰的死尸正躺在雪野中的某处。”
“我也盘问过了楚大远的八位妻妾。我希望能忘掉她们告诉我的她们与楚大远生活的情况。我已签发必要的命令,将她们送回各自家中,结案后她们可得到一大笔楚大远的财产。如今楚大远发疯,这有可能使他置于法律惩处之外。”
狄公拿起眼前桌上洪亮的旧荷包。他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褪色的缎子,然后小心地将它放在袍子里。
他在案上摊开一张纸,拿起了毛笔。他的三名随从赶紧起身告退。
狄公先给刺史写了份关于廖莲芳一案的详细报告,然后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在太原狄公弟弟家当管家的洪亮的长子。洪亮是个鳏夫,他儿子现在乃一家之主,得决定埋葬之处。第二封信写的是太原狄公老岳母家的地址,是给他大房的。他先询问老太太的病情,然后也向她通报了洪亮之死。在这些正式词句之后,他加了一句带个人感情的话。他写道:“所爱之人亡去,我们不仅失去了他,亦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狄公将信交给役卒立刻送出后,独自在书房内用了午膳,沉浸在悲伤的思绪中。
狄公不愿去想蓝涛奎被杀或是陆氏的那个案子,他觉得无比劳累。他命役卒拿来他写的官府赈贷计划文件,那些官贷是要在庄稼歉收时无息放给农民的。这是他最喜爱的计划,是他耗费了许多晚上和洪亮一起研究,努力做成的一份报告,希望这份计划能得到户部的批准。洪亮甚至曾想以减少地区行政开支来实现这项计划。狄公的随从们进来时,看到他正在专心计算。
他推开文件,说道:“我们得商量一下蓝师傅被杀之事。我仍然认为是个妇人毒死了他。但迄今为止,我们所能掌握的他熟识一名妇人的唯一线索,是那名年轻拳师的陈述。他告诉你们一名妇人晚上曾去见蓝师傅,但从他偶然听到的对话中,我们无法找出那妇人是谁。”
马荣和乔泰苦笑着点点头。
乔泰道:“它仅使我想到两人都未讲客套话,由此可知他们彼此十分相熟。但正如大人以前所讲,我们早就了解这点,因为妇人进浴房时蓝师傅并未想要盖上他的裸体。”
“那年轻人听到的只言片语到底是什么?”狄公问。
“哦,”马荣答道,“没什么特别的。她似乎很生气,因为蓝师傅避开她。而蓝师傅回答说不是那回事,并加了个词——听起来像是‘猫咪’。”
狄公猛然站了起来。
“猫咪?”他不敢相信地问。
他突然想起了陆氏小女儿的问题。她曾问她妈妈和客人说话的猫咪在哪里。这改变了一切!他迅速吩咐马荣:“立刻骑马去潘峰家。陆氏还是小孩儿时潘峰就认识她了。问他陆氏是否有绰号。”
马荣看上去很惊讶,但他没有问问题的习惯,立刻便出去了。
狄公没有再说话。他叫陶干煮新茶,然后与乔泰商量本地区巡逻队对平民管辖所出现的困难的解决之道。
马荣很快就回来了。
“嗯,”他报告说,“我见老潘非常难受。关于他妻子行为不端的消息比最初她被谋杀的消息对他打击更大。我问他陆氏的事,他说以前邻里都叫她绰号‘猫咪’。”
狄公把拳重重砸在案桌上。
“这就是我要的线索!”他大声道。
十八
狄公的三名随从离去后,郭夫人走了进来。
狄公连忙请她落座,并要她自己倒茶。他对这妇人有歉疚感。
郭夫人俯身书案先为他的杯子倒满茶,狄公又留意到那淡淡的香气,那香气仿佛是她的一部分。
她开口道:“我来向大人禀报,潘氏不吃不喝,一直在哭。她问我可否允准其夫去看她一次。”
“那是不合法规的。”狄公皱眉答道,“况且我想那样对他们两个均无好处。”郭夫人轻声道:“那妇人意识到她将被处死,已是听天由命了。不过如今她也想到她确实在很多方面喜爱自己的丈夫,因而她希望向他道歉,这样她至少可带着已弥补了部分罪过的感觉去受死。”
狄公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道:“法律旨在恢复规范,尽可能修补犯罪所造成的损害。既然潘氏之道歉可告慰其夫,那就准许她的请求吧。”
郭夫人继续道:“我还要禀告,我用各种药膏治疗陆氏的背,伤口是会愈合的,但是……”
她停住不语。狄公点头示意,她继续道:“大人,她身体看起来不那么强壮,是她那非凡的意志令她支撑下去的。我担心若再鞭打她的背,她可能会受到永久的损伤。”
“我会记得你的忠告的。”狄公说道。
郭夫人躬身施礼。她迟疑了片刻说道:“因为她一言不发,我冒昧地问起她幼小的女儿。她道女儿由邻居们照看着,而且不管怎样,衙门不久便会释放她。不过我想在经过陆家时去确认一下。要是孩子不开心,我会把她带回我自己家中。”
“不管怎样你都把她带回去!”狄公道,“同时你也可借此察看陆家,设法找到一件黑色鞑靼衣服,或是一些可以派那用场的黑衣服。这是只有妇人才能解决的事!”
郭夫人微笑着又躬了个身。狄公有一股冲动,他想问她对陆氏和蓝师傅之间可能有什么关系的看法,但他很快就忍住了。与一名女子商量衙门事务是够奇怪的了。于是狄公便问起她丈夫对楚大远的情况有何看法。
郭夫人慢慢地摇了摇她小巧的头。
她说道:“我丈夫又施行了一次强烈的催眠。他认为楚大远的精神已彻底错乱了。”
狄公叹了口气。他点了点头,郭夫人便告退了。
狄公升晚堂时,先宣布了有关巡逻队管辖的规定,补充道他们将在全地区张榜公布。然后他命班头将陆氏带上堂来。
狄公又注意到她精心修饰了一番。她盘起了头发,简单而又引人注目,还穿了件新的绸缎外衣。她站得笔直,尽管双肩显然痛得很厉害。在跪下前她迅速看了一眼公堂,见只有几个旁听者,似乎很失望。
狄公平和地说道:“昨天你冒犯了本县。陆氏,你并非愚蠢之人,我相信为了公正,为了你自己,这次你会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民妇并无说谎的习惯!”陆氏冷冷回道。
狄公道:“告诉本县,除姓名外,你还有个绰号叫‘猫咪’,可是真的?”
“大人在嘲弄我吗?”陆氏轻蔑地问道。
“提问乃本县特权。”狄公平静地说,“回答!”
陆氏想要耸耸肩,但她的脸突然痛得扭曲变形。她吞咽了一下唾沫,然后答道:“是的,我的确有那绰号,那是先父对我的昵称。”
狄公点头。他问:“你那已故的丈夫偶尔也那样称呼你?”
陆氏眼中闪过一丝罪恶的光芒。
“不!”她厉声道。
狄公继续问:“你是否曾穿过鞑靼男子穿的黑衣服?”
“不许你污辱我!”陆氏叫了起来,“一个正派女子如何能穿男人的衣服?”
狄公说道:“事实是你的衣物中有这样一件衣服。”
他注意到陆氏第一次看起来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会儿,她回答道:“大人或许清楚我有鞑靼亲戚。那衣服是很久以前从边界那边来的一位表弟忘在家中的。”
狄公道:“将陆氏带回监中,过一会儿再带来堂上继续受审。”
陆氏被带走后,狄公念了两份关于继承财产的法律正式告示。他发现此时公堂上已挤满了人,还有人正在走进来。肯定是某些旁听者将审讯陆氏的消息传了出去。
班头将三名青年带到堂上。他们很局促不安,害怕地看看衙役,看看狄公。
“你们不必害怕!”狄公和蔼地说道,“你们站在旁听的第一排,仔细看一个很快会被带到堂上来的人,然后告诉我以前可曾见过那人,倘见过,是在何时,又在何处。”
郭夫人带陆氏进来。她给陆氏穿上在陆氏家里找到的黑衣服。
陆氏迈着碎步朝公案走去。她做了个娇美的手势,往下拉黑外衣,这样就可显出她小巧坚挺的乳房和浑圆的臀部。她忸怩做作地笑着,紧张地扯着外衣下摆。狄公想,她真是个技艺高超的伶人。他向班头示意了一下,班头将三位小伙子带到了公案前。
“你认识此人吗?”狄公问年纪最大的那个。
那青年看着陆氏,毫不掩饰他的敬慕。她害羞地斜睨了他一眼,双颊飞上了一朵红晕。
“不认识,大人。”年轻人结巴地说道。
“此人不是你在浴室前碰到的那人吗?”狄公耐心地问。
“大人,不会是她!”年轻人微笑道,“那是个年轻男子!”
狄公朝另外二人看了看。他们频频摇头,睁大眼睛看着陆氏。她顽皮地瞧着他们,然后迅速用手掩住嘴。
狄公叹了口气。他示意班头把那三名小伙子带走。
他们刚离去,陆氏的脸便像是戏法似的变了,脸上又露出先前那种冷漠、恶毒的表情。
“民妇可以问问将我这样装扮的用意吗?”她冷笑着问,“一个被脱光了鞭打后背的妇人,难道得穿着男人的衣服当众受辱吗?”
十九
认人失败,但陆氏刻意的表演使狄公坚信其罪错。
他俯过身去,厉声道:“将你与已故拳师蓝涛奎的关系向本县如实招来!”
陆氏站直身体,叫道:“你尽可折磨我,污辱我,对我而言均无大碍,但玷污蓝涛奎师傅的肮脏勾当,我是绝不会做的。他是我们的英雄,本区百姓的骄傲!”
人群中传出很响的赞许声。
狄公一拍惊堂木。“肃静!”他高声道。接着他转向陆氏,说:“妇人,回答本县的问话!”
“我拒绝!”陆氏高喊道,“你尽可折磨我,可你休想把蓝师傅拖进你的恶毒计划!”
狄公强压怒火,厉声道:“你敢蔑视公堂!”他想起郭夫人的警告,思忖着对陆氏用刑须十分小心。他命班头:“给妇人打二十大板!”
公堂上充满了愤怒的低语声。有人喊道:“还是去抓杀蓝师傅的凶手吧!”其他人叫道:“无耻!”
“肃静!”狄公用洪亮的声音喊道,“本衙很快便会出示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蓝师傅指控的正是她!”
旁听众人安静下来。突然,公堂上响起陆氏的尖叫声。
衙役们把她的脸按在地上,拉下她的鞑靼裤子。班头立刻用一块湿布盖住其臀部,因按律法妇人身体只有在刑场上方可被暴露出来。两名衙役按住她的手脚,班头将板子往她臀上打去。
陆氏在地上扭动,狂烈地尖叫着。打完第十板,狄公示意班头住手。
“现在你可回答本县了。”狄公冷冷道。
陆氏抬起头,但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挤出一句:“绝不!”
狄公耸耸肩,板子又嗖地划过空中。陆氏臀上的布开始渗出血迹来,她突然一动不动。班头停住手,衙役将她翻过身来,设法要弄醒她。
狄公对班头高声说道:“将第二名证人带上来!”
一名壮实的青年被带到公案前。他的头发理得很短,身上穿着件朴素的棕色袍子,有一张和顺而诚实的脸。
“报上姓名、职业!”狄公命令道。
青年恭敬地回答:“小人叫梅成。我给蓝师傅当了四年多的助手,是名七级拳师。”
狄公点点头。
“梅成,”狄公道,“告诉本县二十天前某晚你看到和听到之事。”
拳师回道:“跟往常一样,晚上练功毕小人离别师傅。我正要进自家前门,忽然想起我把铁球忘在了练武厅。因我早晨练功需用,便决定回去拿取。刚走进前院,便瞧见师傅在一名来客身后关上门。我只隐约看到那人一身黑衣。我因与师傅所有的朋友均熟识,知道不可擅入,便朝门走去。接着我听到一名妇人的声音。”
“那妇人说些什么?”狄公问。
“大人,隔着门我无法听清她说的话。”拳师回道,“而那声音我完全陌生。不过她听起来很生气,为师傅不去看她什么的。师傅回答时我清楚地听见他说了‘猫咪’之类的话。我知道此事与我无关,很快便走了。”
狄公点点头。书吏将梅成所述念了出来,拳师在证词上按上手印后,狄公命他退下。
与此同时,陆氏苏醒过来,在两名衙役的扶持下又继续在堂前跪着。
狄公拍了拍惊堂木,道:“本县以为那晚去找蓝师傅的妇人便是陆氏。她想方设法获得了蓝师傅的信任,而蓝师傅也真的相信了她。接下来她要讨蓝师傅的欢心,可蓝师傅自然不会要她。陆氏怀恨在心,为了报复,便假扮成鞑靼青年进入浴室,在蓝师傅浴后休息时,在他茶杯里放了一朵沾满剧毒的茉莉花,谋害了他。的确,刚才三名证人未能认出她来,那是由于她极善演戏,当装成鞑靼青年时她模仿男人的行为,而刚才她则特意展露她的女人魅力。不过此点已不相干。现在我要展示蓝师傅自己留下的直接指向此贱妇的线索。”
旁观者中传出惊呼声。狄公觉得公堂上的气氛正朝向利于他的这边变化。直率的青年拳师的证词给众人留下了好印象。狄公给陶干做了个手势。
陶干拿来升堂前按狄公吩咐做的黑板,上面钉着用白纸板做的七巧板中的六片,每片宽约两尺多,这样旁听众人皆可看得清楚。陶干将黑板靠在书吏的桌上竖起放好。
狄公接下来道:“你们看到这里的七巧板的六片,便是在蓝师傅浴房桌上发现的。”狄公拿起一片三角形纸片,继续道,“第七片——最后这个三角形,是紧抓在死者右手中被发现的。”
“那毒药的可怕效力使他舌头肿胀,叫不出声来。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以喝毒茶前在玩的七巧板来说明罪犯的身份。不幸的是在拼完图前他开始抽搐。在死前挣扎滑向地板时,他的手臂肯定碰到了纸片,弄乱了其中两片。但稍微调整一下那两片纸,再加上在他手中找到的那个三角形,可以毫无疑问地重新拼出蓝师傅意图拼出的图形。”
狄公站起身。他取下两片纸,再将它们重新钉在略为不同的位置。当他加上第三片,拼完整幅图案时,旁观人群中传出吃惊的抽气声。
狄公回到座位,总结道:“蓝师傅用此图形指明陆氏是凶手。”
陆氏突然喊道:“那是谎言!”
她挣脱衙役的手,手脚并用朝平台爬去。她的脸因痛楚而扭曲,却仍用超人的毅力将自己拖上平台,蹲靠在公案侧面呻吟着。她重重地喘着气,然后用左手抓住黑板边。她剧烈地颤抖着,改变了狄公钉在板上的某一纸片的位置。接着她环视众人,将第七片拿在胸前,嘶哑着嗓音喊道:“看!这是个骗局!”
她呻吟着跪直身体,把最后那片三角形钉在图案上方。
然后她尖叫道:“蓝师傅拼了只鸟!他根本没想留下……什么线索……”
她的脸突然变成死样苍白,整个身子瘫倒在地。
“那妇人不是个人!”当狄公他们聚集在内书房后,马荣高叫道。
“她恨我,”狄公道,“因为她恨我所代表的一切。她是个罪恶的妇人,但我得讲,我钦佩她坚强的意志和灵敏的心智,一眼便能看出猫如何变成鸟,那很了不起!况且那时她还因疼痛而处在半昏迷的状态。”
“她肯定是个非比寻常的妇人。”乔泰道,“要不然蓝师傅绝不会注意到她。”
“同时,”狄公担忧地说道,“她已将我们推向极其尴尬的境地!我们无法坚持指控她谋杀蓝师傅,而必须设法证明她丈夫是暴死的,并且与她有关!传仵作。”
陶干带着罗锅儿进来,狄公对他道:“郭大夫,那天你曾说你对陆明尸体上突出的双眼感到疑惑。你说道,此现象也许是重击后脑勺所致。但即便我们推断匡大夫也参与这项阴谋,难道陆明的兄弟或是给尸体穿衣的殓尸人不会发现这样的伤口?”
郭大夫摇摇头。
“不会,大人。”他回答道,“要是用厚布包起来的重锤敲击,便不会有任何血迹。”
狄公点头。
“当然,验尸可查出打碎的头骨。”他说道,“不过假若此推论不对,你在尸体上还能找到什么其他暴力证据?那都是五个月前的事了!”
罗锅儿回答道:“那得视所用棺木及墓内情形而定。但即便尸体已高度腐烂,我想我仍能找出中毒的迹象,比如观察皮肤及骨髓的情况等。”
狄公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道:“依据律例,无正当理由而掘尸是死罪。倘验尸未能获得陆明被谋害的证据,我便得提交辞呈,听任上峰处置,被判亵渎坟墓之罪。要是有人再指控我错判陆氏谋杀其夫一事,我肯定将被处死。官府护持其官员,仅是在他们不出纰漏时。我朝廷律制森严,对犯法官员毫不宽贷,即便他们是出于忠心。”
狄公站起身来,开始来回踱步。三名随从焦急地看着他。狄公突然停住。
“我们进行验尸!”他坚定地说道,“我来担此风险!”
乔泰和陶干看上去有些疑虑。陶干道:“那妇人知道各种巫术。假若她丈夫是因诅咒而死呢?那不会在尸体上留下任何痕迹!”
狄公不耐烦地摇摇头。
他说道:“世上有许多东西我们无法理解,可我不愿认为老天爷会允许用巫术来杀人。马荣,向班头发出指令,明日下午在墓地对陆明的尸体进行解剖!”
二十
北州城的北区看上去仿佛正有人群迁移。街上挤满了人,他们全都往北门赶去。狄公的轿子过城门时,人群让开道,且不住大声呼叫。
长长的队伍穿过雪丘来到城西北,朝主坟场所在的高地走去。他们沿着的大小坟丘间蜿蜒的小路向正在打开的坟墓走去。衙役们已在那里搭起了一个临时棚子。
狄公下轿,见临时公堂已尽可能按条件搭好。一张高木桌充当公案,老书吏坐在旁边桌旁,正呵着手取暖。挖开的坟丘前放着一具棺木,搁在一座支架上,棺木前的雪地上则铺着厚芦席,郭大夫蹲在一只炉旁,正拼命地扇着火,其助手们静立在一侧。
周围约有三百人站成一个大圈。狄公在桌后唯一一张椅子上落座,马荣与乔泰站在他两旁。陶干走到棺材旁,好奇地检视它。
轿夫们放下陆氏坐的小轿,班头掀开轿帘。他吸了一口气,倒退数步。他们见到陆氏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倒在横杆上。
人群簇拥过来,愤怒地嘀咕着。
“察看一下那妇人!”狄公命郭大夫道。他又对两名副手低语道:“切不可让那妇人死在我等手上!”
郭大夫小心地抬起陆氏的头。突然她的眼皮动了几下,深深地吁了口气。郭大夫移开轿杆,扶着她拄着杖跌跌撞撞地来到棚中。看到被挖开的坟丘,她往后缩去,双手掩面。
“不过在演戏罢了!”陶干厌恶地咕哝道。
“是的,”狄公担心地说,“可众人爱看她这样。”
他用惊堂木一拍桌子。在户外寒冷的空气中,那声音听起来出奇地微弱。
他高声宣布:“现在我们进行验尸。”
陆氏突然抬起头来,她拄着拐杖,慢慢说道:“大人乃我等平民百姓之父母官,昨日晚堂我在衙内出言鲁莽,那是因为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我必须捍卫我及蓝师傅的声誉。但我已因自己不合宜的行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今我跪下乞求大人就此了了此事,不要亵渎我那可怜亡夫的棺木。”她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
旁观人群中传出了赞许之声。这是个合理的妥协之道,也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狄公一拍惊堂木。
他坚毅地说道:“本县倘无充足证据说明陆明乃被谋害,绝不会下令开棺验尸。此妇人伶牙俐齿,但她无法阻止本县行使职权。开棺!”
仵作走上前去。陆氏又站了起来,她侧身对着人群高叫道:“你怎可如此欺压百姓?难道这就是你任县令之道?你认为我杀了丈夫,可你拿出了什么证据?我告诉你,虽然你身为本地县令,但你不是全能的!常言道,衙门是为受欺压的百姓做主的。记清了,要是县令被证实诬告了无辜,律法会给犯法者同样的惩罚。我虽是个无力自保的年轻寡妇,可我要看着那乌纱官帽从你头上削去!”
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她说得对!我们不要验尸!”
“肃静!”狄公叫道,“倘尸体上并无谋杀的明证,我自会坦然接受施加于那妇人的同样的责罚!”
陆氏还待说话,狄公一指棺材,继续迅速说道:“证据在那里,我们还等什么?”人群似乎在迟疑,狄公对仵作叫道:“开棺!”
仵作将凿子敲进棺盖,他的两名帮手在另一侧动起手来。
很快,他们橇松了沉重的棺盖,将它搬到地面上。他们用毛巾遮住口鼻,将尸体连同棺内的厚席一起抬出棺木,放在公案前。一些旁观者希望什么也不错过,原本靠得很近,现在却急忙往后退去。尸体呈现一副令人作呕的景象。
郭大夫在尸体两头放上了点着香的香炉。他用薄纱罩蒙住脸,将厚手套换成薄皮手套。他抬头看着狄公,等狄公发出开始的信号。
狄公填写好公文表,然后对仵作道:“在开始验尸前,我要你陈述你是如何挖开坟墓的。”
郭大夫恭敬地说道:“遵照大人的指示,小人和两名助手午后挖开坟墓。我等发现,封住坟墓的石板与五月前安在那儿时的情状相比分毫未变。”
狄公点点头,给仵作做了个手势。
郭大夫用一块浸过热水的毛巾擦净尸体,然后一寸一寸地检查。所有的人都一语不发,紧张地看着他进行验尸。
郭大夫查完前面后,将尸体翻转身,开始查验后脑。他用食指探查头骨底座,然后继续查尸背。狄公脸色变得苍白。
郭大夫终于站起来,转向狄公报告说:“尸体外部检查已完成,没有迹象表明此人死于谋害。”
旁观众人开始叫喊:“县令撒谎!释放那妇人!”但前面的人叫后面的安静,听听报告的结果。
郭大夫继续道:“故而小人请求大人允许继续查验体内,以核实死者是否曾被用毒。”狄公尚未回答,陆氏尖叫道:“难道这还不够吗?一定要继续糟蹋可怜的尸体吗?”
“陆氏,让那当官的自己给脖子套上绞索!”站在前排的一男子叫道,“我们知道你是清白的!”
陆氏还想喊叫什么,但狄公早已示意仵作,旁观人喊着让陆氏安静。
郭大夫验看了很久,用一块镀银薄片探查,并仔细研究从腐败尸身上突露出来的骨头。
他站起身,迷惑地看着狄公。挤满人的坟地此时鸦雀无声。郭大夫迟疑了片刻才说道:“我得禀报,尸体内也无中毒的迹象。就我所知,此人系自然死亡。”
陆氏尖声叫了些什么,可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众人愤怒的喊声中。他们朝前向棚子冲来,将衙役推开,而那些站在前排的人高声叫道:“杀了那狗官!他亵渎了坟墓!”
狄公离开座位,走上去站在公案前面。马荣和乔泰赶至他两边,可狄公粗暴地将他们推开。
当前排的人瞧见狄公脸上的表情时,他们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闭嘴不语。后边的人停止了叫喊,想听听发生了什么事。
狄公双臂拢在袖子里,用极其洪亮的声音道:“我已说过我会辞官,我说到做到!但要在我证实另一件事之前。我提醒你们,只要我尚未提交辞呈,我仍是本地县令。你们要是愿意,尽可杀了我,但记住,那样你等便是叛逆,反抗朝廷,你们会自食其果的!趁我在此,拿定主意!”众人敬畏地看着狄公。他们犹豫着。
狄公继续迅速说道:“要是有行会会长在此,请让他们走上前来,我可委托他们监管重新安葬尸体一事。”
肉屠会长,一名壮实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狄公命令道:“你监督仵作将尸体放回棺材,看着棺材重新埋进坟内,然后叫人将墓门封好。”
说完,狄公便转身上轿。
那天深夜,狄公的内书房笼罩在一片愁苦的沉寂中。狄公坐在案后,蓬乱的眉毛紧皱着。铜炉中闪着光的炭火已变成灰烬,宽敞的房内刺骨寒冷,但狄公和他的随从们均未留意到。
桌上的蜡烛发出噼啪声而熄灭,狄公终于开口道:“我等业已想过所有破解此案的可能办法。显然,除非发现新的证据,否则我便完了。我们必须找到证据,而且得快!”
陶干重新点了支蜡烛。跳跃的烛光照在他们憔悴的脸上。
传来一声敲门声。衙役进来,兴奋地报告说叶平和叶泰请求向狄公禀报。狄公十分吃惊,命衙役带他们进来。
叶平扶着叶泰进来。叶泰的头和双手裹着厚厚的绷带,脸不自然地发青,几乎无法走路。
马荣和乔泰帮着叶泰在榻上坐下。叶平道:“大人,今日午后四名东门外的农人用担架抬着我兄弟到家里来。他们偶然在一堆雪下发现了人事不省的他。他的后脑有个可怕的伤口,手指被雪冻坏了。不过由于那些农人好生地照料他,今晨他醒过来了,跟他们讲了自己的身份。”
“出了何事?”狄公急切地问道。
叶泰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最后记得的是两天前我正走回家准备用晚膳,后脑勺突然被人猛敲了一下。”
“叶泰,敲你的是楚大远。”狄公说道,“他是何时告诉你于康与廖姑娘在他家幽会的事的?”
“大人,他从未讲过。”叶泰回答道,“有次我候在楚大远书房外,听见他在里面大声说话,我以为他与什么人在争吵,便贴在门上偷听。我听见他在怒骂于康和廖姑娘居然在他自己家里媾和。他的话真是污秽不堪。接着管家来敲门,楚大远突然安静下来。我进去后,发现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非常平静。”
狄公转身对随从们说:“这澄清了关于廖姑娘被害一案的最后不清之处!”他对叶泰继续道:“如此偶然地得悉此事,你却敲诈了不幸的于康,老天爷已为此严惩了你!”
“我的手指没了!”叶泰沮丧地叫道。
狄公对叶平挥了挥手。叶平与马荣和乔泰一起扶着叶泰向门外走去。
二十一
第二天早晨狄公外出遛马,但街上人们冲着他喊叫,在鼓楼附近,一块石头还差点儿击中了他。
他骑至老校场,沿校场策马跑了几圈。回到衙内,狄公思忖,看来在升堂宣布解决陆氏一案前,最好还是别出去抛头露面。
接下来他一直在处理地区事务。他的三名随从出去想方设法搜寻新的线索,但一切均劳而无功。
唯一的好消息在第二日到来。他的大房写来了一封长信,说危机已风平浪静,其母正在康复中,他们拟不久便回到北州来。狄公伤感地想,除非破了陆氏一案,否则他便永远见不到家眷了。
第三日清早,狄公正在书房用早膳,衙役来报说元帅府的一名都尉到来,带了一封公函,需亲自交给县令。
一名高个子男子穿着一身落满雪的铠甲走了进来。他躬身施礼,给狄公呈上一只封着的大信封,严肃地说道:“我受令要将回复带回去!”
狄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请坐!”他干脆地说道,同时拆开信封。
信中道,巡逻队密探报称北州民众骚动不安,还有情报云北方蛮夷正在备军,因此元帅认为维护北军北方地区的安定乃军事需要。信中暗示,倘北州县令请求在该区驻防卫戍部队,此事会立刻获准。信由巡逻队统领代表元帅签字盖印。
狄公脸色苍白。
他迅速拿起毛笔,写了四行字回复:“北州县令对阁下实时通函甚表感谢,唯请求禀报,本县将在今晨采取必要措施,保证本区立刻恢复安定与秩序。”
他在信上盖上县衙的朱红大印,将信递与都尉。都尉躬身接过后立即离去。
狄公起身叫来衙役。他命衙役取来全套官服,并将三名随从唤来。
马荣、乔泰及陶干见狄公身穿朝服,头戴金边呢绒官帽,甚是惊异。
狄公伤心地望着已是他亲信朋友的三人的脸说道:“此情势不可再持续下去。我刚接到元帅府送来的一份公函,军方隐隐指责本区民众骚动不安。他们建议在此派驻军队,这是对我治辖北州能力的怀疑。我要求你等在场,亲见在我家中进行的一个简短祭礼。”
狄公走在连接公堂与私宅的走廊,想到此乃家眷赴太原后他第一次回到自己家中。
狄公带着随从们径直来到大厅后供放祖宗牌位的房间。除了一口直达天花板的神龛及左边的祭桌外,冷冰冰的房内空空荡荡的。
狄公点燃香炉内的香,然后在神龛前跪倒。三名随从跪在门口。
狄公站起身,虔敬地打开高大神龛的两扇门。架子上放满了小小的直木块,每块都立在木雕的小基座上,那是狄家祖宗的灵位,每个木块上皆用金字写着他们的名讳、官衔以及生卒年月日时辰。
狄公又跪下,叩了三个头,然后闭上双眼细细冥想。
上一次打开神龛是二十年前在太原,其时父亲向祖宗宣告狄公与大房成婚。狄公与新娘跪在父亲身后,他看到父亲满是皱纹、胡须灰白但慈爱可亲的脸,以及他瘦削的身影。
可此时他父亲的脸冰冷而不近人情。狄公见他站在某个大堂的入口,左右两边排着一大群严肃的人,他们纹丝不动地站着,眼睛都盯着跪在父亲脚边之人。穿过宽阔的屋子,他隐隐看见大堂深处身穿金光闪烁的长袍的老祖一动不动地坐在高座上。他生活在八百年前,在孔夫子之后不久。
狄公卑怯地跪着,觉得平和而放松,如同一个人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旅程,回到了家中。他用清朗的声音说道:“狄家不肖子孙仁杰、已故相国狄成原长子恭报,因未能尽对国家百姓之责,今日将辞去官职,同时将自控犯有两项死罪,即无充足理由亵渎坟墓及错告了一名人犯谋杀之罪。他动机真诚,但能力有限,无法胜任委以他的职责。不肖子诉陈实情,望乞宽恕。”
狄公不再说话。聚集的人群从他心中退隐而去,最后他看到父亲用极熟悉的手势平静地理着大红长袍的褶子。
狄公站起身。他又鞠了三个躬,然后关上神龛的门。
他转过身去,做手势让三人跟随他而去。
回到内书房,狄公坚定地说道:“我现在要独自待一会儿。我会起草一封正式的辞呈。你们午前再来此,将信的全文写在布告上全城张贴,这样百姓便可安定下来。”
三人默默无语地躬身施礼,然后跪倒在地,叩了三个头,表示无论何事降临在狄公头上,也无法改变他们的忠诚。
三人离去后,狄公给刺史写信,详述自己的失职,自控两项死罪。他补充道,他没有请求宽恕的理由。
他署上名,盖好印,深深地叹了口气,往后靠在扶手椅上。这是他作为北州县令的最后一件公事。下午辞呈内容一公布,他便会将官印暂时交与老书吏。老书吏将掌管此地,直至另一名官员到来接任。
狄公喝着茶,发现此刻他已经可以冷静地想想即将到来的对他的审判。死刑是当然的。唯一对他有利的是在任浦阳县令时他曾被皇上赐匾。他热切地希望刑部不会没收他的全部财产。他的妻小自然会由在太原的弟弟照料。可狄公想到,寄人篱下,即便对方是自己的亲戚,也是件可悲之事。
他很高兴至少大房的母亲已经康复。在即将到来的受审的日子里,她对女儿是极有帮助的。
二十二
狄公起身走到铜炉边。他站在那儿烘手,听见身后的门被推开。他因有人打搅而恼火,遂转过身去,看到进来的是郭夫人。
他对她轻快地微笑了一下,温和地说道:“郭夫人,我此刻正忙着!要是有要紧事,你可向书吏禀告。”
但郭夫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她默默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用极低微的声音道:“我听说大人要离开我们。我想感谢大人……对我丈夫及我的照应。”
狄公转身对着窗户。外面积雪的反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他努力地说道:“郭夫人,谢谢。十分感谢我任内你和你丈夫给我的帮助。”
他静静地站着,等着听到关门的声响。
然而他却闻到了干药草的香气。他听到身后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我知道要男人揣测女人的想法是很难的。”
狄公迅速转身对着她,她赶忙继续道:“女人有男人永远无法弄懂的自己的秘密,也难怪大人不能发现陆氏的秘密。”
狄公走到她身侧。
他紧张地问:“你是说你发现了新线索?”
郭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不,不是新线索,是一个老……唯一可解开陆明被杀之谜的线索。”
狄公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他嗓音嘶哑地说道:“郭夫人,请讲!”
郭夫人将披风往身上拉了拉。她似乎在发抖。接着她用听起来十分疲惫的嗓音说道:“每日操持家务,缝补不值得再缝的衣物,纳磨破了的旧鞋底,就这样,我们不停地操劳着。我们疲倦地想着……这是否便是生活的一切。磨破的鞋底很硬,而我们的手指则在发疼。我们用长而细的铁针,拿木槌一下一下地在鞋底上敲针眼……”
狄公专注地看着她低头站在那里时纤巧的身形,想寻出几句和善的话来说。可她突然继续用那疲乏、超然的声音说道:“我们将针顶进拔出,顶进拔出,我们伤感的思绪也在其中进出,如那怪异的灰鸟般茫然无绪地围着废弃的巢穴扑腾。”
郭夫人抬起头,看着狄公。他为她睁大的双眼中所射出的光芒而诧异。她极慢地说道:“然后,一天晚上,主意来了。她停下针线活儿,拿起长长的针,看着它……仿佛以前从未见过似的,这使她手指免于遭罪的忠诚铁针,这陪同她渡过许多有着悲伤思绪的孤独时光的忠诚伙伴。”
“你是说……”狄公惊叫道。
“是的,确实是。”郭夫人仍用平缓的声调说道,“针只有很小的针头,用木槌完全敲进去后,那细小的点在头顶的头发中永远不会被发现。没人会知道她是如何谋害他的,这使她逍遥法外。”
狄公用燃烧的目光紧盯着她。
“好妇人!”他喊道,“你救了我的命!这一定便是答案!这解释了为何她如此害怕验尸,而验尸又毫无结果!”一丝温暖的笑意荡漾在他憔悴的脸上,他又柔和地说道,“你说得很对,只有女人才会知道这个!”
郭夫人默默地、哀伤地看着他。狄公赶紧问:“你为何难过?我说你肯定是对的,这是唯一的答案!”
郭夫人拉起披风帽子戴在头上。她带着温柔的微笑看了狄公一眼,说道:“是的,你会发现那是唯一的答案。”
她走向门口,静静离去。
狄公看着逐渐关上的门,脸色突然发白。他在那儿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唤来衙役,命他叫三名随从即刻来书房。
马荣、乔泰和陶干无精打采地进来。但是当看到狄公脸上的表情时,他们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微笑。
狄公在案桌前笔直地站着,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内。他双眼闪着光芒,说道:“我的朋友们,我确信在最后的关头我们将发现陆氏的罪行!我们要对陆明的尸体再行验过!”
马荣惊愕地看着两名同伴。但他马上咧嘴大笑起来,叫道:“大人这般讲,那便是案子可破了!我们何时验尸?”
“尽快!”狄公果断地说道,“这次我们不去墓地,我们要把棺材弄到衙门来。”
乔泰边点头边说道:“大人明察,百姓情绪高涨,很危险的。我同意,在这里控制他们比在野外容易得多。”
陶干看上去仍有些疑虑。他慢慢地说道:“我让衙役准备布告纸时,从他们的表情我知道他们都明白了。此刻大人要辞职的消息当已传遍北州,我担心他们听说要再验尸会爆发动乱。”
“我很清楚这一点。”狄公用平稳的声音道,“我也准备冒此风险。叫郭大夫准备在公堂验尸的一应事物。马荣和乔泰去见肉屠会长及廖会长,将我的决定通知他们,要他们陪你们去墓地,见证棺木从墓中挖出并随同来衙门。要使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完成,在百姓们得知发生什么事之前,棺材应该已运到衙门。消息传出后,我相信他们的好奇心会胜过对我的憎恨,而他们信任的会长们在场,也可防止他们采取鲁莽的行动。这样,我希望在衙门升堂前,不会发生什么不测之事。”他朝三名随从肯定地微笑了一下,他们迅速离去。
那微笑马上在狄公的脸上凝住。他靠超人的意志才在随从面前保持开心的样子。现在他走到案边坐下,将脸埋在掌中。
二十三
正午时,狄公未碰衙役摆在他面前的饭菜,只喝了杯茶。
郭大夫回禀说棺材已送到衙门,未受到任何阻挠。不过此刻一大群人正聚集在大门前,愤怒地叫喊着。
马荣和乔泰进来时神色非常忧虑。
“大人,公堂上人们情绪恶劣。”马荣严肃地说道,“街上那些未能进公堂的人正在大声咒骂,朝大门扔石头。”
“让他们进来!”狄公果敢地说。
马荣求助地看了乔泰一眼。乔泰道:“大人,请让我去叫巡逻队!他们可以在衙门外设置警戒线并——”
狄公用拳重重捶了一下案桌。
“我难道不是此地的县令?”他冲着随从们大声叫道,“此乃本县属地,那些人是本县的百姓。我不需要任何外界的协助,我可以独力处置!”
两人不再说话,他们知道多说无益,可他们担心这次狄公错了。
锣响三声。
狄公站起身,穿过走廊来到公堂,身后跟着两名随从。
狄公进入公堂,在公案后坐下,迎接他的是不祥的沉默。
公堂上十分拥挤,衙役们神色不安地站在指定的位置。狄公见左侧放着陆明的棺木,陆氏站在棺木前,手拄一根拐杖。陶干和郭大夫站在书吏桌旁。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说道:“升堂!”
陆氏突然喊道:“要辞职的县令有什么权力升堂?”
人群传出一阵愤怒的低语声。
狄公道:“本次升堂为的是证明棉花商陆明乃遭残害致死。仵作,开棺!”
陆氏踏上平台角,尖叫道:“难道我们要让这狗官再来亵渎我丈夫的尸骨?”
人群向前涌来,四面八方传来“打倒县令”的喊声。马荣和乔泰将手按在藏在长袍下的刀把上。前排的人将衙役们推了开来。
陆氏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这是她的胜利,她体内野性的鞑靼血液为即将发生的暴乱和流血而狂喜。她抬起手,人们收住脚步,看着她那引人注目的身形。她的胸膛起伏着,手指着狄公,开始说道:“这狗官,这——”
在她深深吸一口气时,狄公突然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妇人,想想你磨破的鞋底!”
陆氏叫了一声,弯腰看去。当她站直身子时,狄公看到她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害怕。前面的人立刻将狄公那出人意料的话传给后面的人听。陆氏控制住自己,看着众人,搜肠刮肚找话说。人群中传出一阵困惑的杂乱说话声。
“他说什么?”公堂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叫道。陆氏开始说话,她的声音却淹没在仵作的锤击声中。在陶干的帮忙下,仵作很快就把棺盖放在地上。
“你们现在就会见到答案!”狄公用极其洪亮的声音叫道。
“别信他,他——”陆氏急忙说道。但她很快便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人们的注意力已转移到被抬出棺材置于芦席的尸体上。她朝后缩去,靠在公案边,双目紧紧盯着摊放在芦席上的可怕尸骸。
狄公一拍惊堂木,大声说道:“仵作只需察看尸体头部,特别注意头盖骨,在头发间细察。”
郭大夫蹲下身去,挤满人的公堂上一片沉寂。人们只听见外面街上模糊的叫喊声。
郭大夫突然站起身,满脸怒容。他嘶哑地说道:“禀告大人,我在头发间找到了一个细小的铁点,那似乎是铁针的针头。”
陆氏已恢复镇静。
“这是个圈套!”她尖声道,“棺木已被动过手脚!”
可是此时旁观的众人已充满好奇心。前排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叫道:“那可是我们会长亲自封的坟墓。妇人,安静点儿,我们要看看那东西是什么!”
“证实你刚才所说的!”狄公对郭大夫高声道。
仵作从袖中取出一副镊子。陆氏朝他扑过去,但班头赶紧将她抓住,拉了回去。她如同疯猫般挣扎着。郭大夫从头骨中夹出了一根长铁针。他对着众人将它高高举起,然后放在狄公面前的公案上。
陆氏全身无力。班头松开她,她遂茫然地朝书吏的桌子跌撞过去,低着头站在那儿,身体靠在桌沿儿上。
前排的旁观者将他们目睹之事高声讲给后面的人听。人们开始嘈杂地谈论起来,后排的一些人又冲到外面去告诉街上的人。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嘈杂声渐渐低落下来。他对陆氏道:“你把铁针钉进你丈夫的头顶谋害了他,你招还是不招?”
陆氏慢慢抬起头,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她将一绺头发从额头拨开,淡然说道:“我招。”
这最后的消息也被传遍整个公堂后,人群中又传出一阵嘈杂的说话声。狄公往后靠在椅子上。公堂再次安静下来后,他疲乏地说道:“从头讲来!”
陆氏将袍子往苗条的身上裹了裹。她凄怆地说道:“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将背靠在桌上,抬头望着墙上高高的窗户,接着突然说道,“我丈夫陆明乃一乏味愚蠢的男人,他懂得什么?我如何继续跟他生活下去?我在寻找……”她深深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和他生了一个女儿,可他说还要个儿子。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一天他说肚子疼,我给他喝了混有一种安眠粉的烈酒当药。在他熟睡后,我拿来纳鞋底用的长铁针,用木槌将它钉进他的头顶,直到只露出针头。”
“杀了那婊子!”有人叫道。接着便是愤怒的呼喊声。人们很快便改变了态度,将愤怒的矛头指向陆氏。
狄公在公案上一拍惊堂木。
“肃静!”他高叫道。
公堂立刻安静下来。县衙的权威已经恢复了。
“匡大夫称那是心病。”陆氏继续道。接着她轻蔑地说:“为了得到他的帮助,我只得做他的情妇。他以为他知道戏法的秘密,但他不过是个无用的初学者而已。他一签好死亡证明,我便切断了与他的关系,终于,我自由了……
“大约一个月前,有天我离开店时滑倒在雪中。一男子走过来将我扶起,送我进屋。我坐在店内长凳上,他为我按摩脚踝。他的手每一次的抚触,都令我感到这个男子的魅力。我知道他便是我一直在等候的伴侣。我将全部心智和身体力量集中起来要将此人吸引过来,但我感觉到他在拒绝。可是,他离去时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陆氏重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生气。她继续说道:“而他真的来了!我赢了。那男人是团燃烧的火焰,他对我既爱又恨,他恨自己爱我,但他爱我!是生命之根将我们连在了一起……”
她停了下来,然后垂下头继续说话,声音变得很疲惫。
“接下来我知道我又要失去他了。他责骂我损耗他的力量,坏了他的规矩。他告诉我我们必须分手……我疯狂了,没有这个男人我活不下去,没有他我觉得生命的力量从我身上一点一滴地流走……我告诉他要是他敢离开我,我会像杀我丈夫那样杀了他。”
她忧郁地摇摇头,继续道:“我不应该说那种话,从他的眼神我知道了这点。一切都结束了。那时我知道我得杀了他。
“我将毒药放在干茉莉花中,装扮成一名鞑靼青年的样子去了澡堂。我说我是来向他道歉的,我想跟他友好地分手。他虽有礼貌但冷冰冰的。当他对保守我秘密一事未说什么时,我把花放进了他的茶杯。毒性一发作,他恐惧地看了我一眼。他张开嘴,可说不出话来,而我知道他诅咒了我,我还是输了……老天,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而我却杀了他。”
她突然抬起头,直盯着狄公说道:“现在我死定了,你可以任意处置我的躯体!”
狄公惊恐地看着她身上突然发生的变化。她光洁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眼睛变得黯然无神,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因为她那狂烈不屈的精神已然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
“将供词念出!”他命令书吏。
书吏开始念记录,公堂之上一片死寂。
“你认可此乃你的真实供述?”狄公问道。
陆氏点点头。班头将供词递给她,她在上面按上指印。
狄公退堂。
二十四
狄公离开公堂,身后跟着三名随从。人群中传来欢呼声。他们刚走进走廊,马荣便在乔泰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记。他们差点儿控制不住狂喜。进入狄公的内书房时,就连陶干也在开心地低声轻笑。
可是当狄公向他们转过身来时,他们十分吃惊地见到他的脸色如在公堂上一般冰冷而毫无表情。
“真是漫长的一天,”他平静地说道,“乔泰和陶干最好去休息一下。至于你,马荣,很遗憾,我还不能让你走。”
乔泰和陶干带着迷茫的惊讶离去后,狄公拿出给刺史的信,将它撕碎扔进铜炉闪光的炭火上。他默默地看着它们烧成灰烬,然后对马荣道:“马荣,去换上你的猎装。在天井内备好两匹马。”
马荣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本想要狄公说明一下,可是见到狄公的表情后,便无声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大雪飘落,狄公望着铅色的天空。
“我们得赶紧。”他对马荣道,“这样的天气,天很快就暗了。”
他将围巾拉上盖住脸的下部,飞身跃上坐骑。他们走侧门出了县衙。
骑过大街时,他们看见许多人不顾大雪寒风挤在街上的摊头。他们站在一起,在临时搭的油布篷下热切地谈论着那场撼动人心的堂审,丝毫未曾注意骑马而过的两个人。
他们来到北城门,平原冷风扑面而来。狄公用马鞭敲敲守卫的房门。一名兵卒出来,狄公命他给马荣一盏防风油纸灯笼。
出了城,狄公朝西骑去。此刻黄昏已降临,但雪似乎小了些。
“大人,我们要远去吗?”马荣担心地问道,“这样的天气里是极容易在山丘间迷路的!”
“我认识路径,”狄公爽快地回答道,“我们很快便可到那里。”
他骑上通向坟地的路。
他们进入坟场后,狄公收马慢行,同时仔细地察看着坟丘。他经过陆明被挖开的坟墓,一直来到坟地最远的角落。狄公在那儿下了马。他在坟丘间走着,同时喃喃自语,马荣则紧随其后。
狄公突然停住脚步,用袖子擦去一块墓碑上的雪。他看见上面刻着王屠的名字,便对马荣道:“这儿便是。帮我挖开此坟。我马鞍袋内有两把短锹。”
狄公和马荣挖开堆在石碑底座边的积雪和封土,石碑开始慢慢松动起来。这是件十分吃力的差事,等石碑可以推倒时,天已黑了,浓云遮住了月亮。
虽然天气寒冷,狄公却在流汗。他从马荣手中接过点亮的灯笼,弯腰进了坟墓。
坟内腐臭的空气出奇地静。狄公举起灯笼,看到墓穴内有三具棺材。他仔细看了刻在上面的字,然后走到右边的那口棺木旁。“拿着灯笼!”他命令马荣道,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
马荣焦虑地看着狄公的脸,只见狄公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更憔悴。他见狄公从袖中取出一把凿子,把短锹当锤子,开始撬松棺盖。敲击声在墓穴中空落落地回响着。
“你从另一头开始!”狄公急促地对马荣道。
马荣脑中闪过许多疑惑。他将灯笼放在地上,把短锹插进凹槽。他们在亵渎一座坟墓。虽说在封闭的墓室里空气似乎挺暖和的,可马荣却剧烈地颤抖着。
他不清楚橇那棺材橇了多久。等他们终于撬松棺盖时,他的背已在发疼。他们把铁锹当作杠杆,慢慢将棺盖抬起。
“把棺盖掀到右边去!”狄公喘息着说道。
他们推了棺盖一把,盖子掉到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狄公用围巾捂住口鼻,马荣赶紧学他的样子。
狄公将灯笼提起,从打开的棺木上照下去。棺内躺着一具骷髅,骨头上仍七零八落地盖着腐败了的残余裹尸布。
马荣往后退缩。狄公将灯笼递给他,然后朝棺木弯下身去,用手仔细摸着头骨。他见头骨是松动的,便将它取出棺材,仔细检查起来。马荣觉得在灯笼闪烁不停的光线下,头骨上空洞的眼窝似乎正斜眼看着狄公那张靠近的脸。
突然狄公将头骨摇了摇,头骨里传来金属的叮当声。狄公凝视头骨顶部,用手指尖摸了摸,然后将头骨小心地放回棺木,嗓音嘶哑地说道:“行了。我们回去。”
他们爬出墓穴,见浓云已散,空中挂着一轮满月,银色的月光洒在荒芜的坟场上。
狄公吹熄了灯笼。
“我们把石碑放回去!”他说道。
他们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把石碑放回原位。狄公将雪和泥土铲回底座,然后骑上座骑。
他们骑马朝墓地大门走去时,马荣再也压制不住他的好奇心。
“大人,那儿葬的是谁?”他问道。
“你明日便会知晓。”狄公答道,“明日早堂,我将开始调查另一件谋杀案。”他们来到北城门前,狄公勒住马,说道:“雪暴过后,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你先回衙门去,我要去山丘间骑马清醒一下头脑。”
马荣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狄公已掉转马头,飞驰而去。
狄公往东骑去。来到药王山脚下,他停下马,在马鞍上弯下腰来,仔细察看雪地,然后下马,将马缰系在树桩上,开始上山。
一个穿着灰色皮毛披风的纤细身影站在崖顶栏杆近旁,眺望着山下的白色原野。
她听到狄公靴子踩雪的声音,便慢慢转过身来。
“我知道你会来此。”她平静地说道,“我在等你。”
狄公默默地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她很快继续说道:“瞧,你的袍子全都脏了,你的靴子粘着泥土!你去过那儿了?”
“是的。”狄公缓缓回答道,“我和马荣一起去了那里。衙门必须调查那起旧谋杀案。”
她睁大了眼睛。狄公看着她,竭力想找些话说。
她把披风裹紧。
“我知道此事会发生的。”她用平淡的声音说道,“然而……”她顿了顿,然后悲凄地继续说道,“你不明白什么——”
“我明白!”狄公猛地打断她,“我明白是什么使你做出五年前的行为,我明白你……我知道是什么让你告诉了我。”
她低下头来啜泣,奇怪而无声地哭泣。
“律规必须恢复,”狄公断断续续说道,“即使……那要毁灭我们自己。相信我,这比我自身更强大。未来的日子对你会是人间炼狱……对我亦是。我但愿上苍让我反其道而行,但我不能……而恰恰是你救了我!请……请你原谅我!”
“别那样说!”她叫道。接着,她透过泪花露出微笑,轻柔地又道,“我自然知道你会干什么,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绝不会要你做另外一个自己。”
狄公想说什么,可感情抑住了他的嗓子。他绝望地看了她一眼。
她转开双眼。
“别说话!”她喘息道,“也别看我。我无法忍受见到……”
她用手掩住脸。狄公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感到仿佛有把冰冷的剑正慢慢刺进他的心。
她突然抬起头来。狄公想说话,可她迅速将手指放在双唇上。
“别说话!”她说道。接着她又微微一笑,颤抖着说:“现在安静!你不记得那花儿掉落在雪地上了?我们要是仔细听,可以听到那声音……”
她欢快地指着他身后的树,很快继续说道:“看,今日花儿开了!请看!”狄公回转身。他抬起头,眼前的美丽令他忘了呼吸。那梅树明晰地映衬在月光如洗的天空下,在粗大的银色树枝上,小小的红花仿佛熠熠生辉的红宝石。若有若无的气流在冰冷的空气中涌动,几片花瓣脱落下来,缓缓地飘落到雪地上。
突然他听见身后木头的碎裂声。他转回身去,看见断开的栅栏。山崖上只留下他独自一人。
二十五
经历了一个备受折磨的夜晚,翌日上午,狄公醒得很迟。衙役给他送来早茶时,伤感地说道:“大人,仵作的妻子出了事故!昨夜她跟往常一样去药王山采药草。她一定俯身在围栏上,围栏却断了开去。清晨一名猎人在山崖脚下发现了她的尸体。”
狄公表示了惋惜,然后命他传马荣。房内只剩他们两人后,狄公正色对马荣道:“马荣,昨晚我犯了个错误。你切不可把我们去墓地之事告诉别人,把它忘掉!”
马荣点了点大脑袋,平静地说:“大人,我不太动脑筋,不过有一件事我是会做的,那便是听从命令。大人说‘忘掉’,那我便忘掉。”
狄公亲昵地看了他一眼,遂让他离去。
这时传来敲门声,郭大夫走了进来。狄公迅速站起身来迎接他,并郑重地向他表示慰问。
郭大夫抬头用大眼睛看着狄公,眼里充满悲伤。
“大人,那并非事故。”他平静地说道,“内人对那儿了如指掌,围栏也很结实。我知道她是自杀的。”
狄公抬了抬眉毛。郭大夫继续用平和的声音说道:“大人,我供认犯有大罪。我向她求婚时,她曾警告我她杀了她前夫。我道我不在意,因为我知道她前夫是个残暴的无赖,以伤人害兽为乐。我觉得这种人理应被除去,尽管我本人没勇气去做。大人,我并非那种可成大器之人。”
他举起手做了个绝望的手势,然后继续道:“当时我未问详情,我们俩也从未再提及此事。可我知道她时常在想那件事,为疑虑所困。我理应敦促她去投案,可大人,我乃一自私之人,想到会失去她我便无法忍受……”
他盯着地面,嘴巴抽搐着。
“那你为何此刻提起此事?”狄公问。
郭大夫抬起头。
“大人,因为我知道此乃她的愿望。”他静静地回答道,“我清楚陆氏的审判深深触动了她,让她觉得必须以自杀来弥补罪过。她实乃一极其真诚之妇人,我知道她希望她犯的罪能被正式报告,这样她便可带着清白的记录到来世去。故而现在我来禀报,同时也为同案而自首。”
“你可意识到你犯的是死罪?”狄公问。
“当然!”郭大夫惊讶地说道,“内人知道,她去后我不会在乎赴死的。”
狄公默默地抚着胡须。他深深地为这种超凡的忠诚而感到惭愧。过了片刻他才说道:“郭大夫,我不能在人死后着手调查针对你妻子的案子。她从未告诉你她如何杀了前夫,我也无法根据道听途说的证据便去挖坟验尸。再则,我以为,倘你妻子真的打算将她所说的罪报官,她自然会留下自供状。”
“那倒是真的!”郭大夫思忖着说,“我没想到这点,我心里乱糟糟的……”然后他又轻声地仿佛在对自己说道,“那会很孤独……”
狄公离座走到他身边,问道:“陆氏的小女孩是否住在你家?”
“是的,”郭大夫慢慢微笑道,“她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我妻子非常喜欢她。”
“那么郭大夫,你的职责便很清楚了。”狄公坚定地说,“陆氏一案结束后,你便领养那姑娘做你女儿。”
郭大夫感激地看了狄公一眼,他后悔地说:“我很难过,甚至都还未因第一次验尸时没有找到那根针而道歉。大人!我很希望——”
“过去的事就忘了吧!”狄公赶快打断他。
郭大夫跪下叩了三个头。他站起来后简洁地说道:“谢谢大人。”回转身要离去时他又补充道,“大人是个大好人!”
郭大夫慢慢朝房门走去,狄公觉得就像脸上被鞭子重重抽了一下一般。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案桌边,重重地坐在椅子里。他突然想起了郭大夫所说的他妻子的疑虑。“欢乐会消逝,悲哀和悔恨长留。她原来是知道那整首诗的。唉,这专情如初的爱……”他的头垂到了桌上。
过了很久他才坐直了身体。一次久已忘怀的与他父亲的对话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三十年前他刚刚通过乡试,便热切地向父亲陈述他对未来的大计划。“我相信你有远大前程,仁杰。”他父亲说道,“但要做好准备,一路上有许多的苦难!而且你会发现高处不胜孤独。”狄公当时曾自信地回答:“父亲,苦难与孤独令人坚强!”那时他未曾明白父亲伤感的微笑,但现在他理解了。
衙役端来一壶热茶,狄公慢慢喝了一杯。他突然惊异地想道:“生活仍在继续,这是何等奇妙,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然而洪亮死了,一对夫妇令我对自己深感羞惭,而我却还端坐在此喝茶。生活在继续,可我已不复是我。生活在继续,但我已不想再参与它了。”
他觉得无比劳累。他想着平和的退休生活,但他明白自己做不到。退隐是没有责任感的人的事,而他却有着太多的职责。他曾宣誓为国为民服务,而且已成婚有了子女。他不能当个负债人,如懦夫般去躲债,他要继续干下去。
狄公做出这个决定后,又继续陷入深思。
门突然被推开,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的三名随从跑将进来。
“大人!”乔泰兴奋地叫道,“京城来了两名官员!他们是连夜赶来的!”狄公吃惊地看着他们,命他们让两位高官到客厅稍事休息,他穿戴好官服后便会尽快过去。
狄公进入客厅,瞧见两名身穿华丽绸缎官袍之人。他从官帽上的官阶标志知道他们是刑部的按察使。他心一沉,跪了下去。一定是件很严重的事。
年长的那人赶快走到他身边将狄公扶起,恭敬地说道:“大人切不可给下官下跪!”
狄公目瞪口呆,任他们把自己领去坐了上座。
年长的官员走到靠墙的高长台边,小心地拿起放在那儿的一个黄色公文卷。他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着说道:“请大人宣读圣旨!”
狄公站起身,鞠了一个躬,再接过公文卷。他缓缓打开来,并注意将公文顶端的御印高出他的眼睛。
那是道圣旨,用惯常的正式言辞说,为表彰原籍太原的狄仁杰十二年来的出色政绩,特擢升其为大理寺正卿。圣旨上有用朱笔签署的皇帝令。
狄公卷起圣旨,将它放回高台,然后转身向着京城的方向三跪九叩,感谢皇恩浩荡。
他站起身,两名官员向他深深鞠躬。
年长的恭敬道:“小的两人被指派为大人的助手。我们已冒昧将圣旨副本交与老书吏供全城张贴,百姓可为县令大人荣升而欢庆。明日一早我们便护送大人进京。圣上旨意是请大人尽早赴任。”
年轻些的补充道:“大人的继任者业已被任命,今晚便可到此。”
狄公点头。
“你们可去休息了。”他说道,“我要回到书房整理好公文,以便移交给继任县令。”
“请允许我等协助大人。”年长的官员卑躬地说道。
走回公堂时,狄公听到远处传来的鞭炮声。北州百姓已开始庆贺县令的高升。
老书吏过来迎接他们。他说衙门众人正候在公堂上等着向狄公道贺。
狄公走上案台,见一应文书、衙役、门丁等均跪在公案前,这次三名随从也在其中。
两名按察使站在左右两侧,狄公得体地说了几句,感谢他任期内众人的辛劳。他宣布,每人根据各自的职衔将得到一份特别的奖励。然后他看着十分忠诚地为他效劳并成为他朋友的三名随从,宣布任命马荣和乔泰为大理寺左右校尉,陶干为主簿。
衙门众人的欢呼声与聚集在外面街上的人群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人们喊道:“县令大人长命百岁!”狄公苦涩地思忖道,人生真是一出喜剧。
狄公回到内书房,马荣、乔泰和陶干跑进来感谢他。但当见到两名严肃的官员在帮狄公脱官袍时,他们便猛然收住了脚步。
狄公从两人头上向三名随从苦涩地一笑,他们便迅速退了出去。他们关上身后的门,一下子痛苦地意识到,往昔那轻松同处的日子便要结束了。
年长的官员把狄公最喜爱的毛皮软帽递给他。狄公是在官衙间长大的,已学会掩藏自己的感情,但看着那破旧的毛皮,他仍忍不住抬了抬眉毛。
年轻的官员讨好地说道:“直接被任命为尊贵的大理寺正卿一职,乃罕有的荣耀。一般来说,皇上是从年长的刺史中挑选的,而我猜想大人不过五十五岁而已!”
狄公想,此人不太有观察力,他应看得出自己才四十六岁!可是当他朝镜中看去时,却极其吃惊地发现,在过去几日内,他的黑胡须已变得灰白了。
他将文件理出放在案桌上,给两位官员简单地解释几句。可是当看到自己常与洪亮一起研究的向农民放贷的计划时,他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两名官员礼貌地听着,但他很快便察觉他们毫无兴趣。他叹了口气,合上案卷,想起了父亲的话:“高处不胜孤独。”
狄公的三名随从围坐在值班房内的柴火旁。石板地面中央的柴火熊熊地燃烧着,他们之前一直在谈论洪亮,此刻则默默地看着火焰。
接着陶干突然说道:“我不知今晚可否让那两个京城来的大人物有兴趣玩上一把骰子!”
马荣抬起头来。
“主簿大人,你可不许再玩骰子了!”他吼道,“你现在要学会过与你身份相符的生活!感谢老天,以后我不会再看到你那油腻腻的大袍子了!”
“到了京城,我会将它换掉的!”陶干温和地说道,“不过马荣,你也不可再动不动就挥拳打人了!另外,你是不是该把那些粗活儿让年纪轻些的小伙子去干了,兄弟?我见你头上有白发了!”
马荣用大手摸摸膝盖。
“啊,”他悔悟道,“我承认我的四肢时不时有点儿僵硬。”突然他咧嘴笑起来,“不过兄弟,我们这般有身份之人在京城总可获得姑娘们的青睐了!”
“别忘了京城中还有那些年轻的花花公子!”陶干一本正经地说道。
马荣的脸沉了下去。他愁眉苦脸地搔抓着头。
“住口,别板着脸了!”乔泰对陶干叫道,“我们上了一点儿年纪,可以独自享受一夜安睡吧!可是兄弟们,有一样东西是绝不会离我们而去的!”
他抬手做举杯状。
“琥珀色的美酒!”马荣叫着跳起身来,“兄弟们,来吧,我们到城里最好的酒馆去!”
他们将陶干夹在中间,挟着他朝大门走去。
张宏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