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大唐狄公案·陆》(2)

第二十二章《大唐狄公案·陆》(2)

柳园图奇案

“天杀的,”妇人把血肉模糊的脑袋摔到大理石地板上,气喘吁吁地咒道,“这老鬼死沉死沉的,来,帮我把他的身子往楼梯脚挪一下。”

妇人端详着这具死尸,用袖筒擦了擦汗湿的脸,身上半透明的薄纱寝衣透出她玉脂般白嫩、丰润的肌肤。她抬起头道:“咱们就让他横在这儿,就像他下楼时踩空了一级台阶,要么,就像他忽然一阵头昏眼花,摔下楼来了。让别人去猜吧,到了他这把年纪,什么事儿不可能呢?”

忽然,妇人又摇头道:“不成,我得把他的头搬到扶梯柱子边上,这样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从楼上跌下来时,脑壳猛地撞到突出的扶梯柱子。哎呀,这儿够乱的,还是你来干吧。现在像那么一回事了。把血迹涂在白色的大理石柱子上,红红的很显眼,别人不会看不见的。现在,你到楼上他的书房去拿一根蜡烛来,把蜡烛丢在上边的楼梯口。你看,楼梯口那儿够黑的。”

妇人抬起头,杏眼圆睁,焦灼不安地看着男子登上陡直的大理石楼梯。楼上影影绰绰地可见到一个月牙门,门里是一间敞厅。门边的案几上摆着一个大烛台,烛台里的蜡烛已行将熄灭,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妇人才透过精雕细刻的红漆栏杆,看见上面一点烛光在楼板上移动。楼上的男子把蜡烛丢在楼梯口的大理石地板上,烛光只一闪,楼上又陷入一片漆黑。

“快下楼来,”妇人不耐烦地轻唤一声。忽一转念,她俯身从死人的脚上褪下一只软底便鞋,扔给那个正下楼来的男子,“哎,接着,把那只鞋子放在楼梯上。好了,这可真是天衣无缝了呢!”

狄公神情忧郁地望着星月全无的夜空,但见阴云密布,黑压压地笼罩着全城,官邸周围的楼阙宫室、城墙雉堞全都成了黑影幢幢的一片。狄公身材魁伟,身着金丝绣蟒官袍,双手撑着露台的大理石栏杆,身体前倾,宽阔的肩膀略微收起。露台上只点着一支蜡烛,整座城死一般地沉寂。

“皇上及宫眷已移驾离京,文武百官也随驾前往,”狄公声音嘶哑地说道,“现在,此城已是阎王的囊中之物了。城中一片恐慌。”

一名身材高大、身着戎装的侍从静立在狄公身后,方正、英武的脸上也显出焦虑的神情。从他铠甲当胸的金色双龙标记来看,他已是尉官身份。此时他腰佩大刀,右手紧握刀柄,露台虽说高居官邸的顶楼,却仍闷热难当,他已然满头大汗。他不禁将齐眉的头盔往脑后推搡着。

狄公直起身子,双手拢入袖中,依然凝视着被黑暗笼罩的都城,接着道:“白天城中不见人影,唯有头戴兜帽的收尸人拉着大车,沿街收集死尸。到了夜晚,整座城市更是死寂一片。昔日繁都,如今死城。”他转向侍从道:“乔泰,我总觉得在那下面,在老城的穷街陋巷、地窖暗室里,有一种不祥的东西在暗中蠢蠢欲动。不知你感觉到没有,一股充满死亡、腐烂气息的瘴疠之气正在城里升腾、弥漫,像一幅可怖的裹尸布覆盖着整个都城。”

乔泰缓缓点头应道:“是啊,大人,这种沉寂真是可怕!瘟疫刚开始散布的时候,城中的老百姓已紧闭门户,很少外出,但是,他们每天还抬着龙王像穿街走巷,向龙王求雨,或是到寺庙里去求神拜佛,祈求菩萨禳灾降福。当时寺庙里鼓磬齐鸣,百姓的祈愿祝祷声日夜不绝于耳。而如今,老百姓连求神拜佛都不去了,最近一段日子,街上连小贩的吆喝声都听不到。”

狄公摇着头,踱步回到厅堂。狄公的公事房就设在官邸顶层的厅堂内,从这儿可以俯瞰整座京城。厅堂后部矗立着红漆梁柱,厅内摆着一张极其宽大的大理石案桌,桌上散乱地堆放着各种案牍文书。狄公在桌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两支镶嵌珠玑的帽翅因微微抖动而发出琐细的声响。他整了整绣工精美的官袍硬领,喃喃自语道:“这股腐浊、恶臭的气息真是憋闷啊!”他又抬起头,略显困乏地问道:“乔泰,你查看一下,陶干是否已将今晚巡夜的记录报上。”

乔泰俯身在案桌上翻出一份半启的卷宗,他蹙眉向狄公道:“大人,城里的死亡人数依然有增无减,死的最多的是成年男子和少男少女,妇女和婴孩略少。”

狄公抬手做了一个无助的手势,说道:“我们对瘟疫的起因一无所知,更不知事态将如何发展。有人说是瘴疠之气所致,有人说是污浊的水源所致,也有的说是鼠疫作祟。我任留京特使已近一月,只觉力不从心、无所作为啊!”他又扯着花白的胡须道,“今日下午,负责在城中集市赈灾放粮的官员向我禀报,自从富商梅亮猝死以后,再也无人帮他经办赈灾放粮之事。我让他另谋他策。然而,京城里虽有许多富商巨贾,他们却大多已逃离京城,少数留在京城里的又无法取信于民,更不用说安抚灾民了。梅员外横遭惨祸,死于非命,实乃大不幸啊!”

“是啊,”乔泰接口道,“梅员外对于放粮赈灾一事可谓尽心尽力,尽管年事已高,却还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他还仗义疏财,从京畿地区高价籴米,甚至买进菜蔬、肉禽,在京城低价出售。不想,他老人家竟然在自己家中不慎失足而摔下楼来,实为可叹!”

“不,梅员外下楼时,不可能踩空一级阶梯。尽管他年事已高,但是据我所知,他的视力尚佳。梅员外可能突发疾病,一阵头晕目眩而摔下楼来。只可惜,我们最需要他鼎力相助的时候,他却撒手归西了。”乔泰为狄公奉上一杯茶,狄公呷了一口道,“出事当晚,那个卢郎中正在梅员外府上。卢郎中常常出入于官宦人家,可能是梅家的大夫。乔泰,你去查问他的住址,传他前来见我。我对梅员外向来敬重,想问一下能否为梅员外的遗孀做点儿什么。”

“梅员外的死既系梅家的衰亡,亦为京城里最古老、最显赫的三大家族之一的衰亡。”一个干巴巴的声音从狄公、乔泰身后传来。

一个瘦长、微驼的身影出现在露台之上。来人脚登软底毡鞋,行来悄无声息。他身穿一袭褐色长袍,领口、前襟镶滚金丝刺绣阔边,头顶乌纱帽,长脸配上稀疏的山羊胡须,更兼左侧脸颊有一颗痣,痣上长出三根黑毛,显出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样。此人便是府中的主簿陶干,掌管文书案牍。他手拈三根黑毛,继续道:“大人有所不知,梅公的两个儿子年少夭折,发妻过世后,梅公虽又娶了一房续弦,可这位续弦的夫人多年未曾生育。梅家如今只剩一个远房侄儿,岂非子息微弱,行将衰微吗?”

“陶干,你早已查阅过梅家底细了吗?”狄公略显诧异地问道,“梅员外昨晚猝死,我们也只是今晨才惊闻噩耗!”

“在下在一个月以前,曾查过梅氏家谱,”陶干平静地答道,“岂止是梅家,最近一月以来,属下遍阅京城世家大族的谱系,差不多每晚查阅一族。”

“属下也曾在官邸书室中见过那些族谱,”乔泰道,“每家族谱竟有几箱之多,恐怕陶兄每晚都要看个通宵达旦吧!”

“是啊,好在我向来睡眠甚少。况且,静心翻阅那些族谱,竟会发现许多奥妙之处。”

狄公好奇地看了陶干一眼,心中暗暗忖度,这个其貌不扬的主簿在稽查、办案方面,可谓足智多谋,虽跟随自己多年,却仍让人琢磨不透,遂道:“梅氏家族果然衰败了,看来京城世家大族中便只剩叶、胡两家。”

陶干点头道:“说来话长,早在百年以前,尚是群雄割据、中原大乱、异域蛮族入侵之际,这三大家的势力就已牢牢控制现在的京畿地区。当时本朝尚未建立,此处也非京都。”

狄公抚着长须,继续听陶干娓娓道来。

“这些世家大族自视甚高,他们排挤新贵,只怕当今圣上他们也未必放在眼里。我听说,他们至今尚沿袭旧朝的贵族封号,并且通行特殊的方言。

“他们所做的一切,无非为了藐视当朝。他们故步自封,也从不在本朝出仕拜爵。这三个世家大族拒绝与外族联姻,因此往往近亲婚媾,甚至纳婢为妾,豢养童仆,实为一大余孽。他们自避于世,生活在狭小的圈子里,却在喧闹、繁华的都市中开辟了一处世外桃源。”

“梅亮却是一个例外,”狄公若有所思道,“此番京都时疫作祟,他倒能尽忠职守,至于那叶、胡两家的子嗣,我尚未谋面。”

侍立一旁静听多时的乔泰忍不住插嘴道:“大人,城中百姓把梅亮的猝死看成一个凶兆,他们深信这些世家大族的荣辱兴衰与城里的某种神秘力量息息相关。当初,三大家族就是凭借这种神秘的力量而统治京畿的;如今,城里四处流传一首民谣,预示这三大家族气数将尽。有的黎民百姓因此在家中囤积粮食物品,谣传大难将临。当然,这只是一派胡言。”

“这些民谣俚曲却是奇妙,”狄公道,“也不知因何而起,瞬间便如野火燎原般,遍及大街小巷。乔泰,你不妨说说这民谣是怎么唱的。”

“回禀大人,那只是一首拙劣的打油诗,共有六句,唱道:‘梅、胡、叶,三世侯,富贵不长久,一则失其床,再则失其眸,三则失其头。’梅员外坠楼砸碎脑颅而死,因此,衙役们都说梅员外是应了最后一句话了。”

狄公忧虑重重道:“在此多事之际,民众极易为谣言所蛊惑。你手下的巡查人员可有情况上报?”

“大人,情形可能会变糟,”乔泰答道,“但目前尚好,粮仓未遭打劫,街市上亦无大规模的劫掠、暴乱。现在,正需要大量人手,焚烧病殁的百姓尸体,因此我们只能减少巡夜人员。大多数豪门贵族匆忙逃离京城,留下满是财宝的府第无人看管,那些无赖、恶棍恐怕有机可乘。不过属下和马荣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以防不测。”

陶干噘了噘嘴唇,接续道:“那些留在京城的富户也已遣散童仆,只留下一两个忠实老奴,确实给盗贼提供了千载难逢的良机,而那些盗贼竟未任意猖獗,实乃大幸。”

“诸位,切不可因当前的安宁而麻痹大意。”狄公肃然道,“现在百姓为来势凶猛的流疫所惊吓、震慑,而这种震慑随时会转变为极度的恐慌,那时,只怕整座城市到处都是劫掠、暴乱。”

“大人不必担忧,马荣和属下已经周密安排,”乔泰随即接口道,“无论老城、新城,都已设置关口、路障,派遣精兵强将把守,只怕暴乱尚未发生,就被发觉而制止了,并且城中已实施戒严令,随时随地可惩处盗贼——”

未等乔泰说完,狄公举起手打断他道:“听,现在街上竟还有卖唱女子!”只听得一个女子纤细、幽幽的歌声从楼下街巷传来,和着月琴的伴奏。狄公等隐约听她唱道:“嫦娥莫怪奴,早早掩珠帘,唯有长相思,永不——”

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打断了一切。

狄公向乔泰做了一个手势,乔泰飞身下楼而去。

卖唱女子用月琴护住微微裸露的前胸,再一次尖叫起来。两个头戴收尸人黑兜帽、身穿黑衣的男子围住了她,一个男子的黑兜帽不小心脱落了下来,露出一张红肿的脸,脸上布满青斑。只见他抖动宽大的黑色袍袖,伸出细长的手臂,再次向那个卖唱女子抓去。卖唱女子极度惶恐地向灯火昏暗的狭窄街道两端张望着。忽然,另一个黑衣男子拉了拉同伙的衣袖,只见一个身穿蓝色直裰锦袍的瘦长男子从街角转出,正向他们踱来。那两个黑衣人随即丢下卖唱女子,仓皇地消失在街边小巷的夜色中。

卖唱女子直冲到蓝袍男子面前,惊叫道:“我看见他们的脸,太可怕了!他们已经染上了瘟疫!”

穿着蓝袍的男子轻轻地拍了拍卖唱女子的背。那男子手指纤细,留着油黑发亮的山羊胡须,头戴一顶黑纱方巾,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逗弄的笑容。“小娘子,别害怕,有我在这儿,你只管放心好了。”

听着他平和、温婉的声音,卖唱女子不禁掩面抽泣起来。他见那女子上身着一件宽松的翠绿团花短衫,因方才和那两个黑衣男子争斗,胸前的短衫已扯开了;下身则穿一条褪色的黑绸百褶长裙。那蓝袍男子将随身携带的扁平红漆猪皮药箱移到胸前,对女子道:“小娘子莫怕,你看,我是行医之人。”

卖唱女子擦了一把冷汗,这才正眼观瞧那个男子,但见他看似温文尔雅,穿着体面,举止得体,只是双肩狭窄而微微佝起。

女子道:“有劳先生了。原以为这儿与官衙近在咫尺,想来是安全的,却不料今晚遭受此番惊吓。小女子才振作精神唱了几句小曲,那两个收尸人就蹿将出来……”

“小娘子以后要越发谨慎小心才是。”男子温和地说道,“小娘子左胸口有一处伤痕呢。”

那女子听说,慌忙将上身的短衫紧了紧,结结巴巴道:“没什么的,呃……不碍事。”

蓝袍男子献殷勤道:“我来替小娘子上些药膏吧,你看来青春年少,我猜年方二八吧?”

女子微微颔首道:“多谢了,不必烦劳先生,我想我该回家去了。”

蓝袍男子连忙拦住她的去路,一手执住女子的肩膀,凑近她道:“小美人,你的脸蛋儿真是甜蜜可人。”女子想抽身逃走,无奈双肩被他牢牢抓住,又听男子道:“别动,美人儿,你乖乖地跟我回家去,我家就在附近,卢郎中我自会把你调理得好好的,完事后还会付给你白花花的银子,啊?”

女子推搡他道:“滚开,我不是青楼女子,我是——”

“别假正经了,小美人儿。”男子恶声道。

女子用力挣扎,想推开他,不想短衫又被扯了开来,急切中她大声叫道:“让我走,让我走!”

那男子左手牢牢拽住她的领子,右手邪恶地抓住她的胸部,那女子因痛楚而尖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鹅卵石街面上响起一阵皮靴声,但听一声呵斥:“何人在此?干何勾当?”

那卢郎中连忙松开手,卖唱女子只瞥见一个头戴尖顶帽盔、身材魁梧的男子行将走来,也顾不上许多,连忙抓住月琴,提起裙裾,飞也似的逃走了。来者即是乔泰,他见那女子裙摆已然撕裂,飞跑时露出白皙的双腿。

“如今是什么世道,行医之人也不能太太平平地治病救人!”卢郎中做出愤愤不平的样子道,“这位官爷,我说那些龌龊的青楼女子怎的到处乱跑?”

乔泰从卢郎中的肩头望去,示意随他而来的两名侍卫返回官衙,守护大门。但见乔泰手扶腰间的刀把,上下打量卢郎中一回,厉声道:“报上名来。”

“小人姓卢,行医为业,家住城东,适才一名妓女在此缠住我不放,我意欲详细禀告官爷,只是我要……”

“你就是卢郎中?好得很,留京特使狄大人正要见你。”

“小人不胜荣幸之至,官爷。小人明早去拜见狄大人如何?”

“不成,马上跟我去见大人。”

“官爷,我正要去探视一名病人,他可能已染上时疫。再说他们可是官宦之家——”

“少废话,官宦不官宦的,终是一死。你马上跟我走。”

乔泰拾阶而上,登上官邸最顶层的露台,由于清早便开始奔劳,未免显得步履缓慢。那卢郎中乖乖地跟在乔泰身后。

狄公正坐在案桌边,俯身察看一张城防图,而陶干则手持一捆卷宗,侍立在狄公身边。卢郎中见状,屈膝跪倒。乔泰自顾自行礼复命道:“大人,适才尖叫的是一名沿街卖唱的女子,跪在那儿的男子声称卖唱女子意欲勾引他,他就是大人要见的卢郎中。”

狄公扫了卢郎中一眼,道:“那卖唱女子如今何在?”

“大人,她已逃走了。”乔泰道。

“我知道了。”狄公靠在椅背上,对卢郎中道:“你起来吧。”

卢郎中急忙起身,走上露台,进得厅堂,趋步来到狄公桌前,双手恭敬地交叠在宽大的袍袖中,深深施了一礼。狄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卢郎中一回,慢慢抚着长髯道:“卢郎中,适才楼下发生了什么事啊?”

“回禀大人,适才小的正赶着要去探望一位病人,您看,这是小人的药囊,里面装有药丸、方剂之类。”说着,他取出那只扁平的红漆猪皮药囊,让狄公过目,接着又道,“小人行至街角,但见两个黑衣男子纠缠住一名女子不放,那两个男子看似收尸人。小人连忙上前,赶走了那两个欲行非礼的男子,替那女子解了围。不料那女子竟是一名娼妓,非但不言谢,反倒纠缠小人。小人让她走开,奉劝她好自为之,她竟扯住小人的袖子不放。小人只得用力推开她,她倒厉声尖叫起来,无非是想借此讹诈小人的钱财罢了。幸好这位官爷及时赶到,那不知羞耻的妇人这才仓皇逃去。”

乔泰张口正待理论,狄公忙向他摇头示意,转而和颜悦色地对卢郎中道:“卢郎中,本官早想见你,了解一下梅员外昨晚猝死之事。听说当时你也在场。”

卢郎中伤心地摇头:“不,大人,小人未曾亲见。那真是一大憾事,不仅——”

“仵作说你在场的啊。”狄公断然打断他道。

“大人,小人确实在梅府,却是在西厢房,而事故发生在府第的另一边,在东厢房。”

“好吧,你将事情从头至尾细细说与本官听。”狄公命道。

“这个自然,大人。那晚酉时刚过,梅员外即召小人去府中,为他的老管家诊断病情。那老管家正如往常一样在府中操劳,半个时辰前突感不适,梅员外让他卧床休息。如今时疫流行,小人猜想老管家可能染上了……自然,这是最坏的估计。小人替老管家把脉诊断,发现只不过是一般的伤风发热,在现在这个季节倒也常见。小人开完药方,梅员外即邀小人用餐。然而老管家卧病在床,其他仆役也早已遣散至山中别墅,倒要梅夫人端茶送水,实在让小人羞愧难当……饭毕,大家闲谈一会儿,约莫戌时,梅员外说他要去东厢二楼书房看一会儿书,当晚就在书房的睡榻休息。他对梅夫人说:‘今天一天够你劳累的了,你就独自回卧房好好歇息吧。’大人,梅员外就是这样一个体贴周到的人啊。”

卢郎中长叹一声,继续道:“小人离开梅府时,顺路去看了一下老管家,他的卧房就在门房内。没想到老人家的病势加重,身上烧得更烫了。小人随即配了一帖药,又生火煎药,让老管家服下,坐在他床边等着药剂发挥效用。小人独自坐在那儿,只觉得偌大一个梅府死一般寂静,平日里梅府上下婢仆成群,川流不息,喧闹非常,如今却四处弥漫着诡秘之气。忽然,小人听得东厢传来女子的尖叫声,便疾步奔出老管家的卧房,在中庭遇到了神情恐怖的梅夫人,她——”

“那是什么时辰?”狄公问道。

“呃,大约是亥时,大人。梅夫人哭哭啼啼地告诉小人,她发现夫君倒在东大厅的大理石楼梯口,气息全无。她将小人领往东厢,对小人说道,她打算在就寝前去书房看看她夫君,问他还需要什么。不料刚迈进大厅,就见他人事不省地倒在那儿。她尖叫着冲到大门边,指望老管家病势稍减,能帮她一把——”

“权当如此吧。你是否检查了尸身?”狄公道。

“回大人话,小人只是粗略地查看了一下。梅员外的头撞到底楼左首楼梯柱尖之上,额骨碎裂,可能当场毙命。那楼梯十分陡峭,他定是下楼时突发中风,一时头晕目眩摔下楼来,因小人见到二楼楼梯口有一根熄灭的蜡烛,楼梯中间还有梅员外的一只鞋。大人,恕小人直言相告,这类事情极有可能发生。最近梅员外一直向小人抱怨说头疼得厉害,小人常劝他好生将歇,毕竟他已年近七十了。但是他丝毫不听我劝,反而每日从早到晚忙于赈灾放粮之事,甚至耐心听取那些闹哄哄的灾民的哭诉。他实在是一位细心周到的大善人啊!他的去世实乃吾辈之不幸!”

“确实如此。而后你又如何?”狄公道。

“大人,小人先让梅夫人服下一剂安神丸,再去看了一回老管家,老管家睡得正香。我要梅夫人一切保持原样,随后,便径直去府衙找仵作。官府里的吏属、仆役都忙得很,仵作不在那儿,有人告诉小人说,他正在焚场,小人只得打道回府,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去官衙。第二天见到仵作,小人就领他去梅府。万幸的是老管家已经康复,他外出去寻找办理丧事的人。仵作察看尸体的时候,小人在场,仵作发现——”

“可以了,卢郎中,本官已看过仵作填写的尸格。”狄公打断他道,“我很替梅夫人担心,办理丧事时,她定然需要帮手。卢郎中,你去梅府转告梅夫人,本官会派几名官府衙役前去相帮。”

“大人,您真是太好了,梅夫人定会十分感激。”言毕,卢郎中又深施一礼,转身走下台阶。

“花言巧语的骗子!”乔泰怒骂道,“大人,他刚才叙说如何从两个收尸人手中救下卖唱女子一事,实属一派谎言,是他纠缠那姑娘,并非那姑娘行为不端。”

“我也有所察觉,”狄公冷静道,“这卢郎中看来并非忠良之人。是以我刚才步步紧逼,追问他事情的原委,你也听见了。尽管他医术精湛,但是,他下的论断有一点和仵作的报告不同,令我十分疑惑。陶干,你将那份尸格呈上来,它必定夹在卷宗之中。”

陶干俯身在一叠卷宗里找出那份报告,呈给狄公。

“这份报告精简扼要,”狄公略加赞许道,“你们听着。梅亮,男,经商为业,时年六十九岁。前额骨撞击而碎,撞击物乃底层楼梯突出之扶手梯柱,柱子尖端沾有少许灰白头发及血迹。左脸颊有黑色污迹,疑是烟灰或黑色颜料所致。左、右两胁有严重瘀青,肩、背、脚部瘀青尤重。拟断为意外猝死。”

狄公将尸格扔到案桌上,缓缓道:“那些瘀青伤痕定是一路滚下楼来所致,倒是他左脸颊上的黑色污迹令我疑惑不解。”

“梅员外曾去书房,”乔泰道,“他定是在那儿写了一些东西,粘在脸上的怕是墨汁吧。”

“也可能砚台里有残墨,磨墨时墨汁溅到脸上。”陶干补充道。

“这样解释也还说得过去。”狄公赞同道,“乔泰,还有一事问你,你手下的兵士是否已将城中的下水道堵上?”

“回大人,老城以外的下水道都用铁格栅封上了,一只老鼠也逃不过去。今日晌午,手下人开始封老城内的水道。属下已和马荣约好,今儿个晚上便去察看一番。”

“好,你们两人都得回来向我复命。现在,陶干随我去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只怕是又要忙到半夜三更了。”

马荣蹙眉凝视着手中的酒杯,自言自语道:“这种地方也叫‘五福酒店’?唉,乔泰老兄也真是的,怎的不选一处有趣、热闹的场所呢?不过眼下这个时候,热闹、有趣的场所也难找喽。”马荣呷了一口杯中烈酒,不料这酒苦涩粗劣,难以下咽,他便将杯子重重地撂在桌上。最近一段时日,马荣连日劳顿,每晚只睡几个时辰,这时坐定下来,不觉睡意袭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说起马荣,也是狄公身边一名得力干将,他人高马大,肌肉发达,比乔泰更孔武有力。马荣亦任校尉之职,只是他平素总将胸口的金龙标志摘下,塞在头盔里,免得过往士兵向他行礼,聒噪麻烦。

此刻,马荣抱着胳膊,沉着脸往柜台那儿扫了一眼。柜台用几块粗糙的木板搭成,一角摆着一盏粗陶制成的油灯,豆大的火苗照着昏黑的店堂。低矮的屋顶椽子上垂下成片的蜘蛛网,憋闷、燥热的空气中夹杂着陈酒烂肉的酸臭味。店主是一个驼背男子,他替马荣上完酒菜后,随即退回幽暗的后厢房内。

除了马荣,店内只有一名老者独自坐在店堂角落的桌子边。老者似乎故意不往马荣这边看,反而神情专注地端详着手中的提线木偶。那木偶套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他面前的桌上还放着另外两个木偶。老者衣衫褴褛,乱蓬蓬的灰白头发上覆着一顶油腻不堪的黑色头巾,一件蓝色的短袄洗得发白褪色,如同他身后的棉布帘,裤子上也缀满补丁。

老者的右肩上还趴着一只棕色小猴,那猴子正瞪着眼打量马荣。这畜生挤眉弄眼,绷紧灰白的猴脸,黑色髯毛根根竖起,并用毛茸茸的尾巴钩住老者的脖子,龇牙咧嘴,嘶嘶作响。此时,老者才抬起头来,对马荣嘲弄般地看上一眼,低沉着嗓子开导道:“军爷,若想再来一杯酒,只消朝后厢房喊一声,店家正在后面安慰他婆娘。就半个时辰以前,对门抬走三个遭瘟死的,他婆娘怕是吓着了。”

“他只管安慰他婆娘去,”马荣粗声答道,“这等劣酒,一杯就够我消受的了。”

“老实点儿!”老者低声呵斥他的猴儿,一边拍着它的小圆脑袋,一边道:“这小酒店本也是为口味粗浅、囊中羞涩的人所设,平日里兵士、班头都爱到这儿喝上几杯。不过这酒店所在的位置倒也便利,正在老城、新城相交之处。”

“就这鸟地方也称五福酒店?”马荣挖苦道。

“有何不可?”老者略做沉思道,“所谓五福,不外乎金银财资、高官厚禄、长命百岁、身强体健、子孙绵延,这地方如何称不得五福?军爷你看,店后那堵高墙是此处一户富贵人家的宅第,穿过店门前这条街,就都是贫民聚集的棚屋陋巷。这酒店恰似一道界碑,将富人、穷人隔断开来,更将那五种福分隔断开来。富人有使不尽的金银财宝,还可买官购爵,平素好吃好喝地滋补延年,保得体泰康健,这四大福分都让有钱人占尽了。穷人缺吃少穿,唯独儿女成群,虽说一大堆孩子难以养活,但替祖宗传递香火,总算有咱穷人的福分。咱穷人也该知足了,又有何可抱怨的呢?”

老者说着,将手中的木偶放下,但见他修长、灵活的手指摆弄几下,就将木偶的头从身子上卸了下来。马荣见状,起身走到老者桌边,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道:“你们这行当当真有趣!我平素就爱看木偶戏,那些穿铠甲的木偶兵士舞枪弄棒的,真像那么回事儿。喂,你在找什么?”马荣见老者在身边放木偶的竹篮里翻来找去的,不禁发问。

“我找不到合适的脑袋配这木偶,”耍木偶的老头儿没好气地说,“我要找一张活生生的恶棍的脸。你看,我把他的身子做好了,这么一个撑得结结实实的家伙,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脑袋。”

“嘿,那还不简单!瞧着,戏里都是这样。”说着,马荣鼓起腮帮子,吹胡子瞪眼睛,嘴巴歪拧在一边,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老头儿不屑地瞅了马荣一眼,道:“那不过是戏里扮的恶棍无赖。一般戏里只有两种人,非好即坏,叫人一眼便看明白了。我的木偶可比戏子们中看,比真人小,还跟真人一模一样,哪能一眼就辨出好歹来?所以戏里扮的无赖恶棍样不能用,您明不明白,军爷?”

“我可闹不清楚,”马荣道,“你是行家,自然知道怎么弄。喂,你叫什么?”

“小的姓袁,因养了一只猴子,又以耍木偶为生,人称‘木猴袁’,家住老城厢。”说着,老者将手中的木偶甩到竹篮里,问马荣道,“军爷,你可知道老城厢的情状?”

“这倒不甚清楚,我今晚正打算去走上一遭。”马荣道。

“咳,军爷,你真该去瞧瞧那儿的老百姓是怎么个活法。一家老小窝在又黑又潮的棚屋里,要不就蹲在一半埋在地下的破地窖里。不过我倒觉得这破旧房屋比那豪门宅第实在。”老头儿摩挲着棕猴背上的软毛,沉吟道,“穷人啊,整天愁着下顿接不上上顿,填饱肚子便完事儿,哪像那些住着高宅大院、穿着绫罗绸缎的富人,吃饱了撑着,念念不忘什么新仇旧恨!”

“你又如何晓得这些?”马荣在一旁闲闲地搭讪道,心想这老儿聒噪得紧,巴不得乔泰早些来,省得听老头儿啰唆。

却不料这姓袁的老头儿又道:“军爷,还有你想不到的事呢!这棉布帘子后面是一堵墙壁,墙后即是一户有钱人家的宅院。您从墙上的缝隙往里张,就能看见他们院子里头的房廊,说不准还可以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呢!”

“胡扯。”马荣有些烦躁。

袁老头儿不置可否,道:“你自己来瞧瞧嘛!”

但见袁老头儿在坐椅上侧转身子,将棉布帘子掀开一条缝,朝里张望着,然后转过身子,故作神秘地对马荣道:“瞧瞧,这些有钱人真会找乐子。”

马荣按捺不住好奇,起身凑近布帘子,也从那条缝隙往里张。不看则罢,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布帘子后面果然有一条凹凸不平的砖墙裂缝,从缝里影影绰绰地看见一处红砖红瓦的房廊,房廊内半明半暗,廊后开了一道拱门,门上遮着竹帘,屋子左右各有两排红漆梁柱。马荣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房中站着一瘦长男子,因背朝马荣,所以看不清他的面目。那男子身披黑绸长袍,右手执一长鞭,正一鞭接着一鞭地抽打一名女子。那女子赤裸着身子,披头散发,直挺挺地趴在一张矮榻上,长发直垂落到红砖地上,背脊、臀部布满鞭痕,向外渗着血珠子。突然,那男子停止鞭笞,右手高举皮鞭,停在半空。又见两只大鸟扑扇着色彩斑斓的宽大翅膀,从梁柱间飞过。

马荣骂骂咧咧地转回身子,对袁老头儿嚷道:“妈的,给我上,抓住那浑蛋!”袁老头儿扯住他的手臂,他一把甩开,急急叫道:“别怕,我是军中校尉,专抓这帮狗娘养的。”

“军爷莫急,”袁老头儿心平气和道,“你的手下不正在这儿吗?”说着,哗的一声掀开布帘,原来这蓝棉布帘子后面藏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箱,木箱靠墙放在一个约莫半人高的三角凳上,箱子正面开了一条窄缝。

马荣一时蒙了。瞅着马荣一脸窘相,袁老头儿甚是觉得好笑,他道:“军爷,那只是小老儿的把戏——‘影戏箱’罢了。”

马荣这才醒悟过来,骂道:“妈的,我上了你的当。”

这时,袁老头儿又将手伸到影戏箱子背后,摸索着道:“我这儿有三十多幅画片,说的都是历朝历代的故事,我轮换着演给你看。”

马荣听说,又将脸凑到那条缝前。这回,他看见河岸上一幢精致的楼阁,河岸两边垂柳依依,长长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艘小舟缓缓沿着河岸驶来,一个年轻的后生头戴斗笠,撑着橹篙,船尾坐了一个容貌俏丽的妙龄女子。忽然,楼台上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随即,木箱里一片漆黑,影像全无。

袁老头儿道:“镜箱里的蜡烛烧完了,没法看下去。就这么着吧,你也不必付钱给我了。”

“这箱子里的人物怎的和真人一模一样?你怎么让他们活动起来的?”

“这还不简单?我先用硬纸板剪几个人物、房舍,绘上彩,然后在箱子里安上一支蜡烛,照着就有影儿了。箱子前面开道缝,缝里安上一面透镜,里面的人影就可放大。这都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要让这些小人儿活动起来,每个小人儿都得用细细的马鬃牵扯着,我的手指轻轻一拉一送,他们就活动起来喽,只是——”

袁老头儿正说到兴头上,忽然打住话头,向边上瞄了一眼,只见店门一阵风似的开了,进来一位颀长、苗条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直直地站在那儿,但见她杏眼圆睁,神情傲慢地在店堂内扫视一周。那女子的穿着却不甚光鲜,上身一件深绿团花短衫,花纹已然暗淡,下系一条半新不旧的黑绸百褶罗裙。上衣微敞,一抹黑丝胸衣露出,裹着雪白丰盈的胸脯。又见她生就一张白皙粉嫩的鹅蛋脸,脸色略显苍白,越发衬出眸黑如点漆,唇红如涂丹。一头青丝只在脑后随意地绾了一个圆髻,用一块旧绸帕裹了,扎个结垂在白嫩的后颈。

马荣只顾呆呆地打量那女子,如同着了魔一般,自忖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哪怕她穿着这身破旧衫裙,也掩不住她的端庄秀丽。再觑着她那柳腰丰臀,马荣不禁想入非非。那绿衣女子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马荣又不禁自嘲起来,恐怕自己当真上了岁数,不中用了。

此时,袁老头儿的小棕猴发出稀奇古怪的咕噜声,袁老头儿粗哑着嗓音叱道:“老实点儿!”语调远不似方才描摹洋片箱时那般生动。

再说,那女子在店堂里审视一番后,便径直朝柜台走去,那黑绸百褶罗裙蹭着她修长的双腿,窸窣出声。那绿衣女子来到柜台边,拿起长柄酒勺在柜台上晃荡几下,弄得木板嘎吱作响。驼背掌柜听得响动,从后厢房出来,见到那绿衣女子,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珠蓦地一亮,憔悴、阴沉的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忙不迭地给那女子斟上一碗酒。绿衣女子端起蓝边海碗,一饮而尽,驼背掌柜又殷勤地为她斟上满满一海碗。

“这姑娘海量。”马荣傻呵呵地咧开嘴,向袁老头儿赞道,两眼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绿衣女子。那女子此刻也察觉到马荣正盯着她看,便回转头,高挑柳眉,圆睁杏眼,傲慢地打量马荣一番。马荣本想上前搭讪,可看到她那冷傲的神情,便心生顾虑。绿衣女子略一皱眉,回转头向驼背掌柜附耳低语了几句,驼背掌柜咧嘴一笑,从柜台下拿出一大盘腌制的菜蔬,那女子取过一双筷子,只管有滋有味地自斟自酌起来。

马荣又怔怔地望了姑娘一回,转身向他同桌的袁老头儿打听道:“老头儿,你可认识那女子?”袁老头儿抚着灰白的山羊胡须道:“老汉倒想好好认识认识她。”马荣正待和袁老头儿开个玩笑,说上几句俏皮话,忽听得一阵粗哑的嚷嚷声从门外街沿上传来,店门猛地被踢开,一阵风似的进来四个无赖模样的大汉。

“店家,来四大碗——”领头的一个叫道,忽然却打住话头,捻着油腻腻、纠结成一团的胡须,直愣愣地盯住那女子,全然没看见坐在店堂另一头角落里的马荣和袁老头儿。长胡须痞子歪斜着嘴巴,淫亵地笑道:“弟兄们,咱先痛痛快快干上四大碗烈酒,再享用一下那鲜嫩的妞儿。弟兄们,给我上!”

但见四个痞子哗的一声围住那绿衣女子。长胡须痞子狞笑着将一只毛茸茸的手搁在女子的臂膀上,斜瞄着她道:“妞儿,今儿晚上你好福气,咱们弟兄四人好好陪陪你,咱哥们儿几个身体可结实着呢!啊?”

绿衣女子啪的一声将酒碗放在柜台上,看了一眼搭在她左臂上的手,冷冷道:“把你的臭爪子拿开!”

四个痞子哄笑起来,其中一个长得结结实实的叫道:“先揍她一顿,让那娘儿们肉嫩一些。”

马荣眼看情况不妙,便一跃而起,正待教训这帮无赖地痞,不料袁老头儿猛地伸出一条腿来,将他结结实实绊倒在地。马荣向前一头摔倒在两张桌子中间,将一张椅子压个粉碎,狼狈不堪,头盔也滚落在地。他正待拾起头盔,站直身子,不想脑袋又撞到桌角,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重又跌坐在地。只一会儿工夫,他听得一个无赖惨叫道:“妈呀,我的胳膊!你这个臭婊子!”紧接着响起一片肮脏下流的咒骂声,而后,酒店门猛然砰的一声关上,弄得椽子上的灰泥、尘土纷纷落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马荣迅速翻身站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四个无赖早已逃之夭夭,绿衣女子仍旧神情自若地站在柜台边,手端酒碗,而那驼背掌柜正殷勤地为她倒酒。粗中有细的马荣发现,那女子右边袖口有一片血迹。

马荣戴上头盔,俯身瞪着袁老头儿,叫道:“你看,那姑娘受伤了!你他妈的干吗绊我一脚,要不是看在你上了年纪、一把老骨头的分儿上,我不结结实实地揍你一顿才怪!”

“坐下,坐下,”袁老头儿不动声色,“老汉我也是为你着想,那帮人混战起来,有人使用了暗器‘袖丸’,你校尉大人不明底细,冒冒失失地介入其间,就不怕被伤着了?”马荣听了,重又怔怔地坐下。

“那姑娘对付一群混混绰绰有余,”袁老头儿又道,“她不过打断了为首的长胡子的一条胳膊,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了,她还没使出真功夫来呢!”

马荣闷闷不乐地抚着额头撞起的肿包。他自然明白暗器“袖丸”的厉害,在江湖上走动的女子大都携带此类防身器械。所谓“袖丸”乃鸡蛋大小的铁弹,江湖女子一般备有两枚,分藏两个袖筒内,以备不时之需。只因法令禁止普通百姓随身携带短剑、匕首等武器,如若有人违反,必将其处以鞭刑,所以那些江湖上走动的女子就发明了这种暗器。平素她们将两枚铁弹分别藏于袖筒尖端,使用时,便将袖筒尖端握于两掌之中,铁弹随袖子一起甩出。她们平时苦练投掷铁弹的本事,那铁弹便如长了眼睛一般,弹无虚发,必然击中对手的要害。击伤手臂、肩膀之类只算小菜一碟,若要取对方性命,那铁弹就直射对方太阳穴、咽喉等要害部位。

“你该先告诉我一声才是,怎的绊我一脚,摔得我鼻青脸肿。”马荣愤愤地嘟囔道。

“校尉大人,您正急着英雄救美呢,哪里听得进我老汉的劝告?”袁老头儿阴阳怪气地说。

此时,绿衣女子果然从右边袖筒取出一枚铁弹,将铁弹放在柜台上。她让驼背掌柜为她端一盆水来,好洗刷袖口的血迹。掌柜的取来一盆水后,便又折回后厢房去了。

马荣站起身,踱到柜台边,沙哑着嗓音道:“姑娘,可要我帮忙?”

绿衣女子扫了他一眼,不经意地点点头,便大大方方地将胳膊伸到马荣跟前。

马荣忙帮那女子洗去袖口的血迹。原本,他想让女子褪下短衫,这样洗刷起来也方便一些,但一触及女子凛凛的目光,便打消了念头。马荣一边帮女子清洗,一边就近偷偷打量起她来。那姑娘身材修长,高过一般女子,马荣已然身材魁伟,那姑娘的粉脸竟然够得着马荣的下巴。她一头青丝只是胡乱地绾个髻,经过一番打斗后,发髻更加松散,但那头秀发仍是十分光亮润泽。那女子穿着甚是单薄,只一件短衫,内衬胸衣,想来刚才应是和四个无赖恶斗了一番,此时娇喘吁吁,丰润白皙的胸脯在黑色绢丝胸衣下一起一伏。马荣替那女子拧干短衫袖子,那女子静静地站在原地,向他道了声“多谢”。马荣意欲拍拍女子的肩膀,以示安慰,又想江湖女子大都举止洒脱,与男子平起平坐,最终还是不敢造次。

马荣看她收起铁弹,藏进右边袖筒里,便又搭讪道:“姑娘好武艺,只一会儿工夫,便制伏那四个恶贼,且只用了一发铁丸。”说着,又指指她左边空空如也的袖筒道,“我原以为姑娘两边袖筒里都有铁弹,如何只带得一枚?”

绿衣女子星眸微转,瞥了马荣一眼,颇觉他多事,便冷冷道:“于我来说,一枚已绰绰有余,何需两枚?”

马荣见她武艺高超,更兼姿容秀丽,心中早已倾慕不已,全然没有听到酒店门重又打开,更没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绿衣女子却早有察觉,回转头来,只听得一个嗓音粗哑的男子对她说:“姑娘,你为何要逃走?你该留下来和那个郎中对质的。”

来者并非他人,乃校尉乔泰。他见马荣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用指节重重地敲打柜台,马荣这才回过神来,惊愕地瞪着他的同伴。

“兄弟,我正好听到她尖叫,”乔泰解释道,“就是今晚,在狄大人府前的街上,一个姓卢的郎中正在调戏她,不想给我撞上了。”此时,那个驼背掌柜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柜台后,乔泰便向他要了一杯酒,又回头问那女子道:“姑娘,你可要来上一杯?”

“不了,多谢。”绿衣女子转身对驼背掌柜道:“店家,给我记账。”

说毕,她紧了紧身上的短衫,朝乔泰、马荣微微一颔首,便迈着轻盈、快捷的步子,径直走出店门。

“官爷,你在哪儿碰上她的?”此时,袁老头儿凑上前来,神色焦虑地盯着乔泰问道。乔泰挑挑浓眉,扫了他一眼。袁老头儿又加紧问道:“敢问官爷,那卢郎中是什么样的人物?”

马荣忙向乔泰道:“这老头儿不错,在江湖上跑跑,耍木偶的。”乔泰这才搭理袁老头儿:“我在留京特使狄大人府前的街上碰见她的,她正弹着月琴唱小曲儿,那个卢郎中看见她,便对她图谋不轨,我赶到时,她倒急急忙忙地跑了。”

袁老头儿听说,嘀嘀咕咕地自语一阵,随即向乔泰、马荣硬生生地鞠了个躬,急忙走回店堂角落。他将影戏箱搁在肩上,小棕猴乖乖地跳了上去,他又提起放木偶的大竹篮,急匆匆地跨出店门。

“这事了结了,”乔泰道,“咱哥儿俩干上一杯一起办正经事去。今晚事可不少,我们还得去老城厢,查看那些该死的下水道。”

马荣出神地点点头,他看着驼背掌柜为他斟满一杯酒,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姑娘是谁?”

“你不认得她吗?她就是袁老头儿的女儿——彩蓝姑娘。”

“见鬼!她既是那个老头儿的女儿,怎的对老头儿视而不见呢?”

掌柜不以为然:“许是和她爹在家中起了争执吧。听说彩蓝姑娘很有主见,发起威来跟野猫似的。不过,她玩起杂耍来可有一手,平常和她老爹在旧城的街角摆摊练杂耍。她还有一个孪生妹妹叫嫣红,嫣红姑娘可是天下一等一的温柔可人,能歌善舞,还会弹月琴。”

“那你今晚在狄大人府前遇见的,该是嫣红姑娘。”马荣揣测道。

“便是嫣红姑娘又如何?我也喝得差不多了,掌柜的,结账,多少钱?”乔泰略有一些醉意道。

“你可知道他们父女的住处?”马荣趁乔泰付账之际,又追问道,被驼背掌柜狠狠地瞪了一眼。

“也说不准,他们居无定所,在哪儿练杂耍就住在哪儿。”

“咱们走吧。”乔泰不耐烦地说道。

两人大步跨出五福酒店,乔泰望着漆黑的夜空,抱怨说:“怎的连一丝风都没有啊!”

“老城厢那儿怕是更热,”马荣接口道,“衙门中有何消息?”

乔泰悻悻然:“尽是一些坏消息。遭瘟疫死的人更多了。卢郎中在狄大人面前编了一番梅员外猝死的情形。梅员外可是一个好人啊!卢郎中这厮我看不地道。”此时,一辆大车转出街角,六个身穿黑衣、头戴黑兜帽的收尸人连拉带拖的,黑兜帽遮住了他们整张脸,只留两条缝隙露出眼睛。大车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不成形的尸体,用粗麻布片胡乱裹着。马荣、乔泰见状,连忙将领口往上拉,掩住口鼻,免得染上瘟疫。大车隆隆地碾过青石板路面,乔泰忧心忡忡道:“咱们大人真该离开这个鬼地方,随皇上一起迁往陪都。大人这样一个忠臣义士,待在这种瘴疠之地,怎不叫人担心啊!”

“那你去和大人说好了。”马荣道。两人便沿着沉寂的街巷往前走。

不一会儿,便来到京城的通衢干道。这条干道依运河而建,从城东直达城西。再往前行,便看见一座拱形的石桥横跨运河,桥下有三个半圆形的桥孔,造型优美,此桥因此得名“新月桥”。这座桥少说已历经三世,青石桥柱、桥栏饱受风雨剥蚀,战火洗劫。以往,新月桥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昼夜不息;如今,却人影全无。

马荣、乔泰二人并肩而行,刚待上桥,马荣忽然止住脚步,一手抓住乔泰的胳膊,瓮声瓮气道:“乔兄,我倒有意娶那女子为妻。”

“老弟,你又旧病重犯了,你就没什么新花样了吗?”乔泰疲乏地应道。

“这回,我觉得与以往不同。”马荣再三强调着。

“老弟,你每次说这话时,全是一个腔调。唉,这回你是说酒店里的那个姑娘吧?她也太年少了,顶多十六七岁,想来也不善料理家务,你若待她从头学起,何时才能了结?何况你我兄弟对于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之事,原也不甚在行。兄弟,我劝你还是娶那能将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与你年龄相仿的良家贤淑女子,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嘿,小子,你急急忙忙往哪儿跑?”

乔泰说最后一句话时,已不是冲着马荣了,但见他舒展猿臂,一把揪住一个年轻后生的领子。那后生正从新月桥上急奔而下,但见他穿着蓝布衫裤,一身童仆打扮。

“我家老爷死了,给人杀死的,”那后生气喘吁吁道,“小的要去衙门告官,再寻两个都头——”

“你家老爷是谁?”马荣问道,“你又是干什么的?”

“禀告官爷,我是看门小厮,叶府看门的。我娘发现老爷死在长廊里,我娘她是叶夫人的贴身丫鬟。现在,就我娘和夫人在长廊里守着呢!”那童仆语无伦次道。

“你说的可是运河那边壁垒森严的叶府?”乔泰问道。那后生重重地点头称是。乔泰又道:“你家老爷是被何人所杀?”

“官爷,小的怎会知道?!老爷一直一个人待着。我得赶紧去报官,还要——”

“你此刻去京都衙门也没用,”乔泰打断他的话,“谋杀命案现在归留京巡检特使狄大人掌管。”他转向马荣道,“马老弟,你马上回府去禀告狄大人。我才从府中来,狄大人正和陶干两人在露台上。我即刻随这位小兄弟去叶府看个究竟。”

说毕,乔泰阴郁地望着运河对岸黑影幢幢的叶府轮廓道:“老天,叶侯爷死了!”

“干你啥事?”马荣粗鲁道,“你和那姓叶的有什么交情不成?”

“我和他哪有什么交情?只是,你可曾听说这样一首童谣,说京城里梅、叶、胡三个世家大族都要遭天灾人祸,灭绝殆尽?如今,只剩下胡家尚未出事。前朝的世家大族尚且没落得如此之快,怎不叫人嗟叹啊!”

狄公端坐在太师椅上,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身材修长、苗条的妇人。只见她静立一旁,纤纤玉手半掩在袖筒中,双眸低垂。她一身缟素,腰系一根拖曳到地的细麻阔腰带,显然重孝在身。云鬓高耸,耳边垂着一副镶蓝宝石的金耳环,衬得脸蛋儿白皙、俏丽。狄公估计她三十上下。正应了那句俗语道:“若要俏,三分孝。”何况梅夫人本是绝色女子。狄公向陶干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为梅夫人奉上一杯香茗,然后说道:“梅夫人,你大可不必亲自到府中来,有何为难之处,只需让下人通报一声,本官自会为夫人效力。夫人家遭此变故,连日劳顿,还让你走了这许多路,攀了这许多台阶,着实让本官过意不去。”

“大人说哪里话来,小妇人本该来府衙向大人叩谢。”梅夫人的嗓音极优雅、悦耳,只听她娓娓道来,“大人每日公务繁忙,还为小妇人排忧解难,小妇人不胜感激之至。家门不幸,遭此变故,京城里的叶魁麟侯爷、定远将军胡老爷原本也会相帮小妇人一把,只因他们两家和亡夫是世交。然而,如今非常之际,他们也都自顾不暇,所以,此番多亏大人慨然相助……”梅夫人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是啊,夫人,本官心里明白。陶干,你去唤手下的录事前来,再让他召集四名衙役,跟随梅夫人回府,听候差遣,相帮处理丧葬事宜。”狄公嘱咐完陶干,又转身对梅夫人道:“夫人不必焦虑,我派手下的录事帮你起草关于梅员外噩耗的诏告、祭文,另有四名衙役随你差遣。不知梅员外生前对后事有何安排?”

“大人,亡夫生前笃信佛教,所以小妇人欲请几名高僧来家中做几场法事,超度亡灵。卢郎中已去寺院打点此事了,寺院住持查了佛历,说明晚酉时最宜封棺入土。”

“夫人,明晚本官定去府中拜祭。梅员外的品行、操守着实令人敬佩,世家大族中也只有他肯为朝廷效力,鞍前马后,不辞劳苦。此番京城遭灾,多亏他仗义疏财、赈济灾民。虽说,他谢世而去对你的打击最大,可那些受他恩惠的平民百姓恐怕也会唏嘘感叹不已,但愿他们能为你分担一些痛苦。来,梅夫人,本官在此敬你一杯淡茶。”

梅夫人浅浅道了万福,双手接过茶碗。此时,狄公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镶蓝宝石的金戒指,和她的耳环正好相配。狄公暗忖,此女言语举止高雅、娴静,便如这蓝宝石一般,可惜遭此变故,不禁更同情、关心起她来。

“夫人,你早该离开这瘟疫遍布的都城。鼠疫刚传播时,大多数富贵人家女子早已离开,躲避他处,这才是明智、谨慎之举啊!”狄公说着,将案几上盛着糕点的青花瓷盘往梅夫人那儿推了一下,示意她用一些茶点。

梅夫人出于礼数,正待伸手取一块糕点,忽然停顿下来,一双丹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盘糕点。她只怔了一会儿,随即恢复常态,摇头轻叹道:“大人,我怎能将夫君一人抛在京城呢?我深知他为安顿城中饥民之事殚精竭虑,只怕我一离开,更无人好好照料他,他岂不要病倒了?他就是不听我的劝告,结果,唉……”

她说着,不禁双袖掩面而泣。狄公也不言语,待她平静下来,才说道:“夫人,是否需要我帮忙,给梅员外避居山中别墅的亲朋好友传递消息?”

“多谢大人考虑周全。亡夫确有一远房侄儿避居他所,此刻,正需他尽快赶回料理丧事。说来不幸得很,亡夫前妻所出二子皆年幼夭折,梅家就此断了香火……”正叙话间,陶干带来一名皂袍皂靴的男子,那男子举止沉稳,乃府中录事,专事起草文书、诏告。

陶干禀告道:“四名衙役已在大门口等候,他们为梅夫人备了一乘便轿。”狄公起身道:“梅夫人,多有得罪,本官实在无法找到一乘像样的暖轿。你也知道,城里的轿子、脚夫都被征集招募起来,忙于搬运遭瘟而殁的百姓,所以只能委屈夫人将就一下了。”

梅夫人深施一礼,便向台阶走去,录事跟在她身后。

“好一个贤淑、标致的女子。”陶干赞道。

狄公并没有理会陶干,他拿起案几上盛糕点的青花瓷盘,逐个看了过去。

“这些糕点有何蹊跷?”陶干惊奇地问道。

“我也甚感不解,”狄公紧锁双眉,道:“适才我请梅夫人用一些糕点,她只看了一眼,就被吓着了。这不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茶点吗?”

陶干盯着盘子看了一会儿,随后,他指着盘子中间白底蓝彩的图案道:“许是盘子上的图案令梅夫人不安吧?但这也是一些司空见惯的图案啊,各式各样的器皿上随处可见,人们称之为‘柳园图’。”

狄公听了,便侧转盘子,盘中的糕点都掉到案几上了,狄公却只顾端详这幅“柳园图”。但见乡间河边有一幢精致的别墅,亭台楼阁,飞檐画梁。河岸上杨柳依依,右边有一顶窄窄的拱桥,伸向水阁。三个极小的人物站在桥上,细细分辨之下,可见两人依偎在一处,另一人似在追赶他们,手中还挥舞着拐杖。空中两只燕子扇动长羽,穿花拂柳而来。

“哦,这‘柳园图’说的是怎样一个故事?”狄公问道。

“可谓众说纷纭,不过江湖艺人常在街头巷尾演唱的是这么一个故事。相传几百年前,有个富有的王公大臣在河畔修建了一所庭院,并在河岸上遍植柳树。这个大臣家中只有一个美貌女儿,大臣将其视若掌上明珠,把她许配给朝中另一大臣为妻,那准夫婿虽年岁已高,却亦富可敌国。不想,女儿早已和家中一名年轻的幕僚情丝暗结,那幕僚出身寒苦,自是穷愁潦倒,才投靠到她父亲手下。两人的私情被大臣看破,意欲私奔,大臣紧追不舍。追至一座桥边,有人说两个有情人双双从桥上跃下,殉情而死,死后化作一双燕子;也有人说他们变成一对双宿双栖的鸳鸯。还有一种说法是,他们事先在桥下水阁边备下一艘小船,顺利逃奔他乡,从此隐姓埋名,永结秦晋之好。”

狄公听罢,道:“好一个浪漫的传说,但这种故事怎可能吓到一个豪门大家的夫人呢?或者,她因为丈夫的猝死而神思恍惚,易于激动,亦未可知。”

正说到此,忽见马荣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登上露台,狄公道:“马荣,你慌张什么?”

“叶侯爷被人谋杀了,就在叶宅里,”马荣高声道,“乔泰现在那儿勘查。”

“就是运河对岸的叶侯爷不成?”

“正是,大人。乔泰和我正去老城厢巡视,撞见叶家的守门小厮,才得知情况。”狄公当机立断道:“陶干,更衣,我们马上去叶府。马荣,你留守府中等候乔泰,随后你们两人继续去老城厢察看下水道,此事亦十分紧要。陶干,快给我去拿那件薄丝锦袍。”

四名士兵将狄公的官轿停在塔阙形的门楼前,黑影幢幢的叶府看似一座堡垒。狄公下轿和陶干二人沿青石板甬道一路行去,四周万籁俱寂。青石台阶尽头伫立着两扇大门,门上布满凸起的铁铸饰钉,右边嵌有一扇小门,其宽度仅容一人通过。

狄公对陶干道:“每当路过此地我都深感纳闷,为何处于京城闹市的叶府,却造得跟一座堡垒相仿。”

“大人有所不知,大约一百多年前,此处正是扼守城池的要塞。叶氏祖先统领周围地区,自称一方,向运河中往来通过新月桥的船只收取舟船费,从前这运河正有护城河的作用。”

正说着话,那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乔泰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叶府看门小厮。

乔泰禀告道:“大人,这确实是一桩谋杀命案。叶侯爷被击毙在长廊里,长廊环绕后半个院落,依运河而建,沿着长廊可以俯瞰运河。这小兄弟的母亲是叶府的老用人,她在长廊里发现了死者。我搜查了整个叶府,并未发现凶手的踪迹。凶手进出叶府,这扇小门是必经之路,此外并无其他出口。”乔泰指着他们四周赫然耸立的高大院墙道,“这幢大宅东、西、南三面皆有高墙,北面更有运河相护。”

说话间,乔泰已将他们领进宽敞的庭院,院中铺着青石板。看门人栖宿的小屋就在院子一角,门口孤零零地悬挂着一盏灯笼。

乔泰继续道:“大门平时紧闭,边上的小门有一把特制的锁,若要进门,需从外面用相配的钥匙打开,进来后关上门,小门上的机栝就会自动落下,锁住小门;若要出去,只需扭一下特制的机栝,并不需要钥匙。”

狄公因此揣测道:“可见,那凶手是府中的人放进来的,他杀人后便可自行离去。”狄公随即问看门小厮道:“今晚可有人来拜访你家主人?”

“小的并未放任何人进来啊!不过,小的今晚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伺候,莫非是我家老爷自己将人带进来的?”

“这扇小门有几把钥匙?”

“回大人话,只一把钥匙,小的随身带着。”

“本官知道了。”狄公道。由于庭院中光线暗弱,狄公看不清那小厮的面貌,只觉得那小厮心神不定,因此打算过后再细细盘问他。狄公对乔泰道:“前头带路,我们去凶杀之处看看。”

乔泰迟疑片刻道:“大人,据属下愚见,咱们先去探视一下叶老夫人。叶夫人的贴身丫鬟告诉我说,叶夫人遭此打击,神情沮丧,迫切想见大人一面,和大人叙谈一番。”

“好吧,就让看门的小兄弟带我们前去。乔泰,你即刻回府,马荣正在府中等你。”

看门小厮从门房取了一盏油灯出来,领狄公、陶干进入黑暗阴森的大厅。油灯发出的微弱火光,飘忽不定地照在厅堂左右两边的兵器架上,红漆斑驳的兵器架上陈列着刀枪剑戟,厅角竖着一块黑底金漆木牌,木牌上写有肃静、回避等字样,显然是叶府爵爷出门时,派作鸣锣开道之用。

“这些官府所用之物早该处理掉了,”狄公略显愠怒地对陶干道,“一百多年前他们叶家声势显赫,时至今朝,尚想作威作福,岂不痴心妄想?”

“那不过是以往的陈迹,如今也派不上用场。”陶干道。

“本该如此。”狄公咕哝着。

他们穿过一带曲曲折折的回廊,回廊上有拱形的覆顶,只听得三人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回廊间回响。

“以前,叶府上下有七八十个童仆奴婢,”看门小厮神情沮丧道,“瘟疫刚传播时,许多用人就吵闹着要出外躲避,但我家老爷不许。大约十多个用人得了瘟疫病殁后,老爷这才着急起来,将所有用人都遣散至山间别墅,只剩下我和我娘。”说话间,来到一个四面围墙的小小庭院,其间花木扶疏,湿热静谧的空气中夹杂着桂花甜腻腻的香气。只见看门小厮举起油灯,走近一扇精雕细刻的镂花金漆格栅门,轻轻叩响门环,叫道:“娘,开门啊,狄大人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神情憔悴的老妇人,五十岁上下,穿一身黑褐色衫裙,一头灰白的乱蓬蓬的头发绾了一个髻,用粗蓝布条扎着。老妇人佝偻着背,向狄公道了万福。狄公问她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家老爷被人杀死的?”

“约莫半个时辰以前,那时我端着茶盘去长廊。”老妇人哆哆嗦嗦地说道,嗓音沙哑。

“你可有动过长廊里的东西?”

此时,老妇人沉稳地看了狄公一眼,只见她眼眶深陷,眼睛却闪闪发光。“我只碰了一下老爷的手腕,他已经死了,可身子还是温热的。大人,请跟我往这边走。”

狄公、陶干等人跟着老丫鬟穿过一条狭窄的走道,临近花园,来到叶老夫人的住处。男仆人一般不许入内,跟在他们身后的看门小厮就守在花园门口。

老丫鬟将狄公、陶干领进一座有拱顶的厅堂,厅堂后部有一架巨型的镏银枝形烛台,烛台上幽幽地点着几支蜡烛。厅堂中间设一个巨大的铜火盆,火盆内噼噼啪啪地燃着炭块,火盆上支起一个铁三脚架,架子上搁着药罐,正热气腾腾地煎着药,因而湿热的空气中充满辛辣、刺鼻的草药味。

镏银枝形烛台边有一极大的乌木镂刻台座,台座上放一张宽敞的坐榻,坐榻由整块紫檀木雕刻而成,并饰着金粉,坐榻上铺设着猩红丝绒坐垫,极尽奢华。一个形如槁木的老妇人直挺挺地坐在榻上,纹丝不动,就如泥塑木雕一般。狄公惊讶地打量着她,仔细看去,只见她鸡爪般惨白的双手放置膝上,拨弄着一串琥珀念珠,身着华丽的黄缎锦袍,袍子上绣着大红大绿的百鸟朝凤、攒芯牡丹图案。她灰白的头发精心绾成一个朝天髻,两鬓插满镶嵌珠宝翠钿的玉簪金钗。坐榻之后,挂有一幅几尺宽的幛幔,但见五彩幛幔上祥云缭绕,鸾凤和鸣,乌木台座两边的立桩上分设两柄龙凤呈祥宫扇。

狄公意味深长地看了陶干一眼。须知,这凤凰图案只有皇后才能使用,正如祥龙图案专为皇帝所属一般,龙凤呈祥宫扇更是皇家摆设,叶府竟然无视朝廷礼仪规矩,在服饰、摆设上以帝王贵胄自居,陶干见了也是撇嘴咋舌。

此时,老丫鬟在大理石地板上急行几步,匆匆走到叶老夫人面前,向她耳语几句。只听一粗哑、呆滞的声音道:“你们走近一些。”

狄公走近台座,审视叶老夫人,但见她双目直勾勾的,似凝视着远方某处。狄公估计她不到五十岁,却因疾病、痛苦的折磨,过早地衰老了,岁月侵蚀了她曾经俏丽的容颜,只留下满脸皱纹。细看之下,她身上的凤袍已然褪色,布满大大小小的裂口,只是粗略地补缀起来了,她身后的五彩幛幔更是污浊不堪、霉点斑斑,而紫檀木坐榻上的油漆、金粉也剥落得斑斑驳驳。

叶老夫人呆滞地说道:“枉驾屈尊,劳动特使大人亲临寒舍,调查爵爷的命案,老妇人这厢有礼了。”

“夫人,本官不过奉旨行事,理当尽忠职守,”狄公冷静应对道,“夫人节哀顺变,本官想即刻着手调查侯爷的死因,请恕本官免除一切繁文缛节。”狄公见叶夫人微微一点头,便问:“以夫人之见,侯爷死于何人之手?”

“这个还消说?”老夫人道,“不是我家的死敌平西侯颜无忌又能是谁?他家与我家几世有仇,一直巴望不得我叶家树倒猢狲散呢!”

狄公听了,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一旁的陶干见状,忙走近狄公低声道:“此话还需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群雄割据,争夺天下时。那时,颜氏家族统领运河对岸的地域,只是,这颜家六十多年前已式微了。”

狄公又略带疑惑地看了老丫鬟一眼,但她只是漠然地走开,去照看火盆上煎煮的草药。只见她蹲坐在火盆边,用两根长长的铜箸搅拌着药罐里的药草。

“今晚颜无忌来过府上吗?”狄公问道。

“我们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知晓男人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叶老夫人冷冷道,“京城中定远将军胡大人和夫君相交甚善,大人只管去问他吧。”

忽然,叶老夫人嘴角一阵抽搐,只听啪嗒一声,那串琥珀念珠从她的膝盖滑落到地,但见她缓缓站起身躯,僵直地从乌木台座上走下来,一步一步地走向狄公,纤巧的凤头鞋上,两簇红缨颤巍巍地抖动着。

猛然间,她在狄公面前双膝跪地,高举袍袖中的双手,纳头便拜,同时哀哀请求道:“大人,请为亡夫申冤报仇,他是好人啊,死得太惨了。”待叶老夫人重新抬起头来,那枯瘦的双颊上已然涕泗横流。老丫鬟见状,赶紧过来搀起叶老夫人,又忙着斟一杯茶递给她。叶老夫人只管掩面而泣,少顷,老夫人的声调又恢复常态,呆板而又盛气凌人地道:“我已通知定远将军胡大人,他定会派人助你们一臂之力,你们可以退下了。”

狄公也不见怪,只是同情地看着叶老夫人憔悴、干瘦的脸庞,又见老丫鬟在老夫人背后向他做了个手势,又指指陶干,请求狄公将他留下。狄公点头同意,随即独自离开厅堂。

狄公来到花园门口,吩咐守在那儿的看门小厮带他去花园长廊。两人在阴暗的厅堂和曲折的回廊间穿梭,眼见那些高大的椽柱因年久失修而残损斑驳,狄公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那位形容枯槁的叶老夫人已让狄公震惊,此刻在这古老、荒凉的叶宅中行走,身处污浊、肃杀的氛围中,狄公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个不速之客,贸然闯入一百多年前森严、暴戾残忍成性的旧家大族府第,已然辨不清孰今孰昔,只觉周围鬼气森森,叶府几世亡灵和京城中殁于瘟疫的冤魂,似在冥冥中飘忽游走,意欲统领整个京畿。这一切不禁使狄公想起今晚早些时候,和乔泰二人在官邸露台上俯瞰京城时,心中隐隐升起的恐惧及不祥的预感,莫非皆是因此而起?

狄公勉强振作精神,拭去额头冷汗,跟随小厮登上一段依假山而建的陡窄石阶。看门小厮打开石阶尽头的两扇小门,侧身让到一旁,让狄公跨入一间昏暗的廊房。

“你回去照看你家夫人吧。”狄公打发走看门小厮后,掩上房门,独自细细勘查。只见廊房中间一张八仙桌,桌边的椅子上趴手趴脚地躺倒着一个穿灰绸便袍的男子。八仙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蜡烛毕毕剥剥地爆出火花,照在面目全非的死者脸上,在这寂静的夜里,益发显得怪异。

狄公背对着门,站稳身躯,细细打量这间不同寻常的廊房。所谓廊房,乃取长廊中的一段建成,约莫几十尺长,是一个狭窄的一个长方形房间,左右两边都有门通往外面,地面和长廊一样用红地砖铺就。面对着它的外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狭长的缝隙,如同城墙上向外射箭的孔眼一般。沿墙则是一溜儿红漆廊柱。桌边的内墙之上开有四扇宽阔的窗户,窗台极低,窗上掩着湘妃竹帘,此处似是一间门廊。狄公身后的这面墙,则嵌着乌木镶板。正对着八仙桌,有个一尺多高的狭长平台,狄公料想这是大户人家常在家宴、闲暇时,让家姬、伶人在台上表演歌舞、弹奏乐器之用。只是这平台置于这廊房之内,倒也好生奇怪。平台边有一张矮榻,榻上铺设着编织精细的凉箪,周围却无屏风、帐幔之类,看来并不用作卧榻,只不过平时小坐休憩时使用。沿着红漆廊柱,放了六张高背座椅,除此之外,廊房中再无其他家具。狄公推断,旧时这间廊房实乃岗哨,用于从中监察新月桥及运河上来往的车船人等,至于明窗、门廊乃后来所建,廊房由此改成会客、小酌的场所。

狄公再次走近八仙桌,细看死者,不禁胆战心惊。狄公也曾办过多起命案,勘查过许多死尸,却从未见过如此面目狰狞、令人作呕者。只见叶侯爷的左半侧脸已被击烂,左眼球脱出眼眶,鲜血淋漓地挂在左边面颊上;右眼圆睁,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嘴巴大张,似欲呼喊“救命”;左肩的灰绸棉袍上结着一摊血迹。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打破廊房中死一般的沉寂,狄公只得将它们赶开,继续勘查。

那叶侯爷双臂无力地下垂,两腿直挺挺地叉开。他必是站在桌边时被击中的,因抵挡不住冲力,跌坐在乌木靠背椅中。狄公按了按死者的臂膀、双腿,尸体肌肉尚未僵硬;狄公再卷起死者的袍袖,亦未发现死者身上有何瘀紫或伤痕,可见叶侯爷被杀死之前,未曾和凶手搏斗过。

狄公勘查尸体完毕,其余留待仵作做更详尽的调查。狄公又仔细察看尸体周围的情况,但见叶侯爷的黑色纱帽掉在桌脚边,地上还有一根短柄长鞭,鞭梢周围散落着几枝枯萎的折枝桂花和几块瓷片,定是装花的白底蓝彩的瓷花瓶被打碎在地。八仙桌上的烛台边,有一个淡豆绿色的圆肚陶罐和一大浅盘蜜汁嫩果,糖汁上密密麻麻地覆着一群苍蝇。八仙桌上还有一个茶盘和两只瓷茶碗,一只碗里残留着半碗茶水,另一只是干净的。桌边另一个乌木靠背椅也无人搬动过。

狄公长叹一声,捋着花白的胡须,又盯着死者看了一会儿,暗忖自己从未和他打过交道,只能从别处打探消息,了解他的脾性爱好。然而,从别处打探消息亦非易事,死者生前只和梅员外、定远将军胡先生有交情,那胡先生狄公也只闻名,从未谋面,而梅员外却已遭不测。狄公用手叩叩脑门,仔细回想梅员外生前对胡、叶两位有何评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至少也该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点儿什么。”狄公郁郁不快地嘟囔道。然而,叶侯爷半边脸已被打烂,狄公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只估摸出他脸形瘦长狭窄,薄嘴唇上留有一小撮灰白胡须,身量比常人高瘦一些。

狄公又长叹一声,暗忖死者的面容尚不重要,死者的品行、嗜好倒是破案的重要线索。狄公盯着那张残缺不全的脸,不禁想起抱残守缺、沉湎于过去的叶夫人,不知叶侯爷是否亦然。

陶干和老丫鬟推门走进廊房,打断了狄公的思路。陶干让她在门边等候,低声对狄公道:“这个老妇人憎恨叶侯爷,她能告诉您不少情况。”陶干说着,很快扫了死尸一眼,急急问道,“大人,依您看这案子是何人所为?”

“据我看来,凶手要么是叶侯爷的亲朋好友,要么便是地位卑下之人,”狄公慢慢道来,“你看,叶侯爷独自召见来人,并不请他喝茶,也不让座。叶侯爷将来者领到此处,依旧坐下自顾自地饮茶。若非如此,便是在此人到来之前叶侯爷就在此喝茶、吃糖果等候。随后,叶侯爷和来者发生争执,甚至打斗一番,你看这地上的皮鞭和砸碎的花瓶。叶侯爷正待叫喊,来者用钝器将他一击致死。从那伤口的形状看来,我料想那钝器是一条圆头粗棒。陶干,这一击力量着实不小,凶手必定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现在,我也只能推断出这些,我等尚需进一步搜寻线索。”狄公说罢,点头示意老丫鬟进来,自己在卧榻边上坐定。

老丫鬟跨进廊房,并不看那死尸一眼,径直走到狄公面前,站定身躯,袖手而立。狄公见她阴沉着脸,反而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大人,我叫丹桂。”

“哦,丹桂,你在叶府中有几年了?”

“我是叶府的家生子,生在、长在府中。”

“哦。那你家夫人是否一直神情恍惚?”

“不,夫人只是心烦意乱时,才分不清过去、现在。”丹桂不屑地瞥了一眼倒在椅中的死尸,愤愤道,“这都是他的错。这个残酷、卑鄙的家伙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只可惜他死得太痛快了,倒应该叫他受尽折磨,就像他平时折磨我们一般。可怜夫人平时吃尽他的苦头。”

狄公冷冷道:“叶夫人可觉得你家老爷是大好人,适才她神志清醒的一刻,还跪着求我替你家老爷申冤做主。”

丹桂耸耸宽大却瘦削的肩膀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家主人确实是个荒淫无耻的好色之徒。几乎每日,他都将穷巷陋宅的私娼召到这儿,让她们唱下流的小曲,跳淫荡的舞蹈供他取乐,喏,就在大人身边的平台上。”丹桂瞥见狄公的脸色阴沉下来,似欲发作,便加紧说道,“他自己染上那些花柳脏病,那是他自作自受,可他还传给我家夫人。夫人身体虚弱,精神不济,还不都是他害的!他却不闻不问!”

“你家主人尸骨未寒,你就敢如此毁谤他,成何体统?”狄公终于耐不住火气发作道,“难道你不怕他死后阴魂未散,在此听你胡说八道吗?”

“我才不怕鬼怪、冤魂呢!这幢阴沉沉的老宅子里到处都是屈死冤鬼,刮风下雨的晚上更是处处鬼哭狼嚎。有些冤鬼就是在这间廊房里给皮鞭抽死的,有的是在地牢里给活活饿死的!”

“你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陈年旧账吧?”狄公不屑地说。

“老爷的祖祖辈辈就和老爷一样坏,都是一路货色、一群畜生,叶府上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我也不说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说六年前,我家老爷在这儿活活抽死一个侍女,就在大人您现在坐着的卧榻上。”

狄公给她说得打了一个激灵,掉转头问陶干道:“你可有此案的记录?”

“大人,属下那儿并无此案记录。历年来,只有一次他人告叶侯爷放高利贷、盘剥百姓,他也已赎罪开脱了。”

“可见你一派胡言!”狄公转向老丫鬟厉声喝道。

“大人,我怎敢胡说八道?大人如若不信,可以派人挖开后花园南墙边的那丛竹子,那侍女的骸骨犹存。大人您想,这宅子里谁敢揭发主人的恶行啊?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这儿的奴仆,主子再坏再恶毒,谁又敢告发自己的主子呢?天意如此啊!”

狄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停了半晌,指着地上的皮鞭道:“你以前可见过此物?”

丹桂看了一眼,憎恶道:“怎的没见过?!那是我家老爷随身宝贝中的一件。”

“那定远将军胡鹏为人如何?”狄公转而问道,“可与你们老爷相仿?”

“定远将军胡大人?”老丫鬟听得这一称谓,冷淡无情的脸上瞬间有了生气,大声嚷嚷道,“您怎能如此诋毁胡大人?他可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君子,和他的祖辈一样英武善战,喜好狩猎。可是依照当朝法令,他老人家连一把宝剑都不得佩带,这真是辱没了他。”

“他若肯效力当今皇上,在朝中谋取一官半职的实职,照旧可以携带武器四处走动。”狄公道。

“大人,胡将军祖辈高官厚爵,他也不在乎当朝的一官半职喽。”

狄公和老丫鬟言语片刻,只觉得廊房中的空气越来越憋闷,遂抽出袖中的折扇,自顾自地扇了起来,过了片刻,忽然问老丫鬟道:“依你看,是何人杀了你家主人?”

“必是外人,”老丫鬟不假思索道,“府中的奴仆谁会杀死主人啊?想来,我家主人今晚又召妓女进府,被皮条客给杀了。”

“最近,你见何人来拜访过你家主人?”

“最近倒未见有谁来过。瘟疫传播以前,我家主人差不多夜夜召妓,那些皮条客也随同前来,但自从府中遭瘟死了十多个用人后,那些婊子再也不敢登门了。胡将军和梅员外也不常来,胡将军就住在运河对岸。”

狄公将折扇收起道:“顺便问一声,平素谁替你家夫人诊治病情?”

“一个姓卢的郎中。有人说他医术精到,能妙手回春,可据我看来,他也是一个好色的无耻之徒。他倒是常常陪我家老爷在此处寻欢作乐,我家老爷也乐得大方,只为那卢郎中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蛋。”

狄公又听了老丫鬟一番刻薄言语,不禁怒道:“你该管管你那张不饶人的厉嘴!即便无人告你诽谤,难道你就不怕下割舌地狱吗?你退下吧,叫你儿子前来见我,另带一支蜡烛过来。”

“是的,大人。”老丫鬟丹桂答应着,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

狄公抚着胡须,不禁又陷入沉思,喃喃自语道:“不可思议,那老丫鬟竟然如此憎恶她主人,却忍气吞声在府中做事,倒也愚忠得紧。”

陶干听说,插嘴道:“百年前,这倒无甚奇怪。当时此地动乱不堪,各路诸侯争霸,异族乘机入侵,以致中央政权空缺,亦无统一的法令法规。黎民百姓迫于生计,只好携家带眷,举家卖身投靠一户世家大族,以求得庇护。哪怕主人十恶不赦,也强过饿死街头,或被异族掳掠而去。”

狄公点头称是,又不禁愠怒道:“既然叶魁麟如此劣迹斑斑、臭名昭著,那梅亮为何从未向我透露丝毫风声?”

陶干耸耸肩膀道:“梅员外虽说效力当朝,但他生于世家旧族,对此等事情恐怕也司空见惯。”

“是啊,”狄公接口道,“那叶魁麟在此深宅大院内,尽可为所欲为,按照常理,那丫鬟丹桂就算等到老死叶府,也未必有机会透露主人的恶行。她儿子虽说能活得长久些,知道更多内情,但他毕竟生于当朝,对那些陈年旧事不甚了然。陶干,你俯身在那儿看些什么?”

此时,陶干正从卧榻边捡起一件细小的物事。他将那物放在掌心,递给狄公。狄公只见一枚镶嵌红珊瑚珠的银耳环,不禁用食指轻轻拨弄这件纤小、廉价的饰物。

狄公道:“陶干你看,穿耳处尚有血迹,未曾干透,可见今晚有女子来此。”

正说话间,那看门小厮擎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跨进门来。他把蜡烛插进八仙桌上的烛台里,小心翼翼地扭转头,避免看到那具可怖的死尸。

狄公叫住他道:“过来,我有话问你。”

那看门小厮长着一张扁平的宽脸,此时脸色煞白,额头上直冒冷汗,狄公只打量他一下,便知他深受惊吓,故意厉声道:“今晚来此处的女子是谁?”

那看门小厮果然禁不住这一激,结结巴巴道:“大人,不、不可能是那姑娘杀的,她如此年轻,她……”

“她自然不会杀死你家老爷,”狄公道,语气略显温和,“你只管实话实说,那女子是何等样人?说不定她知道凶手是谁,本官也好为她开脱罪名。”

那看门小厮咽了半晌口水,才说道:“回大人话,小的也只是十多天前才见到那姑娘,那时,我家老爷已将奴仆遣散,老爷也不想让我和我娘看见他们——”

“你说的‘他们’系指何人?”狄公打断他道。

“大人,每次总有一个男子陪她前来,我、我偷看过一次,那姑娘正在廊房里唱小曲儿,那声音好听极了,我忍不住想看看她的模样,所以——”

“那男子是何模样?”狄公不耐烦道。

那小厮踌躇了片刻,用袖子擦擦额头的冷汗,道:“大人,小的没看真切,园子里的灯火太暗了……他可是一个壮实的大汉,可有点儿驼背,依我看是……是个拉皮条的,带了一面羯鼓。不过,那姑娘小的是看得千真万确。她青春年少,面目甜美,准是为我家老爷跳舞来着,我听到鼓声——”

“那女子和她的同伴今晚可曾来过此处?”

“大人,这个小的实在不知道。我跟您说过的,小的今晚在厨房帮我娘打扫。”

“好吧,你走吧。”

狄公待看门小厮离开后,便对陶干道:“就耳环看来,那两人今晚确实来过。不想被老丫鬟丹桂说中,叶魁麟可能死于皮条客之手。可能叶魁麟欲抽打那女子,皮条客打抱不平。皮条客虽为世人所不齿,却亦是血性汉子,对风尘女子也肯舍命相护。也许他一时激愤,劈手夺过叶魁麟手中的皮鞭,那叶魁麟岂肯罢休,争执之下,皮条客使出随身携带的铁棒,将叶魁麟击毙。”

陶干点头道:“一个身高马大的皮条客确实可能干下此等事情。也正因是皮条客和青楼女子,叶侯爷无须让茶倒水。”

“他二人以前来过此处,”狄公继续道,“所以熟门熟路,知道可以从里面打开大门边上的小门,潜逃出府而不为人知。陶干,要察访那青楼女子亦非难事,老城厢的妓院中一定有她的名号、乐籍。”说到此处,狄公停顿下来,略显疑惑地摇头道,“奇怪得很,这桩凶杀案怎可能如此简单?如今似乎已水落石出了……”随即,他抬起头对陶干道,“你我再细细搜查一番,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你去看看那边的八仙桌、卧榻和平台,我再往别处勘查。”

狄公在窗前的门廊处踱着方步,闷热的空气中浮动着烛油味,实在熏人。狄公于是走到窗边,拉起左边的竹帘,将绳索系在帘钩上。他倚在宽阔的窗台上,向外探出身子,发现这门廊恰似露台,由几根细长的石柱支撑着,整个悬空在黑漆漆的运河之上。门廊左边一堵高高的砖墙斜斜插入运河中,砖墙尽头有一个方形的眺望塔楼。砖墙以外便是低矮的堤岸,堤岸上长着几棵小树和密密麻麻的灌木,透过树丛,尚能望见新月桥中间的桥孔。门廊右边则是叶宅陡直的外墙,尽头亦有一个眺望塔楼。运河在此处打了一个急转弯,其余部分被墙挡住,看不见了。

狄公无意间向运河对岸眺望,只见一处浅湾,影影绰绰有两层楼台,狄公想起,那就是定远将军胡鹏的宅院。只见低矮的天幕下,两层楼阁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掩映在柳树丛中,柳枝依依,风过处显出一个狭窄的露台,整个宅院中、黑漆漆的一片,灯火全无。狄公从未在过新月桥时观看过胡鹏的宅院,而从此处看去,胡宅左边的高大树木,将胡家宅院遮掩了一半。狄公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十分眼熟。

运河中污浊的死水味道、水草腐烂的味道一起泛了上来,狄公赶紧离开窗前,却见陶干正俯身在八仙桌上,专心致志地拼接陶瓷花瓶碎片。陶干道:“大人,叶魁麟可能举起花瓶自卫,您看,花瓶碎片、糖浆汁都是很好的线索。”待狄公走到桌边,陶干继续道,“那一男一女到来之后,叶侯爷坐到桌边,嚼了几片糖汁果片,您看,他的右手手指、袍袖口都沾有糖汁,皮鞭的把柄上亦有糖汁。那叶魁麟必先举起鞭子,皮条客被激怒了,劈手夺过鞭子甩在地上;也可能在争执中,叶魁麟自己不慎将鞭子摔落。不管怎样,叶魁麟需找器械自卫,便顺手抓起陶瓷花瓶,这花瓶细颈厚底,倒十分称手。但叶魁麟尚未摔出花瓶,就被皮条客击倒,花瓶自然打碎在地,并未沾染任何血迹。其中,两块大的碎片恰好盖在鞭梢上,可见皮鞭先着地,而后花瓶才摔碎。”

“推断得好,”狄公赞道:“但你怎知是叶魁麟抓起花瓶砸碎在地,而非两人争斗时晃动花瓶以致其摔到地面呢?”

“大人您再看,”陶干瘦削、细长的手指捏住一块大的碎片,递到狄公面前。借着桌上的烛光,可见碎片上有一块褐色、黏滞的糖浆。陶干道:“此碎片正好是瓶颈处,足以证明叶魁麟拿起过花瓶。”

“好极了。”狄公微笑着赞许陶干,看着他重新拼成的花瓶,蓦地,狄公眼睛一亮,“是了,正是这‘柳园图’!适才我临窗眺望,观看到的运河对岸胡鹏的宅院,竟和这‘柳园图’一般无二,沿河的两层楼阁,掩映在几排垂柳中,露出一处露台。你看,这白底花瓶上,用靛蓝颜料精心绘制的就是这个图案啊!”

陶干随狄公回到窗前,眺望对岸胡鹏的宅院,惊道:“真奇,和那‘柳园图’真的是如出一辙。”

陶干又道:“大人,碎片都已找到,花瓶可以复原了。我察看了卧榻底下,倒无甚发现。”

“咱们在这廊房中再四处转转,就离开此处,看来我们还有不少事要办。察访驼背皮条客、青楼女子的事就交给衙役们去办。陶干,你再去查查这柱子前面。”狄公吩咐着,自顾自向门廊走去,忽地停下脚步。果然,在第三根柱脚边有一块揉皱的白绸,狄公旋即俯身,叫道:“陶干,快取蜡烛来。”

两人细细察看,展开这方白绸,它像是一方绸帕或者头巾,白绸正中有一摊血迹。

陶干道:“大人,这定是凶手擦拭凶器所用,也可能是擦手的。”说着,陶干从袖中取出一张油纸,将绸帕拿至桌面,仔细察看,但并未发现手印之属,正暗自失望,狄公则捏捏绸帕的四角,缓缓道:“奇怪,手帕中间的血迹近已干透,但手帕四角却仍然湿漉漉的。看!边上还粘了一小片水草。陶干,快把手帕仔细包好、带走,这必然是一件重要的物证。”狄公猛地举起自己的手掌仔细观瞧,“真是怪事,”他道,“适才我卷起竹帘时,明明看见门廊里的窗台上满是积灰,怎的我从左首第一个窗子探出身去,将手掌撑在窗台上,手上却无所沾染?”

狄公快步向左窗走去,吩咐陶干取蜡烛过来,弯腰凑近一看,红漆窗台上果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狄公道:“擦拭得干干净净,而其他三个窗台上积满灰尘。”狄公又从左边第一个窗子探出身去,一旁的陶干则紧紧抓住狄公的袍袖,生怕他摔了下去。

“看啊,”狄公高声道,“支撑廊房的柱子边突起一块礁石,你看,礁石周围附着的水草叶子,和绸帕上的一样。”狄公折回身子,一字一顿道,“那就是说,有人从运河里潜游至此,踩着礁石,沿柱子爬上窗台。”

狄公回到八仙桌边,来回晃动着袍袖,再拖出桌边的乌木靠背椅重重地坐下,抱起双臂,沉沉地说道:“不出我所料,这件案子没有这么简单啊!”

狄公站在新月桥中间,脚下正是最大的一个桥孔。他双肘撑在粗缝的青石护栏上,俯身望着桥下黑黝黝的运河水,桥孔下四盏大大的油纸灯笼照着水面。陶干站在狄公一侧,用手指捻着腮边痣上的三根黑毛。两名兵士已将叶侯爷的尸首以芦席裹好,用一乘便轿抬回衙门,留待明日仵作进一步验看。另外两个兵士则回府,再抬一乘轿子来,将狄公、陶干接回府去。此际,狄公、陶干正在等候那两名兵士。

“真所谓今非昔比,”狄公打破沉默道,“往日,新月桥乃城中主要干道,日日夜夜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薄暮时分,桥栏两边的摊贩早已一字排开,点亮灯笼,招徕夜市顾客。桥上桥下人头攒动,喧闹不堪,运河中更有大小商船、客船,悬挂着五彩灯笼,煞是好看。如今,这儿死一般寂静,你闻闻,这运河水都成了死水,腐败发臭了。你看,运河上漂浮的破枝烂叶动都不动一下。”

“那儿只怕聚集着成群的蚊蝇。怎的在桥上,我都能听到嗡嗡声?”陶干道。

然而,狄公举起手臂,制止陶干道:“嘘,你再听听,恐怕城中有变故。”

适才以为是蚊蝇声,实则不然,此刻已能清晰地辨出喧嚣声。远处的房顶上升起一团红光。

“那是粮仓的方向,定是不法流民在抢夺粮食。”狄公颇为焦虑。

两人屏息静听,在一阵紧张的沉默后,喧闹声似乎低了下去,忽然却又响了起来。一阵军队的号角声划破夜空,在这沉寂的都城中,异乎寻常地响亮。

“好了,看来军队已经赶到。”狄公松了一口气。看着红光再度升起,狄公自言自语道,“但愿没有杀戮之灾。”再环顾新月桥上下,仍无一个人影,胡鹏宅中依然没有灯火,放眼望去,运河沿岸的民宅中也毫无动静。狄公不禁感叹,往日喜欢凑热闹、闻风而动的都城百姓,近日苦于瘟疫灾害,目下只顾保全身家性命,再无闲心东走西看了。红光熄灭,喧闹声随之平息,都城又安静下来,狄公暗忖,其间又酝酿着多少新的不安与动乱!

“看来,除了那一男一女外,廊房中还有第三人。这就让案子更加复杂了。”陶干道。

“第三人?哦!你是说那游水过来之人。”狄公又将心思放回到凶杀案上,不再旁骛,“在运河中凫水还属易事,但要借助礁石、石柱爬上窗台,却需要极大的臂力。叶侯爷定是识得此人,否则,见他浑身湿淋淋地翻窗而入,岂非要惊叫呼救?第三人到来之际,不知叶侯爷是否已送走青楼女子及皮条客,三人是否同谋。那叶魁麟拿起花瓶,欲掷向何人?假定——”

狄公忽然打住话头,皱紧眉头,向对岸乌洞洞的胡宅打量片刻道:“‘一个善于骑射的好猎手’,丹桂曾这么说来着……这也有可能吧?”

“有何可能?”陶干急切地问道。

狄公边思量边慢慢说道:“适才一闪念间,我觉得叶魁麟砸碎花瓶,并非是为了自卫。叶府老丫鬟将她主人描摹成如此奸猾、无耻之人,莫非叶魁麟故意砸碎有‘柳园图’的花瓶,为了让人想起柳园的主人——胡鹏?”

陶干捋了捋自己的山羊短须,沉思片刻道:“这也有可能。只是我曾细细翻阅世家旧族的宗谱,发现他们之间沾亲带故,关系密切非同一般。正如老丫鬟所言,无人会轻易背叛,更何况叶侯爷的势力、地位举足轻重,定远将军胡大人除非别有用心,或与他有深仇大恨,才会下此辣手。”

狄公依然沉默不语,盯着对岸的胡宅,最终道:“我们既已到此,何不深夜造访胡府,给他个措手不及?哪怕胡鹏不是凶手,也可探探叶魁麟的情况,看看老丫鬟所言是虚是实。”两人走下新月桥,沿着大路走了片刻,就见右首有几棵大树,掩映着一道竹篱、一扇竹门,竹门上悬挂一块匾额,隶书“柳园”二字。跨过竹篱,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小径,便是胡府的红漆大门,门上饰有柳叶形的金箔门钉。

陶干举手敲门片刻,却不见里面有任何响动,遂抓起地上的石块,朝门上乱打一气。“这该死的看门人也睡得忒沉,累我们久等。”陶干嘟囔着。

话音未落,门儿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敦矮结实的男子探出身来,神色狐疑地上下打量来人,只见他虎背熊腰,手臂极长,如猿猴一般,灰白的头发上戴一顶方巾。他举起手中的蜡烛,待照照来者是谁。宽大的袍袖向后滑去,露出长满汗毛的粗壮手臂,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胡将军,您可是在等候什么人?”狄公和颜悦色地问道。

那男子直将蜡烛举到狄公面前。

“你们他妈的是何人?”开门的男子声音粗浊,如闷雷一般。

“我乃留京巡检特使狄仁杰。”狄公对其粗鲁态度并不以为意。

“哦,久仰大名,真是失敬,失敬!狄大人巡街时,我也曾远远见过一面,那时狄大人紫袍蟒服,玉带围腰,如今便服出访,我倒一下认不出来。”

“今晚,我和府中主簿陶干信步闲走至此,如今口干舌燥,不知能否讨一杯茶喝?”

“大人只管请进。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家中只我一人,胡乱穿着,望大人莫要见怪。家中婢仆都上山躲避瘟疫去了,本留下一对老夫妇料理家务,他们今日下午却去为儿子奔丧,白发人送黑发人,却也可怜。他们说晚上即回,到此时还不见踪影。”

狄公听胡鹏只顾唠叨家中琐事,不知他是本性如此饶舌,还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慌张。自己从未见过这胡鹏,亦无从判断起,只是觉得胡鹏看上去极面熟,倒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胡鹏一边不住地聊着家常,一边带他们穿过一处隐僻的院落,院子中野花杂草丛生。三人来到一间厅堂,只见其中零星摆设几件家具,点着一盏昏暗的小油灯,厅里充满潮湿、霉烂的气味。胡鹏正欲走向桌边,狄公忙道:“胡将军还是找一处楼上的厅堂,让我们能看见新月桥面,因我二人正等着府中衙役抬轿子来接我们回府。”

“这个不难,就到我书房吧。适才我正在那儿打盹儿,那儿茶水一应俱全,且有一个乘凉、望风景的露台。”胡鹏一边应承着,一边带二人登上一座狭窄、陡直的木头扶梯,回头又道,“我被一阵军号声惊醒,声音像是从粮仓传来。城中饥民成群,那儿最易遭劫,无甚麻烦吧?”

“如今声息全无,”狄公道,“我料想并无大碍。”

胡鹏将两人领到一间方方正正的小屋,急急拉开一扇纸糊的拉门,露出一个小小的露台。这露台狄公在运河对岸的叶府中就已注意到。胡鹏点亮壁龛上两个黄铜的古旧枝形烛台,只见房间正中有张土里土气的竹制方桌,边上两把扶手椅。胡鹏请两人坐下,倒了两杯茶,自己则靠着拉门,坐在一张矮凳上。

狄公呷了一口茶,四下打量这个房间,只见陈设虽然简单,却十分舒适。靠墙摆放着一张宽敞的卧榻,上铺兽皮。乌木橱虽已年代久远,颜色暗淡,却看得出是件古董。墙上悬着一张人物卷轴,画上一位先朝武士穿盔戴甲,整装待发,胯下骏马亦披盖华丽的马衣。画儿四周的粉墙上,用铁钩挂着长弓、箭袋、长矛和鞍具等物。

胡鹏见狄公打量这些物什,便解释道:“我平日也无其他爱好,只是爱好打猎。先祖在世时,这房子就是狩猎的别院,四野都是密林。”

“我听说,胡将军的祖辈都是极好的猎手啊!”狄公道。

胡鹏扁平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是的。先祖善于骑射,能征善战,在群雄争霸、藩镇割据之时,曾与叶、梅两家的祖先歃血为盟,统领这一地域。当时,叶家有良田千顷,梅家有宝财无数,先祖则统领一方军队。恕我斗胆直言,当朝的开国皇帝一统江山之后,先祖和梅、叶两家曾商议对策,这些我家史志上皆有记载。先祖劝说叶氏到远方边陲任职;梅氏以守为攻,保住田宅,纳税收粮;他则整编队伍,投顺新朝。先祖此一计策当是明智之举。无奈叶家老儿顽固偏执,不听劝告,口口声声直说宁死不降,要待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如此白白放过大好机会,终究扛不住时世变迁、物换星移,此地已成京城都邑。如今京师之地,官衙、军队、庶民百姓已密密匝匝,有几个人知道叶家的名姓?!”

胡鹏说着,不无感伤地摇了摇硕大的脑袋。

“那胡将军家又如何呢?”狄公问道。

“我们家吗?还不是渐渐变卖田产,勉强度日罢了。如今这仅剩的宅院也已抵押,好在我还能在此苟度余生。我无妻儿老小拖累,孤单一人,倒也了无牵挂。平日,去乡间打打猎,偶尔去叶家小酌、闲谈片刻。叶家也田产尽去,但毕竟家底殷实,这狗贼,整日左拥右抱,招一些婊子寻欢作乐。”

“看来,三家中只有梅家保住了家产。”狄公道。

“梅家老小都精刮得很,他们都能挣会攒,”胡鹏不无酸涩道,“新朝一成立,他们就勾搭官府衙门,结交南方富商巨贾,投机倒把,倒混个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纵然如此,也逃脱不了从楼梯上摔下来、折断脖子的命。”

“梅员外的死,对于官府来说可是一大损失啊!”狄公冷冷分辩道,“你适才说,曾和叶魁麟一处饮酒,那你可认得他最近结识的那个舞伎?”

胡鹏脸沉了下来,道:“你说的可是珊瑚?消息可传得真快啊!对,我在叶家见过一两次,那小娘儿们舞跳得可真不错,歌也唱得好。”胡鹏这次打住话头,似乎对此不愿多谈。

狄公反而追问道:“你可知道,她是哪个妓院中的?”

“叶魁麟这老滑头拿捏得紧,并不让我同她说话,连和她同来的皮条客,我也不曾搭过腔。”

“那皮条客可是高高的大汉,不离左右的?”狄公问道。

“高高的大汉?这倒记不真切,因我未曾正眼看过他。据我看来,应该只是个耸着肩膀的干瘪老头儿,不过那手羯鼓倒打得好。”

狄公喝干了杯中的茶,看似随意道:“今晚,叶府中有些动静,你可曾注意?此处的露台,正好对着叶宅的长廊啊。”

胡鹏摇头道:“适才我在卧榻上睡得正香,被一阵号角声吵醒,对面漆黑一片。”

“今晚,那个叫珊瑚的女子和叶魁麟在一起,发生了变故。”

胡鹏听说,坐直身子,两手撑膝,问道:“哦,是何变故?”

“叶侯爷被杀死了。”

胡鹏听说,陡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嚷嚷道:“叶魁麟死了?!”

见狄公点点头,他又重新坐下,嘀嘀咕咕道:“老天,他竟然死了。”忽然,他瞅了狄公一眼,声音紧张地问道:“叶魁麟是否丢了一只眼睛?”

狄公听说,剑眉高挑,沉默半晌后,冷冷说道:“这倒被你说中了,他左边的眼睛被击出眼眶。”

“老天爷!”胡鹏惊叫着,脸色一下子惨白,整个人瘫软下去。他又呼了一声“老天爷”,但见狄公、陶干正盯着他看,遂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自然不用听信那些歌谣,什么‘梅、叶、胡,失其床、失其眸、失其头’的,你们看,我的脑袋还不好好地在这儿?”胡鹏说着,拍拍自己的脸颊,其时,他脸上已冷汗淋漓了。

狄公捋着胡须,打量胡鹏片刻,暗忖胡鹏真是一个善变之人,便道:“胡将军不必介意那些俚歌民谣,它们有的实属无稽之谈。你可想到,有谁要杀死叶魁麟?”

“杀死叶魁麟?”胡鹏机械式地重复道,“哦,这个嘛,他曾四处发放高利贷,那些借债之人无法按时归还本息,叶魁麟自然要去催讨,逼迫得紧了,难免有人会起杀心。”胡鹏说着,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

狄公惊奇地发现,胡鹏远不如开始时那般多嘴饶舌。狄公将手伸入袍袖内,取出那枚红珊瑚珠银耳环,递到胡鹏面前道:“你可曾见过这件物事?”

“见过,珊瑚平时总戴着这样一副耳环,大约因为她的名字吧。”胡鹏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须,继续道,“若是那小娘儿们和此事有干系,倒也无须惊奇。她看上去是很甜美,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有人还说她是个黄花闺女呢!她说自己还成不了真正的婊子,正学着呢。她还用得着学什么?!外表无邪,心里还不知存着什么念头呢!”胡鹏说着,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却依然大汗淋漓,“这小东西在叶府的廊房里跳舞,几乎一丝不挂,却还背着叶魁麟,直向我抛媚眼,似乎属意于我。她的皮条客也曾暗暗告诉我,说叶魁麟虐待女子成性,要我想方设法,救珊瑚逃离虎口。要不是我,那小娼妇能躲过叶魁麟的黑手?!”

胡鹏耸耸肩膀,继续道:“如今叶魁麟已撒手归西,我也不妨告诉你。叶魁麟确实有虐待女子的癖好,他家世代如此。他祖辈所干的那些事,可叫人不忍启齿。如今世道变了,叶家已无权势,叶魁麟也不敢如先祖一般为所欲为,只好到老城厢的妓院里,找一些下等娼妓发泄。这珊瑚又有所不同,叶魁麟还未曾对她动手,只看她跳舞,就已经垂涎欲滴,恨不得一口吞下她了。那小娘儿们端的会周旋,不曾让叶魁麟近身。”

“看来,胡将军也被珊瑚迷住了,不知叶魁麟可曾察觉?”狄公道。

“迷住了?哈哈,给大人说中了,这小狐狸精确实媚惑得很。说来也怪,每次见到她,我都被她弄得魂不守舍,但若是不见她,我却倒也不想。那叶魁麟是条老狐狸,怎会看不出来?”胡鹏说着,转身指向对岸漆黑的叶宅道,“这老贼想出一条恶计捉弄我。城中瘟疫传播后,他反倒屡屡召珊瑚上门,夜深人静时,卷起对面廊房的竹帘子,将廊房点得烛火通明,让珊瑚跳那些淫荡的舞蹈,直看得我耳热心跳,恨得我牙根发痒。”

说着,他狠狠地将拳头捶打在大腿上。狄公见状,又问道:“那叶魁麟狎妓饮酒,还有何人作陪?”

“那卢郎中和叶魁麟臭味相投,经常作陪。只是珊瑚到来时,叶魁麟并不邀卢郎中前往。这老贼不知怎的,倒邀我前去,好像我是他的至交好友。”胡鹏说毕,不耐烦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似欲送客。狄公不依不饶,从袖中取出折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轻轻摇动折扇道:“我看胡将军的寓所,和一些瓷器上的风景图案颇为相似,那图案唤作‘柳园图’,莫非工匠就是依此建造的?”

胡鹏听说,重又坐下,问道:“柳园图?”随即,他似被触怒,又粗声粗气嚷嚷道,“大人,只怕你搞颠倒了!是先有这柳园,才有那些好事的陶工模仿了去,描摹在瓷器上的!”

狄公很快地和陶干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哟,这个我倒不知,我却听说过许多关于‘柳园图’的传闻,说是以前一位王公大臣有一个女儿——”

胡鹏不耐烦地做了一个手势,打断狄公的话道:“真是一派胡言乱语!王公大臣和他的女儿?实情绝非如此。只是我家从不向外人说起,因这有关家族的名声。大人,还是再喝一杯茶吧。”

胡鹏说着,又为两人斟茶。狄公细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只见胡鹏的神情似乎又变换了,眼神逐渐柔和,再开口时,声音已相当平稳。

“说起这桩事,要追溯到曾祖父时。曾祖父暮年时,正值当朝建立,他当时虽说已失势,可手中尚有一些钱财。他居住在老城厢的旧宅子里,生活倒也阔绰。正在此时,他邂逅了老城厢‘玉楼春’的名妓,该妓花名唤作‘宝石蓝’,色艺双绝,尚未破瓜。曾祖父一见倾心,竟用了六根金条为其赎身,又在此处建造宅院,供她居住。只因宝石蓝生就纤纤细腰,行动时若弱柳扶风,曾祖父就沿河遍植柳树,将此处命名为柳园。进门处‘柳园’二字,就是曾祖父亲笔所书。

“曾祖父竭尽所能,每日锦衣玉食供养那女子,不料她不知餍足,偷偷看中了梅家一个年轻后生,两人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最后决意私奔。以前这运河边还有一处水亭,和柳园间有一座木桥相通。后来我父亲将水亭推倒,那些木头桩子也早已腐烂。那时,贱人和梅家小子约定时辰,梅家小子早已在水亭边备下快船一艘,由熟练的船家掌舵。

“那日,曾祖父原说有事,在城中旧宅过夜。那小子和贱人正在房中收拾金银细软,不料曾祖父忽然回到柳园,两人拔腿便逃。曾祖父当时已年过六十,尚体力过人,挥舞着手杖在后面紧追不舍,从花园一路追赶到木桥上,终因过于激愤,颓然晕倒在地,奸夫淫妇这才得以逃脱,随即到我家宿敌叶家去躲避。那梅家小子还帮着我们的仇家料理家财,梅家人一向精于此道。”

胡鹏说着,将粘在汗涔涔额头上的灰白头发往后一推,阴沉的双眼直盯着漆黑的窗外,继续道:“这以后,曾祖父又勉强度过六年光阴,已然如行尸走肉一般,寝食全废,每日由下人喂他进食,苟延残喘。他就瘫坐在此间露台的扶椅中,一动不动,只是眼珠间或转动一下。人们说他眼神怪异,分辨不出是喜欢还是愤恨,他只是呆坐着,死死盯住那木桥、水亭,在那儿他差一点儿就要亲手杀了她,却又似等她回心转意,走过木桥重新回到他身边。”

此时,房中一片寂静,只有胡鹏深深的叹息声。胡鹏依然双眼盯着窗外,双手紧紧攥着,宽广、低矮的额头刻着几道皱纹。他回过神来,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充血的双眼不安地看着两名来客,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道:“我这般胡扯,大人一定感到厌烦了。那都是一些陈年旧事,如今风云流散,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胡鹏声音嘶哑,似在强力压抑自己的情感。

“胡将军,你从未婚娶吗?”狄公问道。

“我至今未娶妻室。我们是背时之人,也只是苟且偷生。梅亮死了,叶魁麟也死了,我终将步他们的后尘,又何必多一份拖累呢?”

此时,陶干看见新月桥上两名兵士抬着一乘便轿走来,便向狄公示意。狄公站起身,整整袍服道:“本官十分荣幸,得闻‘柳园图’的真实故事,亦多谢胡将军的香茗。”胡鹏默默将两人送下楼去。

十一

待狄公回到府中,马荣、乔泰正在露台上等候。一瞥之下,见两人拉长了脸,脸上沾满黑乎乎的烟灰。狄公在案桌边坐定,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回禀大人,现在恢复平静了,”马荣无精打采地答道,“四百多个流民聚集在粮仓前,从他们的口音来看,大都来自老城厢。幸好,我和乔泰正一路巡视地下水道,离粮仓不过一箭之遥。听到叫嚷,我俩赶到粮仓,见粮仓前的空地上聚集着许多流民,他们掘起铺地的砖石,向守卫在粮仓前的二十名手持刀戟的兵士投掷。另外二十名守卫粮仓的弓箭手在粮仓上的垛墙内严阵以待。大人,守卫粮仓的兵士也只有这四十人。我与乔泰挥舞剑鞘,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冲出一条路来,抢到粮仓前。我正待劝说这帮流民,为首的已经叫道‘砸死那些效力朝廷的走狗’,哪里还听得见我们的声音?空地上还有流民蜂拥而至,他们手持火把,向兵士投掷,还往粮仓顶上扔。”马荣一口气说到此处,只觉口干舌燥,忙给自己倒了杯茶,乔泰接着回禀道:“开始,我们让士兵在粮仓前围成方阵,用长戟逼退人群。可是,那些刁民见我们人少势单,只顾投掷石块,士兵眼看招架不住,且粮仓的一角已经起火,我们被逼无奈,只得命弓箭手放箭。”

马荣用茶漱漱口,吐在露台栏杆外,粗声粗气道:“大人,那情形可真惨。弓箭手用的是新式的弓弩,铁箭一箭便能穿透普通的盾甲,何况箭上还铸有倒钩,用于沙场杀敌倒也罢了,射向那些百姓倒让人于心不忍,更何况人群中尚有妇孺。我见到一箭连中两人,那两人便如叉上的两块熏肉。弓箭手放了两次箭,一次射向前排,一次射向后排。那些流民赶忙拖着受伤的同伙,四下奔散了。我们清点了一下,死了三十多人。”

狄公听后,脸色阴沉,道:“也罢,射死三十几个流民,保住全城百姓的粮食,使成千上万的人免受饥荒。若让那些人得逞,抢空、烧毁了粮仓,只是几百个人今晚饱餐一顿。按平时限量供给,这些粮食至少可让全城百姓再挨过一月!射死那些人固然残忍,却也是无可奈何。”

“若是梅员外活着,今晚的暴乱或许得以避免,”陶干惨然道,“梅员外平常赈灾放粮时,总不失时机地告诫、劝慰灾民,叫他们权且忍耐,老天爷总会消灾降雨,缓解旱情,将瘟疫一扫而净。那些灾民也肯听他的劝告。”

狄公抬头望天,沮丧地说道:“连一丝风都没有啊。”他在太师椅上坐定,声调亦转为轻快,“都坐下吧,我给你们说说今晚叶府发生的离奇凶案,你们听了,定会忘掉城中的不快之事。”

三人依言围桌坐定,陶干另外沏上新茶。狄公大致描述了他与陶干今晚在叶府的所见所闻,以及与胡鹏的谈话。他见马荣、乔泰二人果然为案情所吸引,绷紧的脸渐渐舒张开来。听完狄公的叙述,马荣迫不及待地议论道:“大人,胡鹏体格健壮,如我和乔泰老兄一般。再说,他也有机会下手。他准是忌妒叶魁麟独占那青楼女子,才起了杀心。”

乔泰也接续道:“叶魁麟必定有意砸碎花瓶,欲将线索引向柳园主人胡鹏。用花瓶、瓦罐之类可勉强作为武器,可也是一般市井小民才用,像叶魁麟这般有身份地位之人,举动不会如此粗俗。大人,我们不妨先拘捕胡鹏。”

狄公摇头道:“不可草下结论。我和胡鹏交谈时,发现他貌似粗鲁、率直,但也掩饰不住他内心的复杂情绪。我感觉珊瑚那个小女子对胡鹏来说微不足道,绝不至于在他内心掀起如此巨大的波澜。他直言不讳为珊瑚的美色所迷,且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可能因此而受到牵连。他的言行举止,令我顿生疑惑。”

陶干拽了拽山羊胡须道:“老奸巨猾的凶手往往显得极为坦诚,并会透露一些实情,用以混淆视听,可能胡鹏就是这般奸猾之徒。可是,胡鹏对叶魁麟的死状却不感兴趣,倒着实令我困惑。”

“但是,他对叶魁麟的左眼极感兴趣。”狄公道。

“胡鹏可能听说了街巷上所流传的歌谣了吧?”乔泰问道。

“是啊,看来那首歌谣确实令他心惊肉跳,”狄公道,“这是为何呢?另一件事我也觉得蹊跷,为何珊瑚蓄意在叶魁麟和胡鹏之间引起争端呢?叶魁麟可比胡鹏有钱得多,珊瑚为何还向胡鹏抛媚眼,不惜得罪她富有的主顾呢?还有一件事,叶府的丫鬟和胡鹏都说卢郎中是一个无赖、淫棍,卢郎中如今随意出入梅府,府中只有梅夫人这柔弱女子,令我甚为不安。梅夫人青春丧偶,且风姿绰约,难保卢郎中对她不起坏心。我还让卢郎中为我传递消息,可真是糊涂!陶干,快去看看,那个随梅夫人回府的录事是否回来了?”

“大人,我还是放心不下城中的情况,”马荣道,“那些收尸人颇有问题。只因人员短缺,收尸又不是什么好差事,我们也没挑选的余地,倒叫城中许多无赖、混混夹杂其间。发给他们黑袍原本是为了预防他们染上瘟疫,不想却成了他们为非作歹的掩护。他们千人一面,分不清彼此,一些无赖流氓正好顺手牵羊,趁火打劫,趁着运送尸体的机会,偷窃、打劫那些苦主。”

狄公重重一拳打在案桌上:“这麻烦真是层出不穷!马荣,命令巡城士兵严加戒备,一旦发现哪个收尸人小偷小摸,立即押到广场示众;若收尸人所犯罪孽深重,即刻处死。杀一儆百,以防事态失控。”

此时,陶干回到厅堂,录事紧随其后。录事毕恭毕敬地复命道:“大人,我和四名随从在梅府清点财物,梅府的管家也在一旁协助。他前些时候偶感风寒,现幸已病愈。我等将所有金银细软、房券地契整理清楚,并在钱箱上打了封条印鉴,单等梅员外的远房侄子赶来。我又看着他们给梅员外穿上殓服,放入暂时停靠的棺木中。”

“那卢郎中可在梅府?”狄公问道。

“回大人话,卢郎中正在梅府,相帮我们清理账目。我们离开梅府时,他还在和梅夫人商量府中事宜。”

“辛苦你了。”待录事退下,狄公怒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卢郎中混迹梅府,必有所图。办完丧事后,我即劝梅夫人离府到梅家别墅去。”

“二十多日前,瘟疫才开始传播时,她就该外出躲避了。”陶干冷冷道,“我看那梅夫人外貌端庄高贵,似出名门,但我总疑心事非如此。我曾查阅梅家宗谱,只在十三年前,家谱上出现‘梅亮续娶’字样,但是梅夫人的娘家姓氏、名字、年龄等全无记载。此次案发,我又去细细查阅一番,却始终没有找到有关梅夫人家世、身份的文字。若是说梅夫人原为青楼名妓,后被梅员外买入府中,我看也不足为奇。”

马荣、乔泰两人听说,相视一笑,他们素知陶干好奇心极重,倘若谜题悬而未决,那最是让他恼怒。狄公听了,也是微微一笑,转而神情严峻道:“老城厢中,那些下水道情形如何?”

马荣禀报道:“大人,下水道中塞满污泥秽物,斗大的老鼠成群结队,拖着长长的尾巴蹿来蹿去,连猫儿看到它们都害怕。我已经命人将下水道用密集的铁栅栏堵死。听住在贫民窟的百姓说,那些硕鼠趁人熟睡之际,会咬掉人的手指、脚趾,甚至将婴孩咬死在摇篮中。”

“我们必须打开水闸,连通运河和外河,引来一方活水,冲走淤积在下水道中的浊物。水道一清,老鼠无处可躲,自会散去。陶干,立即将我的命令传给守卫东西两城门的将士。”待陶干离去,狄公又问马、乔二人:“今晚你们有何安排?”

马荣答道:“大人,我们想小睡片刻,然后去城中各个岗哨巡查一番。乔兄去老城厢,我去集市。我们手下士兵短少,只能多加劝勉,鼓舞士气。今晚粮仓那儿突发事故,就可见我们人手短缺。大人能否容我等禀告御林军总管,调拨百名将士前来援助?”

“这个自然,”狄公道,“你们去唤录事来,令他起草文书,我随即盖印。皇宫那儿倒不必担心,自有高墙深河守护,易守难攻,况且那些饥民多为粮食骚动,料想不会抢劫皇宫。”狄公又低头沉吟片刻道,“马荣,你去集市巡查时必然会经过新月桥,你须特别留意运河边上胡鹏的柳园,看他有何动静。适才我和陶干拜访他时,他似乎在等候某人。那珊瑚也有可能和他串通一气,去柳园和他会面。现在柳园中只剩他一人,正是大好时机。若是那珊瑚果然与他在一起,你立即将两人拘捕。我已命衙役、都头去城中各个妓院明察暗访,打探珊瑚的消息,但他们各有公务在身,分身乏术,怕也是草草了事。现在,你二人先退下,好好洗漱休整一番。”狄公说着,见马荣额头肿起一块,便关切道:“马荣,你今晚在粮仓,是否被饥民用石头击中了?”

马荣抚抚额头的肿块,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大人。今晚,我曾在五福酒店等候乔兄,一伙流氓欲欺负店里的一位姑娘,我待上前救助,不料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额头撞到桌角。不料那姑娘竟有一身好功夫,使出袖丸,就将那伙毛贼摆平了。”

“这倒有趣得紧,我也曾听说这门暗器如何了得,不知是否属实。”狄公道。

“那暗器果然了得。那姑娘瞬间就打断为首那个无赖的手臂,让那四个家伙随即逃之夭夭,而且她只用了一枚铁丸。”

“哦,这个倒不简单,”狄公道,“我以为她们每每都是两弹齐发,真好似在袖中藏了两把匕首一般。那些江湖低贱女子大都会使得这暗器。”

“大人,这女子可不低贱,”马荣急忙分辩道,“她是一个木偶艺人的女儿,她爹虽然啰唆,但也是知书达理之人。”

“这姑娘的孪生妹妹名唤嫣红,”乔泰插嘴道,“正是今晚在府门前的街上卖唱的那名女子,被卢郎中碰上,欲行不轨。”

“我没见过什么嫣红,”马荣漠然道,“但是她姐姐彩蓝确实是一个正派、娴静的女子,与那些在街头卖艺的吵吵嚷嚷的粗俗女子岂可混为一谈?”

狄公疑惑地向乔泰使了一个眼色,心想马荣在自己手下这些年来,对那些年轻江湖女子向来热络得很,今日为何这般不屑?乔泰也只是不解地耸耸眉毛。

狄公亦无暇理会这些,起身道:“此刻已过子时,你们各自安歇吧,我还需回书房批阅一些文牍,明日早晨再议事。”

十二

马荣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起身巡查集市。时值凌晨,马荣卸下沉重的盔甲,换上一身褐色便袍,头扎黑色方巾,脚踩毡鞋,一路轻快行来。城中守卫岗哨的士兵都认得他,所以他身着便装巡查并无妨碍。

查过四个岗哨,马荣来到新月桥边,想起狄公的嘱咐,决意要探探柳园的动静。

他信步走上新月桥,行至桥中央,脚下便是最大的一个桥孔。马荣向东倚栏而立,朝柳园眺望。柳园漆黑一片,只在二层楼处有微弱的烛光自一扇纸门后透出。“不出大人所料,胡宅果然有动静,”马荣得意道,“我倒要去凑个热闹。”

忽然听得一阵波浪拍打声,马荣低头向桥下望去,只见一股激流冲向桥墩,掀起一阵旋涡,回旋一会儿后,翻着泡沫又向前流去。

马荣暗忖,大约水闸已打开,所以迟滞的运河水开始流动起来。但愿天上也能捅一个窟窿,让憋闷、污浊的空气也流通起来。

马荣正独自嘟囔,忽然止住声,双手抓住桥栏杆,竭力探身向外望去。只因他看到运河下游的左岸,在柳园露台下的水中,白花花的什么东西在暗黑的河水中扑腾。再定睛细看,马荣瞟见一条手臂,便连忙冲下桥去,直冲进运河左岸的灌木林中,朝溺水之人飞奔而去。灌木林中荆棘丛生,他脸上、手上划了一道道血口子,但马荣救人心切,全然不顾,直冲到河边。只见水流甚急,冲击着河岸,卷走大块泥土。马荣踢掉毡鞋,解下长袍、头巾,将衣物朝灌木丛中一扔,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蹚进河里。没走几步,河床里的淤泥已深至没膝。水势强劲,冲得他站立不稳,他忙抓住半淹在水中的树木枝干,稳住身形,借着新月桥下悬挂的灯笼所发出的微光,向水面上张望。只见一条手臂再次浮出水面,溺水之人正在拼命地挣扎。说来也怪,虽然水流很急,但那溺水之人并未被水冲走,像是被水底下什么东西给绊住了似的。

马荣潜入河中,只用手划了几下水,就发现情况不妙。运河中水草丛生,粗壮的梗茎交错纠结。往日运河里死水微澜,这些杂草便在河床里扎了根,如今强劲的水流也奈何不了它们,那溺水之人必然被水草缠住了而无法脱身。马荣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熟谙水性,深知若被水草缠住,越挣扎水草就缠得越紧。于是,他浮在水流之上,双腿小心地拍打水面,使自己不往下沉,而用双手拨开面前的水草。那溺水之人此时已不再挣扎,水面上毫无动静。马荣向前摸索着,猛然抓到一条发辫,接着又触到一只手臂,他左手一把托起溺水者的背脊,右手猛力划水,将那溺水者的头抬出水面。马荣低头一看,竟然是彩蓝姑娘。她脸色惨白,双目翕张。

“双手搭住我的肩膀,不要乱动。”马荣嘱咐道。他见彩蓝嘴角微微抽搐,似欲呕吐,遂有些放心。他在水中直起身子,双脚摸索,终于踏到了一块不长水草的地方,便一边不停地踩着水,一边扯去缠在她腿上的杂草。马荣连日巡查辛苦,此时在水中益发感到劳累,直担心自己无法将彩蓝安全救上岸去。再看彩蓝,双目紧闭,昏厥过去,胸脯不再起伏,似已不能呼吸。马荣心想,她一时昏迷过去不再挣扎,倒便于救助,只是千万不能再耽搁,于是拼命叮嘱自己要临乱不慌。

马荣深吸一口气,在水中侧转身子,左手托住彩蓝的下巴,使她的口鼻露出水面,顺势夹住她柔软的身躯,一路小心游去。途中又有水草纠缠不清,都被他一一躲过。马荣顺着急流而下,朝着胡宅外河岸边的一棵大垂柳游去。

“好家伙!”马荣咕哝着,拖着彩蓝攀上堤岸。他用脚试探着,在灌木丛中找到一片草地,将彩蓝脸朝下放在草地上,用力摇动她的双臂。高高的灌木丛中一片漆黑,马荣做这一切全凭感觉。过不多时,彩蓝不停地吐出水来,马荣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她性命尚存,便将她翻转身子。手一触到她的脸,就发觉她的眼睑、嘴唇都在微微颤动。马荣又跪在她身边,为她揉搓僵硬冰冷的四肢,累得直喘粗气,满身满脸湿漉漉的,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河水。

忽然,马荣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别碰我。”

“闭嘴。”马荣气喘吁吁地说。随后,他意识到周围漆黑一片,彩蓝可能认不出他,便温和地说:“今夜在五福酒店,我和姑娘见过面的,我还帮姑娘洗涮袖口的血迹呢,姑娘可还记得?当时令尊大人也在酒店,还和我攀谈呢。”

只听得一声轻笑,彩蓝轻声道:“我记起来了,当时你一头栽下,着实摔了一跤。”

“就是,”马荣酸溜溜地说,“本想救你的,哪知你自卫绰绰有余。不过今晚我总算救了你。你怎会掉进运河里去的?”

马荣一边问,一边仍认真地为她搓揉四肢。彩蓝乃习武之人,因此马荣只觉得她四肢肌肤细腻而结实。彩蓝轻声道:“我现在觉得好难受。哎,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找到我的,现在怕已时过午夜了吧?”

“我们夜间也须在城中巡查的。今晚我行至新月桥上,四处张望,刚巧看见你在水中挣扎。顺便告诉姑娘一声,我姓马名荣。”

“如此说来,多谢马军爷了,幸亏你救了我。”

“姑娘不用客套。那姑娘你是如何落入水中的?莫不是被那胡鹏从露台上抛入水中?”

“哟,怎么马军爷猜得这么准?只是其间稍有出入,是我自己跳入水中的,倒不是那胡鹏推我。”

“自己跳入水中?从新月桥上吗?”

彩蓝叹了口气道:“军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应当实言相告。也罢,长话短说吧。家父曾在胡鹏府上当差,几年前离开胡府,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胡鹏找到我,邀我今晚去他家中,说是有些关于家父的隐情想要相告,还说我理应知道这些内情。我一时糊涂,自恃练过几套拳脚,便贸然前去。哪知那胡鹏是个恶棍……你可不必再搓揉了,我觉得好多了……我与他在书房独处,他竟意欲对我不轨。我们争斗起来,不想那人武功高强,且力大无比,你瞧,把我的衣服都撕坏了。幸好我一脚踢在他胸前,他踉跄后退几步,我这才脱身跑上露台,跳进运河之中。平素我水性也不差,谁知河底水草丛生,将我缠住,使我几乎丧生鱼腹。”

“这狗娘养的!”马荣暴怒道,“姑娘且调养片刻,一会儿我们去柳园,将那狗贼好好教训一顿!”

“千万不可鲁莽,”彩蓝急切叫道,“我担心胡鹏日后会报复在我爹爹身上。”接着她又伤心地说道,“那胡家是世家大族,有权有势,况且我无凭无据,谁会相信我一个小女子。”

“有我马荣在此,姑娘不用担心。”马荣拍着胸脯道。

忽然,马荣感觉彩蓝姑娘用手臂柔软地圈住他的脖颈,轻轻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随即将头埋在他怀里,马荣便也紧紧地抱住彩蓝姑娘。

漆黑的夜色纵容着火一般的激情,夜色越发温柔缱绻。两人并排躺在绵密的草地上许久,马荣一双手依然拥住彩蓝的双肩,心潮起伏不已,暗忖从未遇见如此可人的女子,只愿这样的时光一直延续下去。

然而,彩蓝冰冷的话语却似一盆冷水,陡然浇熄了他的激情。只听她说道:“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再说,如此多事的晚上,再多发生一件意外也没什么稀罕。”马荣听了正不知所措,又听她说道:“这儿的蚊虫叮咬起人来可真厉害,麻烦军爷找几件衣服来吧。”

“好吧,我去胡家后院看看。”马荣咕哝着。

“这鬼天,还他妈的漆黑。”马荣抱怨着在灌木林中摸索前行,心中念念不忘刚才的情景,“不知彩蓝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嘲弄我,抑或她对男女之事向来随随便便?哇——”马荣一不留神,光着的脚丫子被地上的尖石子刺痛了。

他翻过胡宅柳园后面的篱笆,果然在后院晾衣绳上找到几件旧衣裳,想来胡家奴仆忘记收了。他胡乱抓了几件旧衣裤,便原路返回,见彩蓝仍坐在草地上,便递给她一件衣衫道:“你穿了可能太长,不过长袖子里正好可藏那暗器‘袖丸’。今晚你可曾带在身边?”

“哦,没有,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一时糊涂,竟然傻到连防身器械都不曾带上。我以为胡鹏这样的乡绅,身边自然不缺女人,哪里知道他会垂涎于我?军爷,你有没有找到鞋子?”

“这个嘛,适才我从那儿跳下水救你时,我的毡鞋就丢在那儿,我们这就去找来。”

马荣不容姑娘反对,一把将她抱起,就往扔毡鞋的地方找去。马荣一路行来,彩蓝的确是个不轻的负担,然而,姑娘的脸颊常常不自觉地触碰到他的面颊上,倒令他心中窃喜。

四周依然漆黑一片,行走艰难,马荣只得将彩蓝放在大路边上,独自一人钻进灌木丛中找寻。说起马荣,早年也曾是绿林豪杰,习得夜行功夫,故而很快便找到衣物。他将物什收拾起来,返回大路边,利索地将自己的头巾一撕为二,分别塞进两只毡鞋内,递给彩蓝姑娘。

他对姑娘说道:“穿上吧,这样大小正合适,你就不必像雀鸟一般,蹦蹦跳跳地行走了。告诉我,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离这儿不远,就在道观后面。”

两人并肩在路上走着,尴尬地沉默不语。马荣几次欲言又止,只因看不清彩蓝的表情,故始终不敢出声。

行走片刻,两人离开新月桥已有一段距离,马荣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彩蓝姑娘,不知何时何地能再见到你?”

彩蓝停住脚步,双手叉腰,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军爷休再痴心妄想,我因感激军爷救命之恩,刚才已一吻相报。军爷若再有别的念头,就是非分之想了。”

马荣听说,深感受挫,待要再表白一番,只听彩蓝伤心道:“我爹爹所言不差,你们有钱有势之人,并不把我们穷人家的女子当一回事儿。你家有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如今还来寻我们的开心。”

“我尚未婚娶。”马荣急着分辩道。

“军爷在扯谎吧?你这般年龄、身份,早该成家了。”

“不瞒姑娘说,这几年我也曾留意婚娶之事,亦有亲朋好友为我做媒,只是我找不到中意的女子,所以耽搁至今。”

“哦,是这样吗?男人们大多如此说吧。”彩蓝冷冰冰地说。

“随你怎么想吧。”马荣灰心丧气地说道,“咱们走吧,把你送回家中,我还有其他公干。”

“遵命,校尉大人。”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你少挖苦我了,蠢丫头。”马荣发作道,“我算什么大人老爷啊,我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渔村,爹爹靠打鱼为生,我也不知怎会误闯误撞地到这繁华、迷乱的京城里来的,跟你这城中的小姐自是不能相比。”马荣耸耸肩膀,郁郁不快,沉默不语。

一旁的彩蓝也不言语,也不继续前行。马荣摸摸下巴,接着又道:“我爹是个老好人,力大无比,双臂夹两袋米尚能健步如飞。我家唯一的家产便是一条渔船,可是爹爹死后,却连这条船也保不住,变卖了还债。”

说到此处,马荣又低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彩蓝平和地说道:“债务缠身确实不好过。那后来你又怎样呢?”

马荣猛地抬头,被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那时我身强体健,又会武功,地方上的县令招我去当保镖。那大户人家有吃有喝,待我不薄,但他仗着官府权势,鱼肉乡里,为所欲为。有一次,那老小子竟然设计坑害一个寡妇,我看不过去,结结实实教训了他一顿,一拳打歪了他的下巴。”马荣咧嘴一笑,酸溜溜地瞄了彩蓝一眼,遂又哑着嗓子道,“那也只是逞一时之快,打了县令可是死罪一条,我只得奔逃他乡,做了绿林好汉。唉,什么好汉,也就是拦路的强盗。”

“你既成了绿林好汉,又如何当上校尉了呢?”彩蓝问道。

“马荣三生有幸,得遇狄大人。他可是当今世上真正的清官忠臣,我跟随在他左右至今已十五年了,我的衣食、住所、官衔全拜他所赐。”

彩蓝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遂用吴越方言问道:“你果真出生在江南水乡吗?”

马荣嚷道:“你也是南方过来的吗?”

“我娘亲本是江南人氏,性情极柔和,只是前几年死了。”彩蓝稍稍停顿,又道,“我爹爹倒是京城人氏。”

“今夜在五福酒店,令尊大人还伸腿绊了我一脚。他也算是一个好人,只是太唠叨了。”

“爹爹可是个一流的艺人呢!”彩蓝热切地说道,“只是他生遭不幸,故而有些尖酸刻薄。”

两人再往前行,不多时道观的绿瓦飞檐已在眼前,道观廊檐下的纸糊灯笼里还点着蜡烛。

彩蓝手搭在马荣的臂膀上道:“好吧,我们就此道别。爹爹并不知我去胡府之事,以后你见着我爹爹,也千万不要说起。我只说自己不小心跌进河里去的。”

借着灯笼发出的光,马荣看清了彩蓝的脸庞,只见她的双眸中有几分温柔的神情,便又鼓起勇气道:“我很想再见到姑娘,和你说说话,也不为什么,只望姑娘不再曲解我。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彩蓝拍拍湿漉漉的头发,说道:“好吧,你若是还愿意去五福酒店,那就明儿中午去。我尽量去跟你见面,那店里的面条下得不错。我是玩杂耍的,反正行动自由,不怕抛头露脸。只要你不介意叫别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就成。”

“你当我是什么人?!那一言为定,玩杂耍的小丫头。”马荣喜不自胜地说道。

十三

破晓时分,天才蒙蒙亮,狄公已毫无睡意。他身着寝衣,踱出厅堂,来到露台之上。他只向外瞄了一眼,便知今日又是与往常一样的天气。近一月以来,日日无风无雨,每日清晨推窗便见浓重的黄雾弥漫,包裹住整座露台。看来,京城百姓又得在这憋闷、污浊的空气中熬过一天。

狄公转身踱回厅堂,将通往露台的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令原本低矮的厅堂更加闷热。这也无奈,他需将这浊雾瘴气阻隔在外。这间厅堂位于官邸顶层,原为夏夜设宴小酌之用,客人可以在露台上观景乘凉。瘟疫传播、朝廷迁移后,官邸拨给狄公专用,狄公就将此处厅堂改为日常办公、起居的场所。他将四张宴席用的案桌围成方形,中间放置自己的书案。四张案桌上分门别类堆放着文书案牍,诸如日常事务、突发状况、立案卷宗及赈灾事宜等。如此安排,显得井井有条,亦唾手可得。

厅堂后部摆一张卧榻,边上有一张八仙桌及四把座椅,桌上摆放茶具,墙角还有一个简便的洗漱台。自瘟疫传播以后,狄公将家眷、子女送往别处,关闭了自己在皇宫南面的官邸,便一直在此办公、住宿,真所谓夙兴夜寐。

二十多日前,朝廷迁移至三十里外的陪都,那儿地处山中平原,气候清爽宜人,并将瘴疠之气屏蔽在外。现时,偌大一个都邑已成孤城,仅剩下的一些平民百姓也终日闭门不出,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似乎只有瘟疫的鬼魅在街上游荡。皇上将整座京城交给狄公管理,狄公受命于危难之际,自是殚精竭虑,丝毫不敢懈怠。

为了便于管理、联络,狄公将京城中办事的衙署都集中在一处,马荣、乔泰统领巡查京城的军队,陶干管理文书诏告的起草颁布,官邸底层还设有日常受理百姓诉讼的衙门等。

狄公正思索着当日所需办理的事宜,一名贴身侍从手捧食盒推门而入,将食盒中盛米饭、蔬菜、腌鱼的碗碟一一摆放在八仙桌上。狄公在八仙桌边坐定,举起筷子,却毫无食欲。昨晚狄公同陶干从柳园返回官邸后,又连夜起草文书,直过了午夜才就寝。虽说睡了两个时辰,却是噩梦连连,此刻精神更加不济,口干舌燥。狄公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正待喝第二杯,乔泰跨入厅堂,向他禀告:“大人,目前城中秩序井然。只是一个时辰前,四个收尸人借收殓尸体之机,竟欲奸污死者的遗孀及他的两个女儿,她们正哭喊成一团时,街上巡查的兵士听见,冲进屋内,将那四人擒获。遵照大人的指示,当即将四人押送至焚烧疫殁百姓尸体的广场,杀头示众。当时,广场上正好聚集着许多收尸人。”

狄公点头说道:“干得好,杀一儆百,看他们还敢不敢胡作非为。那时广场上有多少收尸人?”

“大约三百多人,他们正手持官府发的黑漆竹牌,等候领取近几日的佣金。恐怕这期间自有不少地痞、流氓,他们倒不是贪图这些佣金,而是为了穿上这一身黑衣黑袍,好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会儿唯恐会被拖出去责罚。”

“我们须仔细提防他们作奸犯科,只是军中人手短缺,再说士兵怕染上瘟疫,也不愿近身搜查他们……”

正谈论着,马荣大步流星地跨进厅堂,陶干紧随其后。

“大人,我有胡鹏的新情况。”马荣兴冲冲地大叫大嚷,一屁股坐在八仙桌边的扶椅上,滔滔不绝地向狄公讲述了凌晨时分他如何从运河中救起彩蓝姑娘,彩蓝姑娘又如何向他讲述了胡鹏的恶行。

“此事甚奇,”狄公道,“陶干,看来你我二人造访柳园时,胡鹏正在等候彩蓝姑娘。”狄公又机敏地看了马荣一眼,问道:“那彩蓝姑娘的话可句句属实?”

“大人,深更半夜的,彩蓝姑娘平白无故跳进运河里做啥?还几乎送掉性命呢!”马荣不快地说道。

“这倒也是。”狄公沉吟片刻后说道,“那女子须将她父亲和胡鹏之间的瓜葛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马荣,你可知道他们父女的住处?”

马荣有些尴尬道:“她说就在道观后某处。不过,明日中午我还会与她见面。”狄公又敏锐地扫了马荣一眼道:“好吧,明日中午你与她会面之后,将她带到此处,最好能将她父亲一同带来。现在,我们就可下令拘捕胡鹏,罪名为企图奸污良家女子,这是手到擒来之事。一旦胡鹏拘禁在押,我等就可向他细细盘问叶魁麟的死状。”说着,狄公踱至书案边,取过一纸签条,朱笔圈画,盖上官府大印,随即拍手招进两名侍卫,将签条交给他们,命他们传令都头,带领四名差役,立刻将胡鹏捉拿归案,还叮嘱他们胡鹏武功高强,要提防他拒捕逃脱或自尽,必须带活口回来。

侍卫领命,旋即转身离去,和推门而入的录事撞个满怀。那名资深录事向狄公禀报道:“有个姓方的男子要拜见大人,他是……嗯……”录事言语之间,有些支支吾吾。

陶干遂弯腰向狄公附耳道:“此人平素在钩栏妓院走动,为官府登录妓女、粉头的名册,听说为人不错。”

狄公令侍从带那人进来,一个瘦小精干的男子随即应声而入。他头戴圆帽,身着靛蓝绸袍,乍看上去像个小商贩,细细打量又有所不同。只见他脸上有几道极深的皱纹,似将整张脸切成几块。他的左眼睑耷拉着,一张一合地抽搐,右眼倒直愣愣地瞪着,冷冰冰的目光令狄公想起壁虎的模样,深感不适。狄公见他犹在打躬作揖,遂不耐烦道:“不必拘礼,有话快说。”

那小个儿男子倒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小的奉命查寻一名唤‘珊瑚’的青楼女子。如今非常之际,钩栏妓院生意惨淡,小的亦不敢怠慢,连夜亲自去各处查访,将各青楼妓院的老鸨、皮条及班头、行首等一一问遍。小的来不及细查的,也命手下的喽啰向内线打探,其结果日后自会上报大人。至目前为止,小人打探到三条消息。其一,据大人转述胡鹏的话语,那珊瑚还是一个初出道的雏儿,但据小人所知,钩栏妓院亦有规矩,雏妓不允许独自外出,须跟随院里的班头、行首去私人宅第应酬,且雏妓只在旁边伴奏,或相帮班头、行首更换衣裳,要么在席间斟酒侍候,还轮不到她献艺歌舞。其二,在官府注册的乐籍中并未发现珊瑚这一名号。其三,最近十多日内,并无一家青楼妓院接到叶魁麟邀唱堂会的帖子,尽管这以前,叶魁麟是那儿的常客,隔三岔五便去叫局、喝花酒。”

那姓方的男子用一眨不眨的右眼盯着狄公道:“由此我得出结论,那妓女和皮条客不是私娼,就是假扮的,蓄意混入叶府,设下圈套谋杀叶魁麟。”他的左眼皮又抽搐起来,继续道,“若是私娼,大人就该取缔;若是凶手,大人更该将两人及早捉拿归案。”

狄公虽听他言语鞭辟入里,却嫌憎他壁虎一般的长相,便赞他一声,欲屏退他下去。陶干见状,又向狄公附耳嘀咕几句。狄公稍一迟疑,便清清嗓子说道:“看来,你对钩栏妓院这一行当倒很熟悉啊?”

“不瞒大人说,我于此行当已混迹二十多年了。”那男子微微一笑道。

狄公说道:“那好!你再去打探一事。三大家族之一的梅亮前不久不幸惨死,有传闻说他续弦的夫人出于娼门,你前去为我细细打探此事。”

“这可巧了,大人,这事我碰巧略知二一。十三年前,那女子是老城区‘花满楼’中的一名雏妓,花名‘宝石蓝’。”

“可是梅亮将她赎出?”

“不,一开始并非梅亮将她赎出,她只是后来才辗转流落至梅府,被梅亮收为填房。”姓方的男子见狄公浓眉高挑,听得入神,又赶紧往下说道,“于此事情,我至今仍有两个疑团不曾解开。花满楼原是前朝所遗,颇有些年头,亦向来太平无事。只是宝石蓝被人赎出后不久,一场意外的大火将花满楼烧得满目狼藉,老鸨、妓女死的死,逃的逃,无从打听宝石蓝为何人所赎,这是疑团之一。疑团之二是不久宝石蓝便成了梅亮的填房。大人,梅亮虽为人和善,想法开通,但毕竟是世家大族之后,岂容他人觊觎他的隐私?我对这件事记忆深刻,至今不能释怀。”狄公听完这番叙述后,道:“你能了解这许多情况已不简单,你再用心打听珊瑚的下落,以你的能力,必会有所发现。”

姓方的男子走出厅堂后,狄公愤愤道:“看来胡鹏骗了我们,除非他也不知珊瑚的底细。若非我亲自发现了那枚镶红珊瑚珠的银耳环,我真怀疑珊瑚及皮条客根本就不存在,是胡鹏和叶府的老丫鬟胡诌出来的。但是,这两人怎会串通起来呢?唉,不管怎样,我早该把胡鹏这家伙扣押起来的。”

狄公瞥见一名侍从走进厅堂,遂不耐烦地问道:“又有何事?”

“禀告大人,叶府刚才差人来报,说叶老夫人悬梁自尽了,卢郎中恰好在叶府,是他最先发现的……”

狄公一惊,站起身道:“我亲自去处理这件事。又是那个卢郎中,这厮真是无孔不入!陶干,今早我还有何事要处理的?”

“一个时辰以后,大人须召集巡城的将士训话,然后向城郊的农民募集新鲜蔬菜,这之后——”

“够了,够了!我们正可利用这一个时辰去叶府走一遭。替我准备官帽、袍服,我们四人即刻上路。”

十四

一乘八人大轿将狄公、陶干、马荣和乔泰一干人抬往叶府,仵作及助手另坐一乘小轿紧随其后。黄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蒸腾、闷热的湿气,整座空城似乎在这气霾中摇摇晃晃。

很快便行至叶府大门前,一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卢郎中应声而出。他看到狄公,顿时一脸惶恐,结结巴巴道:“我……小人原以为衙门里只会派一个官吏前来,不想大人亲临此处……小人……”

狄公瞥了他一眼,说道:“本官要亲自过问此事,你前面带路。”

卢郎中浅浅鞠了一躬,便走在前面。同上次相仿,他们穿过空旷的前院,来到一个四面有围墙的小花园,只是他们并未走进那扇金漆格子小门,而是直接往叶夫人的寝室去。

寝室里陈设着整套造型优雅、雕镂精细的花梨木家具,狄公只匆匆一瞥,便径直来到床前。叶夫人的尸首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从头到脚蒙了一块白布。狄公掀开一角,只见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僵硬的舌头耷拉在外。他向仵作一示意,让仵作检查尸首。只见老丫鬟丹桂蜷缩在床脚,哭得声嘶力竭,狄公打算过后再盘问她。狄公折出屋子,来到花园中的小荷花池,卢郎中紧随其后。陶干等三人正站在荷花池边。狄公拣一块石头坐定,询问卢郎中道:“你何时发现叶夫人的尸身?”

“大约半个时辰以前,大人。我来府中为叶夫人诊断病情,因叶侯爷死后,夫人所受打击不轻,我担心——”

“这个不谈,单说叶夫人之死。”

卢郎中似被刺痛般地看了狄公一眼,顺从道:“丫鬟丹桂将我径直带到叶夫人的卧房。她说她正急得没有办法,刚才她替夫人送参茶、早点时,一推房门,发现夫人已从里面反锁住了,怎么叫也叫不应。她说以前也发生过类似情形,夫人晚上睡眠不佳、情绪低落时就会将自己反锁在房内。我说,稍后我会给夫人服一帖平气安神的药剂,便也连连叩门,却不见丝毫反应。我担心夫人体质羸弱,可能昏厥在房中,便让丹桂去叫她儿子来,顺便带一柄短斧,劈开房门。”

卢郎中捋了捋山羊胡须,摇头叹道:“我们劈开房门,只见叶夫人已在正中的横梁上悬梁自尽。我们赶紧割断上吊用的汗巾,将她放下来,但她周身早已冰冷僵硬。嵌螺钿的八仙桌被搬到卧室正中,地上还倒着一张圆凳,估计叶夫人将圆凳搁在八仙桌上,爬上去后,将汗巾拴在横梁上打个死结,套上颈脖,然后蹬掉垫脚的圆凳。叶夫人颈部的勒痕极深,估计当时就咽了气。平素我给叶夫人诊断时,发现她神思恍惚,脉象混乱,此番她必然是受刺激太深,抑郁自杀身亡。”

“好吧,你可进房去相帮仵作,他也有些事情要问你。”

卢郎中作揖后,跨进卧房。狄公转而向三个手下道:“现在天色大亮,我们四处转转。首先再去廊房察看一番,昨晚勘查时,恐有疏忽遗漏之处。不知那个看门小厮在何处。也罢,我依稀记得路径,你们随我来。”

狄公领着三个手下穿过一带回廊,依假山拾级而上,石阶尽头有一扇门,推门而入即是廊房。窗前的湘妃竹帘都已放下,狄公嘱咐陶干卷起一排竹帘,廊房瞬间一亮。忽然,马荣惊呼一声,直愣愣地站在房中,四处打量。

“何事大惊小怪?”乔泰烦躁道。

“耍猴子的袁老头儿给我看过一出皮影戏,如同在这儿发生的一般,一个黑衣男子用皮鞭抽打一名女子,那女子伸展四肢,脸朝下躺在卧榻上,只是卧榻的位置有所不同,放在平台那儿。”

“你在说什么?”狄公惊问道,“那袁老头儿是谁?”

马荣将头盔稍稍往后推,搔搔额头道:“这个说来话长。”

狄公道:“好吧,我们坐下细说。陶干,你先将那些竹帘尽数卷起,打开窗子,这屋里憋闷得紧。”

一干人等在卧榻、扶手椅上坐定,马荣将在五福酒店邂逅袁老头儿的前后一一道来,又说:“袁老头儿还给我看了一出皮影戏,水边柳树丛中有一处别墅,只是洋片箱里的蜡烛很快就烧完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今日我从此处窗子向外望去,对面胡鹏的柳园和皮影戏里的场景极为相似。”

狄公手捋长须,环顾窗外,若有所思道:“你所言不差,六年前叶魁麟曾在此处鞭笞一名使女至死,说不定胡鹏也可能参与此恶行。那彩蓝说她爹爹曾在胡府当差,或许他对此事曾耳闻目睹。马荣,你一定要将袁老头儿带来见我,我有话问他。”

“遵命,大人。”马荣咧嘴笑应道。

狄公站起身子,又嘱咐马荣、乔泰去窗台边看看,问他们若从运河攀上石柱再翻进窗台,需何等体力之人。他与陶干又在房内细细察看。

马荣、乔泰看了一看,又互相交谈了几句,便来到狄公身旁道:“大人,攀上石柱倒不是难事,只是要爬到这露台之上却着实不易。只因石柱支撑在廊房下面,窗台则悬在外面,石柱和窗台之间尚有几尺距离,毫无依托,不善攀缘之人绝对够不着。此人必须高大有力。”

狄公道:“那胡鹏虽说身量不高,却精于狩猎,且手臂长而粗壮,如猿猴一般,攀上窗台对他来说只怕轻而易举。”

陶干晃动着袍袖,打断他们的谈话,颇为懊恼道:“大人,我昨晚勘查时,竟然疏忽了此处。”只见他手指卧榻边的一排护墙板,其中一扇护墙板竟是一道暗门,门上有一个不显眼的把手。“昨晚烛光实在太暗,且那些护墙板看上去一模一样……”陶干嘟囔着,言语之间,颇为自己的疏忽而沮丧不已。

“那也怪不得你,”狄公安抚道,“我们且进去看看。”

门后是一间几尺见方的小房间,四周没有窗子,黑漆漆的,满屋子弥漫着陈年脂粉的气味。房间的大半被一张梳妆台所占据,妆台上有一面极大的镏银圆镜,除此之外,只有一张圆凳和两个高高的挂衣架。背面的一堵墙上,另有一扇窄门。

狄公将梳妆台上的抽屉悉数拉开,一无所获,忽然,在梳妆台面的木头缝隙里拈出一件琐细的物事来,定睛一看,是一颗红珊瑚珠子。

“看来,那个珊瑚逃脱时过于匆忙,这必是另一枚银耳环上镶嵌的珠子。”狄公对陶干等人说道,“且看看另一扇小门通往何处。”

马荣推开门,只见一截陡峭、狭窄的石阶,连通一条密不透风的狭长甬道,推开甬道尽头的小门,便来到叶府前院。

“这是一条从前院到廊房的快捷方式,”陶干道,“叶魁麟召妓取乐,带她们从此处进出,倒可避人耳目。”

“那间小黑屋则供粉头、娼妓更换舞衣之用。”马荣道。

一干人正在前院议论纷纷,狄公忽然瞥见看门小厮手持笤帚、水桶,从前院匆匆跑过。看门小厮也看见他们,只慌慌张张地鞠了一个躬,就一溜烟地跑了。

狄公转身对陶干道:“你看这小厮长得像谁?”

陶干困惑地摇摇头。

狄公揣测道:“我看他五短身材、扁圆的脸和胡鹏有几分相似。我初见胡鹏,只觉得他面目似曾相见,今日里再见这个小厮,才知我所料不差。你不是说过旧家世族之间,赠送婢妾,陋习成风吗?那小厮的生母就是服侍叶夫人的丹桂,她曾在我面前竭力赞美胡鹏如何英武和善,对主人叶魁麟却切齿痛恨。莫非多年前她和胡鹏有过瓜葛,所以一味袒护胡鹏?若胡鹏想杀叶魁麟,她倒可以做内应。胡鹏从对岸泅游至廊房,攀上窗台,极有可能留下脚印,那丹桂发现叶魁麟的死尸后,遂将窗台上的脚印擦去,替胡鹏消灭罪证。”

陶干等三人正听得出神,狄公就此打住,手抚胡须沉吟片刻道:“马荣,你去五福酒店时,那袁老头儿可知你的身份?”

“起先并不知道,只因我嫌聒噪,将金龙标识藏在头盔里了,所以乍看上去和一般兵士无二。”马荣皱皱眉头又道,“不想,袁老头儿让我看皮影戏,这老儿故弄玄虚,也不明说,只让我往一道墙缝里张。这皮影做得活灵活现,情急之中,我误以为真,叫嚷着要去捉拿那鞭笞女子的男人,可不就暴露了身份。”

“我知道了。”狄公道,“我意欲马上见到这袁老头儿,他可能知晓颇多隐情,明日便太晚了。只可惜,马荣,他女儿未曾告知你她家住何处。五福酒店的掌柜可知道他们的住处?”

“掌柜的也不知道,他说他们居无定所,行踪飘忽不定。”

“也罢,我等在此地勘查完毕,你与乔泰立即去道观后找寻,将袁老头儿带来见我。对了,还有他那名唤嫣红的女儿,也将她一并带来。走吧,我料想仵作和卢郎中该检查完毕了。”

说罢,狄公转过身子,叠起宽大的袍袖,一路穿过前院而去。

仵作和卢郎中正在花园中等候,见狄公走来,忙从荷花池边的石凳上站起身来。仵作将一纸验尸公文递给狄公,说道:“我已检验了叶夫人全身,尸体上并无扭打、搏斗留下的伤痕。她确实是悬梁自尽的,时间大约在两个多时辰前至午夜,这段时间往往是精神状态最低迷的时刻,何况叶夫人因爵爷之死,一直神情恍惚。就如卢郎中所言,在人世间,叶夫人已无所寄托,索性随叶侯爷一起,同赴阴曹地府去了。大人,如果您同意,我这就开具死亡证明,将叶夫人的尸首暂时收殓了。听叶府丫鬟说,城东还有叶家的一房族叔,我立即差人将他召来,让他处理善后事宜。”

狄公点头,又一一下令:“留下两名士兵在叶府看守。卢郎中,稍后请随我去前厅,我有话问你。马荣、乔泰,你二人即去办理我所说之事。陶干,你回官邸再准备一下训诫戍城将士事宜,我和卢郎中交谈片刻,即刻回府。”

狄公携卢郎中来到叶府前厅,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小茶几,用袍袖拂拂凳子上的浮尘,自顾自坐下,而后示意卢郎中也入座,遂和颜悦色问道:“卢郎中,我很想听听你对于叶夫人的自杀有何高见。她为何要自寻短见呢?”

卢郎中原本心怀鬼胎,此刻,听狄公只不过询问叶夫人自杀的缘由,不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遂捋了捋两撇山羊胡须,故作沉重道:“大人,精神失常之人的举动和想法极难把握,只是我平素常在叶府走动,对于叶夫人的病情知根知底,所以才敢下此论断。”卢郎中清清嗓子,继续道,“君子之道,本当为死者隐恶遮丑,但是既然狄大人问起,小人不敢不实言相告。叶侯爷生性暴戾,生前常召妓纳宠,荒淫无度。叶夫人眼看丈夫深陷酒肉钱色之中不能自拔,自是痛苦万分。然而女子出嫁从夫,叶夫人只能不闻不问,装痴作哑,将丈夫想象成良善君子。时日一久,叶夫人似已信以为真。这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却能给叶夫人带来片刻安宁。不想叶侯爷暴死于府中,这自然是报应,所谓种善得善果,种恶得恶果,叶夫人心里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叶夫人只因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万念俱灰,便寻了短见。”

狄公缓缓点头称是,心想卢郎中确实不简单,揣测别人的心思能如此细致入微,一定要小心对付他。

“卢郎中真可谓医术精湛,深知病人心思,但我还有一事相问,此事无关医术。卢郎中常在世家大族走动,自然听闻一些他们的隐情家私。梅夫人的出身、家世似有不可告人的隐秘之处,官府卷宗中亦没有记录,但是梅员外死后,留下大量家产,究竟该如何分割,由谁继承,这和梅夫人的身份有极大的关系。如卢郎中知道内情,望指点二一。”

卢郎中显出犹疑的神情,被狄公一望,遂淡淡一笑道:“大人,您所说的那个隐秘是故意所为,用以掩盖真相。我确实知道梅夫人真正的隐情,绝非道听途说。大人动问,小人自当如实奉告。”

“梅夫人可是出身娼门?”

“不,大人,如何可以听信这些谣传?!市井小人就喜欢胡说八道,传播这些流言蜚语。梅夫人亦是本地世家大族之后。”

“那梅夫人的身世又有何隐秘之处呢?”狄公问道。

“只因梅夫人的父族与梅家有宿怨,并且梅员外比梅夫人年长两倍,梅夫人的父亲自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但梅夫人仰慕梅员外的人品德行,执意要嫁给梅员外,并且私自出奔家门,两人私下结了秦晋之好。梅夫人真乃有胆识的女子啊!梅夫人的父亲认为女儿败坏门风,暴跳如雷,却生米煮成了熟饭,无可挽回。他觉得无颜在本地立足,便举家搬迁到南方去了。”

“哦,原来梅夫人出身名门,我竟然误听误信了那些谣传,真所谓众口铄金啊!我自会告知衙中官吏,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还有一事动问卢郎中,目前城中鼠疫传播严重,卢郎中有何良策控制、驱散鼠疫?”

那卢郎中虽说好色,于医术方面却颇有见地,当下向狄公分析、剖白一番,诸如如何用药、如何隔离病人等,狄公听得连连称是。随后,卢郎中将狄公送至叶宅门口,狄公乘舆回官邸而去。

十五

马荣、乔泰按照狄公吩咐,前往道观寻找袁氏父女。两人在道观门前遇见两个道士,那两个道士身穿黄色道袍,一味向他们拱手行礼,长长的袍袖在地上来回拂动,令马荣、乔泰极不耐烦。

却说他们四人正站在道观前的台阶上,两个头戴黑兜帽的收尸人从他们面前经过,其中一个掀起黑兜帽,粗声粗气地对道士嚷道:“牛鼻子老道,你们道观里的护身符卖得怎么样啊?不及我们的好卖吧!”

另一个收尸人跟着起哄、大笑,放肆的狂笑声在空荡荡的街上回荡着。

年长一些的道士对乔泰说道:“官爷,您看这里只有地痞、无赖,多得数不胜数,至于耍猴、拉洋片的江湖艺人,我们确实未曾见过。”

“最近十多天内,无人来过道观,”另一个附和道,“我们只是在道观里日日夜夜做法事,祈求老天爷降下甘霖。”

“求吧,求吧。”马荣甚是不痛快道,又向乔泰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路走下台阶。道观前一溜儿小店,此时都店门紧闭。乔泰沮丧地看了一眼店铺道:“这些店铺同城里的大小铺子一样,只在清晨做一个时辰的买卖,出售一点点杂货食物,随即紧闭门户。难道要我们挨家挨户敲门去找袁氏父女不成?”

“是啊,这可真难办啊,”马荣闷闷不乐道,“街上连一个小孩儿都没有,要在平时,小孩儿最爱看杂耍,一定知道袁氏父女的行踪。”

乔泰扯扯两小撇黑胡须,突然问道,“你可记得袁老头儿的猴子长得什么模样?那日五福酒店的光线太暗,我委实没有看清。”

“袁老头儿的猴子吗?这有何相干?”

“那猴子可有长尾巴?”

“有啊,有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还钩着袁老头儿的脖子呢。”

“这就好了,长尾巴的猴子性喜爬树。”乔泰解释道。

“一只会爬树的长尾巴猴子,又有什么了不得?”马荣不屑道。

乔泰若有所思,抬头朝道观方向望去,煞有介事地对马荣说道:“兄弟,你看,道观后面有一座宝塔,我们最好登上去看看。”

“乔老兄,难道你要锻炼脚力不成?”马荣不解道。

“非也,我们登上宝塔,看看四周何处有小树林子。这片地区乃贫民聚居,自然不可能有齐整的园林。江湖艺人大都豢养猴子,表演完毕,猴子便会乖巧地托着盘子向围观的人群收取铜钱,所以江湖艺人大都把猴子视为宝贝。如果袁老头儿也驯养这么一只猴子,且是长尾巴、性喜爬树的,那袁老头儿的住处附近必然有些树木,好让猴子攀爬、栖宿,顺便找一些板栗、坚果之类的东西吃。若是短尾猴子,就喜好在地上爬,顶多在家具橱柜之间蹿来蹿去。”

马荣缓缓地点点头,他深知乔泰混迹江湖时,驯养过各种牲畜,熟知它们的脾性。

“好吧,”马荣道,“我们就登上这宝塔,看看周围哪儿有树丛,这方法未必奏效,但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好。”

两人重新登上道观前的石头台阶,一个小道士带他们穿过庭院、大殿,来到一座九层宝塔前。两人骂骂咧咧、大汗淋漓地沿着陡窄的楼梯爬上宝塔,站在第九层的平台上向下俯瞰。早晨潮热的湿气已略略散去,下面一大片各式各样的屋檐,就像一张斑斑驳驳的地图展现在眼前。道观后面确实有一片绿树林子,四周簇拥着危棚茅屋。再远处,孤零零地撑起一杆旗帜,分明是一处岗哨。乔泰指着那片绿树林子对马荣说道:“老弟,我们就去那儿寻找。你看林子周围还有几间砖墙瓦房,屋檐高翘,我料想那必定是以前大户人家遗留下来的宅第,过去那儿可是老城厢的中心地带,如今却被一些平民百姓占据着。”

“对,袁老头儿可能就住在那儿,我们再看看怎么个走法。”马荣抓住栏杆,上身倾出塔外,仔细琢磨下面迷宫样的胡同、小巷,自言自语道,“咱们先到道观后那片空地上,再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路往前走,然后,朝左拐进一条笔直的胡同,那样走准没错。”

两人欢欣鼓舞,一路下塔而去。

在肮脏的小巷里溜达了半个时辰,两人便提不起精神来了。越往里走,两边的茅棚越破落,路上又没有一个人可以问询的。好不容易在街角看见一个穿着破烂的老乞婆,正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

她说从未见过什么江湖艺人、玩杂耍的,但再往前走三条街,确实有一个大宅子,只是没有树林。一些平民百姓占据着后宅,前院堆放病殁者的尸体,收尸人到一定时辰自会前来收取。说着,她取出一条灰不溜丢的脏头巾,抹抹汗津津的脸,继续说道:“我们运气好,跟那些收尸人住在一起。他们本事大得很,不光收尸,还能召唤鬼魂,买了他们的护身符,戴在身上就能祛邪避灾、百病不侵。”

乔泰向老乞婆道了谢,两人一路行来,才走过一个街口,就遇见一伙收尸人,有十几人之多。他们中间还混杂着一个举止娴雅之人,此人身穿镶滚考究的长袍,头戴一顶高高的黑纱帽。

马荣一看便叫道:“嘿,卢郎中,你怎么在这儿?”

卢郎中正和身边一个高个儿的收尸人说着什么,见到马荣、乔泰,随即过来招呼道:“哟,两位官爷也在这儿。前面宅子里两个年轻女子得了鼠疫,让我去看看,只是我回天无力,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去了。”

马荣听了这番话,顿时脸色煞白,心像被什么揪住似的,紧张地问道:“你是说袁老头儿的两个女儿吗?”

“那家人姓袁吗?”卢郎中转身问高个子收尸人道。罩着黑长袍的收尸人耸耸肩,不置可否。

乔泰道:“卢郎中,你带我们去看看吧,想不到你对穷人也如此关心。”

“医家有割股之心,我不过尽职而已。”卢郎中冷冷道,“两位官爷若想知道真假,不妨跟我过去看看。”

一干人等一路行来,十几个收尸人紧随其后,其中领头的高个儿收尸人走到乔泰身边,显然已认出乔泰来,他说道:“这位官爷好生面熟,就是你将我们四个兄弟在广场上斩首示众的。”只因他头戴黑兜帽,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是我便怎样?若你敢作奸犯科,我也将你依法惩治。”乔泰告诫他道。

高个儿收尸人闻言退后,和其他收尸人交头接耳起来。过了一条街,又有十几个收尸人聚拢过来,彼此低声交谈。马荣朝周围一看,只见那些收尸人黑兜帽的缝隙里露出满怀敌意的挑衅眼光。马荣感到情况不妙,用手肘碰碰乔泰,乔泰亦有所觉察,将手搭在腰际的剑柄上。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卢郎中说:“我们到了。”眼前一扇破败的大门,两边砖墙上的灰泥都已剥落,露出残断的砖块,只是装饰着铜钉的大门还相当新,一根粗大的横木架在门前。卢郎中用手指指横木,两个收尸人见状,上前抬起横木,推开大门。卢郎中和乔泰、马荣跨进门去,收尸人都守在外面,黑压压地站了一街。

马荣一个箭步冲到半明半暗的门廊前,一堆杂物上躺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尸体。马荣凝神屏息一看,见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子,顿时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乔泰低沉着嗓音对卢郎中道:“这里鼠疫已然传播开来,应当让聚居于此的百姓速速离去。”

卢郎中说道:“校尉大人,这个您自己跟他们说去,我可管不着。我另外有事,就此告辞,咱们后会有期。”

“碰见你能有什么好事?”马荣怪声怪气道。

“校尉大人,你们自己多保重,说不定哪天真需要我帮忙呢。”卢郎中阴阳怪气地反敬道。

乔泰说:“咱们有什么不适,自会找衙门里的医官,他也精通医术,且平时四处查验死尸,自然乐意见到咱们两个活生生的人。”

卢郎中也不接话,转身就走。

乔泰、马荣二人穿过门廊,沿着一条长长的狭窄过道,又往前走去。过道两边都用砖墙封死,且灰泥已侵蚀剥落,斑驳且肮脏不堪。两边砖墙上也不开窗,密不透风,只有残破的屋顶上有几条大裂缝,漏下些许天光,可瞥见外面阴沉的天色。过道尽头另有一扇木门,乔泰推了推,门却纹丝不动。乔泰附耳在门板上,听到外面有许多人说话的嗡嗡声。

忽然,只听得有人在屋顶上粗声叫道:“狗狼养的,看你们往哪儿逃!”

一个头戴黑兜帽的人影在屋顶的缝隙间一闪,突然嗖的一声,一支木箭贴着马荣的脸飞过。

“赶紧往回走!”乔泰叫道。

两人飞奔穿过迂回曲折的过道,朝来时的大门冲去。马荣跨过两具横躺着的女尸,欲拉开大门,却发现大门已从外面被封死了。

“他们把我们包围了,这群狗杂种!”乔泰低声道,“他们手上有弓箭,还能从屋顶的裂缝看见我们,我们倘若站在原地不动,一定会被他们射中,不如从过道那扇后门冲出去,杀出重围!”

“天知道他们的黑袍下藏着什么武器,”马荣急匆匆道,“他们足足有四十个人之多,而你我只有两人,我们只可智取,不能硬拼。老兄,快,你帮我将盔甲卸下。”马荣向乔泰耳语片刻,遂高声冲着大门口叫道:“你们这帮恶徒,意欲何为?不久我们的手下就会赶到,将你们剁成肉泥。”

门外的收尸人哈哈大笑道:“只怕我们早已将你二人扔进运河里喂鱼,你们死无全尸啦!”

“咱们走着瞧!”马荣一边叫骂,一边忙着和乔泰将自己的戎装、头盔套在一具女尸身上。马荣将女尸架起,乔泰用剑柄支起女尸的脖颈,一边嘀嘀咕咕道:“姑娘,借你的尸身一用,多有冒犯了。”乔泰托起瘫软的尸身,走到屋顶的裂缝下面,意欲吸引收尸人的注意。马荣则只穿着单衣单裤,伏在大门背后,仔细察看大门外的动静。大门依然被一根大横木堵着。忽听一声吼叫,马荣回头看时,套着戎装的女尸身上已中两箭,乔泰让她平躺在地,自己装作低头察看。此时,一箭正射在他的后背,另一剑被他的头盔弹开。乔泰大喝一声,顺势伏在女尸身上,一动不动地诈死。

屋顶上的收尸人大叫道:“射中他们了,射中他们了!”

马荣背靠墙壁,站在门边,只听外面一阵搬动横木的声音,大门开了,一个收尸人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马荣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扣住收尸人的脖颈,右手的短剑直刺收尸人的心窝,并随即一脚将大门踹上,撒手将收尸人的身体一扔,从里面将房门紧紧拴上。马荣做得干净利落,真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门外的收尸人拍门叫嚷道:“怎么回事儿?”马荣也不搭理,从地上扭曲成一团的收尸人身上剥下黑帽、黑袍,穿戴起来。

马荣走到屋顶的裂缝下,大叫道:“拉我上去,门上有机关,反锁住了!”两个收尸人从裂缝处往下看,不知有诈,随即取来一张轻便的竹梯子,把裂缝捅大,将梯子放下来。

马荣三步并作两步攀上屋顶,见顶上只有两个收尸人,手持弓箭。屋脊窄小,在上面站立不稳,但此处和前后屋顶连成一片,可以传递消息。

“下面——”屋顶上的一个收尸人正待发问,马荣将他用力一推,他站立不稳,一个倒裁,从裂缝掉进屋里。马荣随即拔出短剑,用尽吃奶的力气向另一个收尸人的腹部刺去,也将他从裂缝摔进屋内。

接着,马荣小心翼翼地沿着屋脊,行至过道后的木门上方,看见木门边聚集着二十几个收尸人,遂大叫道:“大家快跑,官兵来了,已到前面大门口!”

那伙人正不知所从,忽听得大门那边果然有撞击、叫喊声,顿时吓得作鸟兽散。

马荣心想事不宜迟,又战战兢兢地沿着屋脊返回,屋脊滑溜难走,待他行至大门上方,不觉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对着大门口的一群收尸人故技重演道:“官兵已到后门口,隔着一条街,现在还看不到这儿的情形,咱们早做准备要紧!”

收尸人中随即爆发出一阵抱怨、咒骂声,马荣朝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瞥,发现卢郎中早已无影无踪。

马荣心中惦记乔泰,赶紧沿着屋顶裂口的梯子返回屋里。乔泰早已将马荣的盔甲从年轻女子的尸体上除下,用头巾包裹在一处,正往自己身上套收尸人的黑帽、黑袍。从屋顶摔下来的收尸人早已折断脖子,歪在屋角。

马荣、乔泰两人又由竹梯登上屋顶,再看大门口的收尸人已纷纷散去。两人沿屋脊往后门方向走去,越过过道的屋顶,跳进一处园子,打开园门,便是一条小巷。

“咱们先去岗哨吧。”马荣气喘吁吁道。

转过一条街,劈面又见四个收尸人,乔泰故意迎上去道:“兄弟,官兵在什么方向?”不想那四个收尸人嚷道:“到处都是官兵,快跑!”遂将他们推到一边,只顾自己逃命。

一路行来,只遇见一个老百姓,见乔泰、马荣二人身穿黑袍,早已避不及地躲闪在街边。

两人颇费周折,总算找到岗哨,一跨进哨所的院子,便忙不迭地脱下身上的黑帽、黑袍以及戎装、内衣等,吩咐士兵端水、熏香,里里外外清洗一番,又将盔甲等拿至院角,用药草熏染一遍,防止染上鼠疫。

岗哨的小头目报告乔泰、马荣道,院中备有一匹快马,乔泰听了甚为满意。京城陷于紧急情况以来,马荣、乔泰讨论实施了一套报警方案:日间在各个岗哨备一匹快马,以便随时传递消息;夜间用弓箭向天空发射硫黄、火药制成的信号弹。乔泰立刻命令一名士兵骑快马去附近各个岗哨报信,从各处调拨士兵,凑集一百人对付道观周围的收尸人。若看见他们中手持兵器的,一律捉拿;若遇到负隅反抗的,就地诛杀。围捕到的收尸人都带回衙门审问。

乔泰一边下令,马荣一边拿来金疮药膏,为他涂抹后背的伤口。虽说隔着铁锁子甲,箭头未能深入体内,但也扎进皮肉一寸有余,自是疼痛难当。

马荣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嘟囔道:“幸好只是一般的木箭,若是那些带倒刺的铁箭镞,只怕要伤着骨头了。跟他们说过多少次了,需给我们配备前胸、后背都有铁制护心镜的铠甲,他们却说护心镜又重又费料,穿戴后行动不便,还说什么不能为了保全性命而延缓行动的速度。这帮混账东西!”

两人重新穿戴整齐,和哨所小头目一起草草用了午膳,又在棚户区转悠起来。聚居在茅棚里的老百姓显然风闻了一些消息,纷纷打开窗户,朝肮脏的街道上探头张望。乔泰、马荣二人一路寻来,找到一条狭窄但干净的街巷,来到一所大宅子前,东倒西歪的前门微微敞开着。

前厅空空荡荡的,屋顶、墙面的灰泥早已剥落,有些灰泥还悬挂在那儿,摇摇欲坠,但地上倒一尘不染,似乎经常有人行走、洒扫。前厅左右各有小门通往两边厢房,门板都已卸除,用于焚烧病殁之人的尸体。

“房内空无一人嘛!”乔泰自言自语道。

“嘘!”马荣举手示意乔泰噤声,后院时断时续地传来一阵笛声。

两人穿过前厅,跨过两重门廊,便见一处空旷、芜杂的院落,几株橘树、桃树几乎被高高的杂草所掩蔽。院子左右各有一条曲折回廊,通往院后一座高高的楼阙。院中的房廊走势,正和他们上午在九层宝塔上所见的相仿。他们站在此处,可以清晰地听见笛声,吹奏者显然是个中好手,曲调欢快而流畅。

“找到他们了!”乔泰叫道。他手指一处树枝,但见一只小棕猴正用尾巴倒悬在树上,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他们。乔泰吹了一声口哨,想把小棕猴引下树来,马荣却早已沿着左边回廊,撒腿往后院跑去。回廊中的红漆栏杆斑斑驳驳,可见这所宅子已年久失修,空关许久了。

乔泰追上马荣道:“希望你那位彩蓝姑娘此刻正在家中,我向她父亲、妹妹多盘问一些情况,你正可将彩蓝姑娘约到一边,吐露衷曲。”

马荣咧嘴大笑,心想乔老兄平时沉默寡言,此刻倒善解人意,如此玉成他的好事。

两人来到楼阙前,放慢脚步,透过拱形石门看到一幅美妙的景象。一所宽敞、高大的厅堂里空空荡荡的,只在角落陈设简陋的木椅、竹几。袁老头儿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吹奏长笛,嫣红姑娘身着杏红纱衫,脚蹑纤巧丝履,挥动长袖翩翩起舞,行动之处如弱柳扶风。厅堂后又有一院落,月洞门边怪石嶙峋,几丛秀竹扶疏掩映,不啻为一幅绝妙的仕女风景画。乔泰、马荣刚才和收尸人恶斗一番,如今身处如此宁静美妙之处,自疑来到瑶池仙境。

两人呆怔了一会儿,还是马荣先醒悟过来,清了清嗓子,踏进厅堂。袁老头儿手持长笛,高挑双眉,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少顷,袁老头儿认出他们,遂起身相迎。他浅施一礼,沉着道:“两位官爷枉驾屈尊,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你女儿彩蓝姑娘可在此处?”马荣直截了当道。

袁老头儿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小女彩蓝有事外出,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位官爷请坐。”随即又吩咐嫣红去偏房,为两位官爷奉茶。

马荣闻言,顿感失落,不知从何说起,又担心直接说出狄公传唤他们父女之事略显唐突,遂捋着胡须,只顾东拉西扯起来:“适才,我们在街上遇到一伙收尸人惹是生非,向我们寻衅,你们此处可听到动静?”

“此处未曾听到动静,”袁老头儿回答道,“不过,那些收尸人确是一个祸害。他们私下拉帮结派,强迫百姓购买他们的护身符,胡说什么能祛邪避灾。又四处传播谣言,说京城流行鼠疫,是上苍降祸于当今皇上,只怕要改朝换代了。”袁老头儿手一摊,又道,“改朝换代又怎样?穷人还不是照旧受苦受难,吃不饱、穿不暖?”乔泰见马荣一脸窘相,而袁老头儿只顾唠叨,便出面道:“袁老爹,我们狄大人想见见你及令爱嫣红姑娘,请立刻随我们回府。”

“狄大人召见我们吗?”袁老头儿沉吟道。此时,嫣红手捧茶具来到厅堂,将竹几搬过来,沏上两杯香茗。马荣打量了一下嫣红姑娘,只观她柔美可爱,却不及彩蓝英姿飒爽。

“这两位官爷要带我们爷儿俩去衙门走一趟。”袁老头儿对女儿道。

嫣红闻言一惊,以袖掩嘴。

“我们大人只是问你们一些事情。”马荣急匆匆解释道。

“那小猴怎么办呢?”嫣红问道。

“没关系的,”袁老头儿道,“它还不熟悉周围的情况,不敢跑出这个园子。再说彩蓝回来会照看它的。走吧。”

他们沿着曲折回廊一路走出来,袁老头儿环顾四周,又絮絮叨叨起来:“这房屋以前可是间不错的大宅呢,住着一户大户人家,他们好些年前搬走了。一些平民百姓聚居于此,又说宅子里闹鬼,也都搬走了,其实哪有什么鬼怪啊?”袁老头儿摇头道,“咱们父女三人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嫣红在厅堂里练舞习曲,彩蓝则在院子里习武练剑。”

他们走到大街上,只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经过,已开始围捕不法的收尸人。

十六

狄公在案桌边端坐,将陶干递呈的公文一一批阅,看见马荣、乔泰二人进得门来,遂放下手中的朱笔道:“早晨胡鹏已束手就擒,倒未做任何反抗,如今已过正午,你二人可找到袁氏父女?”

“回禀大人,”马荣道,“袁老头儿及其女儿嫣红姑娘已在门外等候,袁老头儿的另一个女儿彩蓝姑娘有事外出,你说不用传唤她,我们也就未等她回来。只是我们寻访的路上,遭遇一伙不法收尸人的围攻。他们暗中组织一种半神半教的兄弟会,向老百姓强行兜售护身符,还四处传播谣言,蛊惑民心。”

狄公一拳重重打在案桌,怒道:“煽风点火,图谋造反!”他随即稳住自己的情绪,沉稳道,“我们必须立刻采取有效举措,将暴乱制止在萌动之中,否则,它们便如燎原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一些叛乱往往就是这样发端的。”

乔泰补充道:“马老弟与我曾和他们混战一番,发现他们私自藏匿兵器,我们已下令道观附近的各处岗哨,调遣百余名士兵围捕这些大胆狂徒。稍后,我和马老弟即去衙门审问捕获的收尸人。”

“卢郎中也和收尸人混在一起,关系似乎很熟络,”马荣又道,“只是收尸人围攻我们时,卢郎中已跑得无影无踪,这倒令我难以判断他们是否蛇鼠一窝。”

“稍后你们审讯收尸人时,将卢郎中的情况打探清楚,”狄公道,“你们须尽快将结果报告于我。现将袁氏父女带进来。”

马荣领命,当即传唤二人。狄公示意乔泰、马荣随侍在侧,两人遂挪过两张凳子,在狄公的案桌边坐下。

袁氏父女进得厅堂,跪倒在地,狄公令他们站起身来。袁老头儿踉跄站稳身躯,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双手垂在身旁,一双眼睛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狄公。嫣红低垂着头,神情紧张,不停地抚弄着腰间垂下的杏红裙带。狄公注意到嫣红的右耳垂上贴着一小块膏药。

“你就是嫣红吗?”狄公问道。

嫣红并不说话,只默默地点头。

狄公又问袁老头儿道:“通常孪生姐妹的名字都极相似,你不守常规,将两个女儿取名彩蓝、嫣红,有何深意?”

“那不过是内子胡乱起的。原本叫宝蓝、珊红,只因十三年前,老城厢的花满楼失踪了一名妓女,名唤宝石蓝的,闹得街坊四邻沸沸扬扬,花满楼不久又遭回禄之灾。我恐怕‘宝蓝’这一名字不吉利,遂一并改了叫彩蓝、嫣红,亦不过取宝石、珊瑚的名色而已。”

“哦,原来如此。”狄公说着,从抽屉中取出一枚镶红珊瑚珠的银耳环,放在案桌上,问道:“嫣红姑娘,这可是你的?”

嫣红抬头一看这件饰物,顿时花容失色。

“好吧,”狄公对嫣红道,“你在外间等候。陶干,你带嫣红姑娘暂离此处。”

狄公待陶干将嫣红带走,缓缓手抚长髯,将袁老头儿打量一番,道:“六年前,叶魁麟曾鞭笞一名使女至死,你和那使女有何关系?”

“她正是内子。”袁老头儿平静道。

“她如何会成为叶府使女的呢?”

“只因我向胡鹏借债,无法偿还。”

狄公高挑剑眉道:“怎又扯上胡鹏?”

“是,大人。家父生前是胡府的管家,小的家中人口众多,怎奈米珠薪桂,度日艰难。所谓人穷志短,家父挪用胡府账房中的银两。胡鹏得知后,亦未声张,只将账册上的亏空补足。先父自是感恩戴德,发誓要加倍偿还这笔钱款,在胡府当差更是兢兢业业,终因薪俸微薄,至死都无法还清债务。父债子还,先父撒手归西时,又需一大笔丧葬费用,真是雪上加霜。当时正好胡府需雇用丫鬟,我便将内子送进府中做活儿抵债。胡府是老东家,待内子不薄。不想,一日叶魁麟造访胡府,看中内子,遂向胡鹏要了人去。”

“你无有异议吗?”狄公严厉地问道,“当朝律令岂容随意转卖人口?”

“大人,那我又能怎么办呢?”袁老头儿惊叹道,“胡老爷是我们的主人,且有恩于我们,他保全了先父的名声。”

“那叶魁麟鞭笞你妻子至死,如此恶劣的行径,你为何还不告官呢?”

“我只是一个背着贼名的管家的儿子,叶魁麟是世家大族之后、堂堂的爵爷,胳膊拧不过大腿啊!”袁老头儿自嘲道,“大人您高高在上,对于底下人、奴才的情形所知甚少,我们和谁去说什么天理、公道啊?”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狄公正义凛然道,“有胆敢藐视王法、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都当严惩不贷。平民百姓有何冤情,都该直言上告!衙门前不是有惊堂鼓吗?那就是专为鸣冤叫屈者而设的!两千年来,除去阀阅世族分领天下的混乱时期,朝朝自有天理公道。”

“小民愚昧无知,祖祖辈辈受世家大族荫庇,为他们驱使,且闻得官官相护,怎敢轻举妄动。”袁老头儿神情黯淡道。

“六年前,若你告官,只怕你妻子的冤情早已大白,”狄公慨然道,“你也不必处心积虑地制作什么皮影戏让人观看,更不用让令爱冒此风险,周旋于淫棍身边了。”

见袁老头儿沉默不语,狄公继续道:“你倒是聪明得紧,摸透胡鹏、叶魁麟的脾性,知道胡鹏脾气暴躁且好色,叶魁麟有过之而无不及,遂让你女儿嫣红周旋其间,在他们之间挑起争端,鹬蚌相争,你可坐收渔翁之利,便如你平时戏耍木偶一般,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无论胡鹏杀了叶魁麟,还是叶魁麟杀了胡鹏,杀人者必将难逃法网,你便可一箭双雕,替你妻子报了仇。只是你不惜亲生女儿的清白、性命,让她周旋于两条色狼之间。嫣红姑娘年轻貌美、少不更事,万一应答不及,被他们看出破绽,遭了他们的毒手,你于心何忍啊?”

“嫣红虽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刚强,她自得知母亲惨死的真相后,未尝有一日不想着报仇雪恨。我说出此计划,她便慨然前往,且每次总由五福酒店的掌柜陪她同去。驼背掌柜是我的好友,且打得一手好羯鼓。”

“我见过那驼背,”马荣急急插嘴道,“这么一个废人,你怎可将女儿托付给他?”

“人不可貌相,马军爷,”袁老头儿不客气地打断他道,“驼背掌柜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武林高手,练得一手飞刀绝技,且为人侠肝义胆。叶魁麟将嫣红当作妓女,将掌柜的当成皮条客,掌柜的也假意和叶魁麟讨价还价,商谈嫣红的身价银子,一旦谈妥价码,似欲将嫣红卖给叶府。”

“令爱彩蓝姑娘可知替母报仇之事?”狄公问道。

“天啊,我可不敢让她知道!”袁老头儿叫道,“她也曾问起母亲是怎么死的,我只说她母亲在叶府帮佣,不小心失足掉进井里死了。彩蓝如果知道真相,非得立刻杀进叶府,找叶魁麟拼命不可。她是个直心肠的孩子,脾气又躁,主意又大,若想好了要干某事,十头牛都拉她不回,我劝她也没用。哪里像嫣红这丫头,性情柔顺,平素就爱唱歌跳舞。”袁老头儿摇头叹息道,“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得好好的,谁料想,昨晚嫣红竟独自去了叶府,事先也没让我知道,这就出了乱子——”

狄公打断他道:“行了,接下来的事,我想听听嫣红姑娘是怎么说的。陶干,去带她进来。”

嫣红在狄公面前站定,狄公说道:“嫣红姑娘,适才你父亲已将你们的复仇计划和盘托出,昨晚在叶府发生了什么事,你须据实说来。”

嫣红怯生生地看了狄公一眼,柔柔地说道:“大人,昨日中午我与姐姐两人在市场转悠,想买一些新鲜菜蔬回家。忽然,有人从背后拉拉我的衣袖,我回头一看,竟是叶魁麟,顿时吓得不轻。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嫣红姑娘,近来可好?这位是你的孪生姐姐彩蓝姑娘吧?彩蓝姑娘玩起杂耍来,可是一把好手啊!想当年,你们父亲在胡府当差时,我们可熟络着呢!’我不知道叶魁麟是何时识破我的身份的,吓得不知所措,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浅浅道了一个万福,姐姐也向他行了一个礼。叶魁麟只一味缠着我们闲聊,还说什么时候和我单独聊聊,告诉我一些旧事。姐姐丝毫没有在意我慌张的神色,又不耐烦听叶魁麟唠叨,便说先去别的小摊上转转。姐姐转身走了以后,叶魁麟便凶相毕露,恶狠狠地叫我‘珊瑚’,说他手下的一个幕僚看见我去叶府,认出我是袁老头儿的女儿,并非什么妓女。他咒骂我爹诡计多端,说决不会放过我爹,要和胡鹏商议绑架我爹,将我爹折磨至死。我求叶魁麟高抬贵手,他说:‘好吧,你今晚单独来我家中,最后再为我跳上一支舞,便饶了你爹。’”

嫣红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双颊泛红,如带露桃花一般。她平了平气,看了狄公一眼,又轻声说道:“我知道叶魁麟不怀好意,并非为了看我跳舞,但是事关爹爹的生死,我只能答应他,晚上独自去叶府。姐姐回来时,我只说碰到了熟人,便支吾了过去。傍晚时分,我对爹爹说要去一女友家中闲谈片刻。我偷偷带上月琴,一路盘算着,先为叶魁麟唱上几支小曲,拖延抵挡一阵。到得叶府,叶魁麟亲自为我开门,他态度和善,一路和我闲聊,将我领到廊房。他让我不必害怕,说他只想最后再看我跳一次舞,别无他意。

“我从护墙板后的暗室中出来,看见叶魁麟大模大样地坐在八仙桌边的扶手椅上。卧榻已被移至门廊中间,我在卧榻上跳舞,对面柳园的胡鹏就可以通过窗子看到我。叶魁麟常常令我如此歌舞,以便向胡鹏炫耀,借此奚落胡鹏。

“我跨上卧榻,只因没有羯鼓伴奏,竟然手足无措起来,在卧榻上呆呆站立着。叶魁麟任我尴尬地站在那儿,只顾嚼糖汁嫩姜。突然,他咧嘴一笑道:‘嫣红姑娘,来尝尝这甜姜,味道不错呢。’

“我不知底里,依言走到桌边,不想他一跃而起,左手一把揪住我的发髻,动作狂暴粗野,将我的一只耳环也拽了下来。他取出藏在身后椅子上的鞭子,用最肮脏的话咒骂我,说要活生生地抽死我,就像当初对待我母亲一样,并且就在同一张卧榻上。他说着将我的头发一松,一鞭子抽下来,我因站立不稳,跌倒在卧榻上,用双手掩住脸面。正惊恐万分之际,突然,叶魁麟停止了咒骂,我从指缝间偷偷看出去,只见叶魁麟侧转身子,面对门廊后的一扇窗子,竹帘后赫然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

“我翻身从卧榻上跃起,逃进暗室,抱起日常穿着的衣裙、月琴,由甬道拼命跑出来,一路上胡乱往身上套衣衫、裙子。穿过叶府前院时,亦未有人看见我,我便自己打开小门逃了出来。”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马荣见状递给她一杯茶水,她摇摇头,继续道:“我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街上乱走,想把刚才发生的事想清楚,理出个头绪来。我想胡鹏在对面看见了叶魁麟的所作所为,一时性起,便从运河游过来,爬上窗台。我逃走之后,叶魁麟必然一五一十地告诉胡鹏我的身份,这两人前嫌尽释,必会坐下来商讨一番,想出恶计来毒害我们全家。想到此际,我又恐慌起来,想唱一支曲子稳稳神,谁料两个收尸人又缠上我,还来了一个郎中……那一晚可是我经历的最恐惧的一晚了。”

嫣红说到此处,已是泪光盈盈,心有余悸。她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说道:“幸好,那晚回到家中,姐姐不在,爹爹也没有责怪我,只说我们全家当尽快搬出京城,免遭胡、叶二人的毒手。当我们听说叶魁麟被人杀死……”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偷偷瞥了狄公一眼。狄公正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说道:“嫣红姑娘,难为你了。一晚上经历了如此多的劫难,你的胆量也不小啊!好在,你还年轻,年轻人容易忘却不愉快的事情,上了年纪的人就不容易忘却旧事了。”狄公转而问袁老头儿道:“你将叶魁麟鞭打你妻子的事做成皮影戏,是何道理?”

“还不是为了牢记杀妻之仇。”袁老头儿不假思索道。他目光转向别处,原本生动的神情消失无踪,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袁老头儿一字一顿道:“原本我还有些顾虑,以为叶侯爷这般身份高贵之人……或许是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新朝建立,他失意困顿之际,才有如此暴虐的举动……”袁老头儿断断续续地说着,又望了望狄公,似欲辩白什么,“我制作了皮影戏,琢磨叶侯爷的行为举止,直到在五福酒店遇到马军爷,给马军爷看了皮影戏,复仇的念头又在我心中蠢蠢欲动,我想……咱们穷人不能一味忍让。”

袁老头儿摇摇头,语气又坚定起来,说道:“总算,我将复仇计划付诸实施,且一举成功。我猜叶魁麟和胡鹏一定争执、打斗起来,而后胡鹏杀了叶魁麟。听说,今天上午您已将胡鹏捉拿归案。既然事已至此,我也难逃罪责,听凭大人发落处置。”

狄公打量了一会儿袁老头儿,见他拉长着脸,神色凝重的模样。突然,狄公转身问嫣红道:“嫣红姑娘,你为叶魁麟跳舞,叶魁麟可付给你报酬?”

“还未曾,叶魁麟说过要付钱给我,但驼背王掌柜每次都推托掉了,说日后一并结算。”

狄公说道:“也罢,你父女二人也无甚罪过,你们错也就错在没有报官,而是试图自己申冤报仇,却也情有可原。再说叶、胡之间可能还有别的嫌隙,并非单为嫣红姑娘争风吃醋而弄出人命案子来。至于嫣红姑娘在叶府献艺,分文未取,又哪来什么罪名呢?来,将这件银耳环拿回去吧,上面的红珊瑚珠子煞是可爱,正与姑娘的芳名相称。”

袁老头儿还想说什么,狄公举手制止他道:“叶魁麟举止荒唐,为阀阅世族的怪物,他死有余辜。可杀死叶魁麟的凶手仍难辞其咎,若是误杀,或许可以从轻发落。如果人人都能随意杀人,王法律令还有何用?只怕每个人看见自己的邻居都岌岌自危起来。只是本官拘捕胡鹏,并非是因证实他有杀人罪,而是因为他对令爱彩蓝姑娘图谋不轨。”

“什么?彩蓝?”袁老头儿惊诧道,“什么时候?”

“你自可回家问她。”狄公道。

“这死丫头什么都不告诉我!”袁老头儿愤然道。

“如今非常时期,”狄公继续道,“意欲奸污女子亦是死罪,胡鹏只怕难逃人头落地。你自可回家转告令爱彩蓝,让她放宽心。好了,你们可以退下了。”

袁氏父女再次跪下,叩头谢恩。狄公一抬手道:“不必多礼,你回去可告知老城厢的平民百姓,当今皇上体恤爱护子民,无论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大家有冤的申冤,有仇的报仇,哪怕每天有几百人死于鼠疫,只要有一个人死于非命,官府亦将寻根究底,查个水落石出。你们好自为之吧!”

马荣将袁氏父女送出府外,回来后心悦诚服地向狄公道:“大人明察秋毫,怎样推测出其中情形,可否开导属下一二?”

狄公背靠太师椅,娓娓道来:“马荣,你可记得曾向我叙述你在五福酒店碰到袁老头儿的前后经过?袁老头儿给你看一黑衣男子鞭笞女子的皮影戏,且情绪激动地念叨什么新仇旧恨。若此事与他无关,他怎会将此事制成皮影戏,并向你这样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呢?若袁老头儿知道你是我身边的近侍,只怕他还会说得露骨、详尽一些。平民百姓有曲衷隐情,又惧怕官官相护,告官不成反而累及全家,也只能采取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以期邂逅官府衙役,将冤情上达。

“其二,在我询问叶府老丫鬟丹桂时,她竭力赞美柳园主人胡鹏,令我产生怀疑,我不敢听信她的一面之词,以防她将我们引入歧途。在叶府,丹桂最先发现叶魁麟的尸身,她自然会在廊房四处察看一番,揣测谁是凶手。据丹桂猜测,能杀死他们老爷的人必然孔武有力。她又发现一扇窗台上有湿漉漉的脚印,便揣测对面柳园的胡鹏潜水至此,杀死叶魁麟。丹桂可能与胡鹏之间有私情,故而将窗台上的脚印擦拭干净,又极力为他掩护。但是匆忙之际,丹桂并未发现梁柱间地上的白绸绢帕,此物遂被我们拾得。随后,丹桂返回前院,找到她的儿子看门小厮,和他串通供词,欲将此事转嫁在珊瑚和皮条客身上。丹桂嘱咐她儿子,想当然地将皮条客描摹成壮实汉子的模样,实际上,看门小厮见到的皮条客并非如此。所以,当我盘问看门小厮时,他神色慌张,含糊其词,只推说烛光昏暗,看不真切。也可能是看门小厮私下爱慕珊瑚,不愿嫁祸于她,再说,所言并非实情,自然坦荡不起来。我和陶干二人去柳园造访胡鹏时,胡鹏说皮条客是一个干瘪老头儿,两人所述相差甚远,不免令我起疑。

“我梳理这一连串毫不相干甚至自相矛盾的疑点,案情便逐渐明朗。奉命寻访珊瑚及皮条客的人说,钩栏妓院根本没有这一名字,珊瑚应该是假冒的妓女,刻意在胡、叶二人之间挑拨是非,引起争端。袁老头儿正好有一个能歌善舞的女儿嫣红,我曾在官邸露台听她唱歌,声音委实优美动听,叶府看门小厮说,那名叫珊瑚的女子声音动听得很。且嫣红见到那枚镶红珊瑚珠子的耳环时,神色异常,承认是自己遗失的,而袁老头儿又说嫣红本名珊红。这一系列巧合终于使真相大白了。近日京城遭灾,钩栏妓院的粉头也不肯轻易外出接客,袁老头儿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向贪花好色的叶魁麟寻衅报仇。袁老头儿于报仇一事上真可谓用心良苦、机关算尽啊!”狄公说着,神情疲惫地笑道,“咱们再喝上一杯茶,就该动身去梅府,参加梅亮的大殓了。”

“若大人允许,”马荣道,“属下这就和乔泰二人去衙门,处理围捕收尸人的事宜。”

狄公道:“你们去吧,只是先通知一下那个在钩栏妓院访查的方先生,让他不必再查寻珊瑚这一女子了,否则,袁氏父女恐怕要不胜其扰了。陶干,你随我去梅府。”

十七

“梅夫人看上去举止端庄娴静,俨然一个寡居的贵妇人,究竟她以前是否出身娼门呢?”陶干谨慎地问道。

狄公并不回答。此时暮色已降临,两人坐在梅府西边露台的栏杆前。从露台上,可以俯瞰梅府的花园,只见曲径通幽,花木扶疏掩映,远处院墙上绿苔点点。院墙外黑漆漆的塔阙剪影,浮现在灰暗、阴沉的天幕上。

露台后的厅堂里传出和尚单调的超度亡灵声。高大的金丝楠木棺材前设一祭桌,祭桌上安放梅亮的黑漆金字牌位,一干和尚围绕在棺木、牌位周围,头戴圆顶僧帽,身披玄色袈裟,手持念珠、木鱼、磬儿、钹儿、铙儿等各色法器,口中念念有词。梅亮的远房侄儿披麻戴孝,侍立在旁,答谢前来吊唁的宾客。宾客大都为受恩于梅亮之人,也零星有一些世家大族、乡宦名流之类。梅夫人端立帷幕之后,杏眼低垂,一副恭谦哀婉的模样,一身缟素越发衬出她身材颀长苗条,容颜俏丽动人。灵堂的椽柱上垂下宽大的白绸旗幡,无非颂扬死者、超度亡灵之用。狄公为显示对梅亮的尊重,亲自拈了一炷香,插在牌位前的青铜香炉内。狄公在灵堂没耽搁多久,便携陶干来到露台上,只因灵堂中香烟缭绕,令他头昏眼沉。虽然园中空气也闷热,但安静的露台总还强似嘈杂的灵堂。

“世事变幻莫测,”狄公感叹道,“十多日前,我还和梅员外坐在露台上喝茶聊天。他说园中的景致都是他亲自布设。他确实多才多艺,你看,那边的秀竹、奇石可谓相得益彰,山石上还有点点绿苔,极有意韵。”狄公抬头望着那片杏树林,雪白的杏花正成片开放,吐露芬芳。狄公手捋长须,叹息道:“杏花正艳,可与这死气沉沉的京城极不相称!陶干,你刚才提到梅夫人,她的确是一个端庄娴静的女子,不知她日后有何打算。我曾建议她离开京城,去山间别墅消闲、躲避一时。”

“听说,她欲移居他乡,已嘱咐远房侄儿为她购买奴婢,现在,正忙于收拾金银细软。”

“梅家资财雄厚,各处都置有房产,梅夫人移居他乡,吃穿用度自不用发愁。”狄公沉思片刻,又道,“我想去看看梅员外意外身亡的地方。我们既已来到梅府,不妨去看看,且梅夫人不久就要离开府第,事不宜迟。此时吊唁的宾客也散得差不多了吧。”突然,狄公抓住陶干的臂膀道:“看!”只见杏树上许多白色的花朵纷纷飘落,撒在露台栏杆上。

狄公指着落花,颇为兴奋道:“看来天气要有变化了。”

陶干眯缝着眼睛,向天空张望,说道:“是啊,大人,天上正聚集起大片乌云。”

“但愿不久即能天降甘霖,解救众生。”狄公心诚地祈愿道,“走,我们现在去找梅府管家,让他带路。”

狄公、陶干二人朝里行至前厅,一些宾客仍三五成群地聚在那儿低声交谈。狄公见管家在门边徘徊,遂令他带自己和陶干去东厢房。

老管家带二人穿过回廊,来到一处极高大的厅堂,厅堂中间有一大理石扶梯通往二楼。二楼有一条走廊,走廊边有精雕细刻的红漆栏杆,几间房间沿走廊一溜儿排开。厅堂的拱顶由两根极粗大的十字形横梁支撑着,横梁上垂下一只大红灯笼,将整个大厅照亮。扶梯的式样古色古香,十分陡窄,而且两边的扶手柱子低矮,才几尺高,但柱子的形状却优雅美观,每隔数尺,便雕出一个含苞欲放的莲花形柱头。楼梯两边的粉墙上悬挂着锦绣帛画,描摹的是仙界神话。二楼楼梯口有一月洞门,精雕细琢的格子门用白绸帷幔遮掩着,门边立着一张高高的乌木桌,上有青瓷花瓶作为陈设。

老管家指着楼梯底层左边的扶手柱子道:“我们发现老爷时,老爷就摔倒在这里。”

狄公抬头打量白色大理石扶梯,点头道:“这楼梯可真陡啊,我想,梅员外的书房就在上面吧?”

“是的,大人,老爷的书房是二楼最大的一间,正对着楼梯口,月洞门里便是。其他沿走廊的房间都较小,平日用来堆放杂物。”

狄公伸长脖子,饶有兴趣地打量横梁上悬下的大红灯笼,灯笼的大红细纱上写着“富贵”“吉祥”等字样。

“你是怎样点亮这灯笼的?”狄公好奇地问老管家。

“这个不难,大人。每日酉时,我在二楼走廊上,用一根有弯钩的竹竿将灯笼钩过来,取出里面烧残的蜡烛,再换上新的。这蜡烛是寺院里用的,极粗大,可以点过子夜时分呢。”

陶干用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尖尖的柱子顶端,感叹道:“梅员外从这么高而陡的楼梯上摔下来,脑袋撞到任何一级大理石台阶,都性命难保,更不用说撞到这柱子尖端上了。”

狄公点点头,再看月洞门上有一横匾,上书“集雅斋”三字。狄公赞道:“好笔力,好书法。”

“那是先夫亲笔所书。”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梅夫人不知何时来到大厅,卢郎中陪在边上,向狄公施了一礼。

狄公对梅夫人道:“这楼梯太陡了,扶手又矮,一脚没踏稳,连扶手都抓不到。”

“只怕扶手再高一些,也救不了梅员外。”卢郎中发话道,“梅员外摔下楼前,可能头晕病又犯了,或许,他在撞到石柱前就已经咽气了。”

狄公并不理会卢郎中,转身对梅夫人道:“我想上楼去,瞻仰一下梅员外的书房,也聊表敬意,寄托哀思。”

狄公的请求极其婉转、谦恭,但陶干熟知狄公,见狄公眼中闪过一抹光亮,揣测适才必有所见所闻让狄公起了疑心。

“大人请便。”梅夫人道,示意老管家带他们上楼去梅亮的书房。老管家走在最前面,一边上楼,一边叮嘱狄公留意脚下。“事发那晚,我家老爷拿了一支蜡烛照明,蜡烛掉在楼板、楼梯上,弄得一地烛油。”老管家说着,胆怯地看了一眼跟在狄公身后的梅夫人,又道,“前几日老奴身体不适,未能将此处打扫干净……”老管家摇摇头,将两扇房门推开,横梁下的大红灯笼照进来,昏昏暗暗的只见偌大一个房间。左右墙壁从上到下,立着几架古色古香的乌木大画橱,后墙边则安置一张宽大的乌木卧榻,卧榻上铺着厚厚的褥垫,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白绸方枕。卧榻上方悬着大幅“八仙得道”的图轴,因时间放得久了,显得灰暗陈旧。

书房中间的地上,铺着一块厚实的深蓝色地毡,半块地毡被乌木雕刻的书桌压住,书桌后则是一张乌木扶手椅,椅子左边一盏落地纱灯笼,梨形的灯笼用细洁的白纱糊成。桌案上摊开着一本书,因房内光线太暗,无法看清。狄公吩咐老管家点亮白纱灯笼。

老管家唯唯称诺,擦燃随身携带的火石,点亮灯笼。狄公就着烛光一看,不禁对倚门而立的梅夫人、卢郎中感叹道:“梅员外真是以天下为己任啊!发生意外那晚,他还在翻阅一本医书,试图查找治疗鼠疫的良方。”

狄公俯身在书桌上,细细观看每一件文房四宝、古董摆设。他拿起一方椭圆形状、半寸多厚的砚台,一边端详,一边对砚台边缘精雕细刻的葡萄纹图案赞不绝口。狄公用手指摩挲砚台表面,砚台内十分干净,并无墨汁,他又连连赞叹砚台质地坚硬,纹理清晰,真乃一方上品端砚。砚台边有一管簇新的狼毫小楷笔、一方绿玉镇纸,白瓷水盂里盛着磨墨用的清水。狄公看似随意浏览,但陶干深知狄公秉性,从背后细细观察,知道狄公在寻找某样东西,却始终琢磨不出是什么。

狄公站直身子,又在房中扫视一遍,连连称赞道:“房中陈设布置,古朴优雅,不愧为‘集雅斋’啊!”但陶干从狄公的神情、态度中看出,狄公并未找到所需的线索或物证。

于是一干人等从大理石楼梯走下来,站在底层大厅中。梅夫人礼数周全道:“大人,我的远房侄儿正在前厅招待来客,请去前厅随意用一些茶点,我这就告辞回房了。”狄公对梅夫人的言语似充耳未闻,指着底层一处月洞门,问老管家道:“里面是何场所?”

“回禀大人,那是此处最好的客房,一般我家老爷的亲朋至友到来时才使用。最近一段时间,一直空关在那儿。房间虽不大,却极幽静,且进出方便,有一扇门和旁边的小花园相通,花园中又有边门通往大街,暂住此处的客人来去自由。”

“带我去房中看看。”狄公斩钉截铁道。

“房中已多日无人居住,恐不干净,再说府中丫鬟……”梅夫人在一旁阻止道。

狄公并不理会,径自走向月洞门,推开精雕细刻的格子门,反剪袍袖,驻足门槛边,向内细细打量。

只见左边靠墙设一张极大的床,乌木床架几乎碰到屋顶的椽柱,宝蓝色锦缎床幔直垂到灰白的大理石地面。大床两端,分别为乌木衣架和一个梳洗台,台上搁一黄铜脸盆。大床对面,即右边靠墙处,有一张极奢侈、宽大的梳妆台,梳妆台边有一扇小门。狄公径直向梳妆台走去,陶干寸步不离,紧随其后。

梳妆台上的黑漆框架,支起一面镏银镂花铜镜,狄公只粗率一瞥,倒是对梳妆台上的瓷瓶、瓷罐等起了兴趣。他逐一打开这些瓶瓶罐罐,其间无非是女子日常化妆所用的脂、粉、蜜、油之属。梅夫人、卢郎中也跟进屋子,站在大床边,茫然地看着狄公的一举一动。狄公好似旁若无人,将眼神停留在镜子边描画眉毛的器具上。只见一个五寸见方、两寸多厚的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的砚台,砚台边上搁着一支纤巧的眉笔、一个盛水的小银罐。砚台、眉笔显然有人使用过,且未经清洗,眉笔尖端黏结在一处,砚台上残留着厚厚的墨渍。

狄公转身走到床边,掀开宝蓝色床幔,只见床上一条白绸床褥已经揉皱,床角胡乱塞着一个鲜红底子的五彩鸳鸯绣枕,帐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腻的脂粉味。

站在一边的梅夫人似按捺不住,召唤老管家进来。老管家一直站在门外伺候。梅夫人颇有些恼火地吩咐他道:“叫新买的丫鬟立即打扫这间屋子,顺便让屋子透透气。”

老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子,连连称是,又有些惊奇地看着狄公,问道:“大人,这儿有何不妥之处?”狄公放下帐幔之际,愣了一下,随即俯下身子,拎起帐幔的左角,一路审视着帐幔边缘、帐幔下雕刻成狮子脚爪形状的床脚,以及床脚边的大理石地面。狄公站直身子,招呼陶干过去,说道:“你看,地上这块污迹是什么东西?”

陶干蹲下身子,用唾沫沾湿食指,在污迹上擦了擦,随即站起来禀告道:“大人,这是墨汁,沾在大理石上就被吸了进去,轻易不能拭去,需用沙子细细摩擦,方不留痕迹。”

狄公的手依然拽着帐幔边缘,凑上前细细审视宝蓝锦缎,又将帐幔翻转过来,缓缓点着头,递给陶干看。陶干只见帐幔背面赫然有一摊褐色的血迹。

狄公放下帐幔,注视着梅夫人,冷冷道:“夫人,你夫君是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且是被谋杀的。”

闻此言,梅夫人顿时血色全无,一张脸变得惨白,不自觉地转身向卢郎中走近几步,卢郎中站在一旁,便如泥塑木雕一般。

“是,梅员外是被谋杀的,”狄公喃喃重复道,“先被梳妆台上那方厚重的砚台击中头部,倒地时,梅员外的头颅撞到雕成狮爪形状的床脚,顿时脑壳破碎,血流满地。那方砚台曾研磨翠黛,做画眉之用,时隔不久又被当成凶器,所以砚台内墨渍未干,四处飞溅,渗进大理石地面。匆忙之际,凶手只将血迹拭去,却忽略了墨渍。帐幔上也沾了血迹,只因在宝蓝锦缎背面,所以凶手也未加注意。”狄公转身对卢郎中道:“我还记得验尸时,发现梅员外脸上有墨渍,如此就解释得通了。”

梅夫人沉默无语,圆睁杏眼,瞪着狄公,一副惊诧的神情。卢郎中则紧张地说道:“大人,您适才发现的情形,还可能做许多种解释。您一向善于推理,明察秋毫,绝不至于凭借如此细琐的证据,就粗率断言,而怀疑梅夫人吧?”

狄公瞟了他一眼,正颜厉色道:“这些细枝末节只是佐证,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和梅夫人同在梅员外的确切死亡时间上向本官撒了谎。你说梅夫人大约亥时在厅堂楼梯下发现她丈夫的尸体,那么,梅员外不慎跌下楼梯必然在亥时之前。但那时厅堂里灯笼高挂,足以照亮二楼走廊和底层大厅,且听老管家说,灯笼一直点过子时才会熄灭。既然如此,梅员外从书房下楼来,为何还要携带蜡烛呢?”

狄公一番言语,说得梅夫人、卢郎中面面相觑,分辩不得。狄公双臂抱胸道:“梅夫人、卢郎中,你们二人作为谋杀梅亮的疑凶,准备束手就擒吧!陶干,我们备轿回府。”

十八

狄公决定稍事休憩,连夜提审梅氏、卢郎中二人。陶干在官邸中帮狄公换上官袍,又递给他双翅官帽,说道:“大人,那个卢郎中,我向来看他不惯。”

“是啊,此人颇惹人讨厌。”狄公附和道。他戴上官帽,对着架在黑漆帽箱上的铜镜,正襟整冠。

“大人,您去梅亮书房,意在找寻凶器吧?”陶干问道。

“我去梅员外书房,是为了调查他死前是否用过笔墨。你是否还记得,验尸时发现梅员外脸颊上着有墨迹?你当时还推测说,梅员外可能是研墨时不小心将墨汁溅到脸上了。我去书房察看,发现梅员外当晚只是阅读医书,书桌上的笔砚未曾动用,十分干净。我便料定,梅员外脸上的墨迹必然与另一块砚台有关,且此砚台在案发前刚刚被用过,砚台内墨汁淋漓。无独有偶,在楼下的客房里我发现了这方砚台。”狄公说着,双眼望着窗外,郁郁不快道,“看来,天气到此刻还未发生变化。”

“大人,您何时开始怀疑梅员外是被谋害的呢?”陶干好奇地问道。

狄公双手叠在背后,说道:“老管家告诉我,厅堂里的大红灯笼能点过子时,也就是说,过了半夜才会熄灭,我就觉得此事蹊跷。再说,真正的意外事故很少能像这般严丝合缝,环环紧扣的。你想,梅员外所持的蜡烛跌落在二楼楼梯口,他的便鞋横在楼梯中间,扶梯柱子尖端沾有血迹,梅员外的头正好倒在柱子边上,一切都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好像有人刻意安排的一般。再说,你怀疑梅夫人出身娼门,梅员外的年龄又长梅夫人两倍,极容易让人联想到老夫少妻、红杏出墙、谋害亲夫的故事。但我一直未曾这样怀疑,只因梅员外的品行、学问都胜人一筹,我想,他选娶的妻室必然德容兼备,不至于干下卑劣恶毒之事,不料我竟错了。”

“是啊,底楼客房正是姘夫淫妇幽会的绝妙场所。”陶干似有所悟道。

“所以当老管家告诉我,客房有一扇小门与花园及街道相通时,我便执意要去房内察看。不出所料,果然找到了我所需的物证。梅夫人当时亲口说房内很久无人居住,但据我观察,梳妆台上的东西不久前还曾被一女子使用过,脂粉盒的盖子上尚留有指印,描眉的用具也用过,砚台里留有墨渍,且床上凌乱不堪,显然有人睡过。帐幔背面的血迹和地上的墨迹终使真相暴露。我推测半夜或者半夜过后,梅员外来到客房,撞破这对男女的奸情。情急之中,奸夫抓起砚台,猛击梅员外头部,奸妇在旁相帮。随后,两人将尸体拖进大厅,摆放在楼梯口,又伪造了一系列假象。午夜过后,大红灯笼的蜡烛已灭,大厅内一片漆黑,他们便想当然地认为梅员外应手持蜡烛下楼,故而将一支蜡烛丢在二楼楼梯口。”

狄公停顿片刻,瞟了陶干一眼,又道:“凶手为了混淆视听,常常刻意制造假象,不料却弄巧成拙,画蛇添足,反而引起怀疑。这起案件中,楼梯上的蜡烛、便鞋,柱子尖端的血迹,都是凶手精心伪造而成。但是,陶干,正如我们勘查现场时你所说的,梅员外年事已高,从这么高而陡的楼梯上摔下,任何人在楼梯脚下发现他的尸身,见他脑壳碎裂,都会相信那是意外事故,本不必如此画蛇添足。”

狄公缓缓点头,沉吟道:“其实,卢郎中不止一次犯了画蛇添足的错误。为了叶夫人自杀一事,我们曾去叶府勘查,第二次遇见卢郎中,当时我留他叙话,询问他有关梅夫人身世的问题。因为方先生对我说过梅夫人以前确实是青楼女子,我这般询问,无非是为了探探卢郎中与梅夫人之间有无瓜葛。当时我对梅员外坠楼一事已略生疑窦。倘若卢郎中说自己什么也不晓,我对此事不会多加追究。不料,卢郎中口口声声否认梅夫人出身娼门,说那是恶意中伤,还编出一套鬼话,说梅夫人出身世家大族,违背父亲意愿,私自投奔梅亮。由此我便断定,卢郎中深知梅夫人的底细。卢郎中刻意赞美梅夫人,不外乎为了掩饰她的真实出身,因为别人若是得知梅夫人的底细,当然会将她与梅员外之死联系起来。卢郎中对梅夫人的溢美之词反而令我疑窦更深,我开始——”狄公忽然停顿下来,转身看背后的动静。

门被猛地推开,马荣旋风般闯了进来。

“大人,彩蓝姑娘在底楼偏厅等候,她有急事要见大人。”

狄公向马荣瞥了一眼,见他神情激动。

狄公缓缓道:“我确实很想见她一面,但此时我们要即刻提审梅、卢二人,时间紧迫,乔泰怕已在公堂上等候多时了。”

“大人,彩蓝姑娘确实有急事求见。”马荣不依不饶道。

“叫她门外等候,我们即刻动身。”

狄公一路下楼来,马荣、陶干跟在身后。经过底楼偏厅时,马荣又溜了进去。

狄公、陶干在大门口正准备登轿,马荣又急匆匆跑出来,垂头丧气地禀告狄公:“我已让彩蓝等候片刻,她看似有些恼火,始终不肯告诉我有何急事。”

“这小女子也忒任性了。”狄公说道,只顾登轿。三人在官轿中坐定,狄公又问马荣:“马荣,那些收尸人你审讯得如何?”

马荣以手拍额,对自己粗心草率的举止颇为着恼,说道:“大人见谅,属下差一点儿忘记禀告了。我们总共围捕了六十多人,其中只有两人是罪魁祸首。这两人一个曾是盗匪,另一个是叛教的道士,他们打算打着神教的旗号,阴谋叛乱,煽动百姓造反,企图控制老城厢,大肆劫掠,将财物席卷一空,亡命他乡。两个为首谋反的收尸人今晚就地问斩;其他人被训诫一番后,已被遣散,谅他们有一段时日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卢郎中并未介入谋反之事,他和收尸人混迹一处,只为了及时查看鼠疫病人的症状,寻找治疗良方,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半个时辰以前,我已下令将卢郎中拘捕。”狄公对马荣说道,又将自己和陶干在梅府参加大殓时,有关勘查书房、客房的事简略叙述一遍。他叙述完毕,抬头望望天色,犹豫不定地说道:“天上的云彩仍在飘动,空气也比午时更为湿润,不久终会下雨吧?”

一干人等很快行至京兆尹衙门前,按照当朝律令,京城中一切重案、要犯皆在此处听审。衙门前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把守大门,又有一名差役将狄公等引入偏厅稍事休息,已在衙内等候的乔泰此时迎了上来。

乔泰将狄公引至一张方桌边,桌上陈设简单的茶具。狄公一边饮茶解渴,一边听衙中值事禀报提审案犯的规章、程序。约莫夜晚亥时,只听公堂上差役们一声吆喝,狄公带领近侍起座升堂。

公堂上火把通明,两边兵器架上安放刀、枪、剑、戟,面对大门为一高台,高台上安放一长条形公案,案桌上铺就大红猩猩毡桌帷。两队士兵侍立左右,拔剑出鞘,威严无比。公案边设一小桌,桌面摆放笔墨纸砚,两名书吏端坐桌边,以备逐字逐句记录罪犯供词。

乔泰将狄公引上公堂,领至公案边。狄公整整官帽,在公案后高背椅上坐定,马荣、乔泰随侍左右,陶干则坐在公案一头的凳子上。

乔泰传令值事升堂,值事遂跨前一步,站在公案前高声唱道:“大人升堂喽!”

狄公拍一下惊堂木,高声道:“本官奉朝廷之命,于非常之际留守京城,今在此受理京城富商梅亮被杀一案。先将疑犯卢郎中带上堂来。”

值事得令,传唤两名士兵前去提拿卢郎中上堂,两名士兵随即消失在公堂左侧的拱门里。

狄公趁此间隙,翻看案上卷宗,卷宗虽未填写,但每页已登记做号,盖上京兆府尹大印。若在平时,京城中命案、大案要等审理完毕,才能盖印、画押,并需送呈皇上御批;如今多事之秋,一切也就简免了。

不久,两名士兵将卢郎中押上堂来,卢郎中双膝跪地,狄公问道:“卢郎中,本官问你,你两次在本官面前作伪,混淆视听,你可知罪?其一,你说梅亮死于晚上亥时;其二,你说梅夫人出身名门望族。如此一派胡言乱语,你心中有何诡计?现本官怀疑你与梅亮之死有关,你还不速速招来?!”

卢郎中抬起头来,脸色煞白,声音倒还镇静,辩白道:“小人不该在大人面前胡言乱语,但谋杀梅亮一事,小的断然不知。小的愚笨,不该听信梅夫人的花言巧语。我虽风闻她曾为妓女,但是君子以隐恶扬善为美德,小的以为她和梅员外琴瑟好和,故不愿坏人名声,再说——”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打断他道:“卢郎中,你说话须有条理。你曾亲口告诉本官,事发当晚,梅员外留你共享晚膳,梅夫人陪侍在侧,那以后又待怎样?你还不从实招来?!”

“小的用毕晚膳,即向梅员外告辞,再去梅府老管家卧房中转了一转,照料他服下一帖药剂,因他那几日偶感风寒,小的料无大碍,便回家去了。”

“那你以前所说,听到梅夫人在东厢房尖叫一声,你随即赶去,都是一派胡言喽?!”

“这个……小的知罪。其实,小的再次去梅府已是第二日清晨。小的欲出诊探望一位病人,心中又惦记着梅府老管家的病势,只因他是留在梅家的唯二个用人,所以,小的便顺路去了梅府。梅夫人亲自前来开门,她说老管家病势已轻,中午总该能起床干活儿了。梅夫人神情不安,将小的拉至一处厢房,告诉小的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故。

“她说那晚用毕晚膳,将丈夫送至书房,她就歇宿在书房楼下的客房中,那儿离书房近一些,可以随时起身照料梅员外。才过午夜不久,她被惊醒,发现梅员外来到房中。梅员外对她说,在书房中无法入睡,且感到极不舒服。梅夫人正待为他倒一杯热茶,梅员外突然双手握住脖颈,气喘吁吁起来,随即便倒在地上,着地时脑袋正好撞到床脚。梅夫人束手无策,俯身察看时,发现梅员外鼻息全无,已然故世了。”

卢郎中停顿片刻,看了狄公一眼,又急忙道:“大人,当时小的信以为真,且因小的知道梅员外连日操劳,常感心力衰竭。接着,梅夫人又说,她生怕亲朋好友知道真相后会说三道四,因为她和梅员外从不在客房歇宿。她担心梅家有些亲戚心怀叵测,故意造谣生事,说她与其他男子有私情,在客房中幽会,不料被梅员外撞破,梅员外因此受害。小的当时还劝慰梅夫人不必多虑那些无中生有之事,还叫梅夫人领小的去察看尸首,她说她已将尸首拖至厅堂楼梯底下。她一再央求小的,如若仵作询问,小的就说昨晚和梅员外共进晚餐后不久,梅员外不慎坠楼,她发现后就来找小的帮忙。小的还在那儿犹豫不决,但是她……她实在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妇人,将小的一把推出门外,让小的快去请仵作,还说如果时间耽搁太久,仵作会起疑心。”

尽管公堂高大、宽敞,但屋里的空气仍显憋闷,卢郎中用袖子抹抹汗湿的脸,继续道:“大人,如今小人痛悔不已,不该听信梅氏的花言巧语,以至于不知不觉中隐匿了案情,做了伪证。小的难辞其咎,只能实言相告,望大人从轻发落。当日早上,小的找到仵作,假意对他说,我前一晚曾去衙门找过他。其实小的心里自然明白,仵作不可能在衙门里,最近一段日子,他整晚都在火场,监督焚烧疫殁百姓的尸体。小的陪同仵作及其助手来到梅府,一看到大厅中的情景,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梅员外颅骨粉碎,显然被一粗重的钝器所伤,头撞到床脚绝不至于如此严重。况且,梅员外坠楼身亡的现场伪装得如此巧妙,小的当时就疑心梅夫人另有同谋。他们还在扶手柱子尖端涂抹上血迹。仵作一路勘查时,小的真是又惊又怕。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梅夫人担心亲戚的闲言碎语,说她和姘夫合谋杀死梅员外,竟然确有其事,而我已不知不觉陷入窘境,替梅氏扯了谎,掩盖了凶杀真相。小的当时就应该揭发梅氏的罪行,告诉仵作,我被梅氏蒙骗了,但是……”卢郎中突然沉默不语。

“那你当时为何没有这样做呢?”狄公平和地问道。

卢郎中犹疑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又断断续续说道:“大人,是这样的,仵作来梅府勘查之时,梅夫人……梅夫人将小的拖入一间厢房,跪在地上,恳求我救她一命。那晚她确实和一男子在客房幽会,被梅员外撞破。那男子情急之中,想把梅员外打晕,然后夺路而逃,但不料出手过重,将梅员外打死了。他们商量了很久,才想出这样一条计谋。梅氏还一再向我担保,此事只有她和我知晓,且经过精心安排,对于梅员外是出于意外跌下陡窄的楼梯而身亡,无人会怀疑……”

“那姘夫是谁?”狄公出其不意问道。

“她自然不会告诉我,我——”突然他跳了起来,用手猛拍额头,叫道,“啊呀!我真是愚蠢透顶,那梅氏自然一口咬定姘夫是我!大人,那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卢郎中说着,双膝跪地,叫嚷道,“大人,小的求您千万别相信那妇人的胡言乱语!她淫荡不堪、诡计多端!她——”

狄公举起手,冷冷道:“卢郎中,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但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书吏,将卢郎中的供词宣读一遍。”

书吏遂拉长调子,将所记录的供词念了一遍,其间稍有出入处,略加修正后,公堂值事将供词、卷宗拿至卢郎中面前,让他画押、按手印。卢郎中还欲申辩什么,狄公一挥手,两名士兵架起卢郎中的胳膊,将他拽出公堂。

“这浑蛋!”乔泰轻声对马荣道,“竟然将罪责全都推卸到梅氏头上,企图逃脱刑责。”

狄公又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将罪妇梅氏带上堂来。”

两名士兵又下堂而去,旋即带回一名身穿黑衣的老妪,此妇人专司看守女牢之职。

她向狄公禀告道:“大人,梅氏监禁狱中,身染疾病,呕吐多次,且高烧不退。我劝她延医抓药,推迟上堂受审。她却也奇怪,不听老妇人劝告,听到大人传唤,便坚持上堂受审。大人,您看如何处置?”

狄公沉默片刻,略显烦恼地捋捋胡须,说道:“上堂受审无需多少工夫,稍后,即让仵作去女牢替她诊断。”

狄公见梅氏身穿白色孝服,摇摇晃晃步入公堂,身形益发消瘦、憔悴,不禁暗暗担忧。女狱卒欲上前搀扶她一把,却被她断然推开。梅氏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公案前,狄公见状,说道:“也罢,本官允许你站起身来说话——”

“是我谋害了夫君,”梅氏并不等狄公说完,声音奇怪而沙哑地说道。只见她一双杏眼依然熠熠闪亮,盯着狄公看了一会儿,继续道:“我杀了他,我受不了这个老男人整天在我边上晃来晃去,死死盯着我。我当初嫁给他,也只是为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猛然抬起头,一双蓝宝石耳坠在火把的映照下蓦然一亮。她将目光投向狄公头部上方,却似什么也没有看见,时断时续道:“我委身于他,只不过想活得安逸一些,把以前不曾得到的东西都补偿回来。我十五岁时就被卖入老城厢的花满楼妓院,被他们又打又骂,忍受不堪的折磨,身上鞭痕累累,却还要强颜欢笑……”

梅氏说着不禁双手掩面,似不堪回首旧时的惨状。

她停顿了一会儿,声音似又恢复先前的悦耳,说道:“总算,我遇到一个可心的男子,过了一段神仙眷属般的美妙时光。然而好景不长,那男子家道中落,无法满足我的需求,除了柔情蜜意外,我还需要别的东西。所以我嫁给梅亮,他有的是钱,足供我挥霍。我什么也不缺,唯独失却了情意。我看上了一些年轻后生,但他们大都愚蠢得紧,不解风情,徒然令我烦恼。另外还有一些不仅好色,而且贪财,竟然看中梅家的财产,屡屡伸手向我要钱。我相公发现了这些丑事,非但不责骂我,反而怜悯、同情我。他以为他是谁?!这种怜悯比用鞭子抽我还可恶,还可恨!我终于杀了他,解了心头之恨,却又不得不求助于猪狗不如的卢郎中,而他竟乘机要挟我,逼我同意种种卑鄙的要求……我总想得到更多的东西,但是得到的更多,失去的也更多。直到今日我才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却为时已晚了。”

梅氏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形颤抖。

“如今我又病又倦,”梅氏咕哝道,“又病……又倦……”

她摇晃了几下,凄楚地看了狄公一眼,便颓然倒地。

女狱卒见状,飞快跑过去,蹲在她身边,替她解开前襟。突然,那老妪跳了起来,往后猛退几步,一手以袖掩嘴,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梅氏,只见梅氏的头颈、前胸布满青紫斑点,显然是染上鼠疫后的症状。值事也连忙退后几步,梅氏因痛苦而在地上翻滚,四肢抽搐一阵,便静静地仰面朝天,躺在青石地板上。

狄公不禁站起来,俯身公案,端详那死去的梅氏,见她原本俏丽动人的脸蛋儿已扭曲变形。狄公叹了一口气,坐回扶手椅上,命值事传令士兵处置,两名士兵应声跑出公堂。

整个公堂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闷雷声,但公堂上似乎无人注意到。

两名士兵带回一张篾席,他们的口鼻皆用头巾掩住,然后将篾席铺盖在梅氏的尸身上。值事又向狄公禀告道:“士兵已去传唤收尸人,收尸人不久便到。”

狄公点点头,声音疲惫地道:“带胡鹏上堂听审。”

十九

一个墩矮、结实的身影出现在公堂左侧的拱门里,来者正是胡鹏,由两名士兵押解。他头戴兜帽,身穿棕色窄袖紧身长袍,腰束革带,一身骑射装束,分明被拘捕时正准备外出狩猎。囚在狱中,他一直猎装打扮,并未换上囚服。

他站在门口,神情阴郁地扫视公堂,直待士兵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他才步履沉重、蹒跚地步上公堂。无意之中,他瞥了一眼公堂上的篾席,以及篾席下所盖之物。

值事迅速向胡鹏道:“跪在那一边。”他用宝剑指着平台另一角,让胡鹏避开梅氏的尸首,以防胡鹏染上鼠疫。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道:“大胆胡鹏,你被控谋杀梅亮,在梅府客房中,用一方厚重的砚台猛击梅亮头部,以致他当场身亡。你还不从实招来?!”

马荣、乔泰二人听狄公这番话语,顿感莫名其妙,面面相觑。陶干亦在凳子上坐直身子,疑惑地盯着狄公。

胡鹏抬起硕大的头颅,神情木然道:“那女人到底还是招供了,出卖了我。”狄公身子微微前倾,平和地道:“不,她并未出卖你,是你不打自招,就在那晚,本官深夜造访柳园之际。”

胡鹏双眼死死盯着狄公,正欲开口诉说,狄公打断他道:“你曾向本官讲述‘柳园图’的实情。那时,你的神情何等激烈,好似诉说你亲身经历之事,而绝非诉说一百多年前你先祖的故事。那个故事固然哀婉动人,但经过几代口耳相传,反复述说,又怎能如此令你愤愤不平呢?当时本官就猜想,你可能有相似的经历,曾不惜重金赎买过一青楼女子,甚至为她耗尽最后一点儿家财,但她仍背信弃义,另寻有钱有势的恩主,使你为此痛心疾首。”

狄公顿了一顿,胡鹏倒也不说什么了,浓眉下一双眼睛怔怔地、若有所思地盯着狄公。

狄公又道:“这只是其一。其二,当本官告知你叶魁麟被人谋害,你立刻关心他的眼睛。近来,街头巷尾一直在传唱一首歌谣,说你们梅、叶、胡三个世家大族面临绝境,并且讲到三种死状,‘一则失其床,再则失其眸,三则失其头’。但这歌谣中并未说明谁是因何而死。叶魁麟被凶手猛然击中左半边脸,凶手行事仓促,未必有时间验证是否伤了叶魁麟的眼睛,一切只是巧合罢了。但是,令本官感到奇怪的是,你一听说叶魁麟的死讯,便关心起他的眼睛,并说你或许将被割去首级。言下之意,你肯定梅员外是‘失其床’而死的了。然而,据我们所知,梅员外是坠楼身亡的。你言之凿凿的模样,倒叫人摸不着头脑了。只是当时本官无法做出判断,只得将疑问埋在心里。”

狄公重又靠在椅背上,用手捋捋嘴唇两边的胡须,不紧不慢道:“此后,本官还得到一项确凿消息,说梅夫人曾是老城厢花满楼的一名风尘女子,后被一个不知名的男子赎走,但不久,梅夫人即委身于富商梅亮。这事和你所说的先祖的柳园图故事倒有几分相似。再说,这柳园图又让本官联想起一件颇费猜疑的小事。梅夫人曾来官邸拜访,本官请她用茶点,将装有糕点的瓷盘递给她,瓷盘上正巧绘有柳园图,不料她却吃了一惊,竟向后退缩。无独有偶,一个玩皮影戏的老头儿告诉本官,老城厢花满楼有一名唤宝石蓝的妓女,多年前神秘失踪,岂非同你先祖所赎的女子同名同姓?再则,梅夫人对蓝宝石显然十分喜好,日常佩戴的饰物多镶嵌蓝宝石。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啊?!其实,你就是当年赎买宝石蓝的神秘男子,但宝石蓝嫁给梅亮,成为高贵的梅夫人,又与你藕断丝连,合谋杀死亲夫,伪造坠楼身亡的假象。最初,我还不曾怀疑你,只因我手中没有梅亮被谋害的确凿证据。再则,以梅员外的学识、人品,竟然娶妻不贤不淑、不贞不洁至此,真令我难以置信。你可知道,本官起初拘捕你,是因你涉嫌犯下另一罪行?”

胡鹏正欲启齿,狄公举手制止道:“不,你只需听着,本官自会替你说出一切,今晚令真相大白。梅员外死得极惨,凶手用厚实的砚台击碎他的头颅,还极其残忍地殴打他,踢他。验尸时,发现他周身瘀痕,还以为是他滚下楼梯所致。在柳园中,你将梅员外的死和‘失其床’联系在一起,你的意思无非是指他妻子与你通奸,他的婚床被你侵占;更何况古语说‘奸近杀’,梅亮因撞破你们的奸情,而惨遭毒手。既然梅亮‘失其床’而死,而叶魁麟之死又恰好失一目,按那歌谣唱来,你必死于‘失其头’。你因谋害梅亮,必定难逃法网,终将被处极刑,在断头台上丢掉脑袋。

“还有,正因为是你先将梅氏赎出妓院,所以梅亮对这位续弦的身世更是缄口不言,讳莫如深。这是世家大族之间的权势、情欲之争,关系到各自的颜面,而世家大族也就在这种内耗中加速衰败和灭亡。”

狄公停顿片刻,胡鹏绷紧了脸,一言不发。

“胡鹏,本官亲口向你叙述这些,只是为了让你明白,一切都是本官推断得出,并非梅氏招供。片刻之前,梅氏站在公堂上,只字未提到你,只一口咬定是她谋杀亲夫,因为她对梅亮已深恶痛绝。”

胡鹏听说,上前几步,抓住公案一端,粗声问道:“她现在何处?”

“她已经死了。”狄公阴郁道,“她招供后便倒地身亡,死于时疫。”

狄公说着,用手指了指公堂一角的篾席。

胡鹏猛然转身,瞪着篾席,浓眉紧锁,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听远处又传来一阵低沉的闷雷声。

突然,胡鹏吼了一声,如同笼中困兽,步履踉跄地朝篾席扑去。值事冲上前去将他拦住,却被狄公摇头制止了。

胡鹏掀起篾席一角,只见梅氏一双玉臂露在孝服外面。胡鹏握住她苍白、纤细的手掌,轻轻地抚摸,又小心翼翼地褪下她无名指上戴着的蓝宝石戒指,轻轻一吻,然后戴在自己的小手指上。胡鹏替她整整衣袖,掩盖住赤裸的手臂,站起身走回公案前。

他抬头看着狄公,用一种单调、干涩的声音请求道:“大人,上断头台时,请依允我戴着这枚戒指,这是我将她赎出妓院时赠予她的。”胡鹏见狄公点头表示同意,遂又低下头,盯着蓝宝石戒指,好似喃喃自语道:“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一个瘦弱胆小的丫头。她也叫宝石蓝,和先祖的宠姬名字相同。我对她说,这不只是巧合,这是天意。上苍对先祖不公,便将她这般可爱的女子送到我身边来,对我家加以补偿。”

胡鹏摇摇头又道:“她为什么要变心呢?我们毕竟两情欢娱了几载。是不是她总不能忘怀是我将她赎出妓院?我不知道。她离开我时,曾对我说了这寥寥数语:‘梅亮比你有钱得多,除了柔情蜜意,我还要很多东西——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使不尽的金银财宝,还有成群的奴婢供我驱使……’那都是她说的啊!”

胡鹏转动小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继续说道:“梅亮让她过上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生活,但她并不快乐。传闻她闹出了许多风流韵事,只因她内心空虚寂寞。有一天,她派人来找我,说她始终无法忘怀我这个最初将她赎出妓院的人。这是否是她内心真实所想,我无从得知,但我在她离我而去之后,再次精神大振。不久,鼠疫在京城大肆传播,我劝她赶快离开,但她不肯。她说梅亮整天忙于放粮赈灾,家中奴仆又大都被遣散,正好方便我们幽会。但是几天前,她又说:‘这是一座死亡、衰败之城,想尽快离开这儿,走得越远越好。’我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出奔,她却倦怠地说尽管她心中仍然有我,却又不愿见到我,一见到我,就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去——她竭力要忘记的过去。”

胡鹏又陷入一阵沉默,狄公一直静静地坐在扶手椅中聆听,此刻狄公又问道:“那晚情况究竟如何?”

胡鹏抬起头,似从悠远的回忆中苏醒,说道:“你说那晚吗?她约我子时在客房幽会,就如往常一样。她说那时梅亮早已安歇了。我们并未放下床帐,只在梳妆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忽然,房门打开,梅亮身着便服,一头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径直跨入房内。梅氏大叫:‘杀死他,我再也不要看到他!’我翻身起床,只见梅亮摇头说道:‘你不用杀我,带她远走高飞吧。是你买了她,她本该属于你。’梅氏跳起来,开始辱骂他。他摆摆手,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不快活,你跟胡鹏走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许你能因此找回你期盼的东西。’梅亮摇晃着脑袋,继续假仁假义道,‘我真可怜你啊!’这话刺痛了我,他梅亮凭什么可怜、宽恕她?只有我才有权力说这句话。我一时激愤,抓起梳妆台上的砚台向他砸去,他应声倒地。我委实难解心头之恨,又狠狠地朝他干瘦如柴的身子踢去,直到她用双臂抱住我,叫我停下来。”

胡鹏用手抹了一把汗湿的脸,继续说道:“我们两人坐在床沿儿,默默无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最后,她说:‘我俩一起走吧,我们把尸身拖到厅堂楼梯下,假装他失足摔下。过几天,咱俩离开这鬼地方,双宿双飞。’我依计行事,做了一番手脚后,便从花园的小门离开梅府。”

正说话间,四个头戴黑兜帽、身披黑袍的收尸人走上公堂,他们动作熟练地用篾席将梅氏的尸体卷起,再裹上一块尸布。胡鹏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公堂。

狄公对两名书吏做了一个手势,他们遂拉长调子,将胡鹏的供词宣读一遍。将读完时,忽然一道闪电照亮窗棂,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公堂上空响起,随即,粗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糊窗的油纸上。

狄公在扶手椅上转过身子,欣喜地对乔泰等近侍说道:“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此刻,值事取过供词,铺在胡鹏面前,让他签押画供。狄公站起身子,整整衣衫,抖抖袍袖,说道:“胡鹏,本官本当指控你另一项罪名,但你谋害梅亮,此罪更重。梅亮于京城多事之际,赈灾放粮,安抚百姓,你却极其残忍地将他杀害,此罪名足以判你极刑,且立赴刑场,刻不容缓。”

狄公再次坐下,提起朱笔,在胡鹏名字上一勾,并填写卷宗,盖上留京特使大印,转身递与乔泰,令他和马荣将凶犯胡鹏押赴刑场,陶干执令监斩,详情上报。说着,狄公一拍惊堂木。

两名士兵走近胡鹏,但他浑然不觉,只顾怔怔地盯着小拇指上的蓝宝石戒指,不停地转动它。硕大的蓝宝石发出幽幽的光泽,好似妇人幽怨的眼眸,诉说着绵绵恨事。一名士兵拍拍胡鹏的肩膀,胡鹏转过身子,顺从地跟他们走出公堂,其佝偻的背脊,再无往日的威武勇猛。

狄公又道:“明日清晨再次升堂,提审、判决卢郎中。他做伪证,掩盖凶杀真相,且所作所为违背医德,依照律令,当判处长期监禁。退堂。”

惊堂木一声响,狄公反剪袍袖,踱下公堂,一干差役人等肃立在侧,齐声吆喝:“大人退堂喽!”

二十

雨越下越大,几名士兵等候在京兆府尹衙门外,已在狄公坐舆上临时加盖了一个油毡顶篷。狄公下堂而来,令众人起轿回府。他斜倚在靠枕上,右手伸出轿外,感觉雨点打在手上的丝丝凉意。

狄公坐在轿中,只觉一下子精疲力竭。他想提起精神,回想一下审案经过,却怎么也离不清纷乱的思绪,只依稀记得火把照耀下的公堂,模模糊糊的,倒像梦中所见所闻一般。他的脑袋嗡嗡作响,里面似有千头万绪乱成一团,又好似在轿中坐了几天几夜,一直被手下的兵士抬着,在泥泞的街道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一般。他感到空落落的胃里一阵抽搐,遂抬起手,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眩晕的感觉才稍微好转,但仍止不住感到一阵阵虚脱、乏力。狄公自问,这是连日身心疲惫、精神紧张所致,抑或是自己真正上了年纪?

狄公郁闷地胡思乱想,懒散地打量着潮湿而空荡的街道。街边零零星星有几户人家点起蜡烛,从黑乎乎的门缝、窗洞里透出几丝光亮。不久,朝廷即将迁回京城,文武百官亦随同返京,空寂的都城又将热闹、繁华起来。但此时的狄公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郁闷的感觉。

一声响亮的叫卖声突兀地从街上传来,倒让狄公精神一振。官轿前面,又传来木头棒子咔嗒咔嗒的拍击声。借着官轿前灯笼所发出的摇曳光亮,狄公看见一张被雨淋湿、布满皱纹的老汉的脸。老汉手提一个竹篮,篮子里堆满挡雨用的油纸,褴褛的衣袖中露出一双干瘪、枯瘦的手臂。

“老头儿,走开,别挡道!”抬轿子的士兵对他大声吆喝道。

“停轿!”狄公命令士兵。“老汉,买张油纸。”他对老头儿说道,这是近一月以来,狄公在街上看到的第一个叫卖的小贩。

“大人,五个铜子一张,您买两张,就四个铜子一张。”那老汉抬起头,两簇灰白眉毛下,一双眼珠闪闪烁烁地打量着狄公,“大人,我的油纸是全京城最好的,能挡雨,也能遮挡日头。拿两张吧,大人,往后这价钱看涨呢!”

狄公从他篮子里拿了一张油纸,又从袍袖中摸出一锭散银递给老头儿,向他道:“但愿你生意兴隆。”

老汉一把接过银子,紧紧攥在手心,一溜烟地在湿淋淋的鹅卵石地面上跑开了。他担心这位阔老爷反悔,跑了好一段距离,才又停了下来。街上再次响起咔嗒咔嗒的梆子声。

狄公微笑着,将油纸盖在因露出轿外而微微打湿的皂靴上。想到自己近一个月来留守京城,和庶民百姓同甘共苦。这些日子以来,百姓困守茅屋简棚,饥一顿,饱一顿,还时时担心鼠疫、歹徒的侵扰。如今,天降甘霖,形势已趋好转,他们便又走上街头,为求生存而四处奔走,自有一股百折不挠的劲头,令狄公自愧不如,便将适才的疲劳、困顿一扫而光。

回到官邸,一路拾阶而上,衙中士兵、差役见到他皆纷纷道贺,一来因为破获一起要案;再则,因为久旱逢甘霖,解救京师之急。

狄公一鼓作气登上顶层露台,倚栏而望,朦朦胧胧的雨幕中,远近高低次第亮起灯火,整座京城似从昏睡中苏醒过来。龙王庙方向传来洪亮的钟声,是城中百姓在向龙王谢恩。

狄公步入厅堂,脱下沉重的官帽、袍服,身穿轻便的内衣,头戴一顶方巾,坐在书案边,磨得墨浓,舔得笔饱,给避居山中的妻儿写信。

信中写道:“前些时日,因公事繁忙,疏于联系,如今,天降甘霖,不久,可望将城中瘴疠之气一扫而尽。汝等即收拾行囊,返回京城,合家团聚,重享天伦之乐。我在京城一切安好,府中公事托付、依赖陶干、乔泰、马荣等,几起案情都已有眉目。”

狄公在家书末尾署上姓名,靠在扶手椅上,想起贤妻、幼子的音容笑貌,不免又在信末絮叨几句。他侧耳倾听窗外的雨声,欲觅几行诗句赞叹一番,诗句未成,已因连日劳累而进入梦乡。

时隔不久,狄公即被陶干、乔泰、马荣三人的脚步声吵醒。三人处决完胡鹏,即疲惫不堪、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府中,陶干立即将卷宗送呈狄公。狄公示意他们先坐下,随即打开卷宗,仔细看将下来,只见陶干用工整、秀气的蝇头小楷,将行刑前后经过详尽写来。卷宗里写道,当刽子手拉开胡鹏衣领之际,胡鹏依然望着身边焚烧疫殁之人尸体的柴垛,喃喃自语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今晚我也算遂了心愿了。”其痴情如此,亦令人感叹。

陶干从袖管中取出一枚蓝宝石戒指,说道:“这件饰物是从胡鹏手指上取下的。既然胡鹏已将它赠给梅氏,我想,是否依然归还到梅氏家产中?”

“好吧。”狄公同意道,又嘱咐陶干沏一壶酽酽的热茶,为三人祛寒提神。

陶干自顾自在茶桌边忙活,乔泰推了推头盔,对狄公说道:“大人,我将胡鹏押赴刑场之际,问他为何杀死叶魁麟,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叶魁麟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胡鹏此言是否要记录在案,作为叶魁麟被杀一案的了断?”

狄公摇摇头,气定神闲道:“不,胡鹏并未认罪,事实上,杀死叶魁麟的另有其人。”望着三人惊愕的面孔,狄公缓缓说道:“那晚,胡鹏并不知道珊瑚去了叶府,并且珊瑚曾说,廊房的湘妃竹帘都是垂下的,所以,胡鹏哪怕凑巧向运河这边的叶府廊房张望,也未必能看到什么。你们想,难道那晚胡鹏正好游过运河,伏在廊房窗台上,刺探叶魁麟的举动,又恰巧看见叶魁麟对珊瑚动粗吗?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再则,尽管胡鹏体格强健,擅长狩猎,但是他天生五短身材,而叶魁麟又比常人要高,从叶魁麟的伤势可以看出,凶手是从上方将凶器投掷下来,其身材要比叶魁麟高,或者,至少和叶魁麟相差无几。”

“但是,珊瑚曾亲口说,她看见胡鹏站在竹帘背后。”陶干分辩道。

“那只是珊瑚心中所想,”狄公说道,“叶魁麟让她站在卧榻上,她自然就想到对岸的胡鹏。但是,那晚情形不同,叶魁麟让珊瑚站在卧榻上,只是为了羞辱她,看她尴尬的样子,并非为了戏弄胡鹏,否则,就不会只在屋内点着一支蜡烛,并且放下竹帘。珊瑚因为恐惧、紧张至极,只模糊看到一个偌大的黑影,自然便以为那是胡鹏了。”

“那究竟是谁杀死叶魁麟的呢?”马荣忍不住问道。

狄公敏锐地瞥了他一眼,说道:“今日午后,我听了珊瑚——也就是嫣红姑娘的陈述,心中便产生一些念头,却一直无法证实。不料,就在今晚,一些事情证实了我的想法,案情正如我所料,怎不叫我欣喜啊!”狄公接过陶干递给他的热茶,呷了一口,因太烫便搁在一旁。

他向窗外望去,感叹道:“雨势渐大,已然倾盆,真是好雨啊!”他拍拍手掌,一名士兵应声而入,狄公让他传令城西的守卫将士,关上运河闸门,以防运河水势过猛。

狄公又带回话题,继续慢条斯理道:“记得嫣红姑娘曾说,事发当天中午,她和姐姐彩蓝两人在市场转悠,正好碰上叶魁麟。叶魁麟将嫣红姑娘拉到一边叙话。据我猜测,彩蓝姑娘为人机警,且江湖经验丰富,当时应已看出不妥之处。嫣红姑娘以为在姐姐面前可以搪塞过去,但嫣红毕竟年轻、幼稚,哪里骗得过彩蓝的眼睛。彩蓝姑娘必定当时已起疑心,处处留意妹妹的一举一动。那晚,嫣红离家外出,彩蓝便偷偷跟在她身后,一同到了叶府门外。

“彩蓝见叶魁麟打开一扇小门,将嫣红让了进去,随即紧闭门户,她倒一急,怎样进得了壁垒森严的叶府呢?她毕竟头脑灵活,随机应变。她看清廊房临河而建,便攀下河岸,穿过灌木丛,沿着一边河堤游至叶府廊房下。下河泅泳之前,彩蓝在河边脱去外衣、鞋袜,为了预防不测,也取出一枚铁丸,包在绢帕之中,塞进发髻,再用绢帕四角将发髻紧紧裹扎住,这样,既携带了防身器械,又不至于将头发打湿。”

狄公啜了一口香茗,迅捷地瞥了马荣一眼,继续说道:“彩蓝姑娘武艺精湛,又是玩杂耍的,身材修长,动作灵敏,沿廊房下面的柱子攀上窗台,自非难事。她攀上窗台后,透过湘妃竹帘向内张望,正好看到叶魁麟在鞭笞嫣红,还咆哮说,以前他就是这样抽死她们母亲的。彩蓝自然怒不可遏,情急之中,扯散发髻,将包裹铁丸的绢帕攥在手中,一把掀起竹帘,踏入廊房。

“叶魁麟听到响动,转过身来,大吃一惊。只见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湿淋淋的女子站在窗前,好似来自阴曹地府的索命女鬼。叶魁麟定了定神,才看清来者并非别人,而是嫣红的姐姐。他亦知彩蓝武艺高强,不比柔顺、手无缚鸡之力的嫣红。叶魁麟虽为人暴虐、残忍,但实际上是个懦夫,见到武艺高强的对手,早已腿脚发软,手中的鞭子也滑落在地,大声喊起救命。所以,陶干,你还记得吧,我们验尸时发现,叶魁麟的嘴巴是大张的。彩蓝姑娘在盛怒之下,将绢帕、铁丸一同甩出,直向叶魁麟脸上打去,其冲击力之大,将叶魁麟向后击倒在扶手椅上。”

狄公停顿片刻,又看了看窗外的瓢泼大雨,继续说道:“这些情形虽然只是揣测之词,但是,我相信确有其事。我猜,彩蓝姑娘杀了叶魁麟之后,愤恨已消,心中不免恐慌起来。旁人如若看到廊房中的情形,只会以为她谋害了叶魁麟,又有谁会相信他正欲对嫣红下毒手,而她是为了保护妹妹,并且替惨死的母亲报仇雪恨呢?!她见到绢帕上沾染的血迹,遂手忙脚乱起来,便捡起铁丸,抛进运河,匆忙之中却将绢帕遗失在地上。她又翻出窗台,沿石柱滑下,游回岸边,穿戴起来,直奔五福酒店而去。马荣,就是那晚,你在酒店中遇到了彩蓝姑娘。”

“哦,现在我明白了,为何她见到父亲却不理不睬,形同陌路。”马荣揣测道,“她一定在心中怨恨父亲向她隐瞒母亲惨死的真相,却将实情对妹妹嫣红和盘托出。”

狄公点头称是,说道:“所以,那晚在叶府的所作所为,彩蓝对她父亲也缄口不言。事后,她找不到自己的绢帕,想起极有可能失落在廊房中,她更担心自己或妹妹嫣红都在那儿留下其他蛛丝马迹,因此可能被当作罪证。我们勘查时,确实发现了彩蓝的绢帕、嫣红的一枚耳环以及耳环上的红珊瑚珠子。但是,彩蓝不知道,叶府老丫鬟丹桂曾到过廊房,发现了窗台上的湿脚印,便疑心胡鹏是杀人凶手。她因为与胡鹏有私,便将窗台擦拭干净。彩蓝哪里知道这些,她决心再冒一次险,从运河游至叶府廊房。那时,我已下令将运河水闸打开,让支流中的活水流进运河,顿时运河水量猛然大增,不再是凝滞不动的死水。彩蓝姑娘对此浑然不知,所以,第二次在运河中差一点儿遇险。”

狄公瞥了马荣一眼,又道:“马荣,你从小生于水乡泽国,自然熟知水性。如果河中有一弯道,弯道外侧的水流必然比弯道内侧的湍急。我曾站在新月桥上俯视河面,观察到外侧水面的碎木片比内侧的移动得要快。运河自新月桥顺流而下,于叶府下正好转了一个弯,而廊房处在弯道内侧,叶府所筑的深墙、堤岸阻挡了水势,因此弯道外侧的水流越发湍急。所以那晚,彩蓝姑娘根本就无法游到叶府廊房。她被急流冲到对岸胡鹏的柳园露台下,又被水草缠住,动弹不得。幸好马荣及时赶到,将她搭救上岸。马荣,你询问她怎会掉入水中一事,她自然要编一个谎。你当时是否提到了胡鹏?”

马荣挠挠自己的下巴,懊恼道:“我自作聪明,还以为是胡鹏干的好事——将她推下露台。”

“是啊,急切之间,正好替她找到借口,解了围。今日,我听了嫣红的陈述,以上念头就在我脑际形成,但苦于无法证实。所以,我故意对袁老头儿说,我已经拘捕胡鹏,其罪名为企图强奸彩蓝,不日将被斩首处决,并让袁老头儿将此话传给彩蓝。彩蓝为人坦荡,若是知道这些,必然会跑来向我澄清事实,绝不会因为自己的胡编乱造,而让胡鹏蒙受不白之冤。果然,今晚早些时候,我们提审梅氏、卢郎中之前,彩蓝闯进官邸,急于见我。另外,我还有一些佐证。那晚,胡鹏确实有所等候,但从他和梅氏的奸情看来,他正期待梅氏的消息,而绝非彩蓝。我和陶干在叶府廊房拾得的白绸绢帕,其四角湿漉漉,中间干燥,我便推测凶手潜水渡河时,用绢帕扎住发髻,这显然是女子的行径。还有,马荣,你曾告诉我,彩蓝在五福酒店击退四个无赖时,身边只带一枚铁丸。”

“正是,正是,当时彩蓝的头发还湿漉漉的,”马荣连声附和道,“并且,她干渴异常,饮酒如喝水一般,让人瞠目结舌。”

“马荣,此刻你不妨去底楼偏厅看看,如果彩蓝姑娘还等在那儿,你便可自己问她那晚的前后经过。”

马荣听说,跳将起来,一言不发地冲出门去。

“彩蓝姑娘年轻气盛,任性急躁,真该找一个夫君好好管束她。”狄公微笑着说道。

“我看,咱们马荣兄弟粗中有细,倒是合适人选。”乔泰咧嘴一笑,在旁凑趣道,“若按照古礼,孪生姐妹同嫁一夫,如娥皇、女英一般,倒是好事成双了,不知马荣兄弟是否招架得住?”说着,乔泰揉揉自己的膝盖,似乎颇为得意。少顷,又问狄公道:“大人,我们是否将彩蓝姑娘带上公堂,例行公事,然后当堂宣布无罪释放呢?这样,叶魁麟一案便可有个了结。”

狄公挑挑眉毛,说道:“我看,不必如此麻烦。彩蓝姑娘不久将成为马荣的新妇,何必让她抛头露面,将这些内情弄得世人皆知,成为酒肆茶楼的谈资呢?叶魁麟被杀就算是疑案,封存在卷宗里,也未尝不可。”

“马荣总算鱼儿上了钩,要娶妻生子了。”陶干讪笑道。然后,他捻着左颊痣上的三根黑毛,神情沮丧道:“那么,青瓷花瓶跌碎在地,也并非叶魁麟有意为之,而是他吃糖果时,将花瓶推在一边,而后花瓶不小心跌落而已了?”

狄公若有所思地看了陶干一眼,捋捋长须,缓缓说道:“这个,我亦不能确定。但是,陶干,你将柳园图看成破案线索,确实让我们受益匪浅,尤其在梅亮一案中。如今,叶魁麟已死,我们也不得而知。极有可能的情况是,彩蓝跨进廊房的时候,叶魁麟高声求救,想唤来留守叶府的丹桂及看门小厮。那时,叶魁麟不知嫣红已抽身而逃,他料想姐妹两人必会被人发现。你想,那叶魁麟平素为人奸诈,诡计多端,怎肯死得不明不白?他必然要为日后勘查留下线索,所以他故意推倒花瓶,并非因为瓶上的柳园图案,而是另有缘故。那是一个白底蓝彩的青瓷花瓶,正好暗合‘彩蓝’的名字。不知此说是否行得通?来,陶干,再为我斟上一杯香茗。”

金迪、李振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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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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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大唐狄公案·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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