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大唐狄公案·陆》(4)
还魂秘影
狄公拱肩缩背,身着厚重的皮外套,顶着凛冽的寒风,独自驰骋在荒野大路上。此时已近黄昏,冬夜的昏暗天色笼罩着这片被水淹没的光秃秃的土地,隆起的大路就像一面破镜上的裂痕。铅灰色的天空映在水中,低垂得好似贴近微波起伏的水面,北风驱赶着天空中的云雨,向迷雾笼罩的远山飘去。
陷入沉思的狄公飞奔向前,将他的随从们甩在半里之外。他弓着身子,皮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耳朵,双眼一直盯着大道的前方。他知道自己该好好考虑一下将来,两天之后他就必须赶到京城就任新的职位。被任命这一高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的思绪却又不断地回到过去的那几天——在北州任县令的最后几天里,那噩梦般的经历一直困扰着他,使他的心思一直停留在三日前离开的那座严寒阴郁的北方小城。
三日来,他们穿过冰天雪地的北国,一直向南驰骋。突如其来的冰雪消融,使他们此时路过的这个州洪水泛滥成灾。早晨他们遇见了成群结队的农民,这些人离开被淹没的田地家园,向北逃去。他们背着可怜的家当,脚上缠着沾满泥浆的破布,神情疲惫、步履艰难地走着。当狄公一行在驿站用餐时,狄公的护卫官禀报说,前面是受害最严重的区域,而那儿却是必经之路。黄河的北岸已全部被淹没了。护卫官建议最好等到有前方水势情况的报告后再决定行程,但狄公决定继续前行,因他奉命必须及时赶到京城。此外,他从地图上得知,过了黄河到达南岸,地势升高,有一座要塞,他们可以在那儿过夜。
整条大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从那片汪洋的泥浆中不时露出水面的农舍屋脊来看,才知几日前这儿还是片肥沃的人口密集区。狄公骑马驰向山脊,却发现路的左前方有座营房,约有十几个人围在一起,站在那儿。他驱马更近一步,发现那些人是当地的团丁,都身着厚厚的皮大衣,戴着皮帽,穿着高筒靴。有一段路面已经塌陷,形成了百余尺宽的豁口,只见一股混浊的水流从中奔涌而过。那些团丁正焦灼地望着用木柴临时搭起的矮墙,它是为了加固桥头堡四周而建的。豁口上有一座木桥通向对岸,从那儿有条大路直通向树林密布的山坡。这座木桥是用绳索将圆木捆绑而成的,桥的一半浮在水面上,随着湍急洪水的冲击,桥面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大人,这桥不稳便哪!”团丁的首领喊道,“水流越来越急,我等没法确保此桥的安全,您最好掉转马头。若是绳索断了,我们也就只能放弃这座桥头堡了。”
狄公掉转马头,在凛冽的北风中眯起眼睛,可以看见远处他的随从们正策马飞奔,看样子很快就能赶上他了。
于是狄公策马上了滑溜溜、摇摇晃晃的木桥,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粗麻绳索嘎嘎吱吱作响,他的坐骑踮着脚走在狭窄的桥面上。刚走到桥的一半,满是泥浆的洪水就涌上了桥面,狄公轻轻地拍着马儿的脖子抚慰它。突然,一根被湍流冲过来的树干砸在桥上,洪水一下子涌到了马肚子那儿,狄公的靴子都湿透了。狄公驱策着腾跃的坐骑继续向前,还好另一半桥面是干的,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对岸。可狄公刚策马来到一块地势较高的高坡上,在一棵大树下停下,便听到一声巨响,此时几棵被连根拔起的树一同撞在桥上,桥的中段就好似一条龙尾扫过似的,只见绳索松了,那桥一分为二。现时,在他和对岸之间,除了汹涌的洪水外,什么也没有了。
他挥动着马鞭向对岸的民团示意他将继续赶路。他的随从在桥修好后能赶上他的,他会在要塞那儿等他们。
策马过了第一个岔口,路旁植满了浓密、高大的橡树,狄公来到树荫下歇脚,此时他才感到穿着湿靴子,双脚寒冷刺骨。但路经那么多洪水泛滥的地区后,又能踩在干燥的地面上,对他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突然间他听到树枝的断裂声,一人策马从树丛中冲了出来。此人外表粗野,长发用一条红布束起,阔肩上披了一张老虎皮,身背一把大刀。他在路中央勒住马,挡住了狄公的去路,用他那凶狠的小眼盯着狄公看,两只手交替不停地挥舞着一支短矛。
狄公也勒住马。
“让开道!”狄公呵斥。
只见那人手捏矛柄,挥动短矛,矛尖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擦过狄公坐骑的前额。狄公拉住缰绳,过去几天来积郁在心头的不快一下子爆发开来。他手伸向右肩,瞬间便拔出挂在背后的佩剑,直指那强盗。却见那人娴熟地用矛头挡开,与此同时,挥舞着矛的另一端朝狄公的头颅击来,狄公急忙闪避,但那矛头随即又转向他,狄公猛地用剑劈去,那矛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那强盗惊愕地望着手中的矛,此时狄公逼上前欲用剑朝他脖子来个致命一击,却只见那人双膝一夹,坐骑急转回头,剑唰地从那人的头上挥过,只擦着了他的头皮。那恶棍大骂了一声,但并未接招。
那人驱马来到路的另一侧,叫道:“反正你也是瓮中之鳖了!”
说罢,他狞笑着,消失在密林中。
狄公收起剑,策马继续前行。他觉得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一个山里的强盗不应令他如此生气才对。看来北州发生的悲剧在他心中刻下了太深的烙印,不知何时他才能恢复平静。
通往最后一座山岭的路上他没遇上任何人。来到山顶,又是一阵北风大作,寒气透过厚厚的皮外套,直刺肌骨。他迅速策马下山,来到黄河岸边。狄公勒住马,面对着浩瀚的黄河。
湍流拍打着西边河岸的岩石,对岸一片迷雾茫茫,不见渡船的影子,码头那儿只余下两根残柱,白色的浪花正在吞噬它们。奔流不息的波涛发出低沉的轰隆声,裹着一根根沉沉的圆木和一簇簇绿色的灌木自西向东涌去。
暮色越来越浓,狄公蹙紧双眉注视着这凄凉、晦暗的场景。目力所及,唯一的房屋便是一栋又大又旧的农宅,在向西一里开外的小山上。那宅子四周高墙环绕,东面有一个瞭望塔,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在强劲的风势下很快就被吹散了。
狄公无可奈何地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策马向那小山驰去。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和随从们只得在这儿终止行程,直到渡口被修复为止。
那宅子四周的空地上满是蹿得很高的野草和巨石,没有一棵树,但宅子后面的山坡上树木繁盛,一些人看似正在山坡上的一个山洞前走动,三个骑着马的人从树林中出来,策马下山坡。
狄公行至半路,被路旁空地上的一根柱子所吸引。柱子上挂着一颗头颅。
狄公驱马来到那个宅子的门楼跟前,只见两扇铁门紧闭,在他看来,这与其说是一户乡村住宅,倒不如说像是个堡垒。高高的雉堞状土墙看上去特别厚重,墙面为斜坡,墙基也特别宽,四下看不见一扇窗户。
狄公正要用鞭柄叩门,那门却慢慢地打开了。一个老汉示意并带他到铺满了卵石的灰暗开阔的天井里,狄公下马时听到门闩嘎嘎吱吱的摩擦声,大门重新被关上了。
这时,一个身穿蓝袍、头戴小方帽的清瘦男子向他奔来。那人将精瘦的脸凑近狄公,气喘吁吁地说道:“打岗楼那儿看到您,我便即刻令看门人开门,但愿没吓着您。”
他有一张聪明的脸,八字胡,短下巴,狄公暗中忖度,这人已有四十多岁。此人瞅了瞅狄公的倦态,继续道:“您定是赶了很多路。我姓廖,是这儿的管家。”他恢复正常的呼吸之后,说起话来很讨人喜欢,看起来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士绅。
“我姓狄,是北州的县令,现正要赶往京城。”
“天哪,县令大人!我得马上去向我家老爷禀告。”
瘦子奔向位于院子后的正房,一边跑,一边激动地摆着膀子,那飘动的衣袖令狄公想起了一只受惊的鸡。狄公仿佛听到有人在低声嘟囔,那是从院子左右两侧的厢房传来的。屋檐下柱子间蹲着数十位男女,他们身后放着一些捆扎好的大包裹。最近的柱子旁坐着一个农妇,她正在给婴儿哺乳,破旧的衣衫在她胸前半遮半掩的。矮墙的另一边传来马的嘶叫声,那边可能是马厩。狄公想,最好把马也拴到那儿去,他已经是又累又湿了。他牵马走进角落那儿的一扇窄门,那些低声细语突然就听不见了。门里果然是马厩。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那儿放着几个色彩明亮的大风筝,一个男孩正兴奋地张望着,但见灰色天空中高高飞翔着红色风筝,长长的风筝线被强风拉得紧紧的。狄公让其中最高的一个男孩照顾他的马匹,他拍了拍马颈,重新回到院子里。
一个身穿灰色羊毛长袍、戴同质地方帽的矮胖子站在屋前的台阶上等他。
“您是怎么来的,县令大人?”他激动地问。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狄公抬了抬眉毛,简短答道:“一路骑马。”
“没有遇到飞虎帮吗?”
“什么虎不虎的,飞的走的都没见着,你这是何意——”
狄公的问话被一个跑到矮胖子身前的高大强健、身着毛皮大衣的人打断了,此人整了整方帽,彬彬有礼地问:“您是独自前来的吗,大人?”
“不,我有六十个随从,他们——”
“菩萨保佑,”那个胖子叫道,“我们有救了!”
“他们在哪儿?”高个子急切地问。
“在山脊另一边的桥头。我刚过豁口,那儿的桥就断了,我的随从等桥一修好就会赶来的。”
胖子失望地摇了摇胳膊。
“真是个傻瓜。”他气愤地对他的同伴说。
此刻狄公怒声喝道:“嘿,你,睁眼看看!你竟敢对我恶言相向!你可是这房子的主人?本官想借宿一宿。”
“住这儿?”胖子嘲弄地问。
“冷静点儿,闵二爷!”高个子急忙说,然后对狄公说道:“请原谅我们的失礼,大人。那是因为现在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这位大爷是闵浩台,是我家老爷的弟弟,我家老爷正重病在身。闵二爷昨天刚到,以备他哥哥的病情继续恶化。我叫严远,总管闵家的产业。闵二爷,我们是不是该先把客人让进屋里?”
不待闵二爷作声,严总管已将狄公引上了石阶。他们走进一个洞穴般的没有窗户的大厅,在空旷的石头地面当中的方坑里,燃烧着的明火照亮了整个大厅。大厅里零星陈列着大而破旧的家具:两个宽大的乌木茶几,靠墙有一把高背长椅,后面是一张粗腿的雕花黑檀桌子。这些古老的家具与被烟熏黑的矮小天花板上的椽子甚为相配。很明显,这大厅里的摆设已多年未变,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一种简朴的、舒适的典型旧式乡村风格。
穿过大厅向桌子那儿走去时,狄公注意到这房子的地面被建造成两个平面,在另一边,几个小台阶通向一间小厢房,厢房与大厅被格子屏风隔了开来。越过左面的格子屏风,狄公看见了一个堆满了账簿的高案,那儿显然是个书房。
严总管点燃桌子上的烛台,并请狄公在桌后高背椅上落座,自己则坐在狄公左侧。闵二爷一直在低声抱怨,他坐在对面较小的扶手椅上。在严远忙着摆弄茶盘时,狄公解下佩剑置于靠墙的小角桌上,然后松开毛皮大衣靠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斜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轻抚长须,暗中打量这两人。
严远,此人不难描述,英俊的国字脸上留着一撇修理得很考究的乌黑小胡子,那略略造作的口音,证明他来自城市。他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但下眼睑已发黑、松弛,刚毅的嘴唇旁也有了深深的皱纹。狄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城里的年轻人会甘愿离开城市,到这个远离人烟的大宅子里来做总管呢?当严远将一个绿色的陶瓷杯子放在狄公面前时,狄公随意地问道:“你和屋主是亲戚吗?”
“和府上的太太是,大人。我家在州城,去年我父亲送我到这儿来换换空气,那时我病得很重。”
“很快,我们的病就会永远被医好了。”闵二爷调侃道。虽然他说话带有浓重的乡音,但他的双下巴、红光满面的面孔以及灰胡子和长须,倒让他瞧上去像是个来自城里的生意人。
“闵二爷,尊兄所染何恙?”狄公问。
“气喘,因心脏加重了病情。”闵二爷简短地回答,“若是好好保养,他也许能长命百岁。郎中让其好生休养一年或更久,可他不,他更愿意到田里去,不管烈日暴雨。我只得匆匆赶到这儿,把我的茶庄丢给我的助手——那可是个无知的笨蛋。您倒说说,我的生意、我的家人怎么办?可那些该死的飞虎帮还要来此取我等的性命——所有人的。我真是倒霉!”
他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并用他那粗胖的手气愤地捋着胡须。
“我猜,”狄公说,“你指的是一伙山贼。我曾被一个身穿老虎披风的强盗拦住去路,可他并不十分善战。不幸的是,凶猛的洪水总会诱使那些地痞无赖趁着中断的道路和混乱的局面进行抢劫和偷袭。但你也不必担心,闵二爷,我的随从们全副武装,那些强盗不敢侵犯这宅子的,等桥一修好他们就会赶来。”
“老天哪!”闵二爷对着严远喊,“他说等桥修好!真不愧是当官的。”他尽量控制自己,用一种较为平和的语气对狄公说:“你以为他们能到哪儿去找木头呢?那边方圆数里也找不到一棵树。”
“你在胡说!”狄公气愤地呵斥道,“我刚才经过的橡树林又如何?”闵二爷看了看狄公,并用一种听天由命的语气对严远说:“严远,你能解释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吗?”
严远自茶盘中取出一根筷子,放在桌上狄公的面前,然后又在筷子两旁各倒扣了一个杯子,说道:“这筷子代表黄河,在这儿自西向东流去。这个茶杯是黄河南岸的要塞,而对面的这个杯子则代表我们这宅子。”他伸出食指蘸了一点儿茶水,在代表这宅子的杯子后画了一个圆弧,“这是我们宅子后的山脊,也是黄河北岸唯一露出水面的高地。这周围的庄稼都是稻田,向北延伸六里左右,都是我家老爷的。大水淹没了北岸,这座山已成了孤岛。山北面大路的一部分已经毁坏了,您从那儿经过团丁们搭的临时小桥到这儿时,应该都已看见了。而这边的渡口昨日下午便被冲坏,闵二爷和一队行商就是搭昨天上午最后一班船到这儿的。这是这一带唯一的房子了,我们完全是孤立的。天知道渡口什么时候才能重新使用,那些团丁得花上数天的时间来寻找木头修复豁口那儿的桥,在那豁口以北方圆几里都找不到一棵树,您在南行的路上肯定已经注意到了。”
狄公颔首。
“我注意到你这儿尚有一些难民,为什么不从中选取一些身体强壮的骑马去豁口那儿,他们可以砍些树——”
“难道您在来的路上没看到挂在路旁柱子上的首级吗?”
“我看到了,那是——”
“那就是说,”胖子用一种肯定的口气答道,“山贼们一直在密切地注视着我们,就在屋后山上的山洞里。那个被砍了首级的人就是我们这儿的马夫,我们派他去豁口那儿通知团丁我们的险境,可他刚到大路那儿,就被六个骑马的人抓住,他们将他带回到这儿,先割下他的手足,再砍下他的首级。”
“这些猪狗不如的强盗!”狄公生气地吼道,“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约有一百人左右,大人。”严远答道,“个个皆全副武装,系精于战斗的亡命之徒。他们是半年前逃来本州南部踞山为寇的强大匪帮的三百多个余党,官兵赶走了他们,可他们接着开始在乡间游荡,烧毁农庄,屠杀村民。巡查的官兵迫使他们到处逃窜,这些强盗有三分之二都被杀死了,其余的遂向北窜逃,水涨高时他们刚好在山脊找到藏身之处。
“他们驻扎在山洞里,且在山顶上和山下豁口那儿设了岗哨。他们原本计划洪水退了之后离开,可既然渡口已毁,他们便不必再担心要塞那儿官兵的袭击了。他们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昨天,他们之中的六个人来到大门口,勒索二百两黄金,称之为买路钱。他们说,次日一早拿到金子就乘坐在孤岛西边造的木筏逃走;若我们不肯付钱,他们就冲进这座宅子,叫我等每个人都命丧刀斧之下。我们的仆役中定有奸细,因为他们勒索的金额,刚好是我家主人钱柜中通常所藏的金子数量。”严远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家老爷决定付钱,那帮山贼说他们的首领会亲自来取金子。闵二爷和我到老爷的房间去,老爷给了我们钥匙,打开钱柜后却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物,金子被偷走了。恰巧一个丫鬟昨晚也失踪了,我们怀疑是她偷走金子的。
“当我等告知飞虎帮首领金子不见时,他勃然大怒,责骂我们耍奸计拖延时间,并说若是黄昏时不将金子送至山洞,他将带手下来这儿,杀了我们所有的人。绝望中,我派那个马夫去豁口那儿向团丁报信,可您也看到他们是怎样对他的。”
“想想看,穿过河就是要塞了,那儿总有一千多个官兵吧。”狄公轻声说。
“甭提那数百个全副武装的兵卒了,他们从河上的据点撤退后,便只能集结在那儿了,可我们没法与他们联系。”严远抱怨说。
“用烽火如何?”狄公建议,“要塞那些人看到火光后也许会——”
“就算整幢房子都着火了,他们也不会来。”闵二爷边说边气呼呼地看着狄公。
“的确如此,大人。”严总管补充说:“一艘大的战船是可以驶过汹涌的河流的,可除非是为了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公务,且无须冒太多的风险。他们得先用拖船将战船拖上好远,再等水流不那么湍急时再把船划过来,还要在这边找一个适合靠岸的地方,这是种非常复杂的航术。当然,要塞的将领若是知道恶名昭著的飞虎帮逃亡至此,定会冒此风险的,须知,这可是个将飞虎帮一网打尽的天赐良机。但那些强盗也知道这些,这也是他们始终保持平静的原因。他们之中有一些人一直在渡口那儿巡逻。”
“我得承认,局势远谈不上乐观。”狄公缓缓地颔首道。
“我很高兴您认识到了这点,县令大人。”闵二爷酸溜溜地说。
“可你们这宅子造得有些像堡垒,如果给那些难民发兵器的话,也许——”
“这我们当然考虑过。”闵二爷插嘴道,“我们能发多少兵器?两根生锈的长矛、几支打猎用的弓箭、三把长剑,请原谅,算上您放在桌上的那把,一共四把。
“就在一百年前,我们家还有一个储备充足的兵器库,养了二十几个勇士当保镖,但这项开支巨大的防范措施在要塞建成后便停止了,所以……”他四下看了看。
此时,那个瘦管家正迈着大步朝桌子这儿走来。
“我让看门人代我守一会儿岗,”他谦卑地向闵二爷汇报,“厨子告诉我难民的米粥已准备好了。”
“四十六张嘴等着吃饭,”闵二爷懊恼地向狄公抱怨,“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他做了个手势,无奈地说:“唉,知道了,走吧!”
“可否先带县令大人去他的房间?”严远问闵二爷,“他急着更衣。”
闵二爷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让我兄长来决定吧,这儿他才是主人。”他转向狄公,继续说道:“请大人等一会儿,我和严总管、廖管家先去安排那些难民吃饭。听说土匪来了,那些仆役都跑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看门人和我从城里带来的两个老用人,望您海涵,恕我等侍奉不周。”
“哪里,哪里。”狄公急忙打断他,“切勿在意,即便靠在长椅上,我也睡得着。”
“还是由我兄长来决定。”闵二爷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他站起身走出大厅,身后跟着严总管和廖管家。
狄公又为自己倒了杯茶。到达此地时,他为了不叫未谋面的主人感到为难,说自己是个县令。可其实就算最大的财主按狄公目前京城高官的身份来接待他,也难免会有不周之处。他已了解此地危险的局势,很庆幸自己隐瞒了真实身份。
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起身走到门口,站在台阶上,向院子里张望。当下那儿被一些冒着烟的火炬照亮着,严总管和廖管家正站在一口巨大的铁锅旁,忙着将锅里的粥分到排队的众人碗中。闵二爷站在一旁监督,不时粗暴地呵斥难民们,令他们不要推来搡去。人群中有一半是妇女和儿童,后者中有几个仅是婴儿。绝不能让他们落入贼人之手,飞虎帮会立即杀死男人、老妇和婴儿,再将那些年轻的男孩和女孩贩卖为奴。他不得不做些什么。狄公焦虑地捋着胡须,痛苦地意识到尘世中权力的力量。他已是朝廷的最高司法官的大理寺正卿,可在环境的迫使下,突然成了一个无助的游民。
狄公转身穿过大厅来到左侧的小书房。在一把巨大的扶手椅上坐定之后,狄公将手拢在宽大的袖中,抬头看挂在对面墙上已褪色的风景画,侧面挂着的是两个细长卷轴,上用篆书写了两句经书: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狄公赞许地点着头。他目视前方又坐了好一会儿,突然,他站起身来,将手自袖中取出并将烛火拉近。他斜置水壶,往砚台里倒了点儿水,又自漆盒中取出一支墨,便细细地研起墨来。他一直在考虑所要书写的内容。随后,狄公从账簿旁拿过几张厚的家制毛边纸,又选了一支毛笔,开始用一种工整的笔法书写一份公函,写完后,他接着又重新写了很多张。“就好似在私塾里抄书一般。”狄公无奈地笑着自言自语道。他又在每张纸上加了官印——他一直将它用丝带吊于腰带上——再将信卷起纳入袖中。
斜靠在椅背上,狄公盘算着成功的概率。他的整个身体已因长时间的策马奔驰而僵硬,背部也在隐隐作痛,但他的头脑还很警醒。突然间,他意识到这是他离开北州以来,麻木的神志头一回离他而去。一直愁眉苦脸是愚蠢的,为了他心中的期盼、那些在北州死去的至爱亲人、他的老家人洪亮以及药王山上的她……他必须采取行动,想出另一个计划来拯救这所宅子里的人。但假如他的那个关键的计划失败了,他也就只能现身在那些土匪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并答应他们数倍于向闵府勒索的赎金,那也意味着他将成为人质,而且强盗为了加快谈判进程,也许还会割掉他的耳朵及双手。不过狄公知道如何对付那些恶棍,显然这是可能成功的办法。狄公起身走回院子里。
那些流民正忙着喝粥。他走到那儿并找到了帮他拴马的孩子,看着那孩子吃光了碗里的食物,狄公让他带自己去马厩。
围墙之内北风扑面,那儿一个人也没有。狄公将那孩子带到墙角的阴暗处,和他谈了好一会儿,最后狄公又问了个问题,只见那孩子忙不迭地点头,狄公给了他一些卷着的纸,又拍了拍那男孩的背:“我相信你。”就又走回到院子里。
闵二爷正站在屋子的台阶下。“我一直在到处找您,”他粗鲁地说道,“晚饭前我哥哥要您去一下。”他将狄公引至屋内,带狄公走上紧靠大厅入口的宽大楼梯,来到了灰暗开阔的二楼。二楼有许多扇门,也许是这屋中的寝室。闵二爷轻轻敲了敲左边的一扇门,门啪的一声打开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了出来,闵二爷和她耳语了几句。过了片刻,门大开,闵二爷示意狄公一同进去。暖洋洋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味道,这气味源于墙角,那是地板上一个大火盆上吊着的冒着热气的罐子,火盆里堆满着烧红的炭火。这间陈设简单的房间,被两边桌上的两只特大铜制烛台所照亮,后墙立着一张红木雕花大立式床架,两块厚重的缎子帷帐垂挂在两旁。
狄公发现床上躺着的老人面无血色、眼睛红肿,老人靠在垫高的枕头上正注视着狄公,那双眼睛因极度瘦削的脸颊而显得很大,几缕灰白的头发散乱在满是汗珠的额头上,干瘪的嘴上方留着稀疏的胡子,光滑的下巴那儿也有一缕白胡子。
“这位是狄县令,大哥。”闵二爷柔声道,“他正向南赶往京城,可被洪水耽搁了,他——”
“我看过,我看过历书。”老人突然发出刺耳而又颤抖的声音,“九颗星交会呈老虎状时,便意味着不幸的灾难。历书上清楚地写着,它预示着灾难和暴力,以及暴力的死亡。”他闭上眼睛,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继续说,“老虎星象又出现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那时我刚满十二岁,才学会骑马。洪水涨呀涨,涨到了门楼的台阶上。我亲眼看见……”痛苦的咳嗽令他瘦削的肩膀颤动着,他说不下去了。那个老妇人快步走上前去让他喝了一口大瓷碗里的药。
待咳嗽声渐渐变小时,闵二爷说:“狄县今晚须在此留宿,哥哥,楼下的厢房……”
那老人突然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狄公,喃喃道:“全都应验了。老虎星象出现了,飞虎帮来了,洪水来了,我病了,玉儿死了,我甚至不能下葬我的玉儿。”他尽力抬高身子,从被子里伸出了鸡爪般的双手想坐起来,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又靠回枕头上。他喉咙嘶哑地对他弟弟道:“他们会把她的身体撕成碎片的,你一定得……”他哽咽住了,他妻子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老人重又闭上双眼。
“玉儿是我的侄女,”闵二爷急急地低声道,“今年只十九岁,一个非常聪慧的女孩,只是身体一直不好,心脉甚弱。现下这种情景对她来说太刺激了。昨日晚上,就在晚饭前,她去世了,突发的心病。我哥哥特别宠爱她,这个不幸的消息让他重病复发,他……”闵二爷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狄公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他适才注意到放在墙边的高高的碗橱,再旁边是通常放在一起按季节而分的四个衣箱,再旁边是个用大铜锁锁住的铁箱子。待他转过头去,他发现那病人正盯着他,眼中闪着一丝狡黠。闵夫人走到墙角铜盆那儿。
“看,金子就藏在这儿!”那老人狞笑着尖叫道,“四十锭金子呀,大人,二百两黄金!”
“翠菊偷走了金子,这个小娼妇!”狄公身后响起了干巴巴的嘶哑声音,是闵夫人在说话,边说还边恶狠狠地瞪着她丈夫。
“翠菊是这儿的丫鬟,”闵二爷窘迫地解释道,“昨晚她失踪了,肯定是投奔了那些强盗。”
“和那些畜生上床,和他们每个人,”那老妇人生气地叫道,“她不见了,还带着那些金子!”
狄公站起身来走向钱箱,并开始仔细检查它。
“没人撬过这把锁。”他说。
“翠菊当然有钥匙!”闵夫人怒声道。
那老人干枯的手抓住了他妻子的衣袖,恳求地看着她,本想说些什么,但抽搐的嘴里只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热泪滴在他瘦削的脸颊上。
“不,她没拿走金子,请相信我!”老人啜泣着,“我这样……我病成这样,可没人关心我,没人。”他妻子弯下腰去用手巾为他擦了擦口鼻。狄公移开目光,再一次仔细地察看那口铁箱。箱子表面是一层厚厚的铁皮,上面没一丝划痕。当狄公又回到床前时,老人已恢复了平静,他迟缓地向狄公说道:“只有我、我妻子和女儿知晓钥匙在哪儿,没其他人。”干瘪而无血色的嘴闪过一丝诡秘的微笑,他伸出右手,用瘦削多结的手指了指床头,那儿的木头上刻满复杂的花纹。
“翠菊一直都在你身边,你发烧的时候也在!”老妇恶狠狠道,“在你神志不清的时候,你指给她看了。”
老人轻声地笑了笑,手指按在一个木制花朵骨儿那儿转了转,啪嗒一声,床头的一块小木板打开了,空洞地躺着一把大的铜钥匙。他露出孩童一般的微笑,把木板连续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一个结实、标致的姑娘。”他说道,“一个好姑娘。”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水。
“你早该多想想你女儿的婚事,而不是那个小荡妇。”他妻子提醒道。
“哦,我的乖女儿!”老人又沉重起来,“我那绝顶聪明的女儿。”
“是我张罗了她和梁公子的婚事,还为她挑选了嫁妆,”闵夫人气鼓鼓地说,“可你,缩在我背后。”
“我不该打扰太久。”狄公打断他们,示意闵二爷站起身。
“等等,”老人突然叫了起来,他用眼神向狄公示意此时局面之微妙,“大人,今晚您就住在玉儿的房间里。”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便闭上眼睛。
狄公和闵二爷向门口走去,那老妇人则蹲在火盆边,一面用一对铜钳拨弄着炭火,一面生气地嘀咕着。
“令兄的确病得很重。”边下楼,狄公边对闵二爷说。
“是啊,可很快我们都要死了。玉儿还算幸运,她在平静中死去。”
“正好在她成亲之前?”
“她很久之前就和梁公子定了亲,梁公子是住在要塞附近的一个大庄主的儿子,原本准备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他可真是个好小伙子,虽说其貌不扬,可忠厚老实。我在城里见过他和他父亲,可现在我们连玉儿的死讯都没办法通知他们。”
“她的尸体放在哪儿?”
“用一个临时薄棺暂厝于佛堂里,在大厅的后侧。”走下了楼梯,闵二爷又说,“我看严总管和廖管家已经在等我们了,我建议您先不必回小玉的房间,不需要。房子外有间浴房,出门即是。”
狄公再走进大厅,就发觉闵二爷以及严远和廖管家已经在后面桌子旁就座,桌上摆着四碗米饭、四碟腌菜和一条咸鱼。
“粗茶淡饭,请多包涵。”闵二爷客气道,似冷淡的主人那样客套。闵二爷举起筷子示意他们可以开始用膳了,他抱怨说:“我们的存粮已经不多了,我哥哥真该想到这点。”他摇了摇头就把脸埋在碗里吃饭。
他们默不作声地吃了一会儿。狄公真的饿了,他觉得这简单的饭菜十分合他的口味。严远站起身,从身后的桌子上拿来一个褐色的石酒壶及四个小瓷杯。就在他倒酒时,廖管家惊奇地看着他,不快道:“严远,这酒壶是你取出的?小姐死的第二个晚上,你怎可能想到喝酒?!况且目前我等又逢这种情形。”
“何不借酒消愁,忘了那些强盗呢?”严总管无所谓地答道,“真是好酒,闵二爷,您不反对吧?”
“喝吧,喝吧。”闵二爷嘴里满是饭地嘟囔道。
廖管家低下了头,狄公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而狄公啜了一小口酒,发现确是佳酿。
廖管家突然放下了筷子,焦虑地看着狄公,讷讷道:“大人,您定是经常处置些强盗、土匪,为何我们不劝那些山贼接受银票呢?我家老爷和城里的两个大银庄关系都很好。”
“可强人土匪不会接受除了现钱以外的任何东西。”狄公干巴巴地回答。酒暖和了他的身子,靴子也干了,他站起身脱掉外衣,里面穿了件用宽丝带绕腰数圈绑紧的旅行穿的褐色长棉袍。狄公把外衣放于角桌上道:“可我等也不必太悲观。目前还有不止一个解脱困境的机会。”他坐下并将帽子从眉毛那儿推了推,继续道,“那些山贼无疑非常生气,他们以为金子被偷只是你们的骗局。可是他们也时间紧迫,大水退去之前他们必须乘木筏逃走,因为他们害怕要塞里的官兵。须知,受惊吓者最难应付,别指望从他们那儿得到同情,和他们谈条件也没用,除非我们手中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我猜你们这儿的佃农夏天常捕鱼,是不?”
严总管和廖管家几乎同时点了点头,狄公继续道:“好。我倒希望明早他们早点儿来。今晚我们先选出几个强壮的垂钓好手,给他们一张大渔网,再让他们藏在门楼两旁的顶子上。可此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因为在流民中可能有奸细。土匪一到,我就走出门外和他们谈判,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我会和他们的首领说我们也配有兵器,如若他肯饶过我们的性命,我们就不反抗,他们可以进来拿走所有的东西,包括大量的金银首饰。他们当然会答应,那样他们就可以轻松地进得门来,然后再杀死我们。一俟他们的首领和保镖们走进门来,站在屋顶上的好手们就用渔网罩住他们,再将大门在其他匪徒面前关上。虽然他们全副武装,但我们也可不费吹灰之力地制伏那些被罩在网下的家伙,有他们做人质,我们就可以认真地和门外的土匪们谈判了。”
“这主意不坏。”闵二爷缓缓地点了点头。
廖管家的脸色好了些,可严总管仍啜着酒,疑虑道:“太冒险了,只要有一点儿耽搁,他们就会立即杀死我们,拷打我们的。”
狄公并未理会大惊失色的闵二爷和廖管家的惊呼,自信道:“如有不测,你们就立即关上我身后的大门,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他又咧嘴笑了笑说,“我就出生在老虎星象出现之年。”
闵二爷若有所思地看着狄公,过了会儿他说:“好,我来安排。廖管家,请你帮我。”闵二爷飞快站起身问:“严总管,你可以带狄大人去玉儿的房间吗?”他又对狄公补充道:“我还要去瞭望塔那儿值夜。狄大人,我们整晚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人值夜,以防强盗突袭。”
“我也要参加。”狄公说,“我就排在你之后如何,闵二爷?”
闵二爷坚决婉拒,狄公仍坚持,最后,闵二爷应允从午夜子时到丑时由狄公来望哨,严总管则接替狄公值夜到拂晓。
闵二爷和廖管家去库房里取渔网,狄公则披上外套,提着佩剑跟在严远后面。严远带他来到楼梯那儿,爬上屋角一个直通三楼的窄长且咯吱作响的楼梯,他注意到通向那木门只有一条路。
严总管停住脚步并略有惭色地说道:“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家老爷让您睡在这间房,昨晚这儿刚……我可以为您安排楼下其他的房间,没人会知道的。”
“这房间可以。”狄公赶忙说道。
严远打开房门,把狄公让进了一间黑暗、冰冷的房间里,他点燃了角桌上的蜡烛,说:“不过这是这儿最考究的房间了,小玉小姐是个有高雅品味的姑娘,您看。”
他叹息一声,指着屋内的摆设,又指了指对面几乎占整面墙的那扇滑门,道:“外面就是占了整个屋顶的露台。夏日的夜晚,小姐常在那儿欣赏山谷中的月色。”
“她单独住在这儿?”
“对。这层楼没有其他房间。听说本来这儿是间库房,可小姐喜静,也爱这儿的景致,老爷也只好由她了,虽然她本该住在东厢房那儿的闺房中。待会儿我会让闵二爷的老用人送茶来。您先好好歇着,子时我会来叫您的。”
严远在他身后关上了门,狄公则又穿上了皮外套,因为这房间实在太冷了。从滑门那儿传来一股难闻的气味。狄公将剑放在铺着蓝色地毯的屋子中间的黄檀木桌子上,然后随意地环顾整个房间,只见入门的右侧有一个睡榻,四根黄檀木柱子上挂着一层薄纱帘,紧靠着它的是四个通常堆在一起的放衣裳的红漆皮箱。滑门一边是一张梳妆台,磨光的银圆镜下摆放着一个粉盒。入门的左面则是一座高高的椭圆形琴台,上面放着一张古琴,一旁则是个雅致的、打磨过却已弄脏的竹书架。滑门的一角有个雕花红木书案,他走上前细观挂于那侧墙上的画。那画中有一簇盛开的梅花,系从前一位著名画家的佳作,他也注意到书案上的砚、笔套、镇纸及其他书写工具,这些显然均为精挑细择的值钱古物。整个房间的确个性鲜明,符合那种有教养、眼光挑剔的女子品味。
他坐在屋子中央的桌子旁的竹榻上,可又立刻站了起来,因为竹榻已快要散架了。那死去的女孩一定很娇小。他拉过那张结实的红木琴凳坐了下来,伸了伸已经僵硬的腿,坐在那儿听外面屋顶上狂吼的风声。
狄公慢慢捋着长须,尽力想理清萦绕脑中的混乱思绪。他不敢肯定那个用渔网捕获匪首的计划能否成功。他那样做主要是为了鼓励闵员外,把闵员外从迷信的昏沉中解脱出来。他也不敢肯定他已实行的关键计划是否能成功。最可靠的方法还是他亲自去与匪徒谈判。但朝廷绝不会为了解救一个被俘的官员而向匪帮妥协,如此行事有损朝廷尊严,亦即鼓励其他歹徒同样行事。不过也许因他目前的高位,朝廷此次会破例也说不定。但若因此而活了下来,他会眼见匪帮如愿以偿,而且可能因此次的冒险成功,匪徒们会再次犯下暴行;之后他将再追捕他们,既往不咎,但新的罪行绝不饶恕。
谁偷了金子?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猜想。就他在那屋主房间所见,那个丫鬟的确有机会得知钥匙藏于何处,但他却感到另有隐情,事实远非如此。那老人无疑非常爱自己的女儿,但有一次谈起她的时候,语气却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而他又为什么坚持让狄公——一个朝廷命官,住在他死去女儿的房间呢?
沉思中他被一阵敲门声吓了一跳,一个身着蓝色粗布衣、佝偻着背的老用人走进房中,轻轻地将茶盘放在狄公的肘前,然后在梳妆台旁放了一个木水桶。他走向门口时狄公问他:“小玉小姐患心病死时是独自一人吗?”
“是,大人。”接着这个灰胡子便用一种狄公听不懂的方言说了一大串话。
“慢点儿说。”狄公烦躁地说。
“我是说她就躺在这床上,不对吗?”这老用人反问道,“她打扮齐整准备用晚膳,还穿着上好的白色长丝袍,我猜那袍子一定很值钱。可她却没下楼吃晚饭。先是严总管来敲门,可她没答应,严总管下楼叫闵二爷,也就是我家老爷,老爷又叫上我。他和我一起到这儿来,小玉小姐就躺在那床上。我告诉你,我们以为她睡着了,可不是那么回事,老爷叫她她也不应,老爷便弯下身搭了她的脉,合上她的眼皮。‘小姐心病发作,已经去了。’老爷脸色苍白地说道,‘叫上你老婆。’我和我老婆用一个竹担架把小姐抬到佛堂里。可真重,我说。本来廖管家应该帮我们把她放进棺材的,可那傻小子听到这消息后就垮了,我便告诉他没关系,我们能弄妥。这就是我们做的。”
狄公说:“我知道了,可悲之事。”
“再糟也比不上从城里赶到这儿,马上就会被匪徒们给劈了。我是活够了,我的子女也都成家了,我这身老骨头还求什么呢?我一直说——”
倾盆大雨打在屋顶上的哗哗声打断了他的话。“好像我们还嫌雨水不够似的。”老用人抱怨道。
的确,若是暴雨继续,水势将会更高;可另一方面也可阻止飞虎帮前来夜袭。狄公叹息着走向梳妆台那儿,洗了把脸和手,接着拉开了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想在各种各样的梳妆用品中找一把梳子梳理连鬓胡须。他惊奇地在内中发现了一个织锦卷轴,里面放置的抄本和图画令人困惑不解。狄公解开绑带,展开卷轴,原来这是幅妙龄少女的画像。他刚欲将画像重新卷起,却见一旁还有行题字:吾女小玉十六岁存念。此为刚死去的这房的主人,即那姑娘的画像。狄公将这幅肖像放在桌上,仔细地研究。
这是幅拦腰半身像,被画者的四分之三脸面对着观看者,上身着一件绣有盛开梅花的淡紫色长袍,右手也拿着一枝梅花,其长长的黑发自前额起整齐地向后梳,在脑后脖子处束成一个髻,瘦削的双肩显示出她身材瘦小,背好像有点儿驼。她有张引人注目的面孔,虽不是很美,却很迷人。小玉小姐眉骨甚高,鼻子俏丽但有点儿鹰钩鼻,凹陷苍白的两颊以及没有血色的嘴唇,说明她长期处于病态,但她那双热情的大眼睛却有种奇怪的魅力。她的目光中有种占有欲,煞是怪异。
那画师的水平着实很高,他赐予这幅画像生命力,然而这却猛然叫狄公不安起来,就好似那画中人仍旧活着,随时会走进这间屋子似的。
狄公怏怏地推开肖像,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哗哗的雨声,欲弄明白为何那女孩的眼睛令他如此不安。他的目光落在书架上,便飞快起身走到那儿。他先是将几本闺中常见的《列女传》之类的书放在一边,有四卷诗人的集子吸引住他的目光,已经破损的书页说明小玉小姐生前曾经多次翻阅过它们。就在他把书放回去时,他又看了看这四本书的作者,很巧,这四个人皆是自杀身亡。捋着长须,狄公想知道这其中的含义。他又翻了翻其他藏书,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的表情。他找到的均为道教书籍,还有一些关于如何延年益寿及如何提炼金丹的书籍。狄公转过身,再次将画拉近烛光仔细研究。
蓦地,狄公恍然大悟。这可怜的姑娘忍受了长时间的病痛折磨,害怕年纪轻轻还未真正活过便要死去,也因对疾病的恐惧,她只能寄情于那些厌世的诗人之作。她眼中的饥渴之情,是她对生命的渴望。这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见到此肖像的人俱心伤神衰,恨不能与之同亡。这也是她将自己的肖像藏于梳妆台抽屉中的原因了:每日将镜中的自己与画中的佳人比较,观察自己身体日渐虚弱的迹象。可怜的姑娘。
她对梅花的迷恋也可以理解。那白色的小花是传统的春天即临的征兆,历经严寒尚能在败枝上怒放。狄公走到堆在一起的衣箱那儿,打开最上面一个,发现几乎所有叠放整齐的长袍或短褂上均绣有梅花的图案。
狄公倒了一杯茶,急切地喝着。他脱下帽子放于桌上剑旁,然后又踢掉靴子,仍旧穿着皮外套和其他衣服躺在床上。耳里听着单调的雨声,极力想入眠,但那死去姑娘的画像一直出现在他眼前。
“我承认梅花很平常,但为何人不能像它那般呢?”
狄公吓了一跳,马上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借着闪烁的烛光,他发现房中仍空无一人。那羞答答的声音原来只是他的幻觉,似乎是小玉小姐面对观画者所提出的问题。狄公合上眼睛尽力摆脱雨声的侵扰,倦意使他很快就进入梦乡。
狄公被严总管摇醒了。他起床后发现雨声已止。
“雨何时停的?”他一边整理帽子一边问道。
“一刻钟前,现在只有点儿毛毛雨。我离开瞭望塔时发现匪帮的山洞前也有火光,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
他将狄公引到楼下的大厅里,用一个防雨的油纸灯笼照明。虽然明火已只剩下烧红的灰烬,可大厅中还是很暖和。
黑漆漆的、潮湿的院子此刻就显得分外寒冷与凄凉。靠近门楼时,严总管抬起灯笼,让光照在三个缩在墙角里的人身上。“他们已在屋顶准备了渔网,”他轻声说,“他们都是有经验的渔夫,可在一瞬间爬上柱子。”狄公点了点头,此时风势已弱。
跟随着严总管,狄公爬上通向外墙顶端的狭长、光滑的石阶,他们沿着墙垛走向位于东南角的瞭望塔,一架吱吱作响的扶梯通向顶端,那儿有个露台,露台的围栏以大圆木制成,塔顶上低垂的屋檐可防风雨及敌人的乱箭。
“您坐在这条长椅上十分安全,还可以观察四周的情形。”严总管将灯笼放在地上,但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来接替我值夜之前你最好休息片刻。”狄公说。
“可我根本不觉得累,狄大人。这真让人兴奋,您不介意我陪您一会儿吧?”
“当然不。”狄公指了指长椅,严总管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大人,现在您能十分清楚地看见他们了,瞧!他们在最大的那个山洞前点燃了火把,他们要干什么?”
狄公眯着眼看着山脊那边。
“天知道,也许是为了取暖。”狄公耸了耸肩。他再向南望去,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所能听到的只有低沉的滔滔流水声。他拉紧了皮外套,尽管风小了,但这儿仍然十分寒冷。狄公不停地抖动着身体,说:“拜会你家主人时,我发现他虽然神思恍惚,但仍不失为一个精明的老员外。”
“要多精明就有多精明,虽然严厉,可公正体贴,也经常为那些佃户着想,这儿人人都说他好。在他病倒前,我的工作十分轻松,也就是到时向佃户们收收租,听听他们的抱怨。可以这么说,这儿的生活直到洪水来临前还十分沉闷,老天爷,和城里可大不相同。大人,您知道我们的州城吗?”
“路过一两次,那是个热闹的地方。”
“热闹,说说而已,什么都贵,到处都要钱。我家里也给不了我什么,家父开了个小茶叶铺,所赚的刚够日常开销罢了。闵家有钱,已经富了好几代了。我家老爷在城里有许多金子,更甭提他在乡下的这些地产了。”
“他死后谁会继承这一切?”
“他女儿死了,他的弟弟便是继承人。这老家伙的钱已经用不完了,可他不会介意得到更多的钱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狄公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玉小姐死时你在场吗?”
“我?我不在。不过是我发现事情不对的。昨日下午小玉小姐的情绪就十分低落,我们全都瞧见了。我听老女用人说,小姐昨日比平时要早上楼,吃晚饭时也没出现在内眷的房间里,我便上楼去敲她的房门,可是并无反应,所以我就去提醒闵二爷,闵二爷和那个老用人上去便发现小玉小姐穿着整齐,死在床上了。”
“她会不会自杀?”
“自杀?不可能。闵二爷精通医术,他立即断定她是饭前小憩时死于心疾。我忙去禀告老爷和太太。这可真不是个好差事,老爷又受了一次打击,太太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他平静下来。随后,闵二爷令人将尸身放在佛堂里的棺木中,经过就是这样。”
“我去拜访你家主人时,听你家夫人提到一个叫翠菊的丫鬟的事儿,夫人还说翠菊知道所藏金子的秘密,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这是金子失踪的最好解释。老爷房里的铁盒子里藏着四十锭金子,值二百两黄金,钥匙就藏在老爷床架一个隐蔽的地方,只有老爷和太太知道。翠菊是个没教养的丫头,模样还不错,就是与那些乡下丫鬟一样精刮,由她来照顾老爷,定会让老爷占点儿便宜。我猜,她希望迟早能当上小妾。”
严总管撇了撇嘴,继续道:“可能是老爷告诉她钥匙在哪儿,或是在发高烧时不小心说了出来。强盗来了,翠菊定是以为‘一鸟在手,胜过二鸟在林’,于是就偷了金子跑了。她把金子埋于一棵树或岩石下,再去强盗那儿。那些猪狗不如的家伙肯定欢迎像她那样俊的姑娘入伙。接着她再逃跑,挖出事先埋好的金子,跑到邻近州县再嫁个什么小财主。这对她来说确是桩好买卖。现在我得走了。您看到挂在檐上的铜锣了吗?一有情况您就用它边上的小棍子敲它,那便是我们的警报。我会准时来替您的。不,我用不着这灯笼,我熟悉回去的路。”
狄公将长椅转了个方向,手撑栏杆,面对着黑漆漆的山。他知道飞虎帮在做些什么,因为他已看到那火光前人头攒动,可是他并未对严远说什么,是因为他不想吓坏了严总管,尽管严总管看上去是这宅子里因此事而感到不安的一个。匪徒们正在做攻城器具,但他认为匪徒不会在拂晓前贸然进攻。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关于小玉小姐之死,严远所述与那老用人说的一模一样,可想到那双眼睛,狄公不安地觉得还有什么事未曾明了。这家主人或许有所怀疑,这也是他坚持让狄公住在小玉小姐房里的缘由,那老人期望狄公作为一个有经验的断案者,或许能发现她猝死的一丝线索。
令人好奇的是那老人提到了星象历书。每年礼部均会颁布一本历书,它通过仔细的易经研究,预报来年天空中出现的星象及其诸般神秘之义,狄公并不敢小觑此类预示,因它毕竟集古人智慧之大成。狄公便出生于老虎星象出现的年代,难道这冥冥之中促使他独自来此地?
狄公决定先把超乎现实的想法放在一边,集中精力去考虑人力所及的事情。但那老人所指的暴力死亡的征兆是什么?也许是指飞虎帮的侵犯以及他女儿的猝死。小玉小姐死时没有行医郎中在场真叫人遗憾,闵二爷虽然也懂些医术——这是许多上年纪的缙绅所受的教育的一部分,但毕竟无法与一个专业的行医郎中相比,更别说仵作了。狄公也懂一些仵作之术,他很想亲自去验尸,但不可能。
他想起了留在豁口那儿的随行人员。他希望能保住那个桥头堡,这样他们今晚就能在营房里过夜了。他有点儿担心和他的随从们同行的那两个京官,他们打京城赶到北州来向他颁旨,这些人从小便生活在京城里,习惯舒适的旅行。狄公又想到了他的妻儿们。幸运的是,接到任命的消息时她们还在他的家乡。离开北州那天他已令陶干留守在那儿迎接他的继任者,又派亲信马荣和乔泰到太原去接他的三位夫人及孩子们到京城,那条路很安全,狄公倒不必担心他们。
时间稍纵即逝。严总管的头出现在楼梯口比狄公预料中的早。
“有什么新情况吗?”严远焦急地问。
“没什么,但天快亮了。天亮后,你必须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狄公提起灯笼,离开了露台。走进正房时他遇见了廖管家,这个瘦子正从马厩那儿走出来。
“我听见马在嘶叫,就过去看看马厩是不是干的。大人,您说强盗什么时候会来?我们等得心惊。”
“想是在黎明前吧。屋外实在太冷了,流民中那些女人和孩子如何?”
“大人,他们都很好。墙壁很厚,地上又铺了厚厚的稻草。”
狄公点了点头走进房去,大厅里的火已经完全熄灭,里面非常冷,而且静得像坟墓一样。借着烛光,他很容易地就上到了二楼,然后小心地爬上通往三楼的楼梯,尽量不弄出咯吱的声音。
走进小玉小姐的房间,狄公惊奇地发现房中洒满银光,是透过滑门的纸窗照进来的。狄公穿过房间,推开滑门,看到月亮出来了,白色、阴森的月光照在远山上。
他走上露台,注意到地面和栏杆仍旧是湿的,最左面有一个竹花架,上面三格放了几个空花盆,一个叠着一个,像是台阶一样。
此时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匪徒正在做攻城锤。他以为黎明前他们没法准备好,因为他们还得造手推车,由山上把攻城锤运到这宅子的门楼前。狄公斜倚在栏杆上,他发现向下约二十尺左右便是这座房子后半部的屋顶;向上看,宽大的屋檐遮在露台上。滑门门楣上方有一排三尺见方的木嵌板,每块上面都雕刻着复杂的云中游龙的图案。这精细的工艺显示出此屋至少有两百年的历史,现在的工匠已经不可能这般精工制作了。
空气中的寒气叫人愉快,不久之后便会结霜。他让滑门半开着,这样他在房间里也可以听见匪徒的动静,以便警醒。他本想上床小憩片刻,但看到那座琴台后又改变了主意。他毫无睡意,希望能靠拨弄琴弦打发些时间;再则,所有的古琴书都认为,明月当空最适宜抚琴。年轻时狄公曾弹过七弦琴,那乐器是古代圣贤的最爱。未曾抚琴已有多年了,狄公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否还记得那复杂的指法。
他将琴台转了向,这样一来,坐在红木琴凳上背也可以靠着墙。狄公边揉搓冰凉的手指,边饶有兴趣地研究这架古琴。椭圆形的木质红漆琴面上已有了细细的裂痕,表明此琴至少已有百年历史,是件价值不菲的古董。他用食指连续地拨弄着琴弦,琴弦发出了极不寻常的低音,声音颤动着在安静的屋内回荡。音调还很准,说明她死前不久还弹过它。狄公右手转动着玛瑙制的琴轸,极力回想自己喜欢的曲谱,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他就算想起了曲谱,也不可能想起那复杂的指法。他打开琴台的暗格寻找曲谱,先是找到了一本对他来说更难弹奏的古曲谱,名曲《梅花三弄》抄本,那个死去的女孩挚爱梅花,自然宝爱此谱。在暗格最深处他又发现了一首短小的曲子,名为《心秋》,他以前从未见过有人用如此小巧、秀气的字迹誊写曲谱,曲谱的一些词已被划掉,曲子也有多处改动的痕迹,这定是那姑娘的作品。曲中云:
百花落
散秀锦
秋将尽
寂寞心
却道悲风知凄凉
悠悠绝唱
无人听
枯叶飞
随风舞
圆月出
望鸿鹄
但为奴心寄寒宫
重重阻隔
何处诉
狄公看着曲谱非常缓慢地弹奏了一遍。旋律轻快,很容易记住,连续弹奏了几遍最难的乐章后,狄公已经记住了曲调。他将皮外套从手腕那儿向后抖,抬起头对着月色下的山景准备认真地弹奏一番……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在房间左角靠着桌子处,他瞥到了一个纤巧的女子身影。其身影被笼罩在黑暗中,但借着滑门处照来的月光,他仍能清楚地辨出那略弯的肩膀、鼻子侧面的轮廓及其发式。
但那女子只出现了片刻,霎时间就不见了踪影。狄公想大叫,但嗓子却喊不出任何声音,他站起身绕过琴台,蹑手蹑脚向屋子的左侧走去,那儿空无一人。
狄公用手揉了揉眼睛,刚刚出现的定是那死去姑娘的鬼魂。
狄公竭力恢复平静。他把滑门大开,走了出去,在冷风中深深地吸了口气。以往生涯中,他也曾遇到过鬼魂,但事后皆有适宜且符合心智的解释。但适才他所见的姑娘是怎么回事?该如何解释此幽灵?也许那只是他冥思中的幻想,好似之前入睡时听到那姑娘的声音一般,也或许他在打瞌睡。可那时他是完全清醒的呀!
狄公缓缓地摇了摇头,又走回室内,拉上了滑门。他自袖中取出引火盒,点燃了油纸灯。他已打定了主意,鬼魂出现只说明一件事:小玉小姐死于暴力。她的幽灵仍在徘徊,试图返回阳间现形。当他入睡时,她成功地让他察觉了她的声音,而在狄公全神贯注抚琴时,阴阳两界合和交融,令她在人间短暂地现了形。在其位谋其政,他提起灯笼走下楼去。
到达二楼大厅时他停住了,屋主的房门下透出一丝光亮,他踮着脚走过去,将耳贴于门板上,只听得些悄语声,可根本没法听清说的是什么。过了会儿,悄语声停,接着有人开始用单调的声音祷告,像是在念什么秘咒或是祈文。
他下楼到了大厅,站在楼梯底端,将灯笼擎起,以确定自己的方位。除了正门,他记得用餐时看见椅子后面还有一道门,那该就是闵二爷提到的厅后的佛堂的门了。
他穿过大厅推了推那扇门,门未锁。他打开门,一股浓重的天竺香味证实了他的猜测。他无声地带上门,将灯笼高举,只见靠后墙处放了一张高高的木制红漆供案,上端的小神龛内奉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前有一银香炉,炉中四支天竺香半插于香灰中,香烟缭绕。
狄公看了看那几支香,接着取了香炉旁几支未动过的香与香炉中的比较,后者比前者短了四分之一尺,也就是说刚有人来点燃过这些香。
他看了看放在两个支架上的椭圆形原木箱子,亦即暂厝那姑娘尸身的棺木,默思一阵。但见对面墙上由房顶向下悬挂着一幅上好的古帛,帛上绣着佛涅槃时的情形:佛祖侧靠卧榻之上,三界众生围绕着他哀伤不已。
狄公将灯笼放于供案上。他想到门虚掩着,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突然间,他有种不安的感觉,这屋里似乎还有别人。但在这么小的屋中没人能躲藏,除非悬挂的帛画后有暗洞。狄公走上前去,用食指按了按,但帛画是直接贴于墙上的。他耸了耸肩,胡乱猜测毫无用处。他最好快些行动,因为那个未知的来访者可能会再来。
他绕过祈祷用的跪垫,借着灯笼的光线细观那具棺木。它长约六尺,高却仅有二尺,狄公若要检视尸身,便用不着将尸身抬出棺木了。棺木盖未曾完全钉死,仅以宽油纸带绕棺木封了一圈,不过棺木盖看上去似乎很重,他自己很难搬开它。
狄公脱下皮外衣放在地上,这小屋很暖和,用不着穿它。狄公身子俯向棺木,正当他尝试以长长的拇指指甲划开纸带时,却听见了一声叹息。
他一阵惊悚,忙竖起耳朵细听,但只能听到自个儿的心跳。定是那挂着的帛画发出的沙沙声,那里有条小裂缝。他开始解纸带,突然,棺木盖上出现一个黑影。
“让她安息!”他身后响起了嘶哑的声音,狄公转过身去,廖管家正站在那儿,张大眼睛看着他。
“我必须检查她的尸身,”狄公烦躁地说,“我怀疑此事有诈,你难道不知?你在此做什么?”
“我……我睡不着,就到院子里……”
“因你听见马在嘶叫,适才在外面遇到你时你便这么说的。从实道来。”
“我来点几根香,以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你对主人家的女儿倒忠诚得紧呀。你说的若是真话,为何在我进来时却躲了起来?你藏在何处?”
管家把那悬挂的帛画拉开,手颤抖地指了指,但见最角落处有一凹壁。
“这儿,这儿有扇门,从前,”他结结巴巴道,“后来砌了墙。”接着他转向棺木悠悠地说道,“您是对的,大人,我无须躲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一直暗中恋慕着小玉小姐。”
“她也爱你?”
“怎么可能?我从未让她知道我的感情。”管家吓了一跳,大声道,“大人,我们家五十年前也算望族,可现在衰落了。我身无分文,又怎敢向老爷去……再说,小玉小姐也定了亲,和梁……”
“好。你告诉我,你觉得小姐的猝死有何怪异之处?”
“不,大人,为何会有怪异处?大家均知小姐的心体虚弱,恰又遭逢现在这局面。”
“好,你可曾见过她的尸身?”
“我受不了那光景,大人,永远受不了!我宁可记得她活着的模样。她,她……闵二爷让我帮他的老用人搬小玉小姐的……到棺木里,可我不能。我太难过了,先是土匪,又,又突然……”
“现在能否帮我移开棺木盖?”
狄公把油纸带的顶端松开,再把它撕成一片片的。
“你搬那一头!”他令廖管家道,“然后我们把它放在地上。”
他们一起抬起了棺盖。
突然,管家那一端的棺盖掉了回去,半盖于棺木上,狄公只能竭尽全力才不叫棺盖掉在地上。
“这不是小玉小姐!”管家尖声叫道,“她是翠菊!”
“轻声!”狄公对着他呵斥道。狄公看到了棺木中那个姑娘已僵硬的脸,死亡亦未能夺去她的美丽,弯弯的浓眉挂在紧闭的双眼上,眼皮发青,丰腴的脸颊长着酒窝,嘴唇丰满,很是美丽。她与肖像中的小玉小姐一点儿也不像。
“现在把棺盖放在地上,尽量不要发出声音。”狄公平静地对瑟瑟发抖的管家说道。
管家将棺盖放在地上,狄公把灯笼放于一旁。狄公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白色长袍,那是以上等丝绸制成的,上绣盛开的梅花图案。一根丝带系在丰满的胸下,被精心地打了个蝴蝶结。
“这长袍是小玉小姐的?”狄公问。
“是的,大人,可她是翠菊。告诉我,小玉小姐怎么了?”
“现在咱们开始着手调查此事。首先我必须检视尸身,你守在大厅里,不要点亮烛火,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此事。”
管家吓得牙齿打战,意欲反对,可狄公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关上了门。
狄公先设法解开那姑娘的腰带,可解那复杂的蝴蝶结用了很长的时间。接着他左手托起姑娘的腰部,把尸体抬高一些,以便解开绕在她身上好几圈的带子。尸体的确很沉,那老用人抱怨他和老婆将尸身搬到楼下时颇觉沉重,与眼前情形相吻合。狄公把腰带挂在棺木边上,拉开了尸身的外袍,发现姑娘未穿里衣,美妙的身材暴露无遗。狄公借着烛光一寸一寸地察看尸身上是否有暴行的痕迹,但除了丰满的胸前和圆润的腹部上有几处浅浅的划痕外,皮肤甚为光滑完整。狄公断定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遂再将她那已僵硬的手臂从宽大的袖中拉出,看了一眼她那短而破裂的指甲和掌中的老茧。他再将尸身转了过去。狄公强忍着才未惊叫出声——就在尸身左肩的下方有一块小小的黑色膏药,大致一个铜钱大小。他小心地撕开膏药,露出一个小小的瘀血青肿的伤口。狄公研究了许久,触摸它周围的皮肉,最后断定它有一枚牙签的深度。翠菊是被人谋杀的,被人用一把长长的尖刀捅在心窝上。
他将尸身重新摆放好,并用袍子遮盖。他试着把那带子重新系成蝴蝶结,可没成功,只得将带子的两端简单地打了个结。他把手臂拢在长袖中,对着那件白色长袍注目良久,眉头紧锁着。事情的确叫人迷惑。
他打开门唤廖管家入内。廖管家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面孔死一般地苍白。他们一起将棺材盖上。
“你的房间在哪儿?”狄公边穿外衣边问。
“在这宅子的后部,严远的隔壁。”
“好,你现在直接上床休息,我会去找小玉小姐的。”
未待他提问,狄公便转身离开了佛堂。
在大厅门口,狄公又好言安慰了管家几句,把他打发走后,狄公便走上楼去。二楼有光亮照下,他见闵二爷站在染恙在身的屋主房门口,手执长烛,还是穿着他的灰长袍,那张胖脸瞧上去依旧甚是傲慢。
闵二爷不悦地看了狄公一眼,粗鲁地问道:“您去过瞭望塔了吗?”
“去过了,未有什么新情况。尊兄现下如何?”
“嗯,我只想来看看,可里面没有烛光,我想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里去。我不想叫醒我大嫂,她坐在我哥哥床边的扶手椅上打盹儿,已经累坏了。我看您最好也去睡一会儿,在这儿闲逛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狄公目送着这个胖子走进此层最深处的那个门,接着他便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
回到小玉小姐的房间,他将灯笼放于桌上,凝视着滑门窗格映进来的月光,站了一会儿。假若小玉小姐还活着,他适才一刹那间看见的,便是小玉小姐在户外映于滑门上的影子,当时被他错以为是屋内的鬼魂。如若果真如此,她定是站在露台上望着狄公。
狄公拉开滑门走了出去。据他适才的观察,不可能有人从底下爬到露台上,或从屋顶上跳到露台。他见到那幽灵后很快便走到了露台,她没有使用梯子的时间。狄公转身抬头注视着门楣之上的那一排精雕细刻的隔板。他快步走入屋内,发现天花板只比门楣高出一两寸左右,亦即天花板与屋顶之间可能有一阁楼,因屋檐那儿虽仅有三尺高,但屋顶随着坡度而上,越来越高。狄公重回露台上,他朝左面的竹架看了看,那是通往阁楼的入口?一个人大可将此架当梯子用,来到隔板处。
他试着踏上架子的最低一格,那竹架太脆弱,承担不了他的重量,但可以承受一个纤巧的女子。他自屋内抬出琴凳放在花架边,现在他的手可以碰到那块隔板了。他试着碰了碰那花架上方的一块隔板,发现隔板可以向旁推动,于是便用了些力。隔板滑开了,光线照在蜷曲于黑暗中的一个女子的脸上,其脸色苍白而又惊恐万状。
“你最好下来,闵小姐。”狄公嘲讽地说道,“你无需害怕,我是今晚借宿于令尊府上的客人。来,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可是她不需要任何帮助,她的脚踏于竹架上,很轻松地跳了下来。她紧裹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色短褂,看了一眼山脊那儿匪徒点燃的火光,再转过身默默地走入房中。
狄公示意她坐在桌前,自己则从外面拖回琴凳,坐在她对面。狄公捋着长长的灰胡须,看着姑娘那张苍白的脸。眼前的她与三年前的她相比,没什么变化,他不由得再次赞叹那画师画得逼真之至。画师安排的姿势十分巧妙,不仅掩饰了她的驼背,也叫人看不出她纤巧瘦弱的身子与其较大的头颅相较是多么不相称。狄公对她道:“我听人说你死于心疾,你的父母正在为你哀伤不已。可在这房中死去的那个人却是翠菊。她是被人杀死的。”他停顿了一下,那女孩却仍保持沉默。他又继续道:“我是从北州途经此地的县令,尽管这里不是我的辖区,可既然此地已成孤岛,本官便代表王法。本官之责便是调查这起命案,请小姐将所发生诸事原原本本道来。”
闵小玉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阴影。
“还有何意义?”她声音低沉但颇有教养地说道,“再过一会儿我们大家都会被杀死。瞧,曙光已露,黎明在即了。”
“真相向来有其意义,闵小姐。我等着你解释。”
她耸了耸娇小的肩:“昨日晚饭前,我回这儿梳洗了一番,等翠菊来帮我更衣。趁她还未到,我便走到露台,倚在栏杆上看着山坡那边的凶顽匪徒,为山贼侵犯之事而甚感烦心。不知不觉站了好一会儿,后见天色已晚,遂决意不等翠菊了。但我回房后,却发现翠菊已向右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后背的衣服已渗出了血迹,我一见吓坏了,忙将她翻过身来,她已死了。
“我尖叫了起来,可马上用手捂住嘴。猛然间我意识到一定是翠菊进屋时在房中未看到我,于是躺在床上,欲在我进门时吓我一跳,她是个没规没矩的懒丫头。可有人进屋将她当成我,出手杀了她。刚念及此,忽然间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定是那凶手回来了,我慌忙冲到露台上躲到阁楼。”
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用白皙的纤手轻抚长发,接着道:“我要解释一下,当初得知山贼进犯时,我便发现了那阁楼。我当初只想到山贼进犯时我和父母能否躲于其中,可巧那阁楼正好合适,故我准备了铺盖、一罐水及一些干果。当时,我毫不迟疑便躲到里面去。接着我又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可怕的脚步声。我等了很久,竖起耳朵聆听,可什么也听不出来。接着我听到了重重的敲门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猜这是凶手玩的鬼把戏,他已发现杀错了人,所以我未敢答应。过了一阵,我又听到重重的敲门声,还有我叔叔的惊叫声,道我已死。他已有七年未曾见过我,也未在下人们的住处见过翠菊,故将翠菊错认成我。可我叔叔犯这样的错误有些怪异,因翠菊穿的是丫鬟穿的粗布衣裳。我猜那凶手第二次进屋时,脱掉了她身上的衣服,换上了我的。我本想走出去告诉我叔叔这一切,可随即想到,叫凶手认定我失踪会更好,那我就有时间来找寻疑点,发现此人是谁。
“当时我六神无主,很是害怕。睡了一宿后,昨日一早便去厨房取了一罐水与一盒点心。我悄悄走下二楼时,偷偷听到廖管家和严远在谈论,说我猝死于心疾。我知道凶手已经成功地掩盖了他的罪行,这叫我愈加恐惧。他定是个想象力丰富而又异常残忍的家伙。下午我又睡着了,到了晚上,我又听见了说话声,我听出其中有一个人是严远,后来又安静了许久,直至听到有人以七弦古琴弹奏我最爱的曲子。除了我,这儿无人会弹七弦琴,我想定是个陌生人在抚琴,非友即敌。此时雨已经停了,我想看看此人究竟是谁,便偷偷地跳到露台上,透过滑门向里张望。阴暗中,我看见一个留长须的高大陌生人,便又匆匆回到阁楼里。大人,我说完了。”
狄公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小玉无疑是个聪颖的姑娘,能将问题条分缕析。他拉过茶盘为她倒了一杯茶,见其一饮而尽后,方又问道:“你认为有谁想杀你呢,闵小姐?”
她无助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大人,为这个我才害怕,真叫人害怕莫名!我几乎不认识什么外人,我们此处的客人也很少。去年有个琴师来过此地,我的画师也住过一阵儿,不过学业结束后我就定了亲,又恢复了以往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再也没什么外人来过。”
“每次断案,我等俱应先觅缘由——杀人的缘由。”狄公说,“我想你是你父母的唯一继承人。”
“是的。我本有个哥哥,可三年前他便死了。”
“若你故去,会由谁来继承遗产呢?”
“我叔叔,大人。”
“这也许就是缘由。可我听说你叔叔已很富有了,但还是很贪财。”
“不,大人。我叔叔和我父亲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不会……大人,您千万别这么想。”她想了一会儿,又略带犹豫道,“也许是廖管家。我知道他喜欢我,虽然他从未提起过,可是我知道。一个像他那种身份的人,没钱没势,是做梦都想娶主人家的小姐的。可他毕竟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先辈中还出过一两个著名的诗人。若是他提亲,我是会答应的,我父亲或许也会应允。可他从未提起过此事,打自我与梁公子订了亲之后,他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这消息令他一蹶不振,我注意到了。他为人甚是谦逊、有教养。”
她迷惑不解地朝狄公看了看,狄公未置可否,只再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并不以为有人误杀翠菊,凶手想杀的就是她。我刚检查过她的尸身,她已怀有身孕,你可知谁是她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
“没准儿是她遇到的任何一个男人。”小玉刻薄道,“她又懒又轻佻,常和田里的那些农夫调笑,她以为没人知道她那些无耻之行,可我在露台上全都看见了。真恶心,就像个婊子一般!是她偷走了金子,可我们本以为她带着金子跑了,既然她死了,那金子定还藏在这房里的某个角落。大人,您是对的,她不是被误杀的,是她那个相好杀死了她,带走了金子。只要我们找到金子,我们就有救了。”
狄公将两人的茶杯倒满。“可我听说,”他故作不在意地道,“翠菊是个忠心耿耿且很单纯的丫鬟,一直尽心侍奉令尊。”
小玉的脸气得通红。
“她?侍奉我父亲?我就说说她到底怎的侍奉,这个不知廉耻的婊子!她就会出卖她的身子,这便是她做的!我娘一直想把她赶出我父亲的房间,我也逮住过一回,她说她在替我父亲掖被子,可我看她倒应该系紧自己的腰带!那次,她前襟松松的,肥胸脯都露在外面了。因为这样她才得到那把钥匙的,这个不要脸的娼妇!她一天到晚不是向我的老父亲献媚,便是与田里的野汉子勾搭,那孩子定是那些个野汉子的,大人。您应该询问那些难民,那人杀死了翠菊,偷走了金子。”
“好。”狄公慢慢地说道,“我以为她是被她的相好所杀,可我倒不以为此人是个流浪汉,因为难民可没有到你房里杀死翠菊的机会。凶手是本宅中的某个人,一个随时可以走进你房间却不引起任何怀疑的人。他杀翠菊时以为没人在场,可他下楼后没见到你,便想到当时你可能站在露台上,甚至目睹了他的罪行,于是凶手决意迫使你沉默。这就是他为何又回到你的房间,替翠菊换上你的服饰。他要警告你,若你道出真相,他也会如法炮制,把你给杀了。凶手现在定是坐卧不宁。小姐,还有谁知晓这阁楼可做藏身之处?”
“没人知道。我原准备前天晚上告诉我父亲的。”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踱到了露台上,借着昏暗的光线,他望见匪帮们的四轮车业已就续,他们正纷纷将马牵出山洞。他回到室内重新坐下,说道:“并没有多少人可以怀疑,我以为地产总管严远最有嫌疑。”闵小姐正欲辩驳,狄公迅速举起手阻止了她,接着又道,“他对你的尸身漠不关心,令人起疑,且处心积虑地回避见到你的尸身,这与廖管家不同,严远不存在情感上的缘由。很显然,他不愿冒被人问及诸如‘为何辨认不出尸身不是小姐’的风险。与闵二爷以及他的老用人不同,严远熟识你同翠菊。”
她惊恐万状地看着狄公。
“严远是个正派的读书人!”她叫道,“怎会屈尊降贵与一普通乡下丫头行那等丑事?”
“关于这类事我比你更有经验,”狄公温和道,“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寡德少义的人,并非心甘情愿离开繁华市井的。我猜他父亲将其送到此地,乃因他做了不光彩的风流韵事而不得不离开州城。为此,他父亲宽恕了他。但换言之,若他诱奸了他亲戚宅子里的一个丫鬟,可能会使他父亲与其断绝关系。”
“胡扯!”她生气地叫道,“他生病了,他来此是为了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好了,闵小姐,像你这样聪明的姑娘,不该相信如此显而易见的谎言。”
“那不是谎言。”她很倔,起身道,“大人,现在可以带我去见我父亲吗?我急着想告知他一切,也想与他商议找金子的事,那是我们众人仅存的希望。假如还找不到金子,大家都会被杀死。”
狄公也站起身:“我很愿意同你一起去见令尊令堂,不过我们最好先去瞭望塔,我要问严总管几个问题,希望你也在场,那样便可证实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如若他是清白的,我们再找金子也不迟。”看到她欲反对,狄公指着外面大声道:“天哪!他们来了!”
女孩惊恐地靠近他,但见十几个骑着马的匪徒正向山坡下狂奔,另外一些则推着放有一个木制之物的小车紧随其后。
“他们带来了攻城锤。”狄公大叫道,他拉着闵小姐的袖子责怪地说,“快走吧,时间紧迫。”
“那些金子呢?”她问。
“严远会告诉我们的,快!”
他拉着闵小姐飞快下楼,此时他们听见了从瞭望塔那儿传来的警报声。他们快速穿过院子,那些难民吵吵嚷嚷地正冲出他们的房间。走上通往瞭望塔的陡峭台阶时,狄公以余光扫了一眼,只见门口那儿有个年轻男子业已爬上了门柱,屋顶上一张渔网也已架好。
“他们已经来了,还带来了攻城锤!”严总管看到狄公后立刻叫道,“他们还……”
看到狄公身后的小玉小姐,他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你……你……”他结巴了起来。
“是的,我还活着。”她语速很快,“我在阁楼里找到了藏身之处,县令大人找到了我。你没见过尸体,故而不知其实死的那个是翠菊,不是我。”
墙外人声嘈杂,昏暗的晨光中,四个骑马的匪徒已来到了大门口,他们狞笑着挥舞着长矛,身上披着的虎皮在微风中飘舞着。狄公又朝南面的黄河那儿望了一眼。历经暴雨之后水势又涨高了,但薄雾已经散去,远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黑点。
狄公转过身去面对着严总管,严厉地说道:“真相大白了,严总管,你和你家小姐合谋杀死了翠菊。翠菊怀上了你的孩子,逼你与之成亲,可你与她不过逢场作戏而已。你真想娶的是小玉小姐,而小玉也钟情于你,可惜得紧,她父亲永远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因为他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一文不名的无赖。飞虎帮的到来给了你们一个绝妙的机会。小玉偷走了金子并将它们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接着由你杀死翠菊并替她换上小玉的衣服,由于时间紧迫,你并未替她穿上里衣,而小玉则藏身在阁楼里。你身为一个总管,当然有机会安排闵二爷与他的老用人发现尸体,并可迅速安排尸体入棺。翠菊后背的伤口已被你小心地擦拭干净,还在上面贴了一片膏药,闵二爷即使检视她的尸体,也会以为那膏药是她生前因受伤而贴的,况且事实上他根本未曾脱下她的衣服。他哪会想到谋杀,更不会知晓那可怜的姑娘长袍之下根本是一丝不挂,而这原本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好一个故事!”小玉不屑道,“那请告诉我,根据您的推断,接下来我俩会做什么?”
“这很简单。飞虎帮到来时,严远会到阁楼那儿与你会合,等那些土匪杀光、抢光而离开这儿之后,你们再打阁楼里出来,等着洪水退去。你二人知道,那些匪徒为避免引起驻军注意,是不会放火烧掉这座宅子的。而后你二人带着金子等上一段时间,再到官府去编个长长的故事,只道为匪徒掠去,过了一段非人的生活之后,设法逃出火坑。你可向官府申领你父亲的遗产,再逃至远方与严远成亲。你完全置你老父母于不顾,哪还会对另外四十几个人的生命操心。”
闵小姐和严总管此时都一言不发,狄公继续道:“不过你们实在太不幸,遇上了本官。我昨夜恰巧留宿在此,不但追踪到了凶手,还找到了你。我必须再次承认,你确是个聪明的姑娘,你适才编造了一个很可信的故事,若是我相信了,你还可装作偶然中发现了金子。付出赎金后,一切便恢复正常,反正你已经除掉了翠菊,等你将来再设法得到你父亲的遗产后,你再与严远私奔。”
墙下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匪徒们的攻城锤滚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朝着门楼这儿冲过来了。
小玉充满怒火的大眼睛盯着狄公。
“欲壑难填啊……”狄公望着那张苍白、扭曲的脸自言自语道。
小玉突然叫了起来:“你这个狗官,你毁了这一切!我是绝不会告诉你金子在哪儿的!再过一会儿我们就都没命了,你也是!”
“别犯傻了!”严远透过栏杆,惊恐地看了一眼刚冲下山坡挥剑舞刀的匪徒,忙对她吼道,“快说出金子在哪儿!你不能让我们都死在那些匪徒手里……你是爱我的。”
“随后你便把罪责全推到我身上,别做美梦了,我的良人!我们全都得死,你那个野种和翠菊在黄泉路上正等着你呢!”
“翠菊,她……”严远讷讷道,“我真不该那样对她!她一心一意对我,不求回报!而你,却说为了我俩的安全,一定要杀了她。我这个傻瓜,选择了你和你的钱,你这个丑八怪!”
小玉此时正在一步一步向后退,严远声音嘶哑地继续说道:“她是多么漂亮!想想吧,每个寒夜里我都可以把她那美妙的身体拥入怀中!可瞧瞧你,骨瘦如柴,可我还是同你一起耍了回叫人恶心的把戏!我恨你,我告诉你……”
狄公身后传来了痛苦的尖叫。狄公忙转身,可为时已晚,小玉已纵身跳下了瞭望塔。
“我们完了!”严远叫道,“我们再也找不到金子了,她永远——”他停住了话头,满脸惧色地看着墙下发生的事。一个土匪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向小玉的身旁,她的脖子已经断了,那个土匪拉下她的耳环并在她的袖子里搜索,可一无所获。他被激怒了,大叫一声用剑捅向她的肚子。
严远转过身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狄公把他拉了起来,呵斥道:“说!你是如何将你所爱的女人杀死的!”
“我没杀她!”严远分辩道,“小玉说翠菊看到她偷金子,所以得死。这个该死的娘儿们给了我一把刀逼着我用,而且她面对翠菊时,根本不理睬翠菊的辩解,并且突然从我手中抢走了刀子,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婊子!’然后用匕首抵住她的胸。她大叫着让翠菊脱掉衣服,因她想看看是什么勾去了我的魂儿,等翠菊脱光了衣服,她又让那个可怜的姑娘举起双手站在床边。翠菊站在冰冷的屋里不停地发抖,可更叫她害怕的是,那个残忍的家伙还用刀尖在翠菊的上身划来划去的。翠菊不停讨饶,可她还边用刀尖划翠菊的皮肤,边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翠菊。可是那时,我只能无力地站在一旁,害怕她伤害或杀死可怜无助的翠菊。我摇着她的肩想让她停止,可她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接着便要翠菊转过身去,冷酷地用左手触摸她的肩膀,然后一刀插在翠菊的后背上。
“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靠着墙。恍惚中,见她将翠菊放倒在地,小心地擦拭后背的伤口,再贴上膏药,并且把翠菊的衣服叠好,还为翠菊更换了她自己的一件白长袍。她又让我帮她将尸身抬到床上,然后为翠菊系上腰带,系得十分仔细,就好似平日里站在梳妆台前为自己系腰带一样。那情景实在叫人难以追述。”
严远以手遮脸,似已绝望,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道:“您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
“你家老爷坚持让我住进小玉的房间,这给了我正确的线索。他虽然很宠爱他的女儿,但也十分了解她,知道她那虚弱的体质会令她走火入魔,因此他也怀疑他女儿的死讯。而当我和小玉谈论此事时,她显得十分平静,可她对你的情感和对翠菊的嫉恨令她失去了理智。然而你,严总管,你可不像她那样会演戏,这里人人都人心惶惶的,可唯有你无动于衷,但我并不认为你很勇敢。相反,你是个懦夫,适才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对匪徒的进犯你显得太漫不经心了,因为你自以为你不会死,以为你和她将富贵体面地活下去。同时翠菊腰间的蝴蝶结也令人生疑,只有女子才能结得如此之好。小玉定未想到,她留下的这个蝴蝶结会暴露她的罪行。”
严远目瞪口呆地望着狄公。狄公又道:“本官相信你所说的,闵小姐确是主犯,你是她的一个工具,可你仍逃不脱被送上法场的命运。”
“法场?”严远狞笑着,他的笑声和墙下轰隆隆的声音混在一起,“听呀,你这笨蛋!飞虎帮即刻就要破门而入了!”
狄公侧耳倾听。刹那间那轰隆声消失了,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是大声的叫喊。狄公斜倚在栏杆上。
“看!”他令严远,“他们跑了。”
那些匪徒已放弃了攻城锤,纷纷上马向山上逃窜。
“他们为何逃跑?”严远不知所措地问。
狄公转过身,指了指河那边,但见一艘大战船正向黄河北岸急驶而来,长长的船桨快速击打着浪花,保持着行驶的方位。船上旌旗招展,手持长矛、头戴铜盔的士兵坐在甲板上,船头有战马在嘶鸣,战船后侧面还随着一艘小船,船上堆着木板和绳子,一些公差正在为战车装轮子。
“昨晚我派人给要塞那儿送了封信,”狄公平静道,“我告诉他们此地会有土匪来犯,请他们速派援兵,最好令工程兵一同前来。那些工程兵可修复那座木桥,那样我便可与我的随从们会合了。与此同时,我亦可在此找寻凶手,晌午时分即可离开此地。须知,本官要按时赶回京城。”
“您是怎么送的信?”严远没法相信,急切地问道。
“我组织了自己的‘飞虎帮’。我写了一批信,封妥后让我下午所见的放风筝的男孩把这些信各系在一个个风筝上,再一个接一个放飞出去,放至一定高度后,便剪断风筝线。这些风筝顺着北风飘,我期望至少有一两个可以飞到黄河南岸,被人送到要塞那儿去。事实果真如此,飞虎帮的末日来临了。严远,你的末日也到了。”
徐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