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大唐狄公案·贰》(2)
朝云观奇案
一
且说那夜,塔楼上一间幽暗的密室里,来了两个神秘男子,紧紧地挤在一起。两人竖起双耳,静静地倾听着,外面深邃的山谷中,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只听见风在呼呼地咆哮着,紧接着,电闪雷鸣,邪风挟着猛雨,无情地撕扯着古塔,阴冷的穿堂风直钻过关得严严实实的木板窗。
室内只点着一支蜡烛,惨淡的烛光在风中摇曳着,在暗灰色的旧墙上,这微弱的烛光映照出两个扭曲的神秘背影。其中一个人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用嘶哑的嗓音再一次对另一个人说道:“为何你定要在今晚下手?”
“因为我早就选定了这个日子!”另一个人平静却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认为在真武帝君生辰的日子下手,是最好的时机吗?”
“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如何下手?”那个人半信半疑地问。
“我知道你并不害怕,对吗?”他的同伴带着嘲笑的口气问道,“你过去就不曾害怕在那种正式的场合下动手,还记得吗?”
那男子无言以对。不远的山中,巨大的雷声滚滚而来,紧随着一阵大雨倾盆而下,粗大的雨滴猛烈地敲打着木板窗,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噼啪声,犹如下了一场冰雹。突然,他说:“不!我不怕。但是我得重复一次,那家伙忧郁古怪的脸,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何时何地遇见过他。真该死——”
“您啊!就免开尊口了。”对面那人嘲弄地打断了他的话,但语气装得甚为斯文。
那男子受到了嘲弄,颇感难受。他重新抬起头来说道:“我希望你现在不要杀她。人们可能还记得她,并且这还会使人产生疑问,为何那三个——”
“别胡说!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难道不是这样吗?”答话者那薄薄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丝残忍的微笑。突然,他提高了声音,补充道:“下楼去吧,大殿里的法事快做完了,如果有人看到我们不在,会起疑心的。我们绝不能忘了谋划的行动步骤,好兄弟!”
那个男子站了起来,咕咕哝哝地抱怨着什么。但是他的嘀咕被一阵巨大的雷声掩盖了,雷鸣似乎近在他的身旁……
二
在汉源县界南面的莽莽群山中,狄公一行人正匆匆地从京城赶回县城,路过这深山野岭。此时,一阵雷鸣声自天而降,大雨倾盆而下。狄公站在远处一块较高的山坡上,不安地抬起了头,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漆黑阴沉、乌云乱飞的天空,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用尽全力,紧紧地压住油毡篷马车的边杆,让马车停在悬岩旁。那巨大的山岩兀自悬垂在山路上。狄公擦了擦满脸的雨水,对站在他前面的两个浑身颤抖,缩在蓑衣里的车夫说:“看来今晚老天爷不让人继续赶路了,我们权且借这篷车在此过夜。看看能否到附近的村子里弄点吃的,大伙儿晚饭都还没吃呢!”
一位年长的车夫顺手抓了块油布披在头上,油布片在强劲的狂风中猛烈飘动。他说道:“大人!待在这儿过夜不安全。我知道山谷里秋天风暴的厉害,这会儿才刚刚露头呢!马上就会有令人害怕的风暴来临,它会把咱们连人带车刮落到极深的山谷中去。”
“我们正停在山的高处,四周并无挡风之物。”另一个车夫插话说道,“这方圆几十里内荒无人烟,并无农舍和村庄,在这山上只有一座旧道观,倒也不错。当然啦,要是您不喜欢的话——”
说话间,闪电又起,照亮了荒野山景。在这短暂的瞬间,狄公抬头仰视参差不齐的山头,四周朦胧阴森,耸立在山顶斜坡上的旧道观,露出暗红的墙头,道观四周除了上山的路之外,皆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沟壑。又是一阵电闪雷鸣,之后,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
狄公踌躇片刻,他捋了捋乌黑的长须,把它们卷起来,小心地塞进湿透的风氅中,然后做出了决定:“你们两个快步上山,”他言简意赅地说道,“去告诉道观里的人,说是本地县令狄仁杰经过此处,准备上山过夜,让他们派几个杂役下来,并带几顶干净精致的软轿来,把女眷和行李抬上山。”那年长的车夫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狄公威严地喝道:“还不快去!”
车夫无奈地耸了耸肩,领命而去。他们沿着石阶向道观疾步而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黑夜中,只见两盏隐隐闪烁的油纸灯笼,在黑暗中发着微弱的红光。
一片漆黑中,狄公沿着篷车摸索着,总算摸到了车档。他进了车,很快又拉上了被狂风吹起的车门帘布。他的三位夫人正挤坐在车内铺盖上,瑟瑟发抖。此刻,夫人们拉过垫褥上的风氅,紧紧地盖住了身体。在车厢的后半部,丫鬟们挤在包袱和箱笼中。女眷们的脸色忧虑、苍白,每个滚雷响起,她们就相互紧缩在一起,虽然车厢里淋不着雨,但冷风能从车篷的厚帘门布中吹进来。
当狄公在一只衣箱上坐下来时,大夫人对他说:“老爷,你不该到外面去的,看,你被淋得像个落汤鸡!”
“我想去帮陶干和车夫的忙,马车出了点问题,他们正在加固断裂的车轴。”狄公苍白的脸上强带笑容,不无担心地说,“看来修不好了,必须重新换一根车轴。但无论如何,毕竟马跑得太累了,也该让它们歇口气了!车夫说,这暴风雨才刚开始,更厉害的还在后头。我们现在就要上山,权且在那朝云观里过一宿。这方圆几十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儿是唯一可以过夜的地方!”
“你讲的就是前面那山坡上高高耸立的房子吧?我们刚才就看见了,红墙碧瓦,煞是壮观。记得半个月前,我们曾路过那里。”他的二夫人也凑上来说。狄公微微点头。
“在此过夜,你们不会感到不舒服的。”狄公说,“此座道观乃本州府所辖地域里最大的一座圣地,许多善男信女都到这里来供斋、祭神和修炼,每逢道家斋日,更是香火旺盛,游人如织。我想,他们那里一定有上好的客房。”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三夫人递过来的手巾,极力想擦干湿漉漉的络腮胡子。“我们会住得很开心的!”大夫人说道,“上次我们在京城休养时,住在你叔父的府邸里,却遭了抢劫,可那小小的磨难并不碍事。想象我们在这座古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肯定是很有趣的!”
“或许里面还有鬼呢!”三夫人好奇地笑着说,夸张地颤动着她那瘦削的香肩。
狄公皱紧了浓眉。
“没什么可多看的!”他缓缓地说,“这仅仅是一座古道观,到了那里,你们就待在房里吃晚饭,不要出去,吃完饭,早点睡觉。只要车夫一修好车轴,我们就赶在明天拂晓时动身离开此地,大约在午饭前就可以回到汉源县城了。”
“我很担心孩子们,不晓得他们在家过得如何。”二夫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洪亮和管家会好好照顾他们的。”狄公再三向夫人们保证。他们继续谈论着家事。这时,从道观里下来的几个杂役已经来到了马车旁,只听得篷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狄公的得力副手陶干正站在车外,见此情景,忙把他那忧郁的长脸伸进篷车内,向狄公禀报道,为他和夫人们准备的四顶软轿已经被抬过来了。
狄公的三个夫人和丫鬟们鱼贯走下油毡篷车,坐进了软轿。为防止路滑车倒,狄公和陶干指挥着手下差人,差人们合力滚动着大石块,使劲顶住马车的车轮,不让轮子依山势下滑。马车夫解下了马鞍。雨继续下着,落在轿顶的篷布上,发出“嗒嗒嗒”的响声。狄公和陶干步履艰难地紧随在轿后。片刻工夫,雨越发大了,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体上。在猛烈的山风中,想要打开手中的油纸伞遮雨,是徒劳无功、白费力气的。
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而行,忽然一条百丈深涧横在眼前,上面铺着几块青石板当作桥。当他们胆战心惊地走过桥时,陶干若有所思地说:“大人,去年夏天,有三个年轻女子在道观里不明不白地死去,她们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大人前些时候打算亲自来察访的不就是这座道观吗?”
狄公听了心下一惊,但语气冷静地说道:“是的,这是一块不祥之地,我本不愿选择在此和夫人们一起过夜,但迫不得已。”
老到的轿夫们稳当地抬着软轿,在悬岩旁一段很滑的石级路上飞步疾走,通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沿着盘旋弯曲的“之”字形山路逶迤而上。狄公这一拨人紧随其后,气喘吁吁,一步也不敢落后,浑身上下早已湿透。狄公明白,要和他们同速前进,确实为难。正在他筋疲力尽之时,忽听得山上道观那沉重的大门打开了,陈旧的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总算到了!”狄公很高兴,如释重负道。他们走进了道观的院子。这院子挺大的,四周用红墙围着。
轿夫们抬着软轿,穿过道观前的一座庭院,走上通往后院的第二段石级,在一座高耸的用黑砖砌成的山门前停了下来,轻轻地放下软轿。此时,一群身着藏青色道袍的道士站立一旁,有的手提灯笼,有的高擎着火把,恭候县太爷到来。
狄公一行人刚进道观,只听见身后那扇沉重的山门又“砰”的一声重重地合上了,巨大的声音回响在沉寂的道院中。狄公一阵战栗,冰凉的感觉忽地从头贯穿到脚。他自忖定是刚才淋雨受寒了。
只见一个矮胖的道士跨步向前,向狄公深施一礼,语速轻快地道:“大人,贫道在此恭候大驾,欢迎莅临朝云观!贫道是这里的执事,愿伺候大人,以尽地主之谊。”
“哦,多谢!但愿我等的贸然造访不会给你们增添麻烦。”狄公有礼地说道。
“哪里!本观上下一片诚心,恭候大人大驾光临。”胖道士迅速接上话来,眨了眨他那双有点鱼凸的双眼,又道,“大人,今日恰逢本观庆祝佳节,您的到来,更使敝观蓬荜生辉,令我等不胜荣幸!”
“哦……”狄公有点惊奇。
“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寿诞,又逢本观奠基二百〇三年仪典,良辰吉日,年年庆祝,大人,您来得正是巧了。”
“我倒不曾知道有如此喜事,恭喜了!祝贵观年年昌盛,时时兴旺!”狄公拱手相贺。一阵冷风穿过山门,狄公担忧地瞧着他的夫人们,只见她们冻得瑟瑟发抖,正在丫鬟的搀扶下,从轿上走下来。于是,狄公对胖执事简短地说道:“风起天凉,道长能否带我们去客房?我们要尽快换下湿衣裳。”
“当然,当然!”胖道士卑恭有礼地连声答道,“请随我来!”当他带着狄公一行人进入一条狭窄幽深的通道时,他接着道:“本道观走廊、台阶很多,希望你们不要介意。贫道会带你们绕过它直到东楼,虽然楼梯颇多,但至少能遮挡廊外风雨,以免淋得更湿!”
胖道士说罢便往前面走去,手里提着盏红纸灯笼,灯笼提得很低,尽量靠近地面,使紧跟在后的狄公和陶干能够看得见脚下阶梯,以免踏空。一个小道士紧跟着他们,手里拿着烛台,烛光闪忽,女眷们跟在后头,六个杂役扛着箱笼,跟在女眷的后面。他们小心地向前跨上一段阶梯,转过一个弯角,那里一片寂静,声息全无,全然不闻室外呼呼的风雨声。
“这墙一定非常厚实!”狄公轻声地对陶干说道。
“道士们深知如何修建这座道观,他们才不在乎花多少钱!”当狄公他们开始登上另一段阶梯时,陶干又加了一句,“可道观里的楼梯造得也忒多了!”
当他们登上二层多高的楼梯时,道长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廊门,他们走进了一条长而阴冷的走廊,廊顶粗大的梁上挂着几盏摇摇晃晃的灯笼,横梁因年代久远而发黑。他们的右边是一面无窗粉墙,左边是一排狭长的高窗。在这里,他们又听到了暴风的呼啸声。
“我们现在正在东厢房的三楼,”道士解释道,“左边的楼梯直通楼下的大厅,如果大人细听,您定能隐约听见美妙的戏乐声,因为此刻优伶们正在那里演戏呢!”
狄公止步,倾耳细听,果然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丝竹鼓鸣声从楼下飘来。但不久,一阵疾雨骤至,打在窗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掩盖了微弱的戏乐声。风毫无顾忌地吹着,狄公暗自庆幸大家都进了道观,躲过了这场暴风雨。
“绕过这个楼梯拐角向前,”胖道士继续用他那快速的语调简略地说道,“那便是大人的客房,贫道相信您住在那里一定会感到很舒服的。现在,贫道叫人将您的随从带到楼下的房间里去,那里还有其他的客人。”他边说边向其他的几个小道士打了个手势,小道士提着灯笼,按照执事的吩咐,带着这群随从继续向前走去。
狄公扫视了一下四周,看见夫人和婢女们正走过来,他才放心地继续跟着道长往前走。
突然,一阵特别猛烈的风将走廊左边的一扇木窗吹开了,冰冷的雨顺着风势打了进来,狄公有点恼怒地抱怨着风雨。他靠着窗台,探身向外,抓住摇晃的窗扇,想把它关上。但在这一瞬间,他站在窗前,呆若木鸡。
对面楼房墙上的窗户打开了,离狄公所在走廊仅半丈多远。狄公的眼光落在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只见一个戴着铁盔、穿着铠甲的宽背兵士,正试图拥抱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那女子用右臂遮着脸,而左臂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半截断肢。只见那兵士放下了她,那女子背对着墙仰面跌倒。狄公正想细看,突然,一阵狂风吹来,竟把狄公手里抓住的窗闩也震开了,窗户顿时失去控制,被风猛吹着,“砰”的一声,又关上了。狄公站在那里躲闪不及,被窗板击中脸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揉了揉眼睛,忍痛重新推开窗,定睛再望时,什么都没有看见,一切都隐于夜色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密如帘幕的急雨,笼罩着对面那座神秘的塔楼。
等到狄公扣紧窗闩时,陶干和胖执事已来到他的面前,帮他紧紧系住生锈的铁钩。“大人!您应该让贫道来做这些事的,怎敢劳动您的大驾!”执事诚惶诚恐地说。
狄公沉默了一会儿,等到女眷们从他面前走过后才问执事:“那边是何建筑?”
“只是一间储藏室,大人……”执事回答,欲言却止,又道,“我们最好——”
“刚才我见那里的窗户开着。”狄公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吞吞吐吐的话语,“但有人很快又将它关上了。”
“窗户?”执事惊讶地问,“大人一定是看花了眼!储藏室这一面是堵实墙,从未见过什么窗户。大人!请往这边走!”
三
狄公默默地跟着道观执事沿着走廊,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拐角往前走去。他的额头隐隐作痛,眼睛干涩发红,很明显,他肯定发烧了,而且烧得厉害。他怀疑刚才窗口所见的那幕奇景,会不会是因为发烧而眼花了?况且,他仅透过灰暗朦胧、密如帘幕的急雨,匆匆地瞥了一眼,“定是幻影!”他心里暗想。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浑身发烫,于是迅速地向陶干使了一个眼色,但陶干无动于衷,看来,他并没有注意到狄公的暗示。
狄公只得借口道:“陶干,你最好去房内准备一下要替换的衣服,准备好了就回来。”
胖执事闻言,知趣地躬着身,点头哈腰地离去了。陶干跟着狄公又回到了楼梯旁。
楼梯旁边是一间很大的更衣室,几位女眷正在此忙碌着。狄公的大夫人指挥着丫鬟们准备打开箱笼,另外两位夫人也忙不迭地监督着杂役,他们正在生火。屋当中的青铜火盆里,一堆木炭烧得通红,空荡荡的房间里才有了一丝暖意。丫鬟们收拾着湿衣服,要把它们烤干。狄公看了一会儿,见无事可做,便独自踱步到隔壁的卧室里去了。
这是间非常宽大的屋子,内中仅有几件笨重而坚实的陈旧家具,式样古朴,尽管屋内拉上了厚厚的织锦窗帘,狄公还是能听到窗外的暴风雨声。靠后墙有一张巨大而精致的木床,厚实又古色古香的绸缎帷幔从精雕细刻的黑檀木华盖上垂下,华盖高耸,几近屋顶的横梁,颇有气派。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还看到了一个黑檀木做成的梳妆台,梳妆台的旁边有一张小茶几,四周放着四把红木圆凳。此外,除了一只大的青铜火盆外,房里就没有其他家什了。地板上铺着一块厚重且褪了色的旧棕色地毯,房间看上去并不十分华丽,但狄公心里寻思,在这寒冷的风雨之夜,当火盆里燃起熊熊火焰,所有的蜡烛都在黑暗中点亮,给房中带来温暖的感觉时,的确是相当不错的了。
他拉开了大床四周的帷幔,道观执事已为他和三位夫人提供了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按照自己的习惯,他不喜欢大家都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平时在家里,每位夫人都有自己单独的卧室,他或者随便到哪位夫人房里过夜,或者唤一位夫人到自己的卧室来。他在生活中坚守着儒家的伦理道德观,认为这是唯一合适的安排。他也知道,不少丈夫和其所有的妻子一起睡在一间卧室里,但狄公认为这是一种坏习惯,那会贬低妇女的自尊心,并不会带来和谐美满的家庭生活。然而,现在是在旅途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切只好将就些了。他走回更衣室,走廊里吹来一阵冷风,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快来换上这件夹袍!看您冻成这样。”大夫人心疼地说着,把夹袍递给了狄公,又轻轻地加了一句,“我想给这些杂役一点赏钱,您看,好吗?”
“最好不要。”狄公对大夫人耳语道,“我们明天启程离开这里时,送一些礼物给道观就行了。”然后,狄公又放大了声音说道:“这夹袍还不错!”
二夫人见他进来了,赶忙迎上去,帮他换上刚刚在火盆上烤干了的外袍。
“将我的那顶新帽子拿来!”狄公对二夫人说,“我现在必须下楼去和道观道长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快去快回,”大夫人说,“我们还要一起喝茶、用膳,而且你最好早点歇息。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或许寒热又加重了,早点回房安睡吧!”
“我会尽快回来的。”狄公向夫人们保证。他接着又对大夫人说:“你的话是对的,我感到浑身不舒服,一定是发烧得厉害。”他系紧了长袍上的黑色腰带,然后向外走去,夫人们送他到了门口。
陶干正在长廊拐角处等着狄公,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青衣道童,手里提着盏灯笼。此时的陶干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本来就瘦削的身体,却穿了一件又长又宽且褪了色的蓝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陈旧的黑色丝绒小方帽。
当狄公和陶干正要进入通往楼梯间的拐角时,小道童迎上来,对狄公恭恭敬敬地说:“大人,本观道长正在楼下会客厅里恭候着您呢!”
狄公闻言,止住了脚步,说:“我们现在就到他那里去。”
他在原地停住,侧身听了一会儿,雨声似乎比先前小得多了。狄公松开了窗户的铁闩,刚才从这个窗口,他曾看见过令人猜疑的神秘景象,而现在只有几滴雨丝,从窗外漆黑的夜里飘进来。在他视线的正前方,只看见一堵严严实实的青灰色墙矗立在那里。灰墙的上层是两扇气窗,下面同幽深的井池相连,这井池把两座楼分开了。窗外黑黝黝一片,不时滚过一声声闷雷。狄公关上窗户,漫不经心地对小道童说:“鬼天气!好吧,现在带我们到对面的储藏室去看看!”
小道童十分惊讶,瞪大眼睛,充满疑虑地对狄公说:“到那里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呢!我们首先必须下二层楼到达长廊,因为长廊连着两座楼房,然后,我们必须往上走,再走二层——”
狄公不耐烦地打断了道童的话:“休要啰唆,快快前面引路。”
陶干向狄公使了一个好奇的眼色,看着狄公那毫无表情的脸。陶干无论如何都想弄个清楚,忍不住想问几个问题,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但话语到了嘴边,始终没有出口。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下了幽暗的楼梯,道童领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然后又七绕八弯地上了楼梯间,在楼梯间的上面是一层平台,平台下方是一块很大的方形井池,一股浓郁的天竺香气味,透过挂在井池四周的格子帘帐随风飘送而来。
“下面就是道观的中殿。”小道童解释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和大人您居住的东厢房一样高。”他们继续往前走,在进入一条细长的弯道时,小道士又补充道:“从这里往前一直通到储藏室。”
狄公站住不动了。他若有所思地以右手习惯性地反复捋着那光滑墨黑的长须,双眼炯炯有神地直盯着长廊右面灰墙上的三扇高窗,这高窗的窗台离地仅有二尺来高,窗外就是幽深的井池。
门没上锁,小道童甚为费力地推开了储藏室那扇沉重的门。他们走进了这间长方形、感觉十分压抑的房间,两支蜡烛的微光照射在室内乱七八糟堆放的箱笼、包袱上。
“为什么这里点着蜡烛,却不见人?”狄公问道。
道童回答道:“大人,今夜道观里请来了一个大戏班,来这里拿道具、衣物的优伶特别多,此外,为筹办道观庆典而来办事的杂役,进进出出的人也明显增加。平时则不点蜡烛,也无闲人来此。”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指了指左边的那堵墙,墙上挂满了一排排大型的木制面具和华丽的织锦丝绣戏袍。右边的墙旁,则完全被一排木架占据,木架上插着演戏用的戟、矛、叉、旗杆和其他在演道教酬神戏时所用的演出器具。狄公还注意到,房内竟没有一堵墙上有单扇的大窗,只是在背对他们的后墙上,有两扇很小的气窗。他估计这两扇气窗一定是面朝东方,也就是道观的外墙了。
狄公转过头,命令道童说:“你去门外稍等片刻。”
待道童出去,陶干已将这不大的储藏室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因此正郁郁不乐地玩弄着左脸肉痣上长出来的三根长毛。他压低了声音问狄公:“大人,你看这个储藏室有什么名堂?”
狄公此时才告诉他,刚才他从对面客房外的走廊向窗外望时,曾亲眼看见这间房里发生的离奇情景。
“执事已经注意到了。”狄公断定说,“面对我们居住方向的储藏室的墙上没有窗,就这一点来说,执事说得是对的。但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事,我难以想象。那个裸体女子一定是在前些时候失去左臂的,因为我发现储藏室内并没有任何血迹。如果当时可能的话,我宁愿冲过来找她,立刻向她问个清楚。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了。”
“是的。”陶干说,“不过,要在这个道观里发现一个断臂女子,也不会太困难,因为没有人能够随意进入这座道观。大人,您能从储藏室里所有的堆放物中看出什么端倪吗?”
“不,暂时还不能够!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只是快速地瞥了一眼吗?”狄公焦躁地说。
“不打紧,既然已经出现过了一次,无论如何,这案子一定是发生在这间储藏室里。”陶干有点兴奋地说道,“我去检测一下墙的厚度,或许墙上真有一扇窗,不过是被人用矛、戟和旗帜等杂物掩盖了,或许还有一扇暗窗隐藏在墙后的什么地方。”狄公跟陶干一起在房里到处搜索,忙着寻找可能被隐藏起来的窗户。陶干扯开墙边上满是灰尘的丝绸旗帜,推开乱插着矛和戟等器械的木架,两眼一眨不眨地在乱物中寻找。偶尔,他会用他那坚硬的手指关节敲敲墙面,侧耳听听是否为空墙?他快速而有效率地在室内到处走动,认真工作,因为这些都是他的分内活。他明白,这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职业。
说起陶干,倒是一个颇有来历的人物。他原先是一个四处流窜的骗子,一年前,就在狄公刚接任汉源县令不久,他陷入了困境,是狄公把他从对他不利的处境中解救出来的。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陶干这个昔日诡计多端、到处行骗的江湖浪子,却在狄公的教诲下,改正了不良的习惯和到处流窜的生活方式,幡然醒悟,改邪归正,跟随狄公,当上了一名衙役。由于他具有黑道的背景,对各种犯罪行为有广泛的了解,在寻找秘密通道、确定暗室位置、打开复杂的锁具方面,更有特别的技巧。他还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就是能顽强地跟踪、追捕每个官府缉拿的逃犯!陶干的这些本领,助狄公解决了不少疑难案件,颇得狄公赏识。
此刻,狄公放心地让陶干在储藏室里检查墙壁,自己独自沿着房内左墙,小心翼翼地穿过堆在地上的箱笼、包袱,四处搜寻。他望着墙上乱七八糟的戏装,皱起了眉头。看来,他非常厌恶那些怪诞的假面具,而那些面具也似乎正在向他挤眉弄眼。狄公诅咒着,这些话既是对他自己,也是对陶干说的:“这真是匪夷所思!道教真是一种古怪的教义。我们已经有了孔圣人的智慧和其简单清楚的教导,为何还需要这种神秘兮兮的假面哑剧和豪华烦琐的宗教仪式呢?我等只能这么认为:道教原本就是我们自己的宗教,是土生土长的,而不是从蛮荒的西域引入的,如佛教。”
“我推断,道教信徒所做的一切,包括设立道观,举行各种仪式等等,都是为了能够和佛教那帮人竞争。”陶干评论道。
“哼!”狄公有点气愤。他觉得他的头又痛了,储藏室里潮湿的空气甚至穿透了他的夹袍,让他感到一阵透骨的阴冷。
“大人,快来看这儿!”陶干突然惊呼起来。
狄公连忙转过身来,走到陶干身边,抬头察看。只见陶干一把扯掉了挂在对面墙上的那幅华丽的丝绸旌旗,在这个房间最隐秘的角落里,有一只古色古香的大橱,在大橱靠着的这一面墙上,虽然满是灰尘,但细心的人仍然依稀可辨认出一扇窗的轮廓线来。
两人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面墙,陶干看到狄公冷峻淡漠的脸色,顿时有点不自在,遂故作稳重地缓慢说道:“原来这里确实有一扇窗。从墙痕来看,它一定是很早以前就被人用砖砌起来了。”
狄公看上去微微有些吃惊,他用沉闷的声调对陶干说:“这扇窗在这栋楼的拐角附近,这就表明,它正好同我刚才站在走廊里倚窗瞭望的位置相对。”
陶干敲了敲那有窗痕的墙面,毫无疑问,这是一堵实心墙。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用刀尖在墙上砖缝处撬弄着,窗子完全被砖封住了,不露一点缝隙。陶干仍不死心,用刀尖顺着窗的轮廓线划出了一条凹槽,然后使劲想把刀插入,仍然毫无结果。他窘困地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之后,没有把握地说道:“这道观非常古老,大人,我经常听人说,老房旧庙中常有一些神奇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在特定的时候发生,特别……像这种地方,更会出现怪事。很久以前已经消逝了的怪异景象,会在某个时刻重现,此外……”他的声音渐渐减弱。
狄公陷入了沉思,双手遮盖着紧闭的双眼,缓缓地说道:“我适才从窗口见到的那个士兵,确实穿着现在已经废弃了的盔甲,据我所知,一百多年前的士兵穿的就是这种盔甲。真是奇怪!陶干,非常的奇怪。”狄公注视着砖墙,想了好长一段时间,仍不得要领。
忽然,他若有所思,双眼直盯着陶干,说:“我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现象,那一堆挂在墙上的戏服中,有一套戏服同我刚才看见得非常相似,对!就是那套!”他说着,朝那套戏装走去,这套用生铁浇铸而成的护胸锁子甲片上,好像盘踞着一条龙,悬挂在一排形似狡猾魔鬼的面具下面,戏服的旁边还悬挂着一副铁手套和一把抽去了长剑的空剑鞘。
“看看靠近头盔周围的全套戏装中有没有缺少什么?”狄公继续说。
“大人!这里的服装大部分都是不成套的,只是些零星的单件。”陶干回答道。
狄公不听陶干的解释,他继续说道:“我未能看见那个男子当时穿什么衣服,但我有一个印象,他好像穿着深黑色的服装,身材魁梧,后背宽阔,特别是他的个子很高。嗯,是这样的。”他想了一会儿,忽然又用惊讶的眼光注视着陶干,说:“哦!可怕的老天!我该不是看见鬼了吧,陶干?”
“我去量一量窗台壁龛的厚度,看看里面有何名堂?”陶干说道。
当陶干去测量时,狄公尽力系紧夹袍,裹紧身体。他感到身体在发冷、颤抖。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条手巾,擦了擦从红丝密布的眼睛里流出的几滴泪水。他很快就明白了,这可能是因为感冒发热所致,他所看到的或许真是幻觉。
陶干测量完毕,回转身对狄公说:“这墙的确很厚,将近四尺,但还不至于厚到能在里面设有暗室,供男女寻欢作乐之用。”
“嗯,你说得很对,这里不可能有夹墙。”狄公冷静地说道。
他转过身,两眼紧盯着那只古色古香的大木橱。这是一只黑漆双门橱,门的正面装饰着一对金龙,双龙腾空,相对而飞,四周是五彩祥云,当中还有一个阴阳太极图符。他推开那扇没有上锁而空掩的橱门,橱里面除了一堆折叠整齐的道士衣帽外,别无他物。看着这对奔腾欲飞的天龙,狄公似乎想起他曾在后墙上见过它。
“真是古代绝妙的精品,”他对陶干说,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了,我想在这段时间内,我们最好把这一切一股脑全忘掉,忘掉那诡异的一幕,忘掉我们的胡思乱想,踏踏实实地考虑一下当前的问题,即那三个女子去年怎么会死在这座道观里。记住,我们要考虑的是去年而不是一百年以前!你还记得那三个女子吗?据他们说,其中一个姓刘的在此病逝,姓黄的自杀,而姓高的却遇上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故。我要利用这个机会问问道观道长关于这些案件的情况,我们走吧!”
当他们走出储藏室,来到门外走廊时,却看见那个小道童一动不动地贴门而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曲折幽暗的走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狄公惊奇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我想,我看见有人正在那里窥视着拐角周围的情况。”小道童结结巴巴地说。
“是吗?”狄公气恼地说道,“你自己不是说这里整天有人进进出出的吗?看见一个人又何必大惊小怪!”
“不,那是一个兵卒!”小道童讷讷地道。
“是个兵卒?”狄公惊觉地问。
小道童点点头,他又十分警觉地聆听了一会儿,并无什么声音,才压低了嗓音告诉狄公:“一百多年以前,许多义士聚集在这里谋事,这伙叛逆者占据了道观,并在观里筑堡设垒,他们的家属也跟来了,与之并肩战斗,生死与共……之后,军队来了,把他们全部杀死了,男人、女人、甚至小孩。”道童看着狄公,眼里充满了恐惧,继续说道,“打那以后,人们就在传说,每逢暴风雨之夜,就像今晚,他们的鬼魂就会出来游荡,所有那些毛骨悚然的场面还会再现……您听见了什么吗?大人!”
狄公侧耳细听。“只有雨声!”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带我们下楼去吧,这里正处风口,有股冷风。”
四
小道童带着狄公和陶干通过迷宫般的长廊通道,下了层层拐弯的楼梯,来到了东楼的底层。楼梯下是一个特殊的拐角,两旁是高大的红漆圆柱,柱上雕刻着非常精致、光彩夺目的木刻图案,表现了神龙腾云驾雾的生动形象。由于多年来道士们穿着毡鞋无数次地走过这里,所以地板被磨得锃亮。当他们到达殿堂前,狄公对陶干说:“我和道长谈话时,你去找胖执事,告知他,我们篷车的车轴已断裂,能否请他们帮忙修理,或者干脆把它换掉,这事今晚须做好!”说着,他又对陶干低语了几句,“尽力想法子从胖执事那里或其他僧人手中搞到一张这座诡谲道观的详细楼面布置图。”道观的客厅位于殿堂入口处附近,当小道童带领狄公他们进入客厅时,狄公满意地感到客厅里非常暖和,屋内的铜火盆里有许多燃烧的炭,从墙上悬挂下来的奢华织锦窗幔阻止了冷风的侵入,使屋内保持着温暖。
一个身材瘦长的男子见狄公他们进来,忙从后厅精雕细刻的盘龙太师椅上站起,脚踩着厚实的地毯,向前迎了过来。这是个形象端庄稳重的男子,他穿着修长的黄缎子道袍,头上戴着高耸的黄色巾冠,配着红色流苏,从背后垂下,十分潇洒。因他手里拿着一根神仙拐,看起来似乎比本人更高一些。当他向狄公致意时,狄公注意到这个道长有一双好奇、暗蓝灰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好似在凝视着什么,一动也不动,似乎和他拉长而严峻的脸一样。道长脸上除了一小撮山羊胡和浅浅的铁青色络腮胡外,倒也平滑。
他们坐在书桌旁边的高背椅上,而在屋角的一张红漆八仙桌旁,小道童正忙着准备茶水。
“本县夜至道观,有烦道长了。”狄公刚坐下,先寒暄了几句,“我等来此借宿,恰逢道观重大节庆,应该还有许多客人要住在观里,我非常担心,不知是否会给道观带来诸多不便?”
道长用他那呆滞的双眼盯着狄公。尽管在与道长双目的直接对视下,狄公对其却有一种奇怪的印象,因这种印象源自内心,所以狄公表面上不露声色。
道长扬起了他那长长的、弯曲的眉毛,用低沉干涩的声音答道:“大人的到来并不会给我等带来不便,因为敝观东侧的二楼和三楼共有四十多间客房。当然,这些房间并不怎么豪华,特别是在接待像大人如此高贵的客人时,更显简陋。实在是惭愧之至。”
“我的客房甚为舒适!”狄公急忙向道长说道。道长淡淡一笑,小道童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着热茶献给狄公。狄公的头现在依然感到阵阵疼痛。他觉得现下很难三言两语将一般有礼有节的日常客套话表述一番,便决定直截了当地点明:“本县来汉源任职后,便极想来这著名的道观一游,可惜一直无缘。不知为何,过去整整一个夏季,紧急公务、诸般要事一直不能让本县脱身汉源县城。今日有缘来此,除了领教仙道玄密并细赏此座有名的古建筑外,我一直想寻机向道长请教一二。”
“贫道当竭尽所能。不知大人需要了解什么?”
“我倒很想知道一些关于去年发生在此地的三件命案的情况,”狄公说,“以便使我尽早完成这宗遗留的案件。”真智道长听罢,轻轻地向小道童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
当房门轻轻关上,房内只剩他们二人时,真智道长微微一笑,却明显地带着一种否定的口吻说:“敝观虽略为破旧,却也有上百个道士居住在此。大人,且不说观里众多的杂役道童,及每天来这里烧香求愿的俗人信徒和偶尔来此的客人,这人来人往,终年繁忙无暇,正所谓众目睽睽,岂有命案!但须知,人命从于天,遑论生病、死亡,所谓生死无常。就此而言,道观这里也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不知个中有何特别的亡灵能引起大人您的注意?”
“嗯,是这样的。”狄公回答,“我彻底检查了本县所有的堂审案卷,发现了道观报到汉源县城死亡名录案呈的副本,原来此案涉及由外进入道观的三名女子。我收集到一些情况,说她们去年来此,作为女修道者,居住在观里虔诚修道,后来……”狄公一面说着,一面观察道长的神色,当他看到道长紧锁眉头时,便放缓了严肃的脸色,带着些许微笑说,“我已忘了她们的名字和其他特殊的细节了,我本该在来这里之前就去查清她们的身份和详情的。但是,因为我这次匆匆来此,十分偶然,故而……”狄公说到一半打住了,期待地注视着他对面的道长。
真智缓慢地点了下头,似乎同意狄公的话。
“贫道已知大人指的是哪件案子了。是了,去年确有三个年轻的女子从京城来此习道,一个姓刘,来此不久后就在道观中病倒了,孙天师亲自为她把脉治疗,但说到此,他戛然而止,双眼注视着门口。狄公急忙转过脸去,看看究竟是谁进来了,但是他只看到影子一晃,门又被轻轻地关上了。
“这些无礼的戏子!”真智道长有点气愤地解释道,“他们甚至不敲门就闯进屋内。”他注意到狄公惊讶的眼神,便很快回过神来,继续扼要地说道:“通常,我们雇用一些戏班的戏子来道观和道士们一起庆祝节日,主要是杂技、杂耍和戏法之类,并表演其他一些轻松的游艺节目,这对活跃道观的节日气氛的确很有帮助。当然,他们对道观中的规矩和习俗并不十分明了。”他说着,气愤地用手杖敲打着地板,最后加了一句:“下一次我们将取消这些娱乐性的表演。”
“是的,”狄公颇为赞同地说,“现在我记起来了,那个姓刘的姑娘死于长期的不治之症。请允许我问道长一个问题,是谁为她做最后的病情检查的?”
“道观的执事,大人,他是道观里最擅于医治疑难病症的高手。”
“我明白了。不是还有另一个死于自杀的姑娘吗?”
“那真是一个悲惨的事件。”真智回答道,不禁叹了口气,“说起这名姑娘,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但她在感情和内心上又是一种非常容易激动、敏感的人。她常常沉浸在一种疯癫的幻觉里。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接受她进入道观,但因她甚为渴望入观,而且她父母也坚持……一天,黄姑娘情绪异常激动,就服毒自尽了,后来她的尸体被抬回了她的老家,葬在家乡的土地上。”
狄公点点头,又问:“那么第三个呢?我似乎记得她也是自杀的,是吗?”
“不!”真智正色道,“高姑娘之死是一场不幸的事故。她也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对道观的历史深感兴趣,还时常走访名山古刹,寻访庙宇和附近的建筑。有一次,她正斜倚在东南塔楼最高一层的楼台栏杆上,突然,栏杆向外折断,她不幸掉进了道观东侧外的万丈深渊中,就此命归黄泉。”
“难怪卷宗里没有关于高姑娘尸体检视的尸格。”狄公插了一句道。
道长悲伤地摇了摇头。“是的,大人,”他缓慢地说,“最终,高姑娘的遗体还是没被找到。在峡谷的涧底,有一条一百多尺深的石裂断缝,不要说去找人了,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地下去探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狄公发问:“高姑娘不幸掉下去的楼台是否就是储藏室所在的楼上?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它恰恰就在东厢房的对面,正好面对着我客居的房间。”
“的确如此。”真智呷了一口热茶。很明显地,他不想再谈下去,该是结束谈话的时候了。
但狄公纹丝不动,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泰然自若地抚摩着长髯,然后又问道:“贵观是不允许道姑永久居住的,是吗?”
“是的,幸好我们如此做了。”真智淡淡一笑,说道,“在道长这个位子上,即使没有那些杂事,我的职责也够沉重的了。不过,由于本观在州府享有很高的声誉,因此许多人都渴望自己的女儿能进入道观修炼,所以坚持要求道观准许她们在此住上一段时间。”
狄公猛地打了个喷嚏,他用一条白绸手绢揩了揩他的胡须,然后用一种愉快的语调说:“非常感谢道长的说明!当然,你应该明白我的提问只是出于一种形式,我绝不认为这儿曾发生过违法的事情。”
真智窘困地点了点头,狄公喝干了茶,停顿了一会儿,重新拾起话题道:“刚才你提到了孙天师,那太巧了,他该不会就是知名学者和文人孙明吧?我记得他数年前一直在皇宫里任太子太傅一职,是不是这样?”
“的确如此,大人!观中之人有过任太子太傅一职的经历,对本观是很大的荣耀。正如您所知,孙天师曾担任京都府尹多年,直至他的两个妻子相继去世,他才从那职位上退下来,然后被皇上委任为太子太傅。当他离开宫中时,他的三个儿子均已长大成人,并陆续进入官场。因此,他决定退出官场,在今后的岁月中专心致力于道藏玄学的研究。很幸运的,他选择了敝观作为居住修炼之处,而且在这里已经住了两年了。”他慢慢地点了点头,继续用满意的神情说道,“成为太子太傅的确是无上的荣誉,他却远离尘世,来到了朝云观。他来这里后,对一切都展现出无限的兴趣,也定期参加我们的法事。可以说,孙天师对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很精通,从不吝于给我们有价值的建议。”
狄公的反应似乎有点沮丧。他想向这位高人做礼节性的拜访,便问道:“孙天师居住在道观的哪个地方?”
“他住在西南塔楼,房间随他挑选。大人,您不久就可以在大厅里见到天师了,因为他正在那里观看戏班的演出。大人在那里还可见到包夫人,她是京城来的一名寡妇,几天之前来到这里,伴她来的还有她的女儿,小名叫白玫瑰。她也有出世之念。大人还可见到秀才宗笠,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他住在这里已经十多天了。这些是我们仅有的一些客人。其他客人则因天气恶劣,而取消了他们的来访。除此之外,尚有关来戏班里的那一批人。当然了,大人对这些卑下的戏子是没有兴趣的。”
狄公不快地擤了擤鼻子。世人大都认为戏子是一种名声不好的职业,因此,不论男女优伶,或多或少都被世人遗弃了。他期望道长能对戏子有更多的同情,便说:“我认为,优伶表演节目,提供廉价的娱乐来迎合大众,因而令百姓的生活更具生气。况且,历史剧也能把我们伟大民族的历史告诉人们。顺便说一句,你们道教的酬神戏还缺少这些优点呢!”
道长僵硬地说:“我等宁可酬神戏有更多的寓言作用,也不要它只具历史说教的性质。这些戏蕴含着远播至理,同一般的戏剧表演相较,一点也不逊色。”为了挫狄公的锐气,道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我当下仍希望大人别以为它们完全缺乏历史趣味,这些面具和戏服是一百多年前在道观里制成的,自古以来,它们便甚有价值。请允许我现下就带大人到大厅去,戏演了一整天,此刻恐怕已到最末几出了。此后,在饭厅里还准备了简便的膳席,希望大人能赏光。”
狄公过去几乎不可能去赴道观、庙宇的正式宴会,但是,作为朝云观所在辖区的官长,他也不能推却。因此,狄公欣然同意,爽快地说道:“本县很高兴接受邀请。”
于是,他们站了起来,由道长带路,向门口走去。他们推开殿门,走出了客厅,道长迅速地扫视了四周,便走到半明半暗的拐角。那里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没有。他放心了,好似解脱了一般,遂恭恭敬敬地引导狄公走向那高大的双扇门。
五
他们刚跨进道观里那雄伟宽敞的大厅,便迎面扑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铙钹声,随后就是琵琶、笛子等丝竹乐器的演奏声,旋律激昂、声音嘹亮。乐队里所有的丝竹管乐齐鸣,奇声异响在大厅里奏鸣。乐手们坐在大厅前左侧的一个小平台上,正在起劲地演奏着。大厅上的房梁皆因年代久远、历经烟火熏染而变黑,大厅中有许多高大厚实的红漆圆木柱,支撑着大厅的屋顶,整个建筑虽然陈旧,但十分坚固。大厅里的上百个道士笑盈盈地并排坐在红漆柱中间的最佳位置上,喜滋滋地看着戏,十几盏明晃晃的纸灯笼把道士身上的黄道袍照得光彩熠熠。
当真智道长领着狄公,沿着人群中空出的一条小道走向大厅后靠近戏台边上的一个小平台时,道士们纷纷恭恭敬敬地起身,向他们致意。真智道长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坐下。他请狄公坐在他右边的一张雕花檀木椅上,自己则坐在狄公旁边的那张高背椅上,左边另一张椅子则空在那里。
有小道士前来禀告,说孙天师已离开居所,很快就会来的。真智点了点头,吩咐小道士取些水果和点心来招待客人。
狄公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正在表演的精彩节目,一边打量着大厅周围的环境。只见戏台周围放着一排闪亮的红灯笼,戏台中央则放着一把醒目、华丽的木制靠背椅,椅上坐着一个漂亮、庄重、文雅的女子,绣裙彩帔、红绿相映,身上佩戴着金光闪闪的首饰,明丽眩目。她那高耸的假发上珠冠璎珞,给人雍容华贵的印象。在她交叠的两手中间,还持着一方玉笏。很明显,她便是民间传说中的西王母娘娘。
戏台上昂首挺立着八个神仙,七男一女,个个穿着华丽,披着丝绸绣花彩袍,在西王母座椅前翩翩起舞,鼓乐齐鸣,既庄严,又颇有韵律。这戏台上神气飞扬的八仙,是道教诸神中最有名气的八位仙人,显示了群仙对西王母的尊崇。
“这两个演戏的女子都是道姑扮的吗?”狄公问道。
“不是!”真智回答道,“演西王母的那位女子是关老大戏班里的女优伶,名唤丁香。待会儿在戏场间隙之际,她还要表演一套杂技节目,如走钢丝、顶碗、变戏法和转茶碟等。那个扮演仙姑的是戏班头关老大的妻子。”
看了一会儿台上的节目,变化不大,狄公觉得索然无趣,从他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他已不想再看下去了。他的头有点痛,手脚也感到阵阵冰冷。但出于礼节,他还端坐在那里,眼神却转移到了观众身上。他左顾右盼,特别注意到戏台另一侧有一可供看戏的包厢,这个包厢三面被帷帐围着,正面对着戏台,因此,大厅里的其他观众就看不见里面坐着的两名女子:一个是非常丰腴的中年妇人,珠光宝气,妆化得十分浓厚,身穿漂亮的黑色碎花锦缎衣裙;另一个则是年轻的姑娘,也是一身黑衣打扮,不施粉黛却体态俊俏,五官端正秀丽,水灵灵的双眼似有无限深情,不过,她的眉毛比一般女子的要浓黑一些。这两名女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剧演出。
真智道长看出狄公有点疑惑,便向他解释道:“那帷帐中坐的便是包夫人和她的女儿白玫瑰。”
台上八仙正簇拥着西王母娘娘缓缓退下,两个侍童打扮的小道士将他们领到后台去。虽然幕布没有拉上,但乐声已止,此剧业已演毕。大厅里只安静了片刻,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久久地回荡在大厅之中。台下观戏的众道士中不由得响起一阵阵嗡嗡的赞叹和评论声。狄公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他想,一定是这阴冷可恶的穿堂风在作祟。
“真是妙不可言!”他有口无心地说着,双眼却关注着大厅外走廊拐角处的情况。狄公看见陶干正向大厅走来,他轻快地来到狄公坐处,俯身在乌檀木椅背上,悄声耳语道:“大人,那个胖执事很忙,不肯和我说话,但我找到了道观里的都管,他声称道观里从来就没有建筑的平面图。”
狄公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一阵喧闹后,大厅里又安静了下来,此时,一个体魄强壮、腰背宽阔、身材不高的中年男子上了戏台,他表情丰富、微笑着向大家点点头,很明显,他就是戏班的班主关老大。他向真智道长和狄公所坐的方向深深施礼,遥致敬意,然后以非常清晰的声音宣布:“各位……请静一下。我等一如往常,在整台戏演出结束前,为诸位表演一个短小的剧目。该戏说的是人的灵魂历经艰难,只为寻求神灵保佑。剧中只有两个角色,一个代表有罪的灵魂,由欧阳姑娘扮演,戏中的女角色一直被无知和烦恼的恶魔折磨,备感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另一个代表邪魔,由一只黑熊充当。希望诸位喜爱这出戏,谢谢!”
大厅里的观众听罢班主的介绍,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和惊讶声,但很快就被悲壮的乐声淹没。乐手们使劲地吹着长铜喇叭,大厅里弥漫着一种沉重、悲痛的气氛。在乐声中,一个体态轻盈、身穿一件白色宽袖绸长裙、身材苗条的女子走上了戏台。她轻挥长袖,翩翩起舞,此时乐声骤起,她踏乐而动,轻盈的身子不断地旋转着,彩带如飞,云裳飘曳。
狄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那浓妆艳抹的脸,“怎的好生面熟?”他心中暗想,“这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向了在戏台另一侧帷幔里的女子,可是……那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正斜靠在侧前方,完全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见她的女儿。他有点吃惊地问陶干:“陶干,台上的女子似乎不是戏班里的女伶扮演的,她很像包夫人的女儿白玫瑰,就是刚才那个坐在帷幔后的姑娘。”
陶干踮起脚向那帷幔后看了看,好像发现了什么,说道:“不,大人,那年轻的姑娘依旧坐在帷幔里认真地看戏呢,紧靠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十分肥胖的妇人。”
狄公也伸长了脖子,再次朝帷幔里张望。“对,陶干,你说得没错,她正是白玫瑰。”狄公缓缓说道,“她看上去神情异常惊恐,恍恍惚惚,好似看到了鬼魂。这或许是角色的需要,但我不明白,为何那个女优伶要装扮成白玫瑰的模样?她们内中有什么蹊跷?或许她……”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只见一个粗壮雄武、威风凛凛的武士出现在戏台上。他穿着紧身的黑色戏服,更突出了肌肉发达的体形和动作的敏捷。戏台四周灯笼的红光照射在他的头盔和长剑上,闪烁着炫目的紫光。这武士浓妆粉抹,脸上满是大红油彩,中间还杂着几条白色的条纹,形貌可畏。他绕着戏台快步旋转前进,使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骤见此男子,狄公轻轻地惊呼了一声,然后悄悄地对陶干耳语道:“这武士我似曾见过,他就是我先前看见过的和那裸体断臂女子在一起的那个家伙。陶干,你快去把戏班头关老大给我叫来。”
那名武士是一个十分凶猛的剑客,当他围绕着女子跳舞的时候,有好几次他箭步冲前,将手中的利剑快速地刺向女郎,那女郎一边舞蹈,一边机敏地躲过了一剑又一剑。然而,武士并不甘心,又向女子逼近,脚步熟练地随着鼓声的起伏向前、向后移动。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从高处落下,直向那女子的头部劈去。女郎见那剑刺来,并不慌张,只见她灵活一闪,剑从颈前擦过,她似乎感到了利刃的丝丝阴冷。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惊叫从大厅另一侧的帷帐里传了出来,那正是包夫人母女看戏的地方。狄公看见包姑娘已经站了起来,脸色发白,吓得浑身发抖,眼睛直盯着戏台上的白衣女郎和凶狠的武士,双手紧紧地抓着帷帐前的木栏。包夫人正在不住地劝慰她,但她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狄公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戏台上来,自言道:“哪怕武士只是一次微小的闪失,都会使得女郎性命堪忧。”他担心地问身旁的真智道长:“台上那舞剑的武士是谁扮演的?”
“哦,那也是戏班里的一个艺人,艺名唤作‘魔魔生’。”真智道长答道,“我也认为他离那女子太近了,但他现在已经小心多了。”
武士的确已停止了对女郎的猛烈进攻,仅在远离她的地方佯攻,却有意卖弄着一套复杂的舞剑动作,他那涂满油彩的大花脸,被灯笼的红光映照得有点古怪。陶干又出现在了狄公的座椅旁,戏班头关老大也随之而来。
“为什么你不预先告知魔魔生也将参加这场寓言剧的演出?”狄公声色俱厉地问。
关老大微笑着、哈着腰道:“大人,我们经常对演出情节做一点小小的改动。”他赔着笑脸,“魔魔生喜欢扮演剑客,以此来卖弄他的舞剑技巧,因此,他很乐意扮演此类角色,来折磨误入歧途的灵魂。”
“我倒觉得,那剑锋靠那姑娘太近了,看了叫人担惊受怕,简直是对我欣赏剧情的折磨。”狄公很生硬地说,“看,他又在攻击跳舞的女子了。”
戏台上局面顿变,很明显,那女郎似乎有点支撑不住了,正在艰难地躲避武士斜刺而来的剑。女子气喘吁吁,高挺的胸脯起伏不停,脸上汗水流淌不止,脸上的油彩被汗水浸润成一条条斑纹。她的两眼炯炯有光,在避让剑锋的各种复杂动作中,颇为奇怪的是,她的左臂始终僵硬。
她的左臂怎么了?好像出了什么问题。狄公独自思索。但他又看不清楚,因为她在舞蹈时不断旋转,宽大的袖子在空中飘扬,阻挡了狄公的视线,所以他无法看清女郎跳舞时的全部情况,尤其是她左臂的动作。但是,她的双手看上去总有点不协调,似乎不能灵活自如地舒展左手,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在整个演出过程中,她的左手总是紧紧地贴着身体。
狄公对自己有点气恼,心中暗道:如果是过去,无论身在何处,一开始看到独臂女子,我一定会把握住自己的判断。这次怎的?他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武士挥舞着的利剑已经削掉了女郎扬起的左袖,随之,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帷幔后的包厢里传了出来。
狄公再也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喝令武士赶快停剑。与此同时,女郎打了个口哨,一只巨大的黑熊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大声吼叫着爬上戏台,笨拙地转动着那颗硕大的脑袋,朝武士走去,那名武士快速地退到戏台角落,狄公又坐了下来。
黑熊低沉地号叫着,然后缓慢地寻找攻击的对象。它看见了身着彩衣的女郎,强烈的色彩刺激了它。它一边咈哧咈哧地喘着臭气,一边龇牙咧嘴地摇着头,朝女郎徐徐走去。那女郎看上去非常害怕,她用右手的袖子遮住了脸。黑熊继续向前,乐声戛然而止,观众似乎也憋住了气,整个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这头恶熊会咬死她的。”狄公又担心又气愤地说。
“不,大人,不会的。这头黑熊是欧阳姑娘亲手喂养的,它不会伤害自己的主人。”戏班头关老大再三向狄公保证,“况且,这头畜生的颈部已被铁链牢牢锁在戏台的大圆柱上,不会出意外的。”
既然如此,狄公也无话可说,他原本就不喜欢这类节目,所以眼光便又投向了帷幔里,只见包姑娘已经重新坐在座位上了。显然,她对人熊相斗这类戏,并无甚兴趣。但是,她的脸色依然是那样苍白……
已经退到戏台一角的武士又挥起长剑,最后,象征性地做了几个劈刺动作,然后退下了戏台。戏台上只剩下女郎和那头黑熊了。黑熊依旧围着女郎缓慢地移动着,它绕着圈子,想寻找最佳的攻击点。女郎不睬它,正跳着节奏欢快的舞蹈。她莲步飞扬,身体轻盈,婀娜多姿,飞快地旋转着。
狄公的眼睛在搜索着已退下台的那个武士,但已不见人影。他转过头问关老大:“那舞剑的家伙哪里去了?”
“他到更衣室去了,或许正在卸妆,他总是迫不及待地要换掉那套戏服。”
“半个时辰之前他在这里吗?”狄公再次发问。
“回大人,从上一个节目结束到幕间休息时,他都在此地,”关老大笑着答道,“武士在演出全过程中,始终戴着很重的木制面具,负担很重。他在《亡魂记》一剧中扮演的也是一个古代士兵的亡魂,戏份很重。对任何一个优伶来说,演这角色都会让人精疲力竭的。但魔魔生是个极要强的汉子,平时又喜欢卖弄他的高超演技,所以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对一个优伶来说,表演高超技巧的动作的剧目确实有很大的诱惑。”
狄公并没有听清他最后一句回话,他的眼神又盯住了舞台上的大黑熊,那熊正抬起它粗壮的毛茸茸大腿,用它那巨大而尖锐的爪子,朝女郎身上扑来。它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正怒气冲冲地站直了身子,十分迅速而敏捷地扑向那女郎,那女郎顿时倒在巨熊半站半立的身躯下,仰面躺在地板上,熊腿正跨向她娇小的身躯。那熊张着大嘴,露出发黄腥臭的长牙,狰狞可怖。
狄公差点又要惊呼,但他强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女子机敏地从大而笨重的黑熊体下偷偷地钻了出来,左手轻轻拍打着黑熊的头,右手勾着熊颈,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在全场观众雷鸣般的喝彩声中,牵着这头野兽走向戏台后。
狄公拭去了额上渗出的冷汗,在这种因刺激而引起的强烈兴奋中,他几乎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发烧,现在忽然安静下来,那头疼又一阵阵袭来。
他想早点回房休息,便站起来与真智道长告辞,真智却拉着他的手说:“大人慢走,还有一档好节目没开演。本地有一位名声颇大的诗人叫宗笠,写了一首好诗,他就要上台来吟诵他的新作——”
此时,一个年轻、动作十分利落的清秀男子已站在戏台中央了,他彬彬有礼地向大家躬身致意,然后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说道:“在座的大人、道长,各位听众、道人,诸位对我等低劣的演技报以宽宏大量之度,看我等来演这叫人黯然神伤的故事,喧嚣的故事里那可怜的有罪灵魂,无从抗争疑惑与无知。诗曰:
高朋满座庆佳节,八仙过海皆英雄;
黑夜漫漫何其长,雅乐幽幽曲难终。
人间至理何处是,唯有真人语朦胧;
且看长风散朝云,万里寥廓净碧空。”
宗笠吟诵完毕,又深施一礼,转身离开戏台。乐队丝竹声又起,这是终场曲了。
岂料真智听罢吟诵,顿时大怒,厉声对关老大说:“快将宗笠那个穷酸秀才叫来!”又转身对狄公道:“真是一个厚颜无耻的流氓!”
狄公在旁,也将宗笠的诗慢慢回味,疑窦顿生。“既然道观以初晨的云霞命名为朝云观,那么诗中所云‘且看长风散朝云’非但不吉祥,甚至是无礼了。”他有点疑惑地看着真智。
那年轻人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真智强忍怒气,用生硬的语调发问:“你这诗最后两句是何意?今日乃本观喜庆佳节,又逢真武帝君的寿辰,你说要‘散朝云’‘净碧空’,岂非意在糟蹋和破坏观里祥和的气氛?”
年轻人看起来十分安闲,他神色古怪地瞥了真智一眼,面带微笑道:“最后两句,晚生斟酌了半天,亦觉不太相宜,但胸中尚无佳句。况且,要立刻找到准确的韵脚亦非一件容易之事。关于此,仙长不会不知吧?”
真智道长正要气呼呼地反驳,宗笠却继续用平和的声调说道:“仙长,作诗要有诗兴,还要符合格律,当中诗句更要成对,晚生才疏学浅,倘若是打油诗,那就容易多了。仙长若不嫌弃,请听晚生即兴而作的小诗一首:
一个仙翁,飘飘然然上法坛,
一个真人,愁眉苦脸钻地忙;
两位仙长道不同,
一个修炼得金丹,
一个痴迷成妄想。
真智道长不听则罢,一听这打油诗,气得用手杖直敲地板。他的脸由于愤怒而痉挛,青筋突起,胡须乱颤。狄公料想他会因一时气愤而发作。但狄公猜错了,真智并未发作,他成功地控制了激动的情绪,冷冰冰地说:“你可以走了,宗相公。”
真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狄公注意到他的手正在发抖。狄公无话可说,仅和真智寒暄了几句,相互告别。
当他们走到大厅门外时,狄公对陶干说:“我们现在就去优伶更衣室,我一定要和那个叫魔魔生的家伙谈一谈,他或许是个关键人物。你知道他住哪一间房吗?”
“大人,他就住在东楼与我同一层,在拐角的边上,有一条狭小的走廊连通。”
“我还真没见过这种七转八弯的房子!”狄公嘟囔道,“他们对你说无平面图可观,鬼才相信呢!一切都是胡扯,他们需要的是法律。”
“据都管说,道观中塔楼最高层部分,为一个神秘处所,除了真智和指定的道士以外,观中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所以即便有平面图,他人禁入的地方也不会被画在图上。都管本人也以为,观中没一幅平面图甚是不便,因为这所道观非常大,房屋结构错综复杂,甚至观里的道士也会迷失方向,所以,没有平面图,恐不便利。”
“真是胡说八道!”狄公有点恼怒地说,“朝廷里那些宫廷显贵,为了显示道教教义的深奥,有时过分抬高了他们而贬低了自己。这些道士甚至认为他们的道义高于法律之上。我还听说,在朝廷内外,佛教的影响正在不断地扩大,但我至今还弄不清楚这两种宗教哪一种更糟一些。”
狄公一面说,一面穿过一段长廊,来到大厅对面的议事房。他告诉那里的道士,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回房休息,而想要个小道童带他到孙天师那里去。陶干特意向道士们借了一盏灯笼。狄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片刻工夫,忽见一群道士正从大厅里鱼贯而出,他遂对陶干道:“你看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无所事事,真有点可惜。”狄公尖刻地说道,“他们应对社会尽一点责任,应该娶妻生子——”
他说着话,冷风吹来,不禁又打了个喷嚏。
陶干有点担心地望了他一眼。他知道,狄公是一个有非凡才干、情绪稳定的男子,即使为不如意事所烦恼,思路依旧清晰、敏捷。他问道:“关于去年道观里发生的三个姑娘死亡的案件,这位高贵的真智道长有没有给您一个满意的解释?”
“没有,他只是闪烁其词,含糊地说了些敷衍的话。”狄公强调道,“此事正如我所料,内中有许多可疑之处。待我们回到汉源县城后,首先就要去查阅更多有关死亡女子家庭的背景资料,然后,再把马荣、乔泰及一班衙役带来,仔细探查道观。我坚持认为,只有细致的调查,方能获得确实证据。在我探明真相以前,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任何细节,连你也不例外,你不会介意吧?届时,我们摊出全部证据,那一定会使真智道长感到惊奇的。”
六
陶干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道观里那位都管已经告诉我有关鬼魂的传说了。据说,这些鬼魂就是早先在观里被杀的那一百多个冤魂。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道童刚才在拐角旁会如此敏感地倾听了!”
“这是为何?”狄公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问。
“是这样的,大人。民间传说这些冤死的鬼魂会不时出现,轻声唤某个人的姓名,这意味着那些能听见鬼魂呼唤的人会很快死去。”
“真是愚蠢的迷信!走,我们现在就上楼,去更衣室找魔魔生聊聊。”
狄公、陶干折身向上走入东楼的楼梯口,漫不经心地踱入狭窄的走廊,远处的一盏油灯如鬼火般地闪烁,走廊右边的拐角半明半暗。狄公犹豫了一下,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衣裙、身材修长、苗条的女子正沿着走廊匆匆走来,与他们擦身而过,悄然行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女子!”狄公对陶干说,“我想找她谈谈,她的名字叫——”
“她就是欧阳姑娘,大人!”陶干说道。
狄公很快地追上了飘然欲去的白影,在她身后悄声道:“欧阳姑娘,慢行!”
欧阳姑娘惊叫一声,迅速地转过身,只见她吓得面如土色,眼睛睁得老大。狄公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果然与包姑娘长得十分相似,这回相距很近,欧阳姑娘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他用非常慈祥的口气说:“欧阳姑娘,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你的表演非常成功。我不得不说——”
“多谢,大人!”女子柔软的声音打断了狄公的话,她很有修养地说:“我此刻得赶快走,我必须……”
她焦虑地看着狄公,转过身,想早点离开这里。
“暂且不要走!”狄公简短地命令道,“我是本县县令,想和你谈一谈,你看上去十分烦乱,行为慌张,是不是魔魔生那小子又要奈何你?”
她急躁地摇了摇头:“不!不!我得赶快去喂我的黑熊。”她说话的速度很快。
狄公注意到,在整个讲话过程中,她的左臂一直紧贴着身体,狄公机警地问:“你的左臂受伤了吗?是不是被魔魔生用剑刺的?”
“哦,不!那是很久以前,我在驯服黑熊时被咬伤的。现在,我……我真的要走了。”
这时,走廊后面较远处飘来了一个男子欢快的声音:“狄大人……”
狄公转过身一看,原来是宗笠,他诙谐地向狄公微微鞠躬,可笑而又夸张地说:“晚生担心大人不喜欢我刚才的诗。”
“是的!年轻人,”狄公恼怒地说,“如果我是真智道长的话,一定会叫人把你当场拿下,撵出大厅。”
狄公说完,急切地转身面对欧阳姑娘,但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诗人却在一旁颇为自负地夸口道:“真智道长想把我撵出去,还须三思而行呢!”宗笠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先父宗公是这朝云观的大施主,我们家族至今仍定期施舍大量钱财给道观。”
狄公又上下打量着他:“如此说来,你就是本州府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宗刺史是个了不起的学者,诗艺精深。我曾经拜读过他有关地方行政管理的著作,颇多高见。他肯定不喜欢你这种愚笨的打油诗!”
“晚生只是想气气真智道长。”宗笠有点局促不安地说道,“这家伙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小人,我的父亲不太重视他。”
“虽然如此,”狄公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你的诗还是非常恶劣。为了符合蹩脚的韵律,你讲‘唯有真人语朦胧’之类的话,究竟是何意?”
“大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宗笠有点惊讶地问道,“两年前,这所道观的前任道长玉镜死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升天’或‘羽化’了,我想这是一种错误的说法。他死了以后,尸体被道士们用一种特制的防腐药物处理了,上面再涂抹香泽膏油,塑成金身,遗体被完好地保存下来了,现在正安放在老道长的密室里,就是那书房里的地下室,在神龛之下。玉镜道长是一个非常尊奉道教教义的圣人,道德高尚、表里如一,自有一番仙气,可谓虽死犹生。他对道观中某些道士的行为颇有微词,但至死亦未点明,晚生道他‘语朦胧’不是很贴切吗!”
狄公听着,并没表示什么,因他未曾深悉洞明朝云观历史,不便乱下定语,但他心里颇感焦虑,遂道:“宗相公,我只是顺路要到男优伶的更衣室去看看,天色已晚,我就不多耽误你了。”
“太巧了,晚生也要到那里去,不妨为大人前面引路!”年轻人充满敬意地对狄公说,“晚生可否为大人效劳?”
“当然!”狄公答道。
宗笠带着他们转过拐角,进入了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的两边有门通向各个房间。狄公问道:“欧阳姑娘的房间也在这附近吗?”
宗笠答道:“沿着这条走廊稍稍向前就是,大人。但是我自己从未单独到她那里去过,她那只大黑熊叫人心下害怕。”
“她此刻定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了,”狄公说,“刚才你到这里时我们正在谈话,你一来,她就走了。难道你没看到吗?”
“没有,我当然没有看见她。”宗笠有点惊讶地答道,“她怎会在这里?来此之前,我还在楼下大厅里和她说着话呢!她现在仍在那里。她怎会在这里?好不奇怪!”
狄公一凛,注视着他,说道:“什么……”他有点困惑了,然后又看了陶干一眼。陶干也颇感疑惑地挠腮摇头,那张呆板的长脸上满是惊奇。
宗笠带领他们走到了走廊尽头,敲了敲旁边的房门,一个戏童出来开门,把他们迎进了一间大而杂乱的房间。见狄公他们进来,关老大和两个女子赶紧从坐着的圆桌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向狄公躬身施礼,以示欢迎。
关老大指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对狄公介绍说:“这位是丁香姑娘,就是刚才在神话剧中演西王母的女伶。”他还特别强调说,丁香姑娘擅长民间舞蹈,对江湖技艺和变戏法等也很在行。他又向狄公介绍了他的夫人,即边上那位衣衫粗劣的中年妇女。
狄公对刚才的演出说了一些赞扬的话。戏班头乐此不疲地向狄公介绍了他班子里的各色人等。他哈着腰站在那里讲话,想招呼狄公他们坐下叙谈,但又恐身份不配,惹人笑话。正犹豫间,狄公却很随意地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他如释重负,疑虑全消,热心勤快地为狄公倒茶、张罗,宗笠也拖了一把椅子坐在狄公对面,陶干则依旧站在狄公的座椅后面。在平静的气氛中,狄公问:“欧阳姑娘和魔魔生现在何处?他们的节目演得真好,本县甚为赞许。魔魔生是一个出色的武士,欧阳姑娘和黑熊的精彩表演叫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可这种友好、随意的谈话气氛并未使戏班头放松下来,当他给狄公倒酒时,手微微地发抖,以至于酒洒了出来,在圆桌上流淌着。他手足无措地坐下道:“魔魔生在戏演完以后,先要到储藏室去换服装,大人!”他指着梳妆台上一堆血红纸团和脸盆里的深红污水,说道:“显然,他在此地洗净了脸上的油彩后便走了。至于欧阳姑娘,她刚才在楼下大厅里告诉我,她先要去喂饱黑熊,才能来这里。”
狄公站了起来,踱步来到梳妆台前,假意照镜整理帽子,眼睛却仔细地观察着周遭的诸般细节。不经意间,他发现地上乱丢着折皱的化妆纸、一盒油膏以及其他颜料,他脑中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纸上的红色斑点,可能是遗留的血迹。当他重新落座时,他注意到关老大正不安地注视着他。狄公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呷了一口,询问着关老大有关历史神话剧演出的一些问题。
关老大有问必答,对狄公提出的问题都详加解释,狄公却无意细听,仅听得只言片语。他想利用这段时间多听听其他人的谈话。
“为何你不去帮助欧阳姑娘喂熊呢?”宗笠对此很感兴趣,便问丁香,“我想她肯定会喜欢你去帮她的。”
“这不关你的事,”丁香反唇相讥,“你还是专心守住你的白玫瑰姑娘吧!”
宗笠做了一个鬼脸,笑着说道:“是吗,包姑娘的确是个相当吸引人的女孩,难道我不能为她写几首情诗吗?我甚至还要写一首诗给你呢!好了,你听!”他眨了眨眼睛,调皮地朗诵道:“休说情爱日日深,真情假意难辨真;多多少少皆游戏,有缘方得见佳人。”
狄公不以为然地回过头来看丁香姑娘,只见她羞得脸色绯红。关老大赶忙出来打圆场:“我说宗相公,但请出口慎之,莫要口无遮拦。”
“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丁香姑娘,”宗笠平静地说道,“你难道不知市井中正流行的那首小曲吗?”他一边用滑稽的声音走调地哼起了那首小曲,一边还用手打着拍子,哼着哼着,他又快活地大声唱了起来:“二十男子尚未娶,一路期盼春依旧;三八姑娘独自眠,前途迷茫心悠悠。”
丁香姑娘满脸怒意,想要反讥,狄公忙加调停,他用冷冷的语调评论着宗笠的诗:“你打断了我的谈话,宗相公。我还要告诉你,你的诗没有多少诙谐的感觉,‘惜无知音多惆怅’,留下你的俏皮话给更能欣赏你的听众吧。”
他又转过身来对关老大说:“我先走一步,要上楼去换换衣服,准备参加观里举行的宴会,就不打扰你们了。就此告辞,你们留步。”
面对着不安的关老大,陶干跟在狄公身后合上了门。狄公对他的副手道:“我上楼前,还是要设法找到魔魔生,你留在此地和这些人多周旋,以便从中打探些情况。我发现道观里暗藏着不少蹊跷古怪的事,你在此处想方设法觅些线索,须见机行事,顺藤摸瓜。对了,宗笠那首歪诗里所谓‘多多少少’是何意思?”
陶干一时窘住,他清了清嗓子,低声答道:“他们说的话大多是市井上流行的粗鲁俗语,大人。‘多’指男人,‘少’指女人。”
“原来如此。你待欧阳姑娘再度露面时,去向其证实一下,她在大厅里究竟待了多长时间。我想她不能同时分身出现在两个地方。”
“宗笠说在大厅里遇见欧阳姑娘,我看是这家伙在撒谎。他一再借口道未见欧阳姑娘同我们说话。他说走廊甚是狭窄,这虽不错,但我们正站立在欧阳姑娘的前面,他定会看见她的。”
“如果宗笠所言属实,”狄公提醒道,“和我们在走廊上讲话的一定是包姑娘了,她冒充欧阳姑娘和我们寒暄,故急急想脱身……哦……不,那不可能!我们遇见的这个姑娘一直把左臂贴近身体,好似受了伤,但包姑娘在帷幔后看戏,看到紧张情节,特别是魔魔生在舞台上挥舞长剑时,曾因害怕、紧张,双手用力抓住木栏杆,那左臂并无受伤的痕迹。我不知这其中缘由何在,你能否去查清楚?查好了即来我房间。”
狄公提着灯笼,往楼梯走去,陶干又回到房里和优伶们闲聊。
狄公沿着走廊边走边思忖,自认为还甚清楚地记得通往储藏室的路,所以直接往前走。当他走上隔壁那幢房屋的楼梯时,他感到背部和腿部传来阵阵疼痛,不知是因为他的感冒又发作了,还是因他不习惯总是上下楼梯。他稍息片刻,心想,关老大这人不错,很是直爽,让人喜欢。不过宗笠也不落俗套,敏捷开朗,胸无城府,或许对破案有所帮助。他与戏班的优伶们混得很熟,关系良好。显而易见,他是钟情于白玫瑰的。但是,白玫瑰已决意出家,这一条红线还能牵得住吗?不过依现况来看,还是有些希望的。
他那首粗俗的打油诗倒也值得注意,内中似乎暗示了丁香姑娘和欧阳姑娘之间的关系。这些人在道德层面上的表现并不怎么影响狄公对他们的判断,倒是魔魔生令狄公大感兴趣。
狄公在楼里转了半天,最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道观殿堂楼上的通道口,他长叹了一声,不禁摇了摇头:“这鬼地方!”通过暗旧的窗格,他听到了楼下天井那边飘来的单调诵经声,显然,道士们在做晚课。
他转身向右,又朝走廊那头走去。他惊讶地看到走廊那头没有亮光,便擎起手中的灯笼,此处一切都很陌生,他意识到又走错了路。走廊的右墙上无窗,通道也比去储藏室的那条狭窄,蜘蛛网悬挂在低矮的椽子上,灰尘满布。他赶紧转身,顺着原来的路线折返,但在幽暗深邃的走廊里,他蓦地听到低沉的喃喃声,急切间听不清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狄公站在原处不动,屏息细听,心中好生奇怪,细细辨别这声音来自何处。这条走廊已经荒废多年,平时根本无人走动,尽头处有一排笨重的铁栅栏。他走到栅栏前欲入内一观。铁栅栏那头飘出含糊不清的耳语,淹没在道士的诵经声中。狄公心下大惑,皱眉蹙额地退回走廊中部,欲寻入口。
此时此地,他又听到了细微的耳语般的声音,但是依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突然,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狄仁杰……狄仁杰……
随后,一切又陷于寂静。
七
狄公觉得诧异,又有些气恼。他不快地捋着胡须,这鬼魅般的声音令其困惑,难以容忍。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心想,或许有些道士正在附近哪间房里或走廊之类的地方议论他。据说,在如此陈旧空荡的屋子里,常有回声作怪,似幻似真。他站在那里,又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见,刚才那耳语般的喃喃声已经消逝了。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又回到了走廊尽头的楼梯口,细细辨认方向,才发现,他的确错绕了一个大圈,通向储藏室的走廊在另一边,那里似乎还有窗户。他很快地绕过平台,果然,他发现右边有条走廊,并且回想起来,走廊南面有三扇狭窄的高窗。沿着这条走廊一直往前走,他看见储藏室的门半开着,漏出昏暗的灯光,里面传出谈话的声音。
他走了进去,没见到他要找的魔魔生,颇感失望。储藏室里只有两个道士在收拾东西,他们正忙着把戏服、杂物放入一只很大的红漆皮箱内锁上。房间里冷冷清清的,狄公快速瞥了一眼墙壁,发现左墙原先挂铠甲的上方,现在挂上了一个铁头盔,那柄长剑也已插入剑鞘,显然,魔魔生已经来过了。他问年长的道士:“你们有没有看见过那个叫魔魔生的优伶?”
“回大人的话,我们未曾见过魔魔生。”那道士回答道。
“不过,我们只是刚来,没准与他错过了。”老道士非常谦恭地说,但那年轻的道士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狄公,阴沉的脸上充满敌意。狄公很不喜欢他那乖戾粗暴的模样。
“我找他无甚要事,只是想与他聊聊剑道,他舞剑的技艺确实不凡。”狄公不经意道。显然,魔魔生曾经来过这里,现在可能已经回到关老大的房间里了,陶干会在那里监视他的。
他离开了储藏室,开始循原路摸回自己在东厢三楼的住房。
当他来到自己的住处前,伸出疲惫的手敲门时,方觉疲劳缠身。丫鬟开了门,房里几名丫鬟正在屋角的火盆上准备晚膳。
卧室里,三位夫人正围聚在桌旁忙着玩骨牌,见狄公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大夫人甚为高兴道:“你来得正好,我们三缺一,来玩一回吧,然后再用晚膳。”
狄公眼睛一亮,看见桌上的一张张牌,他满心欢喜,因为骨牌是他偏爱的消遣。但今天他不能玩,于是满怀歉意地说道:“非常抱歉,今天不能陪你们一起用膳了,我须下楼去参加由本观道长办的正式晚宴。此处还有先皇宠信的上清国师孙明孙天师,此乃正式礼仪,我不能拒绝参加。”
“哎呀,老天!”大夫人叫道,“那我还得随你一起去拜会那孙夫人喽。”
“不!孙天师的夫人都已去世,现一人独居。我须在晚宴前去拜访他!你快去将我的新袍子拿出来让我换上。”狄公匆匆道。
一阵冷风吹来,他用力地擤了擤鼻子。
大夫人颇感解脱了般的轻松,喜道:“谢天谢地,我不必再去换衣服参加那种无聊的宴会。说来惭愧,老爷,我们几个不久便可舒服地上床休息,老爷你却还得劳累一番。你可得注意身体。瞧你,眼红红的,定是着了凉!”
大夫人打开衣箱,拿出一件绿花织锦袍服,展开来在狄公身上比照,三夫人插话道:“老爷,你还头痛吗?来,我给你贴上膏药,就贴在两侧太阳穴上,不消一夜,你的头疼就会好多了!”
听得三夫人如此建议,狄公吃惊道:“我头上贴着膏药怎能去参加宴会?人家看我不就像个小丑了吗?”
“没那话,”大夫人在帮狄公换袍服时,接话道,“你戴帽子时尽量往下压些,不就什么也看不出了吗?”大夫人很实际,她希望狄公早点好起来,“没有人会注意你的头!”
狄公咕咕哝哝地表示反对,但是三夫人已经从药箱里拿出一小把干橙皮,把它们放进一碗热水里,等到橙皮浸透浸软后,二夫人捞起橙皮,沥干水,把它们卷在一起,均匀地扑在亚麻布绷带上,然后把它紧紧箍在狄公头上,全部包扎停当以后,大夫人给他带上那顶丝绒帽,左右端详了一会儿,拍手笑道:“啊,你看,太好了,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见她们如此折腾,狄公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谢过夫人们的关心,答应宴会一结束就回来陪她们。他走到门口,似乎还有点不放心,回转身来,又补充了几句说:“今晚这道观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我走之后,你们最好把房门闩上,不要忘了将走廊那头的大门也闩上。有人敲门时,务必先让丫鬟弄清他的真实身份,切勿让生人进来。”
狄公说完,走出了卧室,来到兼作客厅的更衣室,陶干正站在那里候着他。丫鬟端上了茶水,狄公叫她另泡一壶茶给屋里的夫人们喝。接着他与陶干坐在屋角处的茶桌旁,低声说话。
狄公问:“魔魔生有没有到关老大的房里去过?我适才去储藏室时他恰好不在。”
“没有,大人!”陶干很快地答道,“他定是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刚才在关老大处,大人前脚刚走,欧阳姑娘后脚就来了,卸了妆后,她好些地方瞧上去都不像包姑娘。尽管她们的身材、举止有些相仿,有同样的鹅蛋脸,但我琢磨,我们起初在走廊上遇到的定是包姑娘,大人还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吗?声调柔和、语速欢快,可欧阳姑娘的声音冷淡而粗哑。尽管我不敢自夸对妇人家有所了解,但我想,我们遇见的那个女孩比欧阳姑娘要丰满,欧阳姑娘比较瘦,所以——”
“且慢,我们先前遇到的那名女子委实不见她使用左臂,在这一点上,确切地说是像欧阳姑娘。她不也曾说过左臂被熊咬过,这和舞台上欧阳姑娘跳舞时的情况一样。她刚才进来时和你说了些什么?”
“她看上去是一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女子,只有当我与她言及丁香姑娘有趣的杂耍时,她方活泼些。我还偶然地提及宗笠在大厅里遇见她的事,她只是有点酸意地提及他,说他是个十分讨厌的人。然后我说,有些人不拘小节,与人谈话时,突然离去,这种粗鲁的举止,你定也不喜欢吧?她好像觉得我有意讽刺她,眼光尖锐地朝我看了一眼,含含糊糊地说,先前实在对不起,她的熊需要人照顾,所以匆匆走了。”
“有人愚弄我们,陶干!”狄公有点气愤地说,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胡子,接着又问,“关于魔魔生,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听来,他是个举止十分乖僻的人,一会儿加入戏班,不到一个月却又退出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在戏里,他总是扮演恶棍的角色。关老大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他还是演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好。我打听了一番,人说魔魔生相当钟情于丁香姑娘,但她心中根本没有他。因此,魔魔生有点嫉妒欧阳姑娘。他猜想,这两个女孩在一起时,有种说不清的暧昧关系,恰如宗笠在他的诗里所暗示的那样。关老大当初同意魔魔生表演剑舞,但一再叮嘱他要离欧阳姑娘远一点,以免惊吓了她。关老大还说,因为欧阳姑娘有一只可怕的黑熊,她才不怕任何人呢!这只黑熊整天跟着它的女主人,俯首帖耳,非常听话,就像她膝上宠爱的小狗。但是,没有人敢靠近黑熊一步,它的脾气很是暴躁。”
“真是个叫人烦心的谜!”狄公低语着,“假定我们在走廊里遇见的不论是欧阳姑娘还是包姑娘,她们中的一个人正从魔魔生那里逃开,故神色慌张。他是个危险的疯子。先前我通过窗口看到的那怪诞的一幕,同你现在所说的正好吻合,那武士肯定就是魔魔生,但那断臂女子是谁呢?我们必须找一找,道观里除了我们认识的几名女子外,是否还有其他女子?”
“没有您的吩咐,在下不敢擅自去调查断臂女子,大人!”陶干说,“但我想,道观里除了戏班里的两个女演员、包夫人和她的女儿,还有您的家眷之外,没有其他女子。”
“不要忘记我们只是看了道观中极小的一部分,”狄公说,“天知道还有多少禁止外人进入的神殿、楼阁、圣堂、寮房……我们甚至没有一张地图!罢,就说到这儿。我现在还要去拜访孙天师呢。你依旧到戏班去,当那个失踪的魔魔生转回时,你要像水蛭吸人一样紧紧地盯住他,跟他一起赴宴。稍后,我会在那里与你碰头。”
走廊里,一个小道童正在那里等候狄公。
狄公问小道童:“我们必须从外面走方能到达西南塔楼吗?”窗外雨依旧下着,打在窗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不想让雨把礼服弄湿。
小道童忙答道:“哦,不,大人!大殿楼上还有一条通道可以直接到西楼,我们从这里穿过去再上楼梯就是。”
“这么多楼梯!”狄公喃喃自语。
八
现在,他们又回到了中殿上方那个熟悉的平台上。小道童带着狄公穿过一条很狭窄的走廊,这条走廊的方向和到储藏室去的路正好相反。虽然走廊阴森悠长,但笔直地通向前方,走廊上方仅有一盏亮着的灯笼。
狄公跟在道童后继续向前走着,突然有一种叫人不适的压抑感,总觉得有人正在暗处窥视着他。狄公停住脚步,向四周巡视,蓦然看见一个黑影,飞速掠过远处走廊尽头的入口处,似乎是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男子,一瞬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一切又归于宁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满腹疑团,边走边问小道童:“道观里的人也经常走这条走廊吗?”
“哦,不,大人。这条路寻常没有人走,今日户外大雨,为免大人遭雨淋,才走此道。按道观习俗,所有要到西南塔楼办事的人都须从膳厅那里出入,在膳厅门旁有一个盘旋楼梯可径直通往西南塔楼。”
当他们走到西楼北端的一间小小殿堂时,狄公在门口站定,看了一会儿,认定了方位。
狄公指着他右侧的一扇狭窄朱漆小门问道童:“这里通往何处?”
“它是通到阎罗十殿的快捷方式,大人。此殿位于道观中央左侧,在大殿的后部,阴森可怖,极少有人去,我来观里好久了,也没有去过那里。在观内,我们小道士是不允许到那里去的。”
“我倒觉得这个阎罗十殿有警示的作用,警醒人们的卑鄙欲望和犯罪心理,以防犯罪。”狄公说。他知道任何一个大一点的道观里都有模仿十八层地狱的建筑,那是一种狭长的房间,其本来用意是作为惩罚罪犯的,并在此处给他们量刑和处罚。在阎罗十殿中,墙上栩栩如生地画着各种惩罚罪犯的酷刑图像,巨细靡遗,四周还有些用木头雕刻或陶泥塑造的恐怖形象。
当他们登上几级楼梯来到左边一个梯台时,小道童警告说:“孙天师住在西南塔楼的紫微阁,阁外平台上的一大段栏杆因年久失修,已经朽烂断裂,此刻正要雇工修理。大人须十分小心,走过平台时,请紧紧靠住我,以免掉落。”
当他们走到一扇高大红漆门前时,看见斜对面有座平台,便止住了脚步,此处就是紫微阁。果然,狄公瞧见平台前的一部分栏杆已经断开,平台一边是长长的楼梯。狄公伸头往下看,楼梯黑洞洞的直达楼底,而从平台上往外看,更是深不可测。
“这就是刚才我提到的楼梯,下去便可直奔西楼,”小道解释说,“楼梯一直通到膳厅前,在三层楼下。”
在紫微阁门前,狄公递给小道一张大红名刺,小道接过后便去敲门。
房中传来低沉的声音:“请进!”
房间里四只高大的银烛台上点着巨烛,明晃晃的,十分亮丽,一个高个男子正坐在一张巨大的书桌旁阅读经书,旁边堆满了书和纸。小道向天师叩头,并将狄公的名刺递上。
孙天师看了一眼名刺,很快便起身,往前一步,迎接狄公。“啊,原来是本县县令,狄大人,欢迎到朝云观来。请!”孙天师用深沉而响亮的声音说道。
狄公躬身施礼,拱手向天师致意:“见到天师,下官不胜荣幸,早就仰慕天师大名,苦无缘相见,今日旅途遭雨,有机会来贵观一游,得以了我平生之愿。能与大名鼎鼎的孙天师叙谈,也是下官三生有幸了。”
“你来贫道处叙谈无须拘泥于客套,彼此免了繁缛礼数。你看如何,狄兄?”孙天师快活道,“这书桌上乱糟糟的皆是纸,贫道先整理一下,你过来坐于书桌前。”当他重新坐在书桌后扶椅上时,便吩咐小道:“去沏两杯好茶来。”茶端上后,孙天师又对小道说:“有劳你了,孩子。你现在可以走了,我自来招待客人!”
狄公啜了一口茉莉花香茶。此时,他见天师正忙乱地收拾桌上杂乱无章的纸张,趁着空,他细细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及天师的外貌。孙天师和狄公差不多高,但看起来十分强壮,粗短的脖子似有一半陷在他宽阔而凸出的双肩中。狄公知道孙天师已将近六十,但他脸色红润,皮肤光滑,看不出一点皱纹,眉毛浓而厚,下巴上细密地布满短短的灰色络腮胡子,整齐又漂亮。他那银灰色头发梳理得整齐,自宽阔的前额向后笔直束起,紧贴头皮。因道教中那些隐居且有显著地位的高人通常可以免冠,故孙天师平常也不戴帽。这些外貌上的诸般特征均表示出,天师是个有着异常秉性的人。
狄公见墙上挂着一些条幅,上面写着道教的一些箴言、诫语,还有些经典引文。孙天师推开了已经整理好的纸张,锐利的眼睛盯着狄公,问道:“贫道想,大人在路上遇到了麻烦,不是很严重吧?”
“哦,是的,天师。下官在京城待了十来天,今日一早便乘着一辆有篷马车离开了那里欲回汉源。我本希望在晚膳前到家,但刚到汉源地界不久,天气骤变,风雨交加,待我等于山路上挣扎向前时,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车轴又断了。因此,不得不进道观来躲风避雨。我等将于明日清晨离开。我听人说,这场暴风雨不会持续太久。”
“大人真是不幸,贫道却鸿运高照!”孙天师有点打趣地说道,“我总喜欢和有才干的年轻官员叙谈。你应早些来这里,狄兄!这道观也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
“这是下官的疏忽,天师!”狄公急忙道,“因为在汉源县城出了一些麻烦,并且——”
刚说到这儿,孙天师打断了狄公的话:“汉源发生的所有麻烦我都听说了。你在此地功劳不小,狄兄。事实上,你采取的所有措施,均是为了防止重案发生。”
狄公微微欠了欠身子,颇为礼貌地对孙天师的赞许表示感谢。他说道:“下官不久一定会再来这朝云观,当然,是为了聆听天师的指点。”狄公心想,既然双方皆能友善地审视以往的经验教训,开诚布公地叙谈,那至少也应该对那个断肢裸体女子的谜团探究一番。犹豫一阵后,狄公说道:“请允许我冒昧求教阁下,适才下官在此地遇到了一件怪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百思不得其解。”
“请说吧,贫道定然尽力相告!到底发生了何事?在何处发生?”
狄公有点为难地说道:“事实上,准确地说,下官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当下官穿过走廊,走向道观给我安排的位于三楼的居所时,短短的一瞬间,看见了非常奇怪的一幕,似乎有个身着盔甲的古代武士正在残害一名裸体女子。那是真相呢,还是百余年前,士兵们在此残杀造反者的情景重现的幻影呢?天师,此类事情不知会发生否?”
孙天师向后靠在椅背上,神情严肃地对狄公道:“贫道不愿说它不可能发生,但它不会经常发生。狄兄,在进入一间空宅时,你可确切地知晓在你进入空宅前的一段时间内,是否有人在这屋里待过,这不是常常发生的事吗?目下你尚不能清楚地解释,那也许是你的一种感觉。它意味着在你之前进入空宅的那人,已于屋内留下了他的真气。尽管此人未做些什么特别的事,没准他只不过看了会儿书或写了封信。若那人于空宅里遇到突发事件而死于非命,则可推测,刹那间,那携恐怖情形之真气已深深浸润于空宅之中,因剧烈激荡而弥久不散,此情此景可于空宅中持续多年。如若一个精神敏感,或因过度疲劳而易产生幻觉之人,此时碰巧进入空宅之中,便可能会察觉到此种弥留之气。这些理由也许可以解释你所看到的奇异景象,大人以为然否?”
狄公慢慢地点了点头。孙天师把他的许多思想都归纳到如此深奥难懂的论述中,这些解释并不能使他信服,这只是一种可能,他必须保持自己独立思考的习惯。狄公颇为客气地说道:“您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天师。下官的确相当疲倦了,加之又在外淋了雨,身体发烧,在那种情形下——”
“发烧?这三十年来我从未发烧过。”孙天师打断了狄公的话,“贫道一直按照严格的戒律生活,并不断修炼,如此方可谓生命之精髓。”
“您相信道教经文中那些长生不老的论断吗?”狄公问道,心中颇感失落。
“当然不!”孙天师的脸上露出了不屑回答的神态,“每个人都是不朽的,但仅限于其子孙万代而已。人命自有天数所限,欲图长寿之人,除了矫情伪饰、别有用心的图谋外,皆属徒劳无功。我等所需的努力便是达及身心自然,以此打破人的寿数之限。只要法自然,顺天道,清心寡欲,定能达到长寿。其间尤须改进我等饮食。狄兄,你可要特别注意饮食啊!”
“下官尊崇儒家的养生修性论。”狄公答道,“但我完全同意,道教也包含了精深的智慧。”
“道教包含一切,即使儒学不适宜处,道教亦可继续为天下开太平。”孙天师强调道,“儒学仅仅解释了天伦常道于人间之运作,道教却探索天人之际的奥妙,伦理纲常只是其研究的一个方面而已。”
老实说,狄公并不想卷入如此复杂的哲学讨论中,但他为了尽力弄清内心萦绕的两个疑点,还是敷衍了几句,自忖不应该放弃来此处的目的。为此,他很巧妙地在非常宜于停顿的谈话间隙,故意另起话头道:“下官专程来拜访天师仙驾,却有人在屋外附近游荡、跟踪,这恐怕甚是叫人厌恶。适才道童带我来此地时,下官有一种感觉,似乎我等正为人所盯梢,确切地说,在通过塔楼走廊的拐角处时,有个人影在我等身后一闪。”
孙天师用探究的目光扫视了狄公一眼,他想了想,却将话题一转,问道:“大人是否喜欢食鱼?”
“是的,下官喜食。”狄公不知所措地回答。
“这就对了,鱼肉会阻塞真气循流。狄兄,鱼肉会令血脉滞塞,并且会影响心智,那就是为何你所看到和听到的事情并不存在的根由!你须服用大量调养药物,贫道以为,它会净化你的血液。待贫道来查寻一些药典上的记载。贫道曾搜集了相当多的精妙医书,你明日上午提醒一下,贫道会为你写出一份详尽的饮食事项,包括忌口等事宜。”
“不胜感激,天师!如此麻烦您,下官心中甚是不安。以前常困惑在下的一些问题,天师也令下官豁然开朗,真是感激不尽。对了,下官听说,有些道教徒打着弘扬教义的旗号,秘密进行一些装神弄鬼的诡谲仪式,且强迫年轻女子加入。这些可是真的?”
“岂有此事?真是一派胡言!”孙天师解释道,“狄兄,老天在上,我们道教徒怎能纵容那些装神弄鬼的害人行为?尤其是,道教有严格的教规,谁会搞那些秘密仪式?难道这是真的吗?”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气愤,站起来又加了一句:“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最好下楼去吧!宴会即将开始,真智正在那里等我们呢!贫道必须告诉你,真智并不是一个完善的得道真人,但他是个善者,非常出色且有效地管理着这所道观。”
“这定是相当繁重的事务。”狄公也站了起来,顺便说道,“这所道观规模颇大,楼阁众多,造型精致,我很喜欢去各处走走,寻幽探秘。但这观内结构复杂,方向难辨,观中道人却告诉我,道观里没有一张平面图,且除了大殿之外,其他任何部分都禁止外人观瞻。”
“哦,这妨碍了狄兄参拜道观,甚不应该!它只能叫平常百姓轻信!天知道,我不知告诉真智多少次了,按官府颁定的道教管理律令的第二十八条规定,道观必须有一张平面图。你看这里,狄兄,我能让你在转眼之间便能正确判断方位,明了道观各处所在。”
孙天师一边说一边走向眼前的一堵墙,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卷轴继续道:“这是我自己画的一幅道观平面示意图,它实际上结构很简单。二百年以前建造这所道观的工匠,按照道教的教义来设计建筑结构,图上的一些设计代表了天上的星宿排列及人与天的关系,如八卦之类的。整个建筑物俯视之下为一椭圆,意喻世界万物的起源。它面向南,整座建筑位于山坡正中一块很平整的台地上,建筑物东侧是一深邃峡谷,西侧便是树林。
“呵!狄兄,注意看,先从前院开始。一进门便是个三角形的前院,院子的右侧是厨房,左侧是马厩和杂役及道童们的住处。进门来到大殿前的庭院。庭院两侧是两块正方形的场地,各有一座三层楼高的大建筑物。西楼的底层主要是膳厅,二楼有一个藏书室,都管、簿录等都住在三楼。东楼的底层是一个很大的殿堂,道士们在那儿举行法事活动,也时不时上演点杂技、戏曲什么的。第二及第三层都是为进观烧香及游览的外客所准备的客房。我猜想你和你的家眷就被安排在那里,对吗?”
“是的,”狄公回答,“我等住在东楼三楼东北角两个很大很舒适的房间内。”
“好,我们继续来看示意图。在此庭院的后半部分,就是道观的正殿了。此处许多精美的古代塑像值得一观。正殿之后,便是道观的中心庭院。庭院四周的每个角落都有一座塔楼。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这西南塔楼,道观将我的寓所安排在此。在中心庭院的左侧是阎罗十殿,大家都这么叫,狄兄。庭院的右侧则是道士住所,而在庭院后,则是本观道长的私人住所。最后,我们来看看图中这个圆形部分,它是道观的圣所。总括此道观的所有建筑,包括一个三角形的前院,两个前广场,一个后广场,一个圆形场地,便是这个排列次序。每座房子的外形都有某种神秘的含义。但略过这些玄妙,主要是现在你该知晓如何确定方位了。当然,这所道观的奇异之处便在于,它以环廊将数百间房、走廊和楼阁全部连成一片。若你心中有了这幅图,便能掌握大概方位,不会错得过于离谱。”
“谢谢天师!”狄公感激地说道,“但这个圣所是何建筑,里面藏着何物?”
“别无他物,仅有一座前任道长玉镜真人的灵塔,里面置一骨灰瓮,装有创始圣人的骨灰,为本观至圣所在。”
“没人居住在那里吗?”
“当然!贫道曾亲访圣所,除了那座灵塔和四周的围墙外,别无他物。但它被视为是道观里最神圣的所在,我在简图上没把它直接画出来,这样便不至于冒犯我等崇敬的前辈了。你看,在简图的上方,我以道教符号即太极八卦图来替代此圣地。此图也是宇宙万物运行的符号,它代表了对两种原始力量的解释,是谓自然之本,我等称之为‘道’,你也可以把这两种力量称为‘白’与‘黑’、‘阴’与‘阳’、‘男’与‘女’、‘太阳’和‘太阴’……随便你选择。太极图告诉你阴阳如何变化,所谓‘太极生两仪’,阴阳两仪此长彼消,至极限而变,阳至极而阴,阴至极而阳。此乃‘道’至高无上之旨。如此深奥之理,便是靠这个简单的符号来解释的。”
“那在此阴阳两极图中,每半个圆里,各有一小圆点,黑中有白点,白中有黑点,这又是为何?”狄公不禁问道。
“此指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可适于世间万物,包括男、女,昼、夜。你知道,每个男人的天生气质中皆含女子气质;而每个女子也含男子的胸襟与气度。”
狄公听了,若有所思道:“天师所言甚有道理。下官记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此图,可那黑白两半好像是上下分开,而非左右分开,这点有无特别含义?”
“据我所知,此图符一成不变,此黑白分割线应是竖向的,所有的八卦图皆如此,就如我图上所画。好了,走吧,狄兄,可不要叫真智在膳厅里等得太久,贫道的这位老友是个相当拘泥于形式之人。”
当他们走到外面时,孙天师很快加了一句:“现在,须当心你的脚步,门外平台上的栏杆已断,我猜想杂役们会修理它,但他们一直在准备过节的事,这阵子也够忙的了,故一直拖了下来。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一堆懒虫。来,让贫道搀着你,我可不怕高。”
九
两人携手走下蜿蜒曲折的层层楼梯。楼梯间阴冷潮湿,楼下膳厅里却热气腾腾,铜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着,暖意融融,几十桌水陆斋供早已备好,众道士已入席。一行人等进入大厅时,狄公甚是高兴。
那个俗气的胖执事见狄公他们进来,连忙上前相迎。他的眼睛眨了几眨,异常激动,欲说些什么以盼准确表达众人对孙天师和狄公的殷勤之意。他热情招呼着他们坐到膳厅深处的主桌,那儿,真智道长正等候着他们,孙天师推让了一番,便坐到狄公他们桌上来了。狄公要孙天师坐上座,亦即坐在真智道长的右首,但孙天师明言,他仅仅是一个在野的修道之人,并无朝廷的任何官衔和道教职务,岂可坐上座?而狄公乃朝廷命官,一县之长,理应坐于尊贵显要的位置。最后狄公做了让步。三人各自坐定,接着,执事、都管和宗笠则坐在他们旁边一张略小的桌子上。
大家坐定后,真智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向他的两个贵客举杯祝颂,这对于坐在他们前面那几十桌的道士来说,是开席的表示,他们纷纷爽快地举起筷箸,享用难得的盛宴。狄公注意到戏班头关老大和他的夫人,以及两个女优伶也来了,分别坐在靠近膳厅入口的桌子旁,陶干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但魔魔生未露面。
狄公冷静而颇有疑虑地盯着仆役端上来的菜,只见真智用筷箸夹了些油炸鱼放入他的盘中。一碗八宝饭,上面点缀了些许葡萄干,看上去并不十分吸引人。这种饭菜对狄公来说,根本提不起食欲,为了掩盖他的沮丧,他说道:“我想,在道观中,大概不允许食鱼肉吧?”
“确是如此,我等严格遵守道观制度。”真智道长微笑着说,“本观禁绝所有的酒类,因此贫道酒杯里倒满的是茶,不像大人您杯子里倒的是酒。我等所开之例外,便是在欢迎本观贵客时提供佳肴,但我等自身仍持严格食素之制度。贫道盘里的鱼是用豆腐做的,那一盘看起来很像烤鸡的菜,则是用面粉和芝麻油调和后,捏成鸡状做成的。”
狄公听到真智道长如此说,不禁稍稍有些惊愕。他不是个美食家,但至少想弄明白他吃的是何物。他强迫自己尝试了一点豆制炸鱼,差点噎住。他见真智道长用一种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便敷衍道:“这菜不错,确是美味,贵观中定有高超的厨师吧!”
他端起酒杯呷了口酒。这种微温软甜的米酒味道倒是不错,不过那条豆制假鱼在盘子里仅是点缀而已,它那枯缩无光的眼,倒似在哀叹食客们的冷落。实际上,这眼睛只是用一小点干李脯所制,但不知为何,它令狄公想起了地室中被香油和药物涂身防腐的前任道长玉镜真人来。他说道:“有烦道长在宴会之后,允我去瞻拜一下贵观诸殿,及圣所下面的地室,我想在这位前任道长的灵前祈祷,愿他早入仙境。”
真智道长放下了他的饭碗,缓缓说道:“贫道非常高兴带大人观内随喜,不过现在去地室不甚稳便,因雨天潮气太盛,不宜开门。大人须知,本观地室即使于干燥季节也是择日开放,平日是不开的。如果我等现在进入,湿空气下侵地室,便会增加地室中的湿度,那是会令金身受潮腐烂的。当然,金身内的东西大部分已被清除,但还残留下一些器官,所以容易受气候影响而腐烂。”
真智的一席话令狄公刚提起的些许胃口荡然无存,他索性大口将那杯米酒一饮而尽。此刻,狄公微觉头部有点疼痛,好在绷带扎紧了额头,减轻了阵阵袭来的颤痛。他坐在那里,不动尚可,一动好似全身散了架,胃中还有点轻微的恶心,此时看到食欲甚强的孙天师,狄公不免有些羡慕和嫉妒。孙天师胃口奇好,干净利落地把饭菜吃了个精光。一小道童递与他一条热毛巾,他擦了擦嘴,说道:“前辈玉镜真人是一个才华出众的道人,道藏经典,无一不通,写得一手好字,且擅于丹青,尤好绘动物及花草。”
“在下极想看看他的作品。”狄公顺其话头,有礼貌地插了一句,“我想他的书房里一定有许多他遗留下来的真迹与图画。”
“真是可惜!”道长颇为遗憾地说,“玉镜真人生前有明确指示,其全部书画作品在他死后必须随之葬于地室,观内极少有真人的遗迹,还望狄大人见谅!”
孙天师颇为赞赏地说:“玉镜真人品行高尚,可敬可叹!不过狄兄你还算有眼福,他最后一幅画画的是只猫,现在依旧挂于大殿东侧的四圣堂内。狄兄,斋膳后,贫道带你去那里观览。”
狄公对玉镜真人所绘之猫并无多大兴趣。此外,那大殿之内无疑寒冷异常,其身体也不舒服,但出于礼貌,狄公还是支支吾吾地对此表示感兴趣。
孙天师和道长开始叫人上了一道具有特别风味的菜,那是一大碗黄棕色羹汤,狄公用筷箸疑惑地拨弄着飘浮在汤上辨不出什么名堂的东西,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来品尝这碗羹汤。他绞尽脑汁欲说些应酬话,最后,总算想到了些关于道教内部组织架构的问题,但道长对狄公的话似乎颇感不安,他简单地道了几句便岔开了话题。
当狄公看到胖执事、都管和宗笠来到他们这桌敬酒时,才如释重负。他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回转到邻桌上,举杯还礼,并在此桌小坐一阵。他坐在秀才宗笠的对面,宗笠明显地喝了过量的米酒,似有醉意,满脸通红,猛看上去倒也容光焕发、精神亢奋。
席间,执事告诉狄公,两个杂役已将断裂的车轴修复,马夫也已将马匹洗得干干净净并且喂足了饲料,因此贵客们大可在此安心住一宿,明日一早俱可弄妥。当然,若大人决定再住几天,对道观而言乃无上荣幸,执事他自然也欢喜不尽。
狄公热情地谢了他,胖执事忙客气地说道:“应当,应当!”接着起身,打了个招呼,欲提前退席,因为他还要和其他一些人去布置道观里的夜事。
狄公见周围没人,只剩下宗笠一人时,便低声问道:“我没有看见包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不在此处?”
“包夫人的女儿?”宗笠醉意朦胧地反问了一句,因酒喝得过多,舌头有点僵硬,“大人,您怎能将此话当真?如此一个纯洁美丽且甚苗条的可人儿会是她的女儿?那胖女人一副粗俗鄙陋的神态,叫人作呕。”
“别这样说,”狄公有点模棱两可地说,“时光荏苒,往往会让人的外貌起惊人的变化!”
宗笠打了个饱嗝。“晚生甚是抱歉!”他略停了停,然后说,“他们真想用这些肮脏的食物来毒死人呢!食物在我的胃里剧烈翻滚。我告诉您,我的大人,包夫人并非是一个体面的夫人。当然,按常理推断,白玫瑰亦非其女儿。”他在狄公面前摇动着手指,诡秘地问道:“大人,您真的以为这个可怜的女孩想当个道姑吗?难道没有人逼她?”
狄公摇摇头,说道:“这个我倒不知。但我可以去问问她,此事个中真相究竟如何?她们现在在哪里?”
宗笠回答道:“可能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吃饭吧。她是一个何等冰清玉洁的温文女子,怎么能在这些色眯眯而猥琐的杂人中抛头露面呢。这可是非常明智的预防措施。如果说那个胖女人还算聪明的话,我看也只有这一次。”
狄公说:“她不会阻止你去看那个女孩?”
宗笠极力恢复平静,他以沉重的语气道:“在下做人的宗旨,乃恪守一己之尊严及荣誉也!”
狄公听罢,冷冷地道:“我很高兴听君如此表白!顺便问一句,我很想去看看你适才所提到的地室,但是真智道长告诉我,在每年的这段时间,地室正好不开放。”
宗笠迷迷糊糊地强睁着眼睛,看了真智老半天,然后说:“这些就是他告诉您的吗,嗯?”
“你自己有没有去过地室?”狄公问。
宗笠先快速地看了邻桌真智道长一眼,然后才压低声音说道:“至今尚未去过,但我准备去!我想,那个可怜的老道长是被人毒死的!就像他们现在想毒死您和我一样!请记住我的话!”
“你喝醉了!”狄公轻蔑地说。
“晚生不否认是有点喝多了,但还没醉!”宗笠平静地说,“在这种幽灵不散的鬼地方,我确实很难保持清醒。但我断然向大人您保证,已逝去的老仙长写信给我父亲的时候,他并未喝醉!此信系他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封亲笔信。请大人原谅我说话不恭,该说是老仙长升天之前。”
狄公扬了扬他的眉毛,问道:“在那信中,老仙长有没有提到他的生命正面临威胁?”
宗笠点了点头,他端起酒杯猛地喝了一口。
狄公忍不住又问:“他在信里到底说了没有,究竟是谁在恐吓、威胁他?”
宗笠重重地放下他的酒杯,摇着头,责骂道:“您不该设法引诱我,要我揭露什么秘密,让我因为做伪证而被控告。尊敬的县令大人,晚生可知道大唐律法!”
宗笠屈身对着狄公,用奇怪的声音轻轻地说道:“我现在不能说什么,等到我搜集好了所有的证据,那时便会抖出全部的真相!”
狄公静静地抚摩着两鬓垂下的侧须。这年轻人是个讨厌的怪人,但是他的父亲不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治学的圈子中,都是个广为人尊敬的饱学之士。如果老道长仙逝以前的确写过信给他,那么玉镜之死必有蹊跷,这件事值得进一步察访。他问宗笠:“真智道长知道此事吗?他现在的看法又如何?”
宗笠诡谲地笑了笑,用他那水灵灵的眼睛看着狄公道:“您去问他好了,大人!或许他不会对您说谎!”狄公站了起来,自忖这年轻人定已喝得大醉!
当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时,真智尖酸地说道:“贫道看见宗笠又烂醉如泥了,与其父何其不同!”
杂役泡来了热茶,这表示宴会即将结束。狄公呷了一口浓茶,对真智道长道:“我听说宗笠的父亲是道观的大施主。”
“是的,大人,”真智答道,“宗家是个引人注目的家族。宗笠的祖父原是南方一小村庄的农夫,因家穷无钱读书,便常常坐在沿街一乡村私塾窗下,听先生讲书,并偷看老师挥毫写字,回来后,便模仿老师的笔迹在沙地上习字。之后,他通过了乡试。村里几个小店主见他好学,便凑了一笔钱,让他继续学习,后来,他果然在省试中名列榜首。之后,他被朝廷任命为地方长官,并与一穷困的旧士族之女成了亲,但他不久便去世了。曾任刺史的宗法孟大人是其长子,科举之路顺达,赢得众人赞誉。宗大人而后同一个富有的茶商之女结为秦晋,最后被任命为州刺史。他在经营投资上颇有才华,为家族累积了巨大的财富。”
“所谓有才者必穷其力而达其极,他们不顾地位卑下,不计手法,努力奋斗,令我大唐帝国永远兴盛发达!”狄公对宗氏家族很是赞赏,又道,“我等休说其他,再说说适才所讲的前任道长,他死于何种疾病?”
真智道长放下了他的茶盅,缓缓答道:“老仙长玉镜真人并非死于疾病,他是无疾而终,坐化而去。他之所以弃世升天,乃他觉得他的生命已达及最大极限,其升仙前身体健康,修道精深,故能达无上仙境,此乃真人的最后归宿。这着实是不同寻常的奇迹,令我辈景仰不已,叫在场有幸目睹此情此景者终生难忘。”
孙天师在一旁插话道:“此番情景自当永世纪念!狄兄,你知道贫道当时亦在场,那日,玉镜真人召唤所有年长的道人去大殿,但见他端坐在椅上,讲论天罡、河图之法,传授秘策,解释道经玄妙之处,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方抱臂瞑目,脸露慈祥,含笑仙去。”
狄公点点头,想到适才宗笠酒席上所谓“毒死”一说,显然是这个荒唐的年轻公子哥儿恣情饮酒后的幻想,不着边际,或许他正在重复这荒谬的谣言。因此,狄公道:“如此奇迹定会让其他教派甚为嫉妒。可以想象,那些身着袈裟的和尚定会利用此事传播流言。”
真智道长紧接着狄公的话说道:“此类诽谤自在贫道预料之中!”
狄公接着道:“可不管怎样,那些居心不良者散播无稽之传言,难道我等不能通过验尸来证明这些无稽之谈吗?仵作能够明察蛛丝马迹,即便是经过药物处理的尸体,亦可照常检视。”
此时,孙天师欢快地将话题一转道:“贫道希望别再言及此事!好了,现在我想回书房歇息一下。”他站起身来,对狄公道:“贫道要先给你看一幅玉镜真人所绘之猫,那可是本观的圣物。”
狄公对此画毫无兴趣,本不想去看,但为礼貌计,也只得随声附和,暗中却叹了口气。他谢过真智道长的款待,接着便随孙天师去观瞻那幅画。当经过优伶们坐的那桌时,他对陶干说:“就在此门口等我,我很快回来。”
孙天师与狄公一起穿过了拐角,将他领至大殿一侧的西厅。
大殿西厅靠墙处有一张简朴的供案,上面放着四只烛台。孙天师拿了一只,走到墙边,高擎烛台,烛光闪烁,狄公见到那幅悬挂于墙上的织锦卷帛画。画上是一只猫,有着长长的灰色软毛,正伏于一张雕花檀木桌子边上,身旁还有一只羊绒小花球。猫的后侧还画着一只铜钵,内中有几块颇有奇趣的怪石,钵里还栽着一株文竹,十分清雅。
孙天师用低沉的声音向狄公解释道:“大人定然知晓那便是老仙长生前最喜爱的猫了,老仙长为它作画无数次,这真是一幅绝妙的作品,大人以为然否?”
狄公深谙书画之道,见此猫图,大不以为然,认为只是非常平庸的业余之作,不过他理解,那幅画的收藏价值已与画作本身无关,而是和神圣的老仙长紧密相连。他黯然不语。突然,西侧厅有一股穿堂风吹过,狄公觉得格外寒冷,且因刚发过烧,故不愿在此多逗留,于是敷衍道:“确是一件非凡之作。”
孙天师继续说道:“此为老仙长生平所作的最后一幅画,那日午后,他一直在书房里专心作画,画成后即于下午仙去。老仙长升仙后这只猫就不再食任何东西,几天以后也跟随着死去,真是有义气的生灵。不过也有人以为猫同主人未有深厚之情。贫道建议你当下有空可去看看大殿正厅中供奉的道教三尊神像,那三尊雕像系本地最有名的工匠所塑,不但高达丈余,且精美绝伦。贫道现在要回去休息了,恕不奉陪,希望明日早晨在大人离开之前能再见面。”
狄公恭恭敬敬地陪他至大厅门口,方回膳厅。他心中暗想,既然这些雕像在此已两百多年,自然还会在此地保存多年,如若今后有空再访朝云观大殿,还能够看到它们。
此时,他发现陶干正在膳厅门口等他。陶干低声向他禀报刚探得的情况:“仍未看见魔魔生,大人。关老大告诉我,没人能够说出他在何时、何地方会出现,因他性喜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关老大和戏班里其他人都很爱说话,酒席上尽是他们的絮聒声,但他们对此地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虽然这是一顿很丰盛的宴席,但他们尽胡扯闲聊。独有一件扫兴事,就是邻桌道士的席上发生了争吵,负责膳厅事务的杂役在桌上少摆了一个席位,一个道士大声埋怨他少了副碗筷,以致自己不能入席!”
狄公略带尖刻地问:“你管这叫‘丰盛的宴席’?我仅喝了几杯米酒和一些茶,其余的菜食都叫我倒尽胃口!”
陶干却满足地道:“这真是令我非常满意的盛宴,所有的佳肴都是免费的。”
狄公笑了,他深知陶干平日过分节约,有吝啬之嫌,所以也不见怪。
干瘦的陶干继续说道:“关老大邀我到他们的房中再小酌几杯,但我首先就想到该去那里察看一下环境,多了解些优伶怪异的情况,摸摸底细。”
“好,就这么办!”狄公道,“我当下便去拜访包夫人和她的女儿,我总觉得这对母女有点特别,她们同欧阳姑娘之间的关系也叫我迷惑。宗笠说白玫瑰不是包夫人的女儿,也绝非自愿出家当道姑,是有人在逼她。瞧,宗笠那个家伙喝醉了,可他还执意说玉镜真人是被谋杀的。但我向真智道长和孙天师问过有关玉镜之死的一些细节,他们的话证实了宗笠所云纯为胡言乱语。对了,你可知包夫人住哪一间房?”
“二楼,大人。我记得是在二楼拐角处过去第五个房间。对,没错。”
“好,你去吧,我和包夫人讲完话就去你那儿。记住,别走开,等会儿我们在关老大的房间里碰头!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我们可穿过庭院直接到达东楼。”
一个被雨淋得湿透了的小道士进来告诉他们,虽说风暴已过,但雨还在下,故而,狄公和陶干还须绕行穿过大殿前厅,那儿正挤着一大群散席离去的道士。于是他们再行绕道,于东楼底层议事厅前分了手。
狄公见东厢二楼几近荒废,狭窄冰冷的走廊全靠几盏零星分布的灯笼照亮,光线稀疏暗淡。楼上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自己丝织长袍沙沙的摩擦声。
他记得陶干说包夫人住在第五间,因光线太弱无从辨别,他便数起房间的门:“第一,第二……”此时,他似乎听到有极轻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停住了脚步,凝神细听,觉得身后不远处有丝绸衣裙的窸窸窣窣之声飘来。与此同时,他又闻到了一股甜而浓的香味,正感纳闷儿,欲回身看个究竟时,蓦地,一阵烧灼之感令其头痛欲裂,接着眼前一片漆黑,人也悠悠然倒下了。
十
狄公恍恍惚惚地醒了过来,先想到的是他的病情,自忖定是伤风感冒加重了。他的脑袋剧烈疼痛,心里有一种空落落而令其眩晕的感觉,朦胧中他闻到淡淡的妇人常有的脂粉香,他睁开眼睛,环视着陌生的环境。
狄公不禁惊讶不已,自己竟和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顶张着天蓝色的丝绸罗帐,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忽然指尖触到一大肿块,疼得慌忙缩手。他发现头上的帽子和绑带早已不知去向。
从床边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像是在说:“喝口清茶,醒醒神吧!”
丁香姑娘正弯身俯视着他,手里端着个青花茶盅,她伸出左手,用力托起狄公沉重的身子,以手臂扶住他的肩膀,帮他坐稳。狄公突觉一阵晕眩,她用力撑住了他,狄公呷了几口热茶,顿感舒适许多,慢慢地,他终于想起适才发生之事。他面带怒色地看着丁香姑娘,说道:“丁香姑娘,有人在此地从背后暗算我,你可知道些什么?”
丁香姑娘坐在床边,平静地对狄公道:“当时,我只听到房门‘砰’地撞击了一下,赶紧出门察看,呀!只见大人您仰面躺在走廊的地板上,不省人事。您的头正对着我的房门,因此我猜想,可能大人有事要到我房中来,便将您拖进房内,放在床上。还好,我因平时练功而尚强健,能拖得动您,可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人,您的身子不轻啊!我看您昏迷不醒,遂用冷毛巾敷在您的太阳穴上,直到您醒过来为止。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经过。”
狄公对此回答不甚满意,他皱着眉头说:“你可在走廊里看见谁?”
“走廊上黑黝黝的,连鬼影都未见,哪里还有人影?”
“那你可曾听到脚步声?”
“未曾!”
丁香姑娘的身上飘来一阵清香,狄公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说:“丁香姑娘,恕我冒昧,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小荷包里装的香料?”
丁香姑娘解开了挂在腰带上的绣花小荷包,递了过来。狄公放在鼻前嗅了嗅,这是种淡雅的香气,迥异于他适才在走廊上被击倒时闻到的那种浓香,他把荷包还给了丁香姑娘,又问道:“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有好长时间了,我估计半个时辰吧!现在已是午夜时分了!”丁香姑娘说着,沉默了一会,有点不高兴地噘起小嘴抱怨道,“大人,您是以香料判断此罪行的实施者的吧?我的香料如何,您看看我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
脸色苍白的狄公微笑了一下,解释道:“很抱歉!我脑中甚为混乱,丁香姑娘。你心地善良,倘若当时没有你,这个恶棍必定要加害我,没准我现已命归黄泉了,真要感谢你!”
“别谢我!真正救您性命的是您帽子底下层层缠绕的绑带。那恶棍定是用利器猛击你头部,如果当时您头上没有缠绕厚厚的绑带,内中还夹着厚厚的干橙皮的话,那这利器定会敲碎您的头盖骨,大人恐怕早就没命了!”丁香姑娘谦虚道。
狄公小声咕哝着:“我该起来了,要去感谢我的夫人们,她们坚持要给我的头缠上绑带,而且一圈又一圈的。但我还得先去探查一下那个算计我的奸诈之徒。”说着,他从床上爬下,但脑中仍旧天旋地转,无奈只得躺回床上。
丁香姑娘忙上前扶稳他,道:“且勿如此着急,大人。您受到了卑鄙小人的暗算,身子还未复原,我会慢慢帮您起身走动的,您不妨先在椅上坐一会儿。”
稍歇了一阵,狄公起身,丁香姑娘扶着他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将被血迹染污的绑带放于梳妆台上的铜盆中,以水洗净,再加上些她自用的创伤药,轻声细语地说道:“来,我给您重新缠上,这对消除您头上的肿块颇有益处。”
狄公呷了一口茶,开始细细观察这位姑娘。从她的脸上看,这个姑娘活泼且坦率,虽然乍一看并非十分漂亮的女子,但颇具吸引力。狄公心中暗自估计,丁香姑娘的芳龄约二十五,她穿着一般,笔挺的黑丝绸长袍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宽腰带,这令她显得更加苗条婀娜。由于杂技优伶常锻炼身子,故一眼望去,其身体柔软敏捷。丁香灵巧地为狄公缠好了绑带,重新戴上帽子。
狄公道:“丁香姑娘,请坐下,我离开之前,想同你聊聊。请告诉我,为何你们这些漂亮而有才能的女子,会以杂耍为业?别误会,我并不以为这是种低下的行当,但我以为,对你这样聪明的姑娘而言,定可容易寻得更好的生计。”
听罢狄公这番话,丁香耸了耸肩,她先给狄公倒了杯茶,然后说道:“哦,这说来话长。我觉得自个儿是相当任性和固执的,我父亲在京城里有一家小药铺,全家以此为生。我们姊妹五个,没有男孩,真是倒霉!我是老大。父亲有一次赌钱,输给了一个药贩子,他想把我卖给药贩做小妾。我知道,这个药贩子是一个卑鄙下流的老头儿,但我只有一个选择,要么做妾,要么被卖到妓院。这两个地方我都不愿去,好在我身体十分健壮,生性喜动,因此,我父亲最终允我加入关老大的杂耍班。关老大付给了我父亲所需的全部钱款后收留了我。不久,我便开始学戏,还学翻跟头、走钢丝、变戏法、舞刀剑、转盘等,为戏班挣了不少钱。一年之后,关老大借给我父亲的那笔钱加上利息全部都挣回了。大人,关老大是一个好人,从不打扰我,也绝不强迫我去讨好那些看客,更不允我等去卖身。因此,我便一直留在了戏班里。”说到伤心处,丁香姑娘鼻子发酸,眼睛泛红,她用手绢擦了擦鼻子,继续道:“我知人们对杂耍女子心存偏见,他们以为男优伶皆为骗子,女优伶都是娼妓。他们错了。我敢向您保证,关老大是一个小心谨慎、认真负责的男子。至于我本人,虽然不敢声称自己冰清玉洁,但我绝不出卖身子,宁可饿死也不卖身!”
狄公点点头,继续问道:“你说关老大从不打扰你,但魔魔生呢?他可曾骚扰你?”
“嗯,你是说魔魔生?没错,一开始他还有点叫我心烦,说他是真心想和我好,倒不如说他觉得他尽了一个男子汉应尽的责任。可我还是狠心拒绝了他,他也接受了我的拒绝,这叫他单纯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打那时起,他见着我总是怏怏不乐的,失去这样一个率直的朋友,我也深感遗憾。因他毕竟是一个雄壮的武士,剑术高超,所以我倒愿意常与他同台演出,而且他的演技的确很棒。”
狄公插话道:“我可不喜欢他在台上对欧阳姑娘百般恐吓的模样。你觉得魔魔生是那种专门折磨女子,叫她们痛苦万分而以此为乐的人吗?”
“哦,不!他只是脾气暴躁,但并非卑鄙小人。您还想知道魔魔生的事吗?您尽可以问我,我知道些这个男人的事情。”
“欧阳姑娘是否也抛弃了他?”
丁香姑娘对此问题踌躇了一阵,缓缓答道:“欧阳姑娘是最近才加入我们戏班的,您明白……那……”
她吞吞吐吐道,接着很快将茶喝完,从桌上拿起了一根筷子,又一把抓起茶碟把它扔向空中,用筷子头顶住碟子,熟练地以手一捻,碟子便在筷尖上飞快地旋转,叫人眼花缭乱。
“放下!”狄公愠怒道,“它叫我整个头都在转,晕得很!”丁香姑娘忙熟练地抓住茶碟,将其放回桌上。狄公道:“别闹了,快回答我的问题!欧阳姑娘是否抛弃了魔魔生?”
丁香姑娘并不在乎狄公的呵斥。“您不必对我大呼小叫!”她冷冷地道,“我正要谈及此事。欧阳姑娘有点喜欢我,这你知道。但我不会为了那种儿女之情常去她那儿,因此与她保持一点距离。但魔魔生见我们如此相好,反而冷落了他,便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事,这便是他嫉妒她、憎恨她的缘由。”
“我明白了。那魔魔生到戏班多长时间了?”
“大约一年吧。但我总觉得他不是个真正的戏子,只是个到处晃的流浪艺人。他在大唐境内天南地北到处闲逛,迥异于常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不管怎的,‘魔魔生’哪会是他的真名!有一回,我瞧见他的坎肩上绣着个‘刘’字,但他坚持说那是从当铺买来的。此外……哦,还有件事,他以前肯定来过朝云观。”
“此话怎讲?”狄公关切地问道。
“在我们抵达此处的头一天,他就对整座道观布局十分熟悉。当时,戏班里所有人均认为这朝云观是个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楼阁庭院众多,结构复杂,故而大家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尽量不出门。但魔魔生不!他多数时间独自一人到处游荡,毫不在乎这迷宫般的道观结构的复杂,根本不怕迷失方向。”
狄公严肃地对丁香姑娘道:“你最好防着点,他没准是个罪犯,你们对他不甚了解,知道的也就这么些,我还是担心欧阳姑娘的安危。”
“您难道未曾想过,她没准也是个罪犯吗,嗯?”丁香姑娘迅即问道。
“那倒不会!只是我觉得还是该多了解一些欧阳姑娘的情况。”
狄公满怀期盼地望着这姑娘,她犹豫了片刻,随后道:“我曾答应过关老大,不把戏班里的情形告诉外人,但您例外,毕竟您是本县县令。可我不喜欢您对欧阳姑娘胡乱猜想,甚至以为她有不可告人的图谋。据我所知,她不是一个真正的杂技演员,‘欧阳’也不是她的真实姓氏。我不知她究竟是谁,只知她来自京城,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子。当初她付给关老大一大笔钱要求进戏班,恳求关老大带她到朝云观中庆贺道教节日,并求关老大让她也一同演出。她向关老大保证,她的目的仅仅为警告此地的某个人,因此,她想在舞台上和她的黑熊一起表演,而且她要自己选择化妆样式和道具。欧阳姑娘的事关老大也乐得不管,因她不领薪俸,戏班可有双倍的利益,关老大当然依她。我们到达此处后,她并不参加我们与道士的聚会。她托关老大夫妇和我来指点那帮傻瓜怎么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及搬弄道具,因魔魔生对此事不起劲,所以也帮不上大忙。”
狄公问:“你想,魔魔生以前认识欧阳姑娘吗?”
“这个我却不知。他们在一块时,多半大吵大闹。嗯,今晚我瞧见她将自己扮成白玫瑰的模样,可之后关老大问她为何要装扮成白玫瑰时,她却道,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不着旁人瞎操心。当您突然来看关老大,并询问戏班情况时,关老大非常害怕,以为欧阳姑娘在干什么不法勾当。那便是我所知道的。请您别叫关老大和其他人知道我对您说的话。”
狄公点了点头。他有些沮丧,暗想,丁香姑娘这番奇怪之语倒叫此事更趋复杂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觉得身子很是虚弱,便向丁香姑娘做了个手势,意欲单独在房里待一会儿,然后蹒跚地走到房间角落处的便桶前,猛吐了一通。吐毕,似觉舒服些,随后走到梳妆台前,脸盆中恰好有半盆清水,他以冷水洗了脸,梳理了一下长须,顿时感到神清气爽。他又喝了一杯热茶,随后走到门口,唤丁香姑娘进房。他发现自己现在已能稳当走路,头痛也消失了,遂微笑着对丁香姑娘道:“我目下便要回去了,再次感谢姑娘及时相救,我会铭记在心的,丁香姑娘。如若你日后有事需要我帮忙,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而为!”
丁香姑娘点了点头,垂下双眼,把玩了一会儿红腰带结。蓦地,她仰起头,看着狄公道:“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听听您的建议,是关于……纯粹是私事。或许有点不便,但您是县令,定会听到许多不当的事,不管怎的,坦白说,我几乎没有过大多数女孩能感受到的相爱之情。但我得承认,我觉得自个儿已被欧阳姑娘深深地吸引了,超过了我曾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男子。我曾对自己说,这一切均无意义,一切都会过去。我故意避开她,疏远她,也不进她的房间,但同时我又很担心,是否我天生不宜与人共结连理。要知道,如若一个男子同我结为夫妇却不幸福,那我会恨死自己的。您认为我能做些什么?”
狄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尴尬地搔了搔头,一阵剧痛叫他想起头部已受伤,忙将手放下,顺手捋了捋唇下的长须,道:“我暂时不能说什么,可能你并非真心喜欢你所熟悉的男子,或者说,他们也并非真心喜欢你。可不管怎样,你绝不能把这些短暂的交往同婚姻相较。你须不断培养男女间的亲密情感及相互理解,此乃男女幸福之基础。欧阳姑娘是个神秘的女子,因此,与她相处之际,应注意她对你的那些过度赞词,它说明了你所感觉到的那种吸引力。你当继续与之保持一段距离,直到你更了解自己的感情以及她的意图,切勿匆忙冒险行事,除非对己对人确已把握,否则只会贬低自身。狄某身为县令,当下亦仅能奉上一言:尔等俱是成人,凡事自有主见,此类恋情本与我无涉;但逢未成年者或夫妇双亲陷于困顿,诉于官府,我才予以定夺,此也必须以伦理纲常为本,依律判断,俾百姓既可自适,又以自律。此谓我圣朝律法之根本。”
丁香姑娘有些不悦地说道:“只是宗笠那个家伙太讨厌,总纠缠欧阳姑娘与我,说些轻佻放浪之语。”
“别去管他,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但与人无害。顺便说一句,他觉得白玫瑰是被迫去做道姑的。”
“胡扯!”丁香姑娘大声反驳道,“我曾与白玫瑰单独说过几次话,因而知晓她非常渴望遁入空门,因她有过一段不幸的恋情。她希望早日脱离红尘,修身养性,伴着丹炉经卷了此一生。”
“哦,原来如此!”狄公说,“适才我遭歹徒袭击时,正欲往白玫瑰那里去看看。现在去可能太迟了,明日清晨我再去拜访她吧。魔魔生的房间也在此处吗?”
“是的,”她扳着手指,继续道:“魔魔生的房间在右首,你出门到走廊后向右拐第四个房间。”
“感激不尽!”狄公转身走出门外,又对丁香姑娘道,“别过于忧虑你的终身大事,一切会顺当的。”
丁香姑娘对狄公感激地笑了笑,目送狄公消失在幽暗的长廊中。
十一
走廊里黑黝黝的,狄公借着楼梯转角处的一盏油灯的光,将走廊上下远近细细打量了一遍。他心有余悸,适才暗算他的家伙是否会躲在暗处再加害他?目下看来似乎很平静,不会再出事,但谁知道呢?走廊里死一般寂静,狄公只听得自己的呼吸声,真像待在一座大坟墓里。
狄公一边在走廊两侧找寻魔魔生的房间,一边盘算着。他先想到魔魔生,这身高马大且又凶猛的家伙,看来最有可能袭击他,但动机为何?如若他是个虐待女子成性的……假若他就是欲偷听他与真智谈话的那个鲁莽男优伶,那便表示魔魔生心中有鬼,害怕自己去调查去年三个女孩的反常死因,照这个线索追查下去,那残害独臂女子的武士便是魔魔生。如果他在雨中看到的景象并非幻觉,那事情便有眉目了。不管怎的,先去问问真智,那个在客厅打扰他们谈话的人是否就是魔魔生?
丁香姑娘方才关于欧阳姑娘的一席话,也叫他十分焦虑。欧阳姑娘为何要装扮成白玫瑰的模样?为了警告她和包夫人吗?看来又不像。那她又为了什么?针对谁?或许欧阳姑娘出身于京城富家,心智却不正常,对关老大撒了谎;或许她欲别出心裁搞些花样,譬如豢养一头巨大的黑熊,将其视为宠物。其实,欧阳姑娘更像江湖戏班里的优伶,或许她与戏班中的某人有血缘关系,此人我们尚未知晓;或许她进关老大的戏班是另有企图,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哎,目下一切皆混乱异常,真是不可思议。
狄公不悦地摇了摇头。他走到走廊左侧第四扇门前止住了脚步。这便是魔魔生的房间。他敲了敲门,不出所料,没任何应答。他顺手推了推门,发现门没上锁,便心下暗喜,这可是搜查魔魔生房间的千载良机。
狄公轻轻推门入内,隐约看见屋角有只大衣橱,橱前有一张方桌,上置一支残烛,橱门开着。他随手将房门关上,走到桌前,欲掏出打火盒点上蜡烛。正在此时,突听得身后一阵低沉的吼声。
他迅疾回身,只见门角紧挨着地板处,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接着绿眼缓缓抬高,似正由地上站起,狄公能感觉到重物压在地板上,陈旧的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颤动。
“黑熊!”狄公猛然醒悟。他想出去,可门已经被黑熊堵死。他摸着桌子,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好在他方才见到一只大衣橱,便急中生智,一步跨了进去,紧关橱门。此时,低吼声一步步逼近,紧接着便听见熊爪用力地扒门声,暴躁的熊吼声越来越响。
狄公后悔自己不该如此莽撞,心中万般自责,但为时已晚。丁香姑娘明白地告诉他是在“右首”第四个房间,他却糊涂冒失地进了“左边”的房间,看来此处是欧阳姑娘的房间。她出门去了,却留下了这个可怕的野兽。
黑熊停止了抓扒,当它笨重的身体躺倒在大橱前时,大橱厚厚的底板在狄公脚下摇动着。
狄公心想这下糟了,估计欧阳姑娘要一会儿才来。他欲大声呼救,但恐时间已来不及。力大无穷的黑熊要不了几下便可将橱门撞开,他的命攥在黑熊手里。他对黑熊的习性一无所知,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怎生应付。现在他担心的是,还能这样坚持多久?毫无疑问,那看似结实的橱板可经不起黑熊的撞击,如此他迟早葬身熊腹。
虽然大橱内空无一物,但它毕竟太小了,狄公只得弯腰屈身,缩成一团,不小心一伸腰,头上的伤口便碰着橱顶板,疼得直落泪。橱内又十分闷塞,即便黑熊不撞门,一直待在里面也会窒息而亡,所以他只得悄悄将门开了一条细缝。让新鲜的空气从门缝里飘进来。同时,橱外一阵骚动,黑熊站了起来,大声吼着,摇动着大橱,并欲将爪子伸进门缝里。狄公赶忙将门关上,双手还紧紧顶住门。
在这漆黑的衣橱里,一阵冰冷恐怖之感像蛇一样缠绕在他的心头。现在,他正处于完全不能自救的被动状态,不久,衣橱里残存的污浊空气将使他痛苦不适。他现在浑身冒汗,而他要是一开门缝,黑熊的爪子是否就会伸进来?究竟该不该把门打开呢?
正当他决定再冒险开门时,只听得一声呵斥:“嘿!回到角落去!快!你又在抓老鼠了?”
黑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地板又一次颤动着。
狄公轻轻地打开了一条门缝,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他见欧阳姑娘已回来了,并点燃了蜡烛,跑到梳妆台前,打抽屉里抓了一把果脯,扔给了黑熊,喝道:“嘿,抓住!好!”此刻黑熊低声吼叫着。
狄公深深透了口气,心下大安。他暗自庆幸欧阳姑娘来得正是时候。
可狄公又觉为难。堂堂一个县令,却躲在女孩房中的橱柜内,实在有损尊严,真是羞于从橱柜里出来。但转念一想,这总比被黑熊撞破门撕裂身子要好得多。正当他欲走出橱门向欧阳姑娘打招呼时,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因为有点尴尬。原来欧阳姑娘正要宽衣解带,此刻正急切地脱下长裙,狄公想索性待她换好睡衣再出来。正当他再次想把橱门关上时,突然停住了。欧阳姑娘已经脱下上裙,裸露着肩膀和手臂。狄公睁大眼睛看那手臂,虽然看上去有点瘦,却有锻炼已久所形成的肌肉。臂膀虽为乌黑的长发所遮盖,但仍可看到其左臂上有一条长长的红色疤痕。
长裙滑落在脚下,露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赤裸身躯。
狄公推开橱门,清了清喉咙,大声道:“本县误入此房中,望——”
那只黑熊看到他出来,随即愤怒地低吼起来,笨重地移动身体,向他走来。狄公忙对“欧阳姑娘”道:“快叫它走,离我远一点!”
那年轻人依旧在梳妆台旁站着,一时愣住了,衣橱里怎么会钻出个人来?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直至狄公呼叫才猛然惊醒,忙朝大黑熊怒吼一声,黑熊又乖乖地缩回到角落里,可仍不死心地朝狄公怒吼着,脖子上的毛根根倒竖。
“您可以出来了,”那年轻人唐突道,“它现在不会碰您了。”
狄公走出大橱,走到桌旁的椅子跟前,不安地瞧着黑熊。
“请坐,请坐!”年轻人急切道,“您现在很安全,不用怕!”
狄公仍不放心,道:“尽管如此,我也不能放心,你还是用铁链将它锁起来的好。”年轻人无奈,只得拿起铁链铁钩,将黑熊锁在窗台基柱上。狄公觉得,这上锁的声音是他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他坐到了竹椅上。
年轻人穿上一件宽松睡衣,坐了下来,脸上颇有怒气,不悦地说道:“好吧,现在您已将我认出来了,您打算怎么办?”
“你是白玫瑰的兄长,本县说得可对?”
那男子一惊,“大人猜的正是,只不知大人如何知晓此事?不过,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白玫瑰不姓包,包夫人亦非我们兄妹的母亲。”
狄公点头笑道:“我在看你演戏时,便已胸中存疑。当时,魔魔生以长剑威胁你,白玫瑰惊恐万状,但当黑熊与你相搏,一时呈生死攸关、惊心动魄之场景,白玫瑰却泰然自若。这说明她对你及黑熊甚是熟悉,对你的命运异常关切。而现在我又细细看了你的脸。瞧,不论在神态上还是外形上,你们都极其相似,故我才推断出你们必是兄妹。”
年轻人点头称是,道:“大人,我即便男扮女装,蒙骗官府,亦仅仅是犯了个小过错。况且,我假扮欧阳姑娘系出自正义之心,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若无不便之处,你最好还是将一切原原本本如实地告诉我。你是谁?你们兄妹为何来这朝云观?”狄公和颜悦色地问道。
“在下康亦德,是京城有名的米商康员外的长子。白玫瑰是我唯一的妹妹,半年前,她恋上了个年轻秀才,但家父不赞成这门婚事,拒绝了那个秀才的提亲。没想到这个痴心汉日日借酒浇愁,有次聚会时喝得烂醉如泥,在回家路上打马上摔下,折断了脊梁骨,死于野外。白玫瑰闻讯,哭得死去活来,伤心至极。她固执地以为,此乃家父害死了她的意中人,正是家父的拒婚,才令秀才日益沮丧,走上酗酒之路,最终暴尸荒野。她迁怒于父母,这本应是一时的气话。京城的朋友告诉我,这秀才原本便是个酒鬼。我将实情告诉她,可白玫瑰什么也听不进,许多人苦口婆心地劝说皆无用处,看来一个女子除了情感恩怨外,俱可劝说。白玫瑰矢志永不嫁人,并宣称欲遁入空门,父母当然不允,千方百计要令她回心转意。能做的事都做了,但父母越是劝慰,她出家的意志越坚,最后还威吓父母,如若不让她出家,她便一死了之。父母无奈,只得让她进了京城有名的白鹤观暂居,终日与道姑们讲经论法。”
康亦德说着说着,便如所有刚成熟的男孩一般,习惯性地擦了擦上唇。他的唇上只有一层淡淡的胡须,很是细小,不经意看还以为是女子脸上的汗毛呢!而女子只有出嫁时才请人绞去脸毛。狄公看在眼里,亦不言语,听康亦德继续道:“在下不愿妹妹就此当了道姑,故屡去白鹤观,欲劝她回心转意,百般向她解释,还告诉她我所查明的真相:那秀才不但酗酒,且很好色,荒淫无耻,臭名远扬。如此这般,父母理所当然要反对这门婚事。可她胸中已有成见,丝毫听不进我的劝告,还对我大发脾气,痛骂了我一顿,气愤之余,还拒绝见我。我最后一次去白鹤观时,道观道长告诉我,白玫瑰已经离观,去向不明。我塞了些银子给看门人,他才悄悄告诉我是包夫人将她带走的,并告诉了我包夫人的一些情况。原来包夫人是个寡妇,虔诚的道教信徒,白鹤观的常客。白玫瑰与她有了交情,才跟着她出走的。父母闻此,心急如焚。家父令我进一步访察。我依靠许多朋友的帮忙,才探知包夫人竟将我妹妹带至汉源县的朝云观来了,且一直鼓动她出家做道姑。我决定暗中跟随她、保护她,如有机会再规劝她悬崖勒马。因她不愿见我,我遂决定打扮成女优伶模样,伺机混入观中。大人,我们兄妹俩体态酷似,我人瘦,身材也像苗条女子。于是我加入了一些小戏班,先熟悉表演的基本套路,再化装成欧阳姑娘去接近关老大,并塞给他一笔钱,表示愿意不领薪俸,只要能随戏班四处周游。关老大同意了,正式允我成为他戏班里的一员。在他的帮助下,我跟随戏班一起来到了朝云观,为庆祝道教节日而排演戏目。关老大此人演戏、做事很是真诚,大人你不会因此而责怪他吧!”狄公点了点头。
“我在戏班里小心谨慎,行事处世很有策略。魔魔生不知内情,无意中反倒帮了我的忙。在表演剑舞时,他常常取笑我,耍弄我,这令我妹妹十分害怕,怕他伤了我。兄妹之情,也叫她忘了对我的怨恨。在演出结束后,她偷偷从包夫人处溜出来,在戏台后匆匆告诉我,她目前极端困惑。包夫人表面上对她非常仁慈可亲,甚至还收养她,认她为干女儿,其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我妹妹正式出家当道姑,在朝云观遵守戒律,行入教仪式,因她是一个对道教十分虔诚的妇人。可她太热心了,总有点……不管怎么说,妹妹在包夫人的影响下,出家的念头很坚定。但情况很快有了变化,因为她遇到了年轻诗人宗笠,这是她刚来朝云观不久碰到的事。她虽然至今尚未清楚宗笠的家世及其本人的情况,但他们对彼此都有好感,妹妹因而开朗了许多,也有了些正确的决定,但毕竟心里还有很大的疑虑,难以定夺。包夫人对此颇为不满,妹妹虽然在其他方面都听她的话,不叫她失望,但她在对宗笠的态度上自有主张。包夫人十分热心于学习教务,又是朝云观的大施主,与真智道长交情很深。包夫人为了我妹妹的事也费尽心机,遇到了不少麻烦,尤其在她姻缘未遂、受到家庭阻挠之际,包夫人百般关心爱护她,给予慰藉,因此,妹妹似乎离不开她,已完全受其摆布。现在她来找我,事情肯定已有转机。大人,我想这是个好机会,遂约她上楼到我的房间,好好谈谈下一步该如何走。我要她脱下黑服,换上我常穿的白衣裙。因为人们常常误认我们二人,将我看成她,因此,我们互换服饰定会让人更加难辨。白玫瑰依计而行,将黑衣夹于左腋下,神色慌张地悄悄由包夫人处溜了出来,我则在后面紧紧跟定。”
康亦德用手挠了挠头皮,颇为后悔地继续说道:“当时我欲跟着她,随她一起上楼,但在大厅门口遇见了那个傻蛋宗相公,他认定我是欧阳姑娘,想与我套近乎。我匆匆打发了他,回到房间时,妹妹已不见了踪影。我到包夫人房中转了一圈,那里空无一人,再到膳厅察看,也无踪迹。关老大他们依旧在喝酒,还劝我喝了两杯。趁着间隙,我又到包夫人房里去了一次,明知她们不会在,但还是不死心。一去果然如此,房里的烛光全熄,门也锁着。明日一早我还得再去找!大人,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狄公慢慢地捋着他的络腮胡。他曾听说过京城的康员外,知其为京城名噪一时的首富。他对康亦德道:“如若你将这些事告诉有关地方官员,请官府来办,情况当会好些。”
康亦德说:“恕晚生对大人之言不敢苟同。白玫瑰欲抛弃红尘,遁入道家法门,最后为双亲所允,此系自愿,并非胁迫;其次,包夫人在京城道教教众里很有头面,评价颇高。大人,您也知道,当今朝野崇奉道教,道家势力如日中天,官府亦深受其影响。家父原系一介儒生,崇尚孔孟圣教,后来虽然经商,仍不忘圣人教诲。他得罪不起道观,也不愿得罪道教,否则,这会对家父的生意极为不利,故而我只能暗中行事。”
狄公说:“不管怎的,由当下起,你切勿管这些事,将它交给我。明日上午我便去找包夫人及令妹私下谈谈。我将竭力使她回心转意,她若对宗笠有意,我可玉成其事。宗笠系大户人家出身,随其年龄增长,当会改掉缺点而日趋成熟。自然,我不会选他做东床,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一向以为,老天予妇人之职责乃结婚生子,我极不赞成闺阁女子去独伴青灯。好,康相公,我且问你,你是怎的得到那头骇人的黑熊?为何将它带来这里?”
“回大人的话,在下自幼喜欢狩猎。七年前,我在北方狩猎时抓到它,那时还是只小幼熊,打那以后它就一直跟着我。我也常训练它,教它跳舞杂耍是件煞有趣味之事。小熊也非常喜欢我,常向我撒娇,把我认作‘熊老爹’。仅仅有一次,它用利爪将我左手臂刮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但那是个误会,它原想同我亲近,不料却适得其反。后来手臂上的伤口虽然愈合了,但一遇潮湿阴雨的天气,就总是隐隐酸疼,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就如今夜的天气,风雨交加,旧伤发作,叫人好生厌烦。您看,我左臂总有些僵硬,不能灵活自如地弯曲。我入关老大戏班时,就带着大黑熊做伴,因为它只服从我,家中也没其他人能照顾它;此外在演戏中,它与我出双入对,配合默契。”
听完康亦德的话,狄公才恍然大悟。过去种种迷惑,现下都明白了。原先不解为何康亦德演戏时总不使左手,原来他受过伤。白玫瑰遇见他和陶干时,左臂紧贴身体,是因她腋下夹着换下的衣服。其行色匆匆,是欲避开包夫人,可最终她还是没能避开。或许明日她便会与其兄长好好谈谈,以决定去留。如今一切皆已明了。
狄公道:“我几乎一点都不知晓熊的习性。如若你未能及时相救,这黑熊可会咬我?它真的会撞破那只衣橱吗?”
“哦,大人,它才不会!这熊虽说狡猾,但终究没什么心智,无从擘画诡计。它们不会做之前从未做过的事,除非有人教它们。故而我有时就将它留在房内而不给它上锁,它也从不设法打开房门,只用鼻子东嗅西嗅,或不时用爪子扒门。它确信你仍旧藏在那里,便会蜷缩起来趴伏在门前,一直等你出来,它们的耐性可是很惊人的。”
狄公听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问:“听说它们不吃人,可是实情?”
“那可比吃人糟多了!”康亦德苦笑道,“它们先将人击倒在地,之后虐待他、耍弄他,就像一只猫玩弄捕到的老鼠一般。直到猎物死去,才悻然离开。我曾亲见一猎人的遗骸,被黑熊撕成碎片,惨不忍睹!”
“啊,老天爷!”狄公惊叫道,“我真服了你,有那么个玩伴。”
康亦德耸了耸肩,道:“我很尊重它,决不会为任何小事烦它。它亦喜欢我的妹妹,虽说服从她时有勉强,不像对我那般百依百从。大人,我告诉您,熊这类野兽很恨陌生人,因陌生人会烦扰它们,虽说那也可让它颇觉兴趣。不过也并非总是如此,有些陌生人它并不在意,至多呆头呆脑地看上一眼,接着便蜷伏在角落里对人不理不睬。很明显,您不属于这一类。但是,我得说,黑熊需要活动,如若一直将它关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其暴躁的脾气马上便会发作。故而,我往往在黎明前一两个时辰内,带它到两幢房子中间散散步,这段时间周围甚为宁静,而且空无一人。它特别爱到那个夹道中去,那里即便白天也鲜有人迹,听说以前是专门用来关押犯罪之人的。那夹道只一扇坚固的门可以开启,只需关上门,谁也进不去、出不来,因此黑熊便可在那里自由自在地耍一阵,而不会伤害到观内的其他人了。”
狄公点点头,道:“顺便问一句,你在寻白玫瑰和包夫人时,是否瞧见了魔魔生?”
“没有!”康亦德颇为气愤道,“那个丑家伙总是去骚扰丁香姑娘,我对他厌恶之至,真想抽他一顿鞭子,给他点颜色瞧瞧。他虽比我高大、粗壮,但我练过些拳脚功夫,才不会将其放在眼里。我见他去丁香姑娘那里,心中便冒火。大人,丁香姑娘真是一个好女孩,她身手敏捷,还是个骑马好手,骑术叫许多汉子自叹不如。说句笑话,如果她嫁给我,我定会带她去打猎。我不喜那些柔嫩娇弱的淑女,真是平庸无聊。父母大人总催我尽快成家,可我一直无缘得会意中人。只有她……但她又很特别,我不知她心中是否有我?”
狄公站起身来,笑着道:“你去问她就是了!你定会发现,她是个异常直率的女子。我该走了,我的随从会因找不到我而心焦的。”
狄公临走前试图对黑熊表示友好之意,朝它点了点头,但大黑熊的小眼只顾对狄公怒目而视,颈上的毛也快竖直了,狄公遂匆匆离去。
十二
康亦德送走狄公后,关上房门,独自歇息。狄公却走到他对门的房间,那该是魔魔生的住处了。房门未上锁,他轻轻推开门,伸头张望,里面无人,小半支蜡烛在竹桌上燃烧,将要燃尽。屋内除了一张床和两把椅子外,一无所有,甚至连箱子、包袱也不见,木制的衣架上光秃秃的,一件衣服俱无,整个房间空荡荡的,要是没那支燃烧的蜡烛,有谁会想到这里还住着人?
狄公拉开竹桌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厚积的灰尘。他走至床前,跪下仔细察看床底与床身,床下什么都没有,只见一只小老鼠“吱”的一声蹿过。
狄公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见一无所获,便退出门去,回陶干的房间。现在已过夜半时分,他猜想这个瘦削的随从适才定会不断与戏班的优伶拉家常,套话头。但见陶干正独自坐在寒冷、空荡的房间内,弓着背在火盆边烤火。火盆里只两三块燃烧的木炭。陶干不喜花费时间去做那些他以为是不必要的调查。当他见狄公进来时,便站起身来,阴郁的长脸顿时发出光彩,他对狄公道:“大人,有什么情况没有?我已经查了许多地方,但——”
狄公感到饿了,此时不想听他禀报,遂打断了他的话,道:“给我来杯热茶!”呷了一口后,又道:“你这里可有吃的东西?”言罢,狄公更觉又饿又乏。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陶干很快地从一只行囊中找出三块干油糕,递与狄公,含糊地说:“大人,对不住,只有这个,我没——”
狄公抓过一块油糕,咬了一口,满足地说道:“味道太好了,别胡扯这是什么素食,此糕倒有肥猪肉的风味,味道真香。”他美美地咀嚼油糕,连喝了三杯热茶,伸了个懒腰,道:“当下,我唯一想做的事便是好好地睡一觉,可我内心总有些许不安。尽管有些疑点现已廓清,但还有些问题尚待澄清,须加紧注意,尤其是去年三个女子之死,总须弄清才是。”狄公将适才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与丁香姑娘及“欧阳姑娘”的谈话,扼要地叙述了一遍。讲到最后,他道:“那个虔诚少女白玫瑰之事,实际上到此已可告终。明日离开之前,我将同白玫瑰、包夫人谈谈。不过如今却有个谜团始终萦绕心头,究竟是谁袭击了我?又为何要袭击我?”
陶干坐于一旁也陷入深思,左手习惯性地抚弄着左脸颊黑痣上长出的三根长毛,一会儿将它卷起,一会儿又把它拉直,最后他说道:“大人,丁香姑娘曾告诉你,魔魔生很熟悉朝云观的路径门户,他会不会是个云游道士?这些人到处游荡,遍历名山大川,凭吊千年古迹、道观遗址。他们并不着道士服饰,如佛教中的在家居士一般,行踪也不引人注目。魔魔生便是其中之一,早先他可能来过朝云观,或许还卷入了那些谋杀案中。您所见到的独臂女子,可能就是他的牺牲品。假定他现在云游回来,伪装成优伶,或许是为了杀独臂女子灭口,或许是来敲诈他的同谋。”
“你说得太多了,陶干!”狄公怏怏地说道,“我想,对事情做简短的叙述,有时候不妨简约些。我一直以为,朦胧糊涂些有时反倒得窥真相,这与清晰阐明一己思路是如出一辙的。你早些时候曾说,膳厅中有一迟到的道士大发牢骚,说少了一副碗箸。这话倒提醒了我,可能魔魔生已换上了道袍、云履,扮成道士模样,混迹于众人之中。如若他有个同谋,肯定很容易就能完成此事。道观里的常住道士只因他戴着假面,并不识其真面目。即使他不戴假面,脸部也必定化妆,那便不难解释为何我等找他不到,为何他的房间空无一人?如若偷听我与真智谈话的人是他,那便说明他害怕罪行暴露,内心甚虚,欲以此来警告我别插手道观诸事。”
陶干说:“不过,这小子胆子也忒大了,要知道,谋害朝廷命官系属重罪!”
“问题也在于此!这就是为何我将魔魔生视为此案最重要嫌犯之由。你想,道观里那帮人应不敢害我,他们以道观为家,一旦朝廷命官在此被杀,官府怎会轻易放过他们?那时观中不大乱才怪呢!上自道长、执事、都管,下至提点、杂役等,无一脱得了干系。官府不查出凶手是不会离开道观的,这也够他们折腾了。唯魔魔生这家伙不忌讳这点,他是外来者,下手之后便可逃之夭夭。他可不会关心道观里发生何事,亦绝不会顾惜道观中众道士与戏班优伶之死活。”
陶干点头表示同意,过了一会儿,他道:“大人,我们还应记住另一条线索,亦即前任道长玉镜真人之死。您说您对此事有疑,并在今晚的宴席上稍稍了解了些情况。目下假定玉镜也死于谋杀,那与此案有牵连的人必心虚惊慌,千方百计想阻挠您调查此案,甚至不惜以谋杀相威胁,直至您离开道观为止。”
狄公说:“绝无可能!我曾告诉过你,玉镜真人羽化之时,道观中有许多人集聚殿中,听其讲道,殿内还出现了一些异象。我曾清楚地告诉真智,我不相信那……”说到此,狄公忽地止住了话头。接着,他慢慢地继续道:“是的,你说得完全正确!我还说过,即便经过药物、香料等处理过的尸身,也常能于其间发现暴力致死的痕迹。观内有些人可能听说了我的话,捕风捉影地推断,我正考虑验尸。”
狄公说至此,踌躇了一阵,接着以拳击桌,愤愤地说道:“宗笠必须告知我有关玉镜之死的全部细节!你知道那厮现在何处?”
“怕还在关老大那里喝酒吧!我从关老大处离开时,他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胡闹,宗笠也在那里。今晚戏班关老大给每个人发了钱,他们喝酒取乐,怕还得玩上一会儿呢!”
“好,我们二人当下便去那儿!”狄公站起身来说道。
“大人的头疼不是还未好吗?”陶干问。
狄公道:“不打紧,我的头疼要么花上一两个时辰强迫自个儿休息一阵,要么出去让凉风吹一吹,这两个办法都能治愈我的头疼!现下我脑子很清醒,已没有那种发烧的感觉了。你呢?身体感觉如何?”
陶干淡淡一笑,道:“我没问题。我晚上决不会睡得太多。通常事多时,夜里打个盹便可,之后能照常思考问题。”
狄公好奇地瞅了陶干一眼。陶干用他那灵活的手指熄灭了残存的蜡烛。这一年来,这个长相奇怪而有些忧郁的男子充当了狄公的得力助手,鞍前马后为其效力,狄公已非常喜欢他了。他对陶干熬夜不睡却尚能清晰思考问题的本事惊叹不已。他起身向门口走去,开了门。
开门的一瞬间,他听到了一阵丝绸摩擦的窣窣声,一个黑影急速地蹿过走廊。
“陶干,你快往西守住楼梯口。”狄公急令陶干道,他自己则迅捷地冲了出去,追至楼梯的拐角处,转了一圈,并未发现偷听者的踪影。那家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陶干快速地跑至楼梯口,取出一卷黑腊线做成的绊索。他将绊索拉直,横跨楼梯,一端固定在楼梯栏杆上,面露狡色,自言自语地笑道:“哦,可爱的老伙计,可人儿,快来吧!尝尝爷爷我这绊索的滋味,保不定给你摔个半死!”
正当他急急忙忙布置绊索时,狄公走了过来,见他满脸得意之色,便嘲笑道:“别忙了,那家伙早溜了,那楼梯的一侧还有条狭窄的楼道。”
陶干问:“大人,他看上去像谁?”
“我冲出去追他时,迅速瞧了他一眼。但他动作极迅速,好似一道闪光,忽地不知去向。但我确信他便是袭击我的那个家伙!”
“大人,您怎么知道的?”陶干迫切地问。
“他离开时,身后散发出一阵香气,这种特有的香气与我被击倒前所闻到的香味一模一样。”狄公答道,并用力拽了拽胡须,随后气恼道,“这个家伙在与我们玩捉迷藏。陶干,你知我身体不适,又疲于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我们须迅速行动,适才的谈话定被他全部偷听去。我等先去关老大房中找宗笠,如若他不在,我便直接去孙天师房间,将他唤醒,再多组织些人马,搜寻道观里的每个角落、每条裂缝,看他往哪里逃。搜查期间,禁止外来进香者入内。走吧!快点!”
在优伶的休息室中,唯独戏班主关老大与宗笠两人还在,其他的都已回房歇息去了。桌上杯盘狼藉,地上堆着叫人惊讶的大量酒坛。关老大已醉得不省人事,斜躺在椅背上,昏沉沉地不知有人进来,鼾声呼呼震天响。宗笠横坐在椅上,弓着背,趴在桌上。他右手食指蘸着泼翻在桌上的酒,胡乱画着人像。他见狄公进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舌头僵硬着含含糊糊地说道:“请……请坐……”
狄公拿了把椅子紧挨着他坐下。他一脸严肃,语调生硬:“宗笠,你听着!目下有人正欲取我性命,他们已在行动,这同你说的话有关。你不是在演戏结束后言及玉镜道长的死因,暗示其中不明不白之处吗?我为此事忙得晕头转向,目下情况紧急,所以请你直说,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行了,快说吧!”
宗笠双手托着脸,未曾想到狄公会在此刻来访,又见狄公脸色冷峻,言辞锐急,一时酒也醒了七分。他舌头僵硬地寒暄了一句,不情愿地看了看狄公,清了清喉咙,吞吞吐吐地说道:“这是一件十分奇怪之事,晚生确实不知个中真情——”
“住口!你休要再拐弯抹角绕圈子了。”狄公怒气冲冲地说道,他转身对陶干说:“陶干,去看看酒坛里还有没有剩酒,替我倒上一杯。我倒要瞧瞧你有多大能耐!我喝了酒更有精神,愿在这里奉陪到底!”
宗笠如饥似渴地望着陶干斟满一杯酒,但这位消瘦冷漠的随从并未给他倒酒,对他不理不睬。他无奈地想了一阵,强打精神道:“您定然知道家父与玉镜真人交情笃厚,彼此常有书信往来。家父也经常做客道观,与玉镜真人说古论今,并时时施舍与道观诸多钱财。玉镜在给家父的最后一封信中,流露出对真智的不信任,那时真智仅是一名执事。信中甚至还透露真智与来观居住的女子有些违法嫌疑,他想着手——”
“此话怎讲?”狄公打断了宗笠的话,尖锐地问道。
“关于此,大人,他倒未曾明说。看来玉镜真人怀疑观中有道士兴风作浪,以邪替正,诱惑那些信教的女子参加神秘仪式。那些道士打着道教的旗号,自创仪典,偏离正道,鼓吹旁门,煽动无知百姓献身异端。玉镜真人虽不了解其中真相,但明显感觉真智知晓,可此人视而不见,有怂恿歪风暗地发展之嫌。在另一封信中,玉镜真人写道,他还发现有人在花园的某个隐蔽角落偷种毒草颠茄,据说是真智所种。由此,玉镜真人方怀疑真智欲谋划下毒——”
狄公重重地将酒杯放在桌上,怒声问道:“为何道观不将这些冤死之人的姓名报告官府?如若知情者只是把秘密藏于心底,或欲言又止,我们当官的又怎能尽到自己的职责?”
“家父是个十分公道、负责而又有良心的人,大人!”宗笠歉意道,“家父行事谨慎,在查明所有事实前,他不会贸然采取任何措施。在他逗留道观期间,玉镜真人并未将真智之事托他盘查,他当然无从过问。当时玉镜真人年过七十,头脑也不无昏乱之时,虽亲眼见到一些事,但心下并不十分清楚。家父也不能单凭玉镜真人笼统不清之叙说,便说那些人有罪。在没有找到实质性的证据前,他甚至不想同孙天师商议。不幸的是,家父在那时病倒了,他还未来得及采取行动便已辞世。临终前,他嘱晚生日后去道观探察时须慎而又慎。”
宗笠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家父辞世之后,我整日忙碌。您知道,晚生是家中长子,须妥善安排父亲后事,并处理家务,一直忙了好几个月。谁知家族中为了田产等事起了纠纷,事情虽小,麻烦却大,诉讼又拖了好几个月。这样约有一年工夫,我一直待在家中,待家事处理完毕,才入道观着手调查。现我进观已半月余,并无甚进展。三名女子不明不白而亡,死因皆有很合理的解释,简直找不到破绽。并未有任何证据,哪怕最小最轻微的迹象,可以说明那些年轻女子被用以异端淫邪之仪典。关于玉镜真人之死,我也一直在查,后因其他事耽误了。我也特别想去地室,看一看玉镜真人留下的遗物,特别是书信杂物,但是真智百般推诿。最后我决定冒险恐吓真智,如若他真的犯罪,必会自责内疚,或许会泄露其中秘密,甚或轻率采取行动以对付我。故而,我便在诗中特意影射此事。大人,可能您已知道,真智那家伙实在惹人讨厌。”
狄公冷冷地道:“我亦有此感。不抓到谋杀玉镜的凶手,我于心不安。”想了一会儿,狄公又道:“晚宴时,真智只简单提到玉镜死亡的概况。我知晓得太少了,你须将所知的一切内情说与我听!”
宗笠的眼睛久久盯住狄公手里的酒杯,狄公知其意,颇为嫌弃地对陶干道:“给他斟上一杯。久旱盼雨露,枯灯须添油,酒鬼总得润润喉!”
宗笠感激不尽地端起酒杯,咕噜咕噜地喝了大半杯,随后精神振奋地说道:“因玉镜真人去世时有吉祥之象发生,被观中道人视为奇迹,令人惊叹。真人临升天时的所有细节都须正式记入道观史志中,永久保存。此事发生于去年八月十六日,中秋节刚过的一天,整个早晨,玉镜真人一直独自待在房内,研读经典。中午,他与真智等道士一起在膳厅用膳,膳后便回至自己房内,真智陪他一同饮茶。约有一盅茶时间,真智出来了,对当日在值日的两个道士说,下午真人要专心画猫,切勿打扰。”
狄公插话道:“此画孙天师已给我看过,是否就是挂于中殿墙上的那幅?”
“正是那幅,大人!老道长生前异常爱猫,尤喜画猫,不知为那猫画了多少次!真智交代完毕后便回大殿诵经修炼。那值日的两道士素知真人画画时不喜有人在旁观看议论,他们便站在走廊附近,随时听候使唤。大约半个时辰的工夫,他们听见玉镜真人咕哝着念叨什么,起初亦不以为意。因真人平日画画时也喜边画边背诵道教的咒语、颂词,因此两人都不在意。谁知随后他开始大声讲话,声音越来越响,好似在和他人辩论。两个道士有些担心,因玉镜真人平时讲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念经诵咒时也抑扬顿挫,音调悦耳,今日怎的有些反常,遂入内查看。一进房内,但见真人坐在椅上,双手抚胸,两颊绯红,面如桃花。那画平铺在桌上。玉镜真人见他们进来,吩咐他们速传孙天师、道观中执事、提点及十二年长道士来大殿,他有要事相告。
“当道观众人皆聚集在大殿时,玉镜真人异常兴奋,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他宣称已得上天神示,欲当众讲法,述道家玄机妙理。他挺直腰板坐于椅上,那只可爱的猫就蹲伏在其膝下。玉镜真人眼中闪烁奇光,开始宣讲一种异常玄妙的道义,他语意朦胧,用词晦涩,讲论天罡、河图之法,又传授灵符秘篆、驱妖斩邪之策。一道士在旁记录其讲法奥义。此种道教大法宏论,因其深奥玄妙,一般皆需聘请京城道法大师做大量的注释,尽管其深奥难解,但确为最神秘教义之巧妙总结。之后道观会将其刻板付印,作为本州府所有道观的基本读物。
“玉镜真人讲了半个多时辰,正讲到玄妙之处,但见他身体斜倚在椅上,口中有异香逸出,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且无规律,随后声息俱无,登仙而去。
“在场道人皆深受感动,此乃奇迹!几乎无人能如此完满、宁静地羽化成仙,此为道教中之范例!京城内的洞玄国师闻知此事后宣示,颁玉旨封玉镜为道家圣人,其身体遍涂香泽膏油,供金身于地室之内,受八方瞻拜,享千年供祭。庄严的典礼持续了三天,成千上万的百姓来此瞻仰。大人,情况便是如此。当时在场的目击者还有二十多人,皆可证明玉镜真人系自然死亡。其生前从未提及有人,包括真智在内,欲威胁恐吓他。我甚至认为,真人给家父写最后一封信时,其年过七十,心智已迷惘。”宗笠语带伤感地结束了他的那番话。
狄公听罢,并无反应,他仍然沉浸于回想中,沉默不语,右手捻着胡须……房内十分安静,唯有关老大呼呼的鼾声,最后狄公道:“我等切勿忘了这点:玉镜曾在信中暗示真智在观内种植颠茄。据我所知,医书上记载有这种毒草,它通常令受害者昏昏沉沉,临死之前又会异常兴奋。玉镜真人临死前的症状似乎与此相似,我们不妨由这个角度解释玉镜真人临终时的情形。玉镜在生命最终时刻忘记了对真智的怀疑,而将自己的兴奋之感归于神示。但有一点我还想不通,倘若玉镜午膳后中毒,又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将那幅猫图画就?我等须即刻调查此事。宗相公想必认识去地室的路,此刻我等便去那里探查。”
“大人,家父曾画过一张道观建筑的平面图,晚生亦曾详细研究过,因此知晓此路。但去地室的路上一道道门户皆已上了大锁,没钥匙很难开启。”宗笠担心道。
“这个无妨,我的这位随从擅长开锁,我等现下便走,让关老大睡个美觉吧。”狄公边说边站起身来。
陶干来了兴致:“谁知我们会不会在地室附近发现魔魔生及独臂女子?须特别注意那些紧闭的房间。”说罢,便拿起灯笼跟随狄公往外走,宗笠无奈,只得出去为他们领路。房内,关老大依旧平和地打着呼噜。
十三
三更过后,道观里早已杳无人影。狄公一行穿过底楼,直奔楼上而去,一条长廊直通到雕栏环绕的敞轩,敞轩恰位于殿堂顶上。走廊一端通往敞轩,另一端经过储藏室。狄公迅疾往储藏室瞥了一眼,那里静寂阴森,不见有人。
宗笠却带他们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过长廊,来到位于西南之隅的塔楼,孙天师便住在那楼上。他们来到一间小小的殿堂,止住脚步。这间殿堂可直通孙天师书房前的露台。
宗笠推开殿堂右侧狭窄的朱漆小门,狄公、陶干紧随其后,跨过小门,眼前又是一段长廊与楼梯。他们往楼下走了一阵子,发现来到了高耸的大门前,面对这两扇高耸且精雕细刻的奢豪大门,宗笠对狄公耳语道:“这门便是通往阎罗十殿的入口,上挂之大锁瞧上去很是古怪。”
此时陶干上前,见此怪锁,不以为然地小声道:“我还看见过更怪的锁呢!我有一把万能钥匙,任你再古怪的锁也能打开。”说着,便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个皮袋,内中装着各类开锁器具,他取出万能钥匙插入锁孔内,左右拧动数下,果真开了锁。宗笠在旁举着灯笼为其照明。
“据说阎罗十殿已关闭了数月,为何这锁上不见任何积尘?”狄公在旁细细观察,疑惑道。
宗笠道:“大人,昨日他们来过此地,说里面有一尊雕像被虫蛀坏了,要搬出去修理。”
“瞧,怎么样!”陶干得意道。此时他已拆下了锁,开了门,狄公与宗笠跨过门槛,陶干紧跟在后,随后轻轻将门掩上,宗笠则高擎灯笼,让狄公能借着灯光仔细搜索长方形的廊台。此阎罗十殿因日久关闭,天阴地潮,殿内塑像阴森可怖,一阵寒气袭来,狄公身子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拉紧长袍,说道:“丑陋之至,一如往常!”
宗笠答道:“家父在世时也常规劝玉镜真人,要他除去这些可怕的雕像。”
“令尊还颇有先见之明!”狄公讽道。
此时,陶干迅疾把阎罗十殿彻底检查了一遍。他对此处的一切皆不以为然,便哼了声道:“这些吓人的雕像其实毫无用处,没人怕它。依旧胡闹之人,心中早将这些惩恶恐怖之像抛于脑后,只顾我行我素了。”
阎罗十殿的右墙上挂满了各种卷轴,皆为道教经义中有关因果报应的内容。沿左墙摆放着一排栩栩如生的雕像,这些雕像皆表现出在道教之地狱中,犯罪者的灵魂受到严厉的惩罚和痛苦的煎熬,以此警醒众人。但见此处一雕像,恶魔将某个痛苦的男子锯成两半,还有一群狰狞的恶魔正在铁锅里煎一对男女。这雕像稍远处是牛头马面两个凶煞,他们拉着一对男女的头发,将其拖至阎王跟前。阎王判官的雕像上有用真发制成的长须,全部雕像皆涂有鲜丽的色彩。宗笠手中灯笼的红光映出恶魔狰狞面目上的狠毒眼色,灯光照在那些惨遭酷刑者扭曲而惊恐的脸上,令人作呕。
三人疾步而行,尽量贴着右墙,以免靠近那些恐怖的雕像。在前殿,狄公又见一裸体跣足的年轻女子,浑身涂满了白漆,被铁链紧锁,而一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手中的三叉戟尖对准她的胸膛,女子的长发披散于脸上。大殿末端,但见两恶煞以利斧在一方大砧板上剐着一对男女,女的刚被斩下四肢,男的已被大卸八块,白骨隐隐,血流成河。
狄公加快了步子,怒不可遏地对陶干道:“我须告诉道长,即刻将这些妇人的雕像除去!此地整个景象叫人厌恶之至。他们实在不必摆设如此恐怖的雕像,尤其是这些妇女像。这等令人惊悚之物,在朝廷正式认可的道观之中,是绝不允许的!”
他们继续走着,阎罗十殿的尽头有一扇小门,未被上锁。出了门,又爬了一段楼梯,才进入一间很大的廊台式的方形屋子。
宗笠道:“我等现在定是在西北塔楼的第二层,如若我尚能准确记得平面图的话,出门便有一段楼梯,可通向楼下的地室,它正好在圣所的下端。”
一行人下了楼,直奔地室而去。地室前的紫铜门上挂着把铁锁,陶干摸出工具欲撬锁,却发现锁已锈迹斑斑。他皱眉道:“这门好长时间未曾开启了,锁全都生锈了。”
陶干花了些许时间,但听得锁内突然发出“啪”的一声,锁打开了。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铜门,门后一片漆黑,一股阴腐霉气扑鼻而来。
狄公从宗笠手里接过灯笼,照着门后的石级,石级又窄又陡,他小心地沿阶而下。通往地室的石级又长又暗,狄公开始数数,数到第三十级时,楼梯向右拐了;他又数了三十级,此刻迎面便见一巨石,巨石旁有一扇坚固的铁门。狄公高擎灯笼,灯光映照在冷冰冰的铁门上,门上挂着两条沉重的铁链,紧紧锁住铁门,堵住了他们前行之路。因石级太窄,故而狄公只能紧贴着潮湿的石墙,以便陶干侧身走过。
陶干以万能钥匙打开铁锁,取下铁链,狄公跨步进去,黑暗中却突然传出“噗噗”的声响,狄公急忙后退,一个小小的黑影掠过他的头顶。
“蝙蝠!”他厌恶道。狄公将灯笼擎过头顶走了进去,另两人还是跟在他身后。他们静默地观察着这个令人敬畏的地方。
地室不大,天呈圆园,地形八角,中央立着一座木制高台。玉镜真人的金身端坐于红漆雕花的高台法座之上,身着威仪的道家礼服,但见他身披黄罗洒金圣袍,头顶莲花冠,脚登朱文鸟,窄肩上披着一条红色丝绸宽圣带。在高高的道冠下,闪烁着金光,褐色凹陷的脸带着好奇的神情注视着前方,眼睛好似皱缩的细长裂口,下巴上垂着一缕参差不齐的白胡须,当中还掉下来一簇。左手放于圣带之下,干瘪的右手好似虾钳一般,握着道长的玉杖。
狄公向玉镜真人的金身躬身行礼,其余二人也仿效行礼。
礼毕,狄公向前跨了一步,将灯光移往四周墙壁,石墙的四壁光滑如玉,上雕刻着斗大的箴训经文,经文上还涂了一层金粉。靠着墙,有一红漆大皮箱,以铜锁固定,除此之外,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无任何家具,只是地板上铺着层厚厚的地毯,金褐色的底纹上编织着些蓝色的道家图符,四下里干燥阴冷。
他们围着高台转了一圈,一群小蝙蝠绕着灯笼乱飞,狄公嘴里发出“嘘嘘”之声,不停地驱赶它们。
“这些家伙是打哪里来的?”宗笠很严肃地问道。
狄公抬头看了看,指着天花板上两道裂缝道:“那是通风口,你在诗中写的关于两个道长的事皆写错了。试试以蝙蝠入韵吧,或许你绞尽脑汁也未曾得一佳韵!”
“猫。”宗笠低语道。
“我们正说到这些猫!老道长画了许多猫,陶干,去打开箱子,里面一定藏有玉镜真人的字画。我看此处再也没其他地方可藏这些东西了。”
陶干遵命开锁。狄公与宗笠在旁观看。箱内放满了许多绢帛卷轴。他随手打开上层的两幅卷轴递与狄公,道:“大人,这里许多画上都画着那只灰猫。”
狄公接过细看,见一幅画上画着猫在地板上追逐羊绒花球,另一幅画的则是猫在地板上嬉戏,正欲抬起前爪扑一只飞舞的蝴蝶。
突然,狄公不再看画,他呆立着,凝神思索了一阵,又注视着正前方,随后将画放回箱内,紧张道:“关上箱子,我不需要任何证据了,玉镜真人果为人所谋杀!”
陶干和宗笠欲再问些什么,但狄公怒喝道:“陶干,盖好箱子,咱们走,眼下该去抓那个犯有谋杀重罪的凶犯了。”
陶干迅速放好画卷,盖好箱子,同狄公一起走出去。狄公望了端坐于高台上的玉镜真人那凹陷的脸最后一眼,躬身施礼,便毫不犹豫地向楼梯走去。当他们准备上石梯时,狄公问宗笠:“真智的住所是否在后楼第四道门里?”
宗笠道:“是的,大人!我们如若先回西北塔楼,再穿过走廊向东,笔直朝前走,便可到圣所大门旁的屋子。”
狄公点点头,对二人说道:“宗笠,你带我去。陶干,你沿原路回去,先至大殿,取下挂于殿堂壁上的那幅猫图,再令小道士带路,叫他沿平常走的路径带你到真智的房里来。”
他们悄无声息地登上石梯,朝西北塔楼走去。在那里,陶干一直向前,而宗笠则带着狄公穿过左侧黑暗的过道,沿走廊向真智房间走去。走廊的窗虽紧闭,但他们仍可听到窗外狂风呼啸,夜雨瑟瑟,隐隐约约还可听到瓦片被风吹落,掉在院子石板上发出的碎裂之声。
宗笠对狄公道:“狂风吹落屋顶上的瓦片,看来暴风雨该结束了。以经验看,暴风雨开始与结束之际,风刮得最猛。”
两人在一扇看来十分坚固的大门前止住了脚步,眼前大门紧锁。
宗笠看了一眼,道:“大人,我记得在平面图上,此处便是真智卧室的后门。”
狄公上前用手指在门上重重敲了两下,又将耳贴于门缝上谛听,似有人在房内走动。他又敲了几下,最后,传出移动门闩之声,门慢慢打开了,露了条缝,但见烛光微弱,宗笠高擎灯笼,灯光斜照在真智苍白而扭曲的脸上,他看去甚是害怕。
十四
真智焦虑地开了门,见是狄公到访,心中似有一块石头落地,紧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他满脸疑惑地问:“敢问大……人……有……何事?”
狄公道:“老道长,本县深夜来此,有话要与你说。咱们进去谈吧!”他见真智呆立在旁,言语不清,干脆打断了他的话,又道:“有件十分紧要之事,须与你细细一谈。”
真智带狄公穿过陈设简单,几乎没什么家具的卧室,来到与此室毗邻的较舒适的书房。一进门,狄公便闻到一股叫人生厌的香味,那是打墙边桌上放的一只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香炉中传出的。真智伸手示意,请狄公坐在书案前的一张高背椅上,他自己则坐于书案对面,他还做了个手势,让宗笠进来坐于靠窗的椅子上。道长几次张口,欲说些什么,但并未说出。显然,他心下甚是疑惑,因系受惊所致,不知此时言语是否妥帖。
狄公斜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他端详着道长那痉挛的脸。随后,他平静和蔼地说道:“深更半夜,哦,不,现已凌晨,此时还来相扰,所幸道长未睡,失礼之处还望道长见谅!只是道长未曾更衣,莫非正在等人?”
“哦,不!贫道正在卧室椅子上打个小盹。”道长苍白的脸上带着忧郁的笑容,“贫道常在三更起床,这一两个时辰中,须处理一些早课之事,或读几页经文,这个习惯看起来也不易改变了。大人,你们怎的从后门进来,我想——”
“道长是否正在寻思,前任道长玉镜已再难打地室中站起身来了,本县说得可对?”狄公平静地问道。他察觉到真智眼神中突然有一丝惊慌,于是他又加了一句,“玉镜真人自是不可能再站起身来,因他早已升天。我之所以这么说,乃因本县适才瞻拜了玉镜真人之金身,方从地室那边过来。”
当下,真智勉强控制住自己,坐直了身子,愠怒道:“为何去地室?贫道不是告诉过你们吗,在一年中的这段时间是——”
“没错,你是这么说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但本县有必要去检视一番前任道长留在那里的遗物。而本县适才看过现场,神清气爽,欲向道长讨教,以便廓清疑虑。
“故而,本县才于此时贸然造访。现请道长好好回想一下前任道长在世之最后一日,亦即去年八月十六日,玉镜真人升天那一日。午膳时你与他同在膳厅,而整个上午你并未见到他,对否?”
“贫道只是在做早课时见过他,约在五更时分。此后,他便回自己的房间歇息。事实上,这是间特殊的书房,同卧室相连,一直为本观当任道长之私人居所。”
“原来如此!”狄公道,他在椅上转过身来,注视着书案背后的三扇窗户,道,“本县猜想,这一排窗户正对着中央庭院吧!”
“不错。”真智匆匆答道,“白天,此间书房光线甚好,室内明亮,那便是玉镜特别喜欢住在此地之缘由。况且,这等光线更适宜作画,而作画是他在道观中唯一能做的放松自己的事。”
“确是相当舒适的地方。”狄公点头称是。他想了一阵,继续道,“顺便一问,斋供前,本县在会客厅中正与你说话之际,有个优伶入内,你责他冒失无礼,那人退出之前,你可看清此人是谁了吗?”
刚稳住情绪的真智再一次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地答道:“不……哦,贫道是说……是的,贫道看清了,好像就是戏班里那个唤作魔魔生的家伙!”
“万分感谢!”狄公双眼直盯着书案后吓得浑身哆嗦的老道长,双手缓缓地捋着他的长须。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阵,宗笠不耐烦地移动着他的椅子。狄公丝毫不动,他细听着窗外的风雨声,雨点仍打在窗板上,但小了许多,看来风雨已弱。
门外响起的几下敲门声打破了沉寂,真智暗吃一惊,便走去开门。陶干随后走了进来,胳膊下夹着一卷画轴,他双手将卷轴递与狄公,人仍站于门旁。
狄公打开卷轴,将画展平,铺于真智面前,道:“道长看看,本县拿来的这幅画该是玉镜真人的绝笔吧!”
“确实如此。那日午膳后,贫道与他一同在书房喝完茶。正欲闲话,真人却令贫道退下,说他想为他的猫作一幅画,说话之际,那只可爱的猫正蹲于墙边乌木雕花桌上。真人吩咐完毕,贫道便离房而去,因贫道知晓他老人家在作画时喜独自一人,不愿身旁有人观看。离去时,贫道看他正在书桌上铺一宣纸,磨墨调色——”
狄公忽地站了起来,以拳猛击桌面,厉声道:“真智,你在撒谎!”随着这声呵斥,真智一下便瘫倒在椅上。他张开嘴,欲说什么,但狄公愤愤地道:“起来!细细看此画,那是道行精深、品行高洁的玉镜真人最后之作,他是被你卑鄙地害死了的。那日午膳后不久,你于此书房中与其一同饮茶,趁他未留意之际,在其茶盅内下了毒——颠茄药粉。”狄公双手扶着桌子,身子前倾,指着桌上的画,愤然道:“你倒是说说,一个人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能画如此复杂的画吗?看,画上此猫之软毛的描绘,再仔细看,画上这张雕花桌子,如此精细的笔调,至少需一个时辰以上!你想骗我玉镜真人开始画此画时,乃在你离开他之后,不!此画定是他早上画的,在午膳以前便已完成!”
“您怎的这般说!”道长气愤地道,“玉镜真人画技高超,笔法娴熟,作画一向神速,寥寥几笔,便形神俱备,观内众人皆知其作画迅速,我不——”
“道长休再愚弄本县了。”狄公迅疾厉声道,“这只被你杀害之人的爱猫,为它的主人效忠到底!是它告诉了我等真相,是它提供了铁证:你在撒谎。瞧它的眼睛!你没见它的眼睛正睁得圆大吗!如若这猫是正午画的,尤在初秋阳光灿烂的房间中,猫的瞳仁定是眯成一条细缝!”
一阵剧烈的战栗,令真智瘦小的身体颤动不已。他睁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的画!接着,双手紧掩其面。他抬头看着站在那儿的狄公,但见狄公愤恨地瞪着他,真智有气无力地道:“贫道……我……想与您一起到孙天师面前,陈述个中隐情。”
“悉听尊便!”狄公冷冷地道。他卷起画轴,小心地纳入怀中。
真智领着他们走下宽阔的楼梯,而后依旧有气无力地道:“风雨已止,我等可从院子里走了。”
四人穿过潮湿、空旷的中央庭院,只见地上满是零乱的碎瓦。狄公和真智走在前面,陶干与宗笠紧随其后。
真智直往大殿西侧的那所屋子走去,他打开了院子一角的边门,从此处可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直通膳厅前方的大门。当他们走至旋转梯边,正欲登上西南塔楼时,一个深沉的声音打幽暗处传来:“深更半夜的,你们这伙人在乱忙些什么?”
众人抬头一看,但见孙明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一盏灯笼。
狄公严肃地道:“真智欲述一件旧事,天师,他向我表示,陈述之时希望你也在场,否则他不说。”
孙天师举着他的灯笼,惊诧地瞥了真智一眼,简短地说道:“那便到贫道的书房中来吧!诸位,哪能在此处说些什么事,此地正当风口,很冷。”
他又转向狄公,问道:“另外那两人有必要在场吗?”
“我想是的,天师,他们是重要的证人。”
“既是如此,你还是拿着我的灯笼为妥,贫道对此地很熟悉。”说着,他将灯笼交给了狄公。
他先上了楼梯,真智跟着,狄公、陶干、宗笠紧随其后,狄公觉得自己的腿如锡做的一般沉重,旋转楼梯好似没个尽头。
他们蜿蜒而上。最后,来到楼梯的最高处,狄公擎着他的灯笼,见孙天师走上了楼梯,正跨步走到紫微阁书房前的露台上,真智跟着他。狄公的脚下还有几级楼梯,而头已伸出了露台的楼梯口,他听见孙天师道:“小心,小心你的脚下!”话音未落,突然他又大叫一声:“抓住!”
与此同时,但听得一声嘶哑的惨叫,真智已坠下露台,之后,一阵叫人厌恶的落地声自深暗的底部传来。
十五
狄公闻得那声巨响,忙跨上平台,手里高举灯笼,欲探究竟。孙天师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圆圆的脸死一般的苍白。他沙哑着声音,气喘吁吁地道:“当心!这里危险!哎,真智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大概是想摸着栏杆走过平台,但那栏杆早已朽断,他不是不知道,怎的仓促间忘了……只恨贫道晚了一步,没将他抓住,可惜……”
他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狄公的手臂,定了定神,拭去前额上急出的冷汗。狄公吩咐陶干道:“下去看看,想必已没救了。”陶干和宗笠应声而下。狄公又对孙天师说道:“露台下如此深渊,真智万无生还希望,咱们还是进屋谈吧。”
二人进了孙天师的书房,此时并无旁人,四周一片沉静。孙天师在书案后的靠背椅上坐定,感慨地对狄公道:“真是个不幸的人!”随即,孙天师双眼盯着狄公,疑惑道:“狄兄,究竟发生了何事?”
狄公拖了把椅子坐在天师正对面,适才那幕情景实在太玄了。他的腿由于不断地登梯爬楼,过度疲劳,加之忽来的意外,至今仍微微颤抖。他自怀中掏出一卷画,将它摊开,平放在桌上,随后道:“天师,下官已经访察了地室,瞻拜了玉镜的金身,还在那里见了许多玉镜真人留下的画稿,画的多半是猫。下官细看这些画,得到了启示,它提醒下官,亦即玉镜真人作画时,甚为重视细节的描绘。其中一幅画更是引起了下官的注意,此画中的猫双眼微闭,一对瞳仁眯成一条细缝,下官想这必定是在中午画的,那时阳光灿烂。此时我心里一动,下官记得真人的最后一幅画作,便是天师不久前在大殿里指给我看的那幅,在那幅画上,猫的瞳仁很大,炯炯有光。下官敢肯定此画必是在上午画的,绝非如真智所说,系玉镜真人中午所画。那真智为何要如此说呢?”
狄公说着,用手指着猫的眼睛给孙天师看。孙天师似乎对狄公的举措很是不满,脸上颇有些恼意,他道:“贫道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这一切都同玉镜真人的死有何关系?玉镜升天之际,贫道在场,一切都很清楚!贫道曾告诉过你,玉镜真人临终前极其平和安宁,毫无异样——”
狄公恭敬但不失威严地打断了他,道:“对不起,天师,请允许下官解释。”接着,他告诉孙天师有关玉镜真人写给宗笠之父的最后一封信,以及信中所提到的有关剧毒药草颠茄的事,并且向天师解释中此毒草之症状,与玉镜真人八月十六日临死前的一系列特征相吻合。最后他略带歉意道:“下官不敢随意论说道教之优劣,但坦率地说,道教经文过于玄奥,总以高深晦涩及模棱两可的言辞来解释世界,叫人好生迷茫。但这倒提醒了我,玉镜真人如若真要当众说出临终遗言,或召集全观道人开示其对道教的真正心得,那定会以浅显之语,将其明白地告诉众人,毕竟此乃最后一次。可事实并非如此,玉镜真人最后之宣讲只把其记得的各类经文混于一处,不知所云,遂需京城洞玄国师加以诠释。下官猜测,洞玄国师仅从真人宣讲的经文中,摘选部分神秘之语,廓清玄奥,加以诠释,或者他……”
狄公讲到此处戛然而止,他有些担心地望着孙天师。天师并未因狄公对道教的不逊而气恼,他对狄公的话甚感窘困,但未起身为道教经文大声辩护,依旧坐在那里,慢慢地摇晃着那硕大的脑袋。狄公见状,继续道:“事实是,那日上午,玉镜真人一直待在室内画画,照例是画猫。玉镜作画时有个习惯,先勾勒出猫的大体轮廓,之后画背景及细节,尤更注意细节,力求作品丰满。整整一上午,他未曾出房,埋首于丹青之中。午膳前,画作几近完成,只剩下衬景的竹叶尚未画完。到了用餐之时,他到膳厅用膳,之后便与真智一起在道长室内聊天、饮茶,没想到真智趁玉镜不备,偷偷将毒药粉撒入他的茶盅,待他喝下这杯毒茶之后,方才告辞离去,且故意告诉两个正在门外等候的道士说,玉镜开始画画,不喜有人在旁,故他先走了。他利用众人皆知的老道长作画时的习惯而作为告退之托词,一则说明玉镜午后方始画画,一则说明他不在现场,即便东窗事发,亦可脱了干系。那毒草药发作得甚缓,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毒性发作,玉镜真人精神亢奋,开始咕咕哝哝地念了些经文,随后烦躁不安,自言自语。毫无疑问,此皆其幻想所致。他觉得有神灵启示,异常兴奋,心中丝毫未曾想到此乃颠茄毒草在起作用。天师,您定还记得,他临终之时只讲天罡、河图之法,丝毫未提及自己即将升天羽化,更无意留下遗言。他只欲将神灵给予他的默示及自身的悟道,授予全体道人而已。玉镜做了一番长篇开示宣讲后,身子已疲倦不已。此后,他斜靠在椅子上,欲休息一阵,但此刻药性发作,他终究支撑不住,浑浑噩噩地就此去了。所谓口吐异香,亦只是那毒药在肚内发作时的症状。他对自己将死之事毫无所知,倒也省却了不少痛苦,倒是种福分。”
“无量天尊!”孙天师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狄兄,你分析得头头是道,原来内中有此等隐情,贫道却一无所知。但为何真智会蠢到去谋杀玉镜真人呢?为何他坚持要在贫道面前招供此事呢?”
狄公答道:“据下官看来,真智犯下此卑鄙肮脏的罪行,乃因他害怕玉镜已发现了什么,正欲揭露他,故大胆下了毒手!玉镜给宗公的信函中很清楚地阐述了自己的怀疑,他担心观内存在伤风败俗、违背教律的行为,这大概与那些被引荐入观居住,并欲正式出家当道姑的女孩之死有关。如若此事捅了出来,真智当然会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朝廷亦饶不了他,故而他才铤而走险。”
孙天师听着,一脸疲倦的样子。他双手捂住眼睛,不看狄公,自言自语道:“作孽啊,这蠢家伙定是鬼迷了心窍,他大概涉足于巫术邪门之中不能自拔,谎称能驱散附身的恶魔,以引诱一些妇女沉湎于荒唐的仪式。呵,天尊在上,请原谅贫道!贫道对此亦有责任,无可推卸,贫道不该整日将自己关于书房内参经悟道,当睁大眼睛,密切关注道观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但玉镜真人亦有不是之处,他既对真智早有怀疑,为何不立即将个中内情告知贫道?贫道自会助其一臂之力。可如今,贫道对此毫无所知,无从采取措施——”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狄公继续道:“下官以为,与真智在一起的那个唤作魔魔生的恶棍,当对去年在观中死去的三个女孩负不可推诿之责。下官认为定是有人逼迫她们参加那种极端邪恶的巫术秘仪,而且据下官估计,玉镜真人去世之前,观内便有人在秘密搞此类法术了。魔魔生以前来过道观,这一次伪装成关老大戏班中的一员,混入观内,可能还想恐吓真智道长,甚至试图讹诈他。下官注意到,真智甚是害怕魔魔生,故一直回避他。另外,在演戏终场时,宗笠公开吟诵暗喻玉镜疑死的诗作,当时下官也在场,真智很不自在,大为困窘。还有,宴会行将结束时,他见宗笠正与下官说话,便疑心宗笠向我透露观中隐情,恰巧下官提出要去地室瞻拜玉镜金身,他便误以为我正暗中调查他,遂孤注一掷,变本加厉,妄图加害下官,趁狄某不备,自背后猛击下官头部。下官失去知觉前,闻到一股奇特的檀香味,此香味与真智房中香炉里的香味完全一致。通常,当檀香近在身边燃烧时,人对其香味闻得并不十分清楚,但如若隔开一点距离,则感觉真切。当他举手袭击我时,由他宽大的道袍中飘出来的香味清晰可辨。之后,下官在与随从谈话时,发觉有人偷听,急忙追出时此人虽已逃远,但背后亦散发出同样的香味。此人定是丧失了心智。”
孙天师失神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方道:“但真智这家伙为何要坚持在贫道面前交代其罪行呢?如若他以为贫道会替他美言几句,甚至拉他一把,那他便是蠢上加蠢了!这傻瓜从未做过一件像样之事。”
狄公道:“在下官回答此问题前,下官欲先问天师几个问题。首先,真智知不知平台栏杆已断?”
孙天师答道:“他自然知晓!贫道曾亲口告知他,并请他让人来修理。贫道得说,他原是个非常勤勉的道人。”
狄公严肃道:“既然这样,那他如此作为便是自杀了!”
“胡扯!贫道亲见其伸手紧抓栏杆,他怎会自杀?”孙天师正色道。
“他耍了你我!”狄公道,“记住,他决计未曾想到我们会在走廊上遇见你,
他定以为你待在自己的书房内,更别提要来忏悔罪孽。他知一切俱已完了,唯有一死,而这平台是他能想到的最佳自杀处,趁下官逮捕他之前,演了一出偶然事故的假戏,以维护其令名及家族的利益。他这一死,我等便不能断定他参与了道观里那档子事,我等没证据。你的意外出现,亦未能改变其计划。”
陶干和宗笠入内。“他摔断了脖子。”陶干向狄公禀道,“真智摔下去就已死,我叫来了执事和其他道人,将其尸身搬至大殿侧厅内,在正式入殓以前,任众人凭吊。一些道士惊恐地问起此事,我向他们解释,真智因偶然事故丧身,很是不幸,大家唏嘘了一阵。”
陶干说毕,又转向孙天师道:“执事希望和天师说些话。”
狄公站起身来,对孙天师道:“眼下我们最好统一口径,将此事暂定为偶然事故。或许还要有劳天师,与执事一同商量真智的后事,妥善安排。下官建议,尽快将此事报告给京城的国师。”
孙天师道:“还须弄清国师对道观道长继任者的安排。在他尚未正式任命之前,贫道以为由执事来代行道长为妥。他一直协助真智,关注观中诸法事功课,并管理观中杂务。”
狄公点头称是,并道:“若无意外发生,明日一早当草拟一份有关此事的正式文案呈交朝廷,届时还望天师多多协助。此外,亦请天师将真智畏罪自尽之实情仰告国师,下官将玉镜绝笔之猫图权留此处,当作一件重要的物证,天师以为如何?”
孙天师连连点头,答道:“甚好,甚好。”他很是赞赏狄公办事干练。天师和蔼地笑道:“狄兄,你最好去歇息一阵,哪怕是打个盹也好!天就要亮了,你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可怕。”
“不,天师,下官还得去抓魔魔生,他是真正的罪犯,他犯的罪孽比真智还要多。这份真智的死亡呈文中如何下最后的结论,是自杀,抑或失足,就取决于魔魔生的犯罪证据。而今,真智已死,他便是唯一能让我查清去年三名女子之死的证人。”
“魔魔生这家伙长相如何?”孙明问道,“你说他是个优伶,怎的贫道未曾见过他?今日除最后一幕戏贫道因事走开外,其余的戏皆看了。”
狄公答道:“魔魔生在这段时间一直在台上演出,他演一个死去的亡灵,因其脸上戴着一个很大的木面具,故瞧不见他的脸。但他在最后一幕戏中又出现了,那幕戏中,他演了一个舞剑的古代侠客。虽然他此次未戴面具,却将自己的脸涂成了色彩浓艳的大花脸,甚难得窥其真面。下官怀疑他现在正混迹于众道士之中,或许他在观中亦有同党。他人长得很高,肩膀甚宽。听人说,他长相丑陋,性格乖僻,行迹无定。”
孙天师咕咕哝哝道:“我已听观内许多道士谈起过,这家伙大概不正常。狄兄,那你打算如何逮住他呢?”
“我正在苦思良策。”狄公沮丧地苦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如果没有魔魔生的全部供词,下官不能具结此案。”
说毕,他向孙天师欠了欠身,遂与陶干、宗笠一同向外走去。当他刚跨出门槛,那个谦恭的执事便走来,他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紧张。
十六
狄公、陶干及宗笠下了西南塔楼,往大殿侧厅走去,他们很远便望见都管正以低沉严肃的声音向几个道士发话,见狄公过来,他很快向前迎去,一言不发地引狄公入厅。
真智的遗体被安放在一具高大的楠木棺材内,棺材未盖板,尸身以一块深红织锦制成的法袍掩盖着,织锦上以金线绣着道教的阴阳太极图。狄公上前,掀起织锦一端,细细端详死者遗容,之后又将其轻轻放下。都管轻声对他道:“大人,为了超度真智道长的亡灵,四名道士将整夜为他诵经。执事也打算在早课时,向全观道众说明道长的死因。”
狄公向都管表达了自己对真智去世的哀悼,之后又回到了前厅,陶干、宗笠已候在那儿。宗笠有点犹豫地对狄公道:“大人,晚生想请您上楼到敝处小坐,喝杯茶!您看可好?”
狄公语气坚定道:“不了,多谢!我不想再爬楼梯了!去叫道童带一壶热茶来,我们就到对面房里歇一会儿吧。”
这是一间很清静雅致的小室,平时仅供会客之用。室内有一茶几,旁边放置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雕花檀木椅,颇有气派。狄公坐下,做了个手势让陶干拿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此室虽小,墙上却挂着好些画,画的都是道教诸天尊,由于年代久远,画像已发黄。画框以红木制成,很是精致。茶几旁边的一堵墙则是透雕的镂空墙,通过墙上的透孔,可隐约看见暗淡的侧厅供案上那尊高大的金色塑像。
不一会儿,宗笠手中提了个大茶壶走了过来,他给每人斟上一杯茶,狄公也请他坐下歇息一会儿。
三人正缓缓呷着茶,忽听得一阵单调乏味的嗡嗡声自对面侧厅传了过来,道士们开始在棺木前为死者诵经超度。
狄公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他身子斜靠在椅背上,浑身松软。他实在太累了,腿部和腰背部阵阵酸痛,脑子里更是迷迷糊糊的,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他试图重温有关玉镜被毒死和真智自杀的线索,他对此案中的一些疑问仍百思不解,看来此案尚须进一步查明,还有些孤立的事实需要用他的智慧及推断来做出正确的解释,如此方可让他安心。可是现在他的脑袋快要麻木了,他甚至不能清晰地思考,而魔魔生的头盔老是在他眼前晃动。啊,头盔……他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头盔定有不少可疑之处。但目下他无从理清头绪,脑中迷惘一片。远处传来的单调诵经声,催人入眠,他明白,自己正缓缓睡去。
狄公强压住连绵不断的哈欠及睡意,竭力站起身来,两手撑在桌上,看着他的两个伙伴。陶干消瘦的脸上冷冰冰的,一如往昔;宗笠看上去完全累倒了,一副萎靡疲惫之态。狄公回想着自己与宗笠的短暂交往。实际上,他倒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坦率、正直,有那么点爱嘲弄人的德行,虽有些倨傲,但本质不坏。而今,过度的劳累令他扔掉了平时傲慢的架子,以及自以为是的名士做派。
狄公喝完杯中的茶,对宗笠道:“目下真智已死,案情已大致揭晓,令尊亦可瞑目。他老人家盼你能好好读书,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你莫辜负了他。最好还是定下心来,细研儒家经典,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以替令尊争光,证明尔堪当声名显赫者之子孙。”
狄公说完,看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公子,随手正了正帽子,以轻松的语气道:“目下我等商量一下,如何方能逮住魔魔生,救出适才遭他毒害的独臂女子。我等唯有从他口中方能知晓那独臂女子藏于何处,她又是谁。”
“一个独臂女子?”宗笠有点惊讶地问。
“不错!”狄公肯定道,眼光敏锐地直盯着宗笠,“你曾见过一个断肢女子?”
宗笠困惑地摇了摇头,道:“不,大人!晚生来此已近二旬,但从未听人言及道观中还有独臂女子,大人何以突然问及此事?除非……”他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大人,您最好注意一下阎罗十殿,那里倒有一尊独臂女子的雕像。”
“一尊雕像?”狄公不解地问道,宗笠这话真叫他大为吃惊。
“是的,大人!这尊雕像的左臂早已为虫所蛀坏,落于地面,亦无人管理。为防它倒下,遂以铁链缠绕。但不知怎的,今夜我们见到这尊雕像时,它的手臂已经被人修好,依旧安放在原处。现在您提起独臂女子,晚生倒想起了它,晚生本想告诉您,但——”
狄公听罢宗笠此番话语,眼放异彩,紧盯宗笠,急急问道:“你指的那尊雕像是否就是被青面夜叉的长戟指着胸脯的那尊裸体女子像?我曾听你对陶干提起过,你……”
狄公恍然大悟地将拳头往桌上猛地一击,脱口而出:“你……你真傻!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晚生以为……晚生曾告诉过您,有一朽坏的雕像正待修理,那时我们方才入得阎罗十殿,急匆匆的,大人——”
狄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灯笼:“你们两个快随我来!”他一边叫着,一边冲出屋子,直奔大殿。他似已完全忘了疲乏、劳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梯,穿过平台,心急火燎地来到阎罗十殿门口,一脚踢开适才虚掩上的门,直往里奔。陶干和宗笠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一起进了漆黑的大殿。
借助灯笼暗淡的光线,狄公在一尊裸体女雕像前止住了脚步,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珠,细看雕像。那雕像背靠大石,四肢均被铁链捆绑,面前有一尊青面獠牙鬼。
“瞧,她正在流血呢!”狄公叫道。
陶干、宗笠但见眼前一尊女像,躯体上涂满了白色颜料,青面鬼手中的三叉戟尖已刺入女像裸露的胸口,一滴滴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地上已经积起了一摊血水,两人看得目瞪口呆。
狄公弯下身子,仔细将披盖在女子脸上的长发轻轻撩起。
“白玫瑰!”宗笠倒抽了口凉气,惊叫道,“他们杀了她!”
“还没,”狄公冷静地说,“看,她的手指正在微微颤动。”
白玫瑰的身子上是层厚厚的白粉,但她的手脚被涂上了黑粉,在黑暗的背景下如若不细看,定会以为那是尊木雕。
白玫瑰的眼睑微微颤动。她睁开眼,看了狄公他们一眼,眼神充满了痛苦与恐惧,旋即又微微闭上。一条宽带缚住了她的大半张嘴及下巴,嘴里还塞着棉团,令她不能张口。她的头紧紧地固定于墙柱上。
宗笠伸出手欲取出塞在她嘴中的棉团,但狄公一把将他拉住。
“且慢,不可造次!”他命令道,“你这样冒冒失失地碰她,定会更加伤害她。还是让我们来吧!”
陶干老练地走上前,先解除绕在她腰上、手臂上及大腿上的铁链,他说道:“这些铁器是明的,内中还暗藏一些固定四肢的铁夹,移动时须特别当心!”他从弯绕的铁链中找出几个夹子,上面还有铁钩,以钩住手臂及脚脖,由于卡得很紧,钩头已陷进了皮肉里,幸好只伤及表皮;接着他拿出一把铁钳,欲夹断弯钩。
“陶干,你先等一等!”狄公吩咐道。
他周密地检查了三叉戟周围,见戟尖刺入其体内并不是很深,便很小心地将戟尖周围的肌肤用力按压下去,直至戟尖抽离肌肉一分许,可还紧贴着皮肤。此时只见血涌了出来,染红了女孩涂满白粉的身子。狄公细察伤口,知道此伤不重,只是伤了皮肉。因三叉戟的一头握在青面鬼手中,是固定的,白玫瑰的身子紧贴背后的大石,不能动弹,看来唯有折断戟杆方能移动身子。狄公令陶干紧握戟尖,宗笠在一旁相助,他自己则用他那双强有力的手,在靠近青面鬼的一端逐渐施力,使得戟杆慢慢弯曲断裂。由于他用力过猛,青面鬼的木手也断裂了,掉落在地上。
“宗笠,你来扶住她的腿!”狄公急促地说道。
陶干用铁钳夹断了紧紧夹住女孩大腿的铁夹,而狄公则欲解开她头部的宽带。那是一条厚实的四指宽的皮带,皮带两头以钉子钉在墙柱上,头为皮带所固定。他从陶干那里拿了一把铁钳,拔出墙上的钉子,松开皮带,掏出了塞在女孩嘴里的一团棉花。接着相帮陶干,小心翼翼地取下紧紧夹住女孩手臂皮肉的铁夹。陶干在一旁道:“这真是行家的活儿!”他私下里对罪犯的高超技巧有着钦佩和嫉妒相混杂的心理。他一口气松开了夹住女孩四肢的全部夹子。
宗笠在旁以手掩面,不忍看这惨状。他啜泣着,浑身痉挛,狄公则怒气冲冲地朝他吼道:“嘿,快过来,扶住她的头和肩!”
宗笠伸出手臂,抱着白玫瑰的肩,将她柔软虚弱的身子扶直,狄公则解开他的长围巾,绕着她的腰部解下了。三个男子一同将她从大石旁抬下,平放于殿角的一张草垫上。宗笠蹲在她身旁,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颊,低声说着些表示爱怜的话,但是女孩依旧昏迷,脸色瞧上去如同死了一般苍白。
狄公与陶干从两个恶鬼像手中折取两根长枪木杆,又折了两根矛柄,陶干脱下了长袍,做成了一副粗陋的担架。他们把白玫瑰轻轻地搬上担架,狄公吩咐道:“走,咱们先把她抬到丁香姑娘房中。”
十七
狄公在丁香姑娘房前敲了好长一阵子门,方听见房内窸窸窣窣地穿衣、开门声,只见丁香姑娘仅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裙,睡眼蒙眬地上下打量着狄公,语带嘲讽地问道:“怎么老是来敲我的门,大人?您该不是把此地当成贵妇的房间了吧!”
狄公此时正心急火燎地欲救白玫瑰,哪有心思同她打趣,他发怒道:“住口!快些让开路,别让担架碰着!”
丁香姑娘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两个男人提着沉重的担架由她眼前走过,上面躺着形容可怖的白玫瑰。她急忙收拾床铺,让失去知觉的白玫瑰躺在自己床上。安排就绪,狄公对她道:“丁香姑娘,赶快将火盆烧上,让房间暖和些!准备一大壶热茶,尽量让她多喝点。她被歹徒捆绑于阎罗十殿内,赤身裸体待在那阴冷潮湿的暗房中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还险些被冻僵。如今她身子又受了伤,流着血,须得你好生照顾!此外,你已经看到了她身上涂满了白色颜料,虽说这仅为普通的白粉,但对肌肤仍有很强的刺激作用。你去寻一块柔软丝巾,放于温水里浸泡,随后慢慢擦去她身上的颜料,小心别擦破皮肤!她胸脯上的伤口问题不大,只是伤了皮肉。但她手臂及大腿上亦有多处伤口,有些裂口很深,情况可能很糟。此外,还须检查一下她的背部是否也受了伤。你懂拳脚功夫,又会杂耍,对于跌打扭伤、脱臼骨折这类病的治疗,定比我等在行得多,你好生照看她吧!我此刻便去取些金创油膏来。”
丁香姑娘点了点头,她瞧着躺在床上的白玫瑰,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狄公对陶干和宗笠道:“你们两个站在门外守护,我此刻回房去拿些药物来。行了,大家开始干活吧!”
丁香姑娘默默地站于火盆边,将一块块木炭放进火盆里,随后拿了把竹扇,用力扇火,立即生起火来。
门外,狄公临走前,又特地吩咐说:“如若魔魔生出现,你等须猛然冲上前去抓住他!果断点,别手软!”
又对陶干道:“你去把康亦德唤来,一起干!”他说着,冲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唤醒了熟睡的婢女,当婢女匆忙打开门时,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内室走去。借着房内即将燃尽的残烛亮光,透过拉开的床幔,他看见三位夫人正静静地睡着。由于天较冷,她们紧紧地挤在一条绣花被里。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衣柜前,拉开一只只抽屉,翻寻着药箱。他找到了那只药匣,拿了盒金创油膏,再取了些药粉和其他药膏,转身出房门时,他的大夫人惊醒了,不安地坐起身来,随手取了件衣裙盖着裸露的身体,睡眼惺忪地望着狄公。狄公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挥了挥手,折身走出门去。
他快步来到丁香姑娘的房前,陶干向他禀道:“大人,康亦德的房内空无一人,连他的大黑熊也不在,也无任何人见过他。”
狄公又吩咐道:“去包夫人的房间,把她带到此处来见我!”
宗笠紧张地探问道:“大人,谁是凶手?谁会这样残酷地折磨白玫瑰?”由于气愤和焦虑,宗笠说话时脸都扭曲了。
“此事少顷便可见分晓!”狄公简短地回答。
陶干很快折了回来,他告诉狄公,包夫人房门紧锁着,他用力才撞开了门,但房中并无一人。他发现地上仅有一包白玫瑰换下的衣服,包夫人自己的行囊也不见了,而且屋内的两张床也无睡过的痕迹。
狄公听罢,并不作声。他反剪双手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严峻的脸色表明他正深思熟虑。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丁香姑娘才打开房门招呼他们入内,并向狄公简述了白玫瑰的伤情。狄公对陶干、宗笠道:“你们在门口稍候,我进去一下,待我准备就绪,会出来叫你们的。”说罢,他随着丁香姑娘进房。
他走到床前,丁香姑娘掀起盖在白玫瑰身上的被角,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紧靠着狄公,为他照明。白玫瑰躺在床上,仍然昏迷不醒,身上的白粉已洗净,露出白嫩的身躯,胸脯处的伤口已用一块白纱布包扎了。狄公细细察看她身上的各处伤口,但见那道被铁夹子撕破的伤口旁有些杂质,正用手除去时,突然间,白玫瑰的嘴唇猛地抽动了一下。
狄公连忙缩手,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小盒药,吩咐丁香姑娘道:“把这些药粉倒于热开水中,让她服下,此药不但能止痛,还能令她安眠。”
随后,狄公又进一步检查了女孩的身子。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白玫瑰虽然各处有伤,但俱是外伤,并无内伤。丁香姑娘又告诉他:“大人,白玫瑰身上并无歹徒施暴的痕迹,她还是处子之身。只是她前额有明显的肿伤,还磕破了点头皮,胸脯上刺破的创口似也不深。”
“如此便好!”狄公说着,在她伤口处敷了点药膏,又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金创油,这油膏能让伤口更快地愈合。丁香姑娘又用蛋清糊涂抹在白玫瑰胸部的伤口上,以丝绢轻轻包好。狄公满意地看着她麻利地处置此事。他重新替白玫瑰盖好被子,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颈蓝花瓷瓶,倒出了一点白色粉末,捏了一小撮,塞于她的鼻孔内。
丁香姑娘递给他一只茶杯,里面是调好的药。按照狄公的示意,丁香姑娘抬起了白玫瑰的头,只见她打了个喷嚏,慢慢睁开了眼睛。狄公忙给她喝了药,然后又扶她躺下。床上的女孩用她那大大的、充满着迷惑的眼睛,注视着陌生的狄公。
狄公吩咐丁香姑娘道:“你去叫门外两人进来,白玫瑰就要开口讲话了,我要他们一起听听,做个见证!”
“她的身体情况如何,不危险吗?”丁香姑娘焦虑地问。
“她已经好多了!”狄公宽心地笑了笑,又赞许地朝她点点头,道,“你确实做得很出色,现在去叫那两人进来吧!”
陶干和宗笠轻手轻脚地入内。狄公对白玫瑰柔声道:“你在此处很安全,我的好孩子,别怕!过一会儿你便可好好地睡上一觉。”狄公不喜女孩那奇特的眼神,他对宗笠道:“还是你来和她说话吧!”
宗笠弯下腰,俯身对着她,轻轻唤她的名字。白玫瑰似乎理解了宗笠此刻的心情及话语,微弱地问道:“发生了何事?我是否做了个噩梦?”
狄公迅速地喑示宗笠,宗笠会意,跪于床边,温情脉脉地握住女孩的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手背,竭力令其放松,狄公则再三安慰她道:“无论发生了何事,目下一切皆已过去了!”
“但我仍见许多鬼影在面前晃荡,全是狰狞可怕的脸。”她失声痛哭。
狄公鼓励她道:“白玫瑰,你还记得你做的是怎样的噩梦吗?你慢慢回想,将这噩梦中所遇之事细细告诉我。你曾经在昏迷中呓语:他们已无对你的支配权,他们去了,永远去了……他们是谁?是谁带你到阎罗十殿去的?”
白玫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眼睛直直地望着床上的帷幔,缓缓道:“昨夜观戏时,我脑中一片混乱。我们兄妹感情深厚,我一直很关心我哥哥,所以当魔魔生在台上用长剑威吓他时,我吓得浑身发抖。我当时不好意思地对包夫人说,我欲往后台看看欧阳姑娘。当我见到哥哥时,便告诉他我目下处境艰难,进退不得。因当时殿堂内人多嘈杂,他说待会儿再单独详谈,便要我扮成他的模样,上楼去他的房间,这样方不致引人注意。戏结束后,我换上了欧阳姑娘的服饰,才到东楼走廊,便遇到了你们。”白玫瑰说着,犹豫地看了狄公一眼。
狄公道:“你说得很好,这些我等皆已知晓,你且说说我们在走廊上相遇后所发生的事。”
“当我穿过走廊时,在拐角处看见了包夫人。她见我神色慌张,行动诡秘,遂生疑心,细细盘问我,见我不语,便甚是气愤的大声责骂我,并将我拖入她的房内。在房中,她假惺惺地说了一些宽恕我的话。她说她须对我负责,不能允我同那些名誉低下、行止暧昧的戏子混于一处。她的这番话叫我更为愤怒,她怎能如此诽谤污蔑我哥哥同戏班里的其他人。她适才对我的粗暴无礼,令我看清了她的面目,于是我鼓足勇气告诉她,我目前尚难肯定是否最终要出家当道姑,我还补充道,此事我还须同欧阳姑娘商量后才能定夺,因欧阳姑娘是我在京城时便认识的可推心置腹的密友。包夫人闻听此言非但没暴跳如雷,反倒异常平静。她说道:‘此事自当由你定夺,但道观内已备好了为你入道所举行的仪典,如若你有其他想法,我须得禀告道长。’说着,她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她告诉我,真智道长想见见我……”
她看了看宗笠后又继续道:“包夫人带我到大殿那儿去,我们上了右楼,弯弯绕绕、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少级楼梯,我便被带进了一间小小的更衣室。包夫人随即关上房门,要我在此处即刻换上道姑服饰,之后方可正式参见真智道长。她还强调说,道长不见不穿道服之人。我忽然意识到他们正欲强迫我成为道姑,便拒绝了。
“此时,包夫人忽地变了脸,暴跳如雷,已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包夫人了。她异常可怕地骂着我,疯狂地扑上前来撕扯我的衣服。对此变故,我简直难以置信,甚为震惊,此时也已浑身麻木,几乎支撑不住了。最后她把我拖至隔壁一个房间,剥光了我的衣服。”
白玫瑰望着狄公,眼神哀戚,狄公忙递与她一杯茶,她喝了两口,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道:“那是间陈设十分豪华,配有精致家具的卧室,靠墙放着一张乌木大床,金黄的织锦罗帐打床顶垂挂下来,此时一个低沉的男声自床内传出:‘过来吧,我的娇新娘!你现在就要准备入道的仪式了!’
“我恍然大悟,自己已落入那些恶鬼骗子精心设计的陷阱里,须设法逃脱。我转过身便朝门外冲去,但那女人用力拉住我,十分蛮横地扭住我的双手,将我反缚起来。她拉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床前,我竭力用脚踢她,大声呼叫救命。这时,那压抑低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放开她吧!我想好好地瞧瞧她!’包夫人强迫我跪在床前,之后她便退到一边。我听床那边传来一阵声音,叫我‘宝贝儿’,这声音听来十分刺耳可怕,我见出逃无门,便放声大哭。包夫人在旁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别哭了,你照他吩咐的去做,包你没事!’我挣扎呼喊,心想,他们定会杀了我。此时,包夫人在旁恼了,她对那个没露面的男人道:‘让我拿鞭子教训她一顿,看她还哭不哭?’只听那男人道:‘不,别抽打这么娇嫩的皮肤,她需要点时间反省,你且让她去睡吧!’包夫人听了此话,跑到我跟前,没怎言语,却朝我左太阳穴处猛击一拳,我两眼直冒金星,人本已虚弱之至,遂晕了过去。”
宗笠刚欲开口,狄公却挥了挥手,一阵简短的停顿后,白玫瑰继续道:“过了许久,昏昏沉沉中,背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令我恢复了知觉,才发现自己周身动弹不得,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些坚硬冰凉的东西,好似铁锁链,将我半吊起来。因披散的乱发遮住了我的脸,让我什么也看不清。我试着张嘴喊叫,可嘴已被棉团塞住,没法发声。想移动一下身子,但哪怕是最轻微的移动也会令夹于四肢上的铁钩刺入肌肤,叫人疼痛难忍。我的背部不知被何物撞过,但觉一阵阵剧痛。身子涂上了层厚厚的颜料石粉,就似一层硬壳,全身皮肤绷得紧紧的,好似要裂开。
“此刻我异常害怕,尤其是我透过散乱的头发,见一青面夜叉正斜眼瞅着我,且他将手中一柄利戟指着我的胸口,我想,是否自己已死?没准已身在阴曹地府,周围俱是阴司鬼卒、牛鬼蛇神。在极度恐怖之中,我又晕了过去。但四肢肌肉的刺痛,再次令我醒来,我慢慢恢复了知觉,也能正常思考了。为了看清周围的情况,我只能尽力呼气,以鼻孔呼出之气将盖住眼角的发丝吹开,由隙缝中窥视。那恶鬼手中的长戟尖对准了我的胸脯,戟尖几乎触及肌肤,只要一动,便会刺入胸中。我低垂着头,正好见到恶鬼腿部,其上油漆脱落之痕迹明显,原来是尊旧塑像。我当下明白,自己也已被充当塑像列于阎罗十殿,同其他鬼魅一般,身上只黑白二色,如不仔细观察,极难辨认。
“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虽然保不定什么时候会被人杀死。此时,几个人正拿着蜡烛在我身前摇晃,嘴里嘀咕不清。我好害怕,他们还想用何法来折磨我?我周身被缚,毫无防御能力。所幸烛光很快便消失,人全走光了,四周死一般寂静,阴森恐怖。我内心几近疯狂,想大声喊叫,但徒劳无功。此刻我方明白,不管遇到何等艰难困苦,总比独自待在漆黑的阎罗十殿要好。但目下我只能听天由命,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想到此,我的身子松软了,一切又归于沉寂。可不久,一些地鼠仓皇奔跑的吱吱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说着,她闭紧眼睛,一阵长时间的颤抖令她虚弱的身子不停晃动。宗笠开始抽泣,他的眼泪滴在白玫瑰的手上,她抬眼望着宗笠,不顾疲惫,强打起精神继续道:“我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因疼痛与害怕,更因阎罗十殿阴冷潮湿之气浸透了我的每一根骨头,我几乎要麻木了。后见灯光一闪一闪,又有些脚步声由远而近,我暗道有人来了,内中好像还听见宗相公的声音。但你们匆匆走过,虽提着灯笼,却没看到我。我有些绝望了,自忖定要叫你们注意到我,于是竭尽全力欲动我的头、手、脚,但四肢已麻木,头被固定,身子依旧没法动弹,我听到你们的谈话声,似乎在论说女人裸像。可我……他们至少也该给我根腰带。”
她羞怯地看了宗笠一眼。
“不错!”狄公快速地答道,虽说其他雕像亦未着装,“之后呢?”
“当时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怎么引起你们的注意。当你们从阎罗十殿回去时,可能还会再从我眼前走过,我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我苦苦思索,忽地,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何不让戟尖刺破我的肌肤,鲜红的血流在涂满白粉的身子上,定会非常醒目,也定能引起你们的注意。于是我挺起胸脯,尽量朝戟尖靠近,谢谢老天爷,我成功了。戟尖刺入胸部皮肤的痛楚,同四肢的刺痛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了,厚厚的白粉料让我感觉不到流了多少血,但最后我听到了血滴在地上的滴嗒声。它给了我勇气,只要我身子在流血,你们总归会注意到的。
“不久,我又听到了脚步声,你们终于又来了,且注意到了我,虽说这费了好长的时间……最后,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宗相公的声音,你们终于——”
“你是个勇敢的女孩!”狄公赞许道,“我还有两个问题须问,随后你好生休息。你适才只讲了个大概,你能否详细回忆一下。首先,包夫人带你走的是哪条路线?进的哪一间房?其次,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是谁,你以前可曾听到过他的声音?”
白玫瑰蹙着眉,努力回想着……她道:“我只能确定,那是……在道观的东楼,其余的便……之前我从未去过那里,只知转了许多弯,其他皆不甚了了。”
狄公提醒道:“想想看,你有没有经过一个四周俱为镂空栏杆的方形敞轩?”
可怜的白玫瑰摇了摇头。
“真的记不得了。”她答道。
“不打紧。告诉我,那床内声音低沉的男子会不会是真智道长?”
她又摇了摇头。
“那可怕、邪恶的声音至今还残留在我脑中,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这声音听来很陌生,并不像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所发出的。我的听力甚佳,不会错的。”白玫瑰说着,淡淡一笑,“当你们头一次进阎罗十殿时,虽然宗相公在很远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
狄公道:“正是宗相公的话提醒了我,否则我万万想不到你会被关在这般可怕的地方,如没他的提醒,我们亦不会发现你。”
她微微转过头,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这个双膝跪于床前照顾她的青年公子,接着虚弱地抬起头,对狄公道:“我觉得很是安宁幸福,这多亏了大人的相救,但小女子无以回报,故——”
“你能的!”狄公风趣地说道,“你可以教教这个年轻人如何把诗写得更好!”
大家都笑了,女孩也腼腆一笑,随后眼睑慢慢闭拢,是安眠药剂产生了作用。狄公转身向丁香姑娘,对她低语道:“待她完全睡熟之后,你把这个小伙子赶出去,用这盒药膏将她全身伤口轻擦一遍。”
房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是康亦德来了,此刻他已换上了男装。
“我适才在外溜熊,怎的你们都来了?此处发生了何事?”
狄公说:“你问问丁香姑娘吧!本县尚有许多事情待办,失陪了!”他朝陶干招招手,陶干随他一起往外走去。
丁香姑娘睁大眼睛盯着康亦德,芳心大惊,这一切委实出乎她的意料。她张大了嘴问道:“怎么你是个男的?你不是欧阳姑娘?”
康相公微微一笑。
狄公刚走到门口,回过头诙谐地说道:“行了,当下该是轮到你二位解决问题的时候了,告辞!”说罢,便与陶干一同走了。康亦德的眼睛只顾盯着丁香姑娘,他几乎未曾注意到宗笠依旧在床边照看白玫瑰,只待狄公一出门,他便紧紧地把丁香姑娘揽入怀里。
十八
门外,狄公对陶干打趣道:“看来我得辞官为‘媒’了,一夜工夫,我便撮合了两对深情男女。可那真正的罪犯,杀人的疯子,至今尚未见着踪影。走!到你的屋里去,我们得赶紧拟出个逮捕凶犯的计划!”
当他们并肩穿过走廊时,陶干神情黯然地说道:“大人,小的心里很是愧疚,当我往大殿里去拿画而经过阎罗十殿时,并未停住脚步再看一眼那个可怜的裸体女子。但那时,我好像就已注意到了地上的一摊血,却——”
“你不必再愧疚了!”狄公严肃地对他说,“此案足以让你彰显才干,如若将此案交与马荣等人去做,他们准会在这裸体女子面前张口惊视,不知所措了!”
说话间,二人已进入了陶干的住处,陶干忙拿椅请狄公坐,并沏了一壶热茶。狄公静静地喝着茶,叹了一口气,对他这位得力随从道:“现在我方明白,这残臂女子原来是从阎罗十殿搬来的木雕像,当初我见到的那情景便是魔魔生在密室内搬动雕像的情形。但我始终不解,这密室究在何处?对楼北墙明明是堵实墙,没窗户,可我怎么会见着打开的窗户和残臂女雕像呢?这些问题搞得我心烦意乱!且把这些问题搁一搁吧,我等须集中精力解决些微具体的问题,不妨梳理分析一番,看能否找出一些线索。首先,可能是魔魔生和包夫人串通了,将白玫瑰……不,还是叫康姑娘的好——劫持到阎罗十殿去,并用了移花接木之计,将木雕像与康姑娘互换,令我等上当!他在我们眼皮底下做事,我们竟一无所知!”
狄公气愤地捋着胡须,又道:“包夫人向魔魔生及真智禀报说白玫瑰心已动摇,可能会放弃出家当道姑的念头,且她又同欧阳姑娘关系密切,可能会受其影响,欲离道观而去。因此,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们知我明日一早便会离开,这一夜工夫不会在意白玫瑰,即便要追踪、寻查白玫瑰的下落,他们亦会胡编乱造,说她在道观某个清静处将息。此观房屋众多,且有许多为外人禁止入内的场所,我等怎的寻她?他们欲通过百般拷打、恐吓来折磨这个可怜的女子,彻底控制她,令她不敢声张,俯首帖耳,任凭他们宰割。自然,之后他们也会用同样卑鄙的手段来哄骗欧阳姑娘和宗笠,那伙奸贼自会百般搪塞,好似这与他们全无干系。而这受害女子亦不敢出面谴责,他们自然会越加为所欲为。到那时,白玫瑰定会被他们奸污,她也会自感无脸再见亲人,只能束手就范。这些恶劣至极的畜生!”
狄公皱紧了浓黑的双眉,陶干在旁不吭声地抚弄脸颊上那三根长毛。他对各类犯罪手法司空见惯,比这更卑劣的罪行亦难令他惊奇。
狄公继续道:“真智已死,逃脱了大唐律法对他的审判。我想真智无甚勇气,内心极其软弱,实际上是个懦夫。可我们定要逮到魔魔生,他是个十分残忍且反复无常的狂躁之徒,他必是此案之主犯。现下我等已无时间再采取折中缓和之法了,我等须采取果断行动!
“我要去将孙天师叫起,把道观上下之人集聚于大殿,让关老大、康亦德逐个查验,看魔魔生是否混迹其中。如若没有,我们便谋划彻底搜查这该死的地方。”
陶干心有疑虑地望着狄公道:“在下有些担心,大人,虽然我等可以将整座道观翻遍,但恐怕在大人率人细察之前,魔魔生早已逃之夭夭了。此刻临近拂晓,暴雨已过,天知道此观有多少出口,您封得住门吗?万一他逃入附近的大山里,再多的人马也难追寻。再说,这朝云观门户错杂、殿堂众多,他只身一藏,如何能寻到?我们现在的处境亦不如从前,假如马荣、乔泰和其他弟兄在此,再带上二十来个衙役,事情便好办多了,现在就你我二人……”
对陶干的话,狄公甚不情愿地点头表示同意。他不得不承认陶干的意见是对的,可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呢?狄公有些茫然。他下意识地拿起一根筷子,一只茶碟,仿效丁香姑娘玩杂耍,极力使它平衡。
陶干解释道:“我等没此观的平面图,真叫人遗憾,假如有张平面图,我等便可分析推测出包夫人带白玫瑰去的那间卧室的大致方位,它一定离储藏室不远,没准在那里还可看到魔魔生从阎罗十殿搬来的断臂女雕像。借助平面图,我们还可推测储藏室墙的厚度。”
“说到平面图,孙天师倒给我看过一幅,那是他自己画的,虽简略,倒也将道观建筑物一一标上了。”狄公一边说,一边继续玩弄茶碟,他已经成功地将茶碟顶在筷尖上而不让它掉下来了,“那幅图对我辨明方向很有帮助,但是,它并没有提供任何细节。”
茶碟开始在筷尖上旋转,狄公正得意时,只见茶碟忽地从筷尖上掉了下来,落在坚硬的石板上,茶碟上出现了几条裂缝。
陶干俯身拾起茶碟,将它放于桌上,好奇地问道:“大人,您这是干吗?”
“嗯,是这样的,”狄公有点窘迫地说道,“此乃丁香姑娘玩的一种杂耍,让茶碟在筷尖上飞速旋转,却不会飞出。因飞转的茶碟总绕着一个中心,它底部的重心便在筷尖上,而我无法很好地掌握重心,故茶碟摔了下来。此乃十分灵巧的杂耍。这旋转的茶碟倒提醒了我,孙天师草拟的那幅平面图上端有个圆形的太极八卦图,阴阳两种力量永远在转换及交替,以求得平衡。我见丁香姑娘轻松地玩茶碟时,好像很容易的样子。”
“这就叫会者不难,难者不会。”陶干笑着道,“但实际上那些艺人在掌握此技巧之前,已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练习。罢了,明日我把这茶碟补一下,还可再用上几年。”
“陶干,我搞不懂,为何你如此处处节俭?我知你也攒了些钱,又没家庭负担,即便你并不羡慕单身衙役的生活,亦无须去做一个到处乞讨的流浪汉,你这又何苦呢?”狄公对陶干的举措颇为不解。
陶干小心地望了狄公一眼,见狄公只是善意地责问,并非生气,他精瘦的身子晃了晃,怯怯地答道:“大人,小的心下以为老天待我等不薄,令我等有屋可住,有食物可果腹,有衣服可遮体避寒。但我总有些害怕,万一老天爷瞧着我等将上天所赐的好东西都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满不在乎地暴殄天物,上苍定会发怒。因此,只要我们仍可设法叫这些东西发挥作用,我便不能忍受随便乱扔东西的恶习。就如这茶碟,它只是碟边摔坏了一点,其他地方也只裂了缝,尚可补好,虽说这破坏了茶碟的花纹,但并无大碍。”
狄公坐在椅上,心不在焉地听着陶干的话,眼睛瞧着桌上的茶碟。
蓦地,他好似想起了什么,跳将起来,开始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嘴中自言自语,眼睛望着茶碟发愣。陶干看着他举止反常,不知他此时想些什么,甚为惊诧。
狄公停止了踱步,兴奋地对陶干道:“我真蠢,陶干!我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了。是的,我们根本不需要集合全观的道人、杂役,目下我已知道了要到哪里去找杀人凶手。走,我们眼下便出发,我去孙天师处,你去那平台,并在那里等我。”
说着,他提了盏灯笼,快步跑了出去,陶干则紧跟其后。在空寂的庭院里,两人分了手,各自朝目的地走去。
狄公穿过庭院来到西楼,通过膳堂大门,登上去孙天师住处的楼梯。他敲了敲那扇精雕细镂的红漆大门,敲了好长一阵,并无人应声。他推了推门,发现门虚掩着,房内空无一人。
孙天师的书房半明半暗,一支蜡烛即将燃尽,烛光忽闪。书桌后有一扇狭窄小门,此门大概可以通往孙天师的卧房。他走过去,敲了敲门,并无回应,遂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房内声息俱无,门也被牢牢地锁住了。他在房内转了个圈,无奈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无甚引人注目之处,唯有挂于墙上的那幅画有太极八卦图的卷轴稍稍引起了他的注意,上次他已见过此画。眼下他仔细地端详着代表阴阳两极的那两个黑白小圆点,极力欲弄清它的真义。见在房中无事可为,狄公便返身出门,欲往平台去找陶干。
平台上断裂的栏杆依旧,只是不见陶干人影,天知道他藏在哪个暗处?楼下殿内传来道士们的诵经声。狄公耸了耸肩,径直往储藏室走去。
储藏室的门没锁,半开着,他手提灯笼走了进去。他上次来此,但见两个道士在大柜旁整理戏服,而此次那古色古香的大橱门敞开着。他探身进去察看橱内有何东西,只见这橱很是怪异,背面并无面板,而是紧贴墙壁,墙上画着两条金龙,正张牙舞爪地玩弄一个圆球,此球望上去便是太极八卦图。但奇怪的是,该图黑白两部分是水平分开的,而其他图俱是垂直分开的,他曾问过孙天师关于两极的方向问题,当时忘记是在哪里见到的,现在想起来了,就是在这扇大橱门上。他退身一看,果然见橱门上也画着金龙戏球的图像,和内壁墙上画得一模一样,但它为何将阴阳二极画成水平方向呢?他暗忖一切事物俱是互相关联的,个中定有奥秘。
狄公将灯笼伸入橱内,人也站了进去,细细观察墙上的八卦图,但见圆形的八卦图实际上是个封闭的区域,关键在黑白两小圆点上。借助朦胧的灯光,他看见内墙上是两个黑点,那白点的地方只是一圈边是白的,当中却是黑的。他再细瞧,原来这两个点实际上是两小孔,封闭的圆形八卦图其实是个圆盘,他以为那是木制的,以手指敲击,才发现是铁圆盘。图中的黑白分界线原来是一道暗槽。
狄公窥破了八卦图的秘密,顿时大喜。他想他已知晓这铁圆盘中小孔的作用。他脱下帽子,从髻顶上拔下一根发簪,插入圆孔内,先往左转,谁知圆盘纹丝不动,接着他又两手紧握发簪,慢慢往右转了一圈,圆盘转动了。他轻松地转了五次,随后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又花了些功夫令圆盘转了四次,只见橱背后的墙往两边分开,一扇小门出现在了眼前。
狄公破了秘密机关,甚觉高兴。他推开门,内中有条四尺来长的小过道,过道那头似有一间密室,密室内有灯光,似乎还有声响。
里面之人根本未曾注意到外面有人闯入,狄公也不打搅他,怕孤掌难鸣,没准会再遭人暗算,故轻轻退出,返身将门依原样关好,随后去找陶干,一是要陶干见证现场,二是需要个帮手。平台上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也没有,陶干还未来。狄公决定不等他了,时间紧迫,他只得独自一人行动了。他又来到了储藏室,进了大橱,打开暗门,进入过道。过道异常狭窄,仅二尺来宽,似与墙平行。狄公走至过道拐角处,见到那暗室,室内灯光暗淡,空气污浊,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天顶上挂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朦胧的灯光中,一高个儿宽背男子正弯腰站在一张靠墙的竹榻前,用一件女衣正在擦着什么。在地上,狄公见一把厨房用的屠刀正在血泊中映射出惨淡的红光。
十九
那男子听见脚步声,遂挺直了身子,敏捷地转过头来,见狄公冷冷地站在门口,遂奸笑道:“原来是狄兄!好个聪明人。你独自一人来此?别愣在那儿了,过来坐吧,与贫道说说你是如何发现这密室的。竹榻贫道适才擦过了,挺干净的,你就坐在这儿吧,不过当心地上的血啊。”
狄公眼睛一扫,果见墙角一隅有尊与真人模样相仿的女子裸体木雕,雕像上的色彩与油灰一起剥落了,木雕的左臂已被虫蛀坏,只剩一段参差不齐的烂木残肢。狄公坐于竹榻一侧,细细打量密室。这密室很小,几乎不到六尺见方,房内除了靠墙的那张竹榻外,并无一件家具。正对狄公的一堵墙上有一圆形窗孔,算是通风的气窗,右侧的墙上则有个深暗的壁龛。
略略看毕,狄公不紧不慢地道:“我早疑心此楼墙角内有间密室,原来它颇深的窗龛朝着走廊尽头暗处,且又与东楼平行,无论在外面还是里面,根本没法察觉到它。即便感到墙厚了些,但总觉得尚不足供人藏身之用。”
“难说!”孙天师咯咯地笑了起来,得意地说道,“但是,你须明白,此堵承重墙建造时,正好靠着西楼角,贴着它的外墙而造,这间精致的密室就嵌在承重墙内,其外墙便是道观的尽头,乃万丈深渊。其南面正对着东楼,如若从对面东楼上望向这儿,也只是堵平面之墙,并不见突出之处。你现在该明白了吧!这间密室只有建造道观的老匠人知道,可惜他们早已作古!你怎会想到此处有间秘室呢?”
“只不过是碰巧罢了,许是苍天有眼,助我一臂之力。”狄公叹了口气道,“昨夜我刚到观中,途经对面东楼走廊时,忽起狂风,一扇窗被风吹开,就在我关窗的那一瞬间,只偶然一瞥,见有人正在搬动那尊自阎罗十殿移来的女雕像。当时我仅见到那人的背影,错将你一头光滑的银灰头发视为古代兵士的头盔了,且将木雕像当成真正的女子,我心下顿起疑惑,道观内怎会有武士在凌辱裸身女子?内中定有蹊跷!但因我当时正头疼发热,遂疑心此乃幻觉所致,故特往你处查探。”
孙天师听罢狄公此语,故作惊讶地笑道:“有趣,有趣!如此说来,你来竟是向我查证此事?”说着,造作地大笑起来。
狄公不露声色,淡然地说道:“由于将头发误认成了头盔,我整整一宵一直在搜寻那个戴头盔的人。我疑心是魔魔生,因他昨夜表演剑舞时,头上便戴着银灰色的古代头盔。孙天师,我尚有一事不明,为何南墙上这扇窗在外面却看不见?我须得破解此窗之谜!”
“南墙上自然有窗,但在对楼看时,不易看清,因它实际上是一堵厚墙。事已至此,贫道亦不想隐瞒什么,须知,贫道不会为个人之令名清誉而有所掩饰,或对你有所乞求,贫道是个十分坦率之人,请你相信贫道此番话语。实际上,这所密室并非贫道所造,它早已存在。去年,贫道发现了这间屋子,心想可以利用它。这南墙有扇带暗格叶的窗,正如你曾见过的那般,但它是向内打开的,窗板很厚,同外墙齐平,外窗板上贴了层油纸,上画有砖纹,并涂了层桐油。因此,白日里打开暗格叶,光线依旧可照进,虽说弱了些,却更为柔和,而外面的人皆不会注意到!”
他沉思了一会儿,抚摩着那撮山羊胡子,继续道:“是了,贫道目下想了起来,昨夜下雨气闷,贫道推开此窗,欲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未曾想到这会带来何等样的后果。贫道知道,每当暴风雨来临,对楼所有的窗户皆以铁钩紧紧挂住,何况那儿极少有人来往。不巧,昨晚你们这些贵客恰好住在对面三楼,当我听到一扇木窗啪的一声被狂风吹开时,暗道不妙,生怕有人望见,遂急急将窗关上,可已经迟了……狄兄,莫非你就在此瞬间发现了这密室?在这点上,贫道怕是有些粗心了!”
狄公此刻恍然大悟,道:“你岂能在开窗上粗枝大叶,甚至再次犯下此等错误。当你在书房内向我解释道家阴阳太极图时,你坚持说阴阳两半总是竖向界分,而我记得在观内某处见过这阴阳两极乃横向界分,当时也记不清在何时何地看到了,但印象甚深。哦,现在我才想起,原来正是在此储藏室内的大橱门上。如若你当即告诉我,太极阴阳两半竖分、横分俱可,那我这个道外之人没准会忽略此细小线索,将图符之事全都忘却。但是,你并未这样做!”
孙天师听至此,气得紧握拳头,狠狠地垂了下膝盖,然后阴笑道:“是的,现下贫道也想起了,你曾问过贫道阴阳太极图之事,贫道得承认,当时未曾想到向你解释图符意义之事会泄漏此中玄机。你真是个聪明机警、胆大心细的家伙。但狄兄,你又怎会轻易转开了圆盘?它可不像一般的门闩,俱是横向插入,你若用铜片塞入,便可将其拨开。但此门不同,它在横闩上接一垂直铁条,铁条嵌于门框槽口中,有一连杆接上锁眼,当你转动一锁眼时,铁条离开槽口横下,只有再转动个锁眼,铁条与门闩才会平行移开,门方能自动打开。不知底里之人,再大本事亦开不了门,此须使用一柄特殊的钥匙。”说着,他自怀中掏出把铁制针钩,手指宽的针钩上有两个凸出的铁齿和一个长柄。狄公上前瞧了瞧,但见铁齿的直径与圆盘上的锁眼一般大小,前齿塞左孔,后齿塞右孔,转动长柄,即能开门。
狄公道:“果然精巧,但机关算尽,反倒君自入瓮。我发现,只需以我的发簪便可轻易将门打开,我也只不过多转了几次。得了,我们不谈锁了,让我们再回到适才的话题,我讲到你粗心已不止一次。你把康姑娘强置于阎罗十殿时,已是你第三次大意了。虽然她的手脚都漆成了黑色,惟妙惟肖,宛如一座木雕,好个聪明的设计,但她的头和身体尚能动弹,你别忘了,道观里这么多人皆可能发现康姑娘,你如此做仍要冒很大的风险。”
“不!”孙天师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下你全错了,狄兄!按常理而言,这样做绝不会有什么风险!因每年此时,阎罗十殿一直是关闭的,无人能进。你如此猜想,不也太幼稚了吗?贫道原想康姑娘经过一夜折磨后,会变得十分顺从。如若她不顺从,过些天贫道还会再折磨她,直至她俯首帖耳。虽说在她身上涂满粉料很是麻烦,但坦诚相告,贫道喜欢做此事。你是个雄心勃勃的家伙,在仕途上定会飞黄腾达。你的确聪明异常,能从猫眼的日午变化中推断案情真相。贫道也太疏忽了,无意之中向你暗示了真智谋害玉镜的欲望,令你顺藤摸瓜。哎……真智这人……贫道很遗憾地说,他是个真正的卑鄙小人,一个猥琐的俗子,眼中唯有钱财及权位,欲壑难填。可惜他缺少实现这一切欲望的勇气及意志。他还在当执事之际,便见钱眼开,竟利令智昏地将丹炉中的黄白之物窃走了,要不是贫道为他百般遮掩,他早就身败名裂,交官府审讯了。因此,他才迫不得已照贫道的吩咐办事,丝毫不敢怠慢。玉镜真人是个明白人,但他的性格与你迥然而异。所幸的是,近几年来他将道观管理得很好,可当他发现来道观的几个女孩相继出事后,便开始怀疑真智。可怜的真智,他连那些女人是个啥模样也不知!贫道担心真智出事,觉得万全之策莫过于唆使他除掉玉镜。真智一不做二不休,果然下了毒手。玉镜死后,贫道也曾上书京城的洞玄国师,请他颁玉旨,指定真智为前任道长的继任者。”
孙天师讲毕,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毛,机敏地看了狄公一眼,随后继续道:“真智这两天越发愚蠢,手忙脚乱。宗笠那酸秀才又含沙射影地作歪诗,暗喻玉镜之死可疑,似有所指。真智更是朦胧觉察到有个陌生古怪的道士影子,飘忽不定地在道观内监视他,夜夜纠缠,不得安生。那道士有张阴沉怪异的脸,亦让真智胆战心惊。真智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只是记不真切了。想必此人便是你要寻找的魔魔生。昨夜你进观之前,贫道已将真智叫至房内,好言劝慰一番,但全是对牛弹琴。没想到他竟丧失理智,欲借机谋害你,而将事情搞得一团糟。狄兄,贫道很欣幸,亦很坦率地向你说了一堆废话,你就看着办吧!”
狄公依旧沉默不语,思索了一阵,说道:“真智对那道士的害怕很是明显,他便是魔魔生,真名姓刘,即去年死于观内的那个刘姑娘的兄弟。她患上了种怪疾,不是你医治的吗?她是怎生死的?”
孙天师奸笑着说道:“此病是种周期性发作的癫症。刘姑娘很是特殊,身强体壮,发育得十分丰满,但精神上有点毛病。她曾混迹于一群无家可归的乞丐群中,到处游荡。一次,在京城郊外的一家农舍偷鸡时被人抓住,贫道的朋友包夫人贿赂了狱卒,方将她带回观里。”
“我知道,那个让真智吓得魂飞魄散的魔魔生,怎会甘心他妹妹无缘无故而死。他曾扮作云游道士,来过道观探访。他一直疑心他妹妹是在道观内被害的。此次他重来朝云观,化名魔魔生,混迹于戏班之中,便是要查出真凶,替妹妹报仇。真智自然怕他,他剑术高超,复仇心重,一旦他知道是你害死了他妹妹,你该明白他会怎样收拾你!”狄公厉声道。
“不错!”孙天师冷漠地说道,“而今真智已死,我等何不就此将所有罪孽往他头上一推了事呢,便是那好斗的魔魔生也该心满意足了。真智糊涂透顶,一再犯拙劣的错误,甚至还不自量力,自己大难临头居然还想在你面前告发贫道,妄想将贫道牵扯进来,他便可逃脱干系,这真是咎由自取,反赔了条老命!”
狄公正色道:“真智并非自杀,亦非失足坠落,是你将他推下平台的,是也不是?当然,我本该当即看出破绽的。”
“没错!”孙天师得意地答道,“那次事件中,贫道镇定之至。狄兄,贫道对你当时的分析印象甚深,非常英明的推断,几乎连贫道也信了他是自杀的。他确该去死!听着,狄兄,很抱歉,贫道没法为你沏茶,我等只能在这间不太舒适的小屋内谈话了!”
狄公板着脸问道:“除去真智及包夫人,你还有其他的同谋吗?”
“当然没有!你是个阅历丰富的地方官,自然知道得很清楚。按常理来讲,帮手越多反会坏事。”
“我猜想,你适才在此处杀了包夫人?”狄公盯着地上的一摊血问道。
“是的!当贫道发现地室被打开,白玫瑰不见了,贫道便担心此事败露,而其中唯一知情者便是包夫人。贫道不能冒这个险,让她继续活着,故而便让她垫了我的刀头。不过杀她也颇麻烦,贫道本想将她由气窗推出,你知道底下便是深渊。但她太胖了,塞不出去,只能碎尸后扔出去了。说句俏皮话,这样她倒可永保安宁了。因这深渊底部还有个壑口,极深,没人能下去测得它的真实的深度,也从没有人下去过。至今,少了包夫人,贫道甚至有些后悔,她实在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贫道已为她在京城赢得了好名声。但这可怜的寡妇死了,因你发现白玫瑰而破坏了贫道的计划后,唯有她方能说出不利于我的证言。”
孙天师说着,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又加了一句:“别以为贫道在冒犯你,贫道很喜欢同聪明的对手斗智较量,尤其像你这般聪明的高手。无疑,你精于下棋,明日让咱们摆上一盘,一见高低,如何?”
“全错了!”狄公答道,“我最喜欢玩骨牌。”
“骨牌,啊?”孙天师分明很失望,随后道,“好吧,贫道不会因嗜好不同而与人争论。至于包夫人位子的空缺,贫道当另觅一虔诚女子继续做那传教之事。”
狄公抚摩了一下胡子,盯着孙天师,以缓慢的语调道:“包夫人确是个重要的证人,可惜了……告诉我,天师,你昔日深受皇恩,曾被封为上清国师,在宫中地位显赫,为何突然来此偏僻冷落的道观隐居,个中或有隐情吧?”
孙天师心下一动,嘴唇微微颤抖,脸上掠过一丝怀旧的苦笑。他以手中那柄开密室的钥匙轻轻拍打着硕圆的头颅,答道:“早先贫道确有至高无上的荣誉,可直上内廷,为天子解释道教精髓,并在宫中宣教,而一些宫妃对贫道创立的种种神秘入教仪式也产生了兴趣。贫道发现,其间有个京官之女在宫内当宫女,长得很是迷人,感情亦热烈,不幸这傻姑娘在入道仪式后听法入迷,动了成仙之心,竟以身殉道。整件事没怎的声张,后来虽有宦官从中搬弄是非,但天子终无怪罪之意,可贫道惧人言可畏,乞请归山。贫道发现朝云观很适和贫道继续研习神秘仪式,遂在此暂住下来。包夫人两年中为贫道物色了三个姑娘做伴,贫道十分满意,可惜她们死了,后来的一切你都知晓。”
狄公刨根究底地继续问道:“据说去年有个姑娘由平台上不幸摔下而亡,可有此事?其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孙天师断然否定道:“她根本没到平台上来!至少她摔死的当天没来过。自然,她到过那个举行仪式的专用房间,你会见到它的,此房四周挂满了织锦黄锻。康姑娘亦曾到过那里,贫道想,她对此定是印象至深。适才提到的那个姑娘姓高,她对那种仪式很是反感,贫道便将她关在此间密室内,欲给她个教训。贫道原只想将她关上一两天,故其间也未去看顾,可她选择了与包夫人同样的路,只不过这是出于她自个儿的意愿,没人逼她。她人瘦小纤细,很容易由气窗爬出,遂命归黄泉了!”
狄公冷冷地说道:“如若天师到了县衙大堂亦如眼下这般爽快招供,那将会省掉本县许多麻烦。”
孙天师扬了扬那道浓眉,惊异地问道:“在县衙大堂上?狄兄,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错,正是在大堂上!你手中已犯下了五条人命,且不说你还犯有绑架和诱拐妇女之罪。你难道不想想,如此累累血债,本县岂能让你逃脱法律制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等着吧!”狄公声色俱厉地答道。
孙明嚷道:“我的老兄!自然,如若你坚持用庸俗的观点来判此案,你自不会放过我!说心里话,你用来对付我的证人就是真智和包夫人,而他们已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玉镜真人还在世的时候,那两个姑娘就来了观里,在我还没完全控制住她们时,我从未在她们面前暴露过自己,这是一个有用的经验。我的所有过失就是没有处理好康姑娘的事。不过,康姑娘一案的内情也随着真智和包夫人的死亡而消亡了,没有人会再知道它的实情。”
狄公不以为然,断然地摇了摇头。
孙天师仰天大笑,高声道:“狄兄,你过来,贫道以为你真是个聪明人,你可别令贫道太失望了!自然,你永远没法在衙门大堂上审问贫道,因贫道乃当朝天子之太子太傅,又是教内著名之人,这一连串稀奇古怪之案怎会与贫道有关?贫道如今名扬天下,朝廷几次邀贫道上京讲法,京城的国师又与我私交颇深,你一个小小县令又岂能扳得倒贫道?何况你又毫无证据,众人皆会以为你狄仁杰是在胡言乱语,说疯话。狄兄啊,你该知道,贫道真的很欣赏你,因此不忍见你为了贫道而自毁前程,褫夺官职,甚至屈死于大狱之中。”
“但本县可至京城,直上龙廷,在天子面前述说真相,将你的一系列令人厌恶的罪行,正如你适才告诉本县的,俱抖出来,你看如何?”狄公针锋相对地说道。
孙明得意地狂笑道:“我的狄兄哟,你怎的一点也不明白,这些可悲的灾祸涉及保护宫中秘密之大事,甚至内中还牵扯到些大名鼎鼎、权势遮天的人物,只要你不慎吐露出有关的片言只语,便会即刻招致灭顶之灾,纵令朝廷不将你等投入大牢,亦会将你革职,再刺配边疆惨度余生。”
狄公沉思了好长一阵,手里不停地捋着胡须,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笑道:“恐怕还是你说得对。”
孙天师见狄公不进而退,得意扬扬地说道:“那当然,贫道岂会错,贫道甚为高兴能与你有此番谈话,和你这样一位通达事理的人讨论私下所好,确是十分惬意之事。但贫道不得不要求你,忘了此地发生的一切!狄兄,你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你自回你的汉源县城,解决你遇到的那些简单问题,好生照顾可怜的康姑娘。贫道呢,继续留在道观内过那种宁静的生活。自然,你也不能直接或间接干涉贫道未来的行动,之后呢,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如此聪明强干,无疑,定会相信贫道在京城依旧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你当下已学得了宝贵的教训。狄兄,法律与世俗道德的观念只能用来对付普通人,而不适于像贫道这般声望甚高之人。我等只属于由俗人中选出的极小一部分,因这部分人有着丰富的知识与卓越的天赋,远在常人标准及极限之上,因此,我等所为绝不能因旧习框框,仅以‘好’‘坏’论定。打个比方,如若暴风雨毁坏了一所房子,并叫许多人丧生,你能将‘暴风雨’传唤至衙门大堂上来吗?你现在方知此教训,这在今后的生活中可是非常有用的。狄兄,保不定哪一日你扶摇直上,你便会想起我们的此番谈话,那时,你会非常感谢贫道的!”
孙天师说完这一番“至理之言”后,便站起身来,拍了拍狄公的肩膀,异常轻快地说道:“我等现在下楼到大厅里去吧!不一会儿,观内道士便要准备用早膳了。此地贫道稍后还得清扫一下,不过,首先,我等须去饱餐一顿。贫道敢说,整整一宿,我们皆很紧张,筋疲力尽。”
狄公也站了起来,疲倦地说道:“行,我们下去吧。”他见孙天师正欲取那件宽大的斗篷,便趋身上前,客气地说道:“天师,我来帮你拿吧!天快亮了,外面已雨过天晴。”
“多谢!”孙明说着,将手中斗篷递与狄公,边走边道,“山中的暴风雨亦真是有趣,变幻无常,说来便来,刹那间便飞沙走石、乌云密布,如山崩地裂,山折江翻,异常猛烈;可猛然间又风雨骤歇,残云舒卷,忽而初阳熙熙,忽而白云高淡,碧空万里。此种气候通常见之于初秋时节,贫道已适应了此地气候,非但不抱怨,还感到很适和贫道之心性呢!”
狄公手擎灯笼,走出了密室。他们经过那个带暗门的大橱时,孙明又将圆盘转了回去,重新合上了密室之门。他看着狄公,有些挖苦地说道:“狄兄,贫道以为无须换锁了吧?没几个人能像你那般机敏,能察觉此图符中阴阳两极之不寻常处。”他们默不作声地穿过走廊,随后走下了一段陡峭且笔直的楼梯,那儿可直通大殿入口。孙明看了看窗外,得意地说道:“是啊,天已放晴,地面已被吹干,风也减弱,空气清新,山色如洗,我等何不漫步而行,走过院子而至膳厅?”
狄公点头称是,他们便下了楼,来到了铺满石子的庭院,此刻晨曦初露,曙光微明,狄公不经意地问:“天师,那里还有间密室,你做何用?”
孙天师四处张望,狄公则用手朝远处一指:“喏,在那里,储藏室之下。我见那儿有扇小而圆的气窗,但朦胧不清。抱歉,或许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孙天师止住了脚步。“你别胡说!”孙天师惊叫道,“贫道从来不知还有另一间密室。不过,以前的工匠们在道观内设置了好多机关,你阅历丰富,倒是个有用之才。狄兄,你说的那扇气窗在哪儿?指给贫道看看!”
狄公引孙天师来到一座高大的门前,此门将东楼与西楼分开,位于东楼及设有储藏室的那幢楼之间,有一东西向的狭窄夹道,夹道前有扇大门,它另有一扇后门可通到储藏室,不过后门已被反锁。这夹道是个冷僻的死角,平时极少有人来。狄公走到夹道门前,放下灯笼及斗篷。大门紧闭着,门当中有根粗实的横木闩横着,并以铁钩钩住,狄公双手托起沉重的木闩,推开了大门,孙天师随狄公一起进了夹道。说时迟,那时快,狄公一个疾步退回至门口,急急关上大门,插上横木闩,并以铁钩钩住。孙明心知不好,忙转身赶回,可大门已被牢牢闩上。他使尽气力狂敲大门上的窥视孔。狄公举起灯笼,打开窥视孔,血红的灯光照在孙明惊慌失措的脸上。
他张开嘴巴,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困惑,问道:“你这是为何?狄兄!”
“自然意味着你将在此处受到公正的审判!孙明啊,你也忒狂了!不错,你说我不能传唤你,也不能在衙门大堂上审判你,那好,现在我不以汉源县县令的身份来惩处你,就让老天来决定吧!或者五个屈死的冤魂会来向你索命,或者你自行灭亡!孙明,至少你还有两次机会,而你的受害者一个都没有!你很有可能完全被人遗忘;没准你受到袭击时因大声喊叫,可引来一个人的注意,而有人救你……”
孙明的脸由于气愤而发紫。他气急败坏地道:“你说一个人来相救?你这自负的傻子!再过半个时辰或更短些,将有二十个道士来清扫院子,他们会立刻救出贫道的!”
“他们定会这样做的,但不知你是否还会活到那时。”狄公沉着脸道,“老实待在此处吧,你会有伴的。”
孙明环顾四周,一阵嗥叫声自暗处隐隐传来。
孙明全身扑向大门,干瘦的手指似欲拼命从门缝内钻出,由于恐惧过度而扭曲的脸紧贴在门上,他绝望地大叫:“狄兄,那是什么?”
“你很快便会知道。”说罢,狄公关上了窥视孔。
当他走至大殿时,只听见一阵可怕、凄惨的尖叫声,划破道观暗淡的晨曦。
二十
狄公缓缓登上楼梯,往平台走去。平台下的大殿内寂静无声,平台上也不见陶干的踪影,狄公回到了通往储藏室的走廊上,走廊右侧的第二扇窗开着,窗正对着夹道,那里暗淡无光,阴风四起,恍若坟场一般。一阵虚弱的呻吟声自楼下隐隐传来,其间还混杂着愤怒、低沉的咆哮声,接着是激烈的猛嗥,随之而来的似为猛兽撕裂尸身的恐怖之声。他走到窗口,抬眼看着对楼的会客厅,其他人都在那里,一切依旧,窗户紧闭。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心想,此案总算可以了结了。
他将孙明的斗篷搁在低矮的窗台上,之后迅速地转身离开。他想在早膳后抽空草拟一份呈文,向朝廷禀明孙天师突然死亡之因。他会在呈文中说,当时,孙天师正斜靠于窗台上,探身张望夹道中的黑熊,因窗台太低,其身体大部分伸出窗外,看到得意处,一不留神掉了下去,被黑熊咬死了。
搁好斗篷,离开窗台之后,他又折身返回平台。当他正深叹人生命运难测之际,不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遂瞧见陶干正匆匆朝拐角处走,瘦长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大人,我正四处找您呢!您不必再去寻什么魔魔生了,他已被我拿住。”
陶干带着狄公转过拐角,回身下了一层楼梯,在另一条走廊的楼梯旁,躺着一个身穿黄罗道袍的彪形大汉,从背后看,丰躯伟干倒有三分像孙天师。此人手脚俱被捆紧,已是不省人事,无法动弹。狄公俯身细看,果然是昨夜在储藏室里见到的那个年轻道士,当时同他在一起的还有个年长道士,狄公曾问过他魔魔生的下落。
狄公直起身,问陶干道:“你是在何处抓到他的?”
“回大人,大人去孙天师书房后不久,我在大殿楼上的平台处等候,猛见此人正鬼鬼祟祟地在此张望,但一会儿又向东楼走去,我紧跟着他,但他诡计多端,绕了几个圈子欲避开我,我索性趁他不注意时绕过后梯,早一步赶到此处,布下白蜡线制成的绊索,此线虽细,却异常牢固,又不易为人所发觉。故他一路奔来之际,我拉起绊索,他便跌得鼻青脸肿,昏死过去,我乘机将他手足捆绑了,等大人发落。”
狄公却颇为不满地道:“你且将他松绑了,他并非我等要找的凶手。我一直将魔魔生看错了。他真名刘强,是去年在观内被害的刘姑娘的兄弟。他们兄妹均以流浪为生,到处行乞,但他有时也为人打工,靠一身力气挣些小钱;有时又扮作云游道士或杂耍戏子,无非就是卖弄些拳脚功夫、刀技剑术,生活也很逍遥。他人虽粗莽,本质却不坏,可善加调教。其妹在道观内死后,他便潜来朝云观,立誓替冤死的妹子报仇。他行动诡秘,正是为寻找凶手。你将捆绑他的绳索解了以后,与我一起到平台上坐坐,我倦极了,想歇歇!”
说毕,狄公向平台走去,坐在平台内侧一条木头长凳上,头斜靠在墙上。
陶干惊得目瞪口呆,一切皆出乎他的意料。“那么,真凶是谁呢?”他心里虽嘀咕着,却也赶紧为魔魔生松了绑,不管他醒了没,便也来到平台之上。狄公用手指了指身旁空着的长凳,示意他坐下。在这半明半暗的平台上,凌晨的风带来丝丝凉意,给人以清新之感。
他们靠在一处,狄公将密室之事的来龙去脉以及同孙明的谈话全都告诉了陶干,最后他道:“虽然我等起初未将孙明视为凶手,而错怪了魔魔生,但我等也大可不必过于自责。谁料到真凶会是天师呢?他一头光滑银白的头发,那么整齐,远远望去,真会让人误以为是古代武士的头盔。只怪我当初头昏眼花,又是仓促间毫不经意地一瞥,故犯下如此大错。但当时我等也没任何理由去怀疑孙天师。以他显赫的声誉,教中的地位,竟会犯下如此肮脏、卑鄙的罪行,真是始料未及!只是待到真智罪行暴露后,我方怀疑到他。因从诸多蛛丝马迹中,我看到道观中的确存在伤风败俗的丑行。”
陶干不解,迷惑地望着狄公,问道:“真智的暴露,无非牵涉玉镜真人及去年那三个女子之死,大人何以会疑心是孙天师犯案作孽呢?”
狄公答道:“须知,像孙明这样一个聪明狡诈之人,自然不会不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一些奇怪之事。恰在真智死后不久,我找孙明谈话,他强调,他对观中诸事一概不闻不问,一心在书房内修炼。但我记得我与真智初次见面时,真智向我保证,孙明对观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皆有浓厚的兴趣。两者所说,恰恰矛盾,这便立刻提醒了我,孙明为何要推脱干系?这其中定有关节。真智暴露之后,欲在我面前告发孙明,并企图挟孙之势将我压倒,但孙明为了灭口,干脆将他推下平台。若孙明不知内情,不直接参与邪行,真智遮瞒犹恐不及,如何敢去孙天师面前供认罪行?孙明心狠手辣,恐真智亦未曾料到。不过,其间自然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当我等与宗笠一同在殿堂里喝茶时,我却有一种模糊之感,总觉蹊跷之事将临,这或许是一种直觉,并无事实根据。所有迹象皆有某种内在合理之关联,要点便是找出其间之联系。”
狄公长叹一声,缓缓摇着头,随后打了个哈欠,继续道:“道教的思想已渗透人心,其对生命、死亡有着种种神秘论断,但是其深奥教义又会为人所利用,生出邪恶、野蛮等诸般愚行,丧失本性,将普通善良之人变成残忍的恶魔,并让其为此而洋洋自得。道教宣扬阴阳互生平衡之玄学,有些人便借此举行某种神秘仪式,甚至提出采阴补阳之术。陶干,此问题在于我等能否发现生命之真正神秘处,能否廓清本质,令我等生活越加幸福?道教自有诸多精深之思,老子所谓‘道可道,非常道’是也,道教很早便指明了诸多哲理,对人生有细腻之诠释。陶干,你要知道,未来仅为一美丽之梦耳。就我个人而言,我坚决信奉孔圣人之教诲,他教导我等做人最根本的道理,每个人须时时忠君爱国,要求我等精进自省,善恶分明!”
狄公似对儒道二教的比较颇有兴趣,淋漓尽致地阐述着儒道二教的教义。他停了一会儿,继续道:“当然,完全忽视天道神秘亦是愚行,我等思考得越来越多,最终其本身便可证明,此乃完美无瑕之天道体现。我记得你先前在搜寻魔魔生时,我独自走过幽暗的走廊,听见有人在轻声唤我的名字。我曾听得此道观内有个传说,此处曾有一百多口人被杀,之后常有冤魂出现,真叫人毛骨悚然。我想那是对我的警告,可能预示我将面临死亡,于是一种神秘的恐惧威慑着我。但无论感觉如何,为了破案,我还是进了储藏室,发现两个道士正在里面,其中一个便是魔魔生,两人关系似乎颇为密切,那道士乐意帮他,特地到储藏室,在一老道士遗留的箱内找出一件宽大的道袍,换下了他的戏服,并将他装扮成道士模样。我一看便意识到他们两人正在谈论我。须知,此道观建筑结构特殊,可产生奇妙的回声,这让我在隔壁的走廊便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虽很轻,且时断时续,但很真切——”
“说得不错!”后面突然传来一沙哑的声音,“我的那位道士朋友要我将妹妹被害的情况向你禀告,但我看得多了,俗话说,小民不与官近。你是个自命不凡的官老爷,不会为咱老百姓的区区小事而尽职尽力,故而我想自己来查此事!”
狄公、陶干转身,但见体形粗大、神态凶狠的魔魔生站在他们面前。
狄公抬起头,看了看这个正在威吓他的家伙,说道:“你本该听你朋友的劝,这样既可免去许多麻烦,我也可省下不少心思。”
魔魔生怒视狄公,指着脖子上一圈圈血红的印痕,随后向前一步,身体逼近狄公,对他大声嚷道:“谁杀了我妹妹?”
狄公简短地答道:“本县已经查出了谋杀者,并严正地审判了他,他已伏法。本县已替你妹妹报仇雪耻!就这些,其他你也不必问了。”
魔魔生脸上快速闪过一股杀气,他敏捷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熟练地对准狄公的咽喉,愤怒地咆哮着:“告诉我,你究竟干了些什么?我要亲手宰了那畜生!我是她的亲兄弟,该为她报仇,你算什么?”
狄公冷静且缓慢地将两手拢于袖中,怒视着魔魔生,严峻地说道:“本县代表大唐法律,魔魔生,是本县替你及其他人报了仇。”随即,狄公神色稍缓了些,他感到极度的疲劳,便说道:“这便是本县能回答你的。”说完,他便闭上双眼,又将头靠在墙上。
魔魔生看着狄公苍白、冷峻的脸,那双大手紧握着刀柄,由于握得太紧,青筋暴起,指关节处都发白了,汗水挂满了他低平的前额,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陶干紧张地盯着他紧握刀柄的手。
魔魔生见狄公无甚反应,遂将发红的眼睛从狄公身上移开,他沉着脸转过身来,看了看陶干,随即把匕首纳入怀中,凄惨地说道:“那么,我在此地也无事可做了,我该走了。”
他转过身,摇摇晃晃地上楼而去。
过了好一会儿,狄公才睁开眼,以平静的声调道:“陶干,把我告诉你的一切,特别是有关孙明以及他所犯下的罪行,统统忘掉吧!权当此处未曾发生过这回事。我们继续来讲这故事,那是真智道长同包夫人沆瀣一气,虐杀了三个姑娘,且又拷打康姑娘一事。而孙明则不幸死于意外事件。他还有三个儿子,我等须妥善处理此事,切勿过于鲁莽,别因此妨碍他人的生活,尤其是别伤害了无辜的家属。”
两人静静地坐在长凳上,望着东方灰蒙蒙的天空中曙光初现。他们默然无言,静静地听着楼下大殿里传出的诵经声,其间断断续续地夹着击鼓声,道士们正在真智的棺木前为其念祈祷经文。每段经文末尾皆相同,道士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狄公最终听清了这些话:
魂兮归来,
归来归来,
魂魄犹在,重蹈故里,
天地悠悠,难舍难离。
魂兮归来,
归来归来,
滴水成河,百川归海,
天地悠悠,奔流不已。
……
最后,狄公站起身来,道:“待会儿随我到储藏室去一趟,我等须将密室的门重新封好,叫它不能再启用,以杜绝邪恶之事再生。那尊裸体女像便让它永远锁在里面,此后,绝不容道士在任何殿堂内毫无遮掩地陈列裸女像。好了,早膳后我们再见吧。”
狄公与陶干回到了走廊,在第一扇窗前停下,他们收拾好孙明的斗篷,此物可作为孙明由此落地的证据,随后便合上了窗。窗外正对着那夹道,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突然间,有一黑影直下,猛扑至夹道中,紧跟着另一黑影亦飞了下来。原来是山鹰闻到了血腥味,欲来分享美食。
狄公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出了大殿,转身往东楼走去。走过夹道那扇横闩着的大门时,只见带着血迹和断指的残肢,正紧紧地挂在门沿上端。刹那间,他想到了孙明临死前疯狂的挣扎,他欲越门而出,但最终没能翻过。之后,秃鹫飞来了,叼走了已被黑熊咬断的肢体,飞往遥远的山中。这倒应了玉镜那地室壁上镌刻的两句箴言:“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狄公回到东厢三楼的住所,因身子疲倦,心力交瘁,每一步阶梯都在折磨着他,令他痛苦万分,背也阵阵酸痛,因此每到一楼梯转角处,皆须扶栏歇息一阵。当他拖着疲沓的身子回到房间敲门时,双腿已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几欲摔倒。
在更衣室内,丫鬟们已经起床了,正忙着生火熬粥。
狄公进了卧室,三位夫人也已起身,窗帘依旧拉着,蜡烛朦胧的红光柔和地照着房间,叫人舒心。大夫人穿着敞胸的内衣,正在梳妆台前装扮梳洗,二夫人及三夫人穿着睡衣,在帮她梳妆。
狄公累极了,重重地坐在茶几旁的圆凳上。他脱下帽子,除去头上的绑带,觉得击伤的肿块小了许多,只是碰着时略微有些隐痛,便又小心翼翼地将帽子重新戴好。三夫人在旁担心地望着他,关心地问:“老爷,你头疼好点了吗?药和绑带有没有用?”
“啊,夫人,好多了,谢谢你的偏方!”狄公深情地朝三夫人笑了笑。
“我知道定会有用的!”三夫人很快地说,同时递与他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道:“我去将窗帘拉开,打开窗子,但愿暴风雨早已过去。”
狄公慢慢地呷着茶,眼睛注视着大夫人抚弄松散长发时的优美身姿,二夫人拿着一面光滑透亮的银镜,供她照看。狄公以手遮眼,一切都是那么平和,昨夜的恐怖与战栗皆随暴风雨而去,好似一切皆未发生,真是个离奇的梦魇。
大夫人抚摩着乌黑油亮的长发,二夫人为她卷起个高耸的云髻,着实雍容华贵。大夫人满心欢喜,谢过二位,伸手拿了件睡衣,盖住裸露的肩膀,款款走到茶几旁,向狄公道早安。见到他憔悴不堪的脸,她惊问:“你一夜都去哪里闲逛了?到底忙些什么?我见你回来过一次,从药匣里拿了些东西便走了,老爷,到底发生了何事?”
“小事一桩,有个人病了,需要点药,外加些零碎的小事须照看,现在一切都好,没事了!”狄公含混地答道。
“可你不应该整夜闲荡,你还在发烧呢!”她温和地责备狄公。接着,她话题一转,“这下好了,我马上给你煮碗麦片粥,此物对你身体康复大有益处!”她走到开着的窗户前,遥望外面的景色,欢快地说道:“多好的天气!回汉源真是一段愉快的旅程,这可算得上是美妙的一日了!”
印永清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