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宫本武藏·剑与禅「四」》

第一百六十六章《宫本武藏·剑与禅「四」》

第一百六十六章《宫本武藏·剑与禅【四】》(44)

鱼歌水心

潮水涨得势头正旺。

海峡的海路因涨潮变得激流奔涌。风在后面追赶着。

离开了赤间关海岸的小船,在白色浪花的簇拥下前行着。佐助觉得今天划船划得特别顺,从起起落落的桨中都可以感觉到佐助的热情。

“还有挺长一段距离吧!”眺望着目的地的武藏说道。他在船中伸腿而坐。

“照这潮流、风速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到的。”“是吗?”“可是——我感觉我们还是出发得晚了。”“哦——”

“辰时早就过去了。”“是吗?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到船岛呢?”“巳时吧。不,得过了巳时了。”“那正好!”

这一天——佐佐木小次郎与武藏所仰望的天空晴空万里,一片深碧。只有长门山上有几片白云像旗子一样飘动。可以清晰地望见门司关的町屋和风师山的山峦。那一带聚集的明明望不到船岛上的情形却不死心的众人,似蚁群般黑压压一片。

“佐助——”

“哎——

“我能拿走这个吗?”“什么?”“船底放的破桨。”

“那已是无用之物了,您拿它做什么?”“正好合手。”

武藏一手拿起桨,眼睛沿手腕水平望去。因为桨上浸着几分水汽,所以感觉很有质感。桨有一端裂开了,所以才会被弃放在小船中。

武藏拔出小刀,将破桨放在膝盖上,心无旁骛地削了起来。连佐助都止不住地频频回头望向赤间关海滩平家松附近,武藏却丝毫不受牵绊的样子。难道面临比武的人都是如此无牵无挂吗?从佐助这个町人的角度来看,这未免太无情冷淡了些。桨终于削好了,武藏掸掉裤子、衣袂上的木屑。“佐助——”“有没有什么能穿的衣服了,蓑衣也行。”“您冷吗?”“不是,总有浪花溅进来,我想披上。”“我这儿的甲板下有一件棉衣。”“是吗,借用一下。”取出佐助的棉衣,武藏披在身上。船岛还氤氲在朝雾之中。

武藏取出怀纸,开始做纸捻。捻了不知几十根后,又将它们捻作两根,量了量长度,将它们作为了束和服袖子的带子。

常听人们说捻这带子很难,佐助见武藏却做得如此迅速、漂亮,不由得暗自惊讶加佩服。

武藏为避免身上的带子被打湿,再次披上棉衣。“那就是船岛吧!”武藏指着近在眼前的岛影问道。

“不,那是母岛彦岛。船岛再往前一点儿便是。离彦岛东北方向五六町远的像洲般平坦的岛才是船岛。”

“是吗,这附近有好几个岛屿,我还在想到底是哪一个。”“有六连、蓝岛、白岛等等——船岛是其中较小的一个岛。伊崎、彦岛之间,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音渡海峡。”“西边是丰前的大里海岸吗?”“是的。”

“我想起来了——这一带的海岸、岛屿是元历时九郎判官殿、平知盛卿等作战的遗址。”

这时说这些好吗,随着自己所划小船的行进,佐助不由得心气昂扬,心中悸动。

又不是自己比武——佐助对自己说,可是还是不由得紧张。今天的这场比武事关生死。如今船上乘坐的人还会不会平安无事地与自己一同踏上归程。不会到时只是惨死的尸身吧。佐助无法预知结果。武藏的姿态依旧淡然。天空中轻然飘过的一朵白云。水中飘飘行驶而过的舟中之人。这两者是如此相似。

佐助无法理解武藏,武藏在这段行程中进入了毫无杂念的境界。武藏从前在生活中从不知无聊是何滋味,此刻却感到些许无聊。桨也削过了,纸也捻过了,现在已是无事可做。视线落在了船外那湛蓝的海水之上,海水是那样深,深不见底。水是灵动无形的,像是有无穷的生命力。被囚禁于形体中的人无法做到这点。真正的生命有无要在形体消失后才见分晓。眼前的生死都似泡沫。当这种超然的想法掠过脑际,武藏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不是因为飞溅而来的冰凉的浪花。而是心虽脱离了生死,肉体却依然在俗界。只觉筋肉绷紧,身心分离。当筋肉和毛孔忘记生与死时,武藏的脑里便只剩下了水光云影。

“能看到了。”“哦——终于到了。”那不是船岛。是彦岛的敕使待海岸。

有三四十名武士聚集在渔村旁的海边,望向大海。他们都是佐佐木小次郎的门人,其中大半以上是细川家的家臣。小仓城下一竖起告示牌,这些人便赶在当日禁船前渡海,来到了岛上。万一严流先生不幸败落,也绝不让武藏活着回去。他们事先密谋,无视藩内的布令,于两天前登上船岛进行埋伏。没想到今早长冈佐渡、岩间角兵卫等奉行、警卫藩士登岛后很快发现了他们,训斥了他们一番后将他们赶到了临近的彦岛的敕使待海岸来。

虽按禁令如此处置了他们,可八成的藩士祈祷同藩的佐佐木小次郎能够得胜,所以心里都很同情这些为了师傅出动的门人。

所以,这些藩士履行职责将他们赶到船岛旁的彦岛后就不闻不问了。等比武结束后,万一佐佐木小次郎战败,总不好让他们在船岛上对付武藏,离开船岛就不是自己的职责范围了,任他们怎么为师傅佐佐木小次郎报仇雪恨,这都和自己无关了。

——这是这些藩士的算盘。转移到彦岛上的佐佐木小次郎的门人们对同僚的想法心知肚明。他们到处搜集渔村的小舟,在敕使待海岸聚集了十二三艘。有人站到山上观看比武状况,一旦发现不妙会马上报告状况。然后这三四十人便会分别乘小舟出海,拦住武藏的归路,将他逼到陆路上追杀。还会伺机打翻他的船只,使他葬身海底。

“是武藏吗?”“是武藏。”

他们相互提醒着,跑上地势稍高的地方,向灿灿地反射着白日阳光的海面凝望。

“今早就不会再有其他船只通行了,一定是武藏的船。”“他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在呆坐呢?”“下面还戴着护腿呢?”“快做好准备。”“监看的人上山了吗?”“上山了,放心吧!”“我们去船那边吧!”

为了能随时切断缆绳,三四十人蜂拥向各自的船边躲了起来。船上还各放了一把长枪。这些人的装束比佐佐木小次郎和武藏还要庄重。

另一个方向。看到武藏了!

不只在彦岛,船岛那里的人们也同时在声传。海浪声、松林声、杂木、竹涛声夹杂在一起,整个岛屿从今早起一直静得像没来过人似的。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口口声传的看到武藏了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从长门领山铺展过来的白云刚好挡住正空的太阳,当岛暗下去,树木、竹林的窸窣声也蒙上了灰蒙蒙的影子,瞬时,阳光再次变强。

这座岛即使从近处看也是非常狭小。北边有些稍高的丘陵,长着很多松树。再往南,平地渐渐变为浅滩冲入海面。

从丘陵旁的平地到海岸便是今天的比武场。奉行以下到杂役在离开海岸有段距离的地方将幕布绕在树与树之间,悄声等待。因佐佐木小次郎是有藩籍者,武藏是流浪武士,所以才围上幕布,以免在阵容上震慑到对方。

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一刻多了。急船也派出过两趟前去催促了,大家在肃静中难免急躁、反感。“武藏先生!看到了。”岸边的藩士大叫着朝远处有长凳和幕布的方向跑去。

“来了吗?”岩间角兵卫从长凳上站起身。

他和长冈佐渡都是被派来做见证人的,他今天并不是站在武藏的对立面上的。

不过言情举止之间那份敌对之情自然流露出来。他身旁的随从、部下也都是同样神色,一起站起身。“哦!是那艘小船。”角兵卫作为藩内官员马上意识到自己这边的失态。“都别乱。”

训诫过周围的人后,角兵卫稳稳坐下。静静斜眼瞟向佐佐木小次郎所在的那边。

不见佐佐木小次郎的踪影,只见四五棵山桃树间张开的带有龙胆纹样的帷幕。

幕角处放着一个带有青竹柄勺子的手提桶。很早便到了岛上的佐佐木小次郎在等迟到对手时,曾在桶边喝水,然后在幕阴下休息,这会儿他却不在那儿了。

幕布旁土坡的对面位置便是长冈佐渡的位置。数名警卫和作为他的下属、随从的伊织候在一旁。随着——武藏先生!看到了。——这声叫喊,有人从海岸处跑了过来,进入到警卫之中。伊织的脸、嘴唇也随之变得苍白。一直正视未动的佐渡微微侧头望着伊织的衣袂低声唤道:“伊织——”

“是——”

伊织手扶地面,望向笠形盔下的佐渡。从脚底到全身颤抖着。

“伊织——”佐渡盯着他的眼睛。

“好好看看,别光顾着发呆。武藏先生同时也是在拼尽性命给你传授武艺。”

“……”伊织点点头。

眼睛如火炬般望向海岸。海岸离他们所处之处一町左右。海浪拍击海岸,飞溅的浪花清晰入眼,但因为距离远,那边的人看起来特别小。比武时根本无法看清双方实际的动作。然而其实佐渡让伊织好好看看,并非真是让他看技艺上的一招一式,是为了让他观察到人与天地那微妙的一瞬的糅合。另外,让他经历并体验一下这样的场合、气氛对他日后的成长也是有益的。

草波起伏,青虫跃于其中,纤弱的蝴蝶擦掠而过,不知飞向何方。“啊——来了。”伊织也看到了缓缓靠近岸边的小船。时间刚好比规定的时刻晚一刻——大概是巳时下刻(十一时)。岛内一片寂静,午间的阳光明晃晃地铺满整个海岛。这时,有人从观战席后边的山丘上下来了,是佐佐木小次郎。看来等得焦急的佐佐木小次郎独自坐在了山丘上。向左右的观战席行过礼后,佐佐木小次郎静静地踏着青草向海岸走去。

日头已近中午。浅滩处的波涛变得细小起来,看起来清透淡蓝。“哪边呢?”

划桨的手慢下来,佐助环顾海岸。岸上不见人影。武藏脱掉身上的棉衣说道:“直行——”

船继续行驶着,可是佐助划桨的手怎么也快不起来。岛上太过沉寂,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只听见白头翁高高的啼叫声。

“佐助——”

“哎——”

“这里海真浅啊!”“到平浅滩了。”

“划时要小心了,别碰到岩石。——潮也退了。”“……?”

佐助只顾得向岛内的草原张望。能看到棵瘦长的松树。树荫下有猩红色的无袖外褂的衣角在翻飞。有人过来了!在那儿等着呢。佐助刚想指向佐佐木小次郎所站的方向,发现武藏也已经注意到了。

武藏抽出夹在衣带中带来的柿漆染的手帕,折了四下,将凌乱在海风中的头发扎了起来。

小刀带在身前,大刀打算放在船中——为防止被飞沫溅湿,武藏在大刀上盖上了草席。

然后右手握上削好的准备用来做木剑使用的桨,武藏从船上站起身来。“行了。”

他对佐助说。然而——

离海岸的沙地还有二十间的距离。佐助听武藏这么一说,加大了划桨的幅度。

船因为猛然激进不小心被咬在了浅滩上,船底似乎是撞上岩石了,发出咚的一声。

已将左右裤脚高高挽起的武藏趁势轻身跳入水中,连水花都几乎不曾激起,水刚好到膝盖。

唰啦!唰啦!唰啦……

武藏快步走向海滩。手中提着的木剑前端划过随着他蹚水时泛起的水纹。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佐助放下桨恍若自失般地望着武藏的背影,从毛孔到毛发泛起一阵寒气。突然,佐助几近窒息。松树那边,衣衫像面绯红的旗帜般流动的佐佐木小次郎跑了过来,手中利剑的剑鞘反射着明晃的光线,如一条银狐的尾巴。

……唰、唰、唰。武藏依旧在海水中行走着。快点儿!

佐助急也没用,在武藏还没登上海滩时,佐佐木小次郎已经跑到海水边了。

完了——佐助吓得看不下去了,就像自己被砍成了两截一样趴在船底瑟瑟发抖。

“武藏吗?”佐佐木小次郎唤道。他抢占先机先拦在了海水边。

有股要占领整个大地,一步也不让敌人踏入的气势。武藏站在海水中,微笑着。

“是小次郎吧。”海浪冲刷着木剑的剑端。

任水与风擦身而过,武藏手中只握一把木剑。只是稍稍被扎头布吊起的眼梢已不似往常。虽不咄咄逼人,武藏的眼睛却有股吸引力。湖水般深不见底的眼睛抽纳着人的活力。

佐佐木小次郎的双眸则如虹般散射着杀气的光彩,直直慑人。眼如窗口,佐佐木小次郎、武藏的内在表露无遗。“武藏——”

“……”“武藏——”

佐佐木小次郎叫了两声。浪潮声回响,海水在两人脚下涌动。佐佐木小次郎面对没有应答的对手,更是提高了声势。“胆怯了吗?还是怀着什么鬼胎?我看你是胆怯了吧。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刻多了,我佐佐木小次郎可是守约来此,等你等到不耐烦。”“……”“一乘寺那一战,以及三十三间堂那次,你都故意迟到,再趁虚而入,这是你的惯用伎俩吧。这招对我佐佐木小次郎可不管用。为了不让世人耻笑,你最好别再耍什么花招。来吧——武藏!”

说罢佐佐木小次郎手握鞘尾拔出腋下的长剑晒衣竿,同时将左手中的剑鞘投掷浪间。

武藏就像没听到他说什么一样,等他说完了,待冲击岸边的浪声一过,武藏直中要害地说道:

“小次郎,你输了!”“什么?”

“今天的这场比武结果已有了分晓,你俨然已输了。”“闭嘴,你凭什么这么说?”“若是能赢的话,你为什么要丢掉剑鞘?你已丢掉了你的天命。”“哼,少废话。”

“可惜啊,小次郎,你气数已尽了。”“过、过来!”

“哦——”

武藏踏水而起。佐佐木小次郎也踏入浅滩,挥举晒衣竿对着武藏摆好备战架势。武藏并未正面迎战,而是斜划过水面,唰、唰、唰地踢着浪花,使水面泛起一道白色泡沫朝佐佐木小次郎左手岸边跑去了。

见武藏斜冲向岸边,佐佐木小次郎沿着海水边沿追了过去。武藏的脚一踏上海滩沙地,佐佐木小次郎的长剑——不,还有他飞鱼一般的整个人,“喝”的一声同时向敌人扑去。在武藏身体还是刚上岸的向前倾的姿势,脚还比较沉重,还没完全进入打斗状态的瞬间,佐佐木小次郎的长剑晒衣竿已经几乎挥舞到了他的头上。说时迟那时快。武藏将木剑从右腋下双手横向移向背部方向,横挡在那里。“……哈!”

武藏无声的气势扑向佐佐木小次郎的脸庞。从上砍下来的佐佐木小次郎的剑在武藏的头上发出金属的鸣响声,一掠而过,落在武藏的侧旁,佐佐木小次郎自己的身子也一个歪斜。不可能。

武藏的身子如一块磐石。“……”

“……”双方已变换对峙的方向。武藏还在原处。

他站在离海水两三步距离的地方,背对着大海望向佐佐木小次郎。佐佐木小次郎直面武藏,对着大海,手举长剑晒衣竿。

“……”

“……”武藏来时便已心无杂念。佐佐木小次郎亦无他想。周遭仿若真空。除去波涛的翻涌。在青草漫漫的观战场无数的人正屏息注目着这真空中的两个生命。佐佐木小次郎一方有疼惜他、相信他的众人为他祈祷。武藏那边也有。

岛上有伊织、佐渡等人。赤间关海滨有阿通、婆婆、权之助等。小仓的松丘有又八、朱实等。不管是看得见这里看不见这里的都不住地向上天祈祷。

可是,这里人们的祈祷、泪水都毫无用处。也没有什么侥幸和神助,有的只是公平无私的苍天。当心境有如苍天般阔达澄澈时才能进入真正的无念无想的境界,这对于有血有肉的人来说是非常难的,更何况是剑锋相对的两个人。“……”

“……”突然意识到自我的状态。

全身的毛孔有如被针扎般,完全偏离了自己的心。筋、肉、四肢、毛发——所有的生命附属,包括睫毛都斗志昂扬,想保住生命的主体。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让心与天地同澈,就像想在暴风雨中找到一轮纹丝不动的池中月影一样难。

觉得时间过了许久——其实没有——往复的海浪声才只有五六声的时间。

所以称不上“终于”,大喝声划破天际。佐佐木小次郎、武藏几乎在同时发出声音。就像拍击岩石的怒涛一般,在两人的气息扬起精神的飞沫的瞬间,就像要劈下正午的太阳一般,长剑晒衣竿划着细虹朝武藏飞来。武藏的左肩——向前低下,从腰到上半身由平面弯成弧形的同时,他的右脚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木剑扬起一阵风。这与佐佐木小次郎的长剑对着他的眉心劈下来几乎在同时发生。

“……”

“……”这一招过后,两个人的呼吸比海岸的波浪还要澎湃。

武藏离浪打上来时的海水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他的木剑对准刚刚沿海边迅速后退的佐佐木小次郎。

船桨做成的木剑的剑头对着对方的眼睛,晒衣竿则被高高举起。两个人的间隔在交锋的瞬间拉远了。远到长剑对木剑也无法袭击到对方的距离。

佐佐木小次郎那第一击连武藏的一根头发都没能斩断。他重新找好属于自己的位置。

武藏背对着海一动不动也是有他的理由的。正午的太阳被海水强烈反射,与面对着大海的佐佐木小次郎比起来,他占据更大的优势。若是就这样以守为攻,对峙下去的话,佐佐木小次郎定会从精神到眼睛上比武藏先疲惫。

好——

调整了位置的佐佐木小次郎觉得已经破了武藏的前卫。佐佐木小次郎稳步一点点地向前移动。这样靠近敌人的同时他在观察敌人的死穴,积蓄自己的力量。武藏没有给他太久机会,大步向前迈了出去。就像要将那木剑的前端扎进佐佐木小次郎的眼睛一般。武藏这看似轻率的举动让佐佐木小次郎一惊,他停住了脚步,眼前突然不见武藏的踪影。木剑已被举起,六尺左右的武藏的身体缩成了四尺左右,他的双脚已离开地面,升腾在了空中。“啊——”

佐佐木小次郎慌忙用长剑朝头上方一劈。这一劈劈断了敌人武藏绑在头上的柿色手帕,手帕分成两段缓缓落地。佐佐木小次郎将它看成是武藏的头颅,仿佛血色中那头颅已在自己的剑下飞落。

佐佐木小次郎的眼睛露出笑意,然而就在这一瞬,他的头盖骨在木剑下瞬时破碎。

佐佐木小次郎倒在了海岸的沙地上,脸上并没有一丝败迹。他的嘴角不断流着鲜血,却凝固着一丝会心的微笑,他一定是认为武藏的头已被自己斩落海中了。

“啊,啊——”

“严流先生——”观战场那边一片骚乱。大家已然忘我。

岩间角兵卫、周围的人都一副凄惨的神情站起了身——一旁的长冈佐渡、伊织等人依旧自若,岩间角兵卫一干人也赶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可这无法掩饰的败势已然让相信佐佐木小次郎会胜利的那些人的期待破灭,悲伤失望。

“……?”他们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吞咽着涌上来的慌乱的气息,过了好一阵子才让自己平静些。岛内鸦雀无声。

无心的松风和草波在感叹人世无常。武藏——

遥望到天际的一片云彩,恢复了意识。已经一败不起的是敌人佐佐木小次郎。

佐佐木小次郎倒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脸伏在青草中,紧握长剑剑柄的手依旧执着有力。没有痛苦与遗憾的表情,他对自己的倾力善战感觉到了满足。

武藏看到自己那被斩落的柿色手帕,脊背发凉。“这一生还会遇到这样的敌人吗?”武藏的心中突然涌出对佐佐木小次郎的爱惜与尊敬。他虽然是自己的敌人,同时也是自己的恩人。作为一名举剑的武士,佐佐木小次郎是比自己更强的勇者。是佐佐木小次郎让自己能有幸遇上这么强大的对手。

自己是如何取胜的呢?是技巧还是上天的庇佑?

两者都不是——武藏虽可以肯定地这么说,但若要他再说,他也说不清楚。

含糊来讲是超越了力量与天佑的东西。佐佐木小次郎所依靠的是技巧、力量之剑,武藏所追求的是精神之剑。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同。“……”武藏默默地前行十步,在佐佐木小次郎身体旁屈膝。

左手试了下佐佐木小次郎的鼻息,还有微弱的呼吸。武藏舒眉:“也许还有救。”武藏感到一丝欣慰,他并不希望因这一时的比武,失去一个如此珍贵的敌人。

“再见……”对着佐佐木小次郎。对着观战场的众人。

武藏双手伏地俯身拜下,然后提着没有沾染上一滴血的木剑快步向北海岸走去,跳入等在那里的小船中。

不知他去了哪里,小船驶向了何方。埋伏在彦岛的佐佐木小次郎的门人,终究未能在中途拦住武藏替师傅佐佐木小次郎报仇。人生在世,难免他人的憎恶与爱戴。

时光飞逝中人们的感情之波绵延不绝。在武藏的有生之年,不看好武藏的人不时会热烈地批判一番武藏当时的行为。

“那个时候,武藏仓皇逃走,真是狼狈。从他都忘了给佐佐木小次郎最后的绝命一刺便可以看出他当时慌到什么境地了。”

涛起涛落是世间的常态。在人世的波涛中,善泳的杂鱼们歌唱、跳跃。可谁能了解那百尺之下的水心,了解水的泓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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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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