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中国建筑常识》(3)

第三十三章《中国建筑常识》(3)

第二编

五北京——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

人民中国的首都北京,是一个极年老的旧城,却又是一个极年轻的新城。北京曾经是封建帝王威风的中心、军阀和反动势力的堡垒,今天它却是初落成的,照耀全世界的民主灯塔。它曾经是没落到只能引起无限“思古幽情”的旧京,也曾经是忍受侵略者铁蹄践踏的沦陷城,现在它却是生气蓬勃地在迎接社会主义曙光中的新首都。它有丰富的政治历史意义,更要发展无限文化上的光辉。

注:原载于1951年4月《新观察》第2卷7~8期,署名梁思成,但梁先生附注了“本文虽是作者答应担任下来的任务,但在实际写作进行中,都是同林徽因分工合作,有若干部分还偏劳了她”的声明。故此,本篇文章也一并收入本集。

构成整个北京的表面现象的是它的许多不同的建筑物,那显著而美丽的历史文物,艺术的表现:如北京雄劲的周围城墙,城门上嶙峋高大的城楼,围绕紫禁城的黄瓦红墙,御河的栏杆石桥,宫城上窈窕的角楼,宫廷内宏丽的宫殿,或是园苑中妖媚的廊庑亭榭,热闹的市心里牌楼店面,和那许多坛、庙、塔寺、第宅、民居。它们是个别的建筑类型,也是个别的艺术杰作。每一类,每一座,都是过去劳动人民血汗创造的优美果实,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今天这些都回到人民自己手里,我们对它们宝贵万分是理之当然。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这各种类型,各个或各组的建筑物的全部配合:它们与北京的全盘计划整个布局的关系;它们的位置和街道系统如何相辅相成;如何集中与分布;引直与对称;前后左右,高下起落,所组织起来的北京的全部部署的庄严秩序,怎样成为宏壮而又美丽的环境。北京是在全盘的处理上才完整的表现出伟大的中华民族建筑的传统手法和在都市计划方面的智慧与气魄。这整个的体形环境增强了我们对于伟大的祖先的景仰,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的骄傲,对于祖国的热爱。北京对我们证明了我们的民族在适应自然,控制自然,改变自然的实践中有着多么光辉的成就。这样一个城市是一个举世无匹的杰作。

我们承继了这份宝贵的遗产,的确要仔细的了解它——它的发展的历史,过去的任务,同今天的价值。不但对于北京个别的文物,我们要加深认识,且要对这个部署的体系提高理解,在将来的建设发展中,我们才能保护固有的精华,才不至于使北京受到不可补偿的损失。并且也只有深入的认识和热爱北京独立的和谐的整体格调,才能掌握它原有的精神来作更辉煌的发展,为今天和明天服务。

北京城的特点是热爱北京的人们都大略知道的。我们就按着这些特点分述如下。

我们的祖先选择了这个地址

北京在位置上是一个杰出的选择。它在华北平原的最北头;处于两条约略平行的河流的中间,它的西面和北面是一弧线的山脉围抱着,东面南面则展开向着大平原。它为什么坐落在这个地点是有充足的地理条件的。选择这地址的本身就是我们祖先同自然斗争的生活所得到的智慧。

北京的高度约为海拔五十公尺,地质学家所研究的资料告诉我们,在它的东南面比它低下的地区,四五千年前还都是低洼的湖沼地带。所以历史家可以推测,由中国古代的文化中心的“中原”向北发展,势必沿着太行山麓这条五十公尺等高线的地带走。因为这一条路要跨渡许多河流,每次便必须在每条河流的适当的渡口上来往。当我们的祖先到达永定河的右岸时,经验使他们找到那一带最好的渡口。这地点正是我们现在的卢沟桥所在。渡过了这个渡口之后,正北有一支西山山脉向东伸出,挡住去路,往东走了十余公里这支山脉才消失到一片平原里。所以就在这里,西倚山麓,东向平原,一个农业的民族建立了一个最有利于发展的聚落,当然是适当而合理的。北京的位置就这样的产生了。并且也就在这里,他们有了更重要的发展。同北面的游牧民族开始接触,是可以由这北京的位置开始,分三条主要道路通到北面的山岳高原和东北面的辽东平原的。那三个口子就是南口,古北口和山海关。北京可以说是向着这三条路出发的分岔点,这也成了今天北京城主要构成原因之一。北京是河北平原旱路北行的终点,又是通向“塞外”高原的起点。我们的祖先选择了这地方,不但建立一个聚落,并又发展成中国古代边区的重点,完全是适应地理条件的活动。这地方经过世代的发展,在周朝为燕国的都邑,称做蓟;到了唐是幽州城,节度使的府衙所在。在五代和北宋是辽的南京,亦称做燕京;在南宋是金的中部。到了元朝,城的位置东移,建设一新,成为全国政治的中心,就成了今天北京的基础。最难得的是明清两代易朝换代的时候都未经太大的破坏就又在旧基础上修建展拓,随着条件发展。到了今天,城中每段街、每一个区域都有着丰富的历史和劳动人民血汗的成绩。有纪念价值的文物实在是太多了。

北京城近千年来的四次改建

一个城是不断的随着政治经济的变动而发展着改变着的,北京当然也非例外。但是在过去一千年中间,北京曾经有过四次大规模的发展,不单是动了土木工程,并且是移动了地址的大修建。对这些变动有个简单认识,对于北京城的布局形势便更觉得亲切。

现在北京最早的基础是唐朝的幽州城,它的中心在现在广安门外迤南一带。本为范阳节度使的驻地,安禄山和史思明向唐代政权进攻曾由此发动,所以当时是军事上重要的边城。后来刘仁恭父子割据称帝,把城中的“子城”改建成宫城的规模,有了宫殿。九三七年,北方民族的辽势力渐大,五代的石晋割了燕云等十六州给辽,辽人并不曾改动唐的幽州城,只加以修整,将它“升为南京”。这时的北京开始成为边疆上一个相当区域的政治中心了。

到了更北方的民族金人的侵入时,先灭辽,又攻败北宋,将宋的势力压缩到江南地区,自己便承袭辽的“南京”,以它为首都。起初金也没有改建旧城,一一五一年才大规模的将辽城扩大,增建宫殿,意识地模仿北宋汴梁的形制,按图兴修。他把宋东京汴梁(开封)的宫殿苑囿和真定(正定)的潭园木料拆卸北运,在此大大建设起来,称它做中都,这时的北京便成了半个中国的中心。当然,许多辉煌的建筑仍然是中都的劳动人民和技术匠人,承继着北宋工艺的宝贵传统,又创造出来的。在金人进攻掳夺“中原”的时候,“匠户”也是他们掳劫的对象,所以汴梁的许多匠人曾被迫随着金军到了北京,为金的统治阶级服务。金朝在北京曾不断的营建,规模宏大,最重要的还有当时的离宫,今天的中海北海。辽以后,金在旧城基础上扩充建设,便是北京第一次的大改建,但它的东面城墙还在现在的琉璃厂以西。

一二一五年元人破中都,中都的宫城同宋的东京一样遭到剧烈破坏,只有郊外的离宫大略完好。一二六〇年以后,元世祖忽必烈数次到金故中都,都没有进城而驻驿在离宫琼华岛上的宫殿里。这地方便成了今天北京的胚胎,因为到了一二六七年元代开始建城的时候,就以这离宫为核心建造了新首都。元大都的皇宫是围绕北海和中海而布置的,元代的北京城便围绕着这皇宫成一正方形。

这样,北京的位置由原来的地址向东北迁移了很多。这新城的西南角同旧城的东北角差不多接壤,这就是今天的宣武门迤西一带。虽然金城的北面在现在的宣武门内,当时元的新城最南一面却只到现在的东西长安街一线上,所以两城还隔着一个小距离。主要原因是当元建新城时,金的城墙还没有拆掉之故。元代这次新建设是非同小可的,城的全部是一个完整的布局。在制度上有许多仍是承袭中都的传统,只是规模更大了。如宫门楼观,宫墙角楼,护城河,御路,石桥,千步廊的制度,不但保留中都所有,且超过汴梁的规模。还有故意恢复一些古制的,如“左祖右社”的格式,以配合“前朝后市”的形势。

这一次新址发展的主要存在基础不仅是有天然湖沼的离宫和它优良的水源,还有极好的粮运的水道。什刹海曾是航运的终点,成了重要的市中心。当时的城是近乎正方形的,北面在今日北城墙外约二公里,当时的鼓楼便位于全城的中心点上,在今什刹海北岸。因为船只可以在这一带停泊,钟鼓楼自然是那时热闹的商市中心。这虽是地理条件所形成,但一向许多人说到元代北京形制,总以这“前朝后市”为严格遵循古制的证据。元时建的尚是土城,没有砖面,东,西,南,每面三门;惟有北面只有两门,街道引直,部署井然。当时分全市为五十坊,鼓励官吏人民从旧城迁来。这便是辽以后北京第二次的大改建。它的中心宫城基本上就是今天北京的故宫与北海中海。

一三六八年明太祖朱元璋灭了元朝,次年就“缩城北五里”,筑了今天所见的北面城墙。原因显然是本来人口就稀疏的北城地区,到了这时,因航运滞塞,不能到达什刹海,因而更萧条不堪,而商业则因金的旧城东壁原有的基础渐在元城的南面郊外繁荣起来。元的北城内地址自多旷废无用,所以索性缩短五里了。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因衙署不足,又没有地址兴修,一四一九年便将南面城墙向南展拓,由长安街线上移到现在的位置。南北两墙改建的工程使整个北京城约略向南移动四分之一,这完全是经济和政治的直接影响。且为了元的故宫已故意被破坏过,重建时就又做了若干修改。最重要的是因不满城中南北中轴线为什刹海所切断,将宫城中线向东移了约一百五十公尺,正阳门、钟鼓楼也随着东移,以取得由正阳门到鼓楼钟楼中轴线的贯通,同时又以景山横亘在皇宫北面如一道屏风。这个变动使景山中峰上的亭子成了全城南北的中心,替代了元朝的鼓楼的地位。这五十年间陆续完成的三次大工程便是北京在辽以后的第三次改建。这时的北京城就是今天北京的内城了。

在明中叶以后,东北的军事威胁逐渐强大,所以要在城的四面再筑一圈外城。原拟在北面利用元旧城,所以就决定内外城的距离照着原来北面所缩的五里。这时正阳门外已非常繁荣,西边宣武门外是金中都东门内外的热闹区域,东边崇文门外这时受航运终点的影响,工商业也发展起来。所以工程由南面开始,先筑南城。开工之后,发现费用太大,尤其是城墙由明代起始改用砖,较过去土墙所费更大,所以就改变计划,仅筑南城一面了。外城东西仅比内城宽出六七百公尺,便折而向北,止于内城西南东南两角上,即今西便门,东便门之处。这是在唐幽州基础上辽以后北京第四次的大改建。北京今天的凸字形状的城墙就这样在一五五三年完成的。假使这外城按原计划完成,则东面城墙将在二闸,西面差不多到了公主坟,现在的东岳庙,大钟寺,五塔寺,西郊公园,天宁寺,白云观便都要在外城之内了。

清朝承继了明朝的北京,虽然个别的建筑单位许多经过了重建,对整个布局体系则未改动,一直到了今天。民国以后,北京市内虽然有不少的局部改建,尤其是道路系统,为适合近代使用,有了很多变更,但对于北京的全部规模则尚保存原来秩序,没有大的损害。

由那四次的大改建,我们认识到一个事实,就是城墙的存在也并不能阻碍城区某部分一定的发展,也不能防止某部分的衰落。全城各部分是随着政治,军事,经济的需要而有所兴废。北京过去在体形的发展上,没有被它的城墙限制过它必要的展拓和所展拓的方向,就是一个明证。

北京的水源——全城的生命线

从元建大都以来,北京城就有了一个问题,不断的需要完满解决,到了今天同样问题也仍然存在。那就是北京城的水源问题。这问题的解决与否在有铁路和自来水以前的时代里更严重的影响着北京的经济和全市居民的健康。

在有铁路以前,北京与南方的粮运完全靠运河。由北京到通州之间的通惠河一段,顺着西高东低的地势,须靠由西北来的水源。这水源还须供给什刹海,三海和护城河,否则它们立即枯竭,反成孕育病疫的水洼。水源可以说是北京的生命线。

北京近郊的玉泉山的泉源虽然是“天下第一”,但水量到底有限;供给池沼和饮料虽足够,但供给航运则不足了。辽金时代航运水道曾利用高梁河水,元初则大规模的重新计划。起初曾经引永定河水东行,但因夏季山洪暴发,控制困难,不久即放弃。当时的河渠故道在现在西郊新区之北,至今仍可辨认。废弃这条水道之后的计划是另找泉源。于是便由昌平县神山泉引水南下,建造了一条石渠,将水引到瓮山泊(昆明湖)再由一道石渠东引入城,先到什刹海,再流到通惠河。这两条石渠在西北郊都有残迹,城中由什刹海到二闸的南北河道就是现在南北河沿和御河桥一带。元时所引玉泉山的水是与由昌平南下经同昆明湖入城的水分流的。这条水名金水河,沿途严禁老百姓使用,专引入宫苑地沼,主要供皇室的饮水和栽花养鱼之用。金水河由宫中流到护城河,然后同昆明湖什刹海那一股水汇流入通惠河。元朝对水源计划之苦心,水道建设规模之大,后代都不能及。城内地下暗沟也是那时留下绝好的基础,经明增设,到现在还是最可贵的下水道系统。

明朝先都南京,昌平水渠破坏失修,竟然废掉不用。由昆明湖出来的水与由玉泉山出来的水也不两河分流,事实上水源完全靠玉泉山的水。因此水量顿减,航运当然不能入城。

到了清初建设时,曾作补救计划,将西山碧云寺、卧佛寺同香山的泉水都加入利用,引到昆明湖。这段水渠又破坏失修后,北京水量一直感到干涩不足。解放之前若干年中,三海和护城河淤塞情形是愈来愈严重,人民健康曾大受影响。龙须沟的情况就是典型的例子。

一九五〇年,北京市人民政府大力疏浚北京河道,包括三海和什刹海,同时疏通各种沟渠,并在西直门外增凿深井,增加水源。这样大大的改善了北京的环境卫生,是北京水源史中又一次新的纪录。现在我们还可以期待永定河上游水利工程,眼看着将来再努力沟通京津水道航运的事业。过去伟大的通惠运河仍可再用,是我们有利的发展基础。

北京的城市格式——中轴线的特征

如上文所曾讲到,北京城的凸字形平面是逐步发展而来。它在十六世纪中叶完成了现在的特殊形状。城内的全部布局则是由中国历代都市的传统制度,通过特殊的地理条件,和元明清三代政治经济实际情况而发展的具体形式。这个格式的形成,一方面是遵循或承袭过去的一般的制度,一方面又由于所尊崇的制度同自己的特殊条件相结合所产生出来的变化运用。北京的体形大部分是由于实际用途而来,又曾经过艺术的处理而达到高度成功的。所以北京的总平面是经得起分析的。过去虽然曾很好的为封建时代服务,今天它仍然能很好的为新民主主义时代的生活服务,并还可以再作社会主义时代的都城,毫不阻碍一切有利的发展。它的累积的创造成绩是永远可以使我们骄傲的。

大略的说,凸字形的北京,北半是内城,南半是外城,故宫为内城核心,也是全城的布局重心。全城就是围绕这中心而部署的。但贯通这全部部署的是一根直线。一根长达八公里,全世界最长,也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了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前后起伏左右对称的体形或空间的分配都是以这条中轴为依据的。气魄之雄伟就在这个南北引伸,一贯到底的规模。我们可以从外城最南的永定门说起,从这南端正门北行,在中轴线左右是天坛和先农坛两个约略对称的建筑群;经过长长一条市楼对列的大街,到达珠市口的十字街之后,才面向着内城第一个重点——雄伟的正阳门楼。在门前百余公尺的地方,拦路一座大牌楼,一座大石桥,为这第一个重点做了前卫。但这还只是一个序幕。过了此点,从正阳门楼到中华门,由中华门到天安门,一起一伏、一伏而又起,这中间千步廊(民国初年已拆除)御路的长度,和天安门面前的宽度,是最大胆的空间的处理,衬托着建筑重点的安排。这个当时曾经为封建帝王据为己有的禁地,今天是多么恰当的回到人民手里,成为人民自己的广场!由天安门起,是一系列轻重不一的宫门和广庭,金色照耀的琉璃瓦顶,一层又一层的起伏峋峙,一直引导到太和殿顶,便到达中线前半的极点,然后向北,重点逐渐退削,以神武门为尾声。再往北,又“奇峰突起”的立着景山做了宫城背后的衬托。景山中峰上的亭子正在南北的中心点上。由此向北是一波又一波的远距离重点的呼应。由地安门,到鼓楼、钟楼,高大的建筑物都继续在中轴线上。但到了钟楼,中轴线便有计划地,也恰到好处地结束了。中线不再向北到达墙根,而将重点平稳地分配给左右分立的两个北面城楼——安定门和德胜门。有这样气魄的建筑总布局,以这样规模来处理空间,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

在中线的东西两侧为北京主要街道的骨干;东西单牌楼和东西四牌楼是四个热闹商市的中心。在城的四周,在宫城的四角上,在内外城的四角和各城门上,立着十几个环卫的突出点。这些城门上的门楼,箭楼及角楼又增强了全城三度空间的抑扬顿挫和起伏高下。因北海和中海,什刹海的湖沼岛屿所产生的不规则布局,和因琼华岛塔和妙应寺白塔所产生的突出点,以及许多坛庙园林的错落,也都增强了规则的布局和不规则的变化的对比。在有了飞机的时代,由空中俯瞰,或仅由各个城楼上或景山顶上遥望,都可以看到北京杰出成就的优异。这是一份伟大的遗产,它是我们人民最宝贵的财产,还有人感觉不到吗?

北京的交通系统及街道系统

北京是华北平原通到蒙古高原、热河山地和东北的几条大路的分岔点,所以在历史上它一向是一个政治、军事重镇。北京在元朝成为大都以后,因为运河的开凿,以取得东南的粮食,才增加了另一条东面的南北交通线。一直到今天,北京与南方联系的两条主要铁路干线都沿着这两条历史的旧路修筑;而京包、京热两线也正筑在我们祖先的足迹上。这是地理条件所决定的。因此,北京便很自然的成了华北北部最重要的铁路衔接站。自从汽车运输发达以来,北京也成了一个公路网的中心。西苑南苑两个飞机场已使北京对外的空运有了站驿。这许多市外的交通网同市区的街道是息息相关互相衔接的,所以北京城是会每日增加它的现代效果和价值的。

今天所存在的城内的街道系统,用现代都市计划的原则来分析,是一个极其合理,完全适合现代化使用的系统。这是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是任何一个中世纪城市所没有的。我们不得不又一次敬佩我们祖先伟大的智慧。

这个系统的主要特征在大街与小巷,无论在位置上或大小上,都有明确的分别;大街大致分布成几层合乎现代所采用的“环道”;由“环道”明确的有四向伸出的“辐道”。结果主要的车辆自然会汇集在大街上流通,不致无故地去窜小胡同,胡同里的住宅得到了宁静,就是为此。

所谓几层的环道,最内环是紧绕宫城的东西长安街、南北池子、南北长街、景山前大街。第二环是王府井、府右街,南北两面仍是长安街和景山前大街。第三环以东西交民巷,东单东四,经过铁狮子胡同、后门、北海后门、太平仓、西四、西单而完成。这样还可更向南延长,经宣武门、菜市口、珠市口、磁器口而入崇文门。近年来又逐步地开辟一个第四环,就是东城的南北小街、西城的南北沟沿、北面的北新桥大街,鼓楼东大街,以达新街口。但鼓楼与新街口之间因有什刹海的梗阻,要多少费点事。南面则尚未成环(也许可与东交民巷衔接)。这几环中,虽然有多少尚待展宽或未完全打通的段落,但极易完成。这是现代都市计划学家近年来才发现的新原则。欧美许多城市都在它们的弯曲杂乱或呆板单调的街道中努力计划开辟成环道,以适应控制大量汽车流通的迫切需要。我们的北京却可应用六百年前建立的规模,只须稍加展宽整理,便可成为最理想的街道系统。这的确是伟大的祖先留给我们的“余荫”。

有许多人不满北京的胡同,其实胡同的缺点不在其小,而在其泥泞和缺乏小型空场与树木。但它们都是安静的住宅区,有它的一定优良作用。在道路系统的分配上也是一种很优良的秩序。这些便是以后我们发展的良好基础,可以予以改进和提高的。

北京城的土地使用——分区

我们不敢说我们的祖先计划北京城的时候,曾经计划到它的土地使用或分区。但我们若加以分析,就可看出它大体上是分了区的,而且在位置上大致都适应当时生活的要求和社会条件。

内城除紫禁城为皇宫外,皇城之内的地区是内府官员的住宅区。皇城以外,东西交民巷一带是各衙署所在的行政区(其中东交民巷在辛丑条约之后被划为“使馆区”)。而这些住宅的住户,有很多就是各衙署的官员。北城是贵族区,和供应他们的商店区,这区内王府特别多。东西四牌楼是东西城的两个主要市场;由它们附近街巷名称,就可看出。如东四牌楼附近是猪市大街、小羊市、驴市(今改“礼士”)胡同等;西四牌楼则有马市大街、羊市大街、羊肉胡同、缸瓦市等。

至于外城,大体的说,正阳门大街以东是工业区和比较简陋的商业区,以西是最繁华的商业区。前门以东以商业命名的街道有鲜鱼口、瓜子店、果子市等;工业的则有打磨厂、梯子胡同等等。以西主要的是珠宝市、钱市胡同、大栅栏等,是主要商店所聚集;但也有粮食店、煤市街。崇文门外则有巾帽胡同、木厂胡同、花市、草市、磁器口等等,都表示着这一带的土地使用性质。宣武门外是京官住宅和各省府州县会馆区,会馆是各省入京应试的举人们的招待所,因此知识分子大量集中在这一带。应景而生的是他们的“文化街”,即供应读书人的琉璃厂的书铺集团,形成了一个“公共图书馆”;其中掺杂着许多古玩铺,又正是供给知识分子观摩的“公共文物馆”。其次要提到的就是文娱区;大多数的戏院都散布在前门外东西两侧的商业区中间。大众化的杂耍场集中在天桥。至于骚人雅士们则常到先农坛迤西洼地中的陶然亭吟风咏月,饮酒赋诗。

由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以往北京的土地使用,的确有分区的现象。但是除皇城及它迤南的行政区是多少有计划的之外,其他各区都是在发展中自然集中而划分的。这种分区情形,到民国初年还存在。

到现在,除去北城的贵族已不贵了,东交民巷又由“使馆区”收复为行政区而仍然兼是一个有许多已建立邦交的使馆或尚未建立邦交的使馆所在区,和西交民巷成了银行集中的商务区之外,大致没有大改变。近二三十年来的改变,则在外城建立了几处工厂。王府井大街因为东安市场之开辟,再加上供应东交民巷帝国主义外交官僚的消费,变成了繁盛的零售商店街,部分夺取了民国初年军阀时代前门外的繁荣。东西单牌楼之间则因长安街三座门之打通而繁荣起来,产生了沿街“洋式”店楼型制。全城的土地使用,比清末民初时期显然增加了杂乱错综的现象。幸而因为北京以往并不是一个工商业中心,体形环境方面尚未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

北京城是一个具有计划性的整体

北京是中国(可能是全世界)文物建筑最多的城。元、明、清历代的宫苑,坛庙,塔寺分布在全城,各有它的历史艺术意义,是不用说的。要再指出的是:因为北京是一个先有计划然后建造的城(当然,计划所实现的都曾经因各时代的需要屡次修正,而不断地发展的)。它所特具的优点主要就在它那具有计划性的城市的整体。那宏伟而庄严的布局,在处理空间和分配重点上创造出卓越的风格,同时也安排了合理而有秩序的街道系统,而不仅在它内部许多个别建筑物的丰富的历史意义与艺术的表现。所以我们首先必须认识到北京城部署骨干的卓越,北京建筑的整个体系是全世界保存得最完好,而且继续有传统的活力的、最特殊、最珍贵的艺术杰作。这是我们对北京城不可忽略的起码认识。

就大多数的文物建筑而论,也都不仅是单座的建筑物,而往往是若干座合组而成的整体,为极为宝贵的艺术创造,故宫就是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其他如坛庙、园苑、府第,无一不是整组的文物建筑,有它全体上的价值。我们爱护文物建筑,不仅应该爱护个别的一殿,一堂,一楼,一塔,而且必须爱护它的周围整体和邻近的环境。我们不能坐视,也不能忍受一座或一组壮丽的建筑物遭受到各种各式直接或间接的破坏,使它们委曲在不调和的周围里,受到不应有的宰割。过去因为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我们不同体系,不同格调的各型各式的所谓洋式楼房,所谓摩天高楼,摹仿到家或不到家的欧美系统的建筑物,庞杂凌乱的大量渗到我们的许多城市中来,长久地劈头拦腰破坏了我们的建筑情调,渐渐地麻痹了我们对于环境的敏感,使我们习惯于不调和的体形或习惯于看着自己优美的建筑物被摒斥到委曲求全的夹缝中,而感到无可奈何。我们今后在建设中,这种错误是应该予以纠正了。代替这种蔓延野生的恶劣建筑,必须是有计划有重点的发展,比如明年,在天安门的前面,广场的中央,将要出现一座庄严伟大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几年以后,广场的外围将要建起整齐壮丽的建筑,将广场衬托起来。长安门(三座门)外将是绿荫平阔的林荫大道,一直通出城墙,使北京向东西城郊发展。那时的天安门广场将要更显得雄伟美丽了。总之,今后我们的建设,必须强调同环境配合,发展新的来保护旧的,这样才能保存优良伟大的基础,使北京城永远保持着美丽、健康和年轻。

北京城内城外无数的文物建筑,尤其是故宫、太庙(现在的劳动人民文化宫)、社稷坛(中山公园)、天坛、先农坛、孔庙、国子监、颐和园等等,都普遍地受到人们的赞美。但是一件极重要而珍贵的文物,竟然没有得到应有的注意,乃至被人忽视,那就是伟大的北京城墙。它的产生,它的变动,它的平面形成凸字形的沿革,充满了历史意义,是一个历史现象辩证的发展的卓越标本,已经在上文叙述过了。至于它的朴实雄厚的壁垒,宏丽嶙峋的城门楼、箭楼、角楼,也正是北京体形环境中不可分离的艺术构成部分,我们还需要首先特别提到。苏联人民称斯摩林斯克的城墙为苏联的颈链,我们北京的城墙,加上那些美丽的城楼,更应称为一串光彩耀目的中华人民的璎珞了。古史上有许多著名的台——古代封建主的某些殿宇是筑在高台上的,台和城墙有时不分——后来发展成为唐宋的阁与楼时,则是在城墙上含有纪念性的建筑物,大半可供人民登临。前者如春秋战国燕和赵的丛台,西汉的未央宫,汉末曹操和东晋石赵在邺城的先后两个铜雀台,后者如唐宋以来由文字流传后世的滕王阁、黄鹤楼、岳阳楼等。宋代的宫前门楼宣德楼的作用也还略像一个特殊的前殿,不只是一个仅具形式的城楼。北京嶙峙着许多壮观的城楼角楼,站在上面俯瞰城郊,远览风景,可以供人娱心悦目,舒畅胸襟。但在过去封建时代里,因人民不得登临,事实上是等于放弃了它的一个可贵的作用。今后我们必须好好利用它为广大人民服务。现在前门箭楼早已恰当地作为文娱之用。在北京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中,又有人建议用崇文门、宣武门两个城楼做陈列馆,以后不但各城楼部可以同样的利用,并且我们应该把城墙上面的全部面积整理出来,尽量使它发挥它所具有的特长。城墙上面面积宽敞,可以布置花池,栽种花草,安设公园椅,每隔若干距离的敌台上可建凉亭,供人游息。由城墙或城楼上俯视护城河,与郊外平原,远望西山远景或禁城宫殿,它将是世界上最特殊公园之一——一个全长达三九·七五公里的立体环城公园!

我们应该怎样保护这庞大的伟大的杰作?

人民中国的首都正在面临着经济建设,文化建设——市政建设高潮的前夕。解放两年以来,北京已在以递加的速率改变,以适合不断发展的需要。今后一二十年之内,无数的新建筑将要接踵的兴建起来,街道系统将加以改善,千百条的大街小巷将要改观,各种不同性质的区域将要划分出来。北京城是必须现代化的;同时北京城原有的整体文物性特征和多数个别的文物建筑又是必须保存的。我们必须“古今兼顾,新旧两利”。我们对这许多错综复杂问题应如何处理?是每一个热爱中国人民首都的人所关切的问题。

如同在许多其他的建设工作中一样,先进的苏联已为我们解答了这问题,立下了良好的榜样。在《苏联沦陷区解放后之重建》一书中,苏联的建筑史家N·窝罗宁教授说:

“计划一个城市的建筑师必须顾到他所计划的地区生活的历史传统和建筑的传统。在他的设计中,必须保留合理的、有历史价值的一切和在房屋类型和都市计划中,过去的经验所形成的特征的一切;同时这城市或村庄必须成为自然环境中的一部分。……新计划的城市的建筑样式必须避免呆板硬性的规格化,因为它将掠夺了城市的个性;他必须采用当地居民所珍贵的一切。

“人民在便利、经济和美感方面的需要,他们在习俗与文化方面的需要,是重建计划中所必须遵守的第一条规则。”

窝罗宁教授在他的书中举了许多实例。其中一个被称为“俄罗斯的博物院”的诺夫哥罗德城,这个城的“历史性文物建筑比任何一个城都多”。

“它的重建是建筑院院士舒舍夫负责的。他的计划作了依照古代都市计划制度重建的准备——当然加上现代化的改善。……在最卓越的历史文物建筑周围的空地将布置成为花园,以便取得文物建筑的观景。若干组的文物建筑群将被保留为国宝;……

“关于这城……的新建筑样式,建筑师们很正确地拒绝了庸俗的‘市侩式’建筑,而采取了被称为‘地方性的拿破仑时代式’建筑,因为它是该城原有建筑中最典型的样式。

“……建筑学者们指出:在计划重建新的诺夫哥罗德的设计中,要给予历史性文物建筑以有利的位置,使得在远处近处都可以看见它们的原则的正确性。

“对于许多类似诺夫哥罗德的古俄罗斯城市之重建的这种研讨将要引导使问题得到最合理的解决,因为每一个意见都是对于以往的俄罗斯文物的热爱的表现。”

怎样建设“中国的博物院”的北京城,上面引录的原则是正确的。让我们向诺夫哥罗德看齐,向舒舍夫学习。

六我们的首都

中山堂

我们的首都是这样多方面的伟大和可爱,每次我们都可以从不同的事物来介绍和说明它,来了解和认识它。我们的首都是一个最富于文化建筑的名城;从文物建筑来介绍它,可以更深刻地感到它的伟大与罕贵。下面这个镜头就是我要在这里首先介绍的一个对象。

它是中山公园内的中山堂。你可能已在这里开过会,或因游览中山公园而认识了它;你也可能是没有来过首都而希望来的人,愿意对北京有个初步的了解。让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一个愉快的任务。

这个殿堂的确不是一个寻常的建筑物;就是在这个满是文物建筑的北京城里,它也是极其罕贵的一个。因为它是这个古老的城中最老的一座木构大殿,它的年龄已有五百三十岁了。它是十五世纪二十年代的建筑,是明朝永乐由南京重回北京建都时所造的许多建筑物之一,也是明初工艺最旺盛的时代里,我们可尊敬的无名工匠们所创造的、保存到今天的一个实物。

注:本章中的11节依次连载于1952年《新观察》第1~11期(1952年1—7月),署名:林徽因。

这个殿堂过去不是帝王的宫殿,也不是佛寺的经堂;它是执行中国最原始宗教中祭祀仪节而设的坛庙中的“享殿”。中山公园过去是“社稷坛”,就是祭土地和五谷之神的地方。

凡是坛庙都用柏树林围绕,所以环境优美,成为现代公园的极好基础。社稷坛全部包括中央一广场,场内一方坛,场四面有短墙和棂星门;短墙之外,三面为神道,北面为享殿和寝殿;它们的外围又有红围墙和美丽的券洞门。正南有井亭,外围古柏参天。

中山堂的外表是个典型的大殿。白石镶嵌的台基和三道石阶,朱漆合抱的并列立柱,精致的门窗,青绿彩画的阑额,由于综错木材所组成的“斗栱”和檐椽等所造成的建筑装饰,加上黄琉璃瓦巍然耸起,微曲的坡顶,都可说是典型的、但也正是完整而美好的结构。它比例的稳重,尺度的恰当,也恰如它的作用和它的环境所需要的。它的内部不用天花顶棚,而将梁架斗栱结构全部外露,即所谓“露明造”的格式。我们仰头望去,就可以看见每一块结构的构材处理得有如装饰画那样美丽,同时又组成了巧妙的图案。当然,传统的青绿彩绘也更使它灿烂而华贵。但是明初遗物的特征是木材的优良(每柱必是整料,且以楠木为主),和匠工砍削榫卯的准确,这些都不是在外表上显著之点,而是属于它内在的品质的。

中国劳动人民所创造的这样一座优美的、雄伟的建筑物,过去只供封建帝王愚民之用,现在回到了人民的手里,它的效能,充分地被人民使用了。一九四九年八月,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就是在这里召开的。两年多来,这里开过各种会议百余次。这大殿是多么恰当地用作各种工作会议和报告的大礼堂!而更巧的是同社稷坛遥遥相对的太庙,也已用作首都劳动人民的文化宫了。

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

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是首都人民所熟悉的地方。它在天安门的左侧,同天安门右侧的中山公园正相对称。它所占的面积很大,南面和天安门在一条线上,北面背临着紫禁城前的护城河,西面由故宫前的东千步廊起,东面到故宫的东墙根止,东西宽度恰是紫禁城的一半。这里是四百零八年以前(明嘉靖二十三年,一五四四年)劳动人民所辛苦建造起来的一所规模宏大的庙宇。它主要是由三座大殿、三进庭院所组成;此外,环绕着它的四周的,是一片蓊郁古劲的柏树林。

这里过去称做“太庙”,只是沉寂地供着一些死人牌位和一年举行几次皇族的祭祖大典的地方。解放以后,一九五〇年国际劳动节,这里的大门上挂上了毛主席亲笔题的匾额——“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它便活跃起来了。在这里面所进行的各种文化娱乐活动经常受到首都劳动人民的热烈欢迎,以至于这里林荫下的庭院和大殿里经常挤满了人,假日和举行各种展览会的时候,等待入门的行列有时一直排到天安门前。

在这里,各种文化娱乐活动是在一个特别美丽的环境中进行的。这个环境的特点有二:

一,它是故宫中工料特殊精美而在四百多年中又丝毫未被伤毁的一个完整的建筑组群。

二,它的平面布局是在祖国的建筑体系中,在处理空间的方法上最卓越的例子之一。不但是它的内部布局爽朗而紧凑,在虚实起伏之间,构成一个整体,并且它还是故宫体系总布局的一个组成部分,同天安门、端门和午门有一定的关系。如果我们从高处下瞰,就可以看出文化宫是以一个广庭为核心,四面建筑物环抱,北面是建筑的重点。它不单是一座单独的殿堂,而是前后三殿:中殿与后殿都各有它的两厢配殿和前院;前殿特别雄大,有两重屋檐,三层石基,左右两厢是很长的廊庑,像两臂伸出抱拢着前面广庭。南面的建筑很简单,就是入口的大门。在这全组建筑物之外,环绕着两重有琉璃瓦饰的红墙,两圈红墙之间,是一周苍翠的老柏树林。南面的树林是特别大的一片,造成浓荫,和北头建筑物的重点恰相呼应。它们所留出的主要空间就是那个可容万人以上的广庭,配合着两面的廊子。这样的一种空间处理,是非常适合于户外的集体活动的。这也是我们祖国建筑的优良传统之一。这种布局与中山公园中社稷坛部分完全不同,但在比重上又恰是对称的。如果说社稷坛是一个四条神道由中心向外展开的坛(仅在北面有两座不高的殿堂),文化宫则是一个由四面殿堂廊屋围拢来的庙。这两组建筑物以端门前庭为锁钥,和午门、天安门是有机地联系着的。在文化宫里,如果我们由下往上看,不但可以看到北面重檐的正殿巍然而起,并且可以看到午门上的五凤楼一角正成了它的西北面背景,早晚云霞,金瓦翚飞,气魄的雄伟,给人极深刻的印象。

故宫三大殿

北京城里的故宫中间,巍然崛起的三座大宫殿是整个故宫的重点,“紫禁城”内建筑的核心。以整个故宫来说,那样庄严宏伟的气魄;那样富于组织性,又富于图画美的体形风格;那样处理空间的艺术;那样的工程技术,外表轮廓,和平面布局之间的统一的整体,无可否认的,它是全世界建筑艺术的绝品,它是一组伟大的建筑杰作,它也是人类劳动创造史中放出异彩的奇迹之一。我们有充足的理由,为我们这“世界第一”而骄傲。

三大殿的前面有两段作为序幕的布局,是值得注意的。第一段,由天安门,经端门到午门,两旁长列的“千步廊”是个严肃的开端。第二段在午门与太和门之间的小广场,更是一个美丽的前奏。这里一道弧形的金水河,和河上五道白石桥,在黄瓦红墙的气氛中,北望太和门的雄劲,这个环境适当地给三殿做了心理准备。

太和、中和、保和三座殿是前后排列着同立在一个庞大而崇高的工字形白石殿基上面的。这种台基过去称“殿陛”,共高二丈,分三层,每层有刻石栏杆围绕,台上列铜鼎等。台前石阶三列,左右各一列,路上都有雕镂隐起的龙凤花纹。这样大尺度的一组建筑物,是用更宏大尺度的庭院围绕起来的。广庭气魄之大是无法形容的。庭院四周有廊屋,太和与保和两殿的左右还有对称的楼阁,和翼门,四角有小角楼。这样的布局是我国特有的传统,常见于美丽的唐宋壁画中。

三殿中,太和殿最大,也是全国最大的一个木构大殿。横阔十一间,进深五间,外有廊柱一列,全个殿内外立着八十四根大柱。殿顶是重檐的“庑殿式”瓦顶,全部用黄色的琉璃瓦,光泽灿烂,同蓝色天空相辉映。底下彩画的横额和斗栱,朱漆柱,金琐窗,同白石阶基也作了强烈的对比。这个殿建于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年),已有二百五十五岁,而结构整严完好如初。内部渗金盘龙柱和上部梁枋藻井上的彩画虽稍剥落,但仍然华美动人。

中和殿在工字基台的中心,平面为正方形,宋元工字殿当中的“柱廊”竟蜕变而成了今天的亭子形的方殿。屋顶是单檐“攒尖顶”,上端用渗金圆顶为结束。此殿是清初顺治三年的原物,比太和殿又早五十余年。

保和殿立在工字形殿基的北端,东西阔九间,每间尺度又都小于太和殿,上面是“歇山式”殿顶,它是明万历的“建极殿”原物,未经破坏或重建的。至今上面童柱上还留有“建极殿”标识。它是三殿中年寿最老的,已有三百三十七年的历史。

三大殿中的两殿,一前一后,中间夹着略为低小的单位所造成的格局,是它美妙的特点。要用文字形容三殿是不可能的,而同时因环境之大,摄影镜头很难把握这三殿全部的雄姿。深刻的印象,必须亲自进到那动人的环境中,才能体会得到。

北海公园

在二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中,尤其是在布局谨严,街道引直,建筑物主要都左右对称的北京城市,会有像北海这样一处水阔天空,风景如画的环境,据在城市的心脏地带,实在令人料想不到,使人惊喜。初次走过横亘在北海和中海之间的金鳌玉桥的时候,望见隔水的景物,真像一幅画面,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耸立在水心的琼华岛,山巅白塔,林间楼台,受晨光或夕阳的渲染,景象非凡特殊,湖岸石桥上的游人或水面小船,处处也都像在画中。池沼园林是近代城市的肺腑,借以调节气候,美化环境,休息精神;北海风景区对全市人民的健康所起的作用是无法衡量的。北海在艺术和历史方面的价值都是很突出的,但更可贵的还是在它今天回到了人民手里,成为人民的公园。

我们重视北海的历史,因为它也就是北京城历史重要的一段。它是今天的北京城的发源地。远在辽代(十一世纪初),琼华岛的地址就是一个著名的台,传说是“萧太后台”;到了金朝(十二世纪中),统治者在这里奢侈地为自己建造郊外离宫:凿大池,改台为岛,移北宋名石筑山,山巅建美丽的大殿。元忽必烈攻破中都,曾住在这里。元建都时,废中都旧城,选择了这离宫地址作为他的新城,大都皇宫的核心,称北海和中海为太液池。元的三个宫分立在两岸,水中前有“瀛洲圆殿”,就是今天的团城,北面有桥通“万岁山”,就是今天的琼华岛。岛立太液池中,气势雄壮,山巅广寒殿居高临下,可以远望西山,俯瞰全城,是忽必烈的主要宫殿,也是全城最突出的重点。明毁元三宫,建造今天的故宫以后,北海和中海的地位便不同了,也不那样重要了。统治者把两海改为游宴的庭园,称作“内苑”。广寒殿废而不用,明万历时坍塌。清初开辟南海,增修许多庭园建筑,北海北岸和东岸都有个别幽静的单位。北海面貌最显著的改变是在一六五一年,琼华岛广寒殿旧址上,建造了今天所见的西藏式白塔。岛正南半山殿堂也改为佛寺,由石阶直升上去,遥对团城。这个景象到今天已保持整整三百年了。

北海布局的艺术手法是继承宫苑创造幻想仙境的传统,所以它以琼华岛仙山楼阁的姿态为主:上面是台殿亭馆;中间有岩洞石室;北面游廊环抱,廊外有白石栏楯,长达三百公尺;中间漪澜堂,上起轩楼为远帆楼,和北岸的五龙亭隔水遥望,互见缥缈,是本着想象的仙山景物而安排的。湖心本植莲花,其间有画舫来去。北岸佛寺之外,还作小西天,又受有佛教画的影响。其它如桥亭堤岸,多少是模拟山水画意。北海的布局是有着丰富的艺术传统的。它的曲折有趣、多变化的景物,也就是它最得游人喜爱的因素。同时更因为它的水面宏阔,林岸较深,尺度大,气魄大,最适合于现代青年假期中的一切活动:划船、滑水、登高远眺,北海都有最好的条件。

天坛

天坛在北京外城正中线的东边,占地差不多四千亩,围绕着有两重红色围墙。墙内茂密参天的老柏树,远望是一片苍郁的绿荫。由这树林中高高耸出深蓝色伞形的琉璃瓦顶,它是三重檐子的圆形大殿的上部,尖端上闪耀着涂金宝顶。这是祖国一个特殊的建筑物,世界闻名的天坛祈年殿。由南方到北京来的火车,进入北京城后,车上的人都可以从车窗中见到这个景物。它是许多人对北京文物建筑最先的一个印象。

天坛是过去封建主每年祭天和祈祷丰年的地方,封建的愚民政策和迷信的产物;但它也是过去辛勤的劳动人民用血汗和智慧所创造出来的一种特殊美丽的建筑类型,今天有着无比的艺术和历史价值。

天坛的全部建筑分成简单的两组,安置在平舒开朗的环境中,外周用深深的树林围护着。南面一组主要是祭天的大坛,称做“圜丘”,和一座不大的圆殿,称“皇穹宇”。北面一组就是祈年殿和它的后殿——皇乾殿、东西配殿和前面的祈年门。这两组相距约六百公尺,有一条白石大道相联。两组之外,重要的附属建筑只有向东的“斋宫”一处。外面两周的围墙,在平面上南边一半是方的,北边一半是半圆形的。这是根据古代“天圆地方”的说法而建筑的。

圜丘是祭天的大坛,平面正圆,全部白石砌成;分三层,高约一丈六尺;最上一层直径九丈,中层十五丈,底层二十一丈。每层有石栏杆绕着,三层栏板共合成三百六十块,象征“周天三百六十度”。各层四面都有九步台阶。这座坛全部尺寸和数目都用一、三、五、七、九的“天数”或它们的倍数,是最典型的封建迷信结合的要求。但在这种苛刻条件下,智慧的劳动人民却在造形方面创造出一个艺术杰作。这座洁白如雪、重叠三层的圆坛,周围环绕着玲珑像花边般的石刻栏杆,形体是这样地美丽,它永远是个可珍贵的建筑物,点缀在祖国的地面上。

圜丘北面棂星门外是皇穹宇。这座单檐的小圆殿的作用是存放神位木牌(祭天时“请”到圜丘上面受祭,祭完送回)。最特殊的是它外面周绕的围墙,平面作成圆形,只在南面开门。墙面是精美的磨砖对缝,所以靠墙内任何一点,向墙上低声细语,他人把耳朵靠近其它任何一点,都可以清晰听到。人们都喜欢在这里做这种“声学游戏”。

祈年殿是祈谷的地方,是个圆形大殿,三重蓝色琉璃瓦檐,最上一层上安金顶。殿的建筑用内外两周的柱,每周十二根,里面更立四根“龙井柱”。圆周十二间都安格扇门,没有墙壁,庄严中呈显玲珑。这殿立在三层圆坛上,坛的样式略似圜丘而稍大。

天坛部署的规模是明嘉靖年间制定的。现存建筑中,圜丘和皇穹宇是清乾隆八年(一七四三年)所建。祈年殿在清光绪十五年雷火焚毁后,又在第二年(一八九〇年)重建。祈年门和皇乾殿是明嘉靖二十四年(一五四五年)原物。现在祈年门梁下的明代彩画是罕有的历史遗物。

颐和园

在中国历史中,城市近郊风景特别好的地方,封建主和贵族豪门等总要独霸或强占,然后再加以人工的经营来做他们的“禁苑”或私园。这些著名的御苑、离宫、名园,都是和劳动人民的血汗和智慧分不开的。他们凿了池或筑了山,建造了亭台楼阁,栽植了树木花草,布置了回廊曲径,桥梁水榭,在许许多多巧妙的经营与加工中,才把那些离宫或名园提到了高度艺术的境地。现在,这些可宝贵的祖国文化遗产,都已回到人民手里了。

北京西郊的颐和园,在著名的圆明园被帝国主义侵略军队毁了以后,是中国四千年封建历史里保存到今天的最后的一个大“御苑”。颐和园周围十三华里,园内有山有湖。倚山临湖的建筑单位大小数百,最有名的长廊,东西就长达一千几百尺,共计二百七十三间。

颐和园的湖、山基础,是经过金、元、明三朝所建设的。清朝规模最大的修建开始于乾隆十五年(一七五〇年),当时本名清漪园,山名万寿,湖名昆明。一八六〇年,清漪园和圆明园同遭英法联军毒辣的破坏。前山和西部大半被毁,只有山巅琉璃砖造的建筑和“铜亭”得免。

前山湖岸全部是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年)所重建。那时西太后那拉氏专政,为自己做寿,竟挪用了海军造船费来修建,改名颐和园。

颐和园规模宏大,布置错杂,我们可以分成后山、前山、东宫门、南湖和西堤等四大部分来了解它的。

第一部后山,是清漪园所遗留下的艺术面貌,精华在万寿山的北坡和坡下的苏州河。东自“赤城霞起”关口起,山势起伏,石路回转,一路在半山经“景福阁”到“智慧海”,再向西到“画中游”。一路沿山下河岸,处处苍松深郁或桃树错落,是初春清明前后游园最好的地方。山下小河(或称后湖)曲折,忽狭忽阔;沿岸摹仿江南风景,故称“苏州街”,河也名“苏州河”。正中北宫门入园后,有大石桥跨苏州河上,向南上坡是“后大庙”旧址,今称“须弥灵境”。这些地方,今天虽已剥落荒凉,但环境幽静,仍是颐和园最可爱的一部分。东边“谐趣园”是仿无锡惠山园的风格,当中荷花池,四周有水殿曲廊,极为别致。西面通到前湖的小苏州河,岸上东有“买卖街”(现已不存)[10],俨如江南小镇。更西的长堤垂柳和六桥是仿杭州西湖六桥建设的。这些都是摹仿江南山水的一个系统的造园手法。

第二部前山湖岸上的布局,主要是排云殿、长廊和石舫。排云殿在南北中轴线上。这一组由临湖一座牌坊起,上到排云殿,再上到佛香阁;倚山建筑,巍然耸起,是前山的重点。佛香阁是八角钻尖顶的多层建筑物,立在高台上,是全山最高的突出点。这一组建筑的左右还有“转轮藏”和“五芳阁”等宗教建筑物。附属于前山部分的还有米山上几处别馆如“景福阁”“画中游”等。沿湖的长廊和中线成丁字形;西边长廊尽头处,湖岸转北到小苏州河,傍岸处就是著名的“石舫”,名清宴舫。前山着重侈大、堂皇富丽,和清漪园时代重视江南山水的曲折大不相同;前山的安排,是“仙山蓬岛”的格式,略如北海琼华岛,建筑物倚山层层上去,成一中轴线,以高耸的建筑物为结束。湖岸有石栏和游廊。对面湖心有远岛,以桥相通,也如北海团城。只是岛和岸的距离甚大,通到岛上的十七孔长桥,不在中线,而由东堤伸出,成为远景。

第三部是东宫门入口后的三大组主要建筑物:一是向东的仁寿殿,它是理事的大殿;二是仁寿殿北边的德和园,内中有正殿、两廊和大戏台;三是乐寿堂,在德和园之西。这是那拉氏居住的地方。堂前向南临水有石台石阶,可以由此上下船。这些建筑拥挤繁复,像城内府第,堵塞了入口,向后山和湖岸的合理路线被建筑物阻挡割裂。今天游园的人,多不知有后山,进仁寿殿或德和园之后,更有迷惑在院落中的感觉,直到出了荣寿堂西门,到了长廊,才豁然开朗,见到前面湖山。这一部分的建筑物为全园布局上的最大弱点。

第四部是南湖洲岛和西堤。岛有五处,最大的是月波楼一组,或称龙王庙,有长桥通东堤。其他小岛非船不能达。西堤由北而南成一弧线,分数段,上有六座桥。这些都是湖中的点缀,为北岸的远景。

天宁寺塔

北京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塔,是北京城内和郊外的寺塔中完整立着的一个最古的建筑纪念物。这个塔是属于一种特殊的类型:平面作八角形,砖筑实心,外表主要分成高座、单层塔身和上面的多层密檐三部分。座是重叠的两组须弥座,每组中间有一道“束腰”,用“间柱”分成格子,每格中刻一浅龛,中有浮雕,上面用一周砖刻斗栱和栏杆,故极富于装饰性。座以上只有一单层的塔身,托在仰翻的大莲瓣上,塔身四正面有栱门,四斜面有窗,还有浮雕力神像等。塔身以上是十三层密密重叠着的瓦檐。第一层檐以上,各檐中间不露塔身,只见斗栱;檐的宽度每层缩小,逐渐向上递减,使塔的轮廓成缓和的弧线。塔顶的“刹”是佛教的象征物,本有“覆钵”和很多层“相轮”,但天宁寺塔上只有宝顶,不是一个刹,而十三层密檐本身却有了相轮的效果。

这种类型的塔,轮廓甚美,全部稳重而挺拔。层层密檐的支出使檐上的光和檐下的阴影构成一明一暗;重叠而上,和素面塔身起反衬作用,是最引人注意的宜于远望的处理方法。中间塔身略细,约束在檐以下、座以上,特别显得窈窕。座的轮廓也因有伸出和缩紧的部分,更美妙有趣。塔座是塔底部的重点,远望清晰伶俐;近望则见浮雕的花纹、走兽和人物,精致生动,又恰好收到最大的装饰效果。它是砖造建筑艺术中的极可宝贵的处理手法。

分析和比较祖国各时代各类型的塔,我们知道南北朝和隋的木塔的形状,但实物已不存。唐代遗物主要是砖塔,都是多层方塔,如西安的大雁塔和小雁塔。唐代虽有单层密檐塔,但平面为方形,且无须弥座和斗栱,如嵩山的永泰寺塔。中原山东等省以南,山西省以西,五代以后虽有八角塔,而非密檐,且无斗栱,如开封的“铁塔”。在江南,五代两宋虽有八角塔,却是多层塔身的,且塔身虽砖造,每层都用木造斗栱和木檩托檐,如苏州虎丘塔,罗汉院双塔等。检查天宁寺塔每一细节,我们今天可以确凿地断定它是辽代的实物,清代石碑中说它是“隋塔”是错误的。

这种单层密檐的八角塔只见于河北省和东北。最早有年月可考的都属于辽金时代(十一至十三世纪),如房山云居寺南塔北塔,正定青塔,通州塔,辽阳白塔寺塔等。但明清还有这形制的塔,如北京八里庄塔。从它们分布的地域和时代看来,这类型的塔显然是契丹民族(满族祖先的一支)的劳动人民和当时移居辽区的汉族匠工们所合力创造的伟绩,是他们对于祖国建筑传统的一个重大贡献。天宁寺塔经过这九百多年的考验,仍是一座完整而美丽的纪念性建筑,它是今天北京最珍贵的艺术遗产之一。

北京近郊的三座“金刚宝座塔”

——西直门外五塔寺塔、德胜门外西黄寺塔和香山碧云寺塔

北京西直门外五塔寺的大塔,形式很特殊;它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台子上面,由五座小塔所组成的。佛教术语称这种塔为“金刚宝座塔”。它是摹仿印度佛陀伽蓝的大塔建造的。

金刚宝座塔的图样,是一四一三年(明永乐时代)西番班迪达来中国时带来的。永乐帝朱棣,封班迪达做大国师,建立大正觉寺——即五塔寺——给他住。到了一四七三年(明成化九年)便在寺中仿照了中印度式样,建造了这座金刚宝座塔。清乾隆时代又仿照这个类型,建造了另外两座。一座就是现在德胜门外的西黄寺塔,另一座是香山碧云寺塔。这三座塔虽同属于一个格式,但每座各有很大变化,和中国其他的传统风格结合而成。它们具体地表现出祖国劳动人民灵活运用外来影响的能力,他们有大胆变化、不限制于摹仿的创造精神。在建筑上,这样主动地吸收外国影响和自己民族形式相结合的例子是极值得注意的。同时,介绍北京这三座塔并指出它们的显著的异同,也可以增加游览者对它们的认识和兴趣。

五塔寺在西郊公园北面约二百公尺。它的大台高五丈,上面立五座密檐的方塔,正中一座高十三层,四角每座高十一层。中塔的正南,阶梯出口的地方有一座两层檐的亭子,上层瓦顶是圆的。大台的最底层是个“须弥座”,座之上分五层,每层伸出小檐一周,下雕并列的佛龛,龛和龛之间刻菩萨立像。最上层是女儿墙,也就是大台的栏杆。这些上面都有雕刻,所谓“梵花、梵宝、梵字、梵像”。大台的正门有门洞,门内有阶梯藏在台身里,盘旋上去,通到台上。

这塔全部用汉白玉建造,密密地布满雕刻。石里所含铁质经过五百年的氧化,呈现出淡淡的橙黄的颜色,非常温润而美丽。过于繁琐的雕饰本是印度建筑的弱点,中国匠人却创造了自己的适当的处理。他们智慧地结合了祖国的手法特征,努力控制了凹凸深浅的重点。每层利用小檐的伸出和佛龛的深入,做成阴影较强烈的部分,其余全是极浅的浮雕花纹。这样,便纠正了一片杂乱繁缛的感觉。

西黄寺塔,也称做班禅喇嘛净化城塔,建于一七七九年。这座塔的形式和大正觉寺塔一样,也是五座小塔立在一个大台上面。所不同的,在于这五座塔本身的形式。它的中央一塔为西藏式的喇嘛塔(如北海的白塔),而它的四角小塔,却是细高的八角五层的“经幢”;并且在平面上,四小塔的座基突出于大台之外,南面还有一列石阶引至台上。中央塔的各面刻有佛像、草花和凤凰等,雕刻极为细致富丽,四个幢主要一层素面刻经,上面三层刻佛龛与莲瓣。全组呈窈窕玲珑的印象。

碧云寺塔和以上两座又都不同。它的大台共有三层,底下两层是月台,各有台阶上去。最上层做法极像五塔寺塔,刻有数层佛龛,阶梯也藏在台身内。但它上面五座塔之外,南面左右还有两座小喇嘛塔,所以共有七座塔了。

这三处仿中印度式建筑的遗物,都在北京近郊风景区内。同式样的塔,国内只有昆明官渡镇有一座,比五塔寺塔更早了几年。

鼓楼、钟楼和什刹海

北京城在整体布局上,一切都以城中央一条南北中轴线为依据。这条中轴线以永定门为南端起点,经过正阳门、天安门、午门、前三殿、后三殿、神武门、景山、地安门一系列的建筑重点,最北就结束在鼓楼和钟楼那里。北京的钟楼和鼓楼不是东西相对,而是在南北线上,一前、一后的两座高耸的建筑物。北面城墙正中不开城门,所以这条长达八公里的南北中线的北端就终止在钟楼之前。这个伟大气魄的中轴直穿城心的布局是我们祖先杰出的创造。鼓楼面向着广阔的地安门大街,地安门是它南面的“对景”,钟楼峙立在它的北面,这样三座建筑便合成一组庄严的单位,适当地作为这条中轴线的结束。

鼓楼是一座很大的建筑物,第一层雄厚的砖台,开着三个发券的门洞。上面横列五间重檐的木构殿楼,整体轮廊强调了横亘的体形。钟楼在鼓楼后面不远,是座直立耸起、全部砖石造的建筑物;下层高耸的台,每面只有一个发券门洞。台上钟亭也是每面一个发券的门。全部使人有浑雄坚实的矗立的印象。钟、鼓两楼在对比中,一横一直,形成了和谐美妙的组合。明朝初年智慧的建筑工人,和当时的“打图样”的师父们就这样朴实、大胆地创造了自己市心的立体标志,充满了中华民族特征的不平凡的风格。

钟、鼓楼西面俯瞰什刹海和后海。这两个“海”是和北京历史分不开的。它们和北海、中海、南海是一个系统的五个湖沼。十二世纪中建造“大都”的时候,北海和中海被划入宫苑(那时还没有南海),什刹海和后海留在市区内。当时有一条水道由什刹海经现在的北河沿、南河沿、六国饭店出城通到通州,衔接到运河。江南运到的粮食便在什刹海卸货,那里船帆桅杆十分热闹,它的重要性正相同于我们今天的前门车站。到了明朝,水源发生问题,水运只到东郊,什刹海才丧失了作为交通终点的身份。尤其难得的是它外面始终没有围墙把它同城区阻隔,正合乎近代最理想的市区公园的布局。

海的四周本有十座佛寺,因而得到“什刹”的名称。这十座寺早已荒废。满清末年,这里周围是茶楼、酒馆和杂耍场子等。但湖水逐渐淤塞,虽然夏季里香荷一片,而水质污秽、蚊虫孳生已威胁到人民的健康。解放后人民自己的政府首先疏浚全城水道系统,将什刹海掏深,砌了石岸,使它成为一片清澈的活水,又将西侧小湖改为可容四千人的游泳池。两年来那里已成劳动人民夏天中最喜爱的地点。垂柳倒影,隔岸可遥望钟楼和鼓楼,它已真正地成为首都的风景区。并且这个风景区还正在不断地建设中。

在全市来说,由地安门到钟、鼓楼和什刹海是城北最好的风景区的基础。现在鼓楼上面已是人民的第一文化宫,小海已是游泳池,又紧接北海。这一个美好环境,由钟、鼓楼上远眺更为动人。不但如此,首都的风景区是以湖沼为重点的,水道的连结将成为必要。什刹海若予以发展,将来可能以金水河把它同颐和园的昆明湖结连起来。那样,人们将可以在假日里从什刹海坐着小船经由美丽的西郊,直达颐和园了。

雍和宫

北京城内东北角的雍和宫,是二百十几年来北京最大的一座喇嘛寺院。喇嘛教是蒙藏两族所崇奉的宗教,但这所寺院因为建筑的宏丽和佛像雕刻等的壮观,一向都非常著名,所以浏览首都的人们,时常来到这里参观。这一组庄严的大建筑群,是过去中国建筑工人以自己传统的建筑结构技术来适应喇嘛教的需要所创造的一种宗教性的建筑类型,就如同中国工人曾以本国的传统方法和民族特征解决过回教的清真寺或基督教的礼拜堂的需要一样。这寺院的全部是一种符合特殊实际要求的艺术创造,在首都的文物建筑中间,它是不容忽视的一组建筑遗产。

雍和宫曾经是胤祯(清雍正)做王子时的府第。在一七三四年改建为喇嘛寺。

雍和宫的大布局,紧凑而有秩序,全部由南北一条中轴线贯穿着。由最南头的石牌坊起到“琉璃花门”是一条“御道”,——也像一个小广场。两旁十几排向南并列的僧房就是喇嘛们的宿舍。由琉璃花门到雍和门是一个前院,这个前院有古槐的幽荫,南部左右两角立着钟楼和鼓楼,北部左右有两座八角的重檐亭子,更北的正中就是雍和门;雍和门规模很大,才经过修缮油饰。由此北进共有三个大庭院,五座主要大殿阁。第一院正中的主要大殿称做雍和宫,它的前面中线上有碑亭一座和一个雕刻精美的铜香炉,两边配殿围绕到它后面一殿的两旁,规模极为宏壮。

全寺最值得注意的建筑物是第二院中的法轮殿,其次便是它后面的万佛楼。它们的格式都是很特殊的。法轮殿主体是七间大殿,但它的前后又各出五间“抱厦”,使平面成十字形。殿的瓦顶上面突出五个小阁,一个在正脊中间,两个在前坡的左右,两个在后坡的左右。每个小阁的瓦脊中间又立着一座喇嘛塔。由于宗教上的要求,五塔寺金刚宝座塔的型式很巧妙地这样组织到纯粹中国式的殿堂上面,成了中国建筑中一个特殊例子。

万佛楼在法轮殿后面,是两层重檐的大阁。阁内部中间有一尊五丈多高的弥勒佛大像,穿过三层楼井,佛像头部在最上一层的屋顶底下。据说这个像的全部是由一整块檀香木雕成的。更特殊的是万佛楼的左右另有两座两层的阁,从这两阁的上层用斜廊——所谓飞桥——和大阁相联系。这是敦煌唐朝画中所常见的格式,今天还有这样一座存留着,是很难得的。

雍和宫最北部的绥成殿是七间,左右楼也各是七间,都是两层的楼阁,在我们的最近建设中,我们极需要参考本国传统的楼屋风格,从这一组两层建筑物中,是可以得到许多启示的。

故宫

北京的故宫现在是首都的故宫博物院。故宫建筑的本身就是这博物院中最重要的历史文物。它综合形体上的壮丽、工程上的完美和布局上的庄严秩序,成为世界上一组最优异、最辉煌的建筑纪念物。它是我们祖国多少年来劳动人民智慧和勤劳的结晶,它有无比的历史和艺术价值。全宫由“前朝”和“内廷”两大部分组成;四周有城墙围绕,墙下是一周护城河,城四角有角楼,四面各有一门:正南是午门,门楼壮丽称五凤楼;正北称神武门;东西两门称东华门、西华门,全组统称“紫禁城”。隔河遥望红墙、黄瓦、宫阙、角楼的任何一角都是宏伟秀丽,气象万千。

前朝正中的三大殿是宫中前部的重点,阶陛三层,结构崇伟,为建筑造形的杰作。东侧是文华殿,西侧是武英殿,这两组与太和门东西并列,左右衬托,构成三殿前部的格局。

内廷是封建皇帝和他的家族居住和办公的部分。因为是所谓皇帝起居的地方,所以借重了许多严格部署的格局和外表形式上的处理来强调这独夫的“至高无上”。因此内廷的布局仍是采用左右对称的格式,并且在部署上象征天上星宿等等。例如内廷中间,乾清、坤宁两宫就是象征天地,中间过殿名交泰,就取“天地交泰”之义。乾清宫前面的东西两门名日精、月华,象征日月。后面御花园中最北一座大殿——钦安殿,内中还供奉着“玄天上帝”的牌位。故宫博物院称这部分作“中路”,它也就是前王殿中轴线的延续,也是全城中轴的一段。

“中路”两旁两条长夹道的东西,各列六个宫,每三个为一路,中间有南北夹道。这十二个宫象征十二星辰。它们后部每面有五个并列的院落,称东五所、西五所,也象征众星拱辰之义。十二宫是内宫眷属“妃嫔”“皇子”等的住所和中间的“后三殿”就是紫禁城后半部的核心。现在博物院称东西六宫等为“东殿”和“西殿”,按日轮流开放。西六宫曾经改建,储秀和翊坤两宫之间增建一殿,成了一组。长春和太极之间,也添建一殿,成为一组,格局稍变。东六宫中的延禧,曾参酌西式改建“水晶宫”而未成。

三路之外的建筑是比较不规则的。主要的有两种:一种是在中轴两侧,东西两路的南头,十二宫前面的重要宫殿。西边是养心殿一组,它正在“外朝”和“内廷”之间偏东的位置上,是封建主实际上日常起居的地方。中轴东边与它约略对称的是斋宫和奉先殿。这两组与乾清宫的关系就相等于文华、武英两殿与太和殿的关系。另一类是核心外围规模较十二宫更大的宫。这些宫是建筑给封建主的母后居住的。每组都有前殿、后寝、周围廊子、配殿、宫门等。西边有慈宁、寿康、寿安等宫。其中夹着一组佛教庙宇雨花阁,规模极大。总称为“外西路”。东边的“外东路”只有直串南北、范围巨大的宁寿宫一组。它本是玄烨(康熙)的母亲所居,后来弘历(乾隆)将政权交给儿子,自己退老住在这里曾增建了许多繁缛巧丽的亭园建筑,所以称为“乾隆花园”。它是故宫后部核心以外最特殊也最奢侈的一个建筑组群,且是清代日趋繁琐的宫廷趣味的代表作。

故宫后部虽然“千门万户”,建筑密集,但它们仍是有秩序的布局。中轴之外,东西两侧的建筑物也是以几条南北轴线为依据的。各轴线组成的建筑群以外的街道形成了细长的南北夹道。主要的东一长街和西一长街的南头就是通到外朝的“左内门”和“右内门”,它们是内廷和前朝联系的主要交通线。

除去这些“宫”与“殿”之外,紫禁城内还有许多服务单位如上驷院、御膳房和各种库房及值班守卫之处。但威名煊赫的“南书房”和“军机处”等宰相大臣办公的地方,实际上只是乾清门旁边几间廊庑房舍。军机处还不如上驷院里一排马厩!封建帝王残酷地驱役劳动人民为他建造宫殿,养尊处优,享乐排场无所不至,而即使是对待他的军机大臣也仍如奴隶。这类事实可由故宫的建筑和布局反映出来。紫禁城全部建筑也就是最丰富的历史材料。

七谈北京的几个文物建筑

北京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文物建筑最多的城市。城中极多的建筑物或是充满了历史意义,或具有高度艺术价值。现在全国人民都热爱自己的首都,而这些文物建筑又是这首都可爱的内容之一,人人对它们有浓厚的兴趣,渴望多认识多了解它们,自是意中的事。

北京的文物建筑实在是太多了,其中许多著名而已为一般人所熟悉的,这里不谈;现在笔者仅就一些著名而比较不受人注意的,和平时不著名而有特殊历史和艺术价值的提出来介绍,以引起人们对首都许多文物更大的兴趣。

还有一个事实值得我们注意的,笔者也要在此附笔告诉大家。那就是:丰富的北京历代文物建筑竟是从来没有经过专家或学术团体做过有系统的全面调查研究;现在北京的文物还如同荒山丛林一样等待我们去开发。关于许许多多文物建筑和园林名胜的历史沿革,实测图说,和照片、模型等可靠资料都极端缺乏。

在这种调查研究工作还不能有效地展开之前,我们所能知道的北京资料是极端散漫而不足的,笔者不但限于资料,也还限于自己知识的不足,所以所能介绍的文物仅是一鳞半爪,希望抛砖引玉,借此促进熟悉北京的许多人们将他们所知道的也写出来——大家来互相补充彼此对北京的认识。

注:原载于1951年8月《新观察》第3卷2期,署名:林徽因。

天安门前广场和千步廊的制度

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这个现在中国人民最重要的广场,在前此数百年中,主要只供封建帝王一年一度祭天时出入之用。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中国人民革命由这里开始,这才使这广场成了政治斗争中人民集中的地点。到了三十年后的十月一日中国人民伟大英明的领袖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昭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个广场才成了我们首都最富于意义的地点。天安门已象征着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为国徽中主题,在五星下放出照耀全世界的光芒,更是全国人民所热爱的标志,永在人民眼前和心中了。

这样人人所熟悉,人人所尊敬热爱的天安门广场本来无须再来介绍,但当我们提到它体型风格这方面和它形成的来历时,还有一些我们可以亲切地谈谈的。我们叙述它的过去,也可以讨论它的将来各种增建修整的方向。

这个广场的平面是作“丁”字形的。“丁”字横划中间,北面就是那楼台峋峙规模宏壮的天安门。楼是一横列九开间的大殿,上面是两层檐的黄琉璃瓦顶,檐下丹楹藻绘,这是典型的、秀丽而兼严肃的中国大建筑物的体形。上层瓦坡是用所谓“歇山造”的格式。这就是说它左右两面的瓦坡,上半截用垂直的“悬山”,下半截才用斜坡,和前后的瓦坡在斜脊处汇合。这个做法同太和殿的前后左右四个斜坡的“庑殿顶”,或称“四阿顶”的是不相同的。“庑殿顶”气魄较雄宏,“歇山顶”则较挺秀,姿势错落有致些。天安门楼台本身壮硕高大,朴实无华,中间五洞门,本有金钉朱门,近年来常年洞开,通入宫城内端门的前庭。

广场“丁”字横划的左右两端有两座砖筑的东西长安门。每座有三个券门,所以通常人们称它们为“东西三座门”。这两座建筑物是明初遗物。体型比例甚美,材质也朴实简单。明的遗物中常有纯用砖筑,饰以着色琉璃砖瓦较永远性的建筑物,这两门也就是北京明代文物中极可宝贵的。它们的体型在世界古典建筑中也应有它们的艺术地位。这两门同“丁”字直划末端中华门(也是明建的)鼎足而三,是广场的三个入口,也是天安门的两个掖卫与前哨,形成“丁”字各端头上的重点。

全场周围绕着覆着黄瓦的红墙,铺着白石的板道。此外横亘广场的北端的御河上还有五道白石桥和它们上面雕刻的栏杆,桥前有一双白石狮子,一对高达八公尺的盘龙白石华表。这些很简单的点缀物,便构成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地方。全场的配色限制在红色的壁画,黄色的琉璃瓦,带米白色的石刻和沿墙一些树木。这样以纯红、纯黄、纯白的简单的基本颜色来衬托北京蔚蓝的天空,恰恰给人以无可比拟的庄严印象。

中华门以内沿着东西墙,本来有两排长廊,约略同午门前的廊子相似,但长得多。这两排廊子正式的名称叫作“千步廊”,是皇宫前很美丽整肃的一种附属建筑。这两列千步廊在庚子年毁于侵略军队八国联军之手,后来重修的,工程恶劣,已于民国初年拆掉,所以只余现在的两道墙。如果条件成熟,将来我们整理广场东西两面建筑之时,或者还可以恢复千步廊,增建美好的两条长长的画廊,以供人民游息。廊屋内中便可布置有文化教育意义的短期变换的展览。

这所谓的千步廊是怎样产生的呢?谈起来,它的来历与发展是很有意思的。它的确是街市建设一种较晚的格式与制度,起先它是宫城同街市之间的点缀,一种小型的“绿色区”。金、元之后才被统治者拦入皇宫这一边,成为宫前禁地的一部分,而把人民拒于这区域之外。

据我们所知道的汉、唐的两京,长安和洛阳,都没有这千步廊的形制。但是至少在唐末与五代城市中商业性质的市廊却是很发展的。长列廊屋既便于存贮来往货物,前檐又可以遮蔽风雨以便行人,购售的活动便都可以得到方便。商业性质的廊屋的发展是可以理解的,它的普遍应用是由于实际作用而来。至今地名以廊为名而表示商区性质的如南京的估衣廊等等是很多的。实际上以廊为一列店肆的习惯,则在今天各县城中还可以到处看到。

当汴梁(今开封)还不是北宋的首都以前,因为隋开运河,汴河为其中流,汴梁已成了南北东西交通重要的枢纽,为一个商业繁盛的城市。南方的“粮斛百货”都经由运河入汴,可达到洛阳长安。所以是“自江淮达于河洛,舟车辐辏”而被称为雄郡。城的中心本是节度使的郡署,到了五代的梁朝将汴梁改为陪都,才创了宫殿。但这不是我们的要点,汴梁最主要的特点是有四条水道穿城而过,它的上边有许多壮美的桥梁,大的水道汴河上就有十三道桥,其次蔡河上也有十一道,所以那里又产生了所谓“河街桥市”的特殊布局。商业常集中在桥头一带。

上边说的汴州郡署的前门是正对着汴河上一道最大的桥,俗称“州桥”的。它的桥市当然也最大,郡署前街两列的廊子可能就是这种桥市。到北宋以汴梁为国都时,这一段路被称为“御街”,而两边廊屋也就随着被称为御廊,禁止人民使用了。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宫门宣德门南面御街约阔三百余步,两边是御廊,本许市人买卖其间,自宋徽宗政和年号之后,官司才禁止的。并安立黑漆杙子在它前面,安朱漆杙子两行在路心,中心道不得人马通行。行人都拦在朱杙子以外,杙内有砖石砌御沟水两道,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春夏之日,望之如绣”。商业性质的市廊变成“御廊”的经过,在这里便都说出来了。由全市环境的方面看来,这样地改变嘈杂商业区域成为一种约略如广场的修整美丽的风景中心,不能不算是一种市政上的改善。且人民还可以在朱杙子外任意行走,所谓御街也还不是完全的禁地。到了元宵灯节,那里更是热闹。成为大家看灯娱乐的地方。宫门宣德楼前的“御街”和“御廊”对着汴河上大州桥显然是宋东京部署上一个特色。此后历史上事实证明这样一种壮美的部署被金、元抄袭,用在北京,而由明清保持下来成为定制。

金人是文化水平远比汉族落后的游牧民族,当时以武力攻败北宋懦弱无能的皇室后,金朝的统治者便很快地要摹仿宋朝的文物制度,享受中国劳动人民所累积起来的工艺美术的精华,尤其是在建筑方面。金朝是由一一四九年起开始他们建筑的活动,迁都到了燕京,称为中都,就是今天北京的前身,在宣武门以西越出广安门之地,所谓“按图兴修宫殿”,“规模宏大”,制度“取法汴京”,就都是慕北宋的文物,蓄意要接受它的宝贵遗产与传统的具体表现。“千步廊”也就是他们所爱慕的一种建筑传统。

金的中都自内城南面天津桥以北的宣阳门起,到宫门的应天楼,东西各有廊二百余间,中间驰道宏阔,两边植柳。当时南宋的统治者曾不断遣使到“金庭”来,看到金的“规制堂皇,仪卫华整”写下不少深刻的印象。他们虽然曾用优越的口气说金的建筑殿阁崛起不合制度,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建筑“工巧无遗力”。其实那一切都是我们民族的优秀劳动人民勤劳的创造,是他们以生命与血汗换来的,真正的工作是由于“役民八十万,兵四十万”并且是“作治数年,死者不可胜计”的牺牲下做成的。当时美好的建筑都是劳动人民的果实,却被统治者所独占。北宋时代商业性的市廊改为御廊之后,还是市与宫之间的建筑,人民还可以来往其间。到了金朝,特意在宫城前东西各建二百余间,分三节,每节有一门,东向太庙,西向尚书省,北面东西转折又各有廊百余间,这样的规模,已是宫前门禁森严之地,不再是老百姓所能够在其中走动享受的地方了。

到了元的大都记载上正式的说,南门内有千步廊,可七百步,建灵星门,门内二十步许有河,河上建桥三座名周桥。汴梁时的御廊和州桥,这时才固定地称做“千步廊”和“周桥”,成为宫前的一种格式和定制,将它们从人民手中掳夺过去,附属于皇宫方面。

明清两代继续用千步廊作为宫前的附属建筑。不但午门前有千步廊到了端门,端门前东西还有千步廊两节,中间开门,通社稷坛和太庙。当一四一九年将北京城向南展拓,南面城墙由现在长安街一线南移到现在的正阳门一线上,端门之前又有天安门,它的前面才再产生规模更大而开展的两列千步廊到了中华门。这个宫前广庭的气魄更超过了宋东京的御街。

这样规模的形制当然是宫前一种壮观,但是没有经济条件是建造不起来的,所以终南宋之世,它的首都临安的宫前再没有力量继续这个美丽的传统,而只能以细沙铺成一条御路。而御廊格式反是由金、元两代传至明、清的,且给了“千步廊”这个名称。

我们日后是可能有足够条件和力量来考虑恢复并发展我们传统中所有美好的体型的。广场的两旁也是可以建造很美丽的长廊的。当这种建筑环境不被统治者所独占时,它便是市中最可爱的建筑型类之一,有益于人民的精神生活。正如层塔的峋峙,长廊的周绕也是最代表中国建筑特征的体型。用于各种建筑物之间它是既有实用,而又美丽的。

团城——古代台的实例

北海琼华岛是今日北京城的基础,在元建都以前那里是金的离宫,而元代将它作为宫城的中心,称作万寿山。北海和中海为太液池。团城是其中又特殊又重要的一部分。

元的皇宫原有三部分,除正中的“大内”外,还有兴圣宫在万寿山之正西,即今北京图书馆一带。兴圣宫之前还有隆福宫。团城在当时称为“瀛洲圆殿”,也叫仪天殿,在池中一个圆坻上。换句话说,它是一个岛,在北海与中海之间。岛的北面一桥通琼华岛(今天仍然如此),东面一桥同当时的“大内”联络,西面是木桥,长四百七十尺,通兴圣宫,中间辟一段,立柱架梁在两条船上才将两端连接起来,所以称吊桥。当皇帝去上都(察哈尔省多伦[11]附近)时,留守官则移舟断桥,以禁往来。明以后这桥已为美丽的石造的金鳌玉桥所代替,而团城东边已与东岸相连,成为今日北海公园门前三座门一带地方。所以团城本是北京城内最特殊、最秀丽的一个地点。现今的委屈地位使人不易感觉到它所曾处过的中心地位。在我们今后改善道路系统时是必须加以注意的。

团城之西,今日的金鳌玉桥是一条美丽的石桥,正对团城,两头各立一牌楼,桥身宽度不大,横跨北海与中海之间,玲珑如画,还保有当时这地方的气氛。但团城以东,北海公园的前门与三座门间,曲折迫隘,必须加宽,给团城更好的布置,才能恢复它周围应有的衬托。到了条件更好的时候,北海公园的前门与围墙,根本可以拆除,团城与琼华岛间的原来关系,将得以更好地呈现出来。过了三座门,转北转东,到了三座门大桥的路旁,北面隈小庞杂的小店面和南面的筒子河太不相称;转南至北长街北头的路东也有小型房子阻挡风景,尤其没有道理,今后一一都应加以改善。尤其重要的,金鳌玉桥虽美,它是东西城间重要交通孔道之一,桥身宽度不足以适应现代运输工具的需要条件,将来必须在桥南适当地点加一道横堤来担任车辆通行的任务,保留桥本身为行人缓步之用。堤的型式绝不能同桥梁重复,以削弱金鳌玉桥驾凌湖心之感,所以必须低平和河岸略同。将来由桥上俯瞰堤面的“车马如织”,由堤上仰望桥上行人则“有如神仙中人”,也是一种奇景。我相信很多办法都可以考虑周密计划得出来的。

此外,现在团城的格式也值得我们注意。台本是中国古代建筑中极普通的类型。从周文王的灵台和春秋秦汉的许多的台,可以知道它在古代建筑中是常有的一种,而在后代就越来越少了。古代的台大多是封建统治阶级登临游宴的地方,上面多有殿堂廊庑楼阁之类,曹操的铜雀台就是杰出的一例。据作者所知,现今团城已是这种建筑遗制的唯一实例,故极为珍贵。现在上面的承光殿代替了元朝的仪天殿,是一六九〇年所重建。殿内著名的玉佛也是清代的雕刻。殿前大玉瓮则是元世祖忽必烈“特诏雕造”,本是琼华岛上广寒殿的“寿山大玉海”,殿毁后失而复得,才移此安置。这个小台是同琼华岛上的大台遥遥相对。它们的关系是很密切的,所以在下文中我们还要将琼华岛一起谈到的。

北海琼华岛白塔的前身

北海的白塔是北京最挺秀的突出点之一,为人人所常能望见的。这塔的式样属于西藏化的印度窣堵坡。元以后北方多建造这种式样。我们现在要谈的重点不是塔而是它的富于历史意义的地址。它同奠定北京城址的关系最大。

本来琼华岛上是一高台,上面建着大殿,还是一种古代台的形制。相传是辽萧太后所居,称“妆台”。换句话说,就是在辽的时代还保持着唐的传统。金朝将就这个卓越的基础和北海中海的天然湖沼风景,在此建筑有名的离宫——大宁宫。元世祖攻入燕京时破坏城区,而注意到这个美丽的地方,便住这里大台之上的殿中。

到了元筑大都,便依据这个宫苑为核心而设计的。就是上文中所已经谈到的那鼎足而立的三个宫;所谓“大内”兴圣宫和隆福宫,以北海中海的湖沼(称太液池)做这三处的中心,而又以大内为全个都城的核心。忽必烈不久就命令重建岛上大殿,名为广寒殿。上面绿荫清泉,为避暑胜地。马可波罗(意大利人)在那时到了中国,得以见到,在他的游记中曾详尽地叙述这清幽伟丽奇异的宫苑台殿,说有各处移植的奇树,殿亦作翠绿色,夏日一片清凉。

明灭元之后,曾都南京,命大臣来到北京毁元旧都。有萧洵其人随着这个“破坏使团”而来,他遍查元故宫,心里不免爱惜这样美丽的建筑精华,要遭到无情的破坏,所以一切他都记在他所著的《元故宫遗录》中。

据另一记载(《日下旧闻考》引《太岳集》)明成祖曾命勿毁广寒殿。到了万历七年(一五七九年)五月“忽自倾圮,梁上有至元通宝的金钱等。”其实那时据说瓦甓已坏,只存梁架,木料早已腐朽,危在旦夕,当然容易忽自倾圮了。

现在的白塔是清初一六五一年——即广寒殿倾圮后七十三年,在殿的旧址上建立的。距今又整整三百年了。知道了这一些发展过程,当我们遥望白塔在朝阳夕照之中时,心中也有了中国悠久历史的丰富感觉,更珍视各朝代中人民血汗所造成的种种成绩。所不同的是当时都是被帝王所占有的奢侈建设,当他们对它厌倦时又任其毁去,而从今以后,一切美好的艺术果实就都属于人民自己,而我们必尽我们的力量永远加以保护。

八平郊建筑杂录

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遗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的古建。其中辽、金、元古物虽然也有,但是大部分还是明清的遗构;有的是显赫的“名胜”,有的是消沉的“痕迹”;有的按期受成群的世界游历团的赞扬,有的只偶尔受诗人们的凭吊,或画家的欣赏。

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审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异的感觉,在“诗意”和“画意”之外,还使他感到一种“建筑意”的愉快。这也许是个狂妄的说法——但是,什么叫做“建筑意”?我们很可以找出一个比较近理的定义或解释来。

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家,但经过大匠之手泽,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是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会,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

注:原载于1932年11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3卷4期,署名:梁思成,林徽因。

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渠的杀戮。他们所给的“意”的确是“诗”与“画”的。但是建筑师要郑重郑重的声明,那里面还有超出这“诗”“画”以外的“意”存在。眼睛在接触人的智力和生活所产生的一个结构,在光影恰恰可人中,和谐的轮廓,披着风露所赐与的层层生动的色彩;潜意识里更有“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凭吊兴衰的感慨;偶然更发现一片,只要一片,极精致的雕纹,一位不知名匠师的手笔,请问那时锐感,即不叫他做“建筑意”,我们也得要临时给他制造个同样狂妄的名词,是不?

建筑审美可不能势利的。大名显赫,尤其是有乾隆御笔碑石来赞扬的,并不一定便是宝贝;不见经传,湮没在人迹罕到的乱草中间的,更不一定是一位无名英雄。以貌取人或者不可,“以貌取建”却是个好态度。北平近郊可经人以貌取舍的古建筑实不在少数。摄影图录之后,或考证它的来历,或由村老传说中推测他的过往——可以成一个建筑师为古物打抱不平的事业,和比较有意思的夏假消遣。而他的报酬便是那无穷的建筑意的收获。

一卧佛寺的平面

说起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再没有比卧佛寺委屈的了。卧佛寺的住持智宽和尚,前年偶同我们谈天,用“叹息痛恨于桓灵”的口气告诉我,他的先师老和尚,如何如何的与青年会订了合同,以每年一百元的租金,把寺的大部分租借了二十年,如同胶州湾、辽东半岛的条约一样。

其实这都怪那佛一觉睡几百年不醒,到了这危难的关点,还不起来给老和尚当头棒喝,使他早早觉悟,组织个佛教青年会西山消夏团。虽未必可使佛法感化了摩登青年,至少可借以繁荣了寿安山……不错,那山叫寿安山……又何至等到今年五台山些少的补助,才能修葺开始残破的庙宇呢!

我们也不必怪老和尚,也不必怪青年会,其实还应该感谢青年会。要是没有青年会,今天有几个人会知道卧佛寺那样一个山窝子里的去处。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学的人,大半都到过卧佛寺。一到夏天,各地学生们,男的,女的,谁不愿意来消消夏,爬山,游水,骑驴,多么优哉游哉。据说每年夏令会总成全了许多爱人儿们的心愿,想不到睡觉的释迦牟尼,还能在梦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职务,也真是佛法无边了。

从玉泉山到香山的马路,快近北辛村的地方,有条岔路忽然转北上坡的,正是引导你到卧佛寺的大道。寺是向南,一带山屏障似的围住寺的北面,所以寺后有一部分渐高,一直上了山脚。在最前面,迎着来人的,是寺的第一道牌楼,那还在一条柏荫夹道的前头。当初这牌楼是什么模样,我们大概还能想象,前人做的事虽不一定都比我们强,却是关于这牌楼大概无论如何他们要比我们大方得多。现在的这座只说他不顺眼已算十分客气,不知哪一位和尚化来的酸缘,在破碎的基上,竖了四根小柱子,上面横钉了几块板,就叫它做牌楼。这算是经济萎衰的直接表现,还是宗教力渐弱的间接表现?一时我还不能答复。

顺着两行古柏的马道上去,骤然间到了上边,才看见另外的鲜明的一座琉璃牌楼在眼前。汉白玉的须弥座,三个汉白玉的圆门洞,黄绿琉璃的柱子,横额,斗栱,檐瓦。如果你相信一个建筑师的自言自语,“那是乾嘉间的作法”。至于《日下旧闻考》所记寺前为门的如来宝塔,却已不知去向了。

琉璃牌楼之内,有一道白石桥,由半月形的小池上过去。池的北面和桥的旁边,都有精致的石栏杆,现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砖栏杆。这池据说是“放生池”,里面的鱼,都是“放”的。佛寺前的池,本是佛寺的一部分,用不着我们小题大作地讲。但是池上有桥,现在虽处处可见,但它的来由却不见得十分古远。在许多寺池上,没有桥的却较占多数。至于池的半月形,也是个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大半都是方的。池的用途多是放生,养鱼。但是刘士能先生告诉我们说南京附近有一处律宗的寺,利用山中溪水为月牙池,和尚们每斋都跪在池边吃,风雪无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卧佛寺的和尚们并不如律宗的苦行,不然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还要变成脏水坑了。

与桥正相对的是山门。山门之外,左右两旁,是钟鼓楼,从前已很破烂,今年忽然大大的修整起来。连角梁下失去的铜铎,也用二十一号的白铅铁焊上,油上红绿颜色,如同东安市场的国货玩具一样的鲜明。

山门平时是不开的,走路的人都从山门旁边的门道出入。入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天王殿,里面供的是四天王——就是四大金刚——东西梢间各两位对面侍立,明间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弥陀佛,面北合十站着的是韦驮。

再进去是正殿,前面是月台,月台上(在秋收的时候)铺着金黄色的老玉米,像是专替旧殿着色。正殿五间,供三位喇嘛式的佛像。据说正殿本来也有卧佛一躯,雍正还看见过,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贞观年间的东西。却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还没有醒。

从前面牌楼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条中线上的。这个在寺的平面上并不算稀奇,罕异的却是由山门之左右,有游廊向东西,再折而向北,其间虽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东西配殿,但是一气连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这一周的廊,东西(连山门或后殿算上)十九间,南北(连方丈配殿算上)四十间,成一个大长方形。中间虽立着天王殿和正殿,却不像普通的庙殿,将全寺用“四合头”式前后分成几进。这是少有的。在这点上,本刊上期刘士能先生在智化寺调查记中说:“唐宋以来有伽蓝七堂之称。惟各宗略有异同,而同在一宗,复因地域环境,互相增省……”现在卧佛寺中院,除去最后的后殿外,前面各堂为数适七,虽不敢说这是七堂之例,但可借此略窥制度耳。

这种平面布置,在唐宋时代很是平常,敦煌画壁里的伽蓝都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飞鸟平安时代这种的遗例。在北平一带(别处如何未得详究),却只剩这一处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识的卧佛寺,经过许多人用帆布床“卧”过的卧佛寺游廊,是还有一点新的理由,值得游人将来重加注意的。

卧佛寺各部殿宇的立面(外观)和断面(内部结构)却都是清式中极规矩的结构,用不着细讲。至于殿前伟丽的婆罗宝树,和树下消夏的青年们所给与你的是什么复杂的感觉,那是各人的人生观问题,建筑师可以不必参加意见。事实极明显的,如东院几进宜于消夏乘凉;西院的观音堂总有人租住;堂前的方池——旧籍中无数记录的方池——现在已成了游泳池,更不必赘述或加任何的注解。

“凝神映性”的池水,用来作锻炼身体之用,在青年会道德观之下,自成道理——没有康健的身体,焉能有康健的精神?——或许!或许!但怕池中的微生物杂菌不甚懂事。

池的四周原有精美的白石栏杆,已拆下叠成台阶,做游人下池的路。不知趣的,容易伤感的建筑师,看了又一阵心酸。其实这不算稀奇,中世纪的教皇们不是把古罗马时代的庙宇当石矿用,采取那石头去修“上帝的房子”吗?这台阶——栏杆——或也不过是将原来离经叛道“崇拜偶像者”的迷信废物,拿去为上帝人道尽义务。“保存古物”,在许多人听去当是一句迂腐的废话。“这年头!这年头!”每个时代都有些人在没奈何时,喊着这句话出出气。

二法海寺门与原先的居庸关[12]

法海寺在香山之南,香山通八大处马路的西边不远。一个很小的山寺,谁也不会上那里去游览的。寺的本身在山坡上,寺门却在寺前一里多远山坡底下。坐汽车走过那一带的人,怕绝对不会看见法海寺门一类无系轻重的东西的。骑驴或走路的人,也很难得注意到在山谷碎石堆那一点小建筑物。尤其是由远处看,它的颜色和背景非常相似。因此看见过法海寺门的人我敢相信一定不多。

特别留意到这寺门的人,却必定有。因为这寺门的形式是与寻常的极不相同:有圆栱门洞的城楼模样,上边却顶着一座喇嘛式的塔——一个缩小的北海白塔。这奇特的形式,不是中国建筑里所常见。

这圆栱门洞是石砌的。东面门额上题着“敕赐法海禅寺”,旁边陪着一行“顺治十七年夏月吉日”的小字。西面额上题着三种文字,其中看得懂的中文是“唵巴得摩乌室尼渴毕麻列吽登吒”,其他两种或是满蒙各占其一个。走路到这门下,疲乏之余,读完这一行题字也就觉得轻松许多!

门洞里还有隐约的画壁,顶上一部分居然还勉强剩出一点颜色来。由门洞西望,不远便是一座石桥,微栱的架过一道山沟,接着一条山道直通到山坡上寺的本身。

门上那座塔的平面略似十字形而较复杂。立面分多层,中间束腰石色较白,刻着生猛的浮雕狮子。在束腰上枋以上,各层重叠像阶级,每级每面有三尊佛像。每尊佛像带着背光,成一浮雕薄片,周围有极精致的琉璃边框。像脸不带色釉,眉目口鼻均伶俐秀美,全脸大不及寸余。座上便是塔的圆肚,塔肚四面四个浅龛,中间坐着浮雕造像,刻工甚俊。龛边亦有细刻。更上是相轮(或称刹),刹座刻做莲瓣,外廓微作盆形,底下还有小方十字座。最顶尖上有仰月的教徽。仰月徽去夏还完好,今秋已掉下。据乡人说是八月间大风雨吹掉的,这塔的破坏于是又进了一步。

这座小小带塔的寺门,除门洞上面一围砖栏杆外,完全是石造的。这在中国又是个少有的例。现在塔座上斜长着一棵古劲的柏树,为塔门增了不少的苍姿,更像是做他的年代的保证。为塔门保存计,这种古树似要移去的。怜惜古建的人到了这里真是彷徨不知所措;好在在古物保存如许不周到的中国,这优虑未免神经过敏!

法海寺门特点却并不在上述诸点,石造及其年代等等,主要的却是他的式样与原先的居庸关相类似。从前居庸关上本有一座塔的,但因倾颓已久,无从考其形状。不想在平郊竟有这样一个发现。虽然在《日下旧闻考》里法海寺只占了两行不重要的位置;一句轻淡的“门上有小塔”,在研究居庸关原状的立脚点看来,却要算个重要的材料了。

三杏子口的三个石佛龛

由八大处向香山走,出来不过三四里,马路便由一处山口里开过。在山口路转第一个大弯,向下直趋的地方,马路旁边,微偻的山坡上,有两座小小的石亭。其实也无所谓石亭,简直就是两座小石佛龛。两座石龛的大小稍稍不同,而它们的背面却同是不客气的向着马路。因为它们的前面全是向南,朝着另一个山口——那原来的杏子口。

在没有马路的时代,这地方才不愧称做山口。在深入三四十尺的山沟中,一道唯一的蜿蜒险狭的出路;两旁对峙着两堆山,一出口则豁然开朗一片平原田壤,海似的平铺着,远处浮出同孤岛一般的玉泉山,托住山塔。这杏子口的确有小规模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特异形势。两石佛龛既据住北坡的顶上,对面南坡上也立着一座北向的,相似的石龛,朝着这山口。由石峡底下的杏子口往上看,这三座石龛分峙两崖,虽然很小,却顶着一种超然的庄严,镶在碧澄澄的天空里,给辛苦的行人一种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现时的马路是在北坡两龛背后绕着过去,直趋下山。因其逼近两龛,所以驰车过此地的人,绝对要看到这两个特别的石亭子的。但是同时因为这山路危趋的形势,无论是由香山西行,还是从八大处东去,谁都不愿冒险停住快驶的汽车去细看这么几个石佛龛子。于是多数的过路车客,全都遏制住好奇爱古的心,冲过去便算了。

假若作者是个细看过这石龛的人,那是因为他是例外,遏止不住他的好奇爱古的心,在冲过便算了不知多少次以后发誓要停下来看一次的。那一次也就不算过路,却是带着照相机去专程拜谒;且将车驶过那危险的山路停下,又步行到龛前后去瞻仰丰采的。

在龛前,高高的往下望着那刻着几百年车辙的杏子口石路,看一个小泥人大小的农人挑着担过去,又一个带朵鬓花的老婆子,夹着黄色包袱,弯着背慢慢的踱过来,才能明白这三座石龛本来的使命。如果这石龛能够说话,他们或不能告诉得完他们所看过经过杏子口底下的图画——那时一串骆驼正在一个跟着一个的,穿出杏子口转下一个斜坡。

北坡上这两座佛龛是并立在一个小台基上,它们的结构都是由几片青石片合成——(每面墙是一整片,南面有门洞,屋顶每层檐一片)。西边那座龛较大,平面约一米余见方,高约二米。重檐,上层檐四角微微翘起,值得注意。东面墙上有历代的刻字,跑着的马,人脸的正面等等。其中有几个年月人名,较古的有“承安五年四月廿三日到此”,和“至元九年六月十五日□□□贾智记”。承安是金章宗年号,五年是公元一二〇〇年。至元九年是元世祖的年号,元顺帝的至元到六年就改元了,所以是公元一二七二年。这小小的佛龛,至迟也是金代遗物,居然在杏子口受了七百多年以上的风雨,依然存在。当时巍然顶在杏子口北崖上的神气,现在被煞风景的马路贬到盘坐路旁的谦抑;但它们的老资格却并不因此减损,那种倚老卖老的倔强,差不多是傲慢冥顽了。西面墙上有古拙的画——佛像和马——那佛像的样子,骤看竟像美洲土人的Totain-Pole。

龛内有一尊无头趺坐的佛像,虽像身已裂,但是流丽的衣褶纹,还有“南宋期”的遗风。

台基上东边的一座较小,只有单檐,墙上也没字画。龛内有小小无头像一躯,大概是清代补作的。这两座都有苍绿的颜色。

台基前面有宽二米长四米余的月台,上面的面积勉强可以叩拜佛像。

南崖上只有一座佛龛,大小与北崖上小的那座一样。三面做墙的石片,已成纯厚的深黄色,像纯美的烟叶,西面刻着双钩的“南”字,南面“无”字,东面“佛”字,都是径约八分米。北面开门,里面的佛像已经失了。

这三座小龛,虽不能说是真正的建筑遗物,也可以说是与建筑有关的小品。不止诗意画意都很充足,“建筑意”更是丰富,实在值得停车一览。至于走下山坡到原来的杏子口里往上真真瞻仰这三龛本来庄严峻立的形势,更是值得。

关于北平掌故的书里,还未曾发现有关于这三座石佛龛的记载。好在对于他们年代的审定,因有墙上的刻字,已没有什么难题。所可惜的是他们渺茫的历史无从参考出来,为我们的研究增些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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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中国建筑常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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