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梦返少女
第15章梦返少女
文/烟纵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投下一条金色的线,随着少女的呼吸,在脊背上缓缓起伏。视线顺着肩胛的弧度往前,延伸到散落于颊上的细碎短发,定格于沉睡的眼睑。
庆梧离开教室,脚步逐渐迟滞。他站在走廊上,半边身体被晒得发烫,耳内充斥聒噪的蝉鸣。少女半掩臂弯间的睡脸,早已成为固定画面,保存在庆梧脑海中。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她。
【谜样少女】
远处夕阳坠落,乌暗云层镶着燃烧的金边,涌动的潮水,遮蔽了半片天空。校园广播传来模糊的歌声,颗粒粗糙,如同泛黄的回忆。南风吹拂,撩起庆梧微微汗湿的发尾。庆梧坐在长椅上,神思渺茫。
身后小树林响起草叶被踩踏的声音。短发女生走到长椅另一端,自顾自坐下,从鼓鼓囊囊的书包中摸出一本漫画,没一会儿便笑得泪水滚滚,毫无形象可言。
庆梧皱起眉往右边瞥一眼,本已逐渐沉落到记忆深处的某个截图瞬间又浮上水面。截图上年级第一的署名是“越橘”,“庆梧”被压在下面,像个不甘心又无法动弹的败军之将。
庆梧盯着眼前笑得快要从椅子上跌下去的女生,嘴唇抿成一条线,拳头收紧,关节泛白。
年级第一的霸主神话被打破不算什么,被人嘲笑是“老二”也没关系,但“被戏弄”的感觉却是不能忍受的!
这个女生,两年以来的考试成绩就像过山车,年级前百的榜里出现过,交白卷吊车尾也有,中下游晃荡的情况最多。然而这次摸底考,她的总分超过他将近二十分。所有人都被镇住了,老师一早承认这回试题的确太难,谁也没料到会杀出一匹黑马。
庆梧不着痕迹地打听她,结论是“喜怒无常多重人格的谜样人物”。无数个“据说”“大概”,能确定的只有两条,一是喜欢看漫画,二是从没认真把精力花在学业上。
她是那种只要稍稍用心,就能把别人甩开很远的类型。但是天才就能为所欲为,玩弄他人于股掌?已经拿到第一,还要抱着漫画坐在他旁边,是来提醒他之前的人生过得太顺遂不要得意忘形吗?
女生仿佛终于察觉到强烈的视线,抹着眼泪抬起头看向庆梧。庆梧来不及收回目光,瞬间觉得内心被洞穿,难堪覆盖了愤怒,他狼狈地别过脸去。
正准备起身离开,眼前出现花花绿绿的封面,底下五个大字“交响情人梦”。“正版,新出炉,热乎着呢,市面上还没有发售噢。”
庆梧想也不想一手挥开,书落在地上。看着那一小片激起的尘灰,庆梧心头一丝慌张迅速闪过,快得没时间辨明。
“暴殄天物,不识货。”女生弯腰拾起书,拍干净,丢给庆梧一个白眼。
庆梧很想反唇相讥,越刻薄越好,却发现自己其实不善言辞:“我绝不会再把第一让给你!”最后也只憋出这一句。
“咦这不是‘老二’么?真有脸,居然说我们家橘子的成绩靠你放水才拿到。”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庆梧捏着拳头看过去,年级排名永远吊车尾的不良生裴靳从林边小路绕过来,伸长手臂搭在女生左肩,像把她当兄弟,又像有暧昧。
“关你什么事!”庆梧脸上发烧,烧得后颈都开始热烫,“什么时候你进了前十,再来跟我说话!”
裴靳像听到大笑话,夸张地捧腹蹲地捶椅。
女生不屑地撇嘴:“心胸狭窄,真高估了你。”
庆梧猛地站起来,穿过树林,快步离开,埋头走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书包还在教室。
【梦境少女】
走道边窗户大敞,风发出微微的啸音,白日的热气正迅速散去。太阳即将沉入云海,最后一线光芒转瞬即逝。庆梧背着书包,脑中不期然出现少女的脸。脊背上金色的线,细碎短发,沉睡眼睑。这画面从不肯沉入他的记忆深处,莫名的熟悉感又浮上心头。
庆梧对自己说,不要被虚假的熟悉感蒙骗,这不过是记忆幻觉。拿着漫画来嘲笑他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现实!
庆梧回到家,直接进入自己房间。夜的帷幕降落到世界深处,他的灯仍亮着。月考在十几个这样的夜晚之后来临,又成为过去。榜上第一还是越橘,庆梧差九分居第二。
裴靳带着一帮不良生,见到庆梧就捏起嗓子演戏:“我绝不会再把第一让给你!”“咦这不是‘老、二’?不要脸啊不要脸,居然说人家第一的成绩是他让出来的。”“关你屁事!等你考到第一再来嘲笑我!”一唱一搭,阴阳怪气。
没有人欣赏裴靳的恶作剧,也没有人替庆梧打抱不平。庆梧早知自己人缘不好,却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孤立。
他讨厌裴靳的笑,讨厌他的声音,恨不得扑上去打破他的头。但他知道没用,不说能不能打得过,就算打赢了,他还是输。裴靳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的人,什么都不怕。他不比裴靳富有,唯一的骄傲只是优秀的成绩和良好的表现,绝不能因为这种人而失去理智。
庆梧寄希望于下一次考试,把所有休息时间都用来做题,缩减睡眠来预习和温习功课。然而盼来的是五分之差。越橘仿佛一座山,牢牢地压住他,让他喘不过气。庆梧感到疲惫,胸口弥漫着惶然。拼着全部的时间也考不过她,自己累得精神恍惚,她却依然抱着漫画津津有味。天赋的差别,令人如此绝望。
庆梧从来不做梦,或许在深层睡眠中曾梦到过什么,但没有任何记忆。他没有可与人交换的梦境,对这些也不感兴趣。他有时觉得,自己对梦想什么的缺乏憧憬,大概就是因为从来没做过梦。
他不认为能做梦有多好,在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之后,这种判定就更加明确。
他总是在深灰色的世界里向着未知的方向奔跑。
深灰色的荒原,深灰色的大雾,不远处的建筑轮廓模
模糊糊,偶尔闪过黑洞洞的窗口。他一直跑,满是惊恐,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他不敢回头,只是顺着隐约可见的大路盲目奔跑。
深灰色的建筑、破旧的楼道,两侧是各式各样的楼梯,他被追赶着,慌不择路。楼梯扑朔迷离,通往一个个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的楼道,无论怎样狂奔,也无法摆脱惊惧的危机。
深灰色的斗兽场,远方浓云密布、残阳如血。场内人山人海,面孔陌生而飘忽。他放缓脚步,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在找谁。突然间紧迫感追逼而至,他在人群中穿行、急转,仿佛任何一个身影都可能向他伸出黑色的手。
深灰色的城堡,憔悴落魄的幸存者瑟缩在墙角。房间中央的水池趴着一条鳄鱼,瘦弱的男人抽到签,绝望而麻木地踏进水池,鲜血蒙住了眼睛。庆梧突然觉得手臂被紧紧抓住,他奋力挣扎,却看不清抓住自己的人是谁。鳄鱼越来越近。
庆梧对自己说这是梦,这只是梦,却无法克服铺天盖地的恐惧。他想醒过来,发现四肢沉重不听指挥;他张嘴大叫,用尽气力,却冲不开喉咙。他累得再度昏睡过去,醒来立刻记起梦中的遭遇,仍觉得心有余悸。
他想自己是透支过度了,应该好好休息。然而梦魇挥之不去,夜夜惊扰他的睡眠。
橘色短发的女生在某个梦中出现,毫无征兆。她拉住他的手,从楼梯的迷宫中穿过。飞行竟是如此奇妙!身体轻盈,世界广阔无垠,自由的滋味甘美到不可形容!
他看见如洗天空,近得触到鼻尖;碧蓝海水波涛万顷,彩色田野仿似拼图;远处的白色城堡发着光,树木的枝丫从脚下掠过,青色山脉在前方起伏。
他看着自己,胸前的领口被风鼓起,斜向伸直的左手握着少女的手。少女一直不曾回头,他只看到鲜艳的短发飞扬,却很笃定地知道她是谁。
恐慌蓦然间袭来,他开始往下坠落,身体沉重得像一块石头。他觉得自己是会飞的,试图寻回轻盈的状态,却无论如何也扬不起向上的弧度。坠落是如此的迅疾,地面越来越近,失控的速度却逐渐让他感受到另一种飘飘然的轻松。
原来死亡是这样轻松……他想着,在坠地前醒来,飘忽感仍在脑海回荡。
【黑夜少女】
漫天燃烧的云朵,仿佛要落下一团团的火。放课的学生仰着头,惊叹难得一见的夕照异色。庆梧坐在长椅上,凝望彤云聚集的方向。太阳已被山脊遮挡,天空就要陷入黑暗,辉煌的时刻总是短暂。
短发少女终于出现,书包仍旧鼓鼓囊囊,只是没有打开,不知道里面又装了多少漫画。她坐在长椅那端,仰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庆梧没来由地紧张,手心冒汗。等她好几天,打了无数腹稿,这一刻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我梦到你了。”不知所措又害怕失去良机,最直接的话冲口而出。
女生懒洋洋地侧过头,眼睛斜睨着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以为,你这种人从不做梦的。”
庆梧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你怎么知道?”
女生嘴角挑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你有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你全身上下,直的是直尺比出来的,圆的是圆规画出来的。不要告诉我几何构造也有梦想。”
庆梧好半天说不出话。
“你梦到什么?”女生把头转回去,望着天空,眼神放空。
“梦见……在一个到处都是楼梯的房子里逃跑,找不到出口。你突然出现,拉着我穿墙而过,到了房子外面,发现我们是在飞翔。跟着你飞到很高,本来深灰色的世界变得很鲜艳,自由得无法形容。”庆梧回忆着,微微笑了,
“其实根本没看见你的脸,头发颜色也不对,但就知道是你。然后你不见了,我开始往下掉,觉得自己是会飞的,但怎么也飞不起。有一会儿很怕,可是慢慢又觉得轻松了。还没落到地上,我就醒了。”
“想象力比我以为的要好呢。”女生在庆梧的叙述中闭上了眼睛,轮廓分明的侧面仿佛逐渐融入正在缓缓降临的夜幕,连声音也变得模糊。
“我以前真的不做梦。”庆梧牢牢望着她,每眨一下眼睛,都要立刻确定她并未消失,“偶尔听到别人谈论这些,会想是不是因为不做梦,所以没有梦想。”
女生不说话,呼吸轻微。有风吹过,她的呼吸就像被风带走。
“我知道这样很奇怪。不做梦也好,梦到你就来找你说话也好,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感觉熟悉也好,在别人眼里大概都不太正常。可能我根本就是有问题。”
静谧的沉默。虫鸣响起,错错落落、此起彼伏。夜风微凉,浸泡着植物的幽香。女生起身,脚步很轻,声音也很轻。
“你只是正在觉醒。”
“我们的确曾经遇见过。”
【速降少女】
期中考,越橘依然高居榜首,庆梧落到第四名。父母老师都来找他谈话,小心翼翼地鼓励和安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十一月底,天气仍晴朗得不像话。天高旷远,没有一丝云彩。风很大,穿过教学楼的间隙便兜头扑下来,卷起地面的草叶纸屑,庆梧只能抬手遮眼。
“喂。”身后突然响起庆梧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庆梧回头,望着裴靳,脸上没有表情。
“明天我们有活动,你要不要来。”裴靳站在两米外,手插在裤袋里,歪着头,懒懒散散,“上午十点,鹿山公园正门集合。”
庆梧皱了皱眉:“明天上午不是要补课?”“只是告诉你一声,来不来随便。”裴靳转身就走。
庆梧莫名其妙。裴靳没有理由来找他,他们的世界根本不存在交集。忽然间脑海中出现少女的面孔,斜睨的眼神,似笑非笑。是她叫裴靳来的?或者,又是新的恶作剧?他拿不准。不想失去跟少女相处的机会,又害怕陷入圈套。况且他从不逃课,除了病假,迟到早退什么的,一次都没有过。
手机振动起来,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是越橘。裴靳跟你说了吧,明天的活动。我叫他找你的。”
庆梧握着手机,犹豫一会儿,拨电话。
“你疑心真重。”那边女声语气平淡。
庆梧心跳瞬间停滞。她为什么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只是一刹那的闪念而已,他自己都没有清晰地意识到。
“我不喜欢裴靳,不想被他们捉弄。”所以才要确认短信不是圈套的一部分。
“被害妄想症。”听筒传来一声不屑的轻哼,“你以为你是校园暴力受害者?”
庆梧脸发烧。
“来不来随便你。”电话被挂断。
隔天一早,庆梧离开家,在路上找个僻静场所,打电话给班主任,哑着嗓子请假。闲逛一会儿,在奶茶店待到九点,十点差三分到达鹿山公园正门。
短发女生向他招手:“哟。”看上去心情很好。她身边五六个全副武装的“骑士”,每人一辆山地车。庆梧看着他们,忽然认出一双头盔下的眼睛,那是裴靳。裴靳看他一眼,似乎笑了笑,手一挥,率领众人踩车进入公园。庆梧望着身边的女生,满脸疑惑。“我们买了年票的。你的票自己买。”女生指指售票处。
庆梧一头雾水买了票,过检票口,下意识地沿大路步行,袖子却被拉住。“你往哪儿走?”女生横他一眼,“这边。”庆梧转身,眼前是一条羊肠小道。
弯弯曲曲的山道没走几步,女生就开始踏着路旁的山石往上攀爬。庆梧不得不跟过去,背上冒汗,腿渐渐有点发软。他望着前方女生矫健轻灵的动作,暗暗钦羡。
崎岖的路线延伸到一片略为开阔的地带,庆梧听到女生说“到了,就在这里等吧”。他靠着一棵树,扶着膝盖喘气,想要抑止双腿的颤抖。
“你体力不错,没必要觉得难堪。”女生微笑,“我经常在这一带活动,爬山的速度一般人跟不上的。”
庆梧抬起头,额角的汗水顺着脸庞滑至下颌。他想问,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的想法,却因为一条自上而下的“路”而忘记说话。路非常陡峭,与地面夹角超过60度,扭曲盘绕在林间。开阔处有好几块岩石,与路面连成一片诡异的坡。最大的那一块斜着向上,裸露着青灰色的岩体。
那条“路”,仔细一看,全是深深浅浅的车辙印。
“有没有听过山地速降?”女生朝山顶方向望过去,
“他们就快来了。”
庆梧听到某种声音,弱而杂乱,不多久便逐渐能够辨识,那是地面被碾压以及车轮滚动的机械声响。一个身影猛然从树林中飞越而下,沿着那条车辙印形成的路,在庆梧以为马上就要撞到树的一瞬间扭转方向。身影迅速冲到第一块岩石,小小地跃起,在空中扭摆了一下车头;到达第二块岩石,滑出一个流畅的弧线;第三块岩石,故意在棱角处悬停半秒,后轮朝天,几乎垂直;第四块,最大的岩石,人与车被抛得老高。阳光从树顶刺下来,庆梧瞬间失明,心跳擂鼓一般钝重而急促。
他听到一声落地的重响,车轮急速摩擦地面,听到得意的欢呼,沙石沿着山坡滚向低处。
他再次看清楚周遭一切,那个身影已消失于树木之后。他转过头,想跟女生说什么,又听到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第二个身影呼啸而至,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在林间腾挪冲跃,却都没有挑战最后的关卡。第六个向最大岩石发起冲刺,落地时失去平衡,车滑出去老远,人撞到树上。
庆梧整颗心都提起来,却听到一阵哈哈大笑。裴靳提着头盔站在不远处,对摔倒在地的人比个拇指朝下的手势:“想挑战我?你还嫩了点!”那人晃了两晃爬起来,转身对裴靳撅起屁股,用力拍了拍。
裴靳瞪圆眼睛,几步跑到短发女生旁边,把头盔扔给她,那边见势不妙,撒腿就逃。裴靳追上去,二人身影在林间闪了几下,失去踪影。
“走吧。”女生抱着裴靳的头盔,顺着一条羊肠道往来路方向前进。
庆梧跟在她身后,有许多问题想问,又觉得勿须多说。
【亲吻少女】
鹿山公园大门,裴靳几人在路边说说笑笑,看到步行的二人出现,推着车一拥而上,把短发女生围在中间。庆梧被挤到人群外,不明白出了什么状况。
“吵什么啊你们。”女生的声音传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小峰你挑战失败,没你的事,那么兴奋干什么。”
“……我可以观摩学习!”清脆的嗓音,仿佛还停留在童声期。
人群轰笑,推搡着说话的那一个,庆梧看到他的头被几只手揉来揉去。
“不就是个KISS。”女生笑着,刹那间日光倾城。她毫不忸怩地站在裴靳面前,踮起脚尖,手心贴着他胸膛,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裴靳露出难得的羞涩表情,又迅速换上得意的面具。
旁边人闹得更凶,“我也要小橘的KISS做奖励”什么的,嚷成一团。
庆梧呆立一侧,满腔无法言明的酸涩。他默默转身,朝公园大门走去。明知就这么离开会被当成笑料,也没有办法再待下去哪怕一秒。
没有人挽留。他听到他们的笑闹忽然停止,却没有人叫他的名字。心情如此矛盾,失落的另一面是庆幸,安慰的另一面是打击。胸口像被砸了一个洞,倒进去满满一碗麻辣烫,肿胀难忍,又热又痛。
庆梧回家就倒在床上,躬着身体缩在空调被里,不理任何人,不理任何事。
他想睡着,想忘记,宁可做噩梦被鳄鱼吃掉或是摔下悬崖,也不愿意回忆一小时前的画面。然而精神如此清醒,纤毫毕现。声光色形影气味,自动地重复再重复,把每一个细节深深刻印,不容遗漏。
庆梧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说不清楚的痛,痛到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不能被发现,无处倾吐,无法逃避,只能忍。
沉默的忍耐中,疼痛无比鲜明清晰。随着心跳起伏,在血液中流淌,从毛孔排出去,又吸入肺里,循环永无休止。庆梧拼命忍耐,不知不觉失去意识,不知不觉进入梦境。
他站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入口。
绿色的猫成群结队吐着泡泡从面前游过;鼻子和眼睛错位到头顶的人手拉手奔跑,戴着高跟鞋帽的卷尾猴在后头追赶;无轨电车在空中行驶,乘客是简笔画盆栽和版画金鱼;画框们跳着脚互相攻击,木屑飞溅;只有窗户没有门的房子悄悄后退,躲开了木屑却掉进温泉;鳄鱼头上顶着热腾腾的白毛巾,从水里拎起感激不尽的房子,把它远远地扔出去;房子的窗口飞出一只彩虹垂耳兔,它发出尖叫,正中庆梧的脸。
垂耳兔蹲在庆梧肩头,热情邀请他参加晚宴。庆梧想,晚宴会有很多好吃的吧,眼前忽然飘过橘色的头发。一恍神,周围一片漆黑。
伫立于茫茫黑暗之中,庆梧心生不安。他往前走了两步,再走两步,感觉到某种呼唤。暧昧,模糊,氤氲着雾气;甜美,渴望,无尽的诱惑……坠落和飞升的飘忽感同时出现,他昏昏然迈步,蓦地听到熟悉的声音,如同清凉的水,浇醒他的恍惚。
“你往哪儿走。我在这边。”
庆梧转身,看到橘色头发的少女。“这边。”她朝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前进,庆梧快步跟上去。
她走着走着停下来,望着庆梧:“回头。”
庆梧回过头,看见一片幽深的海洋。
像黑色,又不是黑色,如同黏稠的胶质,在没有边际的空间中微微起伏,浪尖偶尔闪烁暗蓝的光。淡色的雾气飘荡,悬浮于海面,某种细小的涌动四处传递,仿佛幽灵即将苏醒。
庆梧知道它的名字:梦境压缩海。
胶质海水是高度压缩的梦,雾气是低倍的。雾气稀释到约等于零,才能被睡眠中的意识接收。倘若直接接触海水,系统将会立刻崩溃,精神瓦解,消弭于其中。
庆梧知道少女出现之前,自己正在“它”移动的路径上。再走几步,“庆梧”将不复存在。
庆梧不知道自己的这些“知道”从何而来。或许海洋影响了他的潜意识,或许因为本就是梦,一切不合理都很合理。他转头看向少女,想道谢,或者再说些什么,少女却已消失。
“喂……”庆梧对着空旷的世界发出声音,我很难过,很难过啊。
“不就是个KISS嘛。”橘色头发忽然出现,柔软的嘴唇贴上来,又倏地化为虚无。
庆梧蓦然睁开眼,台灯暖黄的光芒从桌边垂落。
【失踪少女】
冬季来得迅猛而突兀。一夜间寒风凛冽,满街清凉装束被呢子羽绒皮草覆盖。低温困住属于夏季的活力,庆梧不再经常见到越橘或裴靳。
期末考试越橘掉到年级倒数第二,裴靳垫底。庆梧得回年级第一,全无喜悦。
没有了无法企及的对手,不再做乱七八糟的梦,一切回归正常。年节来临,庆梧跟随父母出门购物、走亲访友,恍然间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漫长而乏味的梦境,无法苏醒。
胸口骚动着一团不甘的火,渴望某种能源。街边树下、拐角商店前、抬头看见的窗口、熙攘人群中、打开的车门后……找不到,不是,没有。但它到底是什么?
脊背上金色的线,细碎短发,沉睡眼睑。画面突然出现,庆梧醒悟过来,它是思念。
思念令人度日如年。庆梧忍耐不住,拨了手机中只通话一次的号码,那边传来对方已关机的系统女声。煎熬许久,找同学要了裴靳的号码,拨过去仍是关机。
很难不去联想些什么,但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报到前一天,庆梧收到奇怪的快递。整套山地速降护具,收件人是自己,寄件人是越橘。尝试拨越橘的号码,仍旧关机。他做了无数个猜测,抱着头盔睡了不安稳的一夜。乱梦纷纷,他像掉进旋涡,醒来时疲惫万分。
他想问,为什么送我一套护具;想问,你到底在想什么;想问,你跟裴靳的关系;想问,我可不可以做你的男朋友。
没有机会问出口。
开学,他还没来得及找她,就听到传言。他跑去裴靳的班级,裴靳没来报到。拨电话,一直关机。他遇到小峰,二人一起去裴靳的家,在江边看见裴靳,坐在离江岸二十米高的水泥扶栏上吹冷风,好像随时要跳下去。
“裴靳!”庆梧大声叫他,头脑晕晕沉沉,心跳又重又急。
坐在扶栏上的人回过头,眼神木然,忽地一笑,说:“她走了。”
庆梧没有勇气问下去。小峰飞快地走上前,抓住裴靳的袖子,目光紧紧盯住他。裴靳抬手揉小峰的头,从扶栏上下来。小峰慢慢松开手指。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裴靳望着庆梧,“我劝过她的……”眼中蓦地涌起水光,他抱住头,蹲下去。脸埋在头发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谁都不知道越橘的秘密,除了裴靳。越橘的母亲四年前失踪,父亲发疯,越橘被亲戚抚养,成年后才能继承父母财产。两年前越橘开始独自生活,认识裴靳,一起玩速降,某次突然晕倒,被送进医院。她在病床上告诉裴靳,很早就知道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曾经做过介入治疗,失败了。她知道裴靳在想什么,淡淡笑着,眼神坚定地阻止他尚未出口的劝说。她要活得恣意,不愿小心翼翼苟延残喘,徒然等待不知何时降临的死期。
“我们约好,过年的时候去南方……她是在最开心的时候走的……”
庆梧忘记后来的事情。裴靳还说了什么,自己怎样回到家,是否吃饭做功课……通通没有印象。
他想说服自己这是个拙劣的玩笑,眼前闪动裴靳的泪光;想说服自己这其实是梦,却发现醒不过来。她说“我们的确曾经遇见过”,他想象过种种揭开答案的情景,却没想到它可能永远成谜。
庆梧缩在厚重的棉被里,被黑暗环抱。记忆一幕幕,烫伤他的眼睛。
他在回忆中挣扎翻滚,忽然触到光滑冰凉的曲面。那是头盔。他猛然爬起,找到快递单,发件日期栏模糊的数字,显示的是三天前。
他抱紧头盔,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寒意无孔不入,顺着光裸的双脚往上爬,透过单薄的衣服渗入皮肤。他埋着头,忽然疯狂而无声地笑。
不会去证实发件的到底是谁。就当这一切都是天马行空的游戏,她玩厌了,失踪了,留下“死亡”这个无人能反驳的理由。
他笑出眼泪,爬到床上,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梦返少女】
庆梧又遇到梦境压缩海。幽暗的海缓缓移动,覆盖红色星球。他一路跟随,心中笃定,是他呼唤它,它才出现。他不知道海洋跟橘色头发的少女有什么联系,只是觉得总会见到她。他与危险的海洋相伴,她或许会看不下去。
他突然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夏天,阳光白晃晃的,照得人有些发晕。幼小男童迷了路,惶惑地四处张望,似乎下一秒就要放声大哭。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忘记满溢的泪水,爬上阶梯,站在某个低矮窗台上,贴着玻璃,一动不动地凝视。
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睡脸。脊背上投射的窗格阴影,颊边细碎的橘色长发,微微颤动的眼睑。
庆梧站在男童身后,久久凝望,分不清楚这是梦境,抑或是记忆。
衣襟被拉动。庆梧低头看去,橘色头发的女童张着黑白分明的大眼,仰首对着自己。她绽出甜美的笑,放开庆梧的衣襟,抓住男童的手。男童从窗台跌下来,昏迷不醒。
庆梧伸出双手,睁开了眼睛。他知道那不只是梦。他从梦境得回失去的记忆,十年前的自己,跌昏以后便再也没有梦。
久远记忆中的睡脸与越橘重合,庆梧抬眼看向窗外,天光渐白,乌云消失,温暖的光芒从远方冉冉升起。
三月,地面湿意未散,天空已然高旷。阳光灿烂,空气中飘浮着金色微粒,路旁不知名的植物开满粉白花朵,花瓣随风纷纷扬扬。
“裴靳,我两分钟就到门口,你今天输定了,准备请客吧。”
庆梧骑着车,全副武装。前方上坡,大门顶端“鹿山公园”四字,被前夜的雨水洗得发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