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下册》

第七十二章 《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下册》

四皓

刘邦回到长安,调养了几天,身体渐渐有了一些起色,便起来理事。刘邦封了刘交、刘贾之后,引起了朝中大臣们的极大不满,但是大家也就是发发牢骚而已,众人私下里衡量自己,功劳大不过萧、曹、张良,这三个人不争,谁也不敢出面去争。过了一阵子,舆论就渐渐平息了。后来刘邦又封刘仲为代王,同样引起了一些议论,但是这一次反对的声音比上一次小多了。因为大家已经看清楚了,刘邦是存心要这样做,稍有点儿心计的人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及至封了如意为赵王,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听之任之了。彭越被杀,梁王之位又空了出来,现在刘邦已经用不着再遮遮掩掩了,回到长安不久即下诏封四子刘恒为代王、五子刘恢为梁王。

虽说封了诸皇子为王,刘邦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此次出征,刘邦深感人才的匮乏,周勃、樊哙等老将,都已经头发灰白了,还能在战场上拼杀几年?那些封了王的皇子,也没有足够的人才辅佐。对他刺激最大的是刘仲的逃跑,假如刘仲手下有一批能征善战的将领,也不至于如此。于是他让赵尧起草一份求贤诏,赵尧写好之后拿给刘邦,刘邦看了看,说:“你写的这叫什么呀?洋洋千言,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你那些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赵尧十分不好意思,道:“臣拿回去再重写。”

赵尧又改了一稿,刘邦仍不满意,不耐烦地说道:“算了,拿笔墨来,我自己写!”

于是,刘邦亲自动手草拟了一份求贤诏,诏曰: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我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御史大夫下相国,相国下诸侯王,御史中执法下郡守,有其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遣诣相国府,署行、义、年。有而弗言者,免。年老癃病者,勿遣!

诏书刚刚写完,萧何来了。刘邦道:“刚好你来了,看看哪里不合适,再帮着改改。”

若不是亲眼所见,萧何真不敢相信这份求贤诏是刘邦写的,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道:“真是篇好文章,可以说一字不易呀!”

“少他娘的奉承我,我那点儿脓水我清楚。快,你说怎么改?”

萧何道:“不是奉承,真是写得不错,可以放到学馆里做蒙生的读本了。”

刘邦还有点儿不相信,问道:“真的不用改了?”

“不用了,我马上让人誊出来发下去。”

还有一件事刘邦一直念念不忘,就是韩信那把剑。韩信死后被抄了家,东西都放在吕释之那里,刘邦命吕释之将那把剑找了出来,并亲自来到钟室,将自己的干将剑和韩信的镆铘剑挂在了一起。据说,每到夜间,钟室里便发出一阵阵嗡嗡嘤嘤的鸣声,似一对男女在低声吟唱。

吕雉见刘邦的身体好些了,建议借他的五十二岁生日给他摆一次寿宴,冲冲晦气。刘邦本不大相信这些,但是也乐得和大家在一起乐和乐和,便同意了。宴席上,文武百官皆来给刘邦祝寿,后宫姬妾们也都来了。轮到太子敬酒时,太子端着酒杯走上前来,身后还跟着四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每人端着一杯酒。刘邦大吃一惊,等他们敬完酒,走上前问道:“请问几位老者姓名尊号?”

四皓分别报了姓名,刘邦道:“我寻找你们多年,一直避而不见,如今为何与我儿交游甚得?”

绮里季答道:“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窃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人皆引颈为太子死,故臣等来辅之。”

刘邦见太子羽翼已成,从此打消了废太子的念头。他恭恭敬敬地给四位老者每人敬了一杯酒,道:“望诸公尽力调护太子。”

吕释之费尽周折,在商州东七十里的商洛镇附近的熊耳山中找到了四皓。四位老者名为: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东园公姓庚,字宣明,因居于园中,因以为号;夏黄公姓崔,名广,字少通,齐人,因隐居夏里修道,故号夏黄公;甪里先生姓周名术,字道元,到了长安之后常到灞桥附近漫步,因此人们又称他为灞上先生。因张良多次在刘邦面前提起四皓,建国后,刘邦曾几次派人到山中去请他们,但四皓始终避而不见。天知道吕释之是用了什么办法把四位老人弄到了长安。

刘邦回到戚姬身边,指着四位老者说道:“你看,羽翼已成,怕是难动了。看来,吕雉命中注定是你主啊!”

戚姬一听这话,顿时泪如泉涌,哭得差点儿昏死过去。刘邦赶紧命人将她扶到后宫去了。

晚宴散后,刘邦来到戚姬住的椒房殿,戚姬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刘邦问道:“没吃饭吧?让人给你弄碗汤来?”

“不用了,我什么也吃不下。”

刘邦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便由着她去哭,让她发泄发泄。过了一会儿,刘邦道:“别哭了,来,给我跳个舞。”

戚姬擦擦眼泪说道:“没有管弦。”

“就这么跳吧,我给你唱。”说着,刘邦拿起一双筷子,敲着桌边唱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缯缴,尚安所失!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着唱着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在废立太子的问题上,刘邦左右为难。不管怎么说,刘盈是他的亲骨肉。刘盈若能继承大统,安定天下,保住大汉江山,他当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吕雉在废立之争中表现出的能量再次让他刮目相看。看来,有吕雉在,刘盈的江山是坐稳了。可是吕氏一族势力的膨胀也让他担忧。刘盈最终能撑起天下吗?将来的天下会不会由吕氏取而代之?是不是该早做打算,趁着自己还在,剪除这股势力?想来想去,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让刘盈继位,由吕雉扶助他坐稳江山。可是,让吕氏控制局面,如意母子怎么办?还有其他几个公子,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吗?

刘邦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连年征战,使他疲惫不堪,加之酒色过度,身体过早地衰老了。如今的刘邦已经是满头白发,背也驼了,牙齿也不全了。面对着家国天下,理不清数不尽的矛盾,刘邦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加之身后之事无所托,寿宴之后,刘邦又病倒了。

不久,前方传来捷报,樊哙彻底剿灭了陈豨残部,于阵前斩杀陈豨。这消息让刘邦稍稍感到一点儿安慰。可是没过几天,樊哙回到了关中,又带回了一个让刘邦感到震惊的消息:卢绾反了。刘邦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卢绾会反。他和卢绾从小在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亲,卢绾怎么会反?他认为这是谣传,以他对卢绾的了解,即使反了,也是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自己一定能让他回心转意。于是,他让赵尧去前线召回卢绾,打算和他当面谈谈。赵尧到了卢绾军中,说破了嘴皮,卢绾也不敢相信他,称病没来。刘邦病势沉重,吕雉让人把消息压下,没有告诉刘邦,又悄悄派了审食其为使,一面继续劝说卢绾回京,一面察看一下虚实。审食其一去,卢绾更不敢来了。吕雉和审食其的关系他是知道的。吕雉杀韩信、诛彭越,已经在诸侯和大臣中引起了极度的不安。卢绾料定吕雉不会放过他,私下里对张胜说道:“如今非刘姓而王的只有我和淮南王黥布了。吕后去年杀韩信,今年诛彭越,专杀大功臣。如今皇上已老,属事于吕后,我等若回长安,必死于吕后刀下。”卢绾依然称病没有来。而卢绾的部下张胜、范齐频繁往来于匈奴、陈豨和燕国之间等事实已经被赵尧和审食其察觉,赵尧和审食其先后将所知情况一一报告了刘邦,刘邦道:“看来果真是反了。”于是,以樊哙为征讨大将军,再次北征讨伐卢绾。

樊哙走后,刘邦躺在病床上,心灰意懒,谁都不想见。只有戚姬一个人在身边伺候汤饭茶药。朝中大小事情无人做主,吕雉趁机把许多事情揽了过来,有些事她不敢做主,便来请刘邦的示下,刘邦只是让戚姬往来传话,根本不让吕雉到他房间里来。戚姬占据了这个位置,吕雉心中十分别扭,因为每天给她下指示的不是刘邦,而是戚姬;戚姬更觉得不舒服,因为朝中大小事务已完全决于吕雉,眼看着吕雉的权力一天天膨胀起来。

一天,吕雉来到椒房殿,要见刘邦。不一会儿,戚姬从里面走了出来,对吕雉说道:“陛下让你有事去和萧相国商量。”

吕雉道:“可是这事萧相国也做不得主。”

“是什么事?”

“樊哙请求回长安,要陛下派一员大将去接替他。萧相国说他从来不参与军中事务。”

“那我进去替你问问吧。”

不一会儿,戚姬出来了,说:“陛下让建成侯率军前往。”

吕雉听说要派吕释之前往,心里很不情愿,因为刘邦病势沉重,京城中万一有变,她唯一的依靠就是这个哥哥,因此说道:“你替我回陛下,就说建成侯病了。”

戚姬一听就知道她在撒谎,于是说:“陛下心情烦躁,见人就骂,我不敢回。”

吕雉把眼睛一瞪,说道:“我让你回个话怎么了?耽误了前方战事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既然前方战事紧急,那皇后自己去回好了。”

一句话把吕雉噎了个倒憋气,她不敢当面去和刘邦讨价还价,只好说:“反正话我已经传给你了,回不回你看着办。”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戚姬进到里面,将吕雉的话原原本本传给了刘邦,刘邦听后大怒:“我这还没死呢,就敢不听令了?你去告诉她,去不去由她看着办!”

戚姬刚要出去传话,刘邦一想,自己正病得厉害,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激化矛盾为好,于是说道:“别去了,去不去由他们自己决定吧。唉,猫老了不避鼠啊!”

戚姬趁机进言道:“有些话,臣妾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不知当讲不当讲。”

“想说什么就说!”

“臣妾听说卢绾不来长安是因为审食其的原因。”

“和他有什么关系?赵尧去了不是也没用吗?”

“陛下不知还有另一层缘故。”

“什么缘故?”

“臣妾不敢说。”

“你这么吞吞吐吐还不急死我呀,快说!”

戚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臣妾冒死言之,皇后与审食其私通。”

“什么?!”刘邦一听立刻从病榻上坐了起来,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此话当真?”

“如今朝廷上下无人不知,只瞒着陛下一个人了。”

“我杀了这一对奸夫淫妇!”说着,刘邦摘下墙上的剑就要往外冲,可是他身体太虚弱了,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就摔倒了。戚姬将他扶回床上,刘邦喘着粗气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早了,天下未定时就有人在说。”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大臣们嘱咐我不准说。说了会天下大乱。”

“是哪些大臣?”

“谁都没有明说过,只是告诉我这个意思。”

“那你就说说是谁告诉你这个意思的?”

戚姬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一旦捅出来不仅会牵扯到当事人,还会牵连一大批朝廷重臣,这些朝臣各有各的立场,有些是出于爱护她而劝她,有些则是直接威胁她,说出来就会要她的命。事情捅出来究竟会是什么结果,她根本无法预料,说天下大乱一点儿不为过,自己的性命能否保住也难说。因此,她一直不敢把此事作为对付吕雉的武器,而是把它深埋在心底。她希望有人将此事捅出来,可是多少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敢捅这个马蜂窝,这是明摆着的,谁说谁先死。如今换太子已经无望,她只好拼死做最后一搏了。可是问到其他人,戚姬却坚决不肯再说了,无论刘邦怎么追问,她就是不开口,气得刘邦大骂:“你给我滚!滚!滚得越远越好!”

刘邦被戚姬所说的事情彻底打垮了。他是个很重情意的人,看到那些大臣们在战场上拼死相救,为了尺寸之争,却反目为仇,他感到寒心。没想到自己家里也是这样。现在,他们夫妻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哪还有半点儿情意可言?当然,他和吕雉之间的关系还牵扯着无数人的利益在里面,他们都被这张无形的利益之网套在里面,谁也出不来,以至于完全变成了一种利益动物,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

戚姬走后,刘邦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在没有想好对策之前,不采取任何行动。他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天,越想越觉得事情严重,越想越觉得不能轻举妄动。如果是当初在中阳里的刘邦,他一定会去和审食其拼命或者休掉吕雉,可是如今他是天下君主,绝不能以儿女私情来对待这件事,难怪朝臣们对戚姬说此事捅出来会天下大乱。事情真不是那么简单哪!可是心中这口气实在咽不下。两个小黄门按时把饭菜汤药端进来,放凉了,再端出去,过一会儿,就又端了进来。直到天黑,刘邦一口汤水未进。

伺候刘邦的两个小黄门,一个叫闳孺,一个叫籍孺。孺者,小孩也,两个孩子都不大,十一二岁,为了讨皇上高兴,他们每天像女孩子一样,脸上涂着脂粉,头上戴着插满锦鸡羽毛的帽子,穿着也是花花绿绿的和女孩子差不多,不留心还真以为他们是女孩呢。这两个孩子年龄虽不大,却知道伺候皇上是大事,见刘邦一天滴水未进,心中急得不得了,想去叫人,可是刘邦嘱咐了不准,谁要告诉外面,立刻乱棍打死。天都快黑了,两个小黄门跪下来请刘邦吃饭吃药,刘邦不吃,他们就不起,还一个劲地打自己的嘴巴,嘴里念叨着:“让你惹皇上生气!让你惹皇上生气!”

刘邦见这两个孩子十分可怜又可爱,道:“好了,你们别打了。看在你们俩的面子上,我吃。你们说,是先吃药还是先吃饭?”

刘邦边吃饭边和两个小黄门聊天,问他们家在哪里,父母是干什么的,今年收成如何。两个单纯的孩子,问什么答什么,不留心眼,刘邦倒觉得和他们在一起很轻松。第二天,刘邦让闳孺去找一副骰子来,稍微有点儿精神的时候,就和两个孩子掷骰子赌钱玩,赌累了,刘邦就躺一会儿。两个孩子千方百计要讨刘邦欢心,刘邦要躺,闳孺就把腿伸过来让他枕着,然后一个给他捏头,一个给他捶腿。和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刘邦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暂时忘却了眼前的烦恼。多少年来他都没有这样轻松过,病也似乎好了一些。他真想就这样和他们玩下去,永远不再回到那个皇帝宝座上去。他羸弱的身体似乎再也承受不了那样尖锐的矛盾了,如果再回到朝中,他感觉自己马上就会窒息。因此,一有人来奏报事情,刘邦心里就烦得要命,所有的酸甜苦辣会随着来人一起涌上他的心头。因此,凡是有人来奏报什么,他就对籍孺说:“去告诉他们,皇帝要死了,再不见他们了。”他们当然不敢这样说,只是对大臣们说,皇上不准奏报事情。

就在这时候,黥布反了。群臣一起来到宫外,要求觐见皇上。闳孺、籍孺挡住不让进,夏侯婴对两个孩子说道:“既然不能进,你们去给皇帝回个话吧。”两个孩子说不敢,夏侯婴道:“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了,我告诉你们,这件事和以前奏报的事不一样,这件事要是不报,会天下大乱的。你们回了皇上,皇上非但不会怪罪,还会奖赏你们的。”

闳孺问道:“是什么事?我们怎么跟皇上说?”

“就说黥布反了。”

“就这四个字?”

“就这四个字。”

闳孺进去回了话,马上就出来了。众人急切地问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反就让他反吧。”

大臣们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害怕刘邦这样下去会出问题。众人来找吕雉,吕雉不敢去劝,来找戚姬,戚姬不敢去惹。就这样,又过了十多天,樊哙从前线回来了。听说刘邦这样,樊哙对众人说道:“这样下去哪行?走!大家随我去闯宫!”

樊哙带领众人来到长乐宫椒房殿,不顾黄门和侍卫们的阻拦,硬冲了进去。

刘邦正枕着闳孺的腿养神,樊哙跪下奏道:“当初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哉!今天下已定,陛下还有何难处不能排解?陛下病甚,大臣震恐,难道陛下真的要舍我等而去吗?陛下固可一走了之,然将置天下于何地?陛下不见赵高之先例乎?”说完,涕泪横流,在场诸臣无不为之动容。刘邦起身下地,笑道:“我不过歇息几天养养病,你们这是干什么?都给我起来!”

于是,刘邦和大臣们一起来到前殿,刘邦问樊哙:“不是让你去征讨卢绾吗?你跑回来做什么?”

原来,卢绾在前线已经受够了匈奴和汉家两头的夹板气,他很后悔当初错误地听了张胜的意见,如今有家不能回,却要做匈奴的犬马,心中实在不甘。他将一家大小数百口人集中在长城之下,与樊哙对峙军前,道:“樊将军,你我同侍皇帝,忠心耿耿,有人说我反叛你相信吗?”

樊哙道:“我不相信,可是陛下两次召你不回,是何打算?今将军跟我回长安,我可向陛下证明你绝无反心。”

“我为何不回长安,将军是知道的。只为一妇人耳。如今我一家几百口人均在这里。我欲在阵前亲见陛下,陈述苦衷,陛下是杀是赦皆无悔恨,请你转告陛下,臣不愿死于妇人之手。”

多年的生死之交,樊哙不忍与之兵戎相见。他相信卢绾说的都是真心话。于是向刘邦请示,派人来接替他,他要亲自回长安向刘邦陈述卢绾的隐情。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长安方面的消息,于是将兵马留在前线,一个人匆匆忙忙赶回了长安。一到长安,吕媭就派人把他拦住,叫回家里去了。吕雉正在家里等着他,见了面问道:“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做什么?”

樊哙将卢绾的情况一一对姐妹俩说了,但是卢绾骂吕雉的那些话,他都隐瞒了,只说再给卢绾一次机会,吕雉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儿味道。她再三盘问,终于将樊哙的实话套了出来。吕雉道:“你忠于皇上没错,可是你想过没有,皇上迟早是要老的。真要让卢绾回来,将来太子这个天下能坐稳吗?我相信有皇上在他暂时不会反。可是他这个劲头你还看不出来吗?除了皇上谁能驾驭得了?你是他的对手吗?这是大事,可讲不得哥们义气呀!”

吕媭没有吕雉那么有耐心,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怎么连里外都分不清楚?卢绾和皇后过不去,和太子过不去,该站在哪一边你还不清楚吗?亏你当了这么多年将军,连我个妇人都不如。”

樊哙让这姐妹俩骂了个狗血喷头,顿时改变了主意,见了刘邦,完全换了一套说法:“卢绾逃遁匈奴,一时找不到踪影,我听说这边黥布反了,深为皇上担忧,所以才跑回来看看。”

樊哙刚到前线不久就要回来,刘邦深感意外,可是听了樊哙的话,又为他的忠心所感动。他觉得樊哙这几年征战在外太辛苦,既然回来了,就打算让他留在关中休息休息,于是派了郦商到前线去接替樊哙的职务,临走时嘱咐郦商:“我总觉得卢绾迟早还会回来的。你到了前线见机行事,但凡他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就别打了,告诉他我保证不杀他,让他接着当他的燕王。”

郦商领命去了。众人开始商讨如何讨伐黥布。夏侯婴道:“臣门下客薛公做过楚令尹,熟悉楚地风俗且颇有见地,陛下可召而问之。”刘邦的这些臣属当中,夏侯婴是比较注意养士的一个,而且给刘邦举荐过不少人才。刘邦生病的这段时间,夏侯婴一直在和门客们探讨破敌之策。

刘邦命人将这位薛公请来,问道:“我待黥布不薄,他为何要反?”

薛公道:“黥布当反。去年杀韩信,今年诛彭越,此三人一体同功,唇亡齿寒,两人皆死,黥布自疑祸及其身,故反耳。”

刘邦点头道:“是逼其反也。”

薛公道:“陛下不必自责。既然已反,悔之无益,兴兵讨之就是了。”

“黥布之反,能有多大作为?”

“倘使黥布出于上计,则山东非汉所有;出于中计,胜负之数未可知也;出于下计,陛下可安枕而卧矣。”

刘邦问:“什么是上计?”

“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则山东非汉所有。”

“那中计是什么?”

“黥布并吴、楚之后若不取齐,忽略燕、赵,直奔魏地,占据敖仓,则胜负之数未可知。”

“下计呢?”

“黥布并吴、楚之后,并无北进的打算,而身归长沙,偏安一隅,则陛下可安枕而卧,汉室无忧矣。”

“你料黥布会取何策?”

“下策。”

“何以如此断定?”

“黥布乃骊山刑徒,素无大志,能偏安一隅,自图享乐,即可满足,绝无争天下之心。故征讨黥布之役或长或短,最终必胜。陛下可安枕而卧。”

刘邦大喜,重赏了薛公,准备不日出征,讨伐黥布。众将见刘邦身体这个样子,又要御驾亲征,皆有些不忍。有人建议让太子率军前去讨伐。太子还不满十六岁,刘邦有些不放心,可是反过来一想,趁自己还活着,让他上阵锻炼一下,还不至于出大事,真的等到自己百年之后再面对这样的局面,那就谁也帮不了他了。因此他同意了这个建议。

消息传到吕释之那里,吕释之问四位老者去还是不去,四人相顾而望,一致认为不能去。因为太子去了,战胜则太子之位无以加,战败则皇帝必要重新提出换太子,且诸将皆为从皇帝定天下的枭将,让太子去指挥这些人无异于以羊将狼,根本使不动,战败是肯定的。吕释之听了四位老者的话,不知该如何抉择,连夜来见吕雉。

第二天,吕雉来见刘邦,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道:“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让他带领这些虎狼之将去打仗,他能使得动吗?再说,陈豨和韩王信反时,陛下御驾亲征都未能打败他们,怎么能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孩子?我知道你身体欠佳,我也不忍心让你去,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呀!”

刘邦冷笑了一声道:“当初你们抢着让他当太子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不是文也好武也行吗?这会儿怎么又说不行了?哼,我早就知道他不行,算了吧,还是我自己去吧。你们把家给我看好!”

“陛下放心。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这还用交代吗?韩信死了,关中还有谁?”

“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老是这么疑神疑鬼的。上次征陈豨,你就不放心萧何,可他还不是帮我杀了韩信?”

“你懂什么?如今萧何名震天下,百姓拥戴,群臣慑服,万一我要是死了,太子能镇得住吗?你能镇得住吗?能支撑这天下的,除了我,只有萧何。到时候,他就是不想反,群臣也会拥戴他。你懂吗?”

几句话说得吕雉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陛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放心去吧,我多加小心就是了。真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也能对付。”

刘邦拖着病体,怀着一肚子的不安,离开了长安。这一次张良没有随行,他真的病了,因为常年辟谷,他的身体已不适应马上颠簸的生活,不吃饭,体力跟不上,吃了就上吐下泻,回到长安就躺在病床上起不来了。刘邦出征那天,他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一直把刘邦送到灞桥,十分伤感地说道:“臣跟随陛下十五年,如今陛下有了难处,臣却不能为陛下分忧,让陛下亲临战阵,实在于心不忍。”

“别说这些了。你放心养病吧,一个黥布我能对付得了。”

“楚人剽悍,陛下切莫与之争锋。”

“我知道。子房还有什么嘱咐的吗?”

“陛下可命太子为将军,统帅关中部队。”

听了这话,刘邦心里为之一亮。关键时刻,张良又给他支了一招,于是当即让人传下令去,封太子刘盈为镇国将军,统帅所有关中部队。

黥布的叛军发展很快,刚刚起兵不久,就兼并了荆国,荆王刘贾抵挡不住黥布的猛烈进攻,兵败而走,被黥布的部下斩杀于富陵(今江苏盱眙)。黥布很快用荆国俘虏补充了自己的部队,接着又北渡淮水,与刘交战于徐(今江苏泗洪)僮(今江苏濉宁)间。刘交将楚军一分为三,成掎角之势,以便于互相援救。有人劝刘交道:“我军与黥布战于此,士卒离家近,易散,这样分兵把守,一军散,则其他两军皆散,不如合兵一处正面阻击,或可与黥布一战。”刘交不听。黥布立刻看出了刘交的破绽,大笑道:“刘交居散地(士卒易散之地)而分兵把守,不足畏也。”于是集中全力来攻刘交这一路,刘交大败,只身逃走。原指望另外两支部队来援,谁知那两路兵马一见刘交败下阵来,早已吓破了胆,立刻四散奔逃,土崩瓦解。就这样,黥布轻而易举地把荆、楚两国拿下了。此时刘邦正在患病,朝廷对黥布的反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恰如薛公所言,黥布既没有取齐鲁,也没有进兵魏、赵,而是陶醉在吞并荆、楚的胜利之中。不久,关中讨伐大军到达了蕲县附近。

黥布笑道:“皇帝老啦,恐怕带不动兵了,必是派了什么人领兵前来。皇帝跟前诸将,我所畏者唯韩信、彭越而已,如今二人皆已死,我还怕谁?走,会会他们去!”

两军在蕲西相会,刘邦和黥布皆大吃一惊。黥布没想到刘邦会亲自率军前来征讨,刘邦没想到黥布的阵容如此严整,与当初项羽楚军毫无二致。刘邦来到阵前,对黥布说道:“黥布,我刘邦待你不薄,何苦而反?”

黥布一笑答道:“想当皇帝。”

刘邦想起张良勿与争锋的嘱咐,也不和他生气,道:“想当皇帝我可以让给你,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既然如此,我可就不客气啦。”

“那就说好,明日一早,到这里来拿印玺如何?”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其时天色已晚,双方均无准备,立刻交战,双方都感到没有把握取胜,于是就在这种表面上的说说笑笑中不约而同地各自后撤了五里。

当晚,刘邦派灌婴前往劫营,灌婴带了五千骑兵,直接从正面突入黥布营中,黥布早有防备,两军杀了一阵,双方各有死伤,灌婴令撤出战斗。过了半个时辰,灌婴又命手下将领带了几百人前去袭击楚营。那位将领问灌婴:“是否换个方向?”

灌婴道:“不用,就从正面打。也不用硬打,打一阵子,吆喝几声就回来。”

那位将领去了,打了一阵,又令士卒们呐喊了半天,就回来了。又过了半个时辰,灌婴又派出一支骚扰部队,呐喊几声,杀几个哨兵,又回来了。如此反复了七八次。开始,喊杀声一起,黥布的部队立刻从四面八方向西面增援,黥布一会儿接到一个报告,说是汉军前来劫营,可是每次调动部队增援的结果,都没有发现大股汉军。黥布大发雷霆:“这是小股汉军骚扰,意思是不让我军睡觉,这还不明白吗?正面无事,传令其他方向加强戒备!”到后来,黥布的部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再怎么喊也没人动弹了。黥布发了脾气,也没人敢再来报告。到了后半夜,灌婴道:“时候到了。”于是,率领五千精骑兵全数杀进敌营,黥布军大乱,人马四处奔逃,天亮之后,黥布哪还记得与刘邦有约,仓皇向东退去了。

打扫战场时,灌婴手下的将领问他:“将军为何选择正面进攻?”

灌婴道:“攻其不备嘛。”

“那又为何选择后半夜攻击呢?”

“常见不疑。开始他以为是真的,后来骚扰多了,他就不相信了,认为是假的。这时候再给他来真的。”

众将听了,无不佩服。

初战告捷,汉军将士有些洋洋得意,不再把楚军放在眼里。可是楚军很快便卷土重来,向汉军发起了猛烈进攻。两军在蕲县附近相持了半个多月,汉军渐渐不支。就在这时,刘肥和曹参率领十二万车、骑兵赶到了。黥布这时已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汉军两面合围,黥布不敌,被迫撤到了淮南。刘肥年轻气盛,乘胜穷追猛打,加上曹参在一旁出谋划策,打得黥布节节败退,最后只剩了百余人逃往江南去了。

追剿黥布的残部,大部队已经用不上了,刘邦命人将吴芮的儿子吴臣找了来,问道:“你姐夫谋反你知道不知道?”

吴臣才二十多岁,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一个劲地为自己开脱。刘邦道:“你不用说了。你知道不知道,参与没参与,我都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全看你以后怎么做了。黥布兵败之后肯定会去找你,到那时怎么办,就看你自己了。如若配合朝廷拿了黥布,你爹的王位就是你的;若是参与反叛,我灭你三族。”

吴臣千恩万谢地磕了头。刘邦又将贲赫叫到跟前,道:“捉拿黥布的任务就交给你和吴臣了。事成之后,我封你为期思侯,相吴国。”

贲赫叩谢道:“谢陛下隆恩,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刘邦没想到曹参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动员起十二万车、骑兵,他为齐的国力强盛感到欣慰,也为曹参的组织能力感到惊讶。看见儿子刘肥已经长大,能够独当一面,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肥儿,你们用了什么魔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组织起这么强大的一支兵马?”

“这都是相父的功劳。上次打陈豨,有点儿手忙脚乱,回去以后,相父就搞了一套预备役制,平日有编制不养兵马,养兵马于百姓之家,一有战事立即集中,既不误农时,又不误打仗之急需。”

“好啊,你们这个办法好。曹参,有你的。肥儿有长进,可多亏了你呀。”

“哪里哪里,齐王文武兼备,睿智英明,治理齐国十分勤奋,老臣不过锦上添花,略加点缀而已。”

“他那点儿脓水我还不知道?恐怕你的点缀是主要的吧。肥儿,跟着相父好好学点儿真本事,可不许在相父面前翘尾巴。”

“孩儿不敢。”

当晚,刘邦专门为齐国君臣和将士们举行了庆功会,刘肥和曹参极力邀请刘邦到齐国看看,休养一段时间,刘邦也正想脱开那些没完没了的琐碎事务的纠缠,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理理心中烦乱的思绪,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晚宴后,刘邦将刘肥叫到跟前,悄悄问道:“你一口一个相父,我想问问你,国中的事情是你做主还是曹相国做主?”

“当然是儿臣做主。曹相国很少理事,更不爱揽权,只是在儿臣做错了的时候,设法纠正一下。”

“嗯,这我就放心了。你去吧。”

刘肥走后,刘邦又把赵尧找来,道:“肥儿和曹参请我去他们那里看看,我可能要在那儿休息一段时间。你先回关中,替我慰劳慰劳萧相国。关中有什么事情,直接报到军中。”

赵尧心领神会,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接着,刘邦宣布封刘友为淮阳王,刘长为淮南王,王原黥布属地。刘友、刘长年纪都还小,不过四五岁,可是刘邦感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倒下,因此,他必须得把身后的事情提早安排好。

刘邦汇合了齐国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北开去,快到沛县的时候,刘邦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周围熟悉的山山水水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十五年了!他离开故乡已经整整十五年了。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沛县的城楼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激动,将刘肥和曹参叫到面前说道:“我不能跟你们去临淄了,我要回老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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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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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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