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下册》

紫气东来

周勃得手之后，立即将北军主力调往城南，包围了南军。南军只有一万多人，吕产不在军中，群龙无首，谁也不敢乱发命令。周勃派了纪通进到南军大营里，安抚南军诸将，告诉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诸将也都是齐心向汉的，只是受吕氏胁迫，不知该怎么办，此刻心里有了底，纷纷表示一切听从周勃的命令。

周勃走后，陈平坐立不安。胜负在此一举，可是周勃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光靠一张嘴去说服北军将士，毕竟风险太大了，他一生从没有打过这样没把握的仗。郦商劝道：“丞相不必担心，军中的情况我知道，人心向汉，不会有多少人跟着吕禄跑的，只要太尉进入军中，就是吕禄在，也奈何不得。况且郦寄还在那里，不会一点儿作用不起。我担心的是一旦吕产得知太尉控制了北军，会把少帝劫走。少帝虽年幼，可他毕竟是皇上，到时候人家给我们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恐怕也不好对付。”

陈平道：“是呀，我也正在考虑此事，可是不等太尉，哪里去调兵啊？”

刘章道：“我那里还有一百多人，丞相可以随便调遣。”

陈平道：“一百人不够，吕更始的长乐宫卫队至少有两千人，怕不是对手。这样吧，曹窋，你先进宫去，设法稳住少帝。只要能稳住他一两个时辰，太尉那边就能调出兵来了。刘章可先把你的队伍带出来应急，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先别动手，最好能等到北军派兵来！”

曹窋和刘章答应着去了。

曹窋来到长乐宫门口，正好碰上长乐宫卫尉吕更始，曹窋满面笑容迎上去说道：“恭喜恭喜，吕将军请客吧。”

吕更始莫名其妙地问道：“请什么客？曹大夫别拿我打趣了。”

曹窋十分惊讶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吗？将军已经荣升北军副将啦，吕相国让我告诉你，让你立刻去北军接替指挥。”

吕更始让鬼迷了心窍，一听有这等好事，连想都没想，简单向卫丞交代了几句，立刻骑了匹马奔北军去了。支走了吕更始，曹窋来到文华殿，只见审食其正在教少帝读书，曹窋道：“不好了太傅，临光侯突然中风，相国和上将军都在那里，相国要您火速前往，说有要事相商。”

小皇帝才七八岁，还不知道朝中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抬头问道：“姨奶奶怎么了？”

曹窋道：“只是中风，不大要紧的，陛下放心。”

审食其放下手中的竹简，对少帝说道：“陛下累了，可到院子里换换脑筋，清醒一下。”

小皇帝见师傅放他出去玩，十分高兴，站起身蹦蹦跳跳出去了。审食其已经料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道：“曹大夫不必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吧。老夫真不愿意看到刘、吕两家自相残杀的场面，但是看来已不可避免。曹大夫若成全我，就把我杀了吧。”

连日来，审食其一直处在痛苦的矛盾中。他是个读书人，对刘邦的丰功伟绩深深地折服，能够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够目睹并亲自参加这样一场改天换地的斗争，开启一个新的历史时代，他从心底里感到自豪。但是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在目前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他哪一面都不能参与而又无力回天。他对曹窋说的是真心话，一旦两家自相残杀起来，他只有一死。看不见是他最大的愿望。

曹窋见自己的心思已经被他窥破，心中有点儿慌张，两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审食其道：“曹大夫不必为难，如果大夫不好动手，把剑交给我，我自己来。”

曹窋紧紧地攥着剑柄说道：“太傅，你走吧。离开这里。”

审食其见他不肯动手，站起身来一头向殿中的廊柱上撞去，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曹窋急忙将他扶住。这时小皇帝进来了，看见审食其满脸是血，吓了一跳，拉着曹窋的衣襟问道：“师傅怎么了？”

曹窋道：“没事，太傅是不小心摔倒了。”

小皇帝吓得直往曹窋身边靠，嘴里说着：“曹大夫，我害怕。”

曹窋趁机吓唬他说：“陛下知道师傅为什么这样吗？”

“不知道。”

“有人要谋害陛下，师傅一着急就摔倒了。”

这样一说，小皇帝更害怕了，问道：“是谁想谋害我？他们要把我怎么样？”

“陛下先别问了，赶快给侍卫下令，任何人不准进宫来。”

小皇帝立刻让人把长乐宫的卫丞找了来，曹窋对卫丞说道：“马上去传皇帝的命令，宫中各门紧闭，任何人不准放进宫来！”

曹窋是当着皇帝的面下的命令，卫丞毫不怀疑地走了。这时，审食其醒了。曹窋重又紧张起来，手握剑柄对审食其说道：“有人要谋刺皇帝，丞相也不必这么着急，你看摔成这样，让皇帝陛下多揪心！”审食其知道曹窋是递话给他，心想，既然自己不准备参与任何一方，说破也无益，于是又闭上眼睛装作昏了过去。小皇帝扑过去喊道：“师傅！师傅！”

曹窋拉着小皇帝的手说道：“师傅没事了，让他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咱们到隔壁去。”

曹窋把小皇帝领出来，门上禁卫来报：“吕相国求见。”

曹窋道：“不是和你说了吗？任何人不准进宫！”

侍卫道：“相国大人说，有人要谋刺皇上，相国是来保驾的。”

小皇帝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就赶快让他进来吧。”

曹窋道：“让他进来做什么？皇帝难道不知道？想杀陛下的就是他呀！”

“啊？！”小皇帝吓得傻了眼，不知该怎么办好。曹窋对那侍卫喝道：“赶快去传皇上的话，任何人不准进来！要是进来一个人，小心你们的狗命！”

却说吕产在相国府一直等着贾寿的回话，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中觉得不妙，立刻派了人前往北军探听虚实，去的人又被扣留了。吕产凭直觉判断出事了，他一面派人去南军调动部队，一面乘车赶到长乐宫来，想先控制住小皇帝，以便于发号施令。可是到了宫门口，侍卫却不让他进去，吕产骂道：“你们疯了，敢不让我进？”

侍卫道：“这是皇上的命令，请相国大人原谅。”

吕产跳着脚喝道：“你们马上进去给我回皇上，就说有人要谋刺皇上，我是来保驾的！”

门卫进去通报了，回来之后还是不让进。吕产气得在宫门口来回乱转，转了一会儿，好像明白过味来了，突然问道：“谁在皇帝身边？”

门卫答道：“曹大夫。”

“你有没有胆量去告诉皇上，就说……”吕产刚说到这里，刘章带着人马来了。刘章挥剑直向吕产背后刺来，吕产不防，被刺中了后心。他强忍着疼痛，拼尽最后的力气对门卫喊道：“就说曹窋、刘章是谋刺皇帝的主谋。”

刘章拔出剑来，又在他身上补了几剑。门卫看见眼前这一幕，是彻底糊涂了，搞不清究竟谁是谋刺皇帝的真凶，立刻把宫门闭上了。刘章被关在了门外。

里面长乐宫的卫丞听见吕产的喊声，一面从四处调集人马来守宫门，一面亲自来给小皇帝报信。卫丞趴在小皇帝耳朵上说了几句什么，小皇帝大惊，对卫丞说道：“还不赶快把曹窋给我抓起来？”卫丞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立即令人把曹窋捆了。此刻小皇帝是彻底没了主张，命人将曹窋带到隔壁问审食其，审食其闭目不答，曹窋道：“太傅，你就发个话吧，让皇帝陛下暂且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等外面安定下来再做主张如何？”审食其睁开眼睛对小皇帝说道：“陛下可令人持节劳朱虚侯，令其暂在宫外等候，等事情搞清楚再说。”

于是，皇上派了一位谒者持节信来到宫门。谒者见了刘章，表达了皇上的意思，刘章害怕夜长梦多，想快刀斩乱麻把事情解决了，于是伸手去夺谒者手中的节信，谒者早有防备，一闪身将节信揣在了怀里，刘章没有抢到，大门又闭上了。

刘章不知该不该攻打长乐宫，派人去请示周勃，周勃道：“所虑者唯吕产，吕产已死，大局已定。”于是，周勃令刘章撤军，并派使者进宫向少帝报告了事情的经过，放出了曹窋。

周勃收服了南军之后，又派出部队四处搜捕诸吕余党。凡吕氏家族人等，不问男女老少，一律就地斩首。长安城里，住着吕氏上百户人家，人口上千，加上诸吕的亲朋及党羽，几天之内，杀了数千人。

吕禄和吕媭被押到相国府，周勃、陈平并排坐在堂上，两边行刑的刀斧手分立两旁。周、陈二人本打算在这里审判吕氏的主谋吕媭，但是吕媭在堂上撒开了泼，破口大骂：“周勃、陈平！我早就知道你们心怀不轨，你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骗得过太后，骗不过老娘我……”

陈平被她骂得插不上嘴说话，不禁怒从心起，冲旁边的廷尉使了个眼色，廷尉让刽子手把吕媭押下去，痛打一百鞭子，打完之后，重又押回堂上。吕媭仍然大骂不止，廷尉令当堂再打，直到打老实为止。刽子手一鞭一鞭地抽下去，鲜血顺着吕媭的身上脸上流下来，吕媭仍然不服，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着骂着突然一下子扑倒在地，没了声息。刽子手摸了摸吕媭的鼻孔，已经没有气了。刽子手看了看廷尉，廷尉看了看陈平，陈平道：“看我干什么？拖下去埋了。”

周勃对吕禄说道：“看来你吕氏一门的罪责得由你一个人来承担了。”

吕禄已经吓破了胆，匍匐到周勃脚下，哭诉道：“太尉饶了我吧，我可没干什么坏事呀！那都是他们干的，和我没有关系呀！”

周勃最见不得男人没骨气，心中十分厌恶，喝道：“来人，押下去斩了！”

将诸吕诛杀完毕，大臣们集中在相府商议下一步怎么办。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是少帝的去留问题。少帝虽不是皇后所生，却是刘盈的亲儿子，还有少帝的几个兄弟，都是吕后的亲孙子，这些人将来长大了，如果知道了这一场诛杀惨案，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因此大臣们心中惴惴不安，可是又没人敢说话，因为这几个孩子也是刘邦的孙子。憋了半天，夏侯婴说话了：“少帝及他的几个兄弟皆非孝惠帝子，而是吕后诈名他人子抱进宫来的，以扩充吕氏势力。此属将来若用事，吾属无类矣！不如就此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夏侯婴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同时也提供了最好的杀人借口，于是大家出了一口长气。

陈平问道：“那诸位的意思是立谁为帝呢？”

郦商道：“齐王乃高帝长房长孙，可立。”

刘泽道：“齐王文才武略都没得说，然其母家极恶，其舅父驷钧横行乡里，无所不为，若立齐王则又生一吕氏。”刘泽说的是实话，驷钧的恶是有名的。于是大臣们一致否定了立齐王的意见。又有人提出立淮南王，可是淮南王还小，看不出能有什么作为。灌婴道：“高帝在世的儿孙子中数代王为人仁孝宽厚，近年来守边多有建树，其母薄氏最是谨良贤淑，堪为天下母。且代王在刘氏子弟中年龄、辈分都居长，乃顺理成章之事，代王仁孝之名闻于天下，立代王无可争议！”

众人皆认同灌婴之议，于是，决定立代王刘恒为帝，并派灌婴前往中都迎接代王。

灌婴兴致勃勃地来到中都，向代王刘恒转达了大臣们的心愿，刘恒不知是福是祸，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灌婴说完，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安排他到传舍休息去了，然后召集臣属们把灌婴所言向大家通报了一遍，想听听臣属们的意见。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大致分成去和不去两派，主张不去的以郎中令张武为代表，张武道：“朝中大臣皆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我王难以驾驭，去也是做傀儡。此次大臣们接大王进京绝非出于本意，只是想让我王替他们承担罪责。高帝崩后，朝中政局动荡不安。今新喋血京师，料局面已不可收拾，才来请大王。大王万不可往火坑里跳。”多数人同意张武的看法，但是中尉宋昌反对：“臣以为诸臣所言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人人皆以为可以称王称霸，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诸侯各显神通，终不及刘氏，已然驯服，不再望有天下，此其一也；高祖封王子弟，诸侯国犬牙相制，如磐石之宗，诸侯服其强，此其二也；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百姓安居乐业，人人自安，难以动摇，此其三也。今朝野上下，人心向汉，夫以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振臂一呼，士皆左袒，足以说明民心可用。况今内有朱虚侯、东牟侯等相佐，外有吴、楚、琅琊、淮南、齐、代诸侯国相助，天下有何难治？今高帝子仅存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年又居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们顺天下之心而迎大王，大王勿疑也。”

宋昌的一番宏论，说得刘恒有些动心了，但是他仍然下不了决心，又请卜者用龟甲卜了一卦。卦象大吉，卦辞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代王道：“寡人固已为王矣，又何王？”卜者道：“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也。”

刘恒依然没有表态。自从封他为赵王之事以后，他一直牢牢地记着母亲的嘱咐，绝不与任何人相争。但今日之事关乎天下安危，放眼天下，除了他已无人能安汉家天下，可是又担心自己才能有限，误了国家大事，是进是退拿不定主意，他想再听听母亲的意见。回到后宫，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向薄夫人禀报了。薄夫人虽然一直教导儿子凡事退一步，这一次却没有阻拦，道：“朝中之事，娘不如你们知道得多，该如何定夺，你和大臣们商量吧。如果还拿不定主意，不如先让你舅舅到京城探探虚实，看看事情究竟如何。”

刘恒一拍脑袋说道：“还是母后想得周到，我怎么就没想到派个人去看看呢，这些大臣们也和我一样糊涂！”

于是，代王派了舅舅薄昭前往京城察看。

薄昭去了不久就回来了，对刘恒说道：“京城诸吕已经彻底剿灭干净，长安城秩序井然，大臣们真心期望大王进京主政，大王不必再犹豫了。”

刘恒终于下定决心，带领宋昌、张武等六位大臣乘传车前往长安，灌婴率军随驾护送。快到长安时，刘恒一行在高陵（位于长安东北）住下来，让宋昌前往预做安排。宋昌见了周勃、陈平，问准备好了没有，周勃说当晚还要清宫，请代王第二天一早进城。宋昌没有再多问，带着御辇回高陵复命去了。

灌婴去接代王的这段时间，周勃和陈平派人诛杀了燕王吕通，废掉了鲁元王张偃，至此，吕氏一族被彻底剿灭干净。最后只剩了少帝和他的四位兄弟。所谓清宫，就是清这几位吕氏后代了。周勃将这件事交给了夏侯婴和刘兴居。天黑以后，两人来到长乐宫，小皇帝刚要睡觉，还不知大祸即将临头，问道：“卿等找朕有何事？为何不事先通报一声？”

刘兴居道：“足下非刘氏后代，不当立，我等特来请你出宫。”

夏侯婴冲门口几个值事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几个侍卫转身走了，夏侯婴请小皇帝上了预备好的乘辇，小皇帝有点儿惊慌，问道：“你们要送我到哪去？”

夏侯婴道：“别怕，肯定给你安排个好地方。”

连日来，除了门口的侍卫，没有一个大臣到他这里来，小皇帝也知道宫里发生了重大变故，但是具体是怎么回事，并不十分清楚，也不敢多问。车辇来到永巷，小皇帝的几个兄弟刘强、刘朝、刘武、刘山等也都被押到了这里。弟兄几个在这黑黢黢的永巷里碰面，皆知大事不好，几个孩子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刘兴居喝道：“不准哭，谁哭把谁的嘴缝上！”

几个孩子止住了哭声，夏侯婴道：“都别哭了，来吧，吃点儿夜宵，吃完去睡觉，明天我派人把你们都送到明光宫去。”

说完，侍卫们将饭菜端了上来，几个孩子除了少帝都饿了一天了，一见饭菜上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便一个个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少帝吃了没几口，发现几个兄弟不对劲了，起身要跑，刘兴居一剑刺中了他的后心。

黎明时分，全城的军民都起来了，准备迎接新皇帝的到来。代王将立的消息已经传得家喻户晓。从秦的暴政下逃生出来的百姓们一心希望有一个好皇帝，听说新皇帝仁德宽厚，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迎立新皇帝之前，又有几个幼小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欢迎的队伍从长乐宫一直排到灞桥以东，周勃和陈平率领大臣们站在欢迎队伍的最前列。

天渐渐亮了，满天的星斗悄悄退去，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远远的，一辆六匹枣红马拉的御辇飞奔而来。快到跟前的时候，刘恒下了车，整了整衣冠，面带微笑朝他的臣民走来。在他的头顶上，弥漫着一道紫色的霞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