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丰子恺山水间》(1)

第一章《丰子恺山水间》(1)

第一章《丰子恺山水间》(1)

带点笑容

故春去在我不觉得足惜。所可惜

者,只是时光的一去不返,不可挽留。我们好比乘坐火车,自己似觉静静地坐着,不曾走动一步,车子却载了你在那里飞奔。不知不觉之间,时时刻刻在那里减短你的前程。

带点笑容

请照相馆里的人照相,他将要开镜头的时候,往往要命令你:“带点笑容!”

爱好美术的朋友X君最嫌恶这一点,因此永不请教照相馆。但他不能永不需要照相,因此不惜巨价自己购置一副照相机。然而他的生活太忙,他的技术太拙,学了好久照相,难得有几张成功的作品。为了某种需要,他终于不得不上照相馆去。我预料有一幕滑稽剧要开演了,果然:

X君站在镜头面前,照相者供献他一个摩登花样的矮柱,好像一只茶几,教他左手搁在这矮柱上,右手叉腰,说道:“这样写意!”X君眉头一皱,双手拒绝他,说:“这个不要,我只要这样站着好了!”他心中已经大约动了三分怒气。照相者扫兴地收回了矮柱,退回镜头边来,对他一相,又走上前去劝告他:“稍微偏向一点儿,不要立正!”X君不动。照相者大概以为他听不懂,伸手捉住他的两肩,用力一旋,好像雕刻家弄他的雕像似的,把X君的身体向外旋转约二十度。他的两手一放,X君的身体好像有弹簧似的,立刻回复原状。二人意见将要发生冲突,我从中出来调解:“偏一点儿也好,不过不必偏得这样多。”X君听了我的话,把身体旋转了约十度。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怒气已经动了五六分了。

照相者的头在黑布底下钻了好久,走到X君身边,先用两手整理他的衣襟,拉他的衣袖,又蹲下去搬动他的两脚。最后立起身来用两手的中指点住他的脖颈,旋动他的头颅;用左手的食指点住他的后脑,教他把头俯下;又用右手的食指点住他的下巴,教他把头仰起。X君的怒气大约已经增至八九分。他不耐烦地嚷起来:“好了,好了!快些给我照吧!”我也从旁帮着说:“不必太仔细,随便给他照一个,自然一点倒好看。”

照相者说着“好,好,”走回镜旁,再相了一番,伸手搭住镜头,对X君喊:“眼睛着着这里!带点儿笑容!”

看见X君不奉行他的第二条命令,又重申一遍:“带点笑容!”X君的怒气终于增到了十分,破口大骂起来:“什么叫作带点笑容!我又不是来卖笑的!混账!我不照了!”他两手一挥,红着脸孔走出了立脚点,皱着眉头对我苦笑。照相者就同他相骂起来:“什么?我要你照得好看,你反说我混账!”

“你懂得什么好看不好看?混账东西!”

“我要同你品品道理看!你板着脸孔,我请你带点笑容,这不是好意?到茶店里品道理我也不怕!”

“我不受你的好意。这是我的照相,我欢喜怎样便怎样,不要你管!”

“照得好看不好看,和我们照相馆名誉有关,我不得不管!”

听到了这句话,X君的怒气增到十二分:“放屁!

你也会巧立名目来拘束别人的自由?……”二人几乎动武了。我上前劝解,拉了愤愤不平的X君走出照相馆。

一出滑稽剧于是闭幕。

我陪着X君走出照相馆时,心中也非常疑怪。为什么照相一定要“带点笑容”呢?回头向他们的样子窗里一瞥,这疑怪开始消解,原来他们所摄的照相,都作演剧式的姿态,没有一幅是自然的。女的都带些花旦的姿态,男的都带些小生、老生,甚至丑角的姿态。美术上所谓自然的pose(姿势),在照相馆里很难找到。人物肖像上所谓妥帖的构图,在这些样子窗里尤无其例。推想到这些照相馆里来请求照相的人,大都不讲什么自然的pose,与妥帖的构图。女的但求自己的姿态可爱,教她装个俏眼儿也不吝惜,男的但求自己的神气活现,命令他“带点笑容”当然愿意的了。

我们的X君戴了美术的眼镜,抱了造象的希望,到这种地方去找求自然的pose与妥帖的构图。犹如缘木求鱼,当然是要失望的。

但是这幕滑稽剧的演出,其原因不仅在于美术与非美术的冲突上,还有更深的原因隐伏在X君的胸中。

他是一个不善逢迎,不苟言笑的人。他这种性格,今天就在那个照相馆中的镜头前而现形出来。他的反抗照相者的命令,其意识中仿佛在说:“我不愿作一切违背衷心的非义的言行!我不欲强作笑颜来逢迎任何人!

我的脸孔天生成这样!这是我之所以为我!”故在他看来,照相者劝他“带点笑容”,仿佛是强迫他变志,失节,装出笑颜来谄媚世人,在他是认为奇耻大辱的。

然而照相馆里的人哪能顾到这一点?他的劝人“带点笑容”,确是出于“好意”。因为他们营商的人,大都以多数顾客的要求为要求,以多数顾客的好恶为好恶,他们自己对于照相根本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什么好恶。故X君若有所愤怒,也不必对他们发,应该发在多数的顾客身上。因为多数顾客喜欢在镜头面前作娇态,装神气,因此养成了这样的照相店员。

我并不主张照相时应该板脸孔,也不一定嫌恶装笑脸的照相。但觉照相者强迫镜头前的人“带点笑容”,是可笑,可耻,又可悲的事。因此我不得不由此想象:现今的世间,像X君的人极少,而与X君性格相反的人极多。那么真如X君出照相馆时所说:“现今的世间,要进照相馆也不得不‘带点笑容’了!”

自然

“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路上的褴褛的乞丐,身上全无一点人造的装饰,然而比时装美女美得多。这里的火车站旁边有一个伛偻的老丐,天天在那里向行人求乞。我每次下了火车之后,迎面就看见一幅米叶(米勒)(Millet)的木炭画,充满着哀怨之情。我每次给他几个铜板——又买得一幅充满着感谢之情的画。

女性们煞费苦心于自己的身体的装饰。头发烫也不惜,胸臂冻也不妨,脚尖痛也不怕。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上。我们反在她们所不注意的地方发现她们的美。不但如此,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反而妨碍了她们的真的女性的美。

所以画家不许她们加上这种人造的装饰,要剥光她们的衣服,而赤裸裸地描写“神”的作品。

画室里的模特儿虽然已经除去一切人造的装饰,剥光了衣服;然而她们倘然受了画学生的指使,或出于自心的用意,而装腔作势,想用人力硬装出好看的姿态来,往往越装越不自然,而所描的绘画越无生趣。

印象派以来,裸体写生的画风盛于欧洲,普及于世界。

使人走进绘画展览中,如入浴堂或屠场,满目是肉。然而用印象派的写生的方法来描出的裸体,极少有自然的、美的姿态。自然的美的姿态,在模特儿上台的时候是不会有的;只有在其休息的时候,那女子在台旁的绒毡上任意卧坐,自由活动的时候,方才可以见到美妙的姿态,这大概是世间一切美术学生所同感的情形吧。因为在休息的时候,不复受人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动。“任天而动”,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态出现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态都不自然,也就是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装着在舞台上演剧的优伶的神气,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气,或庙里的菩萨像的神气,又好像正在摆步位的拳教师的神气。因为普通人坐在照相镜头前面被照的时间,往往起一种复杂的心理,以致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全身紧张得很,故其姿态极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头抬高点!”“眼睛看着!”“带点笑容!”内面已在紧张,外面又要听照相者的忠告,而把头抬高,把眼钉住,把嘴勉强笑出,这是何等困难而又滑稽的办法!怎样教底片上显得出美好的姿态呢?我近来正在学习照相,因为嫌恶这一点,想规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专照风景与静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布置的静物。

人体的美的姿态,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凡美的姿态,都是从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态,即舒服的时候的姿态。这一点屡次引起我非常的铭感。无论贫贱之人,丑陋之人,劳动者,黄包车夫,只要是顺其自然的天性而动,都是美的姿态的所有者,都可以礼赞。甚至对于生活的幸福全然无分的,第四阶级以下的乞丐,这一点也决不被剥夺,与富贵之人平等。

不,乞丐所有的姿态的美,屡比富贵之人丰富得多。试入所谓上流的交际社会中,看那班所谓“绅士”,所谓“人物”的样子,点头,拱手,揖让,进退等种种不自然的举动,以及脸的外皮上硬装出来的笑容,敷衍应酬的不由衷的言语,实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觉得这种是演剧,不是人的生活。作这样的生活,宁愿作乞丐。

被造物只要顺天而动,即见其真相,亦即见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的不注意,不戒备的时候,瞥见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态。但倘对他熟视或声明了,这人就注意,戒备起来,美的姿态也就杳然了。从前我习画的时候,有一天发现一个朋友的pose(姿态)很好,要求他让我画一张sketch(速写),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头,换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项颈危坐在椅子里,教我来画。……这等人都不足与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黄,能互相赏识其姿态,我们常常相对坐谈到半夜。老黄是画画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儿的姿态不自然,与我所见相同。他走进我的室内的时候,我倘觉得自己的姿势可观,就不起来应酬,依旧保住我的原状,让他先鉴赏一下。他一相之后,就会批评我的手如何,脚如何,全体如何。然后我们吸烟煮茶,晤谈别的事体。晤谈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动作中发现了一个好的pose,“不动!”他立刻石化,同画室里的石膏模型一样。我就欣赏或描写他的姿态。

不但人体的姿态如此,物的布置也逃不出这自然之律。凡静物的美的布置,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即顺当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卑近的例来说: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壶与一只茶杯,倘这茶壶的嘴不向着茶杯而反向他侧,即茶杯放在茶壶的后面,犹之孩子躲在母亲的背后,谁也觉得这是不顺当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时把这画成一幅静物画,其章法(即构图)一定也不好。美学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就是说多样的事物,合于自然之律而作成统一,是美的状态。

譬如讲坛的桌子上要放一个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变化,即统一而不多样。欲其多样,宜稍偏于桌子的一端。但倘过偏而接近于桌子的边上,看去也不顺当,不妥帖,不安定。同时在美学上也就是多样而不统一。大约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线左右,恰到好处,即得多样而又统一的状态。同时在实际也是最自然而稳妥的位置。这时候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长短,大约是三与五,至四与六的比例。这就是美学上所谓“黄金比例”。黄金比例在美学上是可贵的,同时在实际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学的“均衡”与美学的“均衡”颇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携重物时左手必须扬起,以保住身体的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绘画上也是均衡的。兵队中“稍息”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全部搁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谓“多样的统一”,“黄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则,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过是人们窥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论文学的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论绘画的人说,“天机勃露,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青年与自然

英诗人瓦资瓦斯(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诗里说道:“嫩草萌动的春天的田野所告我们的教训,比古今圣贤所说的法语指示我们更多的道理。”这正是赞美自然对人的感化力,又正是艺术教育的简要的解说,吾人每当花晨月夕,起无限的感兴。人生精神的发展,思想的进步,至理的觉悟,已往的忏悔,未来的企图:一切这等的动机,大都在这等花晨月夕的感兴中发生的。青年受自然的感化和暗示最多。青年是人生最中坚的、最精彩的、最有变化的一部分。青年一步步地踏进成人的境域去的时候,对于他们所天天接近而最不解的自然,容易发生种种的能动的疑问。这等疑问唤起了他们的无限的感想,这感想各人不同,各用以影响到自己的意志和行为。在孩儿时代,是感观主宰的时代,那时对自然所起的感情大都是受动的。在成人时代,阅世较深,现实的境遇比较的固定,自然的感化也鲜能深入他们的腑肺,但不过有时引起一时的感兴。唯有极盛的青年期受自然的感化最多。

吾人所常接近的自然,如日月星辰,山川花木等,其中花和月最与人亲,在自然中,月仿佛是慈爱的圣母Maria(马利亚),花仿佛是绰约的女神Aphrodite(阿佛洛狄忒),常常对人作温和的微笑。

惜春

不多天之前我在这里赞颂垂条的杨柳。现在柳条早已婆娑委地,杨花也已开始飘荡,春光将尽,我又来这里谈惜春的话了。

“惜春”这个题目何等风雅!古人的诗词里以此为题的不可胜计,今人也还在那里为此赋诗填词。绿肥红瘦,柳昏花冥,杜鹃啼血,流水飘红,再加上羁人,泪眼,伤心,断肠,离愁,酒病,……惜春这件事主客观两方面应有的雅词,已经被前人反复说尽,我已无可再说了。现在为什么取这个题目来作文呢?也不过应应时,在五月号的杂志里写一个及时的题目,表面上好看些。这好比编小学教科书:秋季始业的,前几课讲月亮,蟋蟀,桂花,果实,农人割稻,以及双十节。后几课讲棉衣,火炉,做糕,落雪,以及贺年。春季始业的,前几课讲菜花,桃花,蝌蚪,种牛痘,以及总理忌辰,后几课讲杀苍蝇,灭蚊虫,吃瓜,乘凉,以及热天的卫生。似乎那些小学生个个是一年生的动物,在秋天不知有春,在春天不知有秋,所以非讲目前的情状不可的。我的读者不是小学生,其实不一定要讲目前的情状。但是随笔总得随我的笔,我的笔又总得随我的近感。我握笔为这杂志写这篇随笔的时候,但念不多天之前刚刚写了一篇赞颂初生的杨柳的文章,现在柳条早已婆娑委地,杨花也早已开始飘荡,觉得时光的过去真快得可惊!这其间一个多月的时光,我不知干了些什么?这一点近感便是我得这篇随笔的本意。题目不妨写作“惜时光”。但现在的时光是春天,也不妨写作“惜春”。

去年的春天,我曾在这杂志里谈过春天的冷暖不匀,晴雨无定,以及种种不舒服。故春去在我不觉得足惜。所可惜者,只是时光的一去不返,不可挽留。我们好比乘坐火车,自己似觉静静地坐着,不曾走动一步,车子却载了你在那里飞奔。不知不觉之间,时时刻刻在那里减短你的前程。我曾经立意要不花钱,一天到晚坐在屋里,果然一钱也不花。我曾经立意要不费力,一天到晚躺在床里,果然一些力也不费。我曾经立意要不费电,晚上不开电灯,果然一度电也不费。

我也曾经立意要不费时间,躲在床角里不动。然而壁上的时辰钟“的格的格”地告诉我,时间管自在那里耗费。于是我想,做了人真像“骑虎之势”,无法退缩或停留,只有努力地惜时光,积极地向前奋斗,直到时间的大限的来到。

生活上的苦闷和不幸,有时能使人对于时光觉得不可惜而可嫌,盼望它快些过去的。然而这是例外。人生总希望快乐。快乐的时间总希望其不要过得太快。

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时间是假期。星期六,星期日和纪念日小快乐,春假,年假和暑假大快乐。这也是世间一件矛盾的怪事:平常出了钱总希望多得几分货;只有读书,出了学费只希望少上几天课。

试看假期前晚的学生们的狂喜,似觉他们所希望的最好是只缴学费而永不上课。于此足见读书这件事不是平常的买卖。不然,这件事正像史蒂芬生(斯蒂文森)的《自杀俱乐部》中的青年的行为:一面缴了四十镑的会费而做自杀俱乐部会员,一面又在抽签时热望自己永不抽着当死的签。试看星期一早上躺在床上的学生的尴尬脸孔,或暑假开学前一天的学生的没精打采,似觉他们对于赴校上课这件事看得真同赴死一样可怕。

其实原是他们自己来寻死的。

我幼时在暑假的前几天感觉非常欢喜,好像有期徒刑的囚犯将被开释似的。又怀抱着莫大的希望,忙里偷闲地打算假期中的生活,整理假期中所要看的书籍。

我想像五六十天的假期,似觉时光非常悠长,有无数的事件好干,无数的书可读,有无数时光可以和弟弟共戏,还有无数的余闲可和邻家的小朋友玩耍。本学期中欠熟达的功课,满望在这悠长的假期中习得完全精通。平日所希望修习而无暇阅读的书籍,在假期前都特地买好,满望在这悠长的假期中完全读毕。还有在教科书里看到的种种科学玩意儿,在校因没有时间和工具而未曾试作的,也都挑选出来,抄写在笔记簿上,满望在悠长的假期中完全作成,和弟弟们畅快地玩耍。五六十天的假期,在我望去好像一只宽紧带结成的袋子,不拘多少东西,尽管装得进去。

放假的一天,我背了这只宽紧带结成的无形大袋子而欣然地回家。回到半年不见的家里,觉得样样新鲜,暂把这无形的大袋搁一搁再说。初到的几天因为路途风霜,当然完全休息。后来多时不见的姑母来做客了,母亲热诚地招待她,假期中的我当然奉陪,闲谈几天。

后来姑母邀请我去做客,母亲说我年年出门求学,难得放假回家,至亲至眷应该去访问访问,我一去就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又应该休息几天。后来,天气太热,中了暑发些轻痧,竹榻上一困又是几天。病起又休息几天。本镇有戏文,当然去看几天。戏文场上遇见几位小学时代的同学,多时不见,留着款待几天。送往了同学,迎来了一年不见的二姐,姐丈,和外甥们,于是杀鸡置酒,大家欢聚半个月乃至二十天。

二姐回家时带了我去,我这回做客一去又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当然又是休息几天。屈指一算,离暑假开学已经只有十来天了。横竖如此,这十来天索性闲玩过去吧。到了开学的前一天,我整理行装,看见于假前所记录着的一纸假期工作表,所准备着的一束假期应读的书,所选定着的假期中拟制之玩具的说明图,都照携回家时的原样放置在网篮里,搁置在书桌旁的两只长凳上,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蹉跎的懊恼和乐尽的悲哀交混在我的心头,使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快。次日带了这种不快而辞家到校,重新开始那囚犯似的学校生活。

第二次假期前几天,我仍是那样地欢喜,再结起一只宽紧带的大袋子来,又把预定的假期工作多多益善地装进去,背了它欣然地回家。我的意思以为第一次没有经验,安排得不好,以致蹉跎过去;这回我定要好好地安排:客人不必多应酬,或竟不见;做客少住几天,或竟不去;戏不应该看;病不应该生。这样安排,一定有许多书好看,许多事可做。然而回到家里,不知怎样一来,又同第一次一样,这里几天,那里几天,距开学又只十来天了。于是再带了蹉跎的懊恼和乐尽的悲哀所混成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快而整理行装,离家到校。

这样的经验反复了数次,我方才悟到预期的不可靠与事实的无可奈何,于是停止这种如意算盘。青年人少不更事,往往向美丽的未来中打很大的如意算盘。

他们以为假期有五六十天的悠长的日月,看薄薄的几册书,算什么呢?然而日子自己会很快地过去,而书的page(页)不会自动地翻过。宽紧带的袋子看似可以无限地装得进去,但毕竟是硬装的,原来的容量其实很小。我经验了几次如意算盘的失败之后,才知道凡事须靠现在努力工作。现在工作一小时,得益一小时;工作二小时,得益二小时。与其费心于未来的预期,不如现在拿这点工夫来用功。以后每逢假期,我不再准备假期工作。遵守西洋格言Workwhilework,playwhileplay①的教训,我预备玩过一暑假。却不意在暑假中也看完了几部小说。开学时回顾,好像得了一①英国谚语,大意是:该玩时痛快地玩,该工作时专心工作。

笔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青年们在校时不用功,往往预期出校后自行补修;或者在就业后抽闲补习。他们打定了这个如意算盘之后,在校时索性不用功了。他们想:出校后岁月悠长,无拘无束;横竖要从头补修过!现在索性放弃吧。但是,据我所见,他们这预期往往同我的假期工作的预期同一运命,总是不会实践的。他们没有预计到出校后的种种繁忙,同我没有预计到假期回家后的种种应酬一样。职业,生计,恋爱,婚姻,子女,……种种人事拥挤在他们出校后的日月中,使他们没有工夫补修在校时未了的课业。试看社会上就业的成人们的学问知识,恐怕十人中有九人所有的只是青年时代在学校中所收得的一点。靠出校后自己补修而增进学识的,十人中不过一人而已。可知青年求学时代所获得的一点学识,是人生教养的基本。后来的见闻虽然也使你增进些知识,但只是枝叶,人生修养的基本只限于青年求学时代所得的一点。

我自己青年时代没有好好地受教育,年长后常感知识不全之苦。几何三角的问题我不会解,物理化学的公式我看不懂,专门科学的书我都读不下去。屡次希望补修,至今不能实践。古人云:“看来四十犹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我离四十只有两年,大概此生不会有能解三角几何问题,能懂物理化学公式,能读专门科学书籍的日子了!人生倘有来世,我的来世倘能投人,投了人倘能记忆这篇文章,我定要好好地度送我的青年时代,多收得些学识,造成一个人生的巩固的基础。

我此生中的青年已经过去,无法挽回,只有借了惜春的题目,在这里痛惜一下算了。假如这些话能给正在青年期的读者们一些警励,那便似以前在假期中看完了几部小说,好像得了一笔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闲”在过去时代是一个可爱的字眼;在现代变成了一个可恶的字眼。例如失业者的“赋闲”,不劳而食者的“有闲”,都被视为现代社会的病态。有闲被视为奢侈的,颓废的。但也有非奢侈,非颓废的有闲阶级,如儿童便是。

儿童,尤其是十岁以前的儿童,不论贫富,大都是有闲阶级者。他们不必自己谋生,自有大人供养他们。

在入学,进店,看牛,或捉草以前,除了忙睡觉,忙吃食以外,他们所有的都是闲工夫。到了入学,进店,看牛,或捉草的时候,虽然名为读书,学商或做工,其实工作极少而闲暇极多。试看幼稚园,小学校中的儿童,一日中埋头用功的时间有几何?试看商店的学徒,一日中忙着生意的时间有几何?试看田野中的牧童,一日中为牛羊而劳苦工作的时间有几何?除了读几遍书,做几件事,牵两次牛,捉几根草以外,他们在学校中,店铺里,田野间,都只是闲玩而已。

在饱尝了尘世的辛苦的中年以上的人,“闲”是最可盼的乐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们些终身高卧空山上,或者独坐幽篁里,他们也极愿意。在有福的痴人,“闲”也是最可盼的乐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们吃饭便睡,睡醒便吃,终身同猪猡一样,在他们正是得其所哉。但在儿童,“闲”是一件最苦痛的事。因为“闲”就是“没事”,没事便静止,静止便没有兴味;而儿童是兴味最旺盛的一种人。

在长途的火车中,可以看见儿童与成人的态度的大异。成人大都安定地忍耐地坐着,静候目的地的到达,儿童便不肯安定,不能忍耐。他们不绝地要向窗外探望,要买东西吃;看厌吃饱之后,要嚷“为什么还不到”,甚至哭着喊“我要回家去了”,于是领着他们的成人便骂他们,打他们。讲老实话,成人们何尝欢喜坐长途火车?他们的感情中或许也在嚷着“为什么还不到?”也在哭着喊“我要回家去了!”只因重重的世智包裹着他们的感情,使这感情无从爆发出来。这仿佛一瓶未开盖的汽水,看似静静的,安定的;其实装着满肚皮的气,无从发泄!感情的长久的抑制,渐渐使成人失却热烈的兴味,变成“颓废”的状态。成人和儿童比较起来,个个多少是“颓废”的。

只有颓废者盼羡着“闲”,不颓废的人——儿童——见了“闲”都害怕。他们称这心情为“没心相”。在兴味最旺盛的儿童,“没心相”似乎比“没饭吃”更加苦痛。为了“没心相”而啼哭,为了“没心相”而做种种的恶戏;因了啼哭和恶戏而受大人的骂和打,是儿童生活上常见的事。他们为避免“没心相”,不绝地活动,除了睡眠,及生病以外,孩子们极少有继续静止至半小时以上者。假如把一个不绝地追求生活兴味的活泼的孩子用绳子绑缚了,关闭在牢屋里,我想这孩子在“饿”死以前一定先已“没心相”死了。假如强迫这种孩子学习因是子静坐法,所得的效果一定相反。在儿童们看来,静坐法和禅定等,是成人们的自作之刑。

而在有许多成人们看来,各种辛苦的游戏也是儿童们的犯贱的行为。有的老人躺在安乐椅中观看孩子们辛辛苦苦地奔走叫喊而游戏,会讥笑似的对他们说:“看你们何苦!静静儿坐一下子有什么不好?”倘有孩子在游戏中跌痛了,受伤了,这种老人便振振有词:“教你覅,你板要,难(现在)你好!”其实儿童并不因此而懊悔游戏,同成人事业磨折并不懊悔做事业一样。儿童与成人分居着两个世界,而两方互相不理解的状态,到处可见。

儿童的游戏,犹之成人的事业。现世的成人与儿童,大家多苦痛:许多的成人为了失业而苦痛,许多的儿童为了游戏不满足而苦痛。住在都会里的孩子可以享用儿童公园;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以购买种种的玩具。但这些是少数的幸运的孩子。多数的住在乡村里的穷人家的孩子,都有游戏不满足的苦痛。他们的保护人要供给他们衣食,非常吃力;能养活他们几条小性命,已是尽责了。讲到玩具,游戏设备,在现今的乡村间真是过分的奢求了。孩子们像猪猡一般地被豢养在看惯的破屋里。大人们每天喂了他们三顿之外,什么都不管。春天,夏天,白昼特别长;儿童的百无聊赖的生活状态,看了真是可怜。无衣无食的苦是有形的,人皆知道其可怜;“没心相”的苦是无形的,没人知道,因此更觉可怜。人的生活,饱食暖衣而无事,远不如为衣为食而奔走的有兴味。人的生活大半是由兴味维持的;儿童的生活则完全以兴味为原动力。热衷于赌博的成人,输了还是要赌。热衷于游戏的儿童,常常忘餐废寝。于此可见人类对于兴味的要求,有时比衣食更加热烈。

在种种简单的游戏法中,更可窥见人对于“闲”何等不耐,对于“兴味”何等渴慕。这种游戏法,大都不须设备,只要一只手一张嘴,随时随地都可开始游戏,而游戏的兴味并不简单。这显然是人为了兴味的要求,而费了许多苦心发明出来的。就吾乡所见,最普通的游戏是猜拳。只要一举手便可游戏,而且其游戏颇有兴味。这本来是侑酒的一种方法,但近来风行愈广,已变成一种赌博,或一种消闲游戏。工人们休息的时候,各人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来摆在地上,便在其上面开始拇战,胜的拿进铜板。年纪稍长的儿童们也会弄这玩意;他们摘三根草放在地上,便开始猜拳。

赢一拳拿进一根,输一拳吐出一根。到了三根草归入了一人手中,这人得胜,便可拉过对方的手来打他十记手心。用自己的手来打别人的手,两人大家有些儿痛;但伴着兴味,痛也情愿了。

年幼的儿童也有一种猜拳的游戏法,叫作“呱呱啄蛀虫”。这方法更加简单,只要每人拿一根指头来一比,便见胜负。例如一人出大指,一人出食指,这局面叫作“老土地杀呱呱(即鸡)吃”。因为大指是代表老土地,食指是代表呱呱的。又如一人出中指,一人出无名指,这局面叫作“扁担打杀黄鼠狼”。因为中指是代表扁担,无名指是代表黄鼠狼的。又如一人出食指,一人出小指,这局面叫作“呱呱啄蛀虫”。因为小指是代表蛀虫的。这游戏法的名称即根据于此。其规则,每一指必有所克制的二指,同时又必有被克制的二指。即:“老土地杀呱呱吃”,“老土地踏杀蛀虫”;“呱呱啄蛀虫”,“呱呱飞过扁担”。“扁担打杀老土地”,“扁担打杀黄鼠狼”。

“黄鼠狼放个屁,臭杀老土地”,“黄鼠狼拖呱呱”。“蛀虫蛀断扁担”,“蛀虫蛀断黄鼠狼脚跟”。所以五个手指的势力相均等,无须选择,玩时只要任意出一根指,全视机缘而定胜负。像这几天的长夏,户外晒着炎阳,出去玩不得,屋内又老是这样,没有一点玩具。日长如小年,四五六七岁的孩子吃了三餐饭无所事事,其“没心相”之苦难言。幸而手是现成生在身上的,不必费钱去买。两人坐在门槛上伸出指头来一比,兴味来了,欢笑声也来了。静寂的破屋子里忽然充满了生趣。

更有一种简单的猜拳玩法,流行于吾乡的幼儿间,手的形式只有三种,捏拳头表示“石头”,五指平伸表示“纸头”,伸食中二指表示“剪刀”。若一人出拳头,一人出食中二指,叫作“石头敲断剪刀”,前者赢。一共有三句口诀,其余的两句是“剪刀剪碎纸头”,“纸头包石头”。这玩法另有一种形式:以手加额,表示“洋鬼子”,以手加口做摸须状,表示“大老爷”,以食指点鼻表示“乡下人”,玩时先由两人一齐拍手三下,然后各做一种手势。若一人以食指点鼻,一人以手加口,叫作“乡下人怕大老爷”,后者胜。其余两句口诀是“大老爷怕洋鬼子”,“洋鬼子怕乡下人”。乡下人就是农民,大老爷就是县长,洋鬼子当然就是外国人。

这三句口诀似是前时代——《官场现形记》或《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时代——遗留下来的。但是儿童们至今只管沿用着。听说儿童是预言者,童谣能够左右天下大势。或许他们的话不会错,现在社会还这般,或者未来的社会要做到这般。

近来看见儿童间流行着一种很可笑的徒手游戏,也是用五官为游戏工具的,但方法比前者巧妙。例如一人问:“眉毛在哪里?”另一人立刻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头答道:“耳朵在这里。”一人问:“眼睛在哪里?”另一人立刻伸手指着自己的耳朵答道:“嘴巴在这里。”……诸如此类,凡所指非所答,所答非所问的,才算不错。

详言之,这游戏的规则,是须得所问,所指,所答,三者各不相关,方为得胜。若有关连,反而认为错误,算是输的。这游戏的滑稽味即在于此。顽皮的孩子,都会随机应变地做这种是非颠倒的玩意儿。正直的孩子玩时便常常要输,他们不能口是心非,不会假痴假呆,有时只学会了动作的虚伪:例如你问他“鼻头在哪里”,他便指着耳朵回答你说“鼻头在这里”,便是半错。有时只学会了言语的虚伪:例如你问他“眼睛在哪里”,他指着眼睛回答你说“耳朵在这里”。也是半错。最正直的孩子,一点也不会虚伪:你问他“耳朵在哪里”,他老老实实地指着耳朵回答你说“耳朵在这里”,那便是大错,而且大输了。我于此益信儿童是预言者,儿童的游戏有左右天下大势之力。现今的世间是非颠倒,已近于这游戏;未来的世间的是非也许可以完全同这游戏中的一样。

上述数种游戏都是用口和手指为工具。还有仅用手的动作的游戏与仅用口说话的游戏,更加简单。有一种互相打手心的游戏叫作“拍荞麦”。其法:二人相对同声拍手三下,作为拍子快慢的标准。第四下即由一二人各出右手互相一拍。第五下各自拍手,第六下二人各出左手互相一拍,余例推。总之,其方法是自拍一下,交拍一下,相间而进行。“噼啪噼啪”之声继续响下去,没有限制。谁的手心拍得痛了,宣告罢休,便是谁输。大家怕输而好胜。就大家不惜手掌,拼命地互相殴打。直到手掌拍得红肿而麻木了,方始罢休。

孩子们的被私塾先生或小学教师打手心,好像已经上了瘾,不被打是难过的。所以在放学之后,或假期之中,没得被先生打,必须自己互相打一会手心来过过瘾。而且这种瘾头,到他们年纪长大时恐怕也不会断绝。有许多大人们欢喜被虐待,不受人虐待时便难过。

他们也常在自己找寻方法来过被虐待狂的瘾,不过不取拍荞麦的形式罢了。不用手而仅用口的游戏法,如唱歌猜谜等皆是。然而唱歌需要练习,猜谜需要智力,在很小的孩子们嫌其程度太高。他们另有种种更简易的言语游戏法,像“夺三十”便是其一例。夺三十者,是两人竞夺一月的末日——三十日——的一种游戏。其法每人轮流说日子名目,以一日或两日为限。譬如甲儿说“初一初二”,乙儿便接上去说“初三”,甲儿再说“初四”,乙儿又说“初五初六”。总之,说一日或二日随便,但不能说三日或以上。说到后来,谁夺得“三十”,便是谁胜。大人们看来,在这游戏中得胜是很容易的,只要捉住三的倍数,最后的一日总是归你到手。换言之,开始说的人总是吃亏,他说一日,你接上两日去,他说两日,你接上一日去。这样,三的倍数常轮到你手里,“三十”总是被你夺得了。但是很小的孩子都不解这秘诀,两人都盲从地说下去,偶然夺到“三十”的孩子便自以为强。在旁看他们游戏的大人便觉得浅薄可笑。等到其中一人夺了“三十”而表示十分得意的时候,大人们插进去叫道“三十一!

月底被我夺到了!”便表示十二分得意。“夺三十”原是旧历时代旧有的游戏法,以三十为月底最后一日。

现在虽然用阳历为国历,但乡村的儿童还是沿用着旧有游戏法,不知道一月有三十一日。世间原有种种新时代的游戏,然都需要很复杂的设备,很高价的玩具,只有都市的富家子弟有福消受,乡村的小儿是享用不着的,穷乡僻处的儿童,从他们的老祖母那里学得些过去时代的极简单的徒口游戏法,也可聊解长闲的“没心相”了。

倘若不是徒手徒口而能得到一种极简单的物件,怕“闲”的人们便会想出更巧妙的种种游戏法来。譬如夏天,几个没心相的儿童会集在一块,而大家手中拿着折扇的时候,他们便会把折扇当作玩具的代用品。男孩子大都欢喜模仿卖艺者的手技,把折扇抛起来,叫它在空中翻几个筋斗,仍旧落到手中。这就可以比较胜负:例如定三十个筋斗为满额,然后各人顺次轮流地抛扇子,计算筋斗的和数,先满三十者为胜。倘落地一次,以前所积的筋斗就全部作废,须得重新积受起来。这种玩法有江湖气和赌博气,女孩子就不甚欢喜弄。她们拿到扇子,自有一种较文雅的玩法,便是数扇骨。她们想出四个字,叫作“偷买拾送”。把扇骨一根一根地依照这四字数下去。数到末脚一根扇骨倘是“偷”字,便认定这扇子是偷来的,而和这扇的所有者相揶揄。余例推。有的人又加三个字,合成七字:“偷买拾送抢骗讨”,玩时花样更多。倘某人的扇子的骨数到“抢”字上完结,余人就都叫她“强盗!”

几个没心相的人倘会坐在桌旁,就可以利用桌子为玩具而做“拍七”的游戏。这是大人们也常弄的玩意儿。但年长的孩子们玩起来兴味更高。玩法:六七个人空手围坐在桌旁,其中一个人叫“一”,其邻席的人接着叫“二”,以下顺次周流地叫下去,轮到“七”

却不准叫,须得用手在桌缘的上面拍一下,以代替叫。

他拍过之后,以下的人接着叫“八”“九”……到了“十四”又不准叫,须得用手在桌缘的下面向上拍一下,以代替叫。即前者“七”称为“明七”,须在桌缘上面拍;后者十四称为暗七,须在桌缘下面拍。以后凡“十七”“二十七”等皆是明七,轮到的人皆须向桌缘上面拍;“二十一”,“二十八”,“三十五”等皆是暗七,轮到的人皆须向桌缘下面拍。倘然不小心,轮到明暗七时叫了一声,其人便输;大人们以此赌酒,孩子们以此赌手心。叫错拍错的人都得被打手心。但这玩法需要智力,没有学过算学的很小的孩子都不会玩,须得稍大的小学生方有玩的能力。且玩时叫的数目有限制,大概到七十为满。七十以上的暗七,为九九表所不载,大人们玩起来也觉太吃力了。曾经有位算学先生大奖励这个玩法,令儿童常常玩习。并且依此例推,添进“拍八”,“拍九”等同类的玩法来教他们做,说这是可以补助算学功课的。但是说也奇怪,被他这样一提倡,孩子们反而不欢喜玩,当作一种功课而勉强地实行了。

孩子们没心相起来,虽在废墟中,也能利用瓦砖为玩具而开始游戏。他们拾七粒小砖瓦,向阶沿石上磨一磨光,做成七只棋子模样,便以阶沿石为游戏场而“投七”了。投七之法先由一人用右手将七粒砖头随意撒散在阶沿上,然后选取其中一粒,向上抛起,趁这空的机会,向下摸取另一粒砖头,然后回过手来,接取上面落下来的那一粒。手中就拿着两粒砖头了。再把其中一粒向上抛起,乘机向下摸取一粒,回过手来接了上面落下来的一粒,于是手中就拿着三粒砖头了。

这样抛过六次之后,七粒砖头全都在手。以上算是一番辛苦的工作,以后便是收获了。但收获不是完全享乐,仍须得费些气力来背出斤数来。即将七粒砖头从手心里全都抛起,立刻翻转手背来接。接住几粒,便是收获几斤。孩子们的手背是凸起的,大都不会全部接住,四斤,五斤,已算是丰收了。一人收获之后,把七粒砖头交与第二人,由他照样工作且收获。游戏者二人,三人,四人都可。预先议定三十斤为满,则轮流玩下去,先满三十的便是得胜。但规则很严:在工作中,倘接不住落下来的粒子,或在取子时带动了旁的粒子,其工作就失败,须得半途停工,把工具让给别人;而且以前收获所积蓄的斤数全部“烂光”。烂光,就是“作废”的意思。倘然满额的斤数定得很高,——例如五十斤为满,一百斤为满,这玩的工作就非常严重。到了功亏一篑的时候,尤加紧张。一不小心,就要遭逢“前功尽去”的不幸。其工作法也有种种,如上所述,一粒一粒地摸进手里去,是最简易的一法。更进步的,叫作“么二三”,就是第一次抛时摸取一粒,第二次抛时要摸取二粒,第三次抛时要摸取三粒。在这时候,撒子及撮子都要考虑。撒子时不可撒得太疏,亦不可撒得太密。太疏了,同时摸两粒三粒不易摸得到手;太密了,摸时容易带动旁的粒子。撮子时须考虑其余六子的位置,务使其余六子分作相当隔远的三堆,一粒做一堆,二粒做一堆,三粒做一堆,然后摸时可得便利。倘使撒得不巧,撮得不妥,玩这“么二三”时摸子就容易失败。少摸一粒,多摸一粒,或带动了旁的粒子,就前功尽去了。所以孩子们玩时个个抖擞精神,个个汗流满面。一切的“没心相”全被这手技竞争的兴味所打消了。

近来大旱,河底向天,农人无处踏水,对秋收已经绝望,生活反而空闲。孩子们本来只要相帮大人刈草,送饭,现在竟一无所事了。但春间收下来的蚕豆没有吃完,一时还不会饿死。在这坐以待毙的时期,笑也不成,哭也没用,只是这些悠长如小年的日子无法过去,“没心相”之苦真难禁受。就有种种简单的游戏发见在日暮途穷的乡村间。这好比囚徒已经被判死刑,而刑期未到。与其在牢中哭泣,倒不如大家寻些笑乐吧。

都会里用自来水的人闻知乡间大旱,在其同情的想象中,大约以为农家的人一天到晚在那里号哭;或枕藉地在那里饿死了。其实不尽然,号哭的饿死的固然有,但闲着,笑着,玩着而待毙的也还不少。不过这种种玩笑与乐实比号哭与饿死更加悲惨!

素食以后

我素食至今已七年了,一向若无其事,也不想说什么话。这会大醒法师来信,要我写一篇“素食以后”,我就写些。

我看世间素食的人可分两种,一种是主动的,一种是被动的。我的素食是主动的。其原因,我承受先父的遗习,除了幼时吃过火腿以外,平生不知任何种鲜肉味,吃下鲜肉要呕吐。三十岁上,羡慕佛教徒的生活,便连一切荤不吃,并且戒酒。我的戒酒不及荤的自然:当时我每天喝两顿,每次绍兴酒一斤以上,突然不喝,生活上缺少了一种兴味,颇觉异样。但因为有更大的意志的要求,戒酒后另添了种生活兴味,就是持戒的兴味。在未戒酒时,白天若得喝两顿酒,晚上便会欢喜满足地就寝;在戒酒之后,白天若得持两回戒,晚上也会欢喜满足地就寝。性质不同,其为兴味则一。

但不久我的戒酒就同除荤一样地若无其事。我对于“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类的诗忽然失却了切身的兴味。但在另一类的诗中也获得了另一种切身的兴味。这种兴味若何?一言难尽,大约是“无花无酒过清明”野僧的萧然的兴味罢。

被动的素食,我看有三种:第一是一种营业僧的吃素。营业僧这个名词是我擅定的,就是指专为丧事人家诵经拜忏而每天赚大洋两角八分(或更多,或更少)的工资的和尚。这种和尚有的是颠沛流离生活无着而做和尚的,有的是幼时被穷困的父母以三块钱(或更多,或更少)一岁卖给寺里做和尚的。大都不是自动地出家,因之其素食也被动。平时在寺庙里竟公开地吃荤酒,到丧事人家做法事,勉强地吃素;有许多地方风俗,最后一餐,丧事人家也必给和尚们吃荤。第二种是特殊时期的吃素,例如父母死了,子女在头七里吃素。孝思更重的在七七里吃素。又如近来浙东大旱,各处断屠,在断屠期内,大家忍耐着吃素。虽有真为孝思所感而弃绝荤腥的人,或真心求上苍感应而虔诚斋戒的人,但多数是被动的。第三种是穷人的吃素。穷人买米都成问题,有饭吃大事已定,遑论菜蔬?

他们即有菜蔬,真个是“菜蔬”而已。现今乡村间这种人很多,出市,用三个铜板买一块红腐乳带回去,算是为全家办盛馔了。但他们何尝不想吃鱼肉?是穷困强迫他们的素食的。

世间自动的素食者少,被动的素食者多。而被动的原动力往往是灾祸或穷困。因此世间有一种人看素食一事是苦的,而看自动素食的人是异端的,神经病的,或竟是犯贱的,不合理的。

萧伯讷(萧伯纳)吃素,为他作传的赫理斯说他的作品中女性描写的失败是不吃肉的原故。我们非萧伯讷的人吃了素,也常常受人各种各样的反对和讥讽。

低级的反对者,以为“吃长素”是迷信的老太婆的事,是消极的落伍的行为。较高级的反对者有两派,一是根据实利的,一是根据理论的。前者以为吃素营养不足,出门不便利。后者以为一滴水中有无数微生物,吃素的人都是掩耳盗铃,又以为动物的供食用合于天演淘汰之理,全世界人不食肉时禽兽将充斥世界为人祸害;而持杀戒者不杀害虫,尤为科学时代功利主义的信徒所反对。

对于低级的反对者和对于实利说的反对者,我都感谢他们的好意,并设法为他说明素食和我的关系。唯有对于浅薄的功利主义信徒的攻击似的反对我不屑置辩。逢到几个初出茅庐的新青年声势汹汹似地责问我“为什么不吃荤?”“为什么不杀害虫?”的时候,我也只有回答他说“不欢喜吃,所以不吃。”“不做除虫委员,所以不杀。”功利主义的信徒,把人世的一切看作商业买卖。我的素食不是营商,便受他们反对。素食之理趣对他们“不可说,不可说”。其实我并不劝大家素食。《护生画集》中的画,不过是我素食后的感想的造形的表现,看不看由你,看了感动不感动更非我所计较。我虽不劝大家素食,我国素食的人近来似乎日渐多起来了。天灾人祸交作,城市的富人为大旱断屠而素食,乡村的穷民为无钱买肉而素食。从前三餐肥鲜的人,现在只得吃青菜,豆腐了。从前“无肉不吃饭”的人现在几乎“无饭不吃肉”了。城乡各处盛行素食,“吾道不孤”,然而这不是我所盼望的。

闲居

闲居,在生活上人都说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了。假如国民政府新定一条法律:“闲居必须整天禁锢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也不愿出去干事,宁可闲居而被禁锢。

在房间里很可以自由取乐;如果把房间当作一幅画看的时候,其布置就如画的“置陈”了。譬如书房,主人的座位为全局的主眼,犹之一幅画中的middlepoint(中心点),须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书架,几,椅,藤床,火炉,壁饰,自鸣钟,以至痰盂、纸簏等,各以主眼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点集中于主人的座位,犹之画中的附属物,背景,均须有护卫主物,显衬主物的作用。这样妥帖之后,人在里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而快适。这是谁都懂得,谁都可以自由取乐的事。虽然有的人不讲究自己的房间的布置,然走进一间布置很妥帖的房间,一定谁也觉得快适。这可见人都会鉴赏,鉴赏就是被动的创作,故可说这是谁也懂得,谁也可以自由取乐的事。

我在贫乏而粗末的自己的书房里,常常欢喜作这个玩意儿。把几件粗陋的家具搬来搬去,一月中总要搬数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动一寸,脸盆架子不能旋转一度的时候,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出现了。那时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环视上下四周,君临一切。觉得一切都朝宗于我,一切都为我尽其职司,如百官之朝天,众星之拱北辰。就是墙上一只很小的钉,望去也似乎居相当的位置,对全体为有机的一员,对我尽专任的职司。我统御这个天下,想像南面王的气概,得到几天的快适。

有一次我闲居在自己的房间里,曾经对自鸣钟寻了一回开心。自鸣钟这个东西,在都会里差不多可说是无处不有,无人不备的了。然而它这张脸皮,我看惯了真讨厌得很。罗马字的还算好看;我房间里的一只,又是粗大的数学码子的。数学的九个字,我见了最头痛,谁愿意每天做数学呢!有一天,大概是闲日月中的闲日,我就从墙壁上请它下来,拿油画颜料把它的脸皮涂成天蓝色,在上面画几根绿的杨柳枝,又用硬的黑纸剪成两只飞燕,用浆糊黏住在两只针的尖头上。

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两只燕子飞逐在杨柳中间的一幅圆额的油画了。凡在三点二十几分,八点三十几分等时候,画的构图就非常妥帖,因为两只飞燕适在全幅中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随在一块,画面就保住均衡了。

辨识时间,没有数目字也是很容易的:针向上垂直为十二时,向下垂直为六时,向左水平为九时,向右水平为三时。这就是把圆周分为四个quarter(一刻钟),是肉眼也很容易办到的事。一个quarter里面平分为三格,就得长针五分钟的距离了,这不十分容易正确,然相差至多不过一两分钟,只要不是天文台,电报局或火车站里,人家家里上下一两分钟本来是不要紧的。

倘眼睛锐利一点,看惯之后,其实半分钟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这自鸣钟现在还挂在我的房间里,虽然惯用之后不甚新颖了,然终不觉得讨厌,因为它在壁上不是显明的实用的一只自鸣钟,而可以冒充一幅油画。

除了空间以外,闲居的时候我又欢喜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调来比方音乐。如果把一天的生活当作一个乐曲,其经过就像乐章(movement)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犹之第一乐章的开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题”

(theme)。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务的纷忙,意外的发生,祸福的临门,犹如曲中的长音阶变为短音阶的,C调变为F调,adagio(柔板)变为allegro(快板),其或昼永人闲,平安无事,那就像始终C调的andante(行板)的长大的乐章了。以气候而论,春日是孟檀尔伸(Mendelsson),夏日是裴德芬(Beethoven),秋日是晓邦(Chopin)、修芒(Schumann),冬日是修斐尔德(Schubert)。这也是谁也可以感到,谁也可以懂得的事。

试看无论甚么机关里,团体里,做无论甚么事务的人,在阴雨的天气,办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劲、高兴、积极。如果有不论天气,天天照常办事的人,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机器。只要看挑到我们后门头来卖臭豆腐干的江北人,近来秋雨连日,他的叫声自然懒洋洋地低钝起来,远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阳下的“臭豆腐干!”的热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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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经典散文(丰子恺、老舍、叶圣陶、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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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丰子恺山水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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