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丰子恺山水间》(4)

第四章《丰子恺山水间》(4)

第四章《丰子恺山水间》(4)

我的苦学经验

我企慕这种孩子们的生活的天

真,艳羡这种孩子们的世界的广大,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练的孩子们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乌托邦,以为逃避现实之所。但我也可笑他们的屈服于现实,忘却人类的本性。

我的苦学经验

我于一九一九年,二十二岁的时候,毕业于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这学校是初级师范。我在故乡的高等小学毕业,考入这学校,在那里肄业五年而毕业。故这学校的程度,相当于现在的中学校,不过是以养成小学教师为目的的。

但我于暑假时在这初级师范毕业后,既不作小学教师,也不升学,却就在同年的秋季,来上海创办专门学校,而作专门科的教师了。这种事情,现在我自己回想想也觉得可笑。但当时自有种种的因缘,使我走到这条路上。因缘者何?因为我是偶然入师范学校的,并不是抱了作小学教师的目的而入师范学校的。(关于我的偶然入师范,现在属于题外,不便详述。异日拟另写一文,以供青年们投考的参考。)故我在校中只是埋头攻学,并不注意于教育。在四年级的时候,我的兴味忽然集中在图画上了。甚至抛弃其他一切课业而专习图画,或托事请假而到西湖上去作风景写生。所以我在校的前几年,学期考试的成绩屡列第一名,而毕业时已降至第二十名。因此毕业之后,当然无意于作小学教师,而希望发挥自己所热衷的图画。但我的家境不许我升学而专修绘画。正在踌躇之际,恰好有同校的高等师范图画手工专修科毕业的吴梦非君,和新从日本研究音乐而归国的旧同学刘质平君,计议在上海创办一个养成图画音乐手工教员的学校,名曰专科师范学校。他们正在招求同人。刘君知道我热衷于图画而又无法升学,就来拉我去帮办。我也不自量力,贸然地答允了他。于是我就做了专科师范的创办人之一,而在这学校之中教授西洋画等课了。这当然是很勉强的事。我所有关于绘画的学识,不过在初级师范时偷闲画了几幅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又在晚上请校内的先生教些日本文,自己向师范学校的藏书楼中借得一部日本明治年间出版的《正则洋画讲义》,从其中窥得一些陈腐的绘画知识而已。我犹记得,这时候我因为自己只有一点对于石膏模型写生的兴味,故竭力主张“忠实写生”的画法,以为绘画以忠实模写自然为第一要义。又向学生演说,谓中国画的不忠于写实,为其最大的缺点;自然中含有无穷的美,唯能忠实于自然模写者,方能发见其美。就拿自己在师范学校时放弃了晚间的自修课而私下在图画教室中费了十七小时而描成的Venus头像的木炭画揭示学生,以鼓励他们的忠实写生。当一九二○年的时代,而我在上海的绘画专门学校中励行这样的画风,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闭门造车。然而当时的环境,颇能容纳我这种教法。因为当时中国宣传西洋画的机关绝少,上海只有一所美术专门学校,专科师范是第二个兴起者。当时社会上人士,大半尚未知道西洋画为何物,或以为美女月份牌就是西洋画的代表,或以为香烟牌子就是西洋画的代表。所以在世界上看来我虽然是闭门造车,但在中国之内,我这种教法大可卖野人头呢。但野人头终于不能常卖,后来我渐渐觉得自己的教法陈腐而有破绽了,因为上海宣传西洋画的机关日渐多起来,从东西洋留学归国的西洋画家也时有所闻了。我又在上海的日本书店内购得了几册美术杂志,从中窥知了一些最近西洋画界的消息,以及日本美术界的盛况,觉得从前在《正则洋画讲义》中所得的西洋画知识,实在太陈腐而狭小了。虽然别的绘画学校并不见有比我更新的教法,归国的美术家也并没有什么发表,但我对于自己的信用已渐渐丧失,不敢再在教室中扬眉瞬目而卖野人头了。我懊悔自己冒昧地当了这教师。我在布置静物写生标本的时候,曾为了一只青皮的橘子而起自伤之念,以为我自己犹似一只半生半熟的橘子,现在带着青皮卖掉,给人家当作习画标本了。我想窥见西洋画的全豹,我也想到东西洋去留学,做了美术家而归国。但是我的境遇不许我留学。况且我这时候已经有了妻子。

做教师所得的钱,赡养家庭尚且不够,哪里来留学的钱呢?经过了许久烦恼的日月,终于决定非赴日本不可。我在专科师范中当了一年半的教师,在一九二一年的早春,向我的姊丈周印池君借了四百块钱(这笔钱我才于二三年前还他。我很感谢他第一个惠我的同情),就抛弃了家庭,独自冒险地到东京去了。得去且去,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说。至少,我用完了这四百块钱而回国,总得看一看东京美术界的状况了。

但到了东京之后,就有许多关切的亲戚朋友,设法接济我的经济。我的岳父给我约了一个一千元的会,按期寄洋钱给我,专科师范的同人吴刘二君,亦各以金钱相遗赠,结果我一共得了约二千块钱,在东京维持了足足十个月的用度,到了同年的冬季,金尽而返国。这一去称为留学嫌太短,称为旅行嫌太长,成了三不像的东西。同时我的生活也是三不像的。我在这十个月内,前五个月是上午到洋画研究会中去习画,下午读日本文。后五个月废止了日本文,而每日下午到音乐研究会中去学提琴,晚上又去学英文。然而各科都常常请假,拿请假的时间来参观展览会,听音乐会,访图书馆,看opera①,以及游玩名胜,钻旧书店,跑夜摊(Yomise)。因为这时候我已觉悟了各种学问的深广,我只有区区十个月的求学时间,决不济事。不如走马看花,吸呼一些东京艺术界的空气而回国吧。幸而我对于日本文,在国内时已约略懂得一点,会话也早已学得了几声。到东京后,旅舍中唤茶、商店中买物等事,勉强能够对付。我初到东京的时候,随了众同国人入东亚预备学校学习日语,嫌其程度太低,教法太慢,读了几个礼拜就辍学。自己异想天开,为了学习日本语的目的,向一个英语学校的初级班报名,每日去听讲两小时。他们是从Aboy,adog②教起的,所用的英文教本与开明第一英文读本程度相同。对于英文我已完全懂得,我的目的是要听这位日本先生怎样地用日本语来解说我所已懂得的英文,便在这时候偷取日本语会话的诀窍,这异想天开的办法果然成功了。

①opera:英语,意即歌剧。

②Aboy,adog:英语,即“一个男孩,一只狗”,指最浅的英文基础课。

我在那英语学校里听了一个月讲,果然于日语会话及听讲上获得了很多的进步。同时看书的能力也进步起来。本来我只能看《正则洋画讲义》一类的刻板的叙述体文字,现在连《不如归》和《金色夜叉》(日本旧时很著名的两部小说)都会读了。我的对于文学的兴味,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以后我就为了学习英语的目的而另入一英语学校。我报名入最高的一班,他们教我读伊尔文的SketchBook①。这时候我方才知道英文中有这许多难记的生字(我在师范学校毕业时只读到《天方夜谭》)。兴味一浓,我便嫌先生教得太慢。后来在旧书店里找到了一册SketchBook讲义录,内有详细的注解和日译文,我确信这可以自修,便辍了学,每晚伏在东京的旅舍中自修SketchBook。我自己限定于几个礼拜之内把此书中所有一切生字抄写在一张图画纸上,把每字剪成一块块的纸牌,放在一只匣子中。

每天晚上,像摸数算命一般地向匣子中探摸纸牌,温①Sketchbook:指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lrving,1783-1859)的《见闻杂记》。(伊尔文是旧译,现在一般译为欧文。)习生字。不久生字都记诵,SketchBook全部都会读,而读起别的英语小说来也很自由了。路上遇见英语学校的同学,询知道他们只教了全书的几分之一,我心中觉得非常得意。从此我对于学问相信用机械的方法而下苦功。知识这样东西,要其能够于应用,分量原是有限的。我们要获得一种知识,可以先定一个范围,立一个预算,每日学习若干,则若干日可以学毕,然后每日切实地实行,非大故不准间断,如同吃饭一样。

照我当时的求学的勇气预算起来,要得各种学问都不难:东西洋知名的几册文学大作品,我可以克日读完;德文法文等,我都可以依赖各种自修书而在最短时期内学得读书的能力;提琴教则本Homabmn(《霍曼》)五册,我能每日练习四小时而在一年之内学毕;除了绘画不能硬要进步以外,其余的学问,在我都可以用机械的用功方法来探求其门径。然而这都是梦想,我的正式求学的时间只有十个月,能学得几许的学问呢?

我回国之后,回想在东京所得的,只是描了十个月的木炭画,拉完了三本Homabmn,此外又带了一些读日本文和读英文的能力而回国。回国之后,我为了生活和还债,非操职业不可。没有别的职业可操,只得仍旧做教师。一直做到了今年的秋季。十年来我不断地在各处的学校中做图画音乐或艺术理论的教师。一场重大的伤寒病令我停止了教师的生活。现在蛰居在嘉兴的穷巷老屋中,伴着了药炉茶灶而写这篇稿子。

故我出了中学以后,正式求学的时期只有可怜的十个月。此后都是非正式的求学,即在教课的余暇读几册书而已。但我的绘画音乐的技术,从此日渐荒废了。

因为技术不比别的学问,需要种种的设备,又需要每日不断的练习时间。研究绘画须有画室,研究音乐须有乐器,设备不周就无从用功。停止了几天,笔法就生疏,手指就僵硬。做教师的人,居处无定,时间又无定,教课准备又忙碌,虽有利用课余以研究艺术的梦想,但每每不能实行。日久荒废更甚。我的油画箱和提琴,久已高搁在书橱的最高层,其上积着寸多厚的灰尘了。手痒的时候,拿毛笔在废纸上涂抹,偶然成了那种漫画。口痒的时候,在口琴上吹奏简单的旋律,令家里的孩子们和着了唱歌,聊以慰藉我对于音乐的嗜好。世间与我境遇相似而酷嗜艺术的青年们,听了我的自述,恐要寒心吧!

但我幸而还有一种可以自慰的事,这便是读书。我的正式求学的十个月,给了我一些阅读外国文的能力。

读书不像研究绘画音乐地需要设备,也不像研究绘画音乐地需要每日不断的练习。只要有钱买书,空的时候便可阅读。我因此得在十年的非正式求学期中读了几册关于绘画、音乐艺术等的书籍,知道了世间的一些些事。我在教课的时候,常把自己所读过的书译述出来,给学生们做讲义。后来有朋友开书店,我乘机把这些讲义稿子交他刊印为书籍,不期地走到了译著的一条路上。现在我还是以读书和译著为生活。回顾我的正式求学时代,初级师范的五年只给我一个学业的基础,东京的十个月间的绘画音乐的技术练习已付诸东流。独有非正式求学时代的读书,十年来一直随伴着我,慰藉我的寂寥,扶持我的生活。这真是以前所梦想不到的偶然的结果。我的一生都是偶然的,偶然入师范学校,偶然欢喜绘画音乐,偶然读书,偶然译著,此后正不知还要逢到何种偶然的机缘呢。

读我这篇自述的青年诸君!你们也许以为我的读书生活是幸运而快乐的;其实不然,我的读书是很苦的。

你们都是正式求学,正式求学可以堂堂皇皇地读书,这才是幸运而快乐的。但我是非正式求学,我只能伺候教课的余暇而偷偷隐隐地读书。做教师的人,上课的时候当然不能读书,开议会的时候不能读书,监督自修的时候也不能读书,学生课外来问难的时候又不能读书,要预备明天的教授的时候又不能读书。担任了它一小时的功课,便是这学校的先生,便有参加议会、监督自修、解答问难、预备教授的义务;不复为自由的身体,不能随了读书的兴味而读书了。我们读书常被教务所打断,常被教务所分心,决不能像正式求学的诸君的专一。所以我的读书,不得不用机械的方法而下苦功,我的用功都是硬做的。

我在学校中,每每看见用功的青年们,闲坐在校园里的青草地上,或桃花树下,伴着了蜂蜂蝶蝶、燕燕莺莺,手执一卷而用功。我羡慕他们,真像潇洒的林下之士!又有用功的青年们,拥着绵被高枕而卧在寝室里的眠床中,手执一卷而用功。我也羡慕他们,真像耽书的大学问家!有时我走近他们去,借问他们所读为何书,原来是英文数学或史地理化,他们是在预备明天的考试。这使我更加要羡慕煞了。他们能用这样轻快闲适的态度而研究这类知识科学的书,岂真有所谓“过目不忘”的神力么?要是我读这种书,我非吃苦不可。我须得埋头在案上,行种种机械的方法而用笨功,以硬求记诵。诸君倘要听我的笨话,我愿把我的笨法子一一说给你们听。

在我,只有诗歌、小说、文艺,可以闲坐在草上花下或偃卧在眠床中阅读。要我读外国语或知识学科的书,我必须用笨功。请就这两种分述之。

第一,我以为要通一国的国语,须学得三种要素,即构成其国语的材料、方法,以及其语言的腔调。材料就是“单语”,方法就是“文法”,腔调就是“会话”。我要学得这三种要素,都非行机械的方法而用笨功不可。

“单语”是一国语的根底。任凭你有何等的聪明力,不记单语决不能读外国文的书,学生们对于学科要求伴着趣味,但谙记生字极少有趣味可伴,只得劳你费点心了。我的笨法子即如前所述,要读SketchBook,先把SketchBook中所有的生字写成纸牌,放在匣中,每天摸出来记诵一遍。记牢了的纸牌放在一边,记不牢的纸牌放在另一边,以便明天再记。每天温习已经记牢的字,勿使忘记。等到全部记诵了,然后读书,那时候便觉得痛快流畅。其趣味颇足以抵偿摸纸牌时的辛苦。我想熟读英文字典,曾统计字典上的字数,预算每天记诵二十个字,若干时日可以记完。但终于未曾实行。倘能假我数年正式求学的日月,我一定已经实行这计划了。因为我曾仔细考虑过,要自由阅读一切的英语书籍,只有熟读字典是最根本的善法。后来我向日本购买一册《和英①根底一万语》,假如其中一半是我所已知的,则每天记二十个字,不到一年就可记完,但这计划实行之后,终于半途而废。阻碍我的实行的,都是教课。记诵《和英根底一万语》的计划,现在我还保留在心中,等候实行的机会呢。我的学习日本语,也是用机械的硬记法。在师范学校时,就在晚上请校中的先生教日语。后来我买了一厚册的《日①和英:在日文中,日本国又称“大和”,故“和英”即“日英”之意。

语完璧》,把后面所附的分类单语,用前述的方法一一记诵。当时只是硬记,不能应用,且发音也不正确;后来我到了日本,从日本人的口中听到我以前所硬记的单语,实证之后,我脑际的印象便特别鲜明,不易忘记。这时候的愉快也很可以抵偿我在国内硬记时的辛苦。这种愉快使我甘心消受硬记的辛苦,又使我始终确信硬记单语是学外国语的最根本的善法。

关于学习“文法”,我也用机械的笨法子。我不读文法教科书,我的机械的方法是“对读”。例如拿一册英文圣书和一册中文圣书并列在案头,一句一句地对读。积起经验来,便可实际理解英语的构造和各种词句的腔调。圣书之外,他种英文名著和名译,我亦常拿来对读。日本有种种英和对译丛书,左页是英文,右页是日译,下方附以注解。我曾从这种丛书得到不少的便利。文法原是本于论理的,只要论理的观念明白,便不学文法,不分noun与verb①亦可以读通英文。

但对读的态度当然是要非常认真。须要一句一字地对①noun与verb:英语,noun意即名词,vetb意即动词。

勘,不解的地方不可轻轻通过,必须明白了全句的组织,然后前进。我相信认真地对读几部名作,其功效足可抵得学校中数年英文教科。——这也可说是无福享受正式求学的人的自慰的话;能入学校中受先生教导,当然比自修更为幸福。我也知道入学是幸福的,但我真犯贱,嫌它过于幸福了。自己不费钻研而袖手听讲,由先生拖长了时日而慢慢地教去,幸福固然幸福了,但求学心切的人怎能耐烦呢?求学的兴味怎能不被打断呢?学一种外国语要拖长许久的时日,我们的人生有几回可供拖长呢?语言文字,不过是求学问的一种工具,不是学问的本身。学些工具都要拖长许久的时日,此生还来得及研究几许学问呢了?拖长了时日而学外国语,真是俗语所谓“拉得被头直,天亮了!”我固然无福消受入校正式求学的幸福;但因了这个理由,我也不愿消受这种幸福,而宁愿独自来用笨功。

关于“会话”,即关于言语的腔调的学习,我又喜用笨法子。学外国语必须通会话。与外国人对晤当然须通会话,但自己读书也非通会话不可。因为不通会话,不能体会语言的腔调;腔调是语言的神情所寄托的地方,不能体会腔调,便不能彻底理解诗歌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的精神。故学外国语必须通会话。能与外国人共处,当然最便于学会话。但我不幸而没有这种机会,我未曾到过西洋,我又是未到东京时先在国内自习会话的。我的学习会话,也用笨法子,其法就是“熟读”。我选定了一册良好而完全的会话书,每日熟读一课,克期读完。熟读的方法更笨,说来也许要惹人笑。

我每天自己上一课新书,规定读十遍。计算遍数,用选举开票的方法,每读一遍,用铅笔在书的下端划一笔,便凑成一个字。不过所凑成的不是选举开票用的“正”字,而是一个“讀”字。例如第一天读第一课,读十遍,每读一遍画一笔,便在第一课下面画了一个“言”字旁和一个“士”字头。第二天读第二课,亦读十遍,亦在第二课下面画一个“言”字和一个“士”

字,继续又把昨天所读的第一课温习五遍,即在第一课的下面加了一个“四”字。第三天在第三课下画一“言”字和“士”字,继续温习昨日的第二课,在第二课下面加一“四”字,又继续温习前日的第一课,在第一课下面再加了一个“目”字。第四天在第四课下面画一“言”字和一“士”字,继续在第三课下加一“四”字,第二课下加一“目”字,第一课下加一“八”

字,到了第四天而第一课下面的“讀”字方始完成。

这样下去,每课下面的“讀”字,逐一完成。“讀”字共有二十二笔,故每课共读二十二遍,即生书读十遍,第二天温五遍,第三天又温五遍,第四天再温二遍。

故我的旧书中,都有铅笔画成的“讀”字,每课下面有了一个完全的“读”字,即表示已经熟读了。这办法有些好处:分四天温习,屡次反复,容易读熟。我完全信托这机械的方法,每天像和尚念经一般地笨读。

但如法读下去,前面的各课自会逐渐地从我的唇间背诵出来,这在我又感得一种愉快,这愉快也足可抵偿笨读的辛苦,使我始终好笨而不迁。会话熟读的效果,我于英语尚未得到实证的机会,但于日本语我已经实证了。我在国内时只是笨读,虽然发音和语调都不正确,但会活的资料已经完备了。故一听到日本人的说话,就不难就自己所已有的资料而改正其发音和语调,比较到了日本而从头学起来的,进步快速得多。不但会话,我又常从对读的名著中选择几篇自己所最爱读的短文,把它分为数段,而用前述的笨法子按日熟读。

例如Stevenson①和夏目漱石的作品,是我所最喜熟读的材料。我的对于外国语的理解,和对于文学作品的理解,都因了这熟读的方法而增进一些。这益使我始终好笨而不迁了。——以上是我对于外国语的学习法。

第二,对于知识学科的书的读法,我也有一种见地:知识学科的书,其目的主要在于事实的报告;我们读史地理化等书,亦无非欲知道事实。凡一种事实,必有一个系统。分门别类,源源本本,然后成为一册知识学科的书。读这种书的第一要点,是把握其事实的系统。即读者也须源源本本地谙记其事实的系统,却不可从局部着手。例如研究地理,必须源源本本地探求世界共分几大洲,每大洲有几国,每国有何种山川形胜等。则读毕之后,你的头脑中就摄取了地理的全部学问的梗概,虽然未曾详知各国各地的细情,但地理是什么样一种学问,我们已经知道了。反之,若①Stevenson:即斯蒂文森(RobertLouisStevenson,1850-1894),英国小说家。

不从大处着眼,而孜孜从事于局部的记忆,即使你能背诵喜马拉雅山高几尺,尼罗河长几里,也只算一种零星的知识,却不是研究地理。故把握系统,是读知识学科的书籍的第一要点。头脑清楚而记忆力强大的人,凡读一书,能处处注意其系统,而在自己的头脑中分门别类,作成井然的条理;虽未看到书中详叙细事的地方,亦能知道这详叙位在全系统中哪一门哪一类哪一条之下,及其在全部中重要程度如何。这仿佛在读者的头脑中画出全书的一览表,我认为这是知识书籍的最良的读法。

但我的头脑没有这样清楚,我的记忆力没有这样强大。我的头脑中地位狭窄,画不起一览表来。倘教我闲坐在草上花下或偃卧在眠床中而读知识学科的书,我读到后面便忘记前面。终于弄得条理不分,心烦意乱,而读书的趣味完全灭杀了。所以我又不得不用笨法子。

我可用一本notebook①来代替我的头脑,在notebook中画出全书的一览表。所以我读书非常吃苦,我必须①notebook:英语,笔记本。

准备了notebook和笔,埋头在案上阅读。读到纲领的地方,就在notebook上列表,读到重要的地方,就在notebook上摘要。读到后面,又须时时翻阅前面的摘记,以明此章此节在全体中的位置。读完之后,我便抛开书籍,把notebook上的一览表温习数次。再从这一览表中摘要,而在自己的头脑中画出一个极简单的一览表。于是这部书总算读过了。我凡读知识学科的书,必须用notebook摘录其内容的一览表。所以十年以来,积了许多的notebook,经过了几次迁居损失之后,现在的废书架上还留剩着半尺多高的一堆notebook呢。

我没有正式求学的福分,我所知道于世间的一些些事,都是从自己读书而得来的;而我的读书,都须用上述的机械的笨法子。所以看见闲坐在青草地上,桃花树下,伴着了蜂蜂蝶蝶、燕燕莺莺而读英文数学教科书的青年学生,或拥着绵被高枕而卧在眠床中读史地理化教科书的青年学生,我羡慕得真要怀疑!

两个“?”

两个“?”,从幼小时候就隐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但我到了三十岁上方才明确地看见它们。我想捉住它们来一看究竟,就被它们引诱入佛教中。现在我把被引诱的经过写些出来。

第一个“?”叫作“空间”。我孩提时跟着我的父母住在故乡石门湾的一间老屋里,以为老屋是一个独立的天地。老屋的壁的外面是甚么东西?我全不想起。

有一天,邻家的孩子从壁缝间塞进一根鸡毛来,我吓了一跳;同时,悟到了屋的构造,知道屋的外面还有屋,空间的观念渐渐明白了。我稍长,店里的伙计抱了我步行到离家二十里的石门城里的姑母家去,我在路上看见屋宇毗连,想象这些屋与屋之间都有壁,壁间都可塞过鸡毛。经过了很长的桑地和田野之后,进城来又是毗连的屋宇,地方似乎是没有穷尽的。从前我把老屋的壁当作天地的尽头,现在知道不然。我指着城外问大人们:“再过去还有地方么?”大人们回答我说:“有,嘉兴,苏州,上海;有高山,有大海,还有外国。你大起来都可去玩。”一个粗大的“?”隐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回家以后,早晨醒来,躺在床上,驰想:床的里面是帐,除去了帐是壁,除去了壁是邻家的屋,除去了邻家的屋又是屋,除完了屋是空地,空地完了又是城市的屋,或者是山是海,除去了山,渡过了海,一定还有地方……空间到甚么地方为止呢?我把这疑问质问大姊,大姊回答我说:“到天边上为止。”她说天像一只极大的碗覆在地面上。天边上是地的尽头。这话我当时还听得懂。但天边的外面又是甚么地方呢?大姊说:“不可知了。”很大的“?”

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须臾就隐去。我且吃我的糖果,玩我的游戏罢。

我进了学校,先生教给我地球的知识。从前的疑问到这时候豁然地解决了。原来地是一个球。那么,我躺在床上一直向里床方面驰想过去,结果是绕了地球一匝而仍旧回到我的床前。这是何等新奇而痛快的解决!我回家来欣然地把这新闻告诉大姊。大姊说:“球的外面是甚么呢?”我说:“是空。”“空到甚么地方为止呢?”我茫然了。我再到学校去问先生,先生说:“不可知了。”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也不久就隐去。我且读我的英文,做我的算术罢。

我进师范学校,先生教我天文。我怀着热烈的兴味而听讲,希望对于小学时代的疑问,再得一个新奇而痛快的解决。但终于失望,先生说:“天文书上所说的只是人力所能发见的星球。”又说:“宇宙是无穷大的。”无穷大的状态,我不能想象。我仍是常常驰想,这回我不再躺在床上向横方驰想,而是仰首向天上驰想;向这苍苍者中一直上去,有没有止境?有的么,其处的状态如何?没有的么,使我不能想象。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了它而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身所处的空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甚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疑问。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一笑置之,而谈别的时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时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甚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好再问,只得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导我入佛教的时候。

第二个“?”叫作“时间”。我孩提时关于时间只有昼夜的观念。月、季、年、世等观念是没有的。我只知道天一明一暗,人一起一睡,叫作一天。我的生活全部沉浸在“时间”的急流中,跟了它流下去,没有抬起头来望望这急流的前后的光景的能力。有一次新年里,大人们问我几岁,我说六岁。母亲教我:“你还说六岁?今年你是七岁了,已经过了年了。”我记得这样的事以前似曾有过一次。母亲教我说六岁时也是这样教的。但相隔久远,记忆模糊不清了。我方才知道这样时间的间隔叫作一年,人活过一年增加一岁。

那时我正在父亲的私塾里读完《千字文》,有一晚,我到我们的染坊店里去玩,看见账桌上放着一册账簿,簿面上写着“菜字元集”这四字。我问管账先生,这是甚么意思。他回答我说:“这是用你所读的《千字文》上的字来记年代的。这店是你们祖父手里开张的。

开张的那一年所用的第一册账簿,叫作‘天字元集’,第二年的叫作‘地字元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每年用一个字。用到今年正是‘菜重芥姜’的‘菜’字。”因为这事与我所读的书有关连,我听了很有兴味。他笑着摸摸他的白胡须,继续说道:“明年‘重’字,后年‘芥’字,我们一直开下去,开到‘焉哉乎也’的‘也’字,大家发财!”我口快地接着说:“那时你已经死了,我也死了!”他用手掩住我的口道:“话勿得!话勿得!大家长生不老!大家发财!”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敢再说下去了。但从这时候起,我不复全身沉浸在“时间”的急流中跟它飘流。我开始在这急流中抬起头来,回顾后面,眺望前面,想看看“时间”这东西的状态。我想,我们这店即使依照千字文开了一千年,但“天”字以前和“也”字以后,一定还有年代。那么,时间从何时开始,何时了结呢?

又是一个粗大的“?”隐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问父亲:“祖父的父亲是谁?”父亲说:“曾祖。”“曾祖的父亲是谁?”“高祖。”“高祖的父亲是谁?”父亲看见我有些像孟尝君,笑着抚我的头,说道:“你要知道他做甚么?人都有父亲,不过年代太远的祖宗,我们不能一一知道他的人了。”我不敢再问,但在心中思维“人都有父亲”这句话,觉得与空间的“无穷大”同样不可想象。很大的“?”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入小学校,历史先生教我盘古氏开天辟地的事。

我心中想天地没有开辟的时候状态如何?盘古氏的父亲是谁?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又是谁?同学中没有一个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也不敢质问先生。我入师范学校,才知道盘古氏开天辟地是一种靠不住的神话。

又知道西洋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的远祖就是做戏法的人所畜的猴子,而且猴子还有它的远祖。从我们向过去逐步追溯上去,可一直追溯到生物的起源,地球的诞生,太阳的诞生,宇宙的诞生。再从我们向未来推想下去,可一直推想到人类的末日,生物的绝种,地球的毁坏,太阳的冷却,宇宙的寂灭。但宇宙诞生以前,和寂灭以后,“时间”这东西难道也没有了么?“没有时间”的状态,比“无穷大”的状态愈加使我不能想象。而时间的性状实比空间的性状愈加难于认识。我在自己的呼吸中窥探时间的流动痕迹,一个个的呼吸鱼贯地翻进“过去”的深渊中,无论如何不可挽留。我害怕起来,屏住了呼吸,但自鸣钟仍在“的格,的格”地告诉我时间的经过。一个个的“的格”

鱼贯地翻进过去的深渊中,仍是无论如何不可挽留的。

时间究竟怎样开始?将怎样告终?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它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时间走的。

“时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甚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谈别的时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我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时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

你为甚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好再问,只得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导我入佛教的时候。

作客者言

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亲友家作客,归家的晚上,垂头丧气地跑进我的房间来,躺在藤床上,不动亦不语。看他的样子很疲劳,好像做了一天苦工而归来似的。我便和他问答: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么?”

“不,我不喝酒,一滴儿也不喝。”

“那么为甚么这般颓丧?”

“因为受了主人的异常优礼的招待。”

我惊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优待,应该舒服且高兴,怎的反而这般颓丧?倒好像被打翻了似的。”

他苦笑地答道:“我宁愿被打一顿,但愿以后不再受这种优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打开他的话匣子来。便放下笔,推开桌上的稿纸,把坐着的椅子转个方向,正对着他。点起一支烟来,津津有味地探问他:“你受了怎样异常优礼的招待?来!讲点给我听听看!”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桌上的稿件,说:“你不是忙写稿么?我的话说来长呢!“

我说:“不,我准备一黄昏听你谈话。并且设法慰劳你今天受优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从藤床上坐起身来,向茶盘里端起一杯菊花茶来喝了一口,慢慢地、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天赴亲友家作客而受异常优礼的招待的经过情形描摹给我听。

以下所记录的便是他的话:

我走进一个幽暗的厅堂,四周阒然无人。我故意把脚步走响些,又咳嗽几声,里面仍然没有人出来;外面的厢房里倒走进一个人来。这是一个工人,好像是管门的人。他两眼钉住我,问我有甚么事。我说访问某先生。他说“片子!”我是没有名片的,回答他说:“我没有带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烦你去通报罢。”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回,说一声“你等一等”,怀疑似地进去了。

我立着等了一会,望见主人缓步地从里面的廊下走出来。

走到望得见我的时候,他的缓步忽然改为趋步,拱起双手,口中高呼“劳驾,劳驾!”一步紧一步地向我赶将过来,其势急不可当,我几乎被吓退了。因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的不是“劳驾,劳驾”而换了“捉牢,捉牢”,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窃了他家厅上的宣德香炉而赶出来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他赶到我身边,并不捉牢我,只是连连地拱手,弯腰,几乎要拜倒在地。我也只得模仿他拱手,弯腰,弯到几乎拜倒在地,作为相当的答礼。

大家弯好了腰,主人袒开了左手,对着我说:“请坐,请坐!”他的袒开的左手所照着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两只椅子夹着一只茶几,好像城头上的一排女墙。我选择最外口的一只椅子坐了。一则贪图近便。

二则他家厅上光线幽暗,除了这最外口的一只椅子看得清楚以外,里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见最外边的椅子颇有些灰尘,恐怕里面的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尘与龌龊,将污损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的屁股部分,弄得好像被摩登破坏团射了镪水一般。三则我是从外面来的客人,像老鼠钻洞一般地闯进人家屋里深暗的内部去坐,似乎不配。四则最外面的椅子的外边,地上放着一只痰盂,丢香烟头时也是一种方便。我选定了这个好位置,便在主人的“请,请,请”声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但是主人表示反对,一定要我“请上坐”。请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里面的、或许有更多的灰尘与龌龊、而近旁没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屁股深深地埋进我所选定的椅子里,表示不肯让位。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夺我的位置。

我终于被他赶走了,而我所选定的位置就被他自己占据了。

当此夺位置的时间,我们二人在厅上发出一片相骂似的声音,演出一种打架似的举动。我无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尘或龌龊,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头去仔细察看椅子的干净与否。我不顾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后,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甚么东西,一动也不敢动。我想,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样地颇有些灰尘,我是拿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来给他揩抹了两只椅子。想少沾些龌龊,我只得使个劲儿,将屁股摆稳在椅子板上,绝不转动摩擦。宁可费些气力,扭转腰来对主人谈话。

正在谈话的时候,我觉得屁股上冷冰冰起来。我脸上强装笑容——因为这正是“应该”笑的时候——心里却在叫苦。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污了我的手。我作种种猜想,想象这是梁上挂下来的一只蜘蛛,被我坐扁,内脏都流出来了。又想象这是一朵鼻涕、一朵带血的痰。我浑身难过起来,不敢用手去摸。后来终于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触着冷冰冰的湿湿的一团,偷偷摸出来一看,色彩很复杂,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黄的,有蓝的,混在一起,好像五色的牙膏。我不辨这是何物,偷偷地丢在椅子旁边的地上了。但心里疑虑得很,料想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一定染上一块五色了。但主人并不觉察我的心事,他正在滥用各种的笑声,把他近来的得意事件讲给我听。我记念着屁股底下的东西,心中想皱眉头;然而不好意思用颦蹙之颜来听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强颜作笑。我感到这种笑很费力。硬把嘴巴两旁的筋肉吊起来,久后非常酸痛。须得乘个空隙用手将脸上的筋肉用力揉一揉,然后再装笑脸听他讲。其实我没有仔细听他所讲的话,因为我听了好久,已能料知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顺口答应着,而把眼睛偷看环境中,凭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看见他家梁上筑着燕巢,燕子飞进飞出,遗弃一朵粪在地上,其颜色正同我屁股底下的东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已经沾染一朵燕子粪了。

外面走进来一群穿长衫的人。他们是主人的亲友或邻居。主人因为我是远客,特地邀他们来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认识的,主人便立起身来为我介绍。

他的左手臂伸直,好像一把刀。他用这把刀把新来的一群人一个一个地切开来,同时口中说着:“这位是某某先生,这位是某某君……”等到他说完的时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统统忘却了。因为当他介绍时,我只管在那里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听着。我觉得很奇怪,为甚么介绍客人姓名时不用食指来点,必用刀一般的手来切?又觉得很妙,为甚么用食指来点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来切似乎客气得多?这也许有造形美术上的根据:五指并伸的手,样子比单伸一根食指的手美丽、和平、而恭敬得多。这是合掌礼的一半。合掌是作个揖,这是作半个揖,当然客气得多。反之,单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径的牌子上或“小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画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像把客人当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当时忙着这样的感想,又叹佩我们的主人的礼貌,竟把他所告诉我的客人的姓名统统忘记了。但觉姓都是百家姓所载的,名字中有好几个“生”字和“卿”字。

主人请许多客人围住一张八仙桌坐定了。这回我不自选座位,一任主人发落,结果被派定坐在左边,独占一面。桌上已放着四只盆子,内中两盆是糕饼,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樱桃。

仆人送到一盘茶,主人立起身来,把盘内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时,有的立起身来,伸手遮住茶杯,口中连称“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个指头在桌子边上敲击:“答,答,答,答”,口中连称“叩头,叩头”。其意仿佛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体,把桌子当作地面,而伏在那里叩头。我是第一个受茶的客人,我点一点头,应了一声。与别人的礼貌森严比较之下,自觉太过傲慢了。我感觉自己的态度颇不适合于这个环境,局促不安起来。第二次主人给我添茶的时候,我便略略改变态度,也伸手挡住茶杯。我以为这举动可以表示两种意思,一种是“够了,够了”的意思,还有一种是用此手作半个揖道谢的意思,所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视线,在幽暗的厅堂里,两方大家不易看见杯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来,直到泛滥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我方才觉察,动手拦阻。于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脚乱。主人特别关念我的衣服,表示十分抱歉的样子,要亲自给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恼,但脸上只得强装笑容,连说“不要紧,没有甚么”;其实是“有甚么”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一块茶渍!

主人以这事件为前车,以后添茶时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开诚布公似的语调说:“不要客气,大家老实来得好!”客人都会意,便改用指头敲击桌子:“答,答,答,答。”

这办法的确较好,除了不妨碍视线的好处外,又是有声有色,郑重得多。况且手的样子活像一个小形的人:中指像头,食指和无名指像手,大指和小指像足,手掌像身躯,口称“叩头”而用中指“答,答,答,答”地敲击起来,俨然是“五体投地”而“捣蒜”一般叩头的模样。

主人分送香烟,座中吸烟的人,连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内。主人划一根自来火,先给我的香烟点火。自来火在我眼前烧得正猛,匆促之间我真想不出谦让的方法来,便应了一声,把香烟凑上去点着了。

主人忙把已经烧了三分之一的自来火给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烟点火。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里连叫“自来,自来”。“自来”者,并非“自来火”的略语,是表示谦让,请主人“自”己先“来”

(就是点香烟)的意思。主人坚不肯“自来”,口中连喊“请,请,请”,定要隔着一张八仙桌,拿着已剩二分之一弱的火柴杆来给这客人点香烟。我坐在两人中间,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杆越烧越短,而两人的交涉尽不解决,心中替他们异常着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烧的物理,一味把火头向下,因此火柴杆烧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丢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脚乱地向茶杯旁边捡起他那枝香烟,站起来,弯下身子,就火上去吸。这时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杆只剩三分之一弱,火头离开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还要撮着这一粒火柴杆,去给第三个客人点香烟。第三个客人似乎也没有防到这一点,不曾预先取烟在手。他看见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烟,摇手喊道:“我自来,我自来。”主人依然强硬,不肯让他自来。这第三个客人的香烟的点火,终于像救火一般惶急万状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带翻了一只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多,不曾作再度的泛滥。我屏息静观,几乎发呆了,到这时候才抽一口气。主人把拿自来火的手指用力地搓了几搓,再划起一根自来火来,为第四个客人的香烟点火。在这事件中,我顾怜主人的手指烫痛,又同情于客人的举动的仓皇。觉得这种主客真难做:吸烟,原是一件悠闲畅适的事;但在这里变成救火一般惶急万状了。

这一天,我和别的几位客人在主人家里吃一餐饭,据我统计,席上一共闹了三回事:第一次闹事,是为了争座位。所争的是朝里的位置。这位置的确最好:别的三面都是两人坐一面的,朝里可以独坐一面;别的位置都很幽暗,朝里的位置最亮。且在我更有可取之点,我患着羞明的眼疾,不耐对着光源久坐,最喜欢背光而坐。我最初看中这好位置,曾经一度占据;但主人立刻将我一把拖开,拖到左边的里面的位置上,硬把我的身体装进在椅子里去。这位置最黑暗,又很狭窄,但我只得忍受。因为我知道这坐位叫作“东北角”,是最大的客位;而今天我是远客,别的客人都是主人请来陪我的。主人把我驱逐到“东北”之后,又和别的客人大闹一场:坐下去,拖起来;装进去,逃出来;约莫闹了五分钟,方才坐定。“请,请,请,”大家“请酒”,“用菜”。

第二次闹事,是为了灌酒。主人好像是开着义务酿造厂的,多多益善地劝客人饮酒。他有时用强迫的手段,有时用欺诈的手段。客人中有的把酒杯藏到桌子底下,有的拿了酒杯逃开去。结果有一人被他灌醉,伏在痰盂上呕吐了。主人一面照料他,一面劝别人再饮。好像已经“做脱”了一人,希望再麻翻几个似的。

我幸而以不喝酒著名,当时以茶代酒,没有卷入这风潮的旋涡中,没有被麻翻的恐慌。但久作壁上观,也觉得厌倦了,便首先要求吃饭。后来别的客人也都吃饭了。

第三次闹事,便是为了吃饭问题。但这与现今世间到处闹着的吃饭问题性质完全相反。这是一方强迫对方吃饭,而对方不肯吃。起初两方各提出理由来互相辩论;后来是夺饭碗——一方硬要给他添饭,对方决不肯再添;或者一方硬要他吃一满碗,对方定要减少半碗。

粒粒皆辛苦的珍珠一般的白米,在这社会里全然失却其价值,几乎变成狗子也不要吃的东西了。我没有吃酒,肚子饿着,照常吃两碗半饭。在这里可说是最肯负责吃饭的人,没有受主人责备。因此我对于他们的争执,依旧可作壁上观。我觉得这争执状态真是珍奇;尤其是在到处闹着没饭吃的中国社会里,映成强烈的对比。可惜这种状态的出现,只限于我们这主人的客厅上,又只限于这一餐的时间。若得因今天的提倡与励行而普遍于全人类,永远地流行,我们这主人定将在世界到处的城市被设立生祠,死后还要在世界到处的城市中被设立铜像呢。我又因此想起了以前在你这里看见过的日本人描写乌托邦的几幅漫画:在那漫画的世界里,金银和钞票是过多而没有人要的,到处被弃掷在垃圾桶里。清道夫满满地装了一车子钞票,推到海边去烧毁。半路里还有人开了后门,捧出一畚箕金镑来,硬要倒进他的垃圾车中去,却被清道夫拒绝了。马路边的水门汀上站着的乞丐,都提着一大筐子的钞票,在那里哀求苦告地分送给行人,行人个个远而避之。我看今天座上为拒绝吃饭而起争执的主人和客人们,足有列入那种漫画人物中的资格。请他们侨居到乌托邦去,再好没有了。

我负责地吃了两碗半白米饭,虽然没有受主人责备,但把胃吃坏,积滞了。因为我是席上第一个吃饭的人,主人命一仆人站在我身旁,伺候添饭。这仆人大概受过主人的训练,伺候异常忠实:当我吃到半碗饭的时候,他就开始鞠躬如也地立在我近旁,监督我的一举一动,注视我的饭碗,静候我的吃完。等到我吃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他站立更近,督视更严,他的手跃跃欲试地想来夺我的饭碗。在这样的监督之下,我吃饭不得不快。吃到还剩两三口的时候,他的手早已搭在我的饭碗边上,我只得两三口并作一口地吞食了,让他把饭碗夺去。这样急急忙忙地装进了两碗半白米饭,我的胃就积滞,隐隐地作痛,连茶也喝不下去。但又说不出来。忍痛坐了一会,又勉强装了几次笑颜,才得告辞。我坐船回到家中,已是上灯时分,胃的积滞还没有消,吃不进夜饭。跑到药房里去买些苏打片来代夜饭吃了,便倒身在床上。直到黄昏,胃里稍觉松动些,就勉强起身,跑到你这里来抽一口气。

但是我的身体、四肢还是很疲劳,连脸上的筋肉,也因为装了一天的笑,酸痛得很呢。我但愿以后不再受人这种优礼的招待!

他说罢,又躺在藤床上了。我把香烟和火柴送到他手里,对他说:“好,待我把你所讲的一番话记录出来。

倘能卖得稿费,去买许多饼干、牛奶、巧格力和枇杷来给你开慰劳会罢。”

谈梅兰芳

我只看过一次梅兰芳。约十年前,在上海,不记在何舞台,不记所看何戏,但记得坐的位置很远,差不多在最后一排的边上。因为看客很挤,不容易买得戏票。这位置还是我的朋友托熟人想办法得来的。

记得等了好久,打了许多呵欠,舞台上电灯忽然加亮。台下一阵喝彩,台上走出一个衣服鲜丽得耀目的花旦来,台下又是一阵喝彩。但我望去只见大体,连面貌都看不大清楚。故我只觉得同别的花旦差不多,不过衣服鲜丽,台上电灯加亮而已。台下嘈杂得很,有喝彩声,谈话声,脚步声,以及争座位的相骂声。唱戏声不大听得清楚。即使听得清楚,我那时也听不懂,因为我是不大欢喜看戏的。此来半为友人所拉,半为好奇,想一见这大名鼎鼎的“伶界大王”。

事后我想:我坐在远处,看不清楚梅兰芳的姿态,也好。因为男扮女的花旦,以前曾经给我一个不快的印象,看清楚了恐怕反而没趣。为的是有一次,我到乡下亲戚家作客,适值村上要做夜戏,戏台已经搭好,班子船已停在河埠上。亲戚家就留我过夜,看了戏才去。下午,我同了我的亲戚到河边闲步,看见一个穿竹布大衫而束腰的中年男子,嘴里咬着一支带长甘蔗,从班子船中走上岸来。亲戚指着他对我说,这是花旦。

后来我正在庙后登坑,看见一个人手里拿着旱烟筒,头颈下挂着辫子,走进来,也解开裤子,蹲在坑上。其人就是那花旦。这样地见了两次。晚上我立在台前最近最正的位置里看他做花旦戏,觉得异常难看,甚至使人难堪。从此男扮女的花旦给了我一个不快的印象。

但梅兰芳,听说与众不同,可惜我没有看清楚。但幸而没有看清楚,使我最近得安心地怀着了好感而在蓄音机(唱机)上听他的青衣唱片。

前年我买了一架蓄音机。交响乐、朔拿大(奏鸣曲)的片子,价钱太贵,不能多买;即使能多买,上海的乐器店里也不能多供应——他们所有的大多数是上海的外国商人所爱听的跳舞音乐片子。于是我就到高亭、胜利等公司去选购中国人制的唱片。苏滩,本滩,绍兴调,宁波调,滑稽小调,歌曲等都不合我的胃口。还有许多调子我听不懂,昆剧片子很少。可听而易购的,还是平剧(京剧)的片子。我就向这门里选购唱片。不知何故,最初选了七八张梅兰芳的青衣唱片。乡居寂寥,每晚开开唱片,邻里的人聚拢来听,借此共话桑麻。听惯了梅氏的唱片,第二批再买他的,第三批再买他的,……我的蓄音机自然地变成了专唱梅兰芳片子的蓄音机。而且所唱的大多数是男扮女的花旦戏。因此,青衣的唱腔给我听得相当地稔熟。

平剧的音乐的价值,青衣唱腔的音乐的价值,当作别论,不是现在所要说的。现在所要说的,是青衣唱腔给我的一种感想。而且这感想也不限于梅兰芳的青衣。我觉得平剧中的青衣的唱腔,富有女人气。不必理解唱词,但一听腔调,脑际就会浮出一个女子的姿态来,这是西洋音乐上所没有的情形。老生,大面的唱腔,固然也可说富有男人气,但他们的唱腔都不及青衣的委婉曲折。青衣的唱腔,可谓“女相十足”。我每次听到,觉得用日本语中的onnarashii(有女人风度的)一语来形容它,最为适切。在事实上,从古以来,女子决没有用唱代话,而且唱得这样委婉曲折的。然而女子的寻常语调中,确有这么委婉曲折的音乐的动机潜伏着。换言之,青衣唱腔的音乐,是以自来女子的寻常语调为原素,扩张,放大,变本加厉而作成的。

这使我联想起中国的仕女画。雪白而平而大的脸孔,细眉细眼,樱桃口,削肩,细腰,纤指,玉腕,长裙,飘带,……世间哪里有这样畸形的女人?然而“女相十足”,onnarashii,使人一见就能辨识其为“女”,而且联想起“女”的种种相,甚至种种性格。为了这也是以自来女子的寻常姿态为原素,扩张,放大,变本加厉而作成的缘故。这也是西洋绘画上所没有的情形。

可见以前的音乐、绘画,在东西洋各自成一格调。

言归本题。上面所说的“女相十足”,固然不限于梅兰芳的青衣,一切青衣的唱腔,都是具有这特色的。

不过梅氏倘真是“伶界大王”,则他所唱的青衣虚是代表的,即我的唱片没有选错,即上面的话不妨说是为梅氏说的。四十多岁的男子,怎么唱得出这样“女相十足”的腔调?我觉得有些儿惊异。在现代,为什么花旦还是由男子担任,我又觉得有些儿疑问。难道“当女子”这件事,也同“缝纫”和“中馈”一样,闲常由女子司理,出客必须烦成衣和厨夫等男子担任的吗?

看残菊有感

近月来的报纸上,菊花展览会的广告常常傍着了水灾求赈的启事而并载着。我向来缺乏看花的兴趣,对这广告很抱歉。昨天,偶然路过一处菊花展览会,同行的朋友说:“这是最后的一天了。我们明年有没有得看菊花?天晓得!进去看一看吧。”我就跟了他进去看。

我懊悔进去看了!因为时节已是初冬,那些菊花都已萎靡或凋残,在北风中颤抖,样子异常可怜。好似伏在地上的一群褴褛的难民,正在伸手向人求施。又好似送尽了青春的繁荣而垂死的人,使我们中年人看了分外惊心动魄。

我看了一看,就拉我的朋友一同出来。我没有从看花受到快乐,却带了一种感伤出来。它一路随伴我,一直跟我到了家里,现在且把我的所感写出些来,聊抒胸中抑郁之情。

看花到底是春日的事。虽说秋花也有冷艳,然而寂寞的秋心难于领略,何况残秋的残菊,怎不令人感伤呢?幼年时唱西洋歌曲《夏天最后的蔷薇》(《夏日里最后的玫瑰》),曾经兴起感伤,而假想这所谓“最后的蔷薇”便是菊。这会从残菊的展览会里出来,那曲的歌词——ThomasMoore(托马斯?莫尔)的诗——的最后几句特别感伤地在我胸中响着:SoSoonmayIfollow,whenfriendshipsdecay;Andfromlove’sshiningcirclethegemsdropaway;Whentrueheartsliewithered,andfondoneshaveflown,Oh,whowouldinhabitthisbleakworldalone!①

①大意是:也会跟你前往,当那友情衰亡;宝石从光环上掉落,爱情暗淡无光;当那真诚的心儿枯萎,心爱的人们都去远方,谁愿意孤独地生活,忍受人世凄凉。

以看花为乐事的,恐怕只有少年或乐天家。多感的中年人,大抵看了花易兴人生无常之叹,反而陷入悲哀。故我国古代诗人常以花的易谢来比方或隐射人生的易老。古诗十九首中就有这类的诗句: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陶潜诗中对此也有痛切的慨叹: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唐人诗中,我最易想起的是这一首: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暗诵了这些诗,觉得看菊的感伤愈加浓重了。某词人云:“春风欲劝座中人,一片落红当眼坠。”今日展览会里的残菊,正像这“一片落红”,对我这霜须的人下了一个恳切的劝告。

中年以后的人,因为自己的青春已逝,看了花大抵要妒忌它,以为人不如花。这妒忌常美化而为感伤。

我细细剖析自己的感伤,觉得也含着不少这样的心情。

记得前人的诗词中,告白着这心情的亦复不少: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

但愁花有语,不为老人开!

没奈何,感伤者往往逃入酒乡,作掩耳盗铃的自慰。

故曰:

日日人空老,年年春更归。

相欢有樽酒,不用惜花飞!

一月主人笑几回?相逢相识且衔杯。

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残花昨日开。

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

能向花间几回醉,十斤沽酒莫辞贫。

酒乡可说是我国古代诗人所公认的避愁处。倘真能“长醉不用醒”,果然是一个大好去处,可惜终不免要醒,醒转来依然负着这一额头颅而立在这一个世界里!

花终于要凋谢,人终于要老死,这种感伤也同归于尽。只有从这些感伤发出来的诗词,永远生存在这世间,不绝地引起后人的共鸣。“人生短,艺术长”,其此之谓欤?

法味

暮春的一天,弘一师从杭州招贤寺寄来了一张邮片说:

“近从温州来杭,承招贤老人殷勤相留,年内或不复它适。”

我于六年前将赴日本的前几天的一夜,曾在闸口凤生寺向他告别。以后仆仆奔走,沉酣于浮生之梦,直到这时候未得再见。这一天接到他的邮片,使我非常感兴。那笔力坚秀,布置妥贴的字迹,和简洁的文句,使我陷入了沉思。做我先生时的他,出家时的他,六年前的告别时的情景,六年来的我……霎时都浮出在眼前,觉得这六年越发像梦了。我就决定到杭州去访问。

过了三四日,这就被实行了。

同行者是他的老友,我的先生S(指夏丏尊),也是专诚去访他的。从上海到杭州的火车,几乎要行六小时。我在车中,一味回想着李叔同先生——就是现在的弘一师——教我绘图音乐那时候的事。对座的S先生从他每次出门必提着的那只小篮中抽出一本小说来翻,又常常向窗外看望。车窗中最惹目的是接续奔来的深绿的桑林。

车到杭州,已是上灯时候。我们坐东洋车到西湖边的清华旅馆定下房间,就上附近一家酒楼去。杭州是我的旧游之地。我的受李叔同先生之教,就在贡院旧址第一师范。八九年来,很少重游的机会,今晚在车中及酒楼上所见的夜的杭州,面目虽非昔日,然青天似的粉墙,棱角的黑漆石库墙门,冷静而清楚的新马路,官僚气的藤轿,叮当的包车,依然是八九年前的杭州的面影,直使我的心暂时返了童年,回想起学生时代的一切的事情来。这一夜天甚黑。我随S先生去访问了几个住在近处的旧时师友,不看西湖就睡觉了。

翌晨七时,即偕S先生乘东洋车赴招贤寺。走进正殿的后面,招贤老人就出来招呼。他说:“弘一师日间闭门念佛,只有送饭的人出入,下午五时才见客。”

他诚恳地留我们暂时坐谈,我们就在殿后窗下的椅上就座,S先生同他谈话起来。

招贤老人法号弘伞,是弘一师的师兄,二人是九年前先后在虎跑寺剃度的。我看了老人的平扁的颜面,听了他的黏润的声音,想起了九年前的事:他本来姓程名中和。李先生剃度前数月,曾同我到玉泉寺去访他,且在途中预先对我说:“这位程先生在二次革命时曾当过团长(?),亲去打南京。近来忽然悟道,暂住在玉泉寺为居士,不久亦将剃度。”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灰白色的长衫,黑色的马褂,靠在栏上看鱼。一见他那平扁而和蔼的颜貌,就觉得和他的名字“中和”异常调和。他的齿的整齐,眼线的平直,面部的丰满,及脸色的暗黄,一齐显出无限的慈悲,使人见了容易联想螺蛳顶下的佛面,万万不会相信这面上是配戴军帽的。不久,这位程居士就与李先生相继出家。后来我又在虎跑寺看见他穿了和尚衣裳做晚课,听到他的根气充实而永续不懈的黏润的念佛声。

这是九年前的事了。如今重见,觉得除了大概因刻苦修行而蒙上的一层老熟与镇静的气象以外,声音笑貌,依然同九年前一样。在他,九年的时间真是所谓“如一日”吧!记得那时我从杭州读书归来,母亲说我的面庞像猫头;近来我返故乡,母亲常说我面上憔悴疲损,已变了狗脸了。时间,在他真是“无老死”的,在我真如灭形伐性之斧了。——当S先生和他谈话的时候我这祥想。

坐了一会,我们就辞去。出寺后,又访了湖上几个友人,就搭汽车返旗营。在汽车中谈起午餐,我们准拟吃一天素。但到了那边,终于进王饭儿店去吃了包头鱼。

下午我与S先生分途,约于五时在招贤寺山门口会集。等到我另偕了三个也要见弘一师的朋友到招贤寺时,见弘一师已与S先生对坐在山门口的湖岸石埠上谈话了。弘一师见我们,就立起身来,用一种深欢喜的笑颜相迎,我偷眼看他,这笑颜直保留到引我们进山门之后还没有变更。他引我们到了殿旁一所客堂。

室中陈设简单而清楚:除了旧式的椅桌外,挂着梵文的壁饰和电灯,大家坐了,暂时相对无言。然后S先生提出话题,介绍与我同来的Y君。Y君向弘一师提出关于儒道、佛道的种种问题,又缕述其幼时的念佛的信心,及其家庭的事情。Y君每说话必垂手起立。弘一师用与前同样的笑颜,举右手表示请他坐。再三,Y君直立如故。弘一师只得保持这笑颜,双手按膝而听他讲。

我危坐在旁,细看弘一师神色颇好,眉宇间秀气充溢如故,眼睛常常环视座中诸人,好像要说活。我就乘机问他近来的起居,又谈起他赠给立达学园的《续藏经》的事。这经原是王涵之先生赠他的。他因为自己已有一部,要转送他处,去年S先生就为立达学园向他请得了,弘一师因为以前也曾有二人向他请求过,而久未去领,故嘱我写信给那二人,说明原委,以谢绝他们。他回入房里去了许久,拿出一张通信地址及信稿来,暂时不顾其他客人,同我并坐了,详细周到地教我信上的措词法。这种丁宁郑重的态度,我已十年不领略了。这时候使我顿时回复了学生时代的心情。

我只管低头而唯唯,同时俯了眼窥见他那绊着草鞋带的细长而秀白的足趾,起了异常的感觉。

“初学修佛最好是每天念佛号。起初不必求长,半小时,一小时都好。惟须专意,不可游心于他事。要练习专心念佛,可自已暗中计算,以每五句为一单位,凡念满五句,心中告一段落,或念满五句,摘念珠一颗。如此则心不暇他顾,而可专意于念佛了。初学者以这步工夫为要紧,又念佛时不妨省去‘南无’二字,而略称‘阿弥陀佛’。则可依时辰钟的秒声而念,即以‘的格(强)的格(弱)’的一个节奏(rhythm)的四拍合‘阿弥陀佛’四字,继续念下去,效果也与前法一样。”

Y君的质问,引起了弘一师普遍的说教。旁的人也各提出问话:有的问他阿弥陀佛是什么意义,有的问他过午不食觉得肚饥否,有的问他壁上挂着的是甚么文字。

我默坐旁听着,只是无端地怅惘。微雨飘进窗来,我们就起身告别。他又用与前同样的笑颜送我们到山门外,我们也笑着,向他道别,各人默默地,慢慢地向断桥方向踱去。走了一段路,我觉得浑身异常不安,如有所失,却想不出原因来。忽然看见S先生从袋中摸出香烟来,我晃然悟到这不安是刚才继续两小时模样没有吸烟的原故。就向他要了一支。

是夜我们吃了两次酒,同席的都是我的许久不见的旧时师友。有几个先生已经不认识我,旁的人告诉他说“他是丰仁”。我听了别人呼我这个久已不用的名字,又立刻还了我的学生时代。有一位先生与我并座,却没有认识我,好像要问尊姓的样子。我不知不觉地装出幼时的语调对他说,“我是丰仁,先生教过我农业的。”他们筛酒时,笑着问我“酒吃不吃?”又有拿了香烟问我“吸烟不?”的。我只得答以“好的,好的”,心中却自忖着“烟酒我老吃了!”教过我习字的一位先生又把自己的荸荠省给我吃。我觉得非常的拘束而不自然,我已完全孩子化了。

回到旅馆里,我躺在床上想:“杭州恐比上海落后十年罢!何以我到杭州,好像小了十岁呢?”

翌晨,S先生因有事还要勾留,我独自冒大雨上车返上海。车中寂寥得很,想起十年来的心境,犹如常在驱一群无拘束的羊,才把东边的拉拢,西边的又跑开去。拉东牵西,瞻前顾后,困顿得极。不但不由自己拣一条路而前进,连体认自己的状况的余暇也没有。

这次来杭,我在弘一师的明镜里约略照见了十年来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觉得这次好像是连续不断的乱梦中一个欠伸,使我得暂离梦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个车站,使我得到数分钟的静观。

车到了上梅,浮生的淞沪车又载了我颠簸倾荡地跑了!更不知几时走尽这浮生之路。

过了几天,弘一师又从杭州来信,大略说:“音出月拟赴江西庐山金光明会参与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叶分送各施主。经文须用朱书,旧有朱色不敷应用。

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制水彩颜料vermilion(朱红)数瓶。”末又云:“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我与S先生等七八人合买了八瓶WindsorNewton(温泽?牛顿)制的水彩颜料,又添附了十张夹宣纸,即日寄去。又附信说:“师赴庐山,必道经上海,请预示动身日期,以便赴站相候。”他的回信是:“此次过上海恐不逗留,秋季归来时再图叙晤。”

后来我返乡石门,向母亲讲起了最近访问做和尚的李叔同先生的事。又在橱内寻出他出家时送我的一包照片来看。其中有穿背心,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白水滩》里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女》里的马克的,有作印度人装束的,有穿礼服的,有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十七日后的照相,有出家后僧装的照相。在旁同看的几个商人的亲戚都惊讶,有的说“这人是无所不为的,将来一定要还俗。”有的说“他可赚二百块钱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次日,我把这包照片带到上海来,给学园里的同事们学生们看。

有许多人看了,问我“他为什么做和尚?”

暑假放了,我天天袒衣跣足,在过街楼上——所谓家里写意度日。友人W君(指黄涵秋)新从日本回国,暂寓我家里,在我的外室里堆了零零星星好几堆的行李物件。

有一天早晨,我与W君正在吃牛乳,坐在藤椅上翻阅前天带来的李叔同先生的照片。PT两儿正在外室翻转W君的柳条行李的盖来坐船,忽然一个住在隔壁的学生张皇地上楼来,说“门外有两个和尚在寻问丰先生,其一个样子好像是照相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我下楼一看,果然是弘一弘伞两法师立在门口。

起初我略有些张皇失措,立了一歇,就延他们上楼。

自己快跑几步,先到外室把PT两儿从他们的船中抱出,附耳说一句“陌生人来了!”移开他们的船,让出一条路。回头请二法师入室,到过街楼去。我介绍了W君,请他们坐下了,问得他们是前天到上海的,现寓大南门灵山寺,要等江西来信,然后决定动身赴庐山的日期。

弘一师起身走近我来,略放低声音说:“子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莱,早一点好了。”

我答应着忙走出来,一面差P儿到外边去买汽水,一面叮嘱妻即刻备素菜,须于十一点钟开饭。因为我晓得他们是过午不食的。记得有人告诉我说,有一次杭州有一个人在一个素馆子里办了盛馔请弘一师午餐,陪客到齐已经一点钟,弘一师只吃了一点水果。今天此地离市又远,只得草草办点了。我叮嘱好了,回室,邻居的友人L君,C君,D君,都已闻知了来求见。

今日何日?我梦想不到书架上这堆照片的主人公,竟来坐在这过街楼里了!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也一定要跳出来,抱住这和尚而叫“我们都是你的前身”罢!

我把它们捧了出来,送到弘一师面前。他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味律津地,一张一张地翻开来看,为大家说明,像说别人的事一样。

D君问起他家庭的事。他说在天津还有阿哥、侄儿等,起初写信去告诉他们要出家,他们复信说不赞成,后来再去信说,就没有回信了。

W君是研究油画的,晓得他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辈,拿出许多画来,同他长谈细说地论,他也有时首肯,有时表示意见。我记得弘伞师向来是随俗的,弘一师往日的态度,比弘伞师谨严得多。此次却非常的随便,居然亲自到我家里来,又随意谈论世事。我觉得惊异得很!这想来是功夫深了的结果吧。

饭毕,还没有到十二时。弘一师颇有谈话的兴味,弘伞师似也欢喜和人谈话。寂静的盛夏的午后,房间里充满着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的金黄的光,浸着围坐谈笑的四人——两和尚,W与我,我恍惚间疑是梦境。

七岁的P儿从外室进来,靠在我身边,咬着指甲向两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师说她那双眼生得距离很开,很是特别,他说“蛮好看的!”又听见我说她欢喜书画,又欢喜刻石印,二法师都要她给他们也刻两个。

弘一师在石上写了一个“月”字(弘一师近又号论月)一个“伞”字,叫P儿刻。当她侧着头,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时,弘一师不瞬目地注视她,一面轻轻地对弘伞师说:“你看,专心得很!”又转向我说:“像现在这么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报应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杀生她本来是怕敢的。”弘一师赞好,就说“这地板上蚂蚁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们周到。

话题转到城南草堂与超尘精舍,弘一师非常兴奋,对我们说:

“这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我没有空来记录,你们可采作材料呢。”现在把我所听到的记在下面。

他家在天津,他父亲是有点资产的。他自己说有许多母亲,他父亲生他时,年纪已经六十八岁。五岁上父亲就死了。家主新故,门户又复杂,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关于母亲,曾一皱眉,摇着头说,“我的母亲——生母很苦!”他非常爱慕他母亲。二十岁时陪了母亲南迁上海,住在大南门金洞桥(?)畔一所许宅的房子——即所谓城南草堂,肄业于南洋公学,读书奉母。他母亲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死在这屋里。他自己说:“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这屋的所有主许幻园是他的义兄,他与许氏两家共居住在这屋里,朝夕相过从。这时候他很享受了些天伦之乐与俊游之趣。他讲起他母亲死的情形,似乎现在还有余哀。他说,“我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正在买棺木,没有亲送。我回来,已经不在了!还只四十□岁!”大家庭里的一个庶出(?)的儿子,五岁上就没有父亲,现在生母又死了,丧母后的他,自然像游丝飞絮,飘荡无根,于家庭故乡,还有什么牵挂呢?

他就到日本去。

在日本时的他,听说生活很讲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他研究绘画,音乐,均有相当的作品,又办春柳剧社,自己演剧,又写得一手好字,做出许多慷慨悲歌的诗词文章。总算曾经尽量发挥过他的才华。后来回国,听说曾任《太平洋报》的文艺编辑,又当过几个学校的重要教师,社会对他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得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种深的苦痛,所以说“母亲死后到出家是不断的忧患与悲哀”,而在城南草堂读书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的永远的思慕。

他说那房子旁边有小浜,跨浜有苔痕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立着两株两抱大的柳树。加之那时上海绝不像现在的繁华,来去只有小车子,从他家坐到大南门给十四文大钱已算很阔绰,比起现在的状况来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的思慕了。他后来教音乐时,曾取一首凄惋呜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DearOldSunnyHome(《我可爱的阳光明媚的老家》)来改作一曲《忆儿时》,中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时的自己描写了。

自从他母亲去世,他抛弃了城南草堂而去国以后,许家的家运不久也衰沉了,后来这房子也就换了主人。

□年之前,他曾经走访这故居,屋外小浜,桥,树,依然如故,屋内除了墙门上的黄漆改为黑漆以外,装修布置亦均如旧时,不过改换了屋主而已。

这一次他来上海,因为江西的信没有到,客居无事;灵山寺地点又在小南门,离金洞桥很近,还有,他晓得大南门有一处讲经念佛的地方叫作超尘精舍,也想去看看,就于来访我的前一天步行到大南门一带去寻访。跑了许久,总找不到超尘精舍。他只得改道访城南草堂去。

哪里晓得!城南草堂的门外,就挂着超尘精舍的匾额,而所谓超尘精舍,正设在城南草堂里面!进内一看,装修一如旧时,不过换了洋式的窗户与栏杆,加了新漆,墙上添了些花墙洞。从前他母亲所居的房间,现在已供着佛像,有僧人在那里做课了。近旁的风物也变换了,浜已没有,相当于浜处有一条新筑的马路,桥也没有,树也没有了。他走上转角上一家旧时早有的老药铺,药铺里的人也都已不认识。问了他们,方才晓得这浜是新近被填作马路的:桥已被拆去,柳亦被砍去。那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开五金店的人,那五金店主不知是信佛还是别的原故,把它送给和尚讲经念佛了。

弘一师讲到这时候,好像兴奋得很,说:“真是奇缘!那时候我真有无穷感触啊!”其“无穷”两字拍子延得特别长,使我感到一阵鼻酸。后来他又说:

“几时可陪你们去看看。”

这下午谈到四点钟,我们引他们去参观学园,又看了他所赠的《续藏经》,五点钟送他们上车返灵山寺,又约定明晨由我们去访,同去看城南草堂。

翌晨九点钟模样,我偕W君,C君同到灵山寺见弘一师,知江西信于昨晚寄到,已决定今晚上船,弘伞师正在送行李买船票去,不在那里。坐谈的时候,他拿出一册白龙山人墨妙来送给我们,说是王一亭君送他,他转送立达图书室的。过了一会,他就换上草鞋,一手夹了照例的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陪我们看城南草堂去。

去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们。哪里是浜,哪里是桥,树,哪里是他当时进出惯走的路。走进超尘精舍,我看见屋是五开间的,建筑总算讲究,天井虽不大,然五间共通,尚不窄仄,可够住两份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们,说:这是公共客堂,这是他的书房,这是他私人的会客室。这楼上是他母亲的住室,这是挂“城南草堂”的匾额的地方。

里面一个穿背心的和尚见我们在天井里指点张望,就走出来察看,又打宁波白拍呼我们坐,弘一师谢他,说“我们是看看的”,又笑着对他说:“这房子我曾住过,二十几年以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说:“哦,你住过的!”

我觉得今天看见城南草堂的实物,感兴远不及昨天听他讲的时候浓重,且眼见的房子,马路,药铺,也不像昨天听他讲的时候的美而诗的了。只是看见那宁波和尚打量他一下而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眼前仿佛显出二十几年前后的两幅对照图,起了人生刹那的悲哀。

回出来时,我只管耽于遐想:

“如果他没有这母亲,如果这母亲迟几年去世,如果这母亲现在尚在,局面又怎样呢?恐怕他不会做和尚,我不会认识他,我们今天也不会来凭吊这房子了!

谁操着制定这局面的权份呢?”

出了弄,步行到附近的海潮寺一游,我们就邀他到城隍庙的素莱馆里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谈起世界佛教居士林尤惜阴居士为人如何信诚,如何乐善。我们晓得他要晚上上船,下午无事,就请他引导到世界佛教居士林去访问尤居士。

世界佛教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层楼洋房,非常庄严灿烂。第一层有广大的佛堂,内有很讲究的坐椅,拜垫,设备很丰富,许多善男信女在那里拜忏念佛。问得尤居士住在三层楼,我们就上楼去。这里面很静,各处壁上挂着“缓步低声”的黄色的牌,看了使人愈增严肃。三层楼上都是房间。弘一师从一房间的窗外认得尤居士,在窗玻璃上轻叩了几下,我就看见一位五十岁模样的老人开门出来,五体投地地拜伏在弘一师脚下,好像几乎要把弘一师的脚抱住。弘一师但浅浅地一鞠躬,我站在后面发呆,直到老人起来延我入室,始回复到我的知觉。才记得他是弘一师的皈依弟子(?)。

尤居士是无锡人,在上海曾做了不少的慈善事业,是相当知名的人。就是向来不关心时事的我,也是预早闻其名的。他的态度,衣装,及房间里的一切生活的表象,竟是非常简朴,与出家的弘一师相去不远。于此我才知道居士是佛教的最有力的宣传者。和尚是对内的,居士是对外的,居士实在就是深入世俗社会里去现身说法的和尚。我初看见这居士林建筑设备的奢华,窃怪与和尚的刻苦修行相去何远。现在看了尤居士,方才想到这大概是对世俗的方便罢了。弘一师介绍我们三人,为我们预请尤居士将来到立达学园讲演,又为我们索取了居士林所有赠阅的书籍各三份。尤居士就引导我们去瞻观舍利室。

舍利室是一间供舍利的,约二丈见方的房间。没有窗,四壁全用镜子砌成,天花板上悬四盏电灯,中央设一座玲珑灿烂的红漆金饰的小塔,四周地上设四个拜垫,塔底角上悬许多小电灯,其上层中央供一水晶样的球,球内的据说就是舍利。舍利究竟是什么样一种东西,因为我不大懂得,本身倒也惹不起我什么感情,不过我觉得一入室,就看见自己立刻化作千万身,环视有千万座塔,千万盏灯,又面面是自己,目眩心悸,我全被压倒在一种恐怖而又感服的情绪之下了。弘一师与尤居士各参拜过,就鱼贯出室。再参观了念佛室,藏经室。我们就辞尤居士而出。

步行到海宁路附近,弘一师要分途独归,我们要送他回到灵山寺。他坚辞说,“路我认识的,很熟,你们一定回去好了,将来我过上海时再见。”又拍拍他的手巾包笑说,“坐电车钱的铜板很多!”就转身进弄而去。

我目送着他,直到那瘦长的背影,没入人丛中不见了,始同W君,C君上自己的归途。

这一天我看了城南草堂,感到人生的无常的悲哀,与缘法的不可思议,在舍利室,又领略了一点佛教的憧憬。两日来都非常兴奋,严肃,又不得酒喝。一回到家,立刻叫人去打酒。

附记:文内关于弘一弘伞两法师的事实,凡为我所传闻而未敢确定的,附有(?)记号;听了忘记的,以□代字。谨向读者声明。如有错误,并请两法师原鉴。

楼板

记得我小时的事:我们家里那只很低小的厅上正在供起香烛,请六神菩萨。离开蜡烛火焰两尺就是单薄的楼板,楼板上面正是置马桶的地方,有人在便溺的时候,楼下历历可闻其声。当时我已经从祖母及母亲的平日的举动言语间习知菩萨与便溺的相犯。这时候看见了在马桶声底下请六神的情形,就责问母亲,母亲用一个“呸”字批掉我的责问,继续又说:“隔重楼板隔重山。”

当时我并不敢确信“板”的效用如是其大,只是被母亲这“呸”字压倒了。后来我在上海租住房子,才晓得这句古典语的确是至理名言。“隔重楼板隔重山”,上海的空间的经济,住家的拥挤,隔一重板,简直可有交通断绝而气候不同的两个世界,“板”的力竟比山还大。

五六年之前,我初到上海,曾在上海的西门的某里租住人家的一间楼底。楼面与楼底分住两份人家,这回是我初次经验。在我们的故乡,楼上总是卧房,楼下总是供家堂六神的厅,决没有楼上楼下分住两份人家的习惯。我托人找到了这房子,进屋的前两天,自己先去看一次。三开间的一座楼屋,楼上三个楼面是二房东自己住的,楼下左面一间已另有一份人家租住,中央一间正面挂着一张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两壁挂着书画,是公用的客堂,右面一间空着,就是我要租住的。在初到上海的我看来,这实在是一家,我们此后将同这素不相识的两份人家同居,朝夕同堂,出入同门,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缘。将来我们对这两份人家一定比久疏的亲戚同族要亲近得多,我们一定从此添了两家新的亲友,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缘。

我独自起了这样的心情,就请楼上的二房东下来,预备同他接洽,并作初见的谈话。

一个男子的二房东从楼窗里伸出头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走到天井里,仰起头来回答他说,“我就是来租住这间房间的,要和房东先生谈一谈。”那人把眉头一皱对我说:

“你租房子?没有什么可谈的。你拿出十二块钱,明天起这房子归你。”

那头就缩了进去。随后一个娘姨出来,把那缩进去的头所说的话对我复述一遍。我心中有点不快,但想租定了也罢,就付他十二块钱,出门去了。

后来我们搬进去住了。虽然定房子那一天我已经见过这同居者的颜色,但总不敢相信人与人的相对待是这样冷淡的,楼板的效用这样大的。偶然在门间或窗际看见邻家的人的时候,我总想招呼他们,同他们结邻人之谊。然而他们的脸上有一种不可侵犯的颜色,和一种拒人的力,常常把我推却在千里之外。尽我们租住这房子的六个月之间,与隔一重楼板的二房东家及隔一所客堂的对门的人家朝夕相见,声音相闻,而终于不相往来,不相交语,偶然在里门口或天井里交臂,大家故意侧目而过,反似结了仇怨。

那时候我才回想起母亲的话,“隔重楼板隔重山”,我们与他们实在分居着空气不同的两个世界,而只要一重楼板就可隔断。板的力比山还大!

蝌蚪

每度放笔,凭在楼窗上小憩的时候,望下去看见庭中的花台的边上,许多花盆的旁边,并放着一只印着蓝色图案模样的洋磁面盆。我起初看见的时候,以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着的。在灰色而简素的花台的边上,许多形式朴陋的瓦质的花盆的旁边,配置一个机械制造而施着近代图案的精巧的洋磁面盆,绘画地看来,很不调和,假如眼底展开着的是一张画纸,我颇想找块橡皮来揩去它。

一天、二天、三天,洋磁面盆尽管放在花台的边上。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而负着一种使命。晚快凭窗欲眺的时候,看见放学出来的孩子们聚在墙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磁面盆的意义,便提出来问他们。

才知道这面盆里养着蝌蚪,是春假中他们向田里捉来的。我久不来庭中细看,全然没有知道我家新近养着这些小动物;又因面盆中那些蓝色的图案,细碎而繁多,蝌蚪混迹于其间,我从楼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来。蝌蚪是我儿时爱玩的东西,又是学童时代在教科书里最感兴味的东西,说起了可以牵惹种种的回想,我便专诚下楼来看它们。

洋磁面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数个,抖着尾巴,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好像在找寻甚么东西。孩子们看见我来欣赏他们的作品,大家围集拢来,得意地把关于这作品的种种话告诉我:“这是从大井头的田里捉来的。”

“是清明那一天捉来的。”

“我们用手捧了来的。”

“我们天天换清水的呀。”

“这好像黑色的金鱼。”

“这比金鱼更可爱!”

“他们为甚么不绝地游来游去?”

“他们为甚么还不变青蛙?”

他们的疑问把我提醒,我看见眼前这盆玲珑活泼的小动物,忽然变成一种苦闷的象征。我见这洋磁面盆仿佛是蝌蚪的沙漠。它们不绝地游来游去,是为了找寻食物。它们的久不变成青蛙,是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

这几天晚上,附近田里蛙鼓的合奏之声,早已传达到我的床里了。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会听见它们的同类的歌声。听到了一定悲伤,每晚在这洋磁面盆里哭泣,亦未可知!它们身上有着泥土水草一般的保护色,它们只合在有滋润的泥土、丰肥的青苔的水田里生活滋长。在那里有它们的营养物,有它们的安息所,有它们的游乐处,还有它们的大群的伴侣。现在被这些孩子们捉了来,关在这洋磁面盆里,四周围着坚硬的洋铁,全身浸着淡薄的白水,所接触的不是同运命的受难者,便是冷酷的珐琅质。任凭它们镇日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终于找不到一种保护它们、慰安它们、生息它们的东西。

这在它们是一片渡不尽的大沙漠。它们将以幼虫之身,默默地夭死在这洋磁面盆里,没有成长变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欢乐的希望了。

这是苦闷的象征,这是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

我劝告孩子们:“你们只管把蝌蚪养在洋磁面盆中的清水里,它们不得充分的养料和成长的地方,永远不能变成青蛙,将来统统饿死在这洋磁面盆里!你们不要当它们金鱼看待!金鱼原是鱼类,可以一辈子长在水里;蝌蚪是两栖类动物的幼虫,它们盼望长大,长大了要上陆,不能长居水里。你看它们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找寻食物和泥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样子多么可怜!”

孩子们被我这话感动了,颦蹙地向洋磁面盆里看。

有几人便问我:“那么,怎么好呢?”

我说:“最好是送它们回家——拿去倒在田里。过几天你们去探访,它们都已变成青蛙,‘哥哥,哥哥’地叫你们了。”

孩子们都欢喜赞成,就有两人抬着洋磁面盆,立刻要送它们回家。

我说:“天将晚了,我们再留它们一夜明天送回去罢。现在走到花台里拿些它们所欢喜的泥来,放在面盆里,可以让它们吃吃,玩玩。也可让它们知道,我们不再虐待它们,我们先当作客人款待它们一下,明天就护送它们回家。”

孩子们立刻去捧泥,纷纷地把泥投进面盆里去。有的人叫着:“轻轻地,轻轻地!看压伤了它们!”

不久,洋磁面盆底里的蓝色的图案都被泥土遮掩。

那些蝌蚪统统钻进泥里,一只都看不见了。一个孩子寻了好久,锁着眉头说:“不要都压死了?”便伸手到水里拿开一块泥来看。但见四个蝌蚪密集在面盆底上的泥的凹洞里,四个头凑在一起,尾巴向外放射,好像在那里共食甚么东西,或者共谈甚么话。忽然一个蝌蚪摇动尾巴,急急忙忙地游了开去。游到别的一个泥洞里去一转,带了别的一个蝌蚪出来,回到原处。

五个人聚在一起,五根尾巴一齐抖动起来,成为五条放射形的曲线,样子非常美丽。孩子们呀呀地叫将起来。我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附和着他们的声音呀呀地叫了几声。

随后就有几人异口同声地要求:“我们不要送它们回家,我们要养在这里!”我在当时的感情上也有这样的要求;但觉左右为难,一时没有话回答他们,踌躇地微笑着。一个孩子恍然大悟地叫道:“好!我们在墙角里掘一个小池塘,倒满了水,同田里一样。就把它们养在那里。它们大起来变成青蛙,就在墙角里的地上跳来跳去。”大家拍手说“好!”我也附和着说“好!”

大的孩子立刻找到种花用的小锄头,向墙角的泥地上去垦。不久,垦成了面盆大的一个池塘。大家说:“够大了,够大了!”“拿水来,拿水来!”就有两个孩子扛开水缸的盖,用浇花壶提了一壶水来,倾在新开的小池塘里。起初水满满的,后来被泥土吸收,渐渐地浅起来。大家说:“水不够,水不够。”小的孩子要再去提水,大的孩子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只要把洋磁面盆里的水连泥和蝌蚪倒进塘里,就正好了。”大家赞成。蝌蚪的迁居就这样地完成了。

夜色朦胧,屋内已经上灯。许多孩子每人带了一双泥手,欢喜地回进屋里去,回头叫着:“蝌蚪,再会!”“蝌蚪,再会!”“明天再来看你们!”“明天再来看你们!”一个小的孩子接着说:“它们明天也许变成青蛙了。”

洋磁面盆里的蝌蚪,由孩子们给迁居在墙角里新开的池塘里了。孩子们满怀的希望,等候着它们的变成青蛙。我便怅然地想起了前几天遗弃在上海的旅馆里的四只小蝌蚪。

今年的清明节,我在旅中度送。乡居太久了,有些儿厌倦,想调节一下。就在这清明的时节,做了路上的行人。时值春假,一孩子便跟了我走。清明的次日,我们来到上海。十里洋场一看就生厌,还是到城隍庙里去坐坐茶店,买买零星玩意,倒有趣味。孩子在市场的一角看中了养在玻璃瓶里的蝌蚪,指着了要买。出十个铜板买了。后来我用拇指按住了瓶上的小孔,坐在黄包车里带它回旅馆去。

回到旅馆,放在电灯底下的桌子上观赏这瓶蝌蚪,觉得很是别致:这真像一瓶金鱼,共有四只。颜色虽不及金鱼的漂亮,但是游泳的姿势比金鱼更为活泼可爱。当它们潜在瓶边上时,我们可以察知它们的实际的大小只及半粒瓜子。但当它们游到瓶中央时,玻璃瓶与水的凸镜的作用把它们的形体放大,变化参差地映入我们的眼中,样子很是好看。而在这都会的旅馆的楼上的五十支光电灯底下看这东西愈加觉得稀奇。

这是春日田中很多的东西。要是在乡间,随你要多少,不妨用斗来量。但在这不见自然面影的都会里,不及半粒瓜子大的四只,便已可贵,要装在玻璃瓶内当作金鱼欣赏了,真有些儿可怜。而我们,原是常住在乡间田畔的人,在这清明节离去了乡间而到红尘万丈的中心的洋楼上来鉴赏玻璃瓶里的四只小蝌蚪,自己觉得可笑。这好比富翁舍弃了家里的酒池肉林而加入贫民队里来吃大饼油条;又好比帝王舍弃了上苑三千而到民间来钻穴窥墙。

一天晚上,我正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孩子在桌上玩弄这玻璃瓶,一个失手,把它打破了。水泛滥在桌子上,里面带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蝌蚪躺在桌上的水痕中蠕动,好似涸辙之鱼,演成不可收拾的光景归我来办善后。善后之法,第一要救命。我先拿一只茶杯,去茶房那里要些冷水来,把桌上的四个蝌蚪轻轻地掇进茶杯中,供在镜台上了。然后一一拾去玻璃的碎片,揩干桌子。约费了半小时的扰攘,好容易把善后办完了。去镜台上看看茶杯里的四只蝌蚪,身体都无恙,依然是不绝地游来游去,但形体好像小了些,似乎不是原来的蝌蚪了。以前养在玻璃瓶中的时候,因有凸镜的作用,其形状忽大忽小,变化百出,好看得多。现在倒在茶杯里一看,觉得就只是寻常乡间田里的四只蝌蚪,全不足观。都会真是枪花繁多的地方,寻常之物,一到都会里就了不起。这十里洋场的繁华世界,恐怕也全靠着玻璃瓶的凸镜的作用映成如此光怪陆离。一旦失手把玻璃瓶打破了,恐怕也只是寻常乡间田里的四只蝌蚪罢了。

过了几天,家里又有人来玩上海。我们的房间嫌小了,就改赁大房间。大人、孩子,加以茶房,七手八脚地把衣物搬迁。搬好之后立刻出去看上海。为经济时间计,一天到晚跑在外面,乘车、买物、访友、游玩,少有在旅馆里坐的时候,竟把小房间里镜台上的茶杯里的四只小蝌蚪完全忘却了;直到回家后数天,看到花台边上洋磁面盆里的蝌蚪的时候,方然忆及。现在孩子们给洋磁面盆里的蝌蚪迁居在墙角里新开的小池塘里,满怀的希望,等候着它们的变成青蛙。我更怅然地想起了遗弃在上海的旅馆里的四只蝌蚪。不知它们的结果如何?

大约它们已被茶房妙生倒在痰盂里,枯死在垃圾桶里了?妙生欢喜金铃子,去年曾经想把两对金铃子养过冬,我每次到这旅馆时,他总拿出他的牛筋盒子来给我看,为我谈种种关于金铃子的话。也许他能把对金铃子的爱推移到这四只蝌蚪身上,代我们养着,现在世间还有这四只蝌蚪的小性命的存在,亦未可知。

然而我希望它们不存在。倘还存在,想起了越是可哀!它们不是金鱼,不愿住在玻璃瓶里供人观赏。它们指望着生长、发展,变成了青蛙而在大自然的怀中唱歌跳舞。它们所憧憬的故乡,是水草丰足,春泥粘润的田畴间,是映着天光云影的青草池塘。如今把它们关在这商业大都市的中央,石路的旁边,铁筋建筑的楼上,水门汀砌的房笼内,磁制的小茶杯里,除了从自来水龙头上放出来的一勺之水以外,周围都是磁、砖、石、铁、钢、玻璃、电线、和煤烟,都是不适于它们的生活而足以致它们死命的东西。世间的凄凉、残酷和悲惨,无过于此。这是苦闷的象征,这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

假如有谁来报告我这四只蝌蚪的确还存在于那旅馆中,为了象征的意义,我准拟立刻动身,专赴那旅馆中去救它们出来,放乎青草池塘之中。

谈自己的画

去秋语堂先生来信,嘱我写一篇《谈漫画》。我答允他定写,然而只管不写。为甚么答允写呢?因为我是老描“漫画”的人,约十年前曾经自称我的画集为“子恺漫画”,在开明书店出版。近年来又不断地把“漫画”在各杂志和报纸上发表,惹起几位读者的评议。

还有几位出版家,惯把“子恺漫画”四个字在广告中连写起来,把我的名字用作一种画的形容词;有时还把我夹在两个别的形容词中间,写作“色彩子恺新年漫画”。(见开明书店本年一月号《中学生》广告。)这样,我和“漫画”的关系就好像很深。近来我被各杂志催稿,随便甚么都谈,而独于这关系好像很深的“漫画”不谈,自己觉得没理由,而且也不愿意,所以我就答允他一定写稿。为甚么又只管不写呢?因为我对于“漫画”这个名词的定义,实在没有弄清楚:说它是讽刺的画,不尽然;说它是速写的画,又不尽然;说它是黑和白的画,有色彩的也未始不可称为“漫画”;说它是小幅的画,小幅的不一定都是“漫画”。……原来我的画称为漫画,不是我自己作主的,十年前我初描这种画的时候,《文学周报》编辑部的朋友们说要拿我的“漫画”去在该报发表。从此我才知我的画可以称为“漫画”,画集出版时我就遵用这名称,定名为“子恺漫画”。这好比我的先生(从前浙江第一师范的国文教师单不厂先生,现在已经逝世了。)根据了我的单名“仁”而给我取号为“子恺”,我就一直遵用到今。我的朋友们或者也是有所根据而称我的画为“漫画”的,我就信受奉行了。但究竟我的画为甚么称为“漫画”?

可否称为“漫画”?自己一向不曾确知。自己的画的性状还不知道,怎样能够普遍地谈论一般的漫画呢?所以我答允了写稿之后,踌躇满胸,只管不写。

最近语堂先生又来信,要我履行前约,说不妨谈我自己的画。这好比大考时先生体恤学生抱佛脚之苦,特把题目范围缩小。现在我不可不缴卷了,就带着眼病写这篇稿子。

把日常生活的感兴用“漫画”描写出来——换言之,把日常所见的可惊可喜可悲可哂之相,就用写字的毛笔草草地图写出来——听人拿去印刷了给大家看,这事在我约有了十年的历史,仿佛是我的一种习惯了。中国人崇尚“不求人知”,西洋人也有“What’sinyourheartletnooneknow”(意即别让人知道你心里的事)的话。我正同他们相反,专门画给人家看,自己却从未仔细回顾已发表的自己的画。偶然在别人处看到自己的画册,或者在报纸、杂志中翻到自己的插画,也好比在路旁的商店的样子窗中的大镜子里照见自己的面影,往往一瞥就走,不愿意细看。这是甚么心理?

很难自知。勉强平心静气地观察自己,大概是为了太稔熟,太关切,表面上反而变疏远了的原故。中国人见了朋友或相识者都打招呼,表示互相亲爱;但见了自己的妻子,反而板起脸孔不搭白(作者家乡方言,意即搭腔),表示疏远的样子。我的不欢喜仔细回顾自己的画,大约也是出于这种奇妙的心理的罢?

但现在我要写这个题目,非仔细回顾自己的画不可了。我找集从前出版的《子恺漫画》《子恺画集》等书来从头翻阅,又把近年来在各杂志和报纸上发表的画的副稿来逐幅细看,想看出自己的画的性状来,作为本题的材料。结果大失所望。我全然没有看到关于画的事,只是因了这一次的检阅,而把自己过去十年间的生活与心情切实地回味了一遍,心中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慨,竟把画的一事完全忘却了。

因此我终于不能谈自己的画。一定要谈,我只能在这里谈谈自己的生活和心情的一面,拿来代替谈自己的画罢。

约十年前,我家住在上海。住的地方迁了好几处,但总无非是一楼一底的“弄堂房子”,至多添了一间过街楼。现在回想起来,上海这地方真是十分奇妙:看似那么忙乱的,住在那里却非常安闲,家庭这小天地可与忙乱的环境判然地隔离而安闲地独立。我们住在乡间,邻人总是熟识的,有的比亲戚更亲切;白天门总是开着的,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有了些事总是大家传说的,风俗习惯总是大家共通的。住在上海完全不然。邻人大都不相识,门镇日严扃着,别家死了人与你全不相干。故住在乡间看似安闲,其实非常忙乱;反之,在上海看似忙乱,其实非常安闲。关了前门,锁了后门,便成一个自由独立的小天地。在这里面由你选取甚样风俗习惯的生活:宁波人尽管度宁波俗的生活,广东人尽管度广东俗的生活。我们是浙江石门湾人,住在上海时也只管说石门湾的土白,吃石门湾式的饭菜,度石门湾式的生活;却与石门湾相去千里。

现在回想,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生活!

除了出门以外,在家里所见的只是这个石门湾式的小天地。有时开出后门去换掉些头发(《子恺画集》六四页),有时从过街楼上挂下一只篮去买两只团子(《子恺漫画》七○页),有时从洋台眺望屋瓦间浮出来的纸鸢(《子恺漫画》六三页),知道春已来到上海。

但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看不出春的来到。有时几乎天天同样,辨不出今日和昨日。有时连日没有一个客人上门,我妻每天的公事,就是傍晚时光抱了瞻瞻,携了阿宝,到弄堂门口去等我回家(《子恺漫画》六九页)。两岁的瞻瞻坐在他母亲的臂上,口里唱着“爸爸还不来,爸爸还不来!”六岁的阿宝拉住了她娘的衣裾,在下面同他和唱。瞻瞻在马路上扰攘往来的人群中认到了带着一叠书和一包食物回家的我,突然地欢呼舞蹈起来,几乎使他母亲的手臂撑不住。阿宝陪着他在下面跳舞,也几乎撕破了她母亲衣裾。他们的母亲呢,笑着喝骂他们。当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立刻化身为二人。其一人做了他们的父亲或丈夫,体验着小别重逢时的家庭团圆之乐;另一个人呢,远远地站了出来,从旁观察这一幕悲欢离合的活剧,看到一种可喜又可悲的世间相。

他们这样地欢迎我进去的,是上述的几与世间绝缘的小天地。这里是孩子们的天下。主宰这天下的,有三个角色,除了瞻瞻和阿宝之外,还有一个是四岁的软软,仿佛罗马的三头政治。日本人有tototenka(父天下)、kakatenka(母天下)之名,我当时曾模仿他们,戏称我们这家庭为tsetsetenka(瞻瞻天下)。因为瞻瞻在这三人之中势力最盛,好比罗马三头政治中的领胄。

我呢,名义上是他们的父亲,实际上是他们的臣仆;而我自己却以为是站在他们这政治舞台下面的观剧者。

丧失了美丽的童年时代,送尽了蓬勃的青年时代,而初入黯淡的中年时代的我,在这群真率的儿童生活中梦见了自己过去的幸福,觅得了自己已失的童心。我企慕他们的生活天真,艳羡他们的世界广大。觉得孩子们都有大丈夫气,大人比起他们来,个个都虚伪卑怯。又觉得人世间各种伟大的事业,不是那种虚伪卑怯的大人们所能致,都是具有孩子们似的大丈夫气的人所建设的。

我翻到自己的画册,便把当时的情景历历地回忆起来。例如:他们跟了母亲到故乡的亲戚家去看结婚,回到上海的家里时也就结起婚来。他们派瞻瞻做新官人。亲戚家的新官人曾经来向我借一顶铜盆帽,(注:当时我乡结婚的男子,必须戴一顶铜盆帽,穿长衫马褂,好像是代替清朝时代的红缨帽子外套的。我在上海日常戴用的呢帽,常常被故乡的乡亲借去当作结婚的大礼帽用。)瞻瞻这两岁的小新官人也借我的铜盆帽去戴上了。他们派软软做新娘子。亲戚家的新娘子用红帕子把头蒙住,他们也拿母亲的红包袱把软软的头蒙住了。一个戴着铜盆帽好像苍蝇戴豆壳,一个蒙着红包袱好像猢猴扮把戏,但两人都认真得很,脸孔板板的,跨步缓缓的,活像那亲戚家的结婚式中的人物。

宝姊姊说“我做媒人”,拉住了这一对小夫妇而教他们参天拜地,拜好了又送他们到用凳子搭成的洞房里(见《子恺画集》三七页)。

我家没有一个好凳子,不是断了脚的,就是擦了漆的。它们当凳子给我们坐的时候少,当游戏工具给孩子们用的时候多。在孩子们,这种工具的用处真真广大:请酒时可以当桌子用,搭棚棚时可以当墙壁用,做客人时可以当船用,开火车时可以当车站用。他们的身体比凳子高得有限,看他们搬来搬去非常吃力。

有时汗流满面,有时被压在凳子底下。但他们好像为生活而拼命奋斗的劳动者,决不辞劳。汗流满面时可用一双泥污的小手来揩摸,被压去凳子底下时只要哭脱几声,就带着眼泪去工作。他们真可说是“快活的劳动者”(《子恺画集》三四页)。哭的一事,在孩子们有特殊的效用。大人们惯说“哭有甚么用?”原是为了他们的世界狭窄的原故。在孩子们的广大的世界里,哭真有意想不到的效力。譬如跌痛了,只要尽情一哭,比服凡拉蒙灵得多,能把痛完全忘却,依旧遨游于游戏的世界中。又如泥人跌破了,也只要放声一哭,就可把泥人完全忘却,而热中于别的玩具(《子恺画集》一六页)。又如花生米吃得不够,也只要号哭一下便好像已经吃饱,可以起劲地去干别的工作了(《子恺漫画》六六页)。总之,他们干无论甚么事都认真而专心,把身心全部的力量拿出来干。哭的时候用全力去哭,笑的时候用全力去笑,一切游戏都用全力去干。干一件事的时候,把除这以外的一切别的事统统忘却。一旦拿了笔写字,便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纸上(《子恺漫画》六八页)。纸放在桌上的水痕里了也不管,衣袖带翻了墨水瓶也不管,衣裳角拖在火钵里燃烧了也不管。一旦知道同伴们有了有趣的游戏,冬晨睡在床里的会立刻从被窝钻出,穿了寝衣来参加;正在换衣服的会赤了膊来参加(《子恺漫画》九○页);正在洗浴的也会立刻离开浴盆,用湿淋淋的赤身去参加。被参加的团体中的人们对于这浪漫的参加者也恬不为怪,因为他们大家把全精神沉浸在游戏的兴味中,大家入了“忘我”的三昧境,更无余暇顾到实际生活上的事及世间的习惯了。

成人的世界,因为受实际的生活和世间的习惯的限制,所以非常狭小苦闷。孩子们的世界不受这种限制,因此非常广大自由。年纪愈小,其所见的世界愈大。我家的三头政治团中势力最大的瞻瞻,便是为了年纪最小,所处的世界最广大自由的原故。他见了天上的月亮,会认真地要求父母给捉下来(《儿童漫画》);见了已死的小鸟,会认真地喊它活转来(《子恺画集》二八页);两把芭蕉扇可以认真地变成他的脚踏车(《子恺画集》一七页);一只藤椅子可以认真地变成他的黄包车(《子恺画集》一八页);戴了铜盆帽会立刻认真地变成新官人;穿了爸爸的衣服会立刻认真地变成爸爸(《子恺漫画》九五页)。照他的热诚的欲望,屋里所有的东西应该都放在地上,任他玩弄;所有的小贩应该一天到晚集中在我家的门口,由他随时去买来吃弄;房子的屋顶应该统统除去,可以使他在家里随时望见月亮,鹞子,和飞机;眠床里应该有泥土,种花草,养着蝴蝶与青蛙,可以让他一醒觉就在野外游戏(《子恺画集》二○页)。看他那热诚的态度,以为这种要求绝非梦想或奢望,应该是人力所能办到的。他以为人的一切欲望应该都是可能的。所以不能达到目的的时候,便那样愤慨地号哭。拿破仑的字典里没有“难”字,我家当时的瞻瞻的词典里一定没有“不可能”之一词。

我企慕这种孩子们的生活的天真,艳羡这种孩子们的世界的广大,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练的孩子们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乌托邦,以为逃避现实之所。但我也可笑他们的屈服于现实,忘却人类的本性。我想,假如人类没有这种孩子们的空想的欲望,世间一定不会有建筑、交通、医药机械等种种抵抗自然的建设,恐怕人类到今日还在茹毛饮血呢。所以我当时的心,被儿童所占据了。我时时在儿童生活中获得感兴。玩味这种感兴,描写这种感兴,成了当时我的生活的习惯。

欢喜读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书,欢喜谈与人生根本问题有关的话,可说是我的一种习性。我从小不欢喜科学而欢喜文艺。为的是我所见的科学书,所谈的大都是科学的枝末问题,离人生根本很远;而我所见的文艺书即使最普通的《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等,也处处含有接触人生根本而耐人回味的字句。例如我读了“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便会设身处地地做了思念故园的人,或江楼相忆者之一人,而无端地兴起离愁。又如读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便会想起过去的许多的春花秋月,而无端地兴起惆怅。我看见世间的大人都为生活的琐屑事件所迷着,都忘记人生的根本;只有孩子们保住天真,独具慧眼,其言行多是供我欣赏者。八指头陀诗云:“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我当时曾把这首诗用小刀刻在香烟咀的边上。

这只香烟咀一直跟随我,直到四五年前,有一天不见了。以后我不再刻这诗在甚么地方。四五年来,我的家里同国里一样的多难:母亲病了很久,后来死了;自己也病了很久,后来没有死。这四五年间,我心中不觉得有甚么东西占据着,在我的精神生活上好比一册书里的几页空白。现在,空白页已经翻厌,似乎想翻出些下文来才好。我仔细向自己的心头探索,觉得只有许多乱杂的东西忽隐忽现,却并没有一物强力地占据着。我想把这几页空白当作被开的几个大“天窗”,使下文仍着继续前文,然而很难能。因为昔日的我家的儿童,已在这数年间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少年少女,行将变为大人。他们已不能像昔日地占据我的心了。我原非一定要自己的子女为儿童生活赞美的对象,但是他们由天真烂漫的儿童渐渐变成拘谨驯服的少年少女,在我眼前实证地显示了人生黄金时代的幻灭,我也无心再来赞美那昙花似的儿童世界了。

古人诗云:“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这两句确切地写出了中年人的心境的虚空与寂寥。前天我翻阅自己的画册时,陈宝(就是阿宝,就是做媒人的宝姊姊),宁馨(就是做新娘子的软软),华瞻(就是做新官人的瞻瞻)都从学校放寒假回家,站在我身边同看。看到“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姊姊做媒人”的一幅,大家不自然起来。宁馨和华瞻脸上现出忸怩的笑,宝姊姊也表示决不肯再做媒人了。他们好比已经换了另一班人,不复是昔日的阿宝,软软和瞻瞻了。昔日我在上海的小家庭中所观察欣赏,而描写的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现在似乎早已不在人间了!

他们现在都已疏远家庭,做了学校的学生。他们的生活都受着校规的约束,社会制度的限制,和世智的拘束;他们的世界不复如昔日的广大自由;他们早已不做房子没有屋顶和眠床里种花草的梦了。他们已不复是“快活的劳动者”,正在为分数而劳动,为名誉而劳动,为知识而劳动,为生活而劳动了。

我的心早已失了占据者。我带了这虚空而寂寥的心,彷徨在十字街头,观看他们所转入的社会,我想象这里面的人,个个是从那天真烂漫、广大自由的儿童世界里转出来的。但这里没有“花生米不满足”的人,却有许多面包不满足的人。这里没有“快活的劳动者”,只见锁着眉头的引车者,无食无衣的耕织者,挑着重担的颁白者,挂着白须的行乞者。这里面没有像孩子世界里所闻的号啕的哭声,只有细弱的呻吟,吞声的呜咽,幽默的冷笑,和愤慨的沉默。这里面没有像孩子世界中所见的不屈不挠的大丈夫气,却充满了顺从,屈服,消沉,悲哀,和诈伪,险恶,卑怯的状态。我看到这种状态,又同昔日带了一叠书和一包食物回家,而在弄堂门口看见我妻提携了瞻瞻和阿宝等候着那时一样,自己立刻化身为二人。其一人做了这社会里的一分子,体验着现实生活的辛味;另一人远远地站出来,从旁观察这些状态,看到了可惊可喜可悲可哂的种种世间相。然而这情形和昔日不同:昔日的儿童生活相能“占据”我的心,能使我归顺它们;现在的世间相却只是常来“袭击”我这空虚寂寥的心,而不能占据,不能使我归顺。因此我的生活的册子中,至今还是继续着空白的页,不知道下文是甚么。也许空白到底,亦未可知啊。

为了代替谈自己的画,我已把自己十年来的生活和心情的一面在这里谈过了。这文章的题目不妨写作“谈自己的画”。因为:一则我的画与我的生活相关联,要谈画必须谈生活,谈生活就是谈画。二则我的画既不摹拟甚么八大山人、七大山人的笔法,也不根据甚么立体派、平面派的理论,只是像记账般地用写字的笔来记录平日的感兴而已。故关于画的本身,没有甚么话可谈;要谈也只能谈谈作画的因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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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经典散文(丰子恺、老舍、叶圣陶、朱光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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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丰子恺山水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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