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雅俗共赏(2)

论雅俗共赏(2)

常识的诗

近来读到美国多罗色·巴克尔夫人(DorothyParker)的诗文选集,一九四四年出版,我特别注意她的诗。这集子有英国老小说家兼戏剧家毛拇(W.SomersetMaugham)给作的导言。导言中说她的常识使她的诗有独具的、特殊的风味,说靠着常识我们才能容忍这不定的、无理的、粗糙的、短暂的生活,并且觉得有意思。

说“她无论怎样抒写自己,无论怎样高飞远举,她总用常识的金练子下锚在这悬空的世界里”。这就是说她的眼不但看着自己,并且老在看着别人。她对生活中的小事物发生情感;小事物在生活过程里正也占着重要的部分。她的诗反映着她自己,她的多样而完整的人格———她的苦痛,她的欢笑,她的温柔,她的美感,她的粗鄙,她的常识。毛拇说“这种种情性,我们大家也都有,僧正和老政治家例外;但她的更高明,更集中。所以读她一首诗就像倒拿着望远镜看她”,那么远,那么小,可又那么清朗。

她的诗的清朗是独具的,特殊的。诗都短,寥寥的几句日常的语言,简直像会话。所以容易懂,不像一般近代诗要去苦思。诗都有格律,可是读来不觉,只觉自然如话。这个“自然”是从追琢中来,见得技术的完整。短而完整是她的诗,所以幽默有深味。有深味也有深愁,可是她看开了,所以读起来倒只觉得新鲜似的。你也许会说她是玩世派,你也许会说玩世派哼鼻子,抽肩膀,跟伤感派抹眼泪,揩鼻涕一样,都只取快一时,过了就算了。可是巴克尔夫人似乎不止冷眼旁观,她也认真的从小事物里触着了这时代的运命。导言里记下她送给毛拇的一首诗:

我的白母鸡糊涂惯;

她老给绅士们生蛋。

你不能用绳用枪去威逼她过来供给无产阶级。

指的是毛拇,也有几分自道罢?总而言之,她于幽默的比喻中认真的触着了这时代的问题了。在这时代,早也罢,晚也罢,谁也得触着这问题的。

这里选译她的诗十一首,以见一斑。七首载在《足够的绳子》一卷中,四首载在《落日炮》一卷中;有些可以说是她的两性观,有些可以说是她的人生观。译文照原作用韵:

或人的歌

这是我的誓愿:

他会将我的心占有保持;

我们会甜蜜的翻身而睡,

年年岁岁一般。

计时的沙漏会迅速漏沙,

爱情却不会和沙子并家;

他也就是我,我也就是他:

这是我的誓愿。

这是我的祈祷:

教他长是在我身边温存;

教他想起我来得意忘形,

日日这般到老;

教我忘记了旧时的困苦;

让我,为求取我们的幸福,

我的爱要比起他的不如:

这是我的祈祷。

这是我的心得:

情人的誓言淡得像雨水:

爱情是苦痛的先驱护卫———

但愿所言不实!

我的心永远是如饥如渴,

我的爱永远是如怨如慕;

他这样负心人不止一个:

这是我的心得。

总账

剃刀教你们伤脸;

河水沾衣濡足;

酸类给你们留瘢;

药物抽筋张脉。

枪弹不懂规矩;

圈套在开着等人;

煤气刺鼻欲吐;

你们还照样生存。

老兵

想当年我年轻,勇敢,强壮,

是就是,非就非,丝毫不让!

我羽毛飘举,我旗帜展开,

我骑马游行,矫正这世界。

“你们一群狗,出来,打!”我说,可惜人只能死一回,我哭。

但我老了;好事坏事无数混乱的织成功一幅花布。

我坐下说,“世界就是这般;

听其自然,才是聪明独擅。

胜一场,败一场,兵家常事,

好孩子,这中间很少差异。”

惰性勒住我,还在播弄我;

这玩艺儿,据人说就叫哲学。

某女士

啊,我能为你笑,偏着头颈,

热烈的吞咽你的话如风,

我能为你涂芬芳的红唇,

用熟练的指尖摸你眉峰。

你演述你的恋爱史给我,

啊,我大笑称奇,出眼水,

你也大笑,你却不能看出我的心小死了几千百次。

你会相信,我也知道我像愉快的清晨,白雪的照耀;

我心里一切的挣扎来往,

你决不会知道。

啊,我遇见你,能欢笑静听,

你带来新鲜的探险逸话———

说那不检点的微妙女人,

说那手的温存,耳语唧喳。

你高兴我,放开喉咙用力高唱你新相知的叙事歌。

你就要我———惊奇、愉快、老实,却看不出我的眼像星河。

等到你找新知去而不回,

啊,我能吻你,一般的热闹。

我爱,你去后我有何更改,

你决不会知道。

观察

如果我不绕着公园跑车,

我准知道可以做些工夫。

如果我每晚十点钟上床,

我可以恢复旧日的容光。

如果我不去玩儿什么的,

我大概已经有了点样子;

可是我就爱上现在这般,

因为我看来一切不相干。

两性观

女人要一夫一妻;

男人偏喜欢新奇。

爱情是女人的日月;

男人有别样的花色。

女人跟她丈夫过一生;

男人数上十下就头疼。

总起来说既这般如此,

天下还会有什么好事?

卧室铭

破了晓又是一天;

我得起来了些愿,

虽然穿衣、吃喝,

也在动手动脚,

东学几分,西学几分,

有哭有笑,出力,骂人,

听个歌,看回戏,

纸上写几个字,

认仇人不然交朋友———

到了儿却教床等我。

虽然自尊也自振,

回床却好像宿命。

虽然忧思徘徊,

床却不得不归。

不论扬眉是低首,

日子都归到床头。

起来、出去、前行。

总非回床不成,

春夏秋冬这四季———

起来简直是傻气!

不治之症

如果我的心着火受了伤,这倒安全些,凭经验估量;

也会平静些,要是我相信恋爱的道路决不会翻新———你的恋爱教你痴呆糊涂,

其实热爱向来依样葫芦;我会快乐些,要是用心看一个吻正和别个吻一般。

矢口的誓辞,悦耳的名号,当年海伦走就用这一套;沉重的心胸,折磨的忧郁,当年法盎逃也是这一局。

唉唉,虽然惨,可一点不假,天下的男人他们是一家;那有女孩子敢这样开口叫她的爱人和她长相守?虽然试他时他鼓起勇气,说如果变心就不得好死,他依然像别个有始无终。

可是你,我的人,与众不同。

圣地

我的地方没有人饶舌可嫌;低低的云挨着那山腰,

空气甜新,带着黑烟舒卷,那些烧着的是我的桥。

苹果树

头回我们看见这苹果树枝条濯濯,直而发灰;

可是我们简直无忧无虑,虽然春天姗姗其来。

末后我和这棵树分了手,枝条挂着果实沉沉;

可是我更无馀力哀愁夏天的死,年纪轻轻。

中夜

星星近得像花,也软得像花,

众山如网,用影子缓缓织成;

这里没有片叶片草分了家———一切合为一份。

月明无线,太空不分家,蓝光宝石般懒懒滚转,悠然而息。

这整夜无一物有刺有芒,除开我的心迹。

《文聚》,1945年。

诗与话

胡适之先生说过宋诗的好处在“做诗如说话”,他开创白话诗,就是要更进一步的做到“做诗如说话”。这“做诗如说话”大概就是说,诗要明白如话。这一步胡先生自己是做到了,初期的白话诗人也多多少少的做到了。可是后来的白话诗越来越不像说话,到了受英美近代诗的影响的作品而达到极度。于是有朗诵诗运动,重新强调诗要明白如话,朗诵出来大家懂。不过胡先生说的“如说话”,只是看起来如此,朗诵诗也只是又进了一步做到朗诵起来像说话,都还不像日常嘴里说的话。陆志韦先生却要诗说出来像日常嘴里说的话。他的《再谈谈白话诗的用韵》(见燕京大学新诗社主编的《创世曲》)的末尾说:我最希望的,写白话诗的人先说白话,写白话,研究白话。写的是不是诗倒还在其次。

这篇文章开头就提到他的《杂样的五拍诗》,那发表在《文学杂志》二卷四期里,是用北平话写出的。要像日常嘴里说的话,自然非用一种方言不可。陆先生选了北平话,是因为赵元任先生说过“北平话的重音的配备最像英文不过”,而“五拍诗”也就是“无韵体”,陆先生是“要摹仿莎士比亚的神韵”。

陆先生是最早的系统的试验白话诗的音节的诗人,试验的结果有本诗叫做《渡河》,出版在民国十二年。记得那时他已经在试验无韵体了。以后有意的试验种种西洋诗体的,要数徐志摩和卞之琳两位先生。这里要特别提出徐先生,他用北平话写了好些无韵体的诗,大概真的在摹仿莎士比亚,在笔者看来是相当成功的,又用北平话写了好些别的诗,也够味儿。他的散文也在参用着北平话。他是浙江硖石人,集子里有硖石方言的诗,够道地的。他笔底下的北平话也许没有本乡话道地,不过活泼自然,而不难懂。他的北平话大概像陆先生在《用韵》那篇文里说的,“是跟老百姓学”的,可是学的只是说话的腔调,他说的多半还是知识分子自己的话。陆先生的五拍诗里的北平话,更看得出“是跟老百姓学”的,因为用的老百姓的词汇更多,更道地了。可是他说的更只是自己的话。他的五拍诗限定六行,与无韵体究竟不一样。这“是用国语写的”,“得用国语来念”,陆先生并且“把重音圈出来”,指示读者该怎样念。这一点也许算得是在“摹仿莎士比亚”的无韵体罢。

可是这二十三首诗,每首像一个七巧图,明明是英美近代诗的作风,说是摹仿近代诗的神韵,也许更确切些。

近代诗的七巧图,在作者固然费心思,读者更得费心思,所以“晦涩”是免不了的。陆先生这些诗虽然用着老百姓的北平话的腔调,甚至有些词汇也是老百姓的,可并不能够明白如话,更不像日常嘴里说的话。他在《用韵》那篇文里说“罚咒以后不再写那样的诗”,“因为太难写”,在《杂样的五拍诗》的引言里又说“有几首意义晦涩”,于是他“加上一点注解”。这些都是老实话。但是注解究竟不是办法。他又说“经验隔断,那能引起共鸣”。这是晦涩的真正原因。他又在《用韵》里说:

中国的所谓新人物,依然是老脾气。那怕连《千家诗》,《唐诗三百首》都没有见过的人,一说起这东西是“诗”,就得哼哼。一哼就把真正的白话诗哼毁了。

“真正的白话诗”是要“念”或说的。我们知道陆先生是最早的系统的试验白话诗的音节的诗人,又是音乐鉴赏家,又是音韵学家,他特别强调那“念”的“真正的白话诗”,是可以了解的;就因为这些条件,他的二十三首五拍诗,的确创造了一种“真正的白话诗”。可是他说“不会写大众诗”,“经验隔断,那能引起共鸣”,也是真的。

用老百姓说话的腔调来写作,要轻松不难,要活泼自然,也不太难,要沉着却难;加上老百姓的词汇,要沉着更难。陆先生的五拍诗能够达到沉着的地步,的确算得是奇作。笔者自己很爱念这些诗,已经念过好几遍,还乐意念下去,念起来真够味。笔者多多少少分有陆先生的经验,虽然不敢说完全懂得这些诗,却能够从那自然而沉着的腔调里感到亲切。这些诗所说的,在笔者看来,可以说是爱自由的知识分子的悲哀。我们且来念念这些诗。开宗明义是这一首:是一件百家衣,矮窗上的纸

苇子杆上稀稀拉拉的雪

松香琥珀的灯光为什么凄凉?

几千年,几万年,隔这一层薄纸天气温和点,还有人认识我

父母生我在没落的书香门第

有一条注解:

一辈子没有种过地,也没有收过租,只挨着人家碗边上吃这一口饭。

我小的时候,乡下人吃白米,豆腐,青菜,养几只猪,一大窝鸡。现在吃糠,享四大皆空自由。老觉得这口饭是赊来吃的。

诗里的“百家衣”,就是“这口饭是赊来吃的”。纸糊在“苇子杆子”上,矮矮的窗,雪落在窗上,屋里是黄黄的油灯光。读书人为什么这样“凄凉”呢?他老在屋里跟街上人和乡下人隔着;出来了,人家也还看待他是特殊的一类人。他孤单,他寂寞,他是在命定的“没落”了。这够多“凄凉”呢!

但是他并非忘怀那些比自己苦的人。请念第十九首:在乡下,我们把肚子贴在地上

糊涂的天就压在我们的背上

老呱说:“天你怎么那么高呀?”

抬头一看,他果然比树还高

树上有山头,山头上还有树

老天爷,多给点儿好吃吃的吧。

这一首没有注解,确也比较好懂。“肚子贴在地上”是饿瘪了,“天高皇帝远”,谁来管你!但是还只有求告“老天爷”多给点儿吃的!———北平话似乎不说“好吃吃的”,“好吃的”也跟“吃的”不同。读书人,知识分子,也想到改革上,这是第三首:

明天到那儿?大路的尽头在那儿?

这一排杨树,空心的,腆着肚子,扬起破烂的衣袖,把路遮断啦

纸灯儿摇摆,小驴儿,咦,拐弯啦。

黑朦朦的踏着癞蛤蟆求婚的拍子

走到岔路上,大车呢,许是往西啦注解是:

十年前,芦沟桥还没有听到枪声,我仿佛已经想到现在的局面。在民族求生存的途径上,我宁愿像老戆赶大车,不开坦克车。

诗里“明天”和“大路”自然就是“民族求生存的途径”,“把路遮断”的“一排杨树”大概是在阻碍着改革的那些家伙罢。“纸灯儿”,黑暗里一点光明;“小驴儿”拐弯抹角的慢慢的走着夜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知其不可而为之”,大概会跟着“大车”“往西”的,“往西”就是西化。“往西”是西化,得看注解才想得到,单靠诗里的那个“西”字的暗示是不够的。这首诗似乎只说到个人的自由的努力;但是诗里念不出那“宁愿”的味儿。个人的自由的努力的最高峰是“创造”。第六首的后三行是:

脚底下的地要跳,像水煮开啦

鱼刚出水,毒龙刚醒来抖擞

活火的刀山上跳舞,我要创造

注解里引易卜生的话,“在美里死。”陆先生慨叹着“书香门第”的自己,慨叹着“乡下”的人,讥刺着“帮闲的”,怜惜着“孩子”,终于强调个人的“创造”,这是“明天”的“大路”。这条“路”也许就是将“大众”的和他“经验隔断”

的罢?

《杂样的五拍诗》正是“创造”,“创造”了一种“真正的白话诗”。照陆先生自己声明的而论,他是成功了的。但是在一般的读者,这些诗恐怕是晦涩难懂的多;即使看了注解,恐怕还是不成罢。“难写”,不错,这比别的近代作风的诗更难,因为要巧妙的运用老百姓的腔调。但是麻烦的还在难懂。当然这些诗可以诉诸少数人,可是“跟老百姓学”而只诉诸少数人,似乎又是矛盾。这里“经验隔断”

说明了一切。现在是有了不容忽视的“大众”,“大众”的经验跟个人的是两样。

什么是“大众诗”,我们虽然还不知道,但是似乎已经在试验中,在创造中。大概还是得“做诗如说话”,就是明白如话。不过倒不必像一种方言,因为方言的词汇和调子实在不够用;明白如话的“话”该比嘴里说的丰富些,而且该不断的丰富起来。这就是已经在“大众”里成长的“活的语言”;比起这种话来,方言就显得呆板了。至于陆先生在《用韵》那篇文里说的轻重音,韵的通押,押韵形式,句尾韵等,是还值得大家参考运用的。

北平《华北日报》文学副刊。

歌谣里的重叠

歌谣以重叠为生命,脚韵只是重叠的一种方式。从史的发展上看,歌谣原只要重叠,这重叠并不一定是脚韵;那就是说,歌谣并不一定要用韵。韵大概是后起的,是重叠的简化。现在的歌谣有又用韵又用别种重叠的,更可见出重叠的重要来。重叠为了强调,也为了记忆。顾颉刚先生说过:对山歌因问作答,非复沓不可。……儿歌注重于说话的练习,事物的记忆与滑稽的趣味,所以也有复沓的需要。(《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上)

“复沓”就是重叠。说“对山歌因问作答,非复沓不可”,是说重叠由于合唱;当然,合唱不止于对山歌。这可说是为了强调。说“儿歌注重于说话的练习,事物的记忆,……也有复沓的需要”,是为了记忆;但是这也不限于儿歌。至于滑稽的趣味,似乎与重叠无关,绕口令或拗口令里的滑稽的趣味,是从词语的意义和声音来的,不是从重叠来的。

现在举几首近代的歌谣为例,意在欣赏,但是同时也在表示重叠的作用。美国何德兰的《孺子歌图》(收录的以北平儿歌为主)里有一首《足五趾歌》:这个小牛儿吃草。

这个小牛儿吃料。

这个小牛儿喝水儿。

这个小牛儿打滚儿。

这个小牛儿竟卧着,

我们打他。

这是一首游戏歌,一面念,一面用手指点着,末了儿还打一下。这首歌的完整全靠重叠,没有韵。将五个足趾当作五个“小牛儿”,末一个不做事,懒卧着,所以打他。这是变化。同书另一首歌:

玲珑塔,

塔玲珑,

玲珑宝塔十三层。

这首歌主要的是“玲珑”一个词。前两行是颠倒的重叠,后一行还是重叠前两行,但是颠倒了“玲珑”这个词,又加上了“宝”和“十三层”两个词语,将句子伸长,其实还只是“玲珑”的意思。这些都是变化。这首歌据说现在还在游艺场里唱着,可是编得很长很复杂了。

邱峻先生辑的《情歌唱答》里有两首对山歌,是客家话:女唱:

一日唔见涯心肝,

唔见心肝心不安。

唔见心肝心肝脱,

一见心肝脱心肝。

男答:

闲来么事想心肝,

紧想心肝紧不安。

我想心肝心肝想,

正是心肝想心肝。

两首全篇各自重叠,又彼此重叠,强调的是“心肝”,就是情人。还有北京大学印的《歌谣纪念增刊》里有刘达九先生记的四川的两首对山歌,是两个牧童在赛唱:唱: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

我的山歌几箩篼。

箩篼底下几个洞,

唱得没得漏的多。

答: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

我的山歌牛毛多。

唱了三年三个月,

还没有唱完牛耳朵。

两首的头两句各自重叠,又彼此重叠,各自夸各自的“山歌多”;比喻都是本地风光,活泼,新鲜,有趣味。重叠的方式多得很,这里只算是“牛耳朵”罢了。

中国文的三种型

———评郭绍虞编著的《语文通论》与《学文示例》(开明书店版)

这两部书出版虽然已经有好几年,但是抗战结束后我们才见到前一部书和后一部书的下册,所以还算是新书。《语文通论》收集关于语文的文章九篇,著者当作《学文示例》的序。《学文示例》虽然题为“大学国文教本”,却与一般国文教本大不相同。前一部书里讨论到中国语文的特性和演变,对于现阶段的白话诗文的发展关系很大,后一部书虽然未必是适用的教本,却也是很有用的参考书。

《语文通论》里《中国语词之弹性作用》,《中国文字型与语言型的文学之演变》,《新文艺运动应走的新途径》,《新诗的前途》,这四篇是中心。《文笔再辨》分析“六朝”时代的文学的意念,精详确切,但是和现阶段的发展关系比较少。这里讨论,以那中心的四篇为主。郭先生的课题可以说有三个。一是语词,二是文体,三是音节。语词包括单音词和连语。郭先生“觉得中国语词的流动性很大,可以为单音同时也可以为复音,随宜而施,初无一定,这即是我们所谓弹性作用”

(二面)。他分“语词伸缩”,“语词分合”,“语词变化”,“语词颠倒”四项,举例证明这种弹性作用。那些例子丰富而显明,足够证明他的理论。笔者尤其注意所谓“单音语词演化为复音的倾向”(四面)。笔者觉得中国语还是单音为主,先有单音词,后来才一部分“演化为复音”,商朝的卜辞里绝少连语,可以为证。但是这种复音化的倾向开始很早,卜辞里连语虽然不多,却已经有“往来”一类连语或词。

《诗经》里更有了大量的叠字词与双声叠韵词。连语似乎以叠字与双声叠韵为最多,和六书里以形声字为最多相似。笔者颇疑心双声叠韵词本来只是单音词的延长。声的延长成为双声,如《说文》只有“”字,后来却成为“蟋蟀”;韵的延长成为叠韵,如“消摇”,也许本来只说“消”一个音。书中所举的“玄黄”、“犹与”等双声连语可以自由分用(二三面),似乎就是从这种情形来的。

但是复音化的语词似乎限于物名和形况字,这些我们现在称为名词、形容词和副词;还有后世的代词和联结词(词类名称,用王了一先生在《中国现代语法》里所定的)。别的如动词等,却很少复音化的。这个现象的原因还待研究,但是已经可以见出中国语还是单音为主。本书说“复音语词以二字连缀者为最多,其次则三字四字”(三面)。双声叠韵词就都是“二字连缀”的。三字连缀似乎该以上一下二为通例。书中举《离骚》的“忄屯郁邑余亻宅傺兮”,并指出“忄屯与郁邑同义”

(一八面),正是这种通例。这种复音语词《楚辞》里才见,也最多,似乎原是楚语。后来五七言诗里常用它。我们现在的口语里也还用着它,如“乱哄哄”之类。

四字连缀以上二下二为主,书里举的马融的《长笛赋》“安翔骀荡,从容阐缓”

等,虽然都是两个连语合成,但是这些合成的连语,意义都相近或相同,合成之后差不多成了一个连语。书里指出“辞赋中颇多此种手法”(二○面),笔者颇疑心这是辞赋家在用着当时口语。现代口语里也还有跟这些相近的,如“死乞白赖”、“慢条斯理”之类。不过就整个中国语看,究竟是单音为主,二音连语为辅,三四音的语词只是点缀罢了。

郭先生将中国文体分为三个典型,就是“文字型,语言型,与文字化的语言型”(六六面)。他根据文体的典型的演变划分中国文学史的时代。“春秋”以前为诗乐时代,“这是语言与文字比较接近的时代”。文字“组织不必尽同于口头的语言”,却还是经过改造的口语;“虽与习常所说的不必尽同,然仍是人人所共晓的语言”。这时代的文学是“近于语言型的文学”(六八至六九面)。古代言文的分合,主张不一;这里说的似乎最近情理。“战国”至两汉为辞赋时代,这是“渐离语言型而从文字型演进的时代,同时也可称是语言文字分离的时代”。郭先生说: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极重要的时代,因为是语文变化最显著的时代。此种变化,分为两途:其一,是本于以前寡其词协其音,改造语言的倾向以逐渐进行,终于发见单音文字的特点,于是在文学中发挥文字之特长,以完成辞赋的体制,使文学逐渐走上文字型的途径;于是始与语言型的文学不相一致。其又一,是借统一文字以统一语言,易言之,即借古语以统一今语,于是其结果成为以古语为文辞,而语体与文言遂趋于分途。

前一种确定所谓骈文的体制,以司马相如的功绩为多;后一种又确定所谓古文的体制,以司马迁的功绩为多。(六九至七○面)“以古语为文辞,即所谓文字化的语言型”(七一面)。这里指出两路的变化,的确是极扼要的。魏晋南北朝是骈文时代,“这才是充分发挥文字特点的时代”,“是以文字为工具而演进的时代”(七二面)。

“文字型的文学既演进到极端,于是起一个反动而成为古文时代”,隋唐至北宋为古文时代。书中说这是“托古的革新”。“古文古诗是准语体的文学,与骈文律诗之纯粹利用文字的特点者不同”。南宋至现代为语体时代,“充分发挥语言的特点”,“语录体的流行,小说戏曲的发展,都在这一个时代,甚至方言的文学亦以此时为盛。”这“也可说是文学以语言为工具而演进的时代”(七三至七四面)。语体时代从南宋算起,确是郭先生的特见。他觉得:有些文学史之重在文言文方面者,每忽视小说与戏曲的地位;而其偏重在白话文方面者,又抹煞了辞赋与骈文的价值。前者之误,在以文言的馀波为主潮;后者之误,又在强以白话的伏流为主潮。(七四面)这是公道的评论。他又说“中国文学的遗产自有可以接受的地方(辞赋与骈文),不得仅以文字的游戏视之”,而“现在的白话文过度的欧化也有可以商榷的地方,至少也应带些土气息,合些大众的脾胃”。他要白话文“做到不是哑巴的文学”

(七五面)。书中不止一回提到这两点,很是强调,归结可以说是在音节的课题上。

他以为“运用音节的词,又可以限制句式之过度欧化”(一一二面),这样“才能使白话文显其应用性”(一一七面)。他希望白话文“早从文艺的路走上应用的路”,“代替文言文应用的能力”,并“顾到通俗教育之推行”(八九面)。笔者也愿意强调白话文“走上应用的路”。但是郭先生在本书自序的末了说:我以为施于平民教育,则以纯粹口语为宜;用于大学的国文教学,则不妨参用文言文的长处;若是纯文艺的作品,那么即使稍偏欧化也未为不可。(《自序》四面)

这篇序写在三十年。照现在的趋势看,白话文似乎已经减少了欧化而趋向口语,就是郭先生说的“活语言”,“真语言”(一○九面),文言的成分是少而又少了。那么,这种辨别雅俗的三分法,似乎是并不需要的。

郭先生特别强调“中国文学的音乐性”,同意一般人的见解,以为欧化的白话文是“哑巴文学”。他对中国文学的音乐性是确有所见的。书中指出古人作文不知道标点分段,所以只有在音节上求得句读和段落的分明;骈文和古文甚至戏剧里的道白和语录都如此,骈文的匀整和对偶,古文句子的短,主要的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这种句读和段落的分明,是从诵读中觉出(三八至三九面,又《自序》二至三面)。但是照晋朝以来的记载,如《世说新语》等,我们知道诵读又是一种享受,是代替唱歌的。郭先生虽没有明说,虽然也分到这种情感。他在本书自序里主张“于文言取其音节,于白话取其气势,而音节也正所以为气势之助”(三面),这就是“参用文言文的长处”。书中称赞小品散文,不反对所谓“语录体”,正因为“文言白话无所不可”(一○四至一○八面),又主张白话诗“容纳旧诗词而仍成新格”(一三二面),都是所谓“参用文言文的长处”。但是小品文和语录体都过去了,白话诗白话文也已经不是“哑巴文学”了。自序中说“于白话取其气势”,在笔者看来,气势不是别的,就是音节,不过不是骈文的铿锵和古文的吞吐作态罢了。朗诵的发展使我们认识白话的音节,并且渐渐知道如何将音节和意义配合起来,达成完整的表现。现在的青年代已经能够直接从自己唱和大家唱里享受音乐,他们将音乐和语言分开,让语言更能尽它的职责,这是一种进步。至于文言,如书中说的,骈文“难懂”,古文“只适宜于表达简单的意义”(三九面);“在通篇的组织上,又自有比较固定的方法,遂也不易容纳复杂的思想”(《自序》三面)。而古诗可以用古文做标准,律诗可以用骈文做标准。那么,文言的终于被扬弃,恐怕也是必然的罢。

《语文通论》里有一篇道地的《学文示例·序》,说这部书“以技巧训练为主而以思想训练为辅”,“重在文学之训练”,兼选文言和白话,散文和韵文,“其编制以例为纲而不以体分类”,“示人以行文之变化”(一四五至一四九面)。全书共分五例:

一、评改例,分摘谬、修正二目,其要在去文章之病……。二、拟袭例,分摹拟、借袭二目,摹拟重在规范体貌,借袭重在点窜成言,故又为根据旧作以成新制之例。三、变翻例,分译辞、翻体二目,或迻译古语,或括成文,这又是改变旧作以成新制之例。四、申驳例,分续广、驳难二目,续广以申前文未尽之意,驳难以正昔人未惬之见,这又重在立意方面,是补正旧作以成新制之例。五、熔裁例,此则为学文最后工夫,是摹拟而异其形迹,出因袭而自生变化,或同一题材而异其结构,或异其题材而合其神情,……这又是比较旧作以启迪新知之例。(一四九至一五○面)郭先生编《学文示例》这部书,搜采的范围很博,选择的作品很精,类列的体例很严,值得我们佩服。书中白话的例极少,这是限于现有的材料,倒不是郭先生一定要偏重文言;不过结果却成了以训练文言为主。所选的例子大多数出于大家和名家之手,精诚然是精,可是给一般大学生“示例”,要他们从这里学习文言的技巧,恐怕是太高太难了。至于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乐意学习这种文言的,姑且可以不论。不过这部书确是“一种新的编制,新的方法”,如郭先生序里说的。近代陈曾则先生编有《古文比》,选录同体的和同题的作品,并略有评语。这还是“班马异同评”一类书的老套子,不免简单些。战前郑奠先生在北京大学任教,编出《文镜》的目录,同题之外,更分别体制,并加上评改一类,但是也不及本书的完备与变化。这《学文示例》确是一部独创的书。若是用来启发人们对于古文学的欣赏的兴趣,并培养他们欣赏的能力,这是很有用的一部参考书。

《清华学报》。

禅家的语言

我们知道禅家是“离言说”的,他们要将嘴挂在墙上。但是禅家却最能够活用语言。正像道家以及后来的清谈家一样,他们都否定语言,可是都能识得语言的弹性,把握着,运用着,达成他们的活泼无碍的说教。不过道家以及清谈家只说到“得意忘言”,“言不尽意”,还只是部分的否定语言,禅家却彻底的否定了它。《古尊宿语录》卷二记百丈怀海禅师答僧问“祖宗密语”说:无有密语,如来无有秘密藏。但有语句,尽属法之尘垢。但有语句,尽属烦恼边收。但有语句,尽属不了义教。但有语句,尽不许也,了义教俱非也。更讨什么密语!

这里完全否定了语句,可是同卷又记着他的话:但是一切言教只如治病,为病不同,药亦不同。所以有时说有佛,有时说无佛。实语治病,病若得瘥,个个是实语,病若不瘥,个个是虚妄语。实语是虚妄语,生见故。虚妄是实语,断众生颠倒故。为病是虚妄,只有虚妄药相治。

又说:

世间譬喻是顺喻,不了义教是顺喻。了义教是逆喻,舍头目髓脑是逆喻,如今不爱佛菩提等法是逆喻。

虚实顺逆却都是活用语言。否定是站在语言的高头,活用是站在语言的中间;层次不同,说不到矛盾。明白了这个道理,才知道如何活用语言。

北平《世间解》月刊第五期上有顾随先生的《揣龠录》,第五节题为《不是不是》,中间提到“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意”一问,提到许多答语,说只是些“不是,不是!”这确是一语道着,斩断葛藤。但是“不是,不是!”也有各色各样。顾先生提到赵州和尚,这里且看看他的一手。《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记学人问他:

问:“如何是赵州一句?”

师云:“半句也无。”

学云:“岂无和尚在?”

师云:“老僧不是一句。”

卷十四又记: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道什么?”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两句。”

同卷还有:

问:“如何是目前一句?”

师云:“老僧不如你!”

这都是在否定“一句”,“一句”“密语”。第一个答语,否定自明。第二次答“两句”,“两句”不是“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还是个否定。第三个答语似乎更不相干,却在说:不知道,没有“目前一句”,你要,你自己悟去。

同样,他否定了“祖师西来意”那问语。同书卷十三记学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云:“庭前柏树子。”

卷十四记着同一问语:

题云:“床脚是。”

云:“莫便是也无?”(就是这个吗?)师云:“是即脱取去。”(是就拿下带了去。)还有一次答话:

师云:“东壁上挂葫芦,多少时也!”

“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祖师西来意”是不可说的。这里却说了,说得很具体。但是“柏树子”,“床脚”,“葫芦”,这些用来指点的眼前景物,可以说都和“西来意”了不相干,所谓“逆喻”,是用肯定来否定,说了还跟没有说一样。但是同卷又记着:

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

师云:“有。”

云:“几时成佛?”

师云:“待虚空落地。”

云:“虚空几时落地?”

师云:“待柏树子成佛。”

既是“虚空”,何能“落地”?这句话否定了它自己,现在我们称为无意义的话。

“待柏树子成佛”是兜圈子,也等于没有说,我们称为丐词。这些也都是用肯定来否定的。但是柏树子有佛性,前面那些答话就又不是了不相干了。这正是活用,我们称为多义的话。

同卷紧接着的一段: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因什么向院里骂老僧!”

云:“学人有何过?”

师云:“老僧不能就院里骂得黎。”

(黎=师)

又记着: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板齿生毛。”

这里前两句答话也是了不相干,但是不是眼前有的景物,而是眼前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是没有,是否定。但是“骂老僧”,“骂黎”就是不认得僧,不认得师,因而这一问也就是不认得祖师。这也是两面儿话,或说是两可的话。末一句答话说板牙上长毛,也是没有的事,并且是不可能的事;“西来意”是不可能说的。同卷还有两句答话:

师云:“如你不唤作祖师,意犹未在。”

这是说没有“祖师”,也没有“意”。

师云:“什么处得者消息来!”

意思是跟上句一样。这都是直接否定了问句,比较简单好懂。顾先生说“庭前柏树子”一句“流传宇宙,震铄古今”,就因为那答话里是个常物,却出乎常情,却又不出乎禅家“无多子”的常理。这需要活泼无碍的运用想像,活泼无碍的运用语言。这就是所谓“机锋”。“机锋”也有路数,本文各例可见一斑。

《世间解》月刊。

论老实话

美国前国务卿贝尔纳斯退职后写了一本书,题为《老实话》。这本书中国已经有了不止一个译名,或作《美苏外交秘录》,或作《美苏外交内幕》,或作《美苏外交纪实》,“秘录”“内幕”和“纪实”都是“老实话”的意译。前不久笔者参加一个宴会,大家谈起贝尔纳斯的书,谈起这个书名。一个美国客人笑着说,“贝尔纳斯最不会说老实话!”大家也都一笑。贝尔纳斯的这本书是否说的全是“老实话”,暂时不论,他自题为《老实话》,以及中国的种种译名都含着“老实话”的意思,却可见无论中外,大家都在要求着“老实话”。贝尔纳斯自题这样一个书名,想来是表示他在做国务卿办外交的时候有许多话不便“老实说”,现在是自由了,无官一身轻了,不妨“老实说”了———原名直译该是《老实说》,还不是《老实话》。但是他现在真能自由的“老实说”,真肯那么的“老实说”吗?———那位美国客人的话是有他的理由的。

无论中外,也无论古今,大家都要求“老实话”,可见“老实话”是不容易听到见到的。大家在知识上要求真实,他们要知道事实,寻求真理。但是抽象的真理,打破沙缸问到底,有的说可知,有的说不可知,至今纷无定论,具体的事实却似乎或多或少总是可知的。况且照常识上看来,总是先有事后才有理,而在日常生活里所要应付的也都是些事,理就包含在其中,在应付事的时候,理往往是不自觉的。因此强调就落到了事实上。常听人说“我们要明白事实的真相”,既说“事实”,又说“真相”,叠床架屋,正是强调的表现。说出事实的真相,就是“实话”。买东西叫卖的人说“实价”,问口供叫犯人“从实招来”,都是要求“实话”。

人与人如此,国与国也如此。有些时事评论家常说美苏两强若是能够肯老实说出两国的要求是些什么东西,再来商量,世界的局面也许能够明朗化。可是又有些评论家认为两强的话,特别是苏联方面的,说的已经够老实了,够明朗化了。的确,自从去年维辛斯基在联合国大会上指名提出了“战争贩子”以后,美苏两强的话是越来越老实了,但是明朗化似乎还未见其然。

人们为什么不能不肯说实话呢?归根结蒂,关键是在利害的冲突上。自己说出实话,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虚实,容易制自己。就是不然,让别人知道底细,也容易比自己抢先一着。在这个分配不公平的世界上,生活好像战争,往往是有你无我;因此各人都得藏着点儿自己,让人莫名其妙。于是乎勾心斗角,捉迷藏,大家在不安中猜疑着。向来有句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有,“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种处世的格言正是教人别说实话,少说实话,也正是暗示那利害的冲突。我有人无,我多人少,我强人弱,说实话恐怕人来占我的便宜;强的要越强,多的要越多,有的要越有。我无人有,我少人多,我弱人强,说实话也恐怕人欺我不中用;弱的想变强,少的想变多,无的想变有。人与人如此,国与国又何尝不如此!

说到战争,还有句老实话,“兵不厌诈”!真的交兵“不厌诈”,勾心斗角,捉迷藏,耍花样,也正是个“不厌诈”!“不厌诈”,就是越诈越好,从不说实话少说实话大大的跨进了一步;于是乎模糊事实,夸张事实,歪曲事实,甚至于捏造事实!于是乎种种谎话,应有尽有,你想我是骗子,我想你是骗子。这种情形,中外古今大同小异,因为分配老是不公平,利害也老在冲突着。这样可也就更要求实话,老实话。老实话自然是有的,人们没有相当限度的互信,社会就不成其为社会了。但是实话总还太少,谎话总还太多,社会的和谐恐怕还远得很罢。不过谎话虽然多,全然出于捏造的却也少,因为不容易使人信。麻烦的是谎话里参实话,实话里参谎话———巧妙可也在这儿。日常的话多多少少是两参的,人们的互信就建立在这种两参的话上,人们的猜疑可也发生在这两参的话上。即如贝尔纳斯自己标榜的“老实话”,他的同国的那位客人就怀疑他在用好名字骗人。我们这些常人谁能知道他的话老实或不老实到什么程度呢?

人们在情感上要求真诚,要求真心真意,要求开诚相见或诚恳的态度。他们要听“真话”,“真心话”,心坎儿上的,不是嘴边儿上的话。这也可以说是“老实话”。但是“心口如一”向来是难得的,“口是心非”恐怕大家有时都不免,读了奥尼尔的《奇异的插曲》就可恍然。“口蜜腹剑”却真成了小人。真话不一定关于事实,主要的是态度。可是,如前面引过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看什么人就掏出自己的心肝来,人家也许还嫌血腥气呢!所以交浅不能言深,大家一见面儿只谈天气,就是这个道理。所谓“推心置腹”,所谓“肺腑之谈”,总得是二三知己才成;若是泛泛之交,只能敷敷衍衍,客客气气,说一些不相干的门面话。这可也未必就是假的,虚伪的。他至少眼中有你。有些人一见面冷冰冰的,拉长了面孔,爱理人不理人的,可以算是“真”透了顶,可是那份儿过了火的“真”,有几个人受得住!本来彼此既不相知,或不深知,相干的话也无从说起,说了反容易出岔儿,乐得远远儿的,淡淡儿的,慢慢儿的,不过就是彼此深知,像夫妇之间,也未必处处可以说真话。“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一个人总有些不愿意教别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不顾忌着些个,怎样亲爱的也会碰钉子的。真话之难,就在这里。

真话虽然不一定关于事实,但是谎话一定不会是真话。假话却不一定就是谎话,有些甜言蜜语或客气话,说得过火,我们就认为假话,其实说话的人也许倒并不缺少爱慕与尊敬。存心骗人,别有作用,所谓“口蜜腹剑”的,自然当作别论。

真话又是认真的话,玩话不能当作真话。将玩话当真话,往往闹别扭,即使在熟人甚至亲人之间。所以幽默感是可贵的。真话未必是好听的话,所谓“苦口良言”,“药石之言”,“忠言”,“直言”,往往是逆耳的,一片好心往往倒得罪了人。可是人们又要求“直言”,专制时代“直言极谏”是选用人才的一个科目,甚至现在算命看相的,也还在标榜“铁嘴”,表示直说,说的是真话,老实话。但是这种“直言”“直说”大概是不至于刺耳至少也不至于太刺耳的。又是“直言”,又不太刺耳,岂不两全其美吗!不过刺耳也许还可忍耐,刺心却最难宽恕;直说遭怨,直言遭忌,就为刺了别人的心———小之被人骂为“臭嘴”,大之可以杀身。所以不折不扣的“直言极谏”之臣,到底是寥寥可数的。直言刺耳,进而刺心,简直等于相骂,自然会叫人生气,甚至于翻脸。反过来,生了气或翻了脸,骂起人来,冲口而出,自然也多直言,真话,老实话。

人与人是如此,国与国在这里却不一样。国与国虽然也讲友谊,和人与人的友谊却不相当,亲谊更简直是没有。这中间没有爱,说不上“真心”,也说不上“真话”“真心话”。倒是不缺少客气话,所谓外交辞令;那只是礼尚往来,彼此表示尊敬而已。还有,就是条约的语言,以利害为主,有些是互惠,更多是偏惠,自然是弱小吃亏。这种条约倒是“实话”,所以有时得有秘密条款,有时更全然是密约。

条约总说是双方同意的,即使只有一方是“欣然同意”。不经双方同意而对一方有所直言,或彼此相对直言,那就往往是谴责,也就等于相骂。像去年联合国大会以后的美苏两强,就是如此。话越说得老实,也就越尖锐化,当然,翻脸倒是还不至于的。这种老实话一方面也是宣传。照一般的意见,宣传决不会是老实话。然而美苏两强互相谴责,其中的确有许多老实话,也的确有许多人信这一方或那一方,两大阵营对垒的形势因此也越见分明,世界也越见动荡。这正可见出宣传的力量。宣传也有各等各样。毫无事实的空头宣传,不用说没人信;有事实可也参点儿谎,就有信的人。因为有事实就有自信,有自信就能多多少少说出些真话,所以教人信。

自然,事实越多越分明,信的人也就越多。但是有宣传,也就有反宣传,反宣传意在打消宣传。判断当然还得凭事实。不过正反错综,一般人眼花缭乱,不胜其麻烦,就索性一句话抹杀,说一切宣传都是谎!可是宣传果然都是谎,宣传也就不会存在了,所以还当分别而论。即如贝尔纳斯将他的书自题为《老实说》或《老实话》,那位美国客人就怀疑他在自我宣传;但是那本书总不能够全是谎罢?一个人也决不能够全靠撒谎而活下去,因为那么着他就掉在虚无里,就没了。

《周论》。

鲁迅先生的杂感

最近写了一篇短文讨论“百读不厌”那个批评用语,照笔者分析的结果,所谓“百读不厌”,注重趣味与快感,不适用于我们的现代文学。可是现代作品里也有引人“百读不厌”的,不过那不是作品的主要的价值。笔者根据自己的经验,举出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做例子,认为引人“百读不厌”的是幽默,这幽默是严肃的,不是油腔滑调的,更不只是为幽默而幽默。鲁迅先生的《随感录》,先是出现在《新青年》上后来收在《热风》里的,还有一些“杂感”,在笔者也是“百读不厌”的。这里吸引我的,一方面固然也是幽默,一方面却还有别的,就是那传统的称为“理趣”,现在我们可以说是“理智的结晶”的,而这也就是诗。

冯雪峰先生在《鲁迅论》里说到鲁迅先生“在文学上独特的特色”:首先,鲁迅先生独创了将诗和政论凝结于一起的“杂感”这尖锐的政论性的文艺形式。这是匕首,这是投枪,然而又是独特形式的诗;这形式,是鲁迅先生所独创的,是诗人和战士的一致的产物。自然,这种形式,在中国旧文学里是有它类似的存在的,但我们知道旧文学中的这种形式,有的只是形式和笔法上有可取之点,精神上是完全不成的;有的则在精神上也有可取之点,却只是在那里自生自长的野草似的一点萌芽。鲁迅先生,以其战斗的需要,才独创了这在其本身是非常完整的,而且由鲁迅先生自己达到了那高峰的独特的形式。(见《过来的时代》)所谓“中国文学里是有它类似的存在的”,大概指的古文里短小精悍之作,像韩柳杂说的罢?冯先生说鲁迅先生“也同意对于他的杂感散文在思想意义之外又是很高的而且独创的艺术作品的评价”,“并且以为(除何凝先生外)还没有说出这一点来”(《关于鲁迅在文学上的地位》的《附记》,见同书)。这种“杂感”在形式上的特点是“简短”,鲁迅先生就屡次用“短评”这名称,又曾经泛称为“简短的东西”。“简短”而“凝结”,还能够“尖锐”得像“匕首”和“投枪”一样;主要的是他在用了这“匕首”和“投枪”战斗着。“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这是诗,鲁迅先生的“杂感”也是诗。

《热风》的《题记》的结尾:

但如果凡我所写,的确都是冷的呢?则它的生命原来就没有,更谈不到中国的病证究竟如何。然而,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本不及一张纸,对于周围的感受和反应,又大概是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我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我自说我的话,所以反而称之曰《热风》。

鲁迅先生是不愿承受“冷静”那评价的,所以有这番说话。他确乎不是个“冷静”

的人,他的憎正由于他的爱;他的“冷嘲”其实是“热讽”。这是“理智的结晶”,可是不结晶在冥想里,而结晶在经验里;经验是“有情的”,所以这结晶是有“理趣”的。开始读他的《随感录》的时候,一面觉得他所嘲讽的愚蠢可笑,一面却又往往觉得毛骨悚然———他所指出的“中国病证”,自己没有犯过吗?不在犯着吗?

可还是“百读不厌”的常常去翻翻看看,吸引我的是那笑,也是那“笑中的泪”罢。

这种诗的结晶在《野草》里“达到了那高峰”。《野草》被称为散文诗,是很恰当的。《题辞》里说: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又说: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又说:

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最后是: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这写在一九二七年,正是大革命的时代。他彻底地否定了“过去的生命”,连自己的《野草》连着这《题辞》,也否定了,但是并不否定他自己。他“希望”地下的火火速喷出,烧尽过去的一切;他“希望”的是中国的新生!在《野草》里比在《狂人日记》里更多的用了象征,用了重叠,来“凝结”来强调他的声音,这是诗。

他一面否定,一面希望,一面在战斗着。《野草》里的一篇《希望》,是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写的,他说: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然而就在这一年他感到青年们动起来了,感到“真的暗夜”露出来了,这一年他写了特别多的“杂感”,就是收在《华盖集》里的。这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

写的《题记》里给了这些“短评”一个和《随感录》略有分别的名字,就是“杂感”。他说这些“杂感”“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也就是从一般的“中国的病证”转到了个别的具体的事件上。虽然他还是将这种个别的事件“作为社会上的一种典型”(见前引冯雪峰先生那篇《附记》里引的鲁迅先生自己的话)来处理,可是这些“杂感”比起《热风》中那些《随感录》确乎是更其现实的了;他是从诗回向散文了。换上“杂感”这个新名字,似乎不是随随便便的无所谓的。

散文的杂感增加了现实性,也增加了尖锐性。“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之夜”

写的《三闲集》的《序言》里说到:恐怕这“杂感”两个字,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厌恶,避之惟恐不远了。有些人们,每当意在奚落我的时候,就往往称我为“杂感家”。

这正是尖锐性的证据。他这时在和“真的暗夜”“肉薄”了,武器是越尖锐越好,他是不怕“‘不满于现状’的‘杂感家’”这一个“恶谥”的。一方面如冯雪峰先生说的,“他又常痛惜他的小说和他的文章中的曲笔常被一般读者误解”。所以“更倾向于直剖明示的尖利的批判武器的创造”(见《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也在《过去的时代》中)了。这种“直剖明示”的散文作风伴着战斗发展下去,“杂感”就又变为“杂文”了。“一九三二年四月三十日之夜”写的《二心集》的《序言》里开始就说:

这里是一九三○与三一年两年间的杂文的结集。

末尾说:

自从一九三一年一月起,我写了较上年更多的文章,但因为揭载的刊物有些不同,文字必得和它们相称,就很少做《热风》那样简短的东西了;而且看看对于我的批评文字,得了一种经验,好像评论做得太简括,是极容易招得无意的误解,或有意的曲解似的。

又说:

这回连较长的东西也收在这里面。

“简单”改为不拘长短,配合着时代的要求,“杂文”于是乎成了大家都能用,尖利而又方便的武器了。这个创造是值得纪念的;虽然我们损失了一些诗,可是这是个更需要散文的时代。

《燕京新闻》副页。

闻一多先生

怎样走着中国文学的道路

———《闻一多全集》序

闻一多先生为民主运动贡献了他的生命,他是一个斗士。但是他又是一个诗人和学者。这三重人格集合在他身上,因时期的不同而或隐或现。大概从民国十四年参加《北平晨报》的诗刊到十八年任教青岛大学,可以说是他的诗人时期,这以后直到三十三年参加昆明西南联合大学的“五四”历史晚会,可以说是他的学者时期,再以后这两年多,是他的斗士时期。学者的时期最长,斗士的时期最短,然而他始终不失为一个诗人;而在诗人和学者的时期,他也始终不失为一个斗士。本集里承臧克家先生抄来三十二年他的一封信,最可以见出他这种三位一体的态度。

他说:

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只有少数跟我很久的朋友(如梦家)才知道我有火,并且就在《死水》里感觉出我的火来。

这是斗士藏在诗人里。他又说:

你们做诗人的人老是这样窄狭,一口咬定世上除了诗什么也不存在。

有比历史更伟大的诗篇吗?我不能想象一个人不能在历史(现代也在内,因为它是历史的延长)里看出诗来,而还能懂诗。……你不知道我在故纸堆中所做的工作是什么,它的目的何在,……因为经过十馀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

方单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是。……你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里,他们的作用并不一样。

学者中藏着诗人,也藏着斗士。他又说“今天的我是以文学史家自居的”。后来的他却开了“民主”的“方单”,进一步以直接行动的领导者的斗士姿态出现了。但是就在被难的前几个月,他还在和我说要写一部唯物史观的中国文学史。

闻先生真是一团火。就在《死水》那首诗里他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这不是“恶之花”的赞颂,而是索性让“丑恶”早些“恶贯满盈”,“绝望”里才有希望。在《死水》这诗集的另一首诗《口供》里又说: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绝望”不就是“静止”,在“丑恶”的“垃圾桶里爬”着,他并没有放弃希望。

他不能静止,在《心跳》那首诗里唱着: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方尺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所以他写下战争惨剧的《荒村》诗,又不怕人家说他窄狭,写下了许多爱国诗。他将中国看作“一道金光”,“一股火”(《一个观念》)。那时跟他的青年们很多,他领着他们做诗,也领着他们从“绝望”里向一个理想挣扎着,那理想就是“咱们的中国!”(《一句话》)

可是他觉得做诗究竟“窄狭”,于是乎转向历史,中国文学史。他在给臧克家先生的那封信里说,“我始终没有忘记除了我们的今天外,还有那二千年前的昨天,这角落外还有整个世界。”同在三十二年写作的那篇《文学的历史动向》里说起“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他说:约当纪元前一千年左右,在这四个国度里,人们都歌唱起来,并将他们的歌记录在文字里,给流传到后代……。四个文化,在悠久的年代里,起先是沿着各自的路线,分途发展,不相闻问。然后,慢慢的随着文化势力的扩张,一个个的胳臂碰上了胳臂,于是吃惊,点头,招手,交谈,日子久了,也就交换了观念思想与习惯。最后,四个文化慢慢的都起着变化,互相吸收,融合,以至总有那么一天,四个的个别性渐渐消失,于是文化只有一个世界的文化。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路线,谁都不能改变,也不必改变。

这就是“这角落外还有整个世界”一句话的注脚。但是他只能从中国文学史下手。

而就是“这角落”的文学史,也有那么长的年代,那么多的人和书,他不得不一步步的走向前去,不得不先钻到“故纸堆内讨生活”,如给臧先生信里说的。于是他好像也有了“考据癖”。青年们渐渐离开了他。他们想不到他是在历史里吟味诗,更想不到他要从历史里创造“诗的史”或“史的诗”。他告诉臧先生,“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为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他创造的是崭新的现代的“诗的史”或“史的诗”。这一篇巨著虽然没有让他完成,可是十多年来也片断的写出了一些。正统的学者觉得这些不免“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就戏称他和一两个跟他同调的人为“闻一多派”。这却正见出他是在开辟着一条新的道路;而那披荆斩棘,也正是一个斗士的工作。这时期最长,写作最多。到后来他以民主斗士的姿态出现,青年们又发现了他,这一回跟他的可太多了!虽然行动时时在要求着他,他写的可并不算少,并且还留下了一些演讲录。这一时期的作品跟演讲录都充满了热烈的爱憎和精悍之气,就是学术性的论文如《龙凤》和《屈原问题》等也如此。这两篇,还有杂文《关于儒·道·土匪》,大概都可以算得那篇巨著的重要的片段罢。这时期他将诗和历史跟生活打成一片;有人说他不懂政治,他倒的确不会让政治的圈儿箍住的。

他在“故纸堆内讨生活”,第一步还得走正统的道路,就是语史学的和历史学的道路,也就是还得从训诂和史料的考据下手。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研究唐诗;他本是个诗人,从诗到诗是很近便的路。那时工作的重心在历史的考据。后来又从唐诗扩展到《诗经》、《楚辞》,也还是从诗到诗。然而他得弄语史学了。他读卜辞,读铜器铭文,从这些里找训诂的源头。从本集二十二年给饶孟侃先生的信可以看出那时他是如何在谨慎的走着正统的道路。可是他“很想到河南游游,尤其想看洛阳———杜甫三十岁前后所住的地方”。他说“不亲眼看看那些地方我不知杜甫传如何写”。这就不是一个寻常的考据家了!抗战以后他又从《诗经》、《楚辞》跨到了《周易》和《庄子》;他要探求原始社会的生活,他研究神话,如高唐神女传说和伏羲故事等等,也为了探求“这民族,这文化”的源头,而这原始的文化是集体的力,也是集体的诗;他也许要借这原始的集体的力给后代的散漫和萎靡来个对症下药罢。他给臧先生写着:我的历史课题甚至伸到历史以前,所以我研究神话,我的文化课题超出了文化圈外,所以我又在研究以原始社会为对象的文化人类学。

他不但研究着文化人类学,还研究佛罗依德的心理分析学来照明原始社会生活这个对象。从集体到人民,从男女到饮食,只要再跨上一步;所以他终于要研究起唯物史观来了,要在这基础上建筑起中国文学史。从他后来关于文学的几个演讲,可以看出他已经是在跨着这一步。

然而他为民主运动献出了生命,再也来不及打下这个中国文学史的基础了。他在前一个时期里却指出过“文学的历史动向”。他说从西周到北宋都是诗的时期,“我们这大半部文学史,实质上都是诗史”。可是到了北宋,“可能的调子都已唱完了”,上前“接力”的是小说与戏剧。“中国文学史的路线从南宋起便转向了,从此以后是小说戏剧的时代。”他说“是那充满故事兴味的佛典之翻译与宣讲,唤醒了本土的故事兴趣的萌芽,使它与那较进步的外来形式相结合,而产生了我们的小说与戏剧”。而第一度外来影响刚刚扎根,现在又来了第二度的。第一度佛教带来的印度影响是小说戏剧,第二度基督教带来的欧洲影响又是小说戏剧,……于是乎他说:

四个文化同时出发,三个文化都转了手,有的转给近亲,有的转给外人,主人自己却没落了,那许是因为他们都只勇于“予”而怯于“受”。

中国是勇于“予”而不太怯于“受”的,所以还是自己文化的主人,然而……仅仅不怯于“受”是不够的,要真正勇于“受”。让我们的文学更彻底的向小说戏剧发展,等于说要我们死心塌地走人家的路。这是一个“受”的勇气的测验。

这里强调外来影响。他后来建议将大学的中国文学系跟外国语文学系改为文学系跟语言学系,打破“中西对立,文语不分”的局面,也有“要真正勇于受”,都说明了“这角落外还有整个世界”那句话。可惜这个建议只留下一堆语句,没有写成。

但是那印度的影响是靠了“宗教的势力”才普及于民间,因而才从民间“产生了我们的小说与戏剧”。人民的这种集体创作的力量是文学的史的发展的基础,在诗歌等等如此,在小说戏剧更其如此。中国文学史里,小说和戏剧一直不曾登大雅之堂,士大夫始终只当它们是消遣的玩意儿,不是一本正经。小说戏剧一直不曾脱去了俗气,也就是平民气。等到民国初年我们的现代化的运动开始,知识阶级渐渐形成,他们的新文学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接受了欧洲的影响,也接受了“欧洲文学的主干”的小说和戏剧;小说戏剧这才堂堂正正的成为中国文学。《文学的历史动向》里还没有顾到这种情形,但在《中国文学史稿》里,闻先生却就将“民间影响”

跟“外来影响”并列为“二大原则”,认为“一事的二面”或“二阶段”,还说,“前几次外来影响皆不自觉,因经由民间;最近一次乃士大夫所主持,故为自觉的。”

他的那本《中国文学史稿》,其实只是三十三年在昆明中法大学教授中国文学史的大纲,还待整理,没有收在全集里。但是其中有《四千年文学大势鸟瞰》,分为四段八大期,值得我们看看:

第一段本土文化中心的抟成一千年左右第一大期黎明夏商至周成王中叶(公元前二○五○至一一○○)约九百五十年

第二段从三百篇到十九首一千二百九十一年第二大期五百年的歌唱周成王中叶至东周定王八年(陈灵公卒,《国风》约终于此时,前一○九九至五九九)约五百年第三大期思想的奇葩周定王九年至汉武帝后元二年(前五九八至前八七)五百一十年

第四大期一个过渡期间汉昭帝始元元年至东汉献帝兴平二年(前八六至后一九五)二百八十一年

第三段从曹植到曹雪芹一千七百一十九年第五大期诗的黄金时代东汉献帝建安元年至唐玄宗天宝十四载(一九六至七五五)五百五十九年第六大期不同型的馀势发展唐肃宗至德元载至南宋恭帝德二年(七五六至一二七六)五百二十年第七大期故事兴趣的醒觉元世祖至元十四年至民国六年(一二七七至一九一七)六百四十年

第四段未来的展望———大循环第八大期伟大的期待民国七年至……(一九一八……)第一段“本土文化中心的抟成”,最显著的标识是仰韶文化(新石器时代)的陶器花纹变为殷周的铜器花纹,以及农业的兴起等。第三大期“思想的奇葩”,指的散文时代。第六大期“不同型的馀势发展”,指的诗中的“更多样性与更参差的情调与观念”,以及“散文复兴与诗的散文化”等。第四段的“大循环”,指的回到大众。第一第二大期是本土文化的东西交流时代,以后是南北交流时代。这中间发展的“二大原则”,是上文提到的“外来影响”和“民间影响”;而最终的发展是“世界性的趋势”。———这就是闻先生计划着创造着的中国文学史的轮廓。假如有机会让他将这个大纲重写一次,他大概还要修正一些,补充一些。但是他将那种机会和生命一起献出了,我们只有从这个简单的轮廓和那些片段,完整的,不完整的,还有他的人,去看出他那部“诗的史”或那首“史的诗”。

他是个现代诗人,所以认为“在这新时代的文学动向中,最值得揣摩的,是新诗的前途”。他说新诗得“真能放弃传统意识,完全洗心革面,重新做起”———那差不多等于说,要把诗做得不像诗了。也对。说得更准确点,不像诗,而像小说戏剧,至少让它多像点小说戏剧,少像点诗。太多“诗”的诗,和所谓“纯诗”者,将来恐怕只能以一种类似解嘲与抱歉的姿态,为极少数人存在着。在一个小说戏剧的时代,诗得尽量采取小说戏剧的态度,利用小说戏剧的技巧,才能获得广大的读众。……新诗所用的语言更是向小说戏剧跨近了一大步,这是新诗之所以为“新”的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理由。其他在态度上,在技巧上的种种进一步的试验,也正在进行着。请放心,历史上常常有人把诗写得不像诗,如阮籍、陈子昂、孟郊,如华茨渥斯、惠特曼,而转瞬间便是最真实的诗了。诗这东西的长处就在它有无限度的弹性,……只有固执与狭隘才是诗的致命伤,……那时他接受了英国文化界的委托,正在抄选中国的新诗,并且翻译着。他告诉臧克家先生:

不用讲今天的我是以文学史家自居的,我并不是代表某一派的诗人。

唯其曾经一度写过诗,所以现在有揽取这项工作的热心,唯其现在不再写诗了,所以有应付这工作的冷静的头脑而不至于对某种诗有所偏爱或偏恶。我是在新诗之中,又在新诗之外,我想我是颇合乎选家的资格的。

是的,一个早年就写得出《女神的时代精神》和《女神的地方色彩》那样确切而公道的批评的人,无疑的“是颇合乎选家的资格的”。可惜这部诗选又是一部未完书,我们只能够尝鼎一脔!他最后还写出了那篇《时代的鼓手》,赞颂田间先生的诗。这一篇短小的批评激起了不小的波动,也发生了不小的影响。他又在三十四年西南联合大学“五四”周的朗诵晚会上朗诵了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他的演戏的才能和低沉的声调让每一个词语渗透了大家。

闻先生对于诗的贡献真太多了!创作《死水》,研究唐诗以至《诗经》、《楚辞》,一直追求到神话,又批评新诗,抄选新诗,在被难的前三个月,更动手将《九歌》编成现代的歌舞短剧,象征着我们的青年的热烈的恋爱与工作。这样将古代跟现代打成一片,才能成为一部“诗的史”或一首“史的诗”。其实他自己的一生也就是具体而微的一篇“诗的史”或“史的诗”,可惜的是一篇未完成的“诗的史”或“史的诗”!这是我们不能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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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雅俗共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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