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2)
清凉山在一个角落里,似乎人迹不多。扫叶楼的安排与豁蒙楼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这里是滴绿的山环抱着,山下一片滴绿的树;那绿色真是扑到人眉宇上来。若许我再用画来比,这怕像王石谷的手笔了。在豁蒙楼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扫叶楼上却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像满为这座楼而设,一上楼便什么都有了。夏天去确有一股“清凉”味。这里与豁蒙楼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贱。
莫愁湖在华严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却有荷花荷叶。临湖一带屋子,凭栏眺望,也颇有远情。莫愁小像,在胜棋楼下,不知谁画的,大约不很古吧;但脸子开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挥袖凌虚翔”的意思;若让我题,我将毫不踌躇地写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画像,也在这里,想来许是那一幅画所从出;但生气反而差得多。这里虽也临湖,因为屋子深,显得阴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阴暗得好。诗文联语当然多,只记得王湘绮的半联云:“莫轻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气概很不错。所谓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与徐达下棋,徐达胜了,太祖便赐给他这一所屋子。太祖那样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雅事来了。左手临湖的小阁却敞亮得多,也敞亮得好。有曾国藩画像,忘记是谁横题着“江天小阁坐人豪”一句。我喜欢这个题句,“江天”与“坐人豪”,景象阔大,使得这屋子更加开朗起来。
秦淮河我已另有记。但那文里所说的情形,现在已大变了。从前读《桃花扇》《板桥杂记》一类书,颇有沧桑之感;现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历的情形,怕也会有沧桑之感了。前年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再别提做什么梦了。贡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现在早拆得只剩一点儿了。民国五年父亲带我去看过,已经荒凉不堪,号舍里草都长满了。父亲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熟悉考场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他说考生入场时,都有送场的,人很多,门口闹嚷嚷的。天不亮就点名,搜夹带。大家都归号。似乎直到晚上,头场题才出来,写在灯牌上,由号军扛着在各号里走。所谓“号”,就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两旁排列着号舍,口儿上写着什么天字号,地字号等等的。每一号舍之大,恰好容一个人坐着;从前人说是像轿子,真不错。几天里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这轿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块硬板,如是而已。官号稍好一些,是给达官贵人的子弟预备的,但得补褂朝珠地入场,那时是夏秋之交,天还热,也够受的。父亲又说,乡试时场外有兵巡逻,防备通关节。场内也竖起黑幡,叫鬼魂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听到这里,有点毛骨悚然。现在贡院已变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这些事情的了吧?
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
古物保存所便在这里,可惜规模太小,陈列得也无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马,虽然残缺零乱,还可见泱泱大风;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阴森袭人,夏天在里面待着,凉风沁人肌骨。这陵大概是开国时草创的规模,所以简朴得很;比起长陵,差得真太远了。然而简朴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现在怕也捡不着什么了。那地方毫无可看。记得刘后村的诗云:“昔年讲师何处在,高台犹以‘雨花’名。有时宝向泥寻得,一片山无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只如此。还有,前些年南京枪决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车夫遇见别的车夫和他争先时,常说,“忙什么!赶雨花台去!”这和从前北京车夫说“赶菜市口儿”一样。现在时移势异,这种话渐渐听不见了。
燕子矶在长江里看,一片绝壁,危亭翼然,的确惊心动魄。但到了上边,逼窄污秽,毫无可以盘桓之处。燕山十二洞,去过三个。只三台洞层层折折,由幽入明,别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胜,不用说,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两色,以象征青天白日,与帝王陵寝用红墙黄瓦的不同。假如红墙黄瓦有富贵气,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却有名贵气。从陵门上享堂,白石台阶不知多少级,但爬得够累的;然而你远看,决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台阶儿。这是设计的妙处。德国波慈达姆无愁宫前的石阶,也同此妙。享堂进去也不小;可是远处看,简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飞阶不相称,一点儿压不住,仿佛高个儿戴着小尖帽。近处山角里一座阵亡将士纪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当着一个青青的小山峰,让两边儿的山紧紧抱着,静极,稳极。———谭墓没去过,听说颇有点丘壑。中央运动场也在中山陵近处,全仿外洋的样子。全国运动会时,也不知有多少照相与描写登在报上;现在是时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旧书,可以上江苏省立图书馆去。这在汉西门龙蟠里,也是一个角落里。这原是江南图书馆,以丁丙的善本书室藏书为底子;词曲的书特别多。此外中央大学图书馆近年来也颇有不少书。中央大学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宽大,干净,有树木;黄昏时去兜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儿,最有意思。后面有个梅庵,是那会写字的清道人的遗迹。这里只是随宜地用树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据说实在是六朝桧;桧阴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尘。
南京茶馆里干丝很为人所称道。但这些人必没有到过镇江,扬州,那儿的干丝比南京细得多,又从来不那么甜。我倒是觉得芝麻烧饼好,一种长圆的,刚出炉,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馆都有。咸板鸭才是南京的名产,要热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说盐水鸭更好,大约取其嫩,其鲜;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样,老觉得不大得劲儿。
潭拓寺戒坛寺
早就知道潭拓寺,戒坛寺。在商务印书馆的《北平指南》上,见过潭柘的铜图,小小的一块,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点没有想去的意思。后来不断地听人说起这两座庙;有时候说路上不平静,有时候说路上红叶好。说红叶好的劝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劝我夏天去。有一回骑驴上八大处,赶驴的问逛过潭拓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潭拓风景好,那儿满是老道,他去过,离八大处七八十里地,坐轿骑驴都成。我不大喜欢老道的装束,尤其是那满蓄着的长头发,看上去罗里罗唆,龌里龌龊的。
更不想骑驴走七八十里地,因为我知道驴子与我都受不了。真打动我的倒是“潭拓寺”这个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躲懒的人念成“潭拓寺”,那更莫名其妙了。这怕是中国文法的花样;要是来个欧化,说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着咬嚼或吟味了。还有在一部诗话里看见近人咏戒台松的七古,诗腾挪天矫,想来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没有花的。
这才认真打听去过的人。有的说住潭拓好,有的说住戒坛好。有的人说路太难走,走到了筋疲力尽,再没兴致玩儿;有人说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说,去时坐了轿子,半路上前后两个轿夫吵起来,把轿子搁下,直说不抬了。于是心中暗自决定,不坐轿,也不走路;取中道,骑驴子。又按普通说法,总是潭拓寺在前,戒坛寺在后,想着戒坛寺一定远些;于是决定住潭柘,因为一天回不来,必得住。门头沟下车时,想着人多,怕雇不着许多驴,但是并不然———雇驴的时候,才知道戒坛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说近一半。这时候自己忽然逞起能来,要走路。走吧。
这一段路可够瞧的。像是河床,怎么也挑不出没有石子的地方,脚底下老是绊来绊去的,教人心烦。又没有树木,甚至于没有一根草。这一带原有煤窑,拉煤的大车往来不绝,尘土里饱和着煤屑。变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气来。走一点钟光景。自己觉得已经有点办不了,怕没有走到便筋疲力尽;幸而山上下来一条驴,如获至宝似地雇下,骑上去。这一天东风特别大。平常骑驴就不稳,风一大真是祸不单行。山上东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来从西边走,驴夫看风势太猛,将驴拉上东路。就这么着,有一回还几乎让风将驴吹倒;若走西边,没有准儿会驴我同归哪。想起从前人画风雪骑驴图,极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拓寺去的。驴背上照例该有些诗意,但是我,下有驴子,上有帽子眼镜,都要照管;又有迎风下泪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当其时真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才好。
东边山峰渐起,风是过不来了;可是驴也骑不得了,说是坎儿多。坎儿可真多。这时候精神倒好起来了:崎岖的路正可以练腰脚,处处要眼到心到脚到,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点竞赛的心理,总想走上最前头去,再则这儿的山势虽然说不上险,可是突兀,丑怪,巉刻的地方有的是。我们说这才有点儿山的意思;老像八大处那样,真教人气闷闷的。于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后门;这段坎儿路比风里走过的长一半,小驴毫无用处,驴夫说:“咳,这不过给您做个伴儿!”
墙外先看见竹子,且不想进去。又密,又粗,虽然不够绿。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处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儿,薄得可怜,细得也可怜,比起这儿,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进去过一道角门,门旁突然亭亭地矗立着两竿粗竹子,在墙上紧紧地挨著;要用批文章的成语,这两竿竹子足称得起“天外飞来之笔”。
正殿屋角上两座琉璃瓦的鸱吻,在台阶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话说殿基本是青龙潭,一夕风雨,顿成平地,涌出两鸱吻。只可惜现在的两座太新鲜,与神话的朦胧幽秘的境界不相称。但是还值得看,为的是大得好,在太阳里嫩黄得好,闪亮得好;那拴着的四条黄铜链子也映衬得好。寺里殿很多,层层折折高上去,走起来已经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样,塑像摆设也各出心裁。看完了,还觉得无穷无尽似的。正殿下延清阁是待客的地方,远处群山像屏障似的。屋子结构甚巧,穿来穿去,不知有多少间,好像一所大宅子。可惜尘封不扫,我们住不着。话说回来,这种屋子原也不是预备给我们这末多人挤着住的。寺门前一道深沟,上有石桥;那时没有水,若是现在去,倚在桥上听潺潺的水声,倒也可以忘我忘世。过桥四株马尾松,枝枝覆盖,叶叶交通,另成一个境界。西边小山上有个古观音洞。洞无可看,但上去时在山坡上看潭拓的侧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楼阁图》;往下看是陡峭的沟岸,越显得深深无极,潭拓简直有海上蓬莱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处有石槽引水长流,倒也涓涓可爱。只是流觞亭雅得那样俗,在石地上楞刻着蚯蚓般的槽;那样流觞,怕只有孩子们愿意干。现在兰亭的“流觞曲水”也和这儿的一鼻孔出气,不过规模大些。晚上因为带的铺盖薄,冻得睁着眼,却听了一夜的泉声;心里想要不冻着,这泉声够多清雅啊!寺里并无一个老道,但那几个和尚,满身铜臭,满眼势利,教人老不能忘记,倒也麻烦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满雇了牲口,向戒坛而去,颇有浩浩荡荡之势。我的是一匹骡子,据说稳得多。这是第一回,高高兴兴骑上去。这一路要翻罗喉岭。只是土山,可是道儿窄,又曲折;虽不高,老那么凸凸凹凹的。许多处只容得一匹牲口过去。平心说,是险点儿。想起古来用兵,从间道袭敌人,许也是这种光景吧。
戒坛在半山上,山门是向东的。一进去就觉得平旷;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砖栏,下边是一片平原,平原尽处才是山,与众山屏蔽的潭拓气象便不同。进二门,更觉得空阔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台,仿佛汪洋千顷。这平台东西很长,是戒坛最胜处,眼界最宽,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冈”的诗句。三株名松都在这里。“卧龙松”与“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势,身躯奇伟,鳞甲苍然,有飞动之意。“九龙松”老干槎桠,如张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松影当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徊流连,不是匆匆一览所可领略。潭柘以层折胜,戒坛以开朗胜;但潭拓似乎更幽静些。戒坛的和尚,春风满面,却远胜于潭柘的;我们之中颇有悔不该住潭柘的。戒坛后山上也有个观音洞。洞宽大而深,大家点了火把嚷嚷闹闹地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满是油烟,满是声音。洞里有石虎,石龟,上天梯,海眼等等,无非是凑凑人的热闹而已。
还是骑骡子。回到长辛店的时候,两条腿几乎不是我的了。
乙辑
《忆》跋
小燕子其实也无所爱,
只是沉浸在朦胧而飘忽的夏夜梦里罢了。
———《忆》第三十六首———
人生若真如一场大梦,这个梦倒也很有趣的。在这个大梦里,一定还有长长短短,深深浅浅,肥肥瘦瘦,甜甜苦苦,无数无数的小梦。有些已经随着日影飞去;有些还远着哩。飞去的梦便是飞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们心里。人们往往从“现在的梦”里走出,追寻旧梦的踪迹,正如追寻旧日的恋人一样;他越过了千重山,万重水,一直地追寻去。这便是“忆的路”。“忆的路”是愈过愈广阔的,是愈过愈平坦的;曲曲折折的路旁,隐现着几多的驿站,是行客们休止的地方。最后的驿站,在白板上写着朱红的大字:“儿时”。这便是“忆的路”的起点,平伯君所徘徊而不忍去的。
飞去的梦因为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这便合成了别一种滋味,就是所谓惆怅。而“儿时的梦”和现在差了一世界,那酝酿着的惆怅的味儿,更其肥腴得可以,真腻得人没法儿!你想那颗一丝不挂却又爱着一切的童心,眼见得在那隐约的朝雾里,凭你怎样招着你的手儿,总是不回到腔子里来;这是多么“缺”呢?于是平伯君觉着闷得慌,便老老实实地,像春日的轻风在绿树间微语一般,低低地,密密地将他的可忆而不可捉的“儿时”诉给你。他虽然不能长住在那“儿时”里,但若能多招呼几个伴侣去徘徊几番,也可略减他的空虚之感,那惆怅的味儿,便不至老在他的舌本上腻着了。这是他的聊以解嘲的法门,我们都多少能默喻的。
在朦胧的他儿时的梦里,有像红蜡烛的光一跳一跳的,便是爱。他爱故事讲得好的姊姊,他爱唱沙软而重的眠歌的乳母,他爱流苏帽儿的她。他也爱翠竹丛里一万的金点子和小枕头边一双小红橘子;也爱红绿色的蜡泪和爸爸的顶大的斗篷;也爱翦啊翦啊的燕子和躲在杨柳里的月亮……他有着纯真的,烂漫的心;凡和他接触的,他都与他们稔熟,亲密———他一例地拥抱了他们。所以他是自然(人也在内)的真朋友!
他所爱的还有一件,也得给你提明的,便是黄昏与夜。他说他将像小燕子一样,沉浸在夏夜梦里,便是分明的自白。在他的“忆的路”上,在他的“儿时”
里,满布着黄昏与夜的颜色。夏夜是银白色的,带着栀子花儿的香;秋夜是铁灰色的,有青色的油盏火的微芒;春夜最热闹的是上灯节,有各色灯的辉煌,小烛的摇荡;冬夜是数除夕了,红的,绿的,淡黄的颜色,便是年的衣裳。在这些夜里,他那生活的模样儿啊,短短儿的身材,肥肥儿的个儿,甜甜儿的面孔,有着浅浅的笑涡;这就是他的梦,也正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1至于那黄昏,都笼罩着银红衫儿,流苏帽儿的她的朦胧影,自然也是可爱的!———但是,他为甚么爱夜呢?聪明的你得问了。我说夜是浑融的,夜是神秘的,夜张开了她无长不长的两臂,拥抱着所有的所有的,但你却瞅不着她的面目,摸不着她的下巴;这便因可惊而觉着十三分的可爱。堂堂的白日,界画分明的白日,分割了爱的白日,岂能如她的系着孩子的心呢?夜之国,梦之国,正是孩子的国呀,正是那时的平伯君的国呀!
平伯君说他的忆中所有的即使是薄薄的影,只要它们历历而可画,他便摇动了那风魔了的眷念。他说“历历而可画”,原是一句绮语;谁知后来真有为他“历历画出”的子恺君呢?他说“薄薄的影”,自是扌为谦的话;但这一个“影”字却是以实道实,确切可靠的。子恺君便在影子上着了颜色———若根据平伯君的话推演起来,子恺君可说是厚其所薄了。影子上着了颜色,确乎格外分明———我们不但能用我们的心眼看见平伯君的梦,更能用我们的肉眼看见那些梦,于是更摇动了平伯君以外的我们的风魔了的眷念了。而梦的颜色加添了梦的滋味;便是平伯君自己,因这一画啊,只怕也要重落到那闷人的,腻腻的惆怅之中而难以自解了!至于我,我呢,在这双美之前,只能重复我的那句老话:“我的光荣啊,我若有光荣啊!”
我的儿时现在真只剩了“薄薄的影”。我的“忆的路”几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惊的程度!这大约因为我的儿时实在太单调了;沙漠般展伸着,自然没有我的“依恋”回翔的余地了。平伯君有他的好时光,而以不能重行占领为恨;我是并没有好时光,说不上占领,我的空虚之感是两重的!但人生毕竟是可以相通的;平伯君诉给我们他的“儿时”,子恺君又画出了它的轮廓,我们深深领受的时候,就当是我们自己所有的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岂止“慰情聊胜无”呢?培根说:“读书使人充实”;在另一意义上,你容我说吧,这本小小的书确已使我充实了!
1924年8月17日,温州。
《山野掇拾》
我最爱读游记。现在是初夏了;在游记里却可以看见烂漫的春花,舞秋风的落叶……———都是我惦记着,盼望着的1这儿是白马湖读游记的时候,我却能到神圣庄严的罗马城,纯朴幽静的Loisieux村———都是我羡慕着,想像着的!游记里满是梦:“后梦赶走了前梦,前梦又赶走了大前梦。”这样地来了又去,来了又去;像树梢的新月,像山后的晚霞,像田间的萤火,像水上的箫声,像隔座的茶香,像记忆中的少女,这种种都是梦。我在中学时,便读了康更生生的《欧洲十一国游记》,———实在只有(?)意大利游记———当时做了许多好梦;滂卑古城最是我低徊留恋而不忍去的!那时柳子厚的山水诸记,也常常引我入胜。后来得见《洛阳伽蓝记》,记诸寺的繁华壮丽,令我神往;又得见《水经注》,所记奇山异水,或令我惊心动魄,或让我游目骋怀。(我所谓“游记”,意义较通用者稍广,故将后两种也算在内。)这些或记风土人情,或记山川胜迹,或记“美好的昔日”,或记美好的今天,都有或浓或淡的彩色,或工或泼的风致。而我近来读《山野掇拾》,和这些又是不同:在这本书里,写着的只是“大陆的一角”,“法国的一区”,并非特著的胜地,脍炙人口的名所;所以一空依傍,所有的好处都只是作者自己的发见!
前举几种中,只有柳子厚的诸作也是如此写出的;但柳氏仅记风物,此书却兼记文化———如Vicard序中所言。所谓“文化”,也并非在我们平日意想中的庞然巨物,只是人情之美;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化,实较风物为更多:这又有以异乎人。
而书中写Loisieux村的文化,实在也非写Loisieux村的文化,只是作者孙福熙先生暗暗地巧巧地告诉我们他的哲学,他的人生哲学。所以写的是“法国的一区”,写的也就是他自己!他自己说得好:我本想尽量掇拾山野风味的,不知不觉的掇拾了许多掇拾者自己。
(原书二六一页)
但可爱的正是这个“自己”,可贵的也正是这个“自己”!
孙先生自己说这本书是记述“人类的大生命分配于他的式样”的,我们且来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式样?世界上原有两种人:一种是大刀阔斧的人,一种是细针密线的人。前一种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斩乱麻的快刀!什么纠纷,什么葛藤,到了他手里,都是一刀两断!———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说靠他理纷解结了!他行事只看准几条大干,其余的万千枝叶,都一扫个精光;所谓“擒贼必擒王”,也所谓“以不了了之”!英雄豪杰是如此办法:他们所图远大,是不屑也无暇顾念那些琐细的节目!蠢汉笨伯也是如此办法,他们却只图省事!他们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里;如两个小儿争闹,做父亲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给一个耳光!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为英雄豪杰,又不甘做蠢汉笨伯,便自然而然只能企图做后一种人。这种人凡事要问底细;“打破沙缸问到底!还要问沙缸从那里起?”他们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从前人将桃核雕成一只船,船上有苏东坡,黄鲁直,佛印等;或于元旦在一粒芝麻上写“天下太平”
四字,以验目力:便是这种脾气的一面。他们不注重一千一万,而注意一毫一厘;他们觉得这一毫一厘便是那一千一万的具体而微———只要将这一毫一厘看得透彻,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样,其余也可想见了。他们所以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异的滋味,乃是他们独得的秘密!总之,他们对于怎样微渺的事物,都觉吃惊;而常人则熟视无睹!故他们是常人而又有以异乎常人。这两种人———孙先生,画家,若容我用中国画来比,我将说前者是“泼笔”,后者是“工笔”。孙先生自己是“工笔”,是后一种人。他的朋友号他为“细磨细琢的春台”,真不错,他的全部都在这儿了!他纪念他的姑母和父亲,他说他们以细磨细琢的工夫传授给他,然而他远不如他们了。从他的父亲那里,他“知道一句话中,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还有别的话在这里边,只听字面,还远不能听懂说话者的意思哩”。这本书的长处,也就在“别的话”这一点;乍看岂不是淡淡的?缓缓咀嚼一番,便会有浓密的滋味从口角流出!你若看过氵襄氵襄的朝露,皱皱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过上好的皮丝,鲜嫩的毛笋,新制的龙井茶:你一定懂得我的话。
我最觉得有味的是孙先生的机智。孙先生收藏的本领真好!他收藏着怎样多的虽微末却珍异的材料,就如慈母收藏果饵一样;偶然拈出一两件来,令人惊异他的富有!其实东西本不稀奇,经他一收拾,便觉不凡了。他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他的选择的工夫又高明;那分析的描写与精彩的对话,足以显出他敏锐的观察力。所以他的书既富于自己的个性,一面也富于他人的个性,无怪乎他自己也会觉得他的富有了。他的分析的描写含有论理的美,就是精严与圆密;像一个扎缚停当的少年武士,英姿飒爽而又妩媚可人!又像医生用的小解剖刀,银光一闪,骨肉判然!你或者觉得太琐屑了,太腻烦了;但这不是腻烦和琐屑,这乃是悠闲(Idle)。悠闲也是人生的一面,其必要正和不悠闲一样!他的对话的精彩,也正在悠闲这一面!这才真是Loisieux村人的话,因为真的乡村生活是悠闲的。他在这些对话中,介绍我们面晤一个个活泼泼的Loi?
sieux村人!总之,我们读这本书,往往能由几个字或一句话里,窥见事的全部,人的全性;这便是我所谓“孙先生的机智”了。孙先生是画家。他从前有过一篇游记,以“画”名文,题为《赴法途中漫画》;篇首有说明,深以作文不能如作画为恨。其实他只是自谦;他的文几乎全是画,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画!他叙事,抒情,写景,固然是画;就是说理,也还是画。人家说“诗中有画”,孙先生是文中有画;不但文中有画,画中还有诗,诗中还有哲学。
我说过孙先生的画工,现在再来说他的诗意———画本是“无声诗”呀。他这本书是写民间乐趣的;但他有些什么乐趣呢?采葡萄的落后是一;画风柳,纸为风吹,画瀑布,纸为水溅是二;与绿的蚱蜢,黑的蚂蚁等“合画”是三。这些是他已经说出的,但重要的是那未经说出的“别的话”;他爱村人的性格,那纯朴,温厚,乐天,勤劳的性格。他们“反直不想与人相打”;他们不畏缩,不鄙夷,爱人而又自私,藏匿而又坦白;他们只是作工,只是太作工,“真的不要自己的性命!”———非为衣食,也非不为衣食,只是浑然的一种趣味。这些正都是他们健全的地方!你或者要笑他们没有理想,如书中R君夫妇之笑他们雇来的工人;但“没有理想”
的可笑,不见得比“有理想”的可笑更甚———在现在的我们,“原始的”与“文化的”实觉得一般可爱。而这也并非全为了对比的趣味,“原始的”实是更近于我们所常读的诗,实是“别有系人心处”!譬如我读这本书,就常常觉得是在读面熟得很的诗!“村人的性格”还有一个“联号”,便是“自然的风物”。孙先生是画家,他之爱自然的风物,是不用说的;而自然的风物便是自然的诗,也似乎不用说的。
孙先生是画家,他更爱自然的动象,说也是一种社会的变幻。他爱风吹不绝的柳树,他爱水珠飞溅的瀑布,他爱绿的蚱蜢,黑的蚂蚁,赭褐的六足四翼不曾相识的东西;它们虽怎样地困苦他,但却是活的画,生命的诗!———在人们里,他最爱老年人和小孩子。他敬爱辛苦一生至今扶杖也不能行了的老年人,他更羡慕见火车而抖的小孩子。是的,老年人如已熟的果树,满垂着沉沉的果实,任你去摘了吃;你只要眼睛亮,手法好,必能果腹而回!小孩子则如刚打朵儿的花,蕴藏着无穷的允许:这其间有红的,绿的,有浓的,淡的,有小的,大的,有单瓣的,重瓣的,有香的,有不香的,有努力开花的,有努力结实的———结女人脸的苹果,黄金的梨子,珠子般的红樱桃,璎珞般的紫葡萄……而小姑娘尤为可爱!———读了这本书的,谁不爱那叫喊尖利的“啊”的小姑娘呢?其实胸怀润朗的人,什么于他都是朋友:他觉得一切东西里都有些意思,在习俗的衣裳底下,躲藏着新鲜的身体。凭着这点意思去发展自己的生活,便是诗的生活。“孙先生的诗意”,也便在这儿。
在这种生活的河里伏流着的,便是孙先生的哲学了。他是个含忍与自制的人,是个中和的(Moderate)人;他不能脱离自己,同时却也理会他人。他要“尽量的理会他人的苦乐,———或苦中之乐,或乐中之苦,———免得眼睛生在额上的鄙夷他人,或胁肩谄笑的阿谀他人”。因此他论城市与乡村,男子与女子,团体与个人,都能寻出他们各自的长处与短处。但他也非一味宽容的人,像“烂面糊盆”一样;他是不要阶级的,他同情于一切———便是牛也非例外!他说:我们住在宇宙的大乡土中,一切孩儿都在我们的心中;没有一个乡土不是我的乡土,没有一个孩儿不是我的孩儿!(原书六四页)这是最大的“宽容”,但是只有一条路的“宽容”———其实已不能叫做“宽容”
了。在这“未完的草稿”的世界之中,他虽还免不了疑虑与鄙夷,他虽鄙夷人间的争闹,以为和三个小虫的权利问题一样;但他到底能从他的“泪珠的镜中照见自己以至于一切大千世界的将来的笑影了”。他相信大生命是有希望的;他相信便是那“没有果实,也没有花”的老苹果树,那“只有折断而且曾经枯萎的老干上所生的稀少的枝叶”的老苹果树,“也预备来年开得比以前更繁荣的花,结得更香美的果!”在他的头脑里,世界是不会陈旧的,因为他能够常常从新做起;他并不长嘘短叹,叫着不足,他只尽他的力做就是了。他教中国人不必自馁;真的,他真是个不自馁的人!他写出这本书是不自馁,他别的生活也必能不自馁的!或者有人说他的思想近乎“圆通”,但他的本意只是“中和”,并无容得下“调和”的余地;他既“从来不会做所谓漂亮及出风头的事”,自然只能这样缓缓地锲而不舍地去开垦他的乐土!这和他的画笔,诗情,同为他的“细磨细琢的功夫”的表现。
书中有孙先生的几幅画。我最爱《在夕阳的抚弄中的湖景》一幅;那是色彩的世界!而本书的装饰与安排,正如湖景之因夕阳抚弄而可爱,也因孙先生抚弄(若我猜得不错)而可爱!在这些里,我们又可以看见“细磨细琢的春台”呢。
1925年6月。
《子恺漫画》代序
子恺兄:
知道你的漫画将出版,正中下怀,满心欢喜。
你总该记得,有一个黄昏,白马湖上的黄昏,在你那间天花板要压到头上来的,一颗骰子似的客厅里,你和我读着竹久梦二的漫画集。你告诉我那篇序做得有趣,并将其大意译给我听。我对于画,你最明白,彻头彻尾是一条门外汉。但对于漫画,却常常要像煞有介事地点头或摇头;而点头的时候总比摇头的时候多———虽没有统计,我肚里有数。那一天我自然也乱点了一回头。点头之余,我想起初看到一本漫画,也是日本人画的。
里面有一幅,题目似乎是《□□子爵の泪》(上两字已忘记),画着一个微侧的半身像:他严肃的脸上戴着眼镜,有三五颗双钩的泪珠儿,滴滴搭搭历历落落地从眼睛里掉下来。我同时感到伟大的压迫和轻松的愉悦,一个奇怪的矛盾!梦二的画有一幅———大约就是那画集里的第一幅———也使我有类似的感觉。那幅的题目和内容,我的记性真不争气,已经模糊得很。只记得画幅下方的左角或右角里,并排地画着极粗极肥又极短的一个“!”和一个“?”。可惜我不记得他们哥儿俩谁站在上风,谁站在下风。我明白(自己要脸)他们俩就是整个儿的人生的谜;同时又觉着像是那儿常常见着的两个胖孩子。我心眼里又是糖浆,又是姜汁,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无论如何,我总是惊异;涂呀抹的几笔,便造起个小世界,使你又要叹气又要笑。叹气虽是轻轻的,笑虽是微微的,似一把锋利的裁纸刀,戳到喉咙里去,便可要你的命。而且同时要笑又要叹气,真是不当人子,闹着玩儿!
话说远了。现在只问老兄,那一天我和你说什么来着?———你觉得这句话有些儿来势汹汹,不易招架么?不要紧,且看下文———我说:“你可和梦二一样,将来也印一本。”你大约不曾说什么;是的,你老是不说什么的。我之说这句话,也并非信口开河,我是真的那么盼望着的。况且那时你的小客厅里,互相垂直的两壁上,早已排满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画的稿;微风穿过它们间时,几乎可以听出飒飒的声音。我说的话,便更有把握。现在将要出版的《子恺漫画》,他可以证明我不曾说谎话。你这本集子里的画,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见过的。我在南方和北方与几个朋友空口白嚼的时候,有时也嚼到你的漫画。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花生米不满足》使我们回到惫懒的儿时,《黄昏》使我们沉入悠然的静默。你到上海后的画,却又不同。你那和平愉悦的诗意,不免要搀上了胡椒末;在你的小小的画幅里,便有了人生的鞭痕。我看了《病车》,叹气比笑更多,正和那天看梦二的画时一样。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瞧你那《买粽子》的劲儿!你的画里也有我不爱的:如那幅《楼上黄昏,马上黄昏》,楼上与马上的实在隔得太近了。你画过的《忆》里的小孩子,他也不赞成。
今晚起了大风。北方的风可不比南方的风,使我心里扰乱;我不再写下去了。
11月2日,北京。
《白采的诗》
《羸疾者的爱》
爱伦坡说没有长诗这样东西;所谓长诗,只是许多短诗的集合罢了。因为人的情绪只有很短的生命,不能持续太久;在长诗里要体验着一贯的情绪是不可能的。
这里说的长诗,大约指荷马史诗,弥尔登《失乐园》一类作品而言;那些诚哉是洋洋巨篇。不过长诗之长原无一定,其与短诗的分别只在结构的铺张一点上。在铺张的结构里,我们固然失去了短诗中所有的“单纯”和“紧凑”,但却新得着了“繁复”和“恢廓”。至于情绪之不能持续着一致的程度,那是必然;但让它起起伏伏,有方方面面的转折———以许多小生命合成一大生命流,也正是一种意义呀。爱伦坡似乎仅见其分,未见其合,故有无长诗之论。实则一篇长诗,固可说由许多短篇集成,但所以集成之者,于各短篇之外,仍必有物:那就是长诗之所以为长诗。
在中国诗里,像荷马、弥尔登诸人之作是没有的;便是较为铺张的东西,似乎也不多。新诗兴起以后,也正是如此。可以称引的长篇,真是寥寥可数。长篇是不容易写的;所谓铺张,也不专指横的一面,如中国所谓“赋”也者,是兼指纵的进展而言的。而且总要深美的思想做血肉才行。以这样的见地来看长篇的新诗,去年出版的《白采的诗》是比较的能使我们满意的。《白采的诗》实在只是《赢疾者的爱》一篇诗。这是主人公“赢疾者”和四个人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作者建筑了一段故事;在这段故事里,作者将他对于现在世界的诅咒和对于将来世界的憧憬,放下去做两块基石。这两块基石是从人迹罕到的僻远的山角落里来的,所以那故事的建筑也不像这世间所有;使我们不免要吃一惊,在乍一寓目的时候。主人公“赢疾者”是生于现在世界而做着将来世界的人的;他献身于生之尊严,而不妥协地没落下去。说是狂人也好,匪徒也好,妖怪也好,他实在是个最诚实的情人!他的“爱”别看轻了是“羸疾者的”,实在是脱离了现世间一切爱的方式而独立的;这是最纯洁,最深切的,无我的爱,而且不只是对于个人的爱———将来世界的憧憬也便在这里。主人公虽是“羸疾者”,但你看他的理想是怎样健全,他的言语又怎样明白,清楚。他的见解即使是“过求艰深”,如他的朋友所说;他的言语却决不“太茫昧”而“晦涩难解”,如他的朋友所说。这种深入显出的功夫,使这样奇异的主人公能与我们亲近,让我们逐渐地了解他,原谅他,敬重他,最后和他作同声之应。他是个会说话的人,用了我们平常的语言,叙述他自己特殊的理想,使我们不由不信他;他的可爱的地方,也就在这里。
故事是这样的:主人公“羸疾者”本来是爱这个世界的;但他“用情太过度了”,“采得的只有嘲笑的果子”。他失望了,他厌倦了,他不能随俗委蛇,他的枯冷的心里只想着自己的毁灭!正在这个当儿,他从漂泊的途中偶然经过了一个快乐的村庄,“遇见那慈祥的老人,同他的一个美丽的孤女”。他们都把爱给他;他因自己已是一个羸疾者,不配享受人的爱,便一一谢绝。本篇的开场,正是那老人最后向主人公表明他的付托,她的倾慕;老人说得舌敝唇焦,他终于固执自己的意见,告别而去。她却不对他说半句话,只出着眼泪。但他早声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干她的眼泪的。“这怪诞的少年”回去见了他的母亲和伙伴,告诉他们他那“不能忘记的”,“只有一次”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惧和忧虑。但他们都是属于“中庸”
的类型的人;所以母亲劝他“弥缝”,伙伴劝他“讠叔诡,隐忍”。但这又有何用呢?
爱他的那“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亲,不辞远地跋涉而来;他却终于说,“我不敢用我残碎的爱爱你了!”他说他将求得“毁灭”的完成,偿足他“羸疾者”的缺憾。他这样了结了他的故事,给我们留下了永不解决的一幕悲剧,也便是他所谓“永久的悲哀”。
这篇诗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亲,他的伙伴,那美丽的孤女,四个人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筑起一段奇异的故事。我已说过了。他建筑的方术颇是巧妙:开场时全以对话人的气象暗示事件的发展,不用一些叙述的句子;却使我们鸟瞰了过去,寻思着将来。这可见他弥满的精力。到第二节对话中,他才将往事的全部告诉我们,我们以为这就是所有的节目了。但第三节对话里,他又将全部的往事说给我们,这却另是许多新的节目;这才是所有的节目了。其实我们读第一节时,已知道了这件事的首尾,并不觉得缺少;到第三节时,虽增加了许多节目,却也并不觉得繁多———而且无重复之感,只很自然地跟着作者走。我想这是一件有趣的事,作者将那“慈祥的老人”和“美丽的孤女”分置在首尾两端,而在第一节里不让她说半句话。这固然有多少体制的关系,却也是天然的安排;若没有这一局,那“可爱的人”的爱未免太廉价,主人公的悲哀也决不会如彼深切的———那未免要减少了那悲剧的价值之一部或全部呢。至于作者的理想,原是灌注在全个故事里的,但也有特别鲜明的处所,那便是主人公在对话里尽力发抒己见的地方。这里主人公说的话虽也有议论的成分在内,但他有火热的情感,和凭着冰冷的理智说教的不同。他的议论是诗的,和散文的不同。他说的又那么从容,老实,没有大声疾呼的宣传的意味。他只是寻常的谈话罢了。但他的谈话却能够应机立说;只是浑然的一个理想,他和老人说时是一番话,和母亲说时又是一番话,和伙伴,和那“孤女”,又各有一番话。各人的话都贴切各人的身分,小异而有大同;相异的地方实就是相成的地方。本篇之能呵成一气,中边俱彻,全有赖于这种地方。本篇的人物共有五个,但只有两个类型;主人公独属于“全或无”的类型,其余四人共属于“中庸”的类型。四人属于一型,自然没有明了的性格;性格明了的只主人公一人而已。本篇原是抒情诗,虽然有叙事的形式和说理的句子;所以重在主人公自己的抒写,别的人物只是道具罢了。这样才可绝断众流,独立纲维,将主人公自己整个儿一丝不剩地捧给我们看。
本篇是抒情诗,主人公便是作者的自托,是不用说的。作者是个深于世故的人:他本沉溺于这个世界里的,但一度尽量地泄露以后,只得着许多失望。他觉着他是“向恶人去寻求他们所没有的”,于是开始厌倦这残酷的人间。他说:“我在这猥琐的世上,一切的见闻,丝毫都觉不出新异;只见人们同样的蠢动罢了。”而人间的关系,他也看得十二分透彻;他露骨地说:“人们除了相贼,便是相需着玩偶罢了。”所以“我是不愿意那相贼的敌视我,但也不愿利用的俳优蓄我;人生旅路上这凛凛的针棘,我只愿做这村里的一个生客。”
看得世态太透的人,往往易流于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观一切;但作者是一个火热的人,那样不痛不痒的光景,他是不能忍耐的。他一面厌倦现在这世界,一面却又舍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虽将求得“毁灭”的完成,但相信好日子终于会到来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责任。这似乎是一个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为“羸疾者”“颠狂者”,却也没有什么了。他所以既于现世间深切地憎恶着,又不住地为它担忧,你看他说:“我固然知道许多青年,受了现代的苦闷,更倾向肉感的世界!但这漫无节制的泛滥过后,我却怀着不堪隐忧;———纵弛!———衰败!
这便是我不能不呼号的了。”
这种话或者太质直了,多少带有宣传的意味,和篇中别的部分不同;但话里面却有重量,值得我们几番地凝想。我们可以说这寥寥的几行实为全篇的核心,而且作诗的缘起也在这里了。这不仅我据全诗推论是如此,我还可请作者自己为我作证。我曾见过这篇诗的原稿,他在第一页的边上写出全篇的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这一番意思。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番意思,因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实在是真能爱这世界的,他实在是真能认识“生之尊严”的。
他说:“但人类求生是为的相乐,不是相响相濡的苟活着。
既然恶魔所给我们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更该一方去求得神赐我们本能的享乐。
然而我是重视本能的受伤之鸟,我便在实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他以为“本能的享乐尤重过种族的繁殖”;人固要有“灵的扩张”,也要“补充灵的实质”。他以为“这生活的两面,我们所能实感着的,有时更有价值!”
但一般人不能明白这“本能的享乐”的意味,只“各人求着宴安”,“结果快乐更增进了衰弱”,而“羸弱是百罪之源,阴霾常潜在不健全的心里。”
所以他有时宁可说:“生命的事实,在我们所能感觉得到的,我终觉比灵魂更重要呢。”
他既然如此地“拥护生之尊严”,他的理想国自然是在地上;他想会有一种超人出现在这地上,创造人间的天国。他想只有理会得“本能的享乐”的人,才能够彼此相乐,才能够彼此相爱;因为在“健全”的心里是没有阴霾的潜在的。只有这班人,能够从魔王手里夺回我们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是受了尼采的影响的;他说“本能的享乐”,说“离开现实便没有神秘”,说“健全的人格”,我们可以说都是从尼采“超人就是地的意义”一语蜕化而出。但作者的超人———他用“健全的人格”
的名词———究竟是怎样一种人格呢?我让他自己说:“你须向武士去找健全的人格;
你须向壮硕像婴儿一般的去认识纯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会使你也受了病的心理;你莫过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学者,
他们只会制造些诈伪的辩语。”
这是他的超人观的正负两面。他又说:“我们所要创造的,不可使有丝毫不全;真和美便是善,不是亏蚀的。”
这却是另一面了。他因为盼望超人的出现,所以主张“人母”的新责任:“这些‘新生’,正仗着你们慈爱的选择;这庄严无上的权威,正在你们丰腴的手里。”
但他的超人观似乎是以民族为出发点的,这却和尼采大大不同了!
作者虽盼望着超人的出现,但他自己只想做尼采所说的“桥梁”,只企图着尼采所说的“过渡和没落”。因为“我所有的不幸,无可救药!我是———心灵的被创者,体力的受病者,放荡不事生产者,时间的浪费者;———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都灌满了我的全生命!”而且“我的罪恶如同黑影,它是永远不离我的!痛苦便是我的血,一点一点滴污了我的天真。”他一面受着“世俗的夹拶”,一面受着“生存”的抽打和警告,他知道了怎样尊重他自己,完全他自己。
“自示孱弱的人,反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他所以坚牢地执着自己,不肯让他慈爱的母亲和那美丽的孤女一步。我最爱他这一节话:“既不完全,便宁可毁灭;不能升腾,便甘心沉溺;美锦伤了蠹穴,先把他焚裂;钝的宝刀,不如断折;母亲:我是不望超拔的了!”
他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所以不需要怜悯,不需要一切,只向着一条路上走。
“除了自己毁灭。”
“便算不了完善。”
他所求的便是“毁灭”的完成,这是他的一切。所谓“毁灭”,尼采是给了“没落”的名字,尼采曾借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口说:“我是爱那不知道没落以外有别条生路的人;因为那是想要超越的人。”
作者思想的价值,可以从这几句话里估定它。我说那主人公生于现在世界而做着将来世界的人,也便以这一点为立场。这自然也是尼采的影响。关于作者受了尼采的影响,我曾于读本篇原稿后和一个朋友说及。他后来写信告诉作者,据说他是甚愿承认的。
篇中那老人对主人公说: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驯,
你的话语是何等刻核?”
这两句话用来批评全诗,是很适当的。作者是有深锐的理性和远到的眼光的人;他能觉察到人所不能觉察的。他的题材你或许会以为奇僻,或许会感着不习惯;但这都不要紧,你自然会渐渐觉到它的重量的。作者的选材,多少是站在“优生”的立场上。“优生”的概念是早就有了的,但作者将它情意化了,比人更深入一层,便另有一番声色。又加上尼采的超人观,价值就更见扩大了。在这一点上,作者是超出了一般人,是超出了这个时代。但他的理性的力量虽引导着他绝尘而驰,他的情意却不能跟随着他。你看他说: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却不在我所说的言语里!”
其实便是在他的言语里,那种一往情深缠绵无已的哀痛之意,也灼然可见。那无可奈何的光景,是很值得我们低徊留恋的。虽然他“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虽然他怎样的嘴硬,但中干的气象,荏弱的情调,是显然不曾能避免了的。因袭的网实在罩得太密了,凭你倔强,也总不能一下就全然挣脱了的。我们到底都是时代的儿子呀!我们以这样的见地来论作者,我想是很公平的。
1926年8月27日。
《萍因遗稿》跋
冯延巳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世说》:“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
《惊梦》中杜丽娘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世间有一种得已而不得已的事:风与水无干,却偏要去吹着。人与风与水无干,却偏要去惦着。其实吹了又怎样,惦着又怎样,当局者是不会想着的;只觉得点缀点缀也好而已。晴丝的袅娜,原是任运东西;她自己固然不想去管,怕也管不了的。晏同叔真有他的!“无可奈何”四个好轻巧的字,却能摄住了古今天下风风水水花花草草的魂儿!你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可是“好了也就了了”,你可甘心愿意?“凡蜜是一例酸的”,我们还不是得忍耐着!然而天下从此多事了。司马太傅戏谢景重曰:“强欲滓秽太清耶?”我们大约也只好担上这个罪名吧。萍因有知,当不河汉吾言。
《子恺画集》跋
子恺将画集的稿本寄给我,让我先睹为快,并让我选择一番。这是很感谢的!
1
诗词句图,子恺所作,尽有好的;但比起他那些生活的速写来,似乎较有逊色。第一集出世后,颇见到听到一些评论,大概都如此说。本集索性专载生活的速写,却觉得精彩更多。还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便是本集里有了工笔的作品。子恺告我,这是“摹虹儿”的。虹儿是日本的画家,有工笔的漫画集;子恺所摹,只是他的笔法,题材等等还是他自己的。这是一种新鲜的趣味!落落不羁的子恺,也会得如此细腻风流,想起来真怪有意思的!集中几幅工笔画,我说没有一幅不妙。
集中所写,儿童和女子为多。我们知道子恺最善也最爱画杨柳与燕子;朋友平伯君甚至要送他“丰柳燕”的徽号。我猜这是因为他欢喜春天,所以紧紧地挽着她;至少不让她从他的笔底下溜过去。在春天里,他要开辟他的艺术的国土。最宜于艺术的国土的,物中有杨柳与燕子,人中便有儿童和女子。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将他们收入笔端了。
第一集里,如《花生米不满足》,《阿宝赤膊》,《穿了爸爸的衣服》,都是很好的儿童描写。但那些还只是神气好,还只是描写。本集所收,却能为儿童另行创造一个世界。《瞻瞻的脚踏车》,《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才小试其锋而已;至于《瞻瞻的四梦》,简直是“再团,再炼,再调和,好依着你我的意思重新造过”
了。我为了儿童,也为了自己,张开两臂,欢迎这个新世界!另有《憧憬》一幅,虽是味儿不同,也是象征着新世界的。在那《虹的桥》里,有着无穷无穷的美丽的国,我们是不会知道的!
《三年前的花瓣》,《泪的伴侣》,似乎和第一集里《第三张笺》属于一类的,都很好。但《挑荠菜》,《春雨》,《断线鹞》,《卖花女》,《春昼》便自不同;这些是莫之为而为,无所为而为的一种静境,诗词中所有的。第一集中,只有《翠拂行人首》一幅,可以相比。我说这些简直是纯粹的诗。就中《断线鹞》一幅里倚楼的那女子,和那《卖花女》,最惹人梦思。我指前者给平伯君说,这是南方的女人。
别一个朋友也指着后者告我,北方是看不见这种卖花的女郎的。
《东洋与西洋》便是现在的中国,真宽大的中国!《教育》,教育怎样呢?
方光焘君真像。《明日的讲义》是刘心如君。他老是从从容容的;第一集里的《编辑者》,瞧那神儿!但是,《明日的讲义》可就苦了他也!我和他俩又好久不见了,看了画更惦着了。
想起写第一集的《代序》,现在已是一年零九天,真快哪!
1926年11月10日,在北京。
《粤东之风》序
从民国六年,北京大学征集歌谣以来,歌谣的搜集成为一种风气,直到现在。
梁实秋先生说,这是我们现今中国文学趋于浪漫的一个凭据。他说:歌谣在文学里并不占最高的位置。中国现今有人极热心的搜集歌谣,这是对中国历来因袭的文学一个反抗,也是……“皈依自然”的精神的表现。(《浪漫的与古典的》三十七页)我想,不管他的论旨如何,他说的是实在情形;看了下面刘半农先生的话,便可明白:
我以为若然文艺可以比作花的香,那么民歌的文艺,就可以比作野花的香。要是有时候,我们被纤丽的芝兰的香味熏得有些腻了,或者尤其不幸,被戴春林的香粉香,或者是Coty公司的香水香,熏得头痛得可以,那么,且让我们走到野外去,吸一点永远清新的野花香来醒醒神罢。(《瓦釜集》八十九页)
这不但说明了那“反抗”是怎样的,并且将歌谣的文学的价值,也具体地估计出来。我们现在说起歌谣,是容易联想到新诗上去。这两者的关系,我想不宜夸张地说;刘先生的话,固然很有分寸,但周启明先生的所论,似乎更具体些;他以为歌谣“可以供诗的变迁的研究,或做新诗创作的参考”———从文艺方面看。
严格地说,我以为在文艺方面,歌谣只可以“供诗的变迁的研究”;我们将它看作原始的诗而加以衡量,是最公平的办法。因为是原始的“幼稚的文体”,“缺乏细腻的表现力”,如周先生在另一文里所说,所以“做新诗创作的参考”,我以为还当附带相当的条件才行。歌谣以声音的表现为主,意义的表现是不大重要的,所以除了曾经文人润色的以外,真正的民歌,字句大致很单调,描写也极简略,直致,若不用耳朵去听而用眼睛去看,有些竟是浅薄无聊之至。固然用耳朵去听,也只是那一套靡靡的调子,但究竟是一件完成的东西;从文字上看,却有时竟粗糙得不成东西。我也承认歌谣流行中有民众的修正,但这是没计划,没把握的;我也承认歌谣也有本来精练的,但这也只是偶然一见,不能常常如此。歌谣的好处却有一桩,就是率真,就是自然。这个境界,是诗里所不易有;即有,也已加过一番烹炼,与此只相近而不相同。刘半农先生比作“野花的香”,很是确当。但他说的“清新”,应是对诗而言,因为歌谣的自然是诗中所无,故说是“清新”;就歌谣的本身说,“清”是有的,“新”却很难说,———我宁可说,它的材料与思想,大都是有一定的类型的。
在浅陋的我看来,“念”过的歌谣里,北京的和客家的,艺术上比较要精美些。
北京歌谣的风格是爽快简炼,念起来脆生生的;客家歌谣的风格是缠绵曲折,念起来袅袅有余情,这自然只是大体的区别。其他各处的未免松懈或平庸,无甚特色;就是吴歌,佳处也怕在声音而不在文字。
不过歌谣的研究,文艺只是一方面,此外还有民俗学,言语学,教育,音乐等方面。我所以单从文艺方面说,只是性之所近的缘故。歌谣在文艺里,诚然“不占最高的位置”,如梁先生所说;但并不因此失去研究的价值。在学术里,只要可以研究,喜欢研究的东西,我们不妨随便选择;若必计较高低,估量大小,那未免是势利的见解。从研究方面论,学术总应是平等的;这是我的相信。所以歌谣无论如何,该有它独立的价值,只要不夸张地,恰如其分地看去便好。
这册《粤东之风》,是罗香林先生几年来搜集的结果,便是上文说过的客家歌谣。近年来搜集客家歌谣的很多,罗先生的比较是最后的,最完备的,只看他《前经采集的成绩》一节,便可知道。他是歌谣流行最少的兴宁地方的人,居然有这样成绩,真是难能可贵。他除排比歌谣之外,还做了一个系统的研究。他将客家歌谣的各方面,一一论到;虽然其中有些处还待补充材料,但规模已具。就中论客家歌谣的背景,及其与客家诗人的关系,最可注意;《前经采集的成绩》一节里罗列的书目,也颇有用。
就书中所录的歌谣看来,约有二种特色:一是比体极多,二是谐音的双关语极多。这两种都是六朝时“吴声歌曲”的风格,当时是很普遍的。现在吴歌里却少此种,反盛行于客家歌谣里,正是可以研究的事。“吴声歌曲”的“缠绵宛转”是我们所共赏;客家歌谣的妙处,也正在此。这种风格,在恋歌里尤多,———其实歌谣里,恋歌总是占大多数———也与“吴声歌曲”一样。这与北京歌谣之多用赋体,措语洒落,恰是一个很好的对比,各有各的胜境。
歌谣的研究,历史甚短。这种研究的范围,虽不算大,但要作总括的,贯通的处理,却也不是目前的事。现在只有先搜集材料随时作局部的整理。搜集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分地,二是分题;分题的如“看见她”。分地之中,京语,吴语,粤语的最为重要,因为这三种方言,各有其特异之处,而产生的文学也很多。(说本胡适之先生)所以罗先生的工作,是极有分量的。这才是第一集,我盼望他继续做下去。
1928年5月31日晚,北京清华园。
给《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的
作者———李健吾先生
我已经念完勒《一个兵和他的老婆》得故事。我说,健吾,真有你得!
我说,这个兵够人味儿。他是个粗透勒顶得粗人,可是他又是个机灵不过得人。瞧那位店东家两回想揭穿他俩得事儿,他怎们对付来着!还有,他奉勒营长得命令,去敲那位章老头儿———就是他得丈人勒———去敲他得竹杠得时候,恰巧他亲家说他将女儿玉子窝藏起来勒,他俩正闹得不得开交哪。你瞧,他会做得面面儿光;竹杠是敲上勒,却不是他丈人章老头儿!张冠李戴,才有趣哪。他有这们多得心眼儿,加上他那个当兵得大胆子,———真想不到———他敢带勒逃出来得章玉子,他得老婆,“重入家门”。这们着,他俩才成就勒美满得姻缘;不然,后来怎样,只有天知道啦。可是,顶要紧得,他是个有良心得人。要是他在马房里第一回看见他老婆得时候,也像他那三个弟兄得性儿,那可不什们都完啦;压根儿这本书也就甭写啦。所以我说这个兵够人味儿。他有一个健康得身子,还有一颗健康得心。可是,健吾,咱们真有过这们胆儿大,心儿细,性儿好得兵?你相信?不论你怎们回答,我觉得这不是现在真有得人;这是你笔底下造出来得英雄。他没有兵们得坏处,只有他们得好处;不但有他们得好处,还有咱们得———干脆说你得———好处。
这们凑合起来,他才是个可爱得人。至于章玉子,他得老婆,那女得多少有点儿古怪。但是她得天真烂漫,也可爱得;做他那样子得人得老婆,她倒也合式。
他得说话虽然还不全像一个兵,但是,也够干脆得啦。咱们得作家们,说起话来,老是斯斯文文得,慢声慢气得;有得更是扭扭捏捏,怪声怪气得。至少也得比平常人多绕上几个弯儿。这们着也有这们着得好处,可是你也这一套,我也这一套,叫人腻得慌。像他那们大刀阔斧,砍一下儿是一下儿得,似乎还很少哪。他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乱说一句话;句句话从他心坎儿上出来,句句话打在咱们心坎儿上———句句话紧紧得凑合着,不让漏一丝缝儿。好比船上得布篷,灌满勒风,到处都急绷绷得。他得话虽说有五段儿,好像是一口气说完勒似得;他不许你想你自己得,忘了他得。可是你说他真得着忙?不不!他闲着哪。他老是那们带玩带笑得。
你说他真得有什们,说什们,像一个没有底儿得布袋?不不!他老忘不了叫你着急,叫你担心,那位店东家两回得吓诈,且甭提,只提“他们头一宵的恩爱”那一段,那女得三回说到嘴边又瞒过勒得那句话,你能不纳闷儿?再说,“他老婆重入家门”那一段,先说他带勒“一位没有走过世面得弟兄”,上他丈人家去。你想得到,这位护兵会变成他得老婆哪?可惜临了儿他那位丈人拐勒一个不大圆得弯儿;我不信那个老头儿真会那们着崇拜“先王得礼法”!要让他换个样子,另拐上一个弯儿,就好勒。就是这收梢,不大得劲似得。除勒这一处,健吾,我敢保这本书没有错儿!
1928年12月4日。
《燕知草》序
“想当年”一例是要有多少感慨或惋惜的,这本书也正如此。《燕知草》的名字是从作者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而来;这两句话以平淡的面目,遮掩着那一往的深情,明眼人自会看出。书中所写,全是杭州的事;你若到过杭州,只看了目录,也便可约略知道的。
杭州是历史上的名都,西湖更为古今中外所称道;画意诗情,差不多俯拾即是。所以这本书若可以说有多少的诗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这地方,春夏秋冬,阴晴雨雪,风晨月夜,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儿,取之不竭,受用不穷;加上绵延起伏的群山,错落隐现的胜迹,足够教你流连忘返。难怪平伯会在大洋里想着,会在睡梦里惦着!但“杭州城里”,在我们看,除了吴山,竟没有一毫可留恋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终日是喧阗的市声,想起来只会头晕罢了;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样怅惘的文字来,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其实也并不奇,你若细味全书,便知他处处在写杭州,而所着眼的处处不是杭州。不错,他惦着杭州;但为什么与众不同地那样粘着地惦着?他在《清河坊》中也曾约略说起;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还有几个人在———大半因了这几个人,杭州才觉可爱的。好风景固然可以打动人心,但若得几个情投意合的人,相与徜徉其间,那才真有味;这时候风景觉得更好。———老实说,就是风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只要一度有过同心人的踪迹,他们也会老那么惦记着的。他们还能出人意表地说出这种地方的好处;像书中《杭州城站》,《清河坊》一类文字,便是如此。
再说我在杭州,也待了不少日子,和平伯差不多同时,他去过的地方,我大半也去过;现在就只有淡淡的影像,没有他那迷劲儿。这自然有许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还是同在的人的不同吧?这种人并不在多,也不会多。你看这书里所写的,几乎只是和平伯有着几重亲的H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内;就这几个人,给他一种温暖浓郁的氛围气。他依恋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写这本书的感兴,其实也在此。
就是那《塔砖歌》与《陀罗尼经歌》,虽像在发挥着“历史癖与考据癖”,也还是以H君为中心的。
近来有人和我论起平伯,说他的性情行径,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谓“明朝人”,是指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这一派人的特征,我惭愧还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现在流行的话,大约可以说是“以趣味为主”的吧?他们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礼法,什么世故,是满不在乎的。他们的文字也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息。平伯究竟像这班明朝人不像,我虽不甚知道,但有几件事可以给他说明,你看《梦游》的跋里,岂不是说有两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兴,从字里行间露出。这是自画的供招,可为铁证。标点《陶庵梦忆》,及在那篇跋里对于张岱的向往,可为旁证。而周启明先生《杂拌儿》序里,将现在散文与明朝人的文章,相提并论,也是有力的参考。但我知道平伯并不曾着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习有些相近,便尔暗合罢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袭的气分,没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于这种名士风是好是坏,合时宜不合时宜,要看你如何着眼;所谓见仁见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别》,《卖信纸》,我就觉得太“感伤”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们也不必管;只从这点上去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这本书便好。
这本书有诗,有谣,有曲,有散文,可称五光十色。一个人在一个题目上,这样用了各体的文字抒写,怕还是第一遭吧?我见过一本《水上》,是以西湖为题材的新诗集,但只是新诗一体罢了;这本书才是古怪的综合呢。书中文字颇有浓淡之别。《雪晚归船》以后之作,和《湖楼小撷》、《芝田留梦记》等,显然是两个境界。平伯有描写的才力,但向不重视描写。虽不重视,却也不至厌倦,所以还有《湖楼小撷》一类文字。近年来他觉得描写太板滞,太繁缛,太矜持,简直厌倦起来了;他说他要素朴的趣味。《雪晚归船》一类东西便是以这种意态写下来的。这种“夹叙夹议”的体制,却并没有堕入理障中去;因为说得干脆,说得亲切,既不“隔靴搔痒”,又非“悬空八只脚”。这种说理,实也是抒情的一法;我们知道,“抽象”,“具体”的标准,有时是不够用的。至于我的欢喜,倒颇难确说,用杭州的事打个比方罢:书中前一类文字,好像昭贤寺的玉佛,雕琢工细,光润洁白;后一类呢,恕我拟不于伦,像吴山四景园驰名的油酥饼———那饼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据说是“明朝”就有的。
《重过西园码头》这一篇,大约可以当得“奇文”之名。平伯虽是我的老朋友,而赵心馀却决不是,所以无从知其为人。他的文真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
所好者,能从万里外一个筋斗翻了回来;“赵”之与“孙”,相去只一间,这倒不足为奇的。所奇者,他的文笔,竟和平伯一样;别是他的私淑弟子罢?其实不但“一样”,他那洞达名理,委曲述怀的地方,有时竟是出蓝胜蓝呢。最奇者,他那些经历,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这的的括括可以说是天地间的“无独有偶”了。呜呼!我们怎能起赵君于九原而细细地问他呢?
1928年12月19日晚,北平清华园。
《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
《老张的哲学》,为一长篇小说,叙述一班北平闲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个叫“老张”的故事为主,复以一对青年的恋爱问题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极有味,又加以著者讽刺的情调,轻松的文笔,使本书成为一本现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学者固宜一读,即一般的人们亦宜换换口味,来阅看这本新鲜的作品。
《赵子曰》这部作品的描写对象是学生的生活。以轻松微妙的文笔,写北平学生生活,写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动人,把赵子曰等几个人的个性活活的浮现在我们读者的面前。后半部却入于严肃的叙述,不复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笔是同样的活跃。且其以一个伟大的牺牲者的故事作结,很使我们有无穷的感喟。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十七年十月《时事新报》)这是商务印书馆的广告。虽然是广告,说得很是切实,可作两条短评看。从这里知道这两部书的特色是“讽刺的情调”和“轻松的文笔”。
讽刺小说,我们早就有了《儒林外史》,并不是“新鲜”的东西。《儒林外史》的讽刺,“戚而能谐,婉而多讽”(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二十三篇),以“含蓄蕴酿”为贵。后来所谓“谴责小说”,虽出于《儒林外史》,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这是讽刺的艺术的差异。前者本于自然的真实,而以精细的观察与微妙的机智为用。后者是在观察的事实上,加上一层夸饰,使事实失去原来的轮廓。这正和上海游戏场里的“哈哈镜”一样,人在镜中看见扁而短或细而长的自己的影子,满足了好奇心而暂时地愉快了。但只是“暂时的”愉快罢了,不能深深地印入人心坎中。这种讽刺的手法与一般人小说的观念是有联带关系的,从前人读小说只是消遣,作小说只是游戏。“谴责小说”与一切小说一样,都是戏作。所谓“谴责”或讽刺,虽说是本于愤世嫉俗的心情,但就文论文,实在是嘲弄的喜剧味比哀矜的悲剧味多得多。这种小说总是杂集“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
(《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话柄”固人人所难免,但一人所行,决无全是“话柄”之理。如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只叙此种,仿佛书中人物只有“话柄”
而没有别的生活一样,而所叙又加增饰。这样,便将书中人全写成变态的了。《儒林外史》有时也不免如此,但就大体说,文笔较为平实和婉曲,与此固不能并论。
小说既系戏作,由《儒林外史》变为“谴责小说”,却也是自然的趋势。至于不涉游戏的严肃的讽刺,直到近来才有;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可为代表。这部书是类型的描写;沈雁冰先生说得好:中国没有这样“一个”人,但这是一切中国人的“谱”(大意)。我们大家都分得阿Q的一部分。将阿Q当作“一个”人看,这部书确是夸饰,但将他当作我们国民性的化身看,便只觉亲切可味了。而文笔的严冷隐隐地蕴藏着哀矜的情调,那更是从前的讽刺或谴责小说所没有。这是讽刺的态度的差异。
这两部书里的“讽刺的情调”是属于那一种呢?这不是可以简单回答的。《赵子曰》的广告里称赞作者个性的描写。不错,两部书里各人的个性确很分明。在这一点上,它们是近于《儒林外史》的;因为《官场现形记》和《阿Q正传》等都不描写个性。但两书中所描写的个性,却未必全能“逼真而动人”。从文笔论,与其说近于《儒林外史》,还不如说近于“谴责小说”。即如两位主人公,老张与赵子曰:老舍先生写老张的“钱本位”的哲学,确乎是酣畅淋漓,阐扬尽致;但似乎将“钱本位”这个特点太扩大了些,或说太尽致了些。我们固然觉得“可笑”,但谁也未必信世界上真有这样“可笑”的人。老舍先生或者将老张写成一个“太”
聪明的人,但我们想老张若真这样,那就未免“太”傻了;傻得近了疯狂了。如第十五节云:
他(老张)只不住的往水里看,小鱼一上一下的把水拨成小圆圈,他总以为有人从城墙上往河里扔铜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张的聪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鱼们游戏,虽然,仍屡屡回头望也!
这自然是“钱本位”的描写;是太聪明?是太傻?我想不用我说。至于赵子曰,他的名字便是一个玩笑;你想得出谁曾有这样一个怪名字?世上是有不识不知的人,但大学生的赵子曰不会那样昏聩糊涂,和白痴相去不远,却有些出人意表!
其余的角色如《老张的哲学》中的龙树古,蓝小山,《赵子曰》中的周少濂,武端,莫大年,欧阳天风,也都有写得过火的地方。这两部书与“谴责小说”不同的,它们不是杂集话柄而是性格的扩大描写。在这一点上,又有些像《阿Q正传》。但《正传》写的是类型,不妨用扩大的方法;这两部书写的是个性,用这种方法便不适宜。这两部书还有一点可以注意:它们没有一贯的态度。它们都有一个严肃的悲惨的收场,但上文却都有不少的游戏的调子;《赵子曰》更其如此。广告中说“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发笑”与“悲愤”这两种情调,足以相消,而不足以相成。这两部书若用一贯的情调或态度写成,我想力量一定大得多。然而有这样严肃的收场,便已异于“谴责小说”而为现代作品了。
两部书中的人物,除《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南飞生,蓝小山,《赵子曰》中的欧阳天风外,大都是可爱的。他们各有缺点和优点。只有《赵子曰》中的李景纯,似乎没有什么缺点;正和老张等之没有什么优点一样。李景纯是这两部书中唯一的英雄;他热心苦口,领导着赵子曰去做好人;他忍受欧阳天风的辱骂,不屑与他辩论;他尽心竭力保护王女士,而毫无所求;他“为民间除害”而牺牲了自己。
老舍先生写李景纯,始终是严肃的;在这里我们看见作者的理想的光辉。这两部书若可说是描写“钱本位”与人本位的思想的交战的,那么李景纯是后者的代表而老张不用说是前者的代表———欧阳天风也是的。其余的人大抵挣扎于两者之间,如龙树古,武端都是的。在《老张的哲学》里,人本位是无声无臭地失败了。在《赵子曰》里,人本位虽也照常失败,但却留下光荣的影响:莫大年,武端,赵子曰先后受了李景纯的感化,知道怎样努力做人。前书只有绝望,后书却有了希望;这或许与我们的时代有关,书中有好几处说到革命,可为佐证。在这一点上,《赵子曰》的力量,胜过《老张的哲学》。可是书中人物的思想都是很浅薄的;《老张的哲学》里的不用说,便是李景纯,那学哲学的,也不过如此。大约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进这两部书里去罢?至于两书中最写得恰当的人,我以为要算《老张的哲学》里的赵姑父赵姑母。这是一对可爱的老人。如第十三节云:王德、李应买菜回来,姑母一面批评,一面烹调。批评的太过,至于把醋当了酱油,整匙的往烹锅里下。忽然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停住批评,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泪一个挤着一个往下滴。
…………
赵姑母不等别人说话,先告诉他丈夫,她把醋当作了酱油。
赵姑父听了,也笑得流泪,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块。
这里写赵姑母的唠叨和龙钟,惟妙惟肖;老夫妇情好之笃,也由此可见。这是一段充满了生活趣味的描写。两书中除李景纯和这一对老夫妇外,其余的人物描写,大抵是不免多少“张皇”的。———这也可以说是不一贯的地方。
这两部书的结构,大体是紧凑的。《老张的哲学》里时间,约莫一年;《赵子曰》里的,只是由冬而夏的三季。时间的短促,有时可以帮助结构。《老张的哲学》里主角颇多,穿插甚难恰到好处;老舍先生布置各节,似乎很苦心。《赵子曰》是顺次的叙述,每章都有主人公在内,自然比较容易。又《赵子曰》共二十七章,除八,九,十三章叙赵子曰在天津的事以外,别的都以北京为背景;《老张的哲学》却忽而乡,忽而城,错综不一,这又比较难些。《老张的哲学》里没有不关紧要的叙述,《赵子曰》里却有:第二章第四节叙赵子曰加入足球队,实在可有可无;又八,九,十三章,也似乎太详些———主角在北京,天津的情形,不妨少叙些。《老张的哲学》以两个女子为全篇枢纽,她们都出面;《赵子曰》以一个王女士为枢纽,却不出面。虽不出面,但书中人却常常提到她;虽提到她,却总未说破,她是怎样的人。像闷葫芦一样,直到末章才揭开了,由她给李景纯的信里,叙出她的身世。这样达到了“极点”,一切都有了着落。这种布置确比《老张的哲学》巧些。两书结尾都有毛病:《老张的哲学》末尾找补书中未死各人的结局,散漫无归;《赵子曰》末一段赵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说的话,意思不大明显,不能将全篇收住。又两书中作者现身解释的地方太多,这是“辞气浮露”的一因。而一章或一节的开端,往往有很长的解释或议论,似乎是旧小说开端的滥调,往往很杀风景的。又两书描写有类似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好:《老张的哲学》里的孙八常说“多辛苦”一句话,《赵子曰》里的武端也常说“你猜怎么着”,这未免有些单调;为什么每部书里总该有这样一个人?至于“轻松的文笔”,那是不错的。老舍先生的白话没有旧小说白话的熟,可是也不生;只可惜虽“轻松”,却不甚隽妙。可称为隽妙的,除赵姑父赵姑母的描写及其一二处外,便只有写景了;写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戏,差不多都好。现在举一节我最喜欢的:那粉团似的蜀菊,衬着嫩绿的叶儿,迎着风儿一阵阵抿着嘴儿笑。那长长的柳条,像美女披散着头发,一条一条的慢慢摆动,把南风都摆动得软了,没有力气了。那高峻的城墙长着歪着脖儿的小树,绿叶底下,青枝上面,藏着那么一朵半朵的小红牵牛花。那娇嫩刚变好的小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儿上一点一点;好像北京是一首诗,他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
净业湖畔的深绿肥大的蒲子,拔着金黄色的蒲棒儿,迎着风一摇一摇的替浪声击着拍节。什刹海中的嫩荷叶,卷着一些幽情,放开的像给诗人托出一小碟子诗料。北海的渔船在白石栏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边,和小野鸭们挤来挤去的浮荡着;时时的小野鸭们噗喇噗喇擦着水皮儿飞,好像替渔人的歌唱打着锣鼓似的:“五月来呀南风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鱼儿”
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那白色的塔,蓝色的天,塔与天的中间飞着那么几只灰野鸽: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诗人的心随着小灰鸽飞到天外去了。……(《赵子曰》第十六章第一节)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诗。
1929年2月。
叶圣陶的短篇小说
圣陶谈到他作小说的态度,常喜欢说:我只是如实地写。这是作者的自白,我们应该相信。但他初期的创作,在“如实地”取材与描写之外,确还有些别的,我们称为理想,这种理想有相当的一致,不能逃过细心的读者的眼目。后来经历渐渐多了,思想渐渐结实了,手法也渐渐老练了,这才有真个“如实地写”的作品。仿佛有人说过,法国的写实主义到俄国就变了味,这就是加进了理想的色彩。假使这句话不错,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是近于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是近于法国的。
圣陶的身世和对于文艺的见解,顾颉刚先生在《隔膜》序里说得极详。我所见他的生活,也已具于另一文。这里只须指出他是生长在一个古风的城市———苏州———中的人,后来又在一个乡镇———嗿直———里住了四五年,一径是做着小学教师;最后才到中国工商业中心的上海市,做商务印书馆的编辑,直至现在。这二十年来时代的大变动,自然也给他不少的影响:辛亥革命,他在苏州;五四运动,他在嗿直;五卅运动与国民革命,却是他在上海亲见亲闻的。这几行简短的历史,暗示着他思想变迁的轨迹,他小说里所表现的思想变迁的轨迹。
因为是“如实地写”,所以是客观的。他的小说取材于自己及家庭的极少,又不大用第一身,笔锋也不常带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对话及作者关于人物或事件的解释里,往往出现,特别在初期的作品中。《不快之感》或《啼声》是两个极端的例子。这是理智的表现。圣陶的静默,是我们朋友里所仅有;他的“爱智”,不是偶然的。
爱与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这正是新文化运动开始时的思潮;但他能用艺术表现,便较一般人为深入。他从母爱性爱一直写到儿童送一个小蚬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详。母爱的力量在牺牲自己;顾颉刚先生最爱读的《潜隐的爱》(见顾先生《火灾》序),是一篇极好的代表。一个孤独的蠢笨的乡下妇人用她全部的心与力,偷偷摸摸去爱一个邻家的孩子。这是透过一层的表现。性爱的理想似乎是夫妇一体,《隔膜》与《未厌集》中两篇《小病》,可以算相当的实例。但这个理想是不容易达到的;有时不免来点儿“说谎的艺术”(看《火灾》中《云翳》篇),有时母爱分了性爱的力量,不免觉得“两样”;夫妇不能一体时,有时更免不了离婚。离婚是近年常有的现象。但圣陶在《双影》里所写的是女的和男的离了婚,另嫁了一个气味相投的人;后来却又舍不得那男的。这是一个怪思想,是对夫妇一体论的嘲笑。圣陶在这问题上,也许终于是个“怀疑派”罢?至于广泛地爱人爱动物,圣陶以为只有孩子们行;成人是只有隔膜与冷酷罢了。《隔膜》,《游泳》(《线下》中),《晨》便写的这一类情形。他又写了些没有爱的人的苦闷,如《归宿》里的青年,《春光不是她的了》里被离弃的妇人,《孤独》里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却的》(《火灾》中)里田女士与童女士的同性爱,也正是这种苦闷的另一样写法。
自由的一面是解放,还有一面是尊重个性。圣陶特别着眼在妇女与儿童身上。
他写出被压迫的妇女,如农妇,童养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写一个农妇的。对于中等家庭的主妇的服从与苦辛,他也有哀矜之意。
《春游》(《隔膜》中)里已透露出一些反抗的消息;《两封回信》里说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笼子里的画眉,花盆里的蕙兰”,也不是“超人”;她“只是和一切人类平等的一个‘人’”。他后来在《未厌集》里还有两篇小说(《遗腹子》,《小妹妹》),写重男轻女的传统对于女子压迫的力量。圣陶做过多年小学教师,他最懂得儿童,也最关心儿童。他以为儿童不是供我们游戏和消遣的,也不是给我们防老的,他们应有他们自己的地位。他们有他们的权利与生活,我们不应嫌恶他们,也不应将他们当作我们的具体而微看。《啼声》(《火灾》中)是用了一个女婴口吻的激烈的抗议;在圣陶的作品中,这是一篇仅见的激昂的文字。但写得好的是《低能儿》,《一课》,《义儿》,《风潮》等篇;前两篇写儿童的爱好自然,后两篇写教师以成人看待儿童,以致有种种的不幸。其中《低能儿》是早经著名的。此外,他还写了些被榨取着的农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负压得不能喘气的。他憧憬着“艺术的生活”,艺术的生活是自由的,发展个性的;而现在我们的生活,却都被撤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里。圣陶极厌恶这些模型或方式;在这些方式之下,他“只觉一个虚幻的自己包围在广大的虚幻里”(见《隔膜》中《不快之感》)。
圣陶小说的另一面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假如上文所举各例大体上可说是理想的正面或负面的单纯表现,这种便是复杂的纠纷的表现。如《祖母的心》(《火灾》中)写亲子之爱与礼教的冲突,结果那一对新人物妥协了;这是现代一个极普遍极葛藤的现象。《平常的故事》里,理想被现实所蚕食,几至一些无余;这正是理想主义者烦闷的表白。《前途》与此篇调子相类,但写的是另一面。《城中》写腐败社会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疑忌与阴谋;而他是还在准备抗争。《校长》与《搭班子》里两个校长正在高高兴兴地计划他们的新事业,却来了旧势力的侵蚀;一个妥协了,一个却似乎准备抗争一下。但《城中》与《搭班子》只说到“准备”而止,以后怎样呢?是成功?失败?还是终于妥协呢?据作品里的空气推测,成功是不会的;《城中》的主人公大概要失败,《搭班子》里的大概会妥协吧?圣陶在这里只指出这种冲突的存在与自然的进展,并没有暗示解决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写《桥上》与《抗争》,他似乎才进一步地追求了。《桥上》还不免是个人的“浪漫”的行动,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的故事;《抗争》却有“集团”的意义,但结果是失败了,那领导者做了祭坛前的牺牲。圣陶所显示给我们的,至此而止。还有《在民间》是冲突的别一式。
圣陶后期作品(大概可以说从《线下》后半部起)的一个重要的特色,便是写实主义手法的完成。别人论这些作品,总侧重在题材方面;他们称赞他的“对于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描写”。这是并不错的。圣陶的生活与时代都在变动着,他的眼从村镇转到城市,从儿童与女人转到战争与革命的侧面的一些事件了。他写城市中失业的知识工人(《城中》里的《病夫》)和教师的苦闷;他写战争时“城市的小资产阶级”与一部分村镇人物的利己主义,提心吊胆,琐屑等(如茅盾先生最爱的《潘先生在难中》,及《外国旗》)。他又写战争时兵士的生活(《金耳环》);又写“白色的恐怖”(如《夜》,《冥世别》———《大江月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纪事》)。他还有一篇写“工人阶级的生活”的《夏夜》(《未厌集》)(看钱杏屯阝先生《叶绍钧的创作的考察》,见《现代中国文学作家》第二卷)。他这样“描写了广阔的世间”;茅盾先生说他作《倪焕之》时才“第一次描写了广阔的世间”,似乎是不对的(看《读〈倪焕之〉》,附录在《倪焕之》后面)。他诚然“长于表现城市小资产阶级”(钱语),但他并不是只长于这一种表现,更不是专表现这一种人物,或侧重于表现这一种人物,即使在他后期的作品里。这时期圣陶的一贯的态度,似乎只是“如实地写”一点;他的取材只是选择他所熟悉的,与一般写实主义者一样,并没有显明的“有意的”目的。他的长篇作品《倪焕之》,茅盾先生论为“有意为之的小说”,我也有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记》里还说:“每一个人物,我都用严正的态度如实地写”,这可见他所信守的是什么了。这时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着充分的客观的冷静(初期作品如《饭》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发精炼,写实主义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这一篇最可代表,是我所最爱的。———只有《冥世别》是个例外;但正如鲁迅先生写不好《不周山》一样,圣陶是不适于那种表现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写实主义之路》(林伯译)里说写实主义有三种。圣陶的应属于第二种,所谓“小布尔乔亚写实主义”;在这一点上说他是小资产阶级的作家,我可以承认。
我们的短篇小说,“即兴”而成的最多,注意结构的实在没有几个人;鲁迅先生与圣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们的作品都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谨严而不单调的布局。圣陶的后期作品更胜于初期的。初期里有些别体,《隔膜》自颇紧凑,但《不快之感》及《啼声》,就没有多少精彩;又《晓行》,《旅路的伴侣》两篇(《火灾》中),虽穿插颇费苦心,究竟嫌破碎些(《悲哀的重载》却较好)。这些时候,圣陶爱用抽象观念的比喻,如“失望之渊”,“烦闷之渊”等,在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陈旧或浮浅了。他又爱用骈句,有时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风味。而各篇中作者出面解释的地方,往往太正经,又太多。如《苦菜》(《隔膜》中)固是第一身的叙述,但后面那一个公式与其说明,也太煞风景了。圣陶写对话似不顶擅长。各篇中对话往往嫌平板,有时说教气太重;这便在后期作品中也不免。圣陶写作最快,但决非不经心;他在《倪焕之》的《自记》里说:“斟酌字句的癖习越来越深”,我们可以知道他平日的态度。他最擅长的是结尾,他的作品的结尾,几乎没有一篇不波俏的。他自己曾戏以此自诩;钱杏屯阝先生也说他的小说,“往往在收束的地方,使人有悠然不尽之感。”
1930年7月,北平清华园。
《谈美》序
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他们也往往应用这点知识去欣赏,去批评别人的作品,去创造自己的。不少的诗文和绘画就如此形成。但这种东鳞西爪积累起来的知识只是“杂拌儿”;———还赶不上“杂拌儿”,因为“杂拌儿”总算应有尽有,而这种知识不然。应用起来自然是够苦的,够张罗的。
从这种凌乱的知识里,得不着清清楚楚的美感观念。徘徊于美感与快感之间,考据批评与欣赏之间,自然美与艺术美之间,常使自己冲突,自己烦恼,而不知道怎样去解那连环。又如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就像是难分难解的一对冤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一套天花乱坠的话。你有时乐意听这一造的,有时乐意听那一造的,好教你左右做人难!还有近年来习用的“主观的”“客观的”两个名字,也不只一回“缠夹二先生”。因此许多青年腻味了,索性一切不管,只抱着一条道理,“有文艺的嗜好就可以谈文艺”。这是“以不了了之”,究竟“谈”不出什么来。留心文艺的青年,除这等难处外,怕更有一个切身的问题等着解决的。新文化是“外国的影响”,自然不错;但说一般青年不留余地的鄙弃旧的文学艺术,却非真理。他们觉得单是旧的“注”“话”“评”“品”等不够透彻,必须放在新的光里看才行。但他们的力量不够应用新知识到旧材料上去,于是只好搁浅,并非他们愿意如此。
这部小书便是帮助你走出这些迷路的。它让你将那些杂牌军队改编为正式军队;裁汰冗弱,补充械弹,所谓“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给你一些简截不绕弯的道路让你走上前去,不至于彷徨在大野里,也不至于彷徨在牛角尖里。其次它告诉你怎样在咱们的旧环境中应用新战术;它自然只能给你一两个例子看,让你可以举一反三。它矫正你的错误,针砭你的缺失,鼓励你走向前去。作者是你的熟人,他曾写给你《十二封信》;他的态度的亲切和谈话的风趣,你是不会忘记的。在这书里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说:
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和那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第一章)
这却不是大而无当,远不可及的例话;他散布希望在每一个心里,让你相信你所能做的比你想你所能做的多。他告诉你美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里。“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读者的想像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第九章)“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诗是做不尽的。……诗是生命的表现。说诗已经做穷了,就不啻说生命已到了末日。”(第十一章)这便是“欣赏之中都寓有创造,创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赏”(第九章);是精粹的理解,同时结结实实地鼓励你。
孟实先生还写了一部大书,《文艺心理学》。但这本小册子并非节略;它自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些处是那部大书所不详的,有些是那里面没有的。———《人生的艺术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这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他分人生为广狭两义:艺术虽与“实际人生”有距离,与“整个人生”却并无隔阂;“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他说:“生活上的艺术家也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
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又引西方哲人之说:“至高的美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以为这“还是一种美”。又说:“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常作艺术作品去看。”又说:“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这样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体了。
孟实先生引读者由艺术走入人生,又将人生纳入艺术之中。这种“宏远的眼界和豁达的胸襟”,值得学者深思。文艺理论当有以观其会通;局于一方一隅,是不会有真知灼见的。
1932年4月,伦敦。
论白话
———读《南北极》与《小彼得》的感想读完《南北极》与《小彼得》,有些缠夹的感想,现在写在这里。
当年胡适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提倡白话文学,说文言是死的,白话是活的。什么叫做“活的”?大家似乎全明白,可是谁怕也没有仔细想过。是活在人人嘴上的?
这种话现在虽已有人试记下来,可是不能通行;而且将来也不准能通行(后详)。
后来白话升了格叫做“国语”。国语据说就是“蓝青官话”,一人一个说法,大致有一个不成文的谱。这可以说是相当的“活的”。但是写在纸上的国语并非蓝青官话;它有比较划一的体裁,不能够像蓝青官话那样随随便便。这种体裁是旧小说,文言,语录夹杂在一块儿。是在清末的小说家手里写定的。它比文言近于现在中国大部分人的口语,可是并非真正的口语,换句话说,这是不大活的。胡适之先生称赞的《侠隐记》的文字和他自己的便都是如此。
周作人先生的“直译”,实在创造了一种新白话,也可以说新文体。翻译方面学他的极多,像样的却极少;“直译”到一点不能懂的有的是。其实这些只能叫做“硬译”“死译”,不是“直译”。写作方面周先生的新白话可大大地流行,所谓“欧化”的白话文的便是。这是在中文里参进西文的语法;在相当的限度内,确能一新语言的面目。流弊所至,写出“三株们的红们的牡丹花们”一类句子,那自然不行。这种新白话本来只是白话“文”,不能上口说。流行既久,有些句法也就跑进口语里,但不多。周先生自己的散文不用说用这种新白话写;可是他不但欧化,还有点儿日化,像那些长长的软软的形容句子。学这种的人就几乎没有。因为欧化文的流行一半也靠着懂英文的多,容易得窍儿;懂日文的却太少了。
创造社对于语言的努力,据成仿吾先生说,有三个方针:“一、极力求合于文法;二、极力采用成语,增进语汇;三、试用复杂的构造。”(见《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他们虽说试用复杂的构造,却并不大采用西文语法。增造语汇这一层做到了,白话文在他们手里确是丰富了不少。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笔锋上的情感,那像狂风骤雨的情感。我们的白话作品,不论老的新的,从没有过这个。那正是“个性的发现”的时代,一般读者,特别是青年们,正感着心中有苦说不出,念了他们的创作,爱好欲狂,他们的虽也还是白话文,可是比前一期的欧化文离口语要近些了;郁达夫先生的尤其如此,所以仿效他的也最多。
陈西滢先生的《闲话》平淡而冷静,论事明澈,有点像报章文字。他的思想细密,所以显得文字也好。他的近于口语的程度和适之先生的差不多。徐志摩先生的诗和散文虽然繁密,“浓得化不开”,他却有意做白话。他竭力在摹效北平的口吻,有时是成功的,如《志摩的诗》中《太平景象》一诗。又如《一条金色的光痕》,摹效他家乡硖石的口吻,也是成功的。他的好处在那股活劲儿。有意用一个地方的活语言来做诗做文,他算是我们第一个人;至于他的情思不能为一般民众所了解,那是另一问题,姑且不论。
有一位署名“蜂子”的先生写过些真正的白话诗,登在前几年的《大公报》上。他将这些诗叫做“民间写真”,写的大概是农村腐败的情形和被压迫的老百姓。
用的是干脆的北平话,押韵非常自然。可惜只登了没有几首,所以极少注意的人。
李健吾先生的《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现收入《坛子》中)是一个理想的故事,可是生动极了。全篇是一个兵的自述,用的也是北平话,充分地表现着喜剧的气分,徐志摩先生的《太平景象》等诗乃至蜂子先生的“民间写真”都还只是小规模,他的可是整本儿。他将国语语助字全改作北平语语助字,话便容易活起来。我们知道国语语助字有些已经差不多光剩了一种形式,只能上纸,不能上口了。
赵元任先生改译的《最后五分钟》剧本,用的是道地北平语,语助字满都仔仔细细改了,一字一句都能上口说。这才真是白话。不过他的用意在研究北平的语助辞,在打一个戏谱,不在创造一种新文体。那个怕也不会成为一种新文体;因为有些分别太细微了,太琐碎了,看起来作起来都不大方便。
国语体(即胡适之,陈西滢诸先生的文体)是我们白话文的基调。欧化体和创造体曾经风靡一时;现在却差点儿势。用活的方言作文还只有几个人试验,没有成为风气;但成绩都还不坏。近年来可有一种新运动,向着另一方向去。这所谓旧瓶里装新酒。用时调,山歌,弹词,宣卷,鼓词等旧有的民间文艺的体裁来说新的东西。上海这种印本大概不少,但我没有见,无从评论,这些体裁里面照例夹带着好些文言,并不全是白话;那是因为歌词要将就音乐,本与常语要不同些。这种运动用意似乎在广播新思想,而不注重文字;与前举几位的态度大不一样;只有与蜂子先生还相近些。
最近宋阳先生在《文学月报》里提出“大众文艺的问题”,引起许多讨论。关于“用什么话写”一层,宋阳先生主张用“最浅近的新兴阶级的普通话”,而这“又不是官僚的所谓国语”。但止敬先生在同报第二期里指出这种普通话“还不够文学描写上的使用”。又有一位寒生先生在《北斗杂志》上主张用“大众日常所说的绝对白话”,就是“大多数工农大众所说的普通话”。这种大多数工农大众的普通话,其实是没有的。工人间还有那不够描写用的普通话,农人各处一乡,不与异乡人接触,那儿来的这个?其实国语区域倒是广,用国语虽不是大多数工农大众所说的普通话,可是相差不远,而且比较丰富够用。止敬先生主张,“还不能不用通行的白话”,便是为此。但我的意思,不妨尽量地采用活的北平话,和我们的国音现在采用北平话一样。不过都要像赵元任先生的戏谱那样,可太麻烦;我想有些读音的轻重和语助词的念法不妨留给读者自己去辨别,我们只多多采用北平话的句法和成语(可以望文生义的)就行了。若说这么着南几省人就不能懂,我觉得不然。
他们若是识过字,读过国语文或白话文,这是不成什么问题的。不识字,或识字太少,那就什么书也不能读;得从头做起,让他们先识够了字。
《南北极》和《小彼得》两部书都尽量采用活的北平话,念起来虎虎有生气。
《小彼得》写工人,兵,讲恋爱的青年,和动摇的投机的青年。作者写某一种人便加进某一种特别的语汇,所以口吻很像。《稀松的恋爱故事》写现在恋爱方式的无聊,《猪肠子的悲哀》写一个在观望在堕落的小资产阶级,《皮带》写一个患得患失的谋差使的人,都透彻极了。《面包线》写一件抢米的故事;篇中空气渐渐紧张起来,你忿忿了,然后痛快地解决了。《二十一个》写得不大结实些;别的都不坏。
《南北极》只写工人,海盗,渔人,都是所谓“流浪汉”,干脆得多,不像《小彼得》里有时还免不了多少欧化的痕迹。《南北极》那一篇自然最酣畅淋漓,写一个流浪汉对于上层阶级的轻蔑与仇恨。这种轻蔑与仇恨是全书的中心思想。其中三篇只表这个思想和对于将来的确信。《咱们的世界》写海盗,表面上虽也还是《水浒》式的英雄;骨子里他们却不仅是反抗贪官污吏,替天行道,而是对于整个儿的上层社会轻蔑与仇恨。他们相信,“这世界多早晚总是咱们穷人的”。《生活在海上的人们》便写这班穷人的动作。虽然暂时失败了,可是他们“还要来一次的”。这一篇写集团的行为,头绪太繁了,真不容易。但和前几年的“标语口号文学”相比,这里面有了技术;所以写出来也就相当地有效力了。书中只《手指》一篇太简略些。这里五篇有一个特色,就是都用第一人称的口气;这第一人称无论是多数还是单数,总是代表着一个集团的。《小彼得》中写小资产阶级的几篇也有一个特色,就是在个性的描写里暗示着类型。这种手法表现着一种新意识,从前还不多见。这两部书最重要的是其中对于社会的新态度;虽还不能算是新兴文学的最进步的样子,但这个过渡时代,在现有的作家中,这些怕也算得是很不坏的努力了。这已出了本题的范围,还是不论罢。
《子夜》
这几年我们的长篇小说,渐渐多起来了;但真能表现时代的只有茅盾的《蚀》和《子夜》。《蚀》写一九二七年的武汉与一九二八年的上海,写的是“青年在革命壮潮中所经过的三个时期”。能利用这种材料的不止茅君一个,可是相当地成功的只有他一个。他笔下是些有血有肉能说能做的人,不是些扁平的人形,模糊的影子。《子夜》写一九三○年的上海,写的是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与崩溃的缩影。与《蚀》都是大规模的分析的描写,范围却小些:只侧重在“工业的金融的上海市”,而经过只有两个多月。不过这回作者观察得更有系统,分析得也更精细;前一本是作者经验了人生而写的,这一本是为了写而去经验人生的,听说他的亲戚颇多在交易所里混的;他自己也去过交易所多次。他这本书是细心研究的结果,并非“写意”的创作。《蚀》包含三个中篇,字数还没有这一本多,便是为此。看小说消遣的人看了也许觉得烦琐,腻味;那是他自己太“写意”了,怨不得作者。“子夜”
的意思是“黎明之前”;作者相信一个新时代是要到来的。
这本书有主角,与《蚀》不同。主角是吴荪甫。他曾经游历欧美,抱着发展中国民族工业的雄图,是个有作为的人。他在故乡双桥镇办了一个发电厂,打算以此为基础,建筑起一个模范镇;又在上海开了一爿大丝厂。不想双桥镇给“农匪”破坏了,他心血算白费了。丝厂因为竞争不过日本丝和人造丝,渐渐不景气起来,只好在工人身上打主意,扣减她们的工钱。于是酝酿着工潮,劳资的冲突一天天尖锐化。那正是内战大爆发的时候,内地的现银向上海集中。金融界却只晓得做地皮,金子,公债,毫无企业的眼光。荪甫的姊丈杜竹斋便是一个,而且是胆子最小最贪近利的一个。荪甫自然反对这种态度。他和孙吉人、王和甫顶下了益中信托公司,打算大规模地办实业。他们一气兼并了八个制造日用品的小工厂,想将它们扩充起来,让那些新从日本移植到上海来的同部门的厂受到一个致命伤。荪甫有了这种大计划,便觉得双桥镇无用武之地,破坏了也不足深惜了。
但这是个最宜于做公债的年头;战事常常变化,投机家正可上下其手。荪甫本不赞成投机,而为迅速的扩充他们的资本,便也钻到公债里去。这明明是一个矛盾;时势如此,他无法避免。他们的企业的基础,因此便在风雨飘摇之中。这当儿他们的对头赵伯韬来了。他是美国资本家的“掮客”,代理他们来吞并刚在萌芽的民族工业的。那时杜竹斋早拆了信托公司的股;荪甫他们一面做公债,一面办厂,便周转不及;加上内战时货运阻滞,新收的八个厂的出品囤着销不出去。赵伯韬便用经济封锁政策压迫他们的公司,又在公债上与他们斗法。他们两边儿都不仅“在商言商”:荪甫接近那以实现民主政治标榜的政派,正是企业家的本色。赵伯韬是相对峙的一派,也是“掮客”的本色。他们又都代办军火;都做外力与封建军阀间媒介。他们做公债时,所想所行,却也不一定忠实于他们的政派。总之,矛盾非常多。荪甫他们做公债失败了,便压榨那八个厂的工人,但还是维持不下去。荪甫这时候气馁了,他只想顾全那二十万的血本,便投降赵伯韬也行。但孙、王两人不甘心,他们终于将那些厂直接顶给英、日的商人。现在他们用全力做公债了,荪甫将自己的厂和住房都押掉了,和赵伯韬作孤注一掷。他力劝杜竹斋和他们“打公司”;但结果杜竹斋反收了渔翁之利而去。荪甫这一下全完了。他几乎要自杀,后来却决定到庐山歇夏去。
这便是上文所谓“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与崩溃的缩影”。若觉得说得这么郑重,有些滑稽,那是因为我们的民族资本主义的进程本来滑稽得可怜。有人说这本书的要点只是公债、工潮。这不错,只要从这两项描写所占的篇幅就知道。但作者为什么这样写?他决不仅要找些新花样,给读者换口味。这其间有一番道理。书中朱吟秋说:
从去年以来,上海一埠是现银过剩。银根并不要紧。然而金融界只晓得做公债,做地皮,一千万,两千万,手面阔得很!碰到我们厂家一时周转不来,想去做十万八万的押款呀,那就简直像是要了他们的性命;条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气。(四三面)这并不是金融界人的善恶的问题而是时势使然。孙吉人说得好:我们这次办厂就坏在时局不太平,然而这样的时局,做公债倒是好机会。(五三四面)
内战破坏了一切,只增长了赌博或投机的心理。虽像吴荪甫那样有大志有作为的企业家,也到处碰壁,终于还是钻入公债里去。这是我们民族资本主义崩溃的大关键,作者所以写益中公司的八个厂只用侧笔而以全力写公债者,便为的这个。至于写冯云卿等三人作公债而失败,那不过点缀点缀,取其与吴、赵两巨头相映成趣,觉得热闹些。但内战之外,外国资本的压迫也是中国民族工业的致命伤。这一点作者并未忽略;他只用陪笔,如赵伯韬所代理的托辣司,益中公司将八个厂顶给英、日商家,周仲伟将火柴厂顶给日本商家之类。这是作者善于用短,好腾出篇幅来专写他熟悉的那一方面。———民族资本主义在这两重压迫之下,自然会走向崩溃的路上去。
然而工厂主人起初还挣扎着,他们压榨工人。于是劳资关系渐趋尖锐化。这也可以成为促进资本主义崩溃的一个原因。但书中只写厂方如何利用工人,以及黄色工会中人的倾轧。也写工人运动,但他们的力量似乎很薄弱,一次次都失败了,不足以摇动大局。或者有人觉得作者笔下的工人太软弱些,但他也许不愿意铺张扬厉。他在《我们这文坛》一文(《东方杂志》三十卷一号)里说:我们也唾弃那些,印板式的“新偶像主义”———对于群众行动的盲目而无批评的赞颂与崇拜。
他大约只愿意照眼睛所看的实在情形写;也只有这样才教人相信,才教人细想。书中写吴荪甫的丝厂里一次怠工,一次罢工;怠工从旁面着笔,罢工才从正面着笔。
他写吴荪甫的愤怒,工厂管理人屠维岳的阴贼险恶,工会里的暗斗,工人的骚动,共产党的指挥,军警的捕捉,———罢工的各方面的姿态,在他笔底下总算有声有色。接着叙周仲伟火柴厂的工人到他家要求不停工的故事。这是一幕悲喜剧;无论如何,那轻快的进行让读者松一口气,作为一个陪笔是颇巧妙的。
书中以“父与子”的冲突开始,便是封建道德与资本主义的道德的冲突。但作者将吴荪甫的老太爷,写得那么不经事,一到上海,便让上海给气死了,未免干脆得不近情理。再则这第一章的主旨所谓“父与子”的冲突与全书也无甚关涉。揣想作者所以如此开端,大约只是为了结构的方便,接着便可以借着吴太爷的大殓好同时介绍全书各方面的人物。这未免太取巧了些。但如冯云卿利用女儿事,写封建道德的破产,却好。书中有一章专写农民的骚动;写冯云卿的时候,也间接地概括地说到这种情形以及地主威权的动摇。这些都暗示封建农村的势力在崩溃着。但那些封建的军阀在书中还是活跃着的。作者在《我们的文坛》里说将来的文艺该是“批判”的:“严密的分析”,“严格的批评”。他自己现在显然已向着这条路走。
吴荪甫的家庭和来往的青年男女客人,也是书中重要的点缀,东一鳞西一爪的。这些人大抵很闲,做诗,做爱,高谈政治经济,唱歌,打牌,甚至练镖,看《太上感应篇》等等,就像天底下一切无事似的。而吴荪甫却老是紧张地出入于几条火线当中。他们真像在两个世界里。作者写这些人,也都各具面目。但太简单了,好像只钩了个轮廓就算了,如吴少奶奶,她的妹妹,四小姐,阿萱,杜学诗,李玉亭等。诗人范博文却形容太甚,仿佛只是一个笑话,杜新箨写得也过火些。至于吴芝生,却又太不清楚。作者在后记里也承认书里有几个小结构,因为夏天他身体不大好,没有充分地发展开去,这实在很可惜。人物写得好的,如吴荪甫,屠维岳的刚强自信,赵伯韬的狠辣,杜竹斋的胆小贪利。可是吴、屠两人写得太英雄气概了,吴尤其如此,因此引起一部分读者对于他们的同情与偏爱,这怕是作者始料所不及罢。而屠维岳,似乎并没有受过新教育的人,向吴荪甫说的话那样欧化,也是不确当的。作者擅长描写女人,但这本书里却没有怎样出色的,大约非意所专注之故。
作者描写农村的本领,也不在描写都市之下。《林家铺子》(收在《春蚕》中),写一个小镇上一家洋广货店的故事,层层剖剥,不漏一点儿,而又委曲入情,真可算得“严密的分析”。私意这是他最佳之作。还有《春蚕》,《秋收》两短篇(均在《春蚕》中),也“分析”得细。我们现代的小说,正该如此取材,才有出路。
读《心病》
从前看惯旧小说的人总觉得新小说无头无尾,捉摸起来费劲儿。后来习惯渐渐改变,受过教育的中年少年读众,看那些斩头去尾的作品,虽费点劲儿,却已乐意为之。不过他们还只知道着重故事。直到近两年,才有不以故事为主而专门描写心理的,像施蛰存先生的《石秀》诸篇便是;读众的反应似乎也不坏。这自然是一个进展。但施先生只写了些短篇;长篇要算这本《心病》是第一部。施先生的描写还依着逻辑的顺序,李先生的却有些处只是意识流的纪录;这是一种新手法,李先生自己说是受了吴尔芙夫人等的影响。
《新月》四卷一号上有吴尔芙夫人《墙上一点痕迹》的译文。译者叶公超先生的识语里说:
所以,一个简单意识的印象可以引起无穷下意识的回想。这种幻影的回想未必有逻辑的连贯,每段也未必都完全,竟可以随到随止,转入与激动幻想的原物似乎毫无关系的途径。
若许我粗率地打个比方,这有点像电影里的回忆,朦朦胧胧的,渺渺茫茫的。《心病》里有几处最可以看出向这方面的努力。如穷鬼变成旧皮袍(十六面),电门变成母亲(一零九面),秦太太路中的思想(中卷第一章),刘妈洗衣服时的回想(一九八面)。但全书的描写,大体上还是有“逻辑的连贯”的。
书中几个重要人物都是些平常人:大学生,小官僚,官亲,旧式太太小姐。这些除秦绣英外都是不幸的人;自然以陈蔚成为最。他精神上受的压迫最多,自己叙得很详细(三二五至三二七面),因此颇有些“痴”,颇有些怪脾气;不说话,爱舅母的小脚,是显著的例子。他舅母(洪太太)是个“有识有为的妇人”,可是那份儿良心的责备也够她挣扎的。舅舅怯懦得出奇。陈蔚成的丈母(秦太太)受了丈夫的气,一心寄托在女儿和菩萨身上,看见一个穷叫化婆子,会那么惦记着,她兄弟(吴子青)会那么“死心眼儿”,她大女儿(绣云)出嫁前会那么“心烦”,也怪。其实细心读了全书,觉得满是必然,一点不奇怪;只是穷叫化婆子一件,线索的确不清楚些。我们平常总不仔细地去分析人的心理,乍看本书的描写,觉得有些生疏,反常,静静去想,却觉得入情入理。
这几个人除秦绣英外,又都是压在礼教底下的人。陈蔚成知道舅舅舅母的罪恶,却“只有以一死了之”。他丈母与妻子(秦绣云)不用说是遵守礼教的。就是吴子青无理取闹,也仗着礼教做护符;就是洪太太,一劲儿怕人说闲话,也见出礼教的力量。他们都没有自己;这正是我们旧时代的遗影。除此以外,书中似乎还暗示着一种超人的力量。从头起就描写恐怖,超人的,人的:女鬼,结婚戒指忽然不见,胡方山的妻的死,陈蔚成中电,他的形体,他的白手套,尘封了的他住过的屋子。而且以谈鬼始,以谈鬼终。读完了这本书,真阴森森的有鬼气,似乎“运命”
在这儿伸了一双手。但这个“运命”是有点神秘的,不是近代的“运命”观念,也许是爱伦坡的影响(作者写过一篇《影》,自己说受了这个人的影响),但在全书里是谐和的。
性格最分明的,陈蔚成之外要数洪太太,吴子青;这三个人在我们眼前活着。
别人我们只知道一枝一节,好像传闻没有见面。中卷第二章写秦绣云姊儿俩在等妈从洪家回去的一下午。写绣云暗地里心焦,她妹子绣英却老逗着她玩儿。两个少女的心情,曲曲折折地传达出来,恰到好处。别处还免不了有堆砌的地方,这里没有。上卷胡方山占的篇幅太多了,有些臃肿的样子;特别是第九章,太平常的学生生活的一幕,与全书不称。书中所写,不过一个多月的事。上卷是陈蔚成自记,写洪家;中卷写秦家;下卷先写洪家,次写秦家,接着又是陈蔚成自记,写婚后———最后写秦绣云接到他的遗书。第一身与第三身错综地用着,不但不乱,却反觉得“合之则两美”,为的是两种口气各各用得在情在理,教读者觉得非用不可。全书虽只涉及小小的世界,在那小世界里,却处处关联着,几乎可以说是不漏一滴水,这儿见出智慧的力量。举一个最精密的例子:上面说过的中卷第二章里叙张妈问秦绣云(那时她正在暗地里心焦等妈回来)她嫁衣的料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多起心来。她的多心使她烦躁。
———等太太回来吧,这些事情真麻烦!
她的意思在衣料,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用了一个多数,好像“这些”能掩饰住她的自觉心。
多数与单数的效用,一般人是不大会这么辨别的。书中不少的幽默,读的时候像珠子似地滚过我们的眼。
《文心》序
记得在中学校的时候,偶然买到一部《姜园课蒙草》,一部彪蒙书室的《论说入门》,非常高兴。因为这两部书都指示写作的方法。那时的国文教师对我们帮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读,茫然地写;有了指点方法的书,仿佛夜行有了电棒。后来才知道那两部书并不怎样高明,可是当时确得了些好处。———论读法的著作,却不曾见,便吃亏不少。按照老看法,这类书至多只能指示童蒙,不登大雅。所以真配写的人都不肯写;流行的很少像样的,童蒙也就难得到实惠。
新文学运动以来,这一关总算打破了。作法读法的书多起来了;大家也看重起来了。自然真好的还是少,因为这些新书———尤其是论作法的———往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旧的是琐屑,束缚性灵,这些新的又未免太无边际,大而化之了———这当然也难收实效的。再说论到读法的也太少;作法的偏畸的发展,容易使年轻人误解,以为只要晓得些作法就成,用不着多读别的书。这实在不是正路。
丐尊、圣陶写下《文心》这本“读写的故事”,确是一件功德。书中将读法与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近取譬,切实易行。不但指点方法,并且着重训练;徒法不能自行,没有训练,怎么好的方法也是白说。书中将教学也打成一片,师生亲切的合作才可达到教学的目的。这些年颇出了些中学教学法的书,有一两本确是积多年的经验与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琐碎,又侧重督责一面,与本书不同。本书里的国文教师王先生不但认真,而且亲切。他那慈祥和蔼的态度,教学生不由地勤奋起来,彼此亲亲昵昵地讨论着,没有一些浮嚣之气。这也许稍稍理想化一点,但并非不可能的。所以这本书不独是中学生的书,也是中学教师的书。再则本书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论文式纲举目张的著作容易教人记住———换句话说,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这一件上,这是一部空前的书。丐尊、圣陶都做过多少年的教师,他们都是能感化学生的教师,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书。丐尊与刘薰宇先生合写过《文章作法》,圣陶写过《作文论》。这两种在同类的著作里是出色的,但现在这一种却是他们的新发展。
自己也在中学里教过五年国文,觉得有三种大困难。第一,无论是读是作,学生不容易感到实际的需要。第二,读的方面,往往只注重思想的获得而忽略语汇的扩展,字句的修饰,篇章的组织,声调的变化等。第三,作的方面总想创作,又急于发表。不感到实际的需要,读和作都只是为人,都只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游戏。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训练,所获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为思想也就存在语汇,字句,篇章,声调里;中学生读书而只取其思想,那便是将书里的话用他们自己原有的语汇等等重记下来,一定是相去很远的变形。这种变形必失去原来思想的精彩而只存其轮廓,没有甚么用处。总想创作,最容易浮夸,失望;没有忍耐而求近功,实在是苟且的心理。———这似乎是实际的需要,细想却决非“实际的”。
本书对于这三件都已见到;除读的一面引起学生实际的需要,还是暂无办法外(第一章,周枚叔论“编中学国文教本之不易”),其余都结实地分析,讨论,有了补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论“作文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第九章朱志青论“文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论“读文声调”,第十七章论“语汇与语感”,第二十九章论“习作创作与应用”)。此外,本书中的议论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无畸新畸旧之嫌,最宜于年轻人。譬如第十四章论“读文声调”,第十六章论“现代的习字”,乍看仿佛复古,细想便知这两件事实在是基本的训练,不当废而不讲。又如第十五章论“无别择地迷恋古书之非”,也是应有之论,以免学生钻入牛角尖里去。
最后想说说关于本书的故事。本书写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丐尊、圣陶做了儿女亲家。他们俩决定将本书送给孩子们做礼物。丐尊的令嫒满姑娘,圣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识;满更是我亲眼看见长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这才配得上这件好礼物。我这篇序也就算两个小朋友的订婚纪念罢。
1934年5月17日,北平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