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
25.宁静的港湾
这时洪水正处于高峰期,整个英格兰南部,大片房屋和村庄被毁,大楼倒塌,家畜溺死,失踪和伤亡的人不计其数。中央和地方政府都不得不倾尽国库,全力应付洪水造成的混乱。
在各种不顾一切的紧张救援行动中,寻找马尔科姆和莱拉的两路兵马朝着首都稳稳地顺流而下。他们密切关注各种各样的传言,不管不顾四面八方被围困的人求助的声音,只关注带着一个婴儿驾着一艘小船的男孩和女孩,还有一个带着三条腿土狼精灵的男人。
跟纽金特勋爵一样,乔治·帕帕季米特里乌也经历了洪水带来的各种异象与幻觉。他乘坐的那艘吉卜赛船的主人告诉他,吉卜赛人民间有句老话“好天赖天皆有心”。
“天气怎么会有心?”帕帕季米特里乌说。
吉卜赛人说:“你以为天气只是在外面那里?也在这里面。”他边说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那你的意思是天气的心理状态就是我们的心理状态?”
“没有什么东西完全等于什么东西。”吉卜赛人答道,然后就再也不说了。
他们继续随着洪流前进,逢人就打听,有没有见过一条独木舟、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有,前天有人见过他们,可是不对,他们乘坐的不是独木舟,是船尾配着发动机的橡皮筏。有,有人见过他们,可是他们躺在船里,已经死了,要不就说他们是水鬼,或者说他们带着枪的。反反复复总是这一套,他们是幽灵,来自精灵国,跟他们说话会有噩运。帕帕季米特里乌很认真地倾听了所有这些无稽之谈。教会法庭在搜寻的过程中肯定也听到了同样的传言,关键不是要去判断这些话是否真实,而是要估计对手可能会产生的反应。纽金特和施莱辛格一定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离伦敦越来越近了。
清晨的阳光毫无暖意,无情地早早把马尔科姆弄醒了,他可没想起这么早。他感到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疼,想到夜里发生的一幕幕头也疼,他挣扎着坐起身,努力恢复各种知觉。
爱丽丝还在睡,莱拉也在睡,躺在他温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马尔科姆多么希望自己没醒啊,他知道必须叫醒她们,他多么希望能让她们继续睡下去。马尔科姆从遮篷底下往外看,墓园比晚上的时候看上去还可怕。夜里在银色的月光笼罩下,至少有一种整体感,可在残忍的清晨日光照耀下,眼前一片污秽,野草丛生,完全是一片无人管理的荒蛮之地。更糟的是小陵墓的台阶上还有血迹,很多。
马尔科姆感到一阵恶心,他闭上眼睛,稳住自己。过了一会儿,恶心的感觉过去了。他怕吵醒莱拉,非常缓慢地挪开胳膊,把她放到毯子中间,然后爬出小船,怀里抱着阿斯塔,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瑟瑟发抖。阿斯塔现在离他如此近,可他却觉得更加恐惧伤心、更加内疚,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他们分开的时候,阿斯塔也受到了伤害。也许有一天,他们可以谈论此事,可是现在,他内心充满了懊悔与歉疚,自己伤害了她。如果她的感受跟他的一样,那种深刻的痛应该会蔓延到她身上的每一个原子之中。
“咱们别无选择。”阿斯塔小声说。
“我们不得不那么做。”
“没错,我们只能那样做。”
他能把血洗刷掉吗?那些台阶还能变干净吗?他的身体畏缩了。
“马尔?你在哪里?”
爱丽丝的声音很虚弱。他弯腰往小船里面望去,看到爱丽丝仍然睡意蒙眬,脸上还挂着昨晚留下的血迹。马尔科姆回到小船,伸手进去拿了一块皱巴巴的毛巾出来,在草上面拖了几下打湿。爱丽丝默默地拿过毛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睛和脸颊。
然后她也很费力地从小船里爬了出来,伸手去够莱拉,爱丽丝浑身发抖,牙齿打战。
孩子亟须更换尿布。莱拉也是一副困倦的样子,不像平时那样活泼地叽叽喳喳,只是怏怏不乐地哭闹了一下。潘特莱蒙是一只老鼠,软绵绵地躺在莱拉脖子边上。
“她的脸腮发红。”马尔科姆说。
“可能着凉了,而且咱们只有一片尿布了,咱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呃……”
“咱们得生堆火,马尔,得给她洗,给她吃。”
“我去再弄点木头来。”
他伸手去拿船桨,本来是想把上面的血迹洗掉,结果却发现大祸临头。
“啊,天哪!”
“怎么了?”
船桨断了,他昨天晚上把杆子打断了。桨片和桨柄还连在一起,可仅仅只是连在一起,稍一用力,在水里轻轻一推就全断了。马尔科姆拿着船桨反反复复看,沮丧得无法形容。
“马尔?怎么了?”爱丽丝接着又说,“啊,天哪,发生什么事了?”
“船桨断了。一用它立马就会断成两截。要是我……我要是……我要是没……”马尔科姆都快哭了。
“你能修好吗?”
“能是能,可是要有工具和车间。”
爱丽丝四下看了看。“先干重要的,”她说,“咱们要生堆火。”
“可以把这个烧了。”马尔科姆悲痛地说。
“别,别烧它。找点木头来。努力生堆火,马尔,这真的很重要。”
马尔科姆看了看爱丽丝怀里无精打采的孩子,莱拉的眼睛半闭着,难过的精灵紧紧地贴着她的脖子,她很虚弱,像是病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船桨放到船里,然后对爱丽丝说:“别碰它,要是完全碎掉了就更不好修了。我去找点烧的东西来。”
马尔科姆拖着缓慢的脚步,不情愿地上了斜坡走到陵墓边,避开门口还没干的血泊,把门打开。他恭恭敬敬地看了看自己头天晚上打开的棺材,小声说:“早上好,女士们,先生们,再次表示歉意,我真的是没办法才这么干的。”
他又打开一个棺材盖子,对着另外一副骨架道了歉,又生了一堆火。几分钟后锅里烧上了热水,这几乎是他们仅有的一点儿干净的水了。马尔科姆到那一堆篱笆桩里去找可以用来修船桨的东西。
问题不是要找能把船桨捆上的东西,而是能把船桨捆到一起的东西。麻线、细绳、各种绳索都行,可是哪里也没有这一类的东西。一截生锈了的金属线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了。
他把线从篱笆桩堆里拉出来,把缠绕在一起的线拽松,开始修船桨。金属线很硬,不好弯折,没法缠紧,可是只能这样了,他手头只有这个。线够缠好几圈,所以即使桨头全断下来了,这几道线也能把它笼住。
马尔科姆的手被割破、刮伤了好多处,沾满了血红色的铁锈。他在洪水里冲洗了一下手,发现小船没有漂在水上,而是停在下面的草上。
“水位下降了。”他说。
“也该到时候了。”
马尔科姆迫不及待地想走,爱丽丝也是。等莱拉喝够了奶,他们回到小船,把爱丽丝和孩子舒舒服服地安顿好,就又一次投身于洪流之中。
这一天剩下的时光很无趣,天色灰冷,但按马尔科姆的估计,他们走了很远。水位下降了,他们经过的陆地看上去越来越像城市了,左右都有房屋、道路和商店,街上甚至还有人艰难地涉水走动。
船桨松垮垮的没有力量,但毕竟他也不需要逆着水流划。他主要是用它来控制方向,并且在保证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尽量靠近河岸。马尔科姆和爱丽丝都聚精会神地关注着他们经过的地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们俩都知道莱拉的状况。
“到那里去!”爱丽丝突然说,手指着与水流垂直的一条街,那里有很多小商店。让小船转头回去可不容易,马尔科姆胳膊上的每根神经都得准确地知道要往船桨上使多少力气。最终他把大家安全地带到了那片回水地带,那里以前是条街,小船艰难地沿着店面往前走。
“那边。”爱丽丝指着一家药店说。
药店当然黑漆漆的没开门,但里面有人在走动。马尔科姆希望不是抢劫的人。他把小船划到门边,敲了敲玻璃。
“把莱拉举起来,这样他就能看到了。”他对爱丽丝说。
里面的人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马尔科姆想,这张脸看上去不像是坏人,不过有些担忧,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需要药物!”他指着莱拉大声喊道,孩子脸色苍白,耷拉在爱丽丝怀里。
那个人看了看莱拉,点了点头。他做了个手势:到后面来。这人的商店和旁边商店之间有条小巷,通往一扇开着的门,马尔科姆迈出小船,把它系到一根排水管上,发现其实店里面的水位跟外面的一样高,都没过他大腿了。河水冰凉,他的心都跟着发颤。
“你最好过来,”他对爱丽丝说,“你可以说清楚咱们需要什么。”
马尔科姆抱着莱拉,爱丽丝从船里出来,碰到冰凉的水也惊得倒抽了一口气。马尔科姆紧抱着孩子,他们一起到了商店里面。
“希望咱们需要的东西没放在低处的架子上。”马尔科姆说。
那人在一间小厨房里接待他们。“什么事?”他说,还算客气。
“这是我们的小妹妹,”马尔科姆说,“她病了。我们被洪水冲走了,一直在想办法照顾她,可是……”
那人拉开莱拉的毯子看看她的脸,又把手指背面贴到她额头上。“她多大了?”他问。
“八个月,”爱丽丝说,“我们的奶粉都吃完了,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给她吃。尿片也用完了,一次性的那种。其实婴儿需要的所有东西我们都需要。还有药物。”
“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家住牛津,可是被洪水冲走以后我们就没法回家了,”马尔科姆解释说,“所以我们想去切尔西,她爸爸住在那里。”
“她是你们的妹妹?”
“对,她叫爱丽,我叫理查德,这是桑德拉。”
“切尔西的什么地方?”
那人有些神经紧张,似乎听了马尔科姆的回答还想听到别的什么东西。
“马奇路,”爱丽丝赶在马尔科姆张口之前说了,“你能送给我们些她需要的东西吗?我们没有钱买。求你了,我们真的很担心她。”
那人大约与马尔科姆的父亲差不多大,看上去可能也是一个父亲。“来,咱们看看能找到什么。”他大声说,好像在努力显得高兴些。
他们哗啦哗啦地从水中蹚到商店前面,看到瓶瓶罐罐漂得到处都是,纸盒子都湿透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缓过劲儿来,”店主说,“毁了这么多存货……来,先给她喂一勺这个。”他伸手到顶部的一个架子上,拿下来一瓶药和一把小勺。
“这是什么?”马尔科姆问。
“这个会让她感到舒服点。每隔几个小时喂一勺。她的牙齿怎么样?开始长牙了吗?”
“长了几颗,”爱丽丝说,“我觉得她的牙龈痛,可能还有几颗正在往外冒。”
“让她啃这个,”药师边说边从架子上拿了一盒脆饼干,那架子刚刚在水面上面一点儿,“还要什么东西?”
“奶粉。”
“哦,对。这个你们也运气不错,给。”
“跟我们以前吃的不是一种,配方都一样吗?”
“都一样。你们怎么热水?”
“生火,我们有口煮锅,给她清洗的水也是这样烧的。”
“机智,我很佩服。还要什么?”
“尿片。”
“哦,对。尿片放在底部的架子上,所以这些都不行。我去看看后面有没有。”
马尔科姆倒了一些药到勺子里。“你可以抱着她吗?”他对爱丽丝说,然后小声说,“这里还有别人。他出去跟他们说话了。”
“希望这药能好吃,不然她会吐出去的。”爱丽丝说,一边小声回答马尔科姆,“我看到她了,她一直在尽量不让人看到。”
“来,莱拉,”马尔科姆说,“坐起来,来,宝贝,张嘴。”
他放了一滴粉红色的液体于她的嘴唇上,莱拉醒了过来,开始抱怨,然后尝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咂了咂嘴。
“好吃吗?再来一滴。”马尔科姆说。
爱丽丝专心盯着一个药品柜上的玻璃映出的情况。“我可以看到他们。他跟那女的窃窃私语……她出去了,”她小声说,“浑蛋,咱们最好赶紧走。”
店主回来了。“给你,”他说,“我找到几包剩下的。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我可以拿一卷这些膏药吗?”马尔科姆问。
“最好还是用单个包装的创可贴,你说呢?”
“我需要用它修理东西。”
“那随便你。”
“你真是太好了,先生,非常感谢。”
“你们吃什么?”
“我们有饼干之类的东西。”马尔科姆说,他跟爱丽丝一样着急离开。
“我去旁边那家食品店看看能不能找点东西给你们——他肯定不会介意。你们等一分钟。我跟你们说啊——应该上楼——离水远点,暖和一下。”
“非常感谢你,但是我们得走了。”爱丽丝说。
“哦,别,让小东西在这里待着暖和会儿,你们都可以休息一下。”
“不了,谢谢你,”马尔科姆说,“我们走了。非常感谢你给我们这些东西。我们不想等。”
店主还想坚持,但他们出来上了船,马上撑走了,尽管浑身又冷又湿。
“他想把我们留住,等他老婆去叫警察,或者是教会法庭。”马尔科姆划到洪水主流的时候,爱丽丝越过他的肩膀看着那人小声说。
一到了畅通无阻的地方,马尔科姆就把生锈的铁丝扯掉,用那卷很黏的膏药把船桨紧紧地缠了起来,比铁丝强些,可力量也不大,而且也坚持不了多久,不过也许他们也不用再走多远了。他也这么跟爱丽丝说了。
“等等看。”她说。
几百年来,伦敦市政的工程师和建筑工人已经掌握了如何使朝外流的河水和朝里涌的潮水基本平稳地交汇。潮水涌进来的时候,水位会上涨,往上游一直涨到特丁顿,等潮水退了水位又会降下来,只有渔船船长和驳船船主们会经常注意到这个,他们的船常年挤在河面上,使用城市的码头。
但洪水改变了一切。潮水一天两次涌入河口的时候,体量巨大的洪水直接扑向大海,试图要把潮水逼退,两股浩瀚的水流冲到一起,巨浪翻滚,如开水般翻腾,乱作一团,一直持续到海潮退却。
除了最紧急的情况,所有的船只都暂时停止活动。有些驳船和平底船紧紧地固定在停泊区,还有很多没系住,被冲到河上游或者下游,撞到河堤上、码头上、大桥墩子上等,还有的在大浪中翻了船,或者被冲到海里消失不见了。
许多桥都摇晃得厉害,只有伦敦塔桥和威斯敏斯特桥还完全稳固。黑衣修士桥、巴特西桥和南华克桥都塌了,它们的残骸落入水中,在潮水与洪水交汇处的混乱中激起更大的漩涡。巴德·施莱辛格驾着租来的小机动船乘风破浪,在四处的混乱中搜寻,同时还要努力平息船主的恐惧。
“水里的垃圾太多了!”船主大叫,“这很危险!会把船身撞破的!”
“切尔西在哪边?”施莱辛格从船头回答,他探身出去,努力不让雨水进到眼里。
“还要往前,”船主大喊,“咱们得停船找地方泊好,这太疯狂了。”
“还不能停,切尔西在左岸还是右岸?”
船主大喊“左边”,然后跟着说了一串咒骂的话。小船继续颠簸着向前。按施莱辛格看到的情况,两边的河堤都没在水下有好几英尺深。右边是一个被淹没的大公园,一直延伸到一排光秃秃的大树之外,而左边则是一排排雄伟壮观的别墅和威武庄严的公寓大楼,全都静默无声,空无一人。
“稍微慢点,”巴德叫道,一边走到船尾的驾驶舱,“你听说过十月别墅吗?”
“再往下一点儿那块老大的白色区域——那个傻瓜到底在干什么?”
一艘马力很足的船蹿了过来,船体呈天蓝色和赭红色,正在从右侧靠近他们。一个水手拿着一根钩杆探出身体,试图打到施莱辛格,但他往后一晃,杆子在他身前扫了过去。那人差点失去平衡,但抓住了扶手,又把钩杆甩了过来。施莱辛格拿出手枪,朝那条船开了火,纯粹靠运气,正好打中了钩杆,把它从那人手里打掉了。
“你怎么能那么干!”巴德乘坐的小船船主大声抱怨,使劲关小油门减慢速度。大一点儿的船向前猛冲,但接下来在水里遇到了什么阻力,又往回撤。巴德看到舵手全力转舵,想把船往右转,可是显然有什么东西在妨碍螺旋桨。发动机不停地呼啸,船失去了方向,几秒钟之内便开始无助地在他们后面打转转。
“你这该死的……”巴德的舵手几乎都语无伦次了,“你没看到那颜色吗?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教会法庭,”巴德说,“咱们得赶在他们之前到达十月别墅。”
“疯了!”那人的精灵是只荷兰卷尾狮毛狗,吓得蜷在他两腿之间直发抖。
船主摇了摇头,但还是把油门往前推了一挡。巴德擦去眼里的雨水,四下看了看。水面的浪花和混乱中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根本不可能辨别出哪个是一艘独木舟,上面坐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和一个婴儿。
往下游半英里左右的地方,纽金特勋爵的船猛地一下子撞上了一块大草坪边上的栈桥,那草坪通向一栋古典风格的大白建筑。栈桥当然是在水面以下,只是船体碰到了它,没地方可以系缆绳。不过纽金特立刻离开了船,进到齐腰深冰冷的水里,努力在湍急的水流中保持平衡,朝草坪左边跋涉,那里看上去像是一个大船库,船库的正面朝着汹涌的河水,里面亮着电灯光。里面有声音,即使有暴风雨和滔滔洪水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楚:锤击声、钻孔声、类似涡轮发动机的嘎吱声等。
纽金特成功抵达了船库,水还有膝盖那么深,他抓住朝陆地那边的门的把手,拉开门进去了。在泛光灯的照射下,六个男人正在打造一艘又细又长的船。门外有一台轰轰作响的发动机,无疑泛光灯就是靠它驱动的。纽金特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他只想找那个提着焊枪、蹲在前甲板上的人。
“阿斯里尔!”他叫道,一边沿着临时搭的平台木板急匆匆地朝船走去。
阿斯里尔勋爵把脸上的面罩推上去,很吃惊地站起身:“纽金特?是你吗?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艘船可以下水了吗?”
“可以,但是……”
“如果你想救女儿,就马上带它出去。我跟你一起来,然后给你解释。一秒钟也别浪费。”
“美丽野人”朝着伦敦在水上漂得越来越快,这时海潮也接近最高点了,对一艘小小的独木舟而言,后果很严重。小船被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波浪和交叉水流甩得东倒西歪,马尔科姆尽最大努力保持方向,可是船在汹涌的水流中每转一次,他就会听到嘎吱声,好像有船体的一部分框架已经碎裂了。要是能停下来……
可是他们不能停,任何地方都没法停。好像觉得浪还不够大似的,又开始刮起风来了,在水面掀起泛着白沫的波浪,又如利鞭般把它们劈成飞沫。头顶上的天空则一整天都灰沉沉的,又冷又闷,布满了大片的雷暴云。马尔科姆不停地转向这边转向那边,想找个地方靠岸,好检查下那可怕的嘎吱声,现在即使有大风呼啸都能听到了,而且他也感觉得到,船扭得让人很揪心。一开始,他只是怀疑船体框架松了,可是很快,每次往前颠或者往侧边上下浮动的时候,声音都变得越来越大。
“马尔……”爱丽丝叫道。
“我知道,等等。”
他们被洪水推着往前,经过一座宏伟的宫殿,前院的花园很大,宫殿在后面老远,所以马尔科姆在雨中几乎都看不清楚它。他们经过一条条两边都是优雅的砖砌别墅的街道,还经过一座漂亮的小礼拜堂。每当马尔科姆觉得看到可以躲避一下的地方时,他就把船桨深深地插入水中,想朝着那个方向去,可是完全都是徒劳,而且现在桨叶又松了,情况更糟。
透过眼前的一片昏暗,马尔科姆只能辨别出南岸有四根巨大的烟囱,耸立在一幢峭壁一样的大房子的四个角上。他们已经接近切尔西了吗?如果是的话,他怎么停下来呢?
爱丽丝紧紧地抱着莱拉。马尔科姆心头涌上一股对她们俩的爱意和无尽的歉疚感,后悔自己把她们弄到这个地步,但他没法多想这个,因为穿过呼啸的风声和哗哗的雨声,他又听到一个新的声音,是汽笛——警报声——在他们身后尖声鸣叫——就像一只在空中被抛来掷去的海鸟的鸣叫。爱丽丝把莱拉紧紧地抱在胸前,手搭在眼前挡住雨,翘首想越过马尔科姆的肩膀看清楚状况,就在这时马尔科姆听到正前方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
还有其他的声音从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之中传来——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大块的木头被碾压在一起的嘎吱声,还有人的呼叫声。“美丽野人”让马尔科姆担心得快疯了——它要散架吗?
突然从后面的什么东西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是一艘汽艇——螺旋桨冒出水面的时候,马尔科姆能听到发动机的呼啸声,还有爱丽丝的尖叫声。螺旋桨又冲到水下,推动着汽艇向小独木舟靠,马尔科姆也感受到了它的推力和震动。
“他们想干什么?”爱丽丝大叫——她的话如纸片般随风飘散——汽艇的海军蓝和赭红色船体又从侧面顶独木舟,又一声巨响随之传来,“美丽野人”船身倾斜,迎上一个巨浪,又正了过来。
马尔科姆用尽浑身的每一分力气拼搏,把桨深深地插到水里,吸足气弯下腰奋力划,还得照顾到手里这支破船桨,它马上就要彻底断掉了。他一把扯开没用的桨片,向后一甩,桨片在空中旋转——有打碎玻璃的声音?有人在怒吼?
不可能听得到,因为现在又来了一艘机动汽艇,这种发动机的声音更高,它从右边呼啸着撞上了第一艘——马尔科姆什么也看不到:倾盆大雨完全遮住了他的视线,只能靠混乱的喧嚣声和小船的左摇右晃上下颠簸和各种碰撞指引方向。
接着一声枪响——又来两声——又传来另外一支枪发出的四声——这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冰冷的河水马上开始涌入小船,做什么也无法抵挡了。
伤痕累累的小船又被撞了一下,这次是从右边。一个深沉有力的声音吼道:“把她递给我!”
阿斯里尔勋爵……
马尔科姆右手抹了把眼睛,看到爱丽丝正抱着莱拉躲开伸过来的手,他大声叫道:“爱丽丝!没问题!把她递过去!”
爱丽丝投来狂乱的一瞥,马尔科姆使劲点了点头——“把她递上来!”那个严厉低沉的声音又喊道——爱丽丝把孩子朝上猛地一推,莱拉大叫,那边的手抓过她往身后一塞,随后便握住了爱丽丝的一只手腕,她还没来得及动,便也被一下子提了起来,似乎她跟孩子一样轻。本变成一只小猴子,扒在她腰上。
第一艘船又转了回来,又一次猛烈地撞击独木舟,这一次是致命的一击,英勇的小船如鸡蛋一般炸裂开来。马尔科姆和阿斯塔都发出爱的呼喊。
“该你了,小伙子!”那个巨大的声音又说话了。
马尔科姆努力在齐膝深的汹涌波浪中找到平衡,先把背包甩了上去。一只手把背包托上去很困难,可是上面那些手却把它推开了——“你,傻瓜!”
“先拿这个!”马尔科姆大叫,爱丽丝也跟着喊:“拿着,拿着!”
背包从他手里蹿了上去消失了,然后马尔科姆站在马上要沉没的独木舟上,阿斯塔变成一条蛇紧紧地盘绕在他腿上,一只铁一般坚硬的手握住他的右胳膊向上一抛,他便“啪”的一声摔在木头甲板上,肺里的每一丝空气都给甩了出去。雨水猛烈地打在他满是泪水的双眼上,马尔科姆盯着水里,看着小小的“美丽野人”破成碎片,寿终正寝,被永远地埋葬在水底。
汹涌澎湃的水面上只有机动汽船“突突突”颠簸摇摆的声音。马尔科姆吃力地爬到爱丽丝身旁,拉过背包,他们俩靠在一起坐着,把孩子夹在中间,精灵们也都挤在一起。突然什么都不动了,发动机也不响了,他们进了一座大棚子,上面有很多电灯照耀着。
马尔科姆感到一股疲惫的浪潮慢慢地向他袭来,从头走到脚。
阿斯里尔大吼:“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马尔科姆积攒了些力量坐了起来,想回答他,可是他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爱丽丝反而爬了起来,握紧拳头站到阿斯里尔勋爵面前,她的精灵本变成一只狼,毛发直立,在她身旁龇牙咧嘴,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她的话音如鞭子般犀利。
“玩?你以为我们在玩?这是马尔的主意,把莱拉带到你身边好保证她的安全,因为天知道她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安全。我一开始反对,因为我觉得这不可能,但他比我坚定,他要说想干什么,就一定得干。你问出那么愚蠢的问题是因为根本就不了解他。玩!你竟然敢这么想。马尔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让我们活下来做的事,我说一半你都不敢相信,你做梦都想不到。不管马尔说什么,我都信他。所以你别给我笑了,你!”
马尔科姆现在刚刚有点意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阿斯里尔勋爵那么温暖热情,还带着对爱丽丝的赞赏之意,这太真实了,不可能是做梦。他挣扎着站起身,声音嘶哑地说:“学术庇护。我们试图送她到乔丹学院过,可是洪水太猛了,而且我也不会那些话,拉丁语。所以我们想你可能……”他说着伸出颤抖的手指,举着那张从小船上掉下来的白色小卡片。
莱拉哭得很凶。马尔科姆又一次想站稳,可是实在太难,晕倒之前他听到有人说:“这孩子在流血——他中枪了……”
马尔科姆醒来时,眼前是另外一个地方了,这里又小又热,身边是直升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光线是来自仪表盘的一点儿光。他的左胳膊火辣辣地疼。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紧握着他的右手。是爱丽丝。
“莱拉呢?”马尔科姆挤出这几个字来。
爱丽丝指了指地面。莱拉被裹得紧紧的,像个木乃伊,她睡得很香,潘是一条绿色的小蛇,盘绕在她脖子上。
阿斯塔是猫的形状,躺在马尔科姆大腿上。他想用左手去抚摸她,可是这个动作让他的胳膊一跳一跳痛得更厉害。阿斯塔站起来,拿脸蹭了蹭马尔科姆的脸。
“咱们在什么地方?”他小声说。
“在一架直升机里,他在驾驶。”
“要去哪儿?”
“他没说。”
“背包呢?”
“在你腿后边。”
马尔科姆用右手摸了摸,背包在,安全。他轻轻地摸了摸左胳膊,发现前臂上缠了一圈粗糙的绷带。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你中枪了。”爱丽丝说。
直升机在摇晃,但爱丽丝很平静,所以马尔科姆决定不去担心。反正引擎离得太近,声音太大,很难听到对方说话。他向后靠在硬座上,又睡着了。
爱丽丝调整了一下马尔科姆躺的姿势,这样他醒来时脖子就不会僵了。在发动机的轰隆声中,她听到阿斯里尔在喊什么,觉得听到的应该是自己的名字。她向前斜了斜身子,大声回应:“什么?我听不清。”
副驾驶位置上还有一个人,可能是个仆人。他转过身,递给爱丽丝一副耳机,教她怎么戴上,怎么把话筒拨到嘴巴前面。阿斯里尔勋爵的声音一下子就一清二楚了。
“你听好,别插话。我要离开一阵子,回来的时候我希望孩子是安全的。要保证这一点,最好的方式就是你和马尔科姆要少说话,不要惹人注意。明白我的意思吗?”
“以为我是傻子吗?”
“不是,我认为你还小。回到鳟鱼酒馆去。我知道你在那里干活儿,我看到过你。回到那里,重新开始你的生活。跟谁都不要提这些。哦,你当然可以跟马尔科姆谈,但除了乔丹学院的院长,跟其他任何人一个字都不要提。院长是个好人,你可以信任他。但洪水退去后会有各种各样的危险。”
“什么?你是指教会吗?他们为什么想要她?”
“我没有时间解释。但他们一定会监视你,也会监视马尔科姆,所以先离开她一阵子。我原本打算带着她到遥远的北方去,那边的危险在明处,一看便知,不过——。”
“不过什么?”
“她似乎已经找到一些好的护卫了。她一定很幸运。”
他没再说什么了。爱丽丝把耳机摘了下来,她弯下腰摸了摸莱拉的额头,孩子睡得很香,没有发烧。灰狗本舔了舔潘特莱蒙翠绿的蛇头,爱丽丝握着马尔科姆的右手,闭上了眼睛。
然后似乎突然间,他们就开始下降了。马尔科姆感到胃里一阵痉挛,他收紧肌肉扼制住那种感觉,不过只持续了一会儿,飞机就停到了地面上。引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停止了。马尔科姆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但他还是听得到滂沱大雨打到直升机身上的声音,还有阿斯里尔勋爵的说话声:
“索罗尔德,你待在这里,看着飞机。我十分钟后回来。”
然后他转身回过头来说:“出来,跟我走。抱上孩子,还有你们的宝贝背包。”
爱丽丝找到旁边的一扇门,一把抱起莱拉,爬了出来。马尔科姆拖着背包,从同一边出来,走进凛冽的寒风和倾盆大雨之中。
“这边。”阿斯里尔勋爵边说边急匆匆地走。
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栋宏大的圆顶建筑,石墙、塔楼和树梢都呈现在马尔科姆眼前。
“这是……”爱丽丝问。
“牛津?我觉得这是拉德克利夫广场……”
阿斯里尔勋爵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的入口处等着他们,巷子里的煤气灯光在风中摇曳,雨水使所有东西的表面都显得锃亮。阿斯里尔的黑头发石头般闪闪发光。“我来抱孩子。”他说。
爱丽丝小心翼翼地把莱拉递过去。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那只健壮的雪豹,想要看莱拉,于是他蹲伏下来,让她把脸凑到熟睡的孩子旁。马尔科姆笨拙地把背包挪来挪去,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一直没能把自己做的那个玩具送给莱拉,也许……
“这是乔丹学院吗?”他问。
“正是。过来。”
阿斯里尔勋爵开始沿着小巷出发,走了一百码左右,他从兜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右边墙上的门。
马尔科姆和爱丽丝跟着他进了一座大花园,两边都有楼房。其中一栋的大哥特式窗户里亮着灯,可以看到一排一排的古书。阿斯里尔勋爵直接来到花园角落的一面石墙下,顺着一条狭窄的通道走了进去。这条通道跟外面的巷子一样,墙上有黄色的灯光在摇曳。
他在一扇大门前停了下来,大声敲门。大门两边各有一扇精美的飘窗。马尔科姆不顾左胳膊的剧烈疼痛,到背包底下翻找黑绒布包着的真理仪。他取出真理仪的时候绒布开了,露出里面的金色,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阿斯里尔问。
“给她的礼物。”马尔科姆说,然后把它塞到莱拉的毯子里。
他们听到转钥匙和门闩滑开的声音。头顶一声雷响,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位气质高贵的先生举着一盏灯站在门前。他看了看他们,大吃一惊。
“阿斯里尔?是你吗?”他说,“赶紧进来。”
“把灯放下,院长。放到桌上——那样就可以。”
“究竟怎么……”
院长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阿斯里尔勋爵就把孩子放到他怀里,说:
“据学术庇护之法,请予小女莱拉以保护。”说完,阿斯里尔又说:“请照顾她。”
“学术庇护?给这个孩子?”
“我刚才说了,请保护我的女儿莱拉。”
“她不是学者!”
“那你就把她变成一个学者,好吗?”
“那这两位呢?”
阿斯里尔转身看了看马尔科姆和爱丽丝,他们俩浑身湿淋淋的,脏兮兮的,流着血,疲惫不堪,瑟瑟发抖。
“珍惜他们。”他说。
说完就走了。
情势不妙,马尔科姆再也站不住了。爱丽丝扶住他,让他躺到土耳其地毯上。院长把门关上。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莱拉放声大哭。
快乐的水手们啊,放下你的帆,
我们来到了宁静的港湾,
有一些乘客要上岸,
为这疲惫的大船卸下重担。
她要在这安全的港湾,
等到索具修好,
供应备足,
再去扬帆远航,
去她向往的地方:
愿她早日实现梦想。
——爱德蒙·斯宾塞《仙后》第一部第十二章四十二页
[1]阿尔比恩(Albion),是大不列颠岛的古称,也是该岛已知最古老的名称。
[2]陵墓(mausoleum)与油布(linoleum)尾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