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黑暗物质.1,精灵守护神》(3)
3.莱拉的乔丹学院
牛津大学的所有学院中,乔丹学院最为庄严壮丽,也最为富有。也许还是最大的,尽管这一点谁也拿不准。学院的各栋建筑环绕着三个不规则的四方庭院,从中世纪早期到18世纪中期各个时期建造的都有。学院的建造不是事先规划的,而是零敲碎打地发展起来的,每一处都是历史和当前的交叠,最终的效果便是富丽堂皇中透着杂乱和邋遢。有些地方一直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帕斯洛一家已经连续五代人受雇于乔丹学院,既负责修砖补瓦,又负责搭建脚手架。现在的帕斯洛先生正在向他的儿子传授这门手艺。父子俩和他们的三个帮手像勤劳的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在图书馆一角他们亲自搭建的脚手架上、在教堂的屋顶上辛勤劳作,不停地传递着崭新光亮的石板、成捆的管线和大块的木料。
乔丹学院在整个英格兰都有农场和不动产。据说,即使沿着一个方向从牛津走到布里斯托尔,再沿着另一个方向从牛津走到伦敦,都走不出乔丹学院的地盘。在王国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有向乔丹学院支付租金的染厂、砖窑、森林、原子器件厂;每到季度结账日,学院会计和他的手下便汇总所有账目,向学院委员会汇报总额,并为仪式活动订购两只天鹅。这些资金中,一部分用来再投资——学院委员会刚刚批准购买曼彻斯特的一处办公大楼,其余的用于支付院士们不多的津贴和仆人们的工资(包括帕斯洛一家以及另外十几家为学院服务的工匠和商人家庭),购买酒窖的藏酒,给图书馆购买书籍和神父的画像——这座图书馆规模庞大,占据了梅尔罗斯四方庭院的一侧,还向地下延伸了好几层。这笔资金当然还有最重要的用途,那就是给教堂采购最新的自然科学仪器。
让学院教堂拥有最新的一流设备,这至关重要。因为不管在欧洲还是新法兰西,乔丹学院作为实验神学中心的地位是无可匹敌的。莱拉至少对此还是了解的。她为自己杰出的学院感到骄傲,也喜欢向那些运河边或黏土河床上的淘气包玩伴们吹嘘乔丹学院。她也看不上那些来自其他地方的访问学者、知名教授,认为他们既然不是乔丹学院的人,那一定知道得不多。可怜的家伙们,他们肯定还不如乔丹学院地位卑微的准院士们有知识呢。
至于什么是实验神学,莱拉一点儿也不比那些野孩子们知道得多。在她自己的想象中,实验神学跟魔法有关,跟星星和行星的运动有关,跟物质的微小分子有关,但实际上这只是她的猜测而已。也许星星和人类一样,也有精灵,而实验神学就是关于如何跟他们对话的学问。在莱拉的想象中,神父神态高贵地说着话,倾听星星精灵的发言,然后睿智地点头或者遗憾地摇头。但至于他们之间会交谈些什么,莱拉想象不出来。
她对此也没有特别的兴趣。莱拉在很多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孩子。她最喜欢跟要好的朋友——厨房里的小学徒罗杰一起爬上学院楼顶,朝过往的院士头顶上吐李子核,在辅导课教室的窗外学猫头鹰叫,在狭窄的街道上相互追打,在集市上偷苹果,或者打架。就像她不知道学院生活表象之下的政治暗流一样,院士们也不会了解,孩子们在牛津的生活就是各种争斗打闹和拉帮结派。他们只看到,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这多么令人惬意!还有比这更天真无邪、更令人心醉的吗?
实际上,莱拉和她的同龄人也毫无例外地卷入了恶战。同时进行的有好几场战斗。首先是乔丹学院的孩子们(年轻仆人、仆人的孩子还有莱拉)同另一所学院孩子之间的战争。莱拉曾经被加布里埃尔学院[17]的孩子俘虏了,罗杰跟他们的朋友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对关押她的地方进行突袭,营救莱拉。他们从唱诗班领唱神父的花园里偷偷地摸进去,收集了许多坚硬的李子,去打那些绑架她的孩子。牛津一共有二十四所学院,这样,反复无常的结盟与背叛便永无尽头了。但是,一旦镇上的孩子攻击某个学院的孩子,他们就会忘记学院之间的敌意,相互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来自镇上的外敌。这种对抗已经有几百年的传统,积怨深厚,同时也让人过瘾。
但是,当其他敌人来袭的时候,即使这样的争斗也会被搁在一边。有一股常年都有的敌人,那就是烧砖人的孩子。他们住在黏土河床附近,学院的孩子和镇上的孩子都讨厌他们。去年,莱拉同一些镇上的孩子临时结盟,共同对黏土河床发动袭击。他们向烧砖人的孩子投掷沉重的黏土块儿,把他们建成的还没有干透的城堡踢倒,然后再把他们摔倒在地,在他们赖以谋生的黏土中翻来滚去。最终,胜利者和被征服者都变成了不断尖叫的泥人。
另一拨常规敌人则是季节性的,那就是以船为家、住在运河上的吉卜赛人。他们只在春秋两季的集市贸易期间才会过来,而且很擅长打架。特别是有一家吉卜赛人,他们会定期回到城里一个叫耶利哥的码头。从莱拉能扔第一块石头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跟他们打架。上次他们来牛津的时候,她、罗杰和乔丹学院、圣·迈克尔学院的几个厨房学徒一起对他们实施了伏击,往他们漆得锃亮的运河小船上扔泥巴,直到他们全家出动,上岸追撵他们——趁这个机会,莱拉率领的预备队冲上那条船,解开缆绳,驶离岸边,沿着运河顺流而下,造成了水上交通堵塞。这期间,莱拉的突击队员们从船头搜到船尾,寻找船底的塞子。莱拉坚信船上有这么个塞子,她对她的队员们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拔掉塞子,船马上就会下沉。然而他们并没有找到。后来吉卜赛人追过来发现了他们,他们只好弃船逃跑。他们沿着耶利哥狭窄的胡同,带着胜利的喜悦,浑身湿漉漉地、幸灾乐祸地大叫着逃走了。
这就是莱拉的世界和她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她就是个粗劣贪心的小野蛮人。然而她一直隐约地感觉到,这并不是她全部的世界。她还有一部分属于乔丹学院的辉煌和礼仪,在她未来生命旅途中的某个地方,她会与以阿斯里尔勋爵为代表的高层政治发生联系。这些直觉只是让她内心高傲,并在那些野孩子面前称王称霸,她从来没想过要去做更多的探索。
她就这样像只野猫似的打发着自己的童年。她生活中唯一的调剂就是阿斯里尔勋爵会不定期地光顾学院。有这样一位富裕而有权势的叔叔,足够让她去大肆吹嘘。但炫耀的代价则是被动作最敏捷的院士抓住,带到女管家那里,被迫洗澡并换上干净的连衣裙。然后会有人领着她(还不断吓唬她),到教师活动室陪阿斯里尔勋爵喝茶,别的一些高级院士也会应邀参加。在教师活动室,莱拉会叛逆地躺坐在扶手椅里,直到院长厉声让她坐直。这时候,她便对所有的人都怒目而视,最后连神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些令人别扭的正式访问总是一成不变。喝完茶,院长和其他几个为数不多的应邀而来的院士便告辞走了,只留下莱拉和她的叔叔。这时,他会命令她站在自己面前,汇报自他上次来直到现在她所学会的东西。于是莱拉便绞尽脑汁地嘟哝着能想得起来的那点儿几何、阿拉伯语、历史或电气知识。勋爵靠着椅背坐着,跷着二郎腿,高深莫测地注视着她,直到她无话可说。
去年,他在北上探险之前,还进一步问过她:“除了勤奋学习之外,剩下的那些时间你是怎么打发的呢?”
她咕哝道:“没干别的,只是玩。就是在学院里玩,只是玩……真的。”
他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孩子。”
莱拉伸出双手让他检查。勋爵抓住她的手,翻过来检查她的指甲。他的精灵在他身边,像斯芬克斯[18]似的坐卧在地毯上,偶尔甩动几下尾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莱拉。
“真脏,”阿斯里尔勋爵说着,推开她的手,“难道他们在这儿不让你洗手吗?”
“让啊。”莱拉答道,“可是神父的指甲也总是很脏,比我的还脏呢。”
“他有学问,你有什么借口?”
“我洗干净了,一定是之后又弄脏的。”
“你是在哪儿玩儿得这么脏?”
莱拉犹疑地看着他。尽管没人这么说过,但她觉得上房顶应该是被禁止的。“在一些旧房间里。”她终于开口答道。
“还有哪儿?”
“黏土河床,有时候去。”
“还有呢?”
“耶利哥和港口绿地。”
“没有别的地方了?”
“没有了。”
“你撒谎,昨天我还看见你上了房顶。”
莱拉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勋爵讥讽地看着她。
“那就是说,你还上房顶去玩,”他接着问,“你去过图书馆吗?”
“没有,但我在图书馆的房顶上发现了一只乌鸦。”莱拉接着说。
“是吗?你抓住它了?”
“它一只脚受伤了,我想把它杀了烤来吃。可是罗杰说,我们得帮帮它,让它好起来。所以,我们给了它一些饭渣和葡萄酒。后来它好了,就飞走了。”
“罗杰是谁?”
“我的朋友,厨房里的学徒。”
“我知道了。那就是说所有的房顶你都去——”
“不是所有的房顶。谢尔顿大厦的房顶就上不去,因为得从朝圣塔楼的楼顶隔空跳过去。有个通向楼顶的天窗,但是我个子矮,还够不着。”
“除了谢尔顿大厦,别的房顶你都去过了。那么地下呢?”
“地下?”
“学院的地下跟地面上一样精彩。你居然没发现,真让我惊讶。嗯……我一会儿就要走了。你看上去很健康。给。”
他在兜里摸索着掏出一把硬币,从里面拿了五枚金币给她。
“他们没教你说谢谢吗?”他说。
“谢谢。”她咕哝道。
“你听院长的话吗?”
“是的,听话。”
“还有,尊敬院士们吗?”
“尊敬。”
阿斯里尔勋爵的精灵轻声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出声。莱拉脸红了。
“玩儿去吧。”阿斯里尔勋爵说。
莱拉如释重负地转身向门口冲去,还没忘记回身大嚷一声“再见”。
在莱拉决定躲在休息室并首次听闻尘埃之前,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
图书馆长对院长说她不会感兴趣,那真是大错特错了。现在,要是谁能给她讲讲有关尘埃的事情,她会迫不及待地去倾听。未来几个月,她会听到大量关于尘埃的事情,最终她会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尘埃。但眼下,她依然处于乔丹学院丰富多彩的生活中。
不管怎么说,还有别的事情让人操心。有谣言开始在街头巷尾流传,已经传了几个星期了。有人对此一笑置之,有人则讳莫如深。就像人们对待鬼怪的态度一样,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却怕得不行。由于谁也无法想象的原因,开始有一些孩子失踪了。
事情是这样的。
伊希斯河[19]往东的河道上,挤满了缓慢航行的运载砖头、沥青和玉米的各类货船。这些货船将顺流而下,经过亨利和梅登黑德,抵达受北海潮汐冲刷的特丁顿。然后继续南下,前往默特莱克,经过大魔术师迪博士的宅邸,再经过福克谢尔,那儿的游乐园绚丽多彩,白天喷泉扬洒,彩旗招展,晚上则到处都是火树银花。货船还将经过白厅——国王每周都要在这儿召开国务会议,再经过子弹塔[20]——用来铸造子弹的灼热的铅水无休无止地滴进烟雾蒸腾的大水缸里。之后货船继续顺流而下——这时,河流已经变得宽阔而污浊,形成一条巨大的弧线向南流去。
这就是莱姆豪斯[21],那个将会失踪的孩子就生活在这里。
他叫托尼·马科里奥斯。他妈妈认为他九岁,但是酗酒损坏了她的记忆力,他可能是八岁,也可能是十岁,马科里奥斯是希腊人的姓,但跟他的年龄一样,这也只是从他妈妈那里得到的一种猜测,因为他看上去更像中国人,而不是希腊人。同时,他还从他妈妈那里继承了爱尔兰人、斯克雷林丑人和拉斯卡人[22]的基因。托尼并不聪明,但他有一种笨拙的柔情,他有时候会给妈妈一个粗笨的拥抱,深情地吻一下她的面颊。这个可怜的女人通常喝得烂醉如泥,无法主动展示这种亲情,但一旦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也能做出足够热烈的反应。
当时,托尼正在糕饼街的市场上无所事事地闲逛。他很饿,现在是黄昏时分,回家也没什么吃的。他的口袋里有一个先令,这是托尼帮一个士兵送信给女朋友得到的报酬。但是托尼不打算把它浪费在食物上,因为即使一分钱不花也可以弄到很多吃的。
于是,他在市场上到处溜达,在卖旧衣服的、算命的、卖水果和炸鱼的铺子中间穿行。他那小小的精灵,一只麻雀,停栖在他的肩膀上,到处东张西望。趁一个摊主和她的精灵都望向别处的时候,伴随着短促的一声鸟叫,托尼的手闪电般地伸出去又缩回来,他那只缩进松垮衬衫的手里已经握住一只苹果,或者是一把坚果,最后,还拿到了一块热乎乎的馅饼。
摊主发现了,大叫起来,她的猫精灵一跃而起。托尼的麻雀精灵早已飞上了天空,他自己也逃出了半条街,一阵诅咒和怒骂声从背后传来,但一会儿就听不到了。他在圣·凯瑟琳教堂门前的台阶前停下,坐在台阶上,拿出那个还冒着热气但已经变了形的战利品,衬衫上留下了一道油渍。
此刻,有人正在仔细观察他。在他上方的第六级台阶上,一位身穿橙红色狐皮长大衣的夫人正站在教堂门口。这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士,狐皮镶边的帽子下面,一头有光泽的漂亮黑发垂落在肩膀上。教堂可能刚刚举行完一场弥撒,因为在她身后的门厅处透出了灯光,教堂里的管风琴还在演奏着音乐,夫人的手中拿着本镶着宝石的祈祷书。
托尼对此毫无察觉,他正心满意足地埋头吃他的馅饼,脚趾内扣,两只光脚板靠在—起。他坐在那儿狼吞虎咽,他的精灵则变成了一只小老鼠,正在梳理胡须。
年轻夫人的精灵从狐皮大衣的旁边钻了出来,那是一只猴子,但他可不是一只寻常的猴子:他身上长着长长的毛,丝光水滑,像绸缎一般闪耀着浓浓的金色光泽。他动作灵巧地蹿下台阶,接近小男孩儿,坐在他上面的那级台阶上。
这时,小老鼠觉察到了些什么,又变回了麻雀,侧过头来,向旁边的台阶跳开了一两步。
猴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麻雀,麻雀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猴子。
猴子缓慢地伸出手来。他的小手是黑色的,指甲是坚硬的角质利爪。他的动作温柔而诱人。麻雀抵不住诱惑,向前跳了一下,又跳一下,然后轻快地展开翅膀,跳到了猴子的手上。
猴子把她举起来,凑近了仔细观察,然后站起身,带着麻雀精灵,一摇一摆地走向他的主人。夫人低下洒着香水的头,轻声地说着什么。
这时,托尼转过了身——情不自禁地。
“拉特!”他喊道,喊声里带着警惕。他的嘴里还塞满了东西。
小麻雀欢快地啁啾了一声。她肯定是安全的。于是,托尼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瞪着眼看着。
“你好。”漂亮的夫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托尼。”
“你家住在哪儿,托尼?”
“克拉利斯街。”
“那个馅饼是什么馅儿?”
“牛排。”
“喜欢喝热巧克力吗?”
“喜欢!”
“真巧,我有好多巧克力,自己都喝不完。你愿意来帮我喝掉它们吗?”
托尼已经迷失了自己。从他那愚钝的精灵跳到猴子手中那一刻起,他便没了主意。他跟着年轻漂亮的夫人和金色的猴子走了,沿着丹麦大街,经过汉曼码头,走下乔治国王石阶,来到一座高大的仓库旁边,那儿有一扇绿色的小门。夫人敲了敲门,门开了,他们走进去,门又关上了,托尼再也没有出来——至少没有从这道门出来,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妈妈了。而他的妈妈,那个可怜的酒鬼,则以为他离家出走了。当她想起托尼的时候,便会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于是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托尼·马科里奥斯并不是唯一一个被那位带着金色猴子的夫人囚禁起来的孩子。他发现,在那座仓库的地下室里还有其他十来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尽管他们跟他有着类似的身世,都说不清自己的年龄,但他们应该都没到十二岁。当然,托尼没有注意到的是,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那间热气蒸腾的地下室里的孩子们都没有进入青春期。
那位好心的夫人看到他在墙边的板凳上坐下,一个沉默的女仆从炉子上的平底锅里给他倒了一杯热巧克力。托尼把剩下的馅饼吃了,喝下了那杯香甜的热饮,没有留意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人也没怎么注意他。他太幼小了,构不成什么威胁,况且还反应迟钝,欺负他都让人觉得不过瘾。
另外一个男孩问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嘿,夫人!你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个倒霉蛋看上去很强壮,上唇还沾着褐色的巧克力渍,他的精灵是只瘦骨嶙峋的黑色老鼠。那位夫人正站在门口附近,向一个壮汉吩咐着什么,好像船长发号施令似的。当她转过身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在咝咝作响的石脑油灯的灯光下,她看上去仿佛天使一般,孩子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她说,“你们愿意帮助我们,是吗?”
孩子们谁都说不出话来。他们注视着她,突然腼腆起来。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位夫人,她是那么优雅、甜美、亲切,他们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这样的好运气。不管她有什么要求,他们都愿意答应,以便在她面前再多待一会儿。
她告诉他们说,他们要去航海。他们会吃得饱,穿得暖,如果愿意,也可以给家里人写信,让家人知道他们平安无事。马格纳森船长不久就会带他们到船上去,等潮水合适的时候,他们就会乘船出海,向北方航行。
很快,少数几个真想给家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家——写信的孩子便围坐在漂亮的夫人周围。她根据孩子们的口述写了几行字,然后让他们在信纸下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叉,接着叠好信纸,放进散发着香味的信封里,写上他们告诉她的地址。托尼本来也打算给妈妈带个信,但是他很清楚她没有认字读信的能力。他拽了拽夫人的狐狸毛袖子,小声说想请她把他的去向告诉妈妈,就这些。她和蔼地低着头,凑近他那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小小身体,以便听得更清楚,然后摸摸他的脑袋说,一定会把这个口信送到。
后来,孩子们聚在她周围跟她告别。那只金色的猴子把每个人的精灵都抚摸了一遍。孩子们也都摸了摸狐狸皮毛祝自己好运,或许是想从这位夫人那里获取力量、希望或仁慈。她跟他们一一告别,目送着他们在那位剽悍船长的带领下,从码头登上了一艘汽艇。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河面上满是不断晃动的灯光。夫人站在码头上挥舞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为止。
接着,她回到屋里,那只金色猴子依偎在她的怀里。她随手把那一小捆信扔进火炉,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线回去了。
贫民窟的孩子很容易受到诱惑被拐走,但最终还是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警察也被惊动了,不情愿地采取了行动。有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发生孩子被拐走的事情。然而谣言已经滋生,并且愈传愈烈。后来诺里奇、舍菲尔德和曼彻斯特又先后发生了几起孩子失踪的事件。在那些地方,谣言的知情者们又把这些新的失踪事件编进故事,使谣言变得越发离奇。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传说,一群神秘的巫师拐走了孩子。有人说他们的首领是位漂亮的女士,也有人说是个红眼睛的高大男人,第三种说法是一个年轻人,他对着他的受害者们大笑,唱歌,于是他们便像绵羊一样乖乖跟着他走了。
至于失踪的孩子被带到了哪里,没有一种说法是相同的。有的说是被带到了地狱,到了地下,或是去了仙境。有的说是被带去了一座农场,孩子们关在那儿,等到养胖了就会被吃掉。还有的说孩子们先被关起来,然后卖给有钱的鞑靼人……各种各样的说法。
可是大家的意见在一点上是一致的,那就是怎么称呼这些隐身的绑匪。他们总得有个名称,否则你就无法提起他们,而且谈论他们——尤其是当你平平安安地待在温暖舒适的家或是乔丹学院的时候——这是件津津有味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落到他们头上的名称就是“食人魔”。
“别在外面待得太晚,不然食人魔会把你抓走的!”
“我在北安普敦的表妹认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小儿子被食人魔拐走了……”
“食人魔去过斯特拉特福德,听说他们要到南边去!”
最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样的情景:
“咱们玩小孩儿和食人魔的游戏吧!”
莱拉对乔丹学院厨房小学徒罗杰说道。即使是去天涯海角,罗杰也会跟着莱拉。
“怎么玩?”
“你躲起来,我去找到你,然后把你开膛剖肚,对,就像食人魔那样。”
“你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再说也许人家压根儿就不干这事儿呢。”
“你害怕他们,”莱拉说,“我看得出来。”
“才不是呢。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食人魔。”
“我相信,”她斩钉截铁地说,“但我也不害怕。我要像我叔叔上次来学院时那样做。我看见了,当时他在休息室,有个客人很不礼貌,我叔叔就使劲瞪了他一眼,那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当场就死了。”
“不可能,”罗杰怀疑地说,“厨房的人从没提过这件事。而且,他们是不允许你进休息室的。”
“才不是呢。他们是不会跟仆人说这种事儿的。我真的去过休息室,信不信由你。我叔叔经常这么做。有一次,鞑靼人捉住了他,他也是那样对付他们的。他们把他绑起来,打算给他开膛破肚。第一个鞑靼人拿刀走过来的时候,我叔叔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就倒在地上死了。于是,又有另一个人过来,我叔叔还是这么对他,最后就剩一个鞑靼人了,我叔叔说,如果给他松绑,他就饶了他。那个人就给他松了绑,后来我叔叔还是把他杀了,就是想给他个教训。”
罗杰不相信有什么食人魔,更不相信莱拉讲的这些话,但这个故事十分惊险,只是听听实在可惜。于是,他们轮流扮演阿斯里尔勋爵和快要断气的鞑靼人,还涂上果子露来当作白沫。
这只是个小插曲,莱拉还是热衷于玩食人魔的游戏。她连蒙带骗地哄着罗杰去地下的酒窖,并且用管家的备用钥匙进入了酒窖。他们一起蹑手蹑脚在巨大的酒窖里穿行,陈年的蜘蛛网下面存放着学院的托考伊酒、加那利葡萄酒、勃艮第葡萄酒和白兰地。他们的头顶上是古老的石头拱顶,下面支撑的柱子有十棵树干那么粗,脚下是不规则的石板,四周整齐地排列着层层叠叠的酒瓶和酒桶。这一切是那么令人着迷,两个孩子把食人魔忘到了脑后,颤抖的手举着蜡烛,蹑手蹑脚地从酒窖这头走到那头,张望着每一个黑洞洞的角落。在莱拉的脑海中,有一个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这些酒味道如何?
想得到答案很简单。莱拉不顾罗杰的强烈反对,挑选出她能发现的年代最久远、形状最奇特、瓶身颜色最绿的一瓶酒。没有拔出瓶塞的工具,她干脆就敲碎瓶口。两个人蜷缩在最远处的角落,一边小口地啜饮着这令人沉醉的深红色液体,一边好奇自己什么时候会喝醉,怎样才能知道自己醉了。莱拉并不怎么喜欢这酒的味道,但不得不承认这酒的滋味十分浓郁、细腻。最滑稽的是他们俩的精灵,只见他们变得越来越笨拙,不断地摔倒、傻笑,把自己的外形变换成怪兽的模样,比赛谁比谁更难看。
终于,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明白了醉酒是怎么回事。
“他们真的喜欢这样吗?”狂吐了一阵之后,罗杰喘息着问。
“喜欢。”莱拉答道,她的状态和罗杰大同小异。“我也喜欢。”她生硬地补充了一句。
这件事除了让莱拉知道可以去更有趣的地方玩儿食人魔游戏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莱拉想起了上次叔叔和她见面时说的话,于是便开始向地下探索,地上的建筑只是乔丹学院的一小部分。就像某些巨大的菌类植物,它们的根系在地下会伸展到好几英亩的地方。乔丹学院自中世纪开始便在地下扩张(当时学院已经开始在地面上跟两侧的圣·迈克尔学院和加布里埃尔学院、后侧的大学图书馆争地盘)。各种地道、竖井、地下室、地窖、楼梯掏空了乔丹学院的地下。在方圆几百码范围之内,地上和地下的空间几乎一样大,乔丹学院就像是建在石头气泡上似的。
莱拉现在喜欢上了地下探险,于是便拋弃了她经常光顾的那些高低起伏的学院屋顶,和罗杰一头扎进了地下的世界。她已经由玩食人魔游戏转到了寻找食人魔本身,他们既然难觅踪影,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极有可能藏在地下吗?
于是有一天,她和罗杰摸进了教堂的地下室。这里安葬着历任院长,一口口铅封的橡木棺椁沿着石墙安放在壁龛里。每口棺椁前都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他们的姓名:
西蒙·勒·克拉克,院长1765—1789塞里巴顿
长眠于此
“那是什么意思?”罗杰问道。
“第一部分是他的名字,下面是拉丁文,中间是他担任院长的年代,另外那个名字一定是他的精灵了。”
他们沿着寂静的地下室往前走,发现了更多的铭文:
弗朗西斯·莱尔,院长1748—1765佐哈里尔
长眠于此
伊格内修斯·科尔,院长1745—1748马斯卡
长眠于此
莱拉好奇地发现,每口棺椁上都有一块黄铜牌,每块铜牌上都刻着不同的动物:有的是蜥蜴,有的是猫,有的是毒蛇,有的是猴子。她明白了,这些都是死者精灵的画像。人们成年后,他们的精灵就失去了变形的能力,形成一种动物之后,便永远不再变化。
“这些棺材里面都是骷髅!”罗杰低声道。
“肉都烂了,”莱拉小声说,“虫子和蛆都在他们眼眶里爬来爬去。”
“这里一定有鬼魂。”罗杰说,兴奋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经过第一间地下室,他们发现了一条通道,通道两旁排列着石板石架,每一层被隔成了一个个方块,每个方块里面都放着一个头盖骨。
罗杰的精灵把尾巴紧紧地夹在两腿中间,颤抖地靠着他,轻轻地尖叫了一声。
“别出声。”罗杰说。
莱拉看不见潘特莱蒙,但知道这只飞蛾正趴在自己的肩膀上,也许同样在颤抖。
她伸出手,从架子上轻轻拿起一个离她最近的头盖骨。
“你要干吗?”罗杰说,“你不应该碰它们!”
莱拉没有理他,把头盖骨翻来翻去。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头盖骨下面的窟窿里掉了出来,从她指缝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她差点儿把头盖骨扔在地上。
“是硬币!”罗杰说着便伸手去找,“说不定是金银财宝!”
他把那东西举起来,凑到蜡烛旁边,两个人都瞪大眼睛去看它。那不是硬币,而是一枚小小的圆形铜牌,上面线条粗犷地刻着一只猫。
“这跟棺材上的那些很像,”莱拉说,“是这个人的精灵,肯定是。”
“最好把它放回去。”罗杰不安地说。莱拉把头盖骨翻过来,把小铜牌放回到它那古老的栖身之处,然后把头盖骨放回到石架上。他们发现,所有的头盖骨都有各自的精灵牌子,表明在主人死后,陪伴他们终生的精灵依然不离不弃,伴随左右。
“你觉得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些什么人?”莱拉问,“我猜也许是院士。只有院长才有棺材,也许是因为好几百年里有那么多院士,这里没有足够大的地方埋葬他们,所以只能留下他们的头颅,保存起来。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身体最重要的部分。”
他们没有找到食人魔,但教堂的地下墓穴也让莱拉和罗杰忙活了好几天。有一次,她想捉弄一下这几个死去的院士,她把他们头盖骨中的小铜牌调换了位置,这样他们就跟各自的精灵对不上号了。潘特莱蒙对此反应很激烈,他变成一只蝙蝠,扑打着翅膀上下翻飞,发出尖利的叫声,用翅膀扑打她的脸。可是莱拉不予理会,她觉得这个恶作剧太有意思了,不玩就太可惜了。然而,后来她还是为此付出了代价。晚上,在十二号楼梯上面她自己的小房间里,莱拉躺在床上,梦见了恐怖的鬼魂,她醒后尖声大叫起来,因为她看见床边站着三个穿长袍的身影,正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她。他们把风帽往后一掀,露出血淋淋的脖腔——他们的头原来就长在那儿。直到潘特莱蒙变成一头狮子,冲着他们咆哮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后退,慢慢消失在坚实的墙壁里,先是胳膊,后来是布满老茧的黄灰色的手,然后是扭动的手指,再然后一切都消失了。第二天早上,莱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忙去了地下墓穴,把精灵铜牌放回到原来正确的位置,嘴里还对着那些头盖骨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地下墓穴虽然比酒窖大多了,但空间也同样有限。当莱拉和罗杰转遍每一个角落,确信那里再也找不到食人魔的时候,他们准备把注意力转向别的地方。但就在他们要离开地下室的时候,代理主教发现了他们,把他们叫进了教堂。
代理主教是一个胖胖的老先生,人们都叫他海斯特神父。他的工作是主持学院所有的宗教仪式,布道、祈祷、倾听人们的忏悔。莱拉年幼的时候,代理主教一度对她的宗教精神生活很上心,她却报以遮遮掩掩的漠然和言不由衷的忏悔,让他困惑不已。于是他得出结论,莱拉在宗教精神生活上无所追求,没什么指望。
莱拉和罗杰听到他的呼叫,不情愿地转过身,慢吞吞地走进散发着霉味的昏暗教堂里。一束束烛光在圣徒们的画像前摇曳,从风琴房那儿传来隐约的声响,那是有人正在修理风琴,有个仆人正在擦拭黄铜诵经台。海斯特神父正站在小礼拜堂门口示意他们过去。
“你们去哪儿了?”他问他们,“我看见你们到这儿来过两三次了,你们要干什么呢?”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责怪,而且听上去似乎还很感兴趣。神父的蜥蜴精灵趴在他的肩头,冲他们飞快地吐着舌头。
莱拉说:“我们想去下面的地下室里看看。”
“究竟要看什么?”
“那……那些棺材,我们想看看那些棺材。”她说。
“那是为什么呢?”
莱拉耸了耸肩。她经常用这个动作回应别人的追问。
“还有你。”神父转向罗杰,接着说。罗杰的精灵焦急地摇着狗尾巴,讨好神父。“你叫什么?”
“罗杰,神父。”
“你是个仆人吧,你在哪儿干活?”
“在厨房,神父。”
“这个时候你难道不是应该在厨房里待着吗?”
“是的,神父。”
“那就去吧。”
罗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莱拉不停地在地面上把两只脚蹭来蹭去。
“至于你,莱拉,”海斯特神父说,“我很高兴看到你对教堂里的事物感兴趣。这些历史就在你身边,你是个幸运的孩子。”
“嗯。”莱拉说。
“但是你选择的伙伴让我感到惊讶。你是不是感到孤单?”
“不。”她说。
“你是不是……是不是想和别的孩子一起玩?”
“不。”
“我不是说厨房里的学徒罗杰,我说的是像你这样的孩子,出身高贵的孩子,你想不想找这样的孩子作伴?”
“不。”
“别的女孩子,也许……”
“不。”
“你看,我们谁都不想让你错过童年正常的快乐和游戏。莱拉,有时候我想,你在这儿陪着一帮老态龙钟的院士,一定非常孤单无聊,你觉得吗?”
“不。”
神父两手握在一起,两个拇指轻轻地相互叩击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这个冥顽不化的孩子。
“要是有任何烦心事,”他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你可以到这儿来跟我说,我想让你知道,你随时可以来。”
“好的。”
“你祈祷吗?”
“是。”
“好孩子。好了,去吧。”
莱拉几乎不加掩饰地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既然在地下没有找到食人魔,莱拉便又回到了街道上,这对她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就在她对食人魔几乎失去兴趣的时候,他们在牛津出现了。
莱拉最先听说的是有个小男孩失踪了,那个小男孩来自她认识的一家吉卜赛人。
那是临近举行马市的时候,运河上各种船只络绎不绝,商人旅客熙熙攘攘,耶利哥港口码头上热闹非凡,到处是闪闪发光的马嚼子、嘚嘚的马蹄声和讨价还价的喧闹声。莱拉一直非常喜欢马市,也喜欢在乘人不备的时候偷偷骑上马过一回瘾。在马市上打一架的机会也比比皆是。
今年,莱拉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受到上一年劫船的鼓舞,她打算这次在被赶跑之前驾船航行一段距离。如果她能和学院厨房的那帮死党把船开到阿宾顿那么远的话,他们就可以把鱼梁[23]折腾个乱七八糟……
然而今年打不了架了。一天,莱拉正在清晨的阳光里沿着港口绿地的船坞闲逛,这一次罗杰不在场(他被分配了一项任务,清洗储酒室的地板),她跟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在一起。他们轮流抽着一根偷来的香烟,炫耀似的往外吐着烟。就在这时,莱拉听到一声大喊,她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啊,你这个蠢猪,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亮高亢,像是从钢筋铁肺中发出的一般。莱拉马上四处张望去找她,这个人是科斯塔大妈,她曾经两次把莱拉打得晕头转向,也曾经三次给过她热乎乎的姜饼。她家的船富丽堂皇,这使得她家颇有名气,他们是吉卜赛人中的王族。莱拉十分敬佩科斯塔大妈,但科斯塔大妈仍然对莱拉有意保持着警惕,因为她上次劫走的就是她家的船。
跟莱拉在一起的一个愣小子听到吵闹声,很自然地捡起了一块石头。莱拉说:“放下石头,她正在发脾气,会把你的脊梁骨像树枝似的咔嚓一声扭断。”
实际上,科斯塔大妈看上去不仅是愤怒,更多的是焦虑。跟她说话的那个人是个马贩子,他耸了耸肩膀,然后把两手一摊。
“啊,我不知道,”他说,“他刚才还在这儿,可是转眼就不见了。我根本没看见他去哪儿了……”
“他在给你帮忙啊!他在帮你看着你那些该死的马!”
“嗯……那他应该待在这儿啊,难道不是吗?活儿没干完就跑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科斯塔大妈对他的脑袋就是重重一拳,接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咒骂和拳打脚踢,吓得马贩子大叫着转身逃走了。附近其他的马贩子哄笑起来,一匹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马驹吓得直尥蹶子。
“怎么回事?”莱拉问一个张着嘴傻看的吉卜赛孩子,“她为什么生气?”
“因为她的孩子,”那个孩子说,“就是比利。她可能觉得食人魔把他拐走了,也许是真的,我上次见到比利的时候还是……”
“食人魔?那就是说他们来牛津了?”
吉卜赛男孩立刻转身去喊他的朋友们,他们正在看着科斯塔大妈。
“她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食人魔到这儿来了!”
六个愣小子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莱拉知道这是要打架的信号,便把烟头往地上一摔。所有孩子的精灵立刻进入备战状态:每个孩子的周围全都是獠牙、利爪或立起来的鬃毛。潘特莱蒙瞧不起这些吉卜赛精灵有限的想象力,他变成了一条龙——足有一头猎鹿犬那么大。
但是没等他们开战,科斯塔大妈亲自出手了。她挥手把那两个吉卜赛小孩打到一旁,像个职业拳击手似的站在莱拉面前。
“你见过他吗?”她问莱拉,“你见过比利吗?”
“没有,”莱拉说,“我们刚到这儿,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比利了。”
科斯塔大妈的精灵是一只鹰,在她头顶上方的晴空中盘旋,黄色的眼睛目光凌厉地扫视着四周。莱拉害怕了。没有人会担心几个小时不在眼前的孩子,吉卜赛人也不例外。在吉卜赛人紧密团结的船上世界,所有的孩子都是心头宝贝,备受宠爱。如果孩子不在眼前,妈妈一定知道不远处会有人在悉心照顾和呵护孩子。
而现在,吉卜赛人中的女王——科斯塔大妈因为不见踪影的孩子陷入这么大的恐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科斯塔大妈半眯着眼看看这几个孩子,然后转身踉踉跄跄穿过码头上的人群,大声呼叫着她的孩子。孩子们马上转回身来,面对科斯塔大妈的痛苦,他们摒弃了相互间的不和。
“食人魔是怎么回事?”莱拉的伙伴西蒙·帕斯洛问道。
第一个吉卜赛男孩说:“你知道,他们在全国各处偷小孩,他们是些海盗——”
“他们不是海盗,”另一个吉卜赛孩子纠正道,“他们是吃人的怪物,所以人们才把他们叫作食人魔。”
“他们吃小孩吗?”莱拉的另一个伙伴、圣·迈克尔学院厨房的学徒休·洛瓦特问道。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吉卜赛孩子说,“他们带走了孩子,然后人们就再也见不到这些孩子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莱拉说,“小孩和食人魔的游戏我们已经玩了好几个月,肯定比你们早。不过我打赌谁都没有见过他们。”
“他们见过。”一个男孩说。
“是谁?”莱拉刨根问底地说,“你见过他们?你怎么知道那是食人魔,而不是人呢?”
“查理在班伯里见过他们,”一个吉卜赛小女孩说,“他们过来跟一个女人说话,另一个男的就从花园里把她的小男孩带走了。”
“对,”名叫查理的那个吉卜赛男孩尖声说,“我亲眼看到他们这么干的。”
“他们长什么样?”莱拉问道。
“嗯……我没有完全看到他们,”查理说,“可我看到了他们的卡车。”他补充道,“他们开着一辆白色的卡车,把那个小男孩放进卡车,很快就开走了。”
“可人们为什么叫他们食人魔呢?”莱拉问道。
“因为他们吃小孩,”第一个吉卜赛男孩说,“有人告诉我们,是在北安普敦。食人魔就在那儿,他们都在那儿。北安普敦有个女孩的弟弟被抓走了,她说那些人抓她弟弟的时候告诉她,他们要吃了他。这个大家都知道,他们把那些小孩都吃光了。”
站在附近的一个吉卜赛小女孩大声哭了起来。
“她是比利的表妹。”查理说。
莱拉问:“是谁最后看见比利的?”
“我,”六七个声音同时说,“我看见他牵着约翰尼·费奥雷利的那匹老马——我看见他在卖太妃糖苹果的人旁边——我看见他在起重机吊臂上打秋千——”
莱拉整理了一下这些线索,得出的结论是:不到两个小时前,肯定有人看见了比利。
“所以,”她说,“食人魔一定是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来这儿的……”
他们都在向四周张望着,尽管沐浴着和煦的阳光,身处人来人往的码头,闻着熟悉的柏油、马匹和烟草的味道,他们还是瑟瑟发抖。可怕的是,谁都不知道食人魔长什么样,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食人魔。莱拉向这帮惊慌失措的孩子指出了这一点,不管是学院的孩子还是吉卜赛人的孩子,都已经完全听从她的指挥。
“他们就得和普通人长得很像,要不然马上就会被人发现,”她解释道,“要是他们夜里出现的话,长什么样都没关系。但是如果白天出现,他们就必须得跟普通人一样。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是食人魔……”
“不会吧,”一个吉卜赛孩子半信半疑地说,“这里的人我全都认识。”
“好吧,不是这些人,那就是别的什么人,”莱拉说,“咱们找他们去!还有他们的白色卡车!”
这句话一下子招来了一大群孩子。很快那些其他搜寻比利的孩子也加入了队伍,很快就聚齐了三十多个吉卜赛孩子。他们从码头的这头跑到那头,从一个马厩跑到另一个马厩,翻过船坞的起重机和起重塔,跳过篱笆,扑进开阔的草地,晃荡在碧波上那座古老的吊桥上,飞奔在耶利哥狭窄的街道上,穿过两旁的梯形小砖房,冲进药剂师圣巴纳巴斯的方塔教堂里。其中有一半的孩子并不知道要寻找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好玩。但是对于莱拉身边的那些孩子来说,每当他们在昏暗的小巷或教堂前的阴影里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时,心头便悚然感到一阵恐惧和担忧:那是一个食人魔吗?
当然,那不是食人魔。最后,他们一无所获,比利失踪的事实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孩子们的乐趣逐渐消失了。快到晚饭时间了,莱拉和学院的两个男孩离开耶利哥的时候,在科斯塔家的船停靠的码头附近,吉卜赛人聚集在一起。一些女人在大声地哭,愤怒的男人们成群地围在一起,他们的精灵全都躁动不安,有的紧张地飞来飞去,有的则冲着阴影凶猛地咆哮着。
“我敢打赌,食人魔肯定不敢到这儿来。”莱拉对西蒙·帕斯洛说。他们俩迈进了乔丹学院气派的门房。
“是,”西蒙半信半疑,“可是我知道市场那边有个孩子丢了。”
“是谁?”莱拉问。市场那边的大部分孩子她都认识,但她并没听说过这件事。
“杰西·雷诺兹,就是做马鞍子的那家。昨天店里打烊关门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她只不过是出去买点炸鱼,给她爸爸喝茶当点心。她再也没回来,也没有人再见过她。他们找遍了市场,到处都找了。”
“我怎么不知道!”莱拉怒气冲冲地说。她觉得属下没有及时向她汇报所有的事情,这是一项应该遭到严厉批评的错误。
“嗯,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现在可能已经找到她了。”
“我去问问。”莱拉说着,转身就要走出门房。
但是,没等她走出大门,看门人便叫住了她。
“莱拉,过来!今天晚上你不能再出去了,这是院长的命令。”
“为什么?”
“我说了,这是院长的命令。他说,你要是回来了,就得在这儿待着。”
“那你来捉我吧。”莱拉说。年老的看门人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口,她已经冲了出去。
她穿过狭窄的街道,跑进一条小巷——那是大篷车给地下市场卸货的地方。现在正是打烊的时间,只有很少的几辆大篷车,但是有几个年轻人站在圣·迈克尔学院高大石墙对面的正门旁,正在抽烟聊天。莱拉认识其中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她对他十分钦佩,因为她知道的所有人当中,他能把痰吐得最远。莱拉走过去,低声下气地等着他注意到自己。
“喂,你有什么事?”那个男孩终于说话了。
“杰西·雷诺兹失踪了吗?”
“是啊,怎么了?”
“因为一个吉卜赛小孩今天失踪了,真的。”
“他们这些吉卜赛人总是失踪,每次马市一结束,他们总是要丢几个人。”
“还丢马。”他的一个朋友说。
“这次不一样,”莱拉说,“这次是个小孩。我们找了他一下午,别的小孩说是食人魔把他抓走了。”
“什么?”
“食人魔,”她说,“你们没听说过食人魔?”
别的男孩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大大咧咧地评论了几句之后,便认真地听莱拉给他们讲述。
“食人魔,”莱拉认识的那个男孩说——他叫迪克,“真傻。这些吉卜赛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傻念头。”
“他们说,食人魔几个星期前到了班伯里,”莱拉坚持道,“抓走了五个小孩。现在他们可能到了牛津,来抓我们的孩子。抓走杰西的一定是他们。”
“考利路那儿是丢了个小孩,”另一个男孩说,“我想起来了,我姨妈昨天就在那儿,因为她在大篷车上卖鱼和薯条,她听说了这件事……是个小男孩,可是我不知道食人魔是怎么回事。食人魔……不可能是真的,只是别人编的故事。”
“是真的!”莱拉说,“吉卜赛人看见他们了,他们认为食人魔把抓到的小孩都吃了,而且……”
话说了一半她就停住了,因为她脑子里忽然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在那个她躲在休息室里的奇怪的夜晚,阿斯里尔勋爵放了一张幻灯片,那上面的人上举着的手中有一股闪闪发亮的光芒。那人的身边还有个小小的身影,周围就没有那么多的光芒。勋爵说那是一个孩子;当时有人问那是不是被切割了的孩子,她叔叔说不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莱拉记得切割的意思就是“切开”。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另外一个问题:罗杰在哪儿?
从早晨到现在,她就一直没见过他……
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潘特莱蒙变成一只小狮子纵身跳到她怀里,低声吼叫起来。莱拉跟门口的年轻人说了声再见,静静地走到特尔街,然后撒腿跑向乔丹学院的门房,她比她那只变成猎豹的精灵抢先一步冲进了大门。
看门人一脸伪善的表情。
“我不得不打电话给院长,向他报告,”他说,“他非常不高兴。我可不想知道会对你怎么样,给我钱也不想知道。”
“罗杰在哪儿?”莱拉急切地问。
“我还没见到他。他也会受到惩罚的,哦,等考森先生抓住他——”
莱拉跑进厨房,冲进那片烟熏火燎、锅碗交响、热气腾腾的喧嚣之中。
“罗杰在哪儿?”她大声喊道。
“走开,莱拉!这儿忙着呢!”
“可是罗杰在哪儿?他来过这儿吗?”
没有人在意她的问题。
“可是他在哪儿?你们肯定听说了!”莱拉冲着厨师大声喊道,那个厨师打了她一记耳光,她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面点师伯尼试图劝说莱拉冷静下来,但她根本不听劝阻。
“他们把他抓走了!那些该死的食人魔,应该把他们抓住,把他们统统杀死!我恨他们!你们一点儿也不关心罗杰——”
“莱拉,我们都很关心罗杰——”
“你们根本就不关心!要不你们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现在就去找他!我恨你们!”
“罗杰没到这儿来的原因可太多啦!你仔细听着,我们要准备晚餐,一个小时之内就要端上去。院长要在住处招待客人,他要在那里用餐,就是说,厨师们得操心快点儿把饭菜端过去,别让菜凉了。莱拉,不管有什么事,生活总是有它自己的轨道。我敢肯定,罗杰会来的……”
莱拉转身往外跑,撞翻了一摞锅盖餐具。她没有理会随之而来的怒骂,跑出了厨房。她飞快地冲下台阶,跑过院子,穿过小教堂和帕尔默塔楼,来到雅克斯里四方庭院——乔丹学院最古老的建筑就坐落在这里。
潘特莱蒙像一只小型的猎豹,在她的前面奔跑。他们顺着楼梯冲到最顶层的台阶,莱拉的卧室就在这儿。莱拉闯进门,把她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拖到窗前,使劲推开窗户爬了出去。窗户下面有一道一英尺宽的石头排水沟。莱拉站在排水沟里,转过身来,沿着粗砺的屋瓦向上爬,一直爬到房顶最高的屋脊上。她站在那儿,张开嘴大声尖叫起来。潘特莱蒙只要上到房顶都会变成一只鸟。此时,他不断地飞翔盘旋着,呼应着莱拉,发出乌鸦的叫声。
夜晚橘黄色的广阔天空中,到处飘浮着柔软小巧的冰激凌般的云朵,那些云朵看上去就像是水蜜桃、甜杏和奶油似的。牛津的尖顶和塔尖也交织在云朵之中,它们都在同一条天际线上。东西两侧则分别是福特城堡和白汉姆的郁郁森林。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乌鸦沙哑的叫声,教堂的钟声在四处回响,码头上不断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告诉人们皇家邮局前往伦敦的晚班齐柏林飞艇[24]正在起飞。莱拉注视着它越过圣·迈克尔教堂的尖顶不断爬升,刚开始,飞艇和她伸直手臂时所能看到的小手指尖那么大,然后便逐渐变小,最终成为珍珠色夜空中的一个小点。
她转过身来,俯视着阴影中的四方庭院。身着黑袍的院士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悠闲地迈向餐厅,他们的精灵跟随着,有的昂首阔步,有的上下翻飞,有的则静静地坐在他们肩头。餐厅里开始点亮灯光,莱拉看到,有个仆人走到桌前,依次点亮一盏盏的石脑油灯,那些彩色玻璃窗户渐渐透出了亮光。管家的钟敲响了,那是在宣布晚宴将在半个小时之后开始。
这就是她的世界,她真希望就这样一直保持到永远。然而,她身边的世界正在发生变化,有人正在拐骗儿童。莱拉坐在屋脊上,两手托着腮。
“我们最好去救他,潘特莱蒙。”她说。
他那乌鸦嗓音从烟囱处传来。
“会很危险的。”他说。
“当然!我知道。”
“你还记得他们在休息室说的话吗?”
“什么话?”
“关于一个在北极的孩子,就是那个对尘埃没有引力的孩子。”
“他们说那是个完整的孩子……怎么了?”
“那可能就是他们想对罗杰、吉卜赛人和别的孩子要做的事情。”
“什么?”
“嗯……完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也许……他们会把那些孩子切成两半。我猜是把他们当作奴隶,这样用处更大。也许他们在那儿有矿山,有用来制造原子器械的铀矿。我打赌一定是这么回事。要是让大人下矿井,他们就死定了。所以他们就让孩子去,因为孩子的代价更小。他们就是这样对待那个孩子的。”
“我想——”
潘特莱蒙还没来得及说出他的想法,有人在下面大声喊叫起来。
“莱拉!莱拉!赶紧到这儿来!”
有人在重重地敲打着窗框。这声音,这急躁,莱拉非常熟悉:是女管家朗斯代尔太太。在她面前真是无处可藏。
莱拉板着脸,从屋顶溜下来,钻到排水沟里,然后又从窗户爬进房间。朗斯代尔太太正在向破口的水盆里放水,水管子发出巨大的呻吟和撞击声。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上那儿去……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裙子——脏死了!赶紧脱了,去洗个澡,我去给你找件整齐体面的衣服来。你怎么就不能干净整洁一点儿呢……”
莱拉生着闷气,甚至懒得去问为什么要梳洗打扮,大人们从来也不主动告诉她为什么。她把裙子拽过头顶脱了下来,扔到那张窄窄的小床上,漫不经心地开始洗澡。这时潘特莱蒙变成了—只金丝雀,蹦蹦跳跳地慢慢靠近朗斯代尔太太那只壮实的猎狗精灵,想逗他生气,可是没有成功。
“看看衣柜里都成什么样了!好几个星期了,衣服都不好好挂起来!看看这件皱巴巴的……”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莱拉才不想看呢。她闭上眼睛,用一块小毛巾擦着脸。
“只好就这样子穿了,来不及熨了。天啊,丫头,你的膝盖——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什么都不想看。”莱拉咕哝道。
朗斯代尔太太啪地拍打了一下她的腿,恶狠狠地说:“洗,把那些灰全都洗掉。”
“为什么?”莱拉终于开口争辩起来,“我从来都不洗膝盖,谁也不会去注意它们。这是让我干什么?你跟那些厨师一样,也不关心罗杰。只有我——”
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打在另一条腿上。
“别胡说了。我和罗杰的父亲一样,也是帕斯洛家的人,他还是我的远房表兄弟。我打赌你肯定不知道,因为我敢肯定你从来没问过,莱拉小姐,你也从来没想过要问。别冲我嚷嚷说我不关心罗杰。天知道,我还那么关心照顾你呢,你不是也没给我什么特别的理由,也从来不谢我吗?”
她一把夺过毛巾,用力擦拭莱拉的膝盖,把皮肤都擦疼了,红彤彤的,但终于擦干净了。
“这么做是因为今天晚上,你要和院长以及他的客人们一起吃晚饭。看在上帝的分上,但愿你能规规矩矩的。别人跟你说话你才答话,保持安静,要有礼貌,要面带微笑。别人问你问题的时候,不许咕哝着说‘不知道’。”
她连拉带拽地把最好的衣服套在莱拉瘦小的身躯上,用力扯平,又从杂乱的抽屉里找出一小截红缎带,用一把粗糙的梳子给莱拉梳头。
“他们要是早点儿告诉我,我就可以好好给你洗洗头了。唉,真是糟透了。只要他们别凑得太近……好,现在站直了。那双最好的黑皮鞋呢?”
五分钟后,莱拉开始敲院长的门。他的房子很大,光线有点儿昏暗,前门通向雅克斯里四方庭院,后门则通向图书馆的花园。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有礼貌的貂,在她腿边蹭来蹭去。院长的贴身男仆卡曾斯打开了门,他是莱拉的老对头了,但他们俩都知道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
“是朗斯代尔太太让我来的。”莱拉说。
“我知道,”卡曾斯说着,往旁边一站,“院长在会客厅。”
他把她领到那间可以俯视图书馆花园的大厅。窗外最后一缕阳光从图书馆和帕尔默塔楼间的空隙照进来,照亮了院长收集的那些色调沉重的油画和光泽暗淡的银器,也照亮了那几位客人。莱拉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学院餐厅吃饭了:三位客人都是女士。
“哦,莱拉,”院长说,“我非常高兴你能来。卡曾斯,请拿些不含酒精的饮料好吗?汉娜夫人,我想您还没有见过莱拉……阿斯里尔勋爵的侄女,您知道。”
汉娜·雷尔弗夫人是牛津一所女子学院的院长,是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女士,她的精灵是一只绒猴。莱拉尽可能礼貌地跟她握了手,然后又被介绍给别的客人——她们同汉娜夫人一样是其他学院的院士,令人乏味。接着,院长来到最后一位客人面前。
“库尔特夫人,”他说,“这是我们的莱拉。莱拉,过来认识一下库尔特夫人。”
“你好,莱拉。”库尔特夫人说。
她漂亮而又年轻,有光泽的黑发低垂在面颊上。她的精灵是一只金色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