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第九十四章《黑暗物质.4,洪水中的精灵》(1

18.杀人狂魔

马尔科姆从来没想到过整条河都会被洪水淹没,更不用说一整片田野了。很难想象这么多的水都是从哪儿来的。那天早上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把手伸到水里,舀了一点儿尝了尝,心里有点希望水是咸的,好像是布里斯托尔海峡的水涌到伦敦了一样,但水没有咸味,味道不怎么样,肯定不是海水。

“正常情况下,假如没有洪水,”爱丽丝说,“划船到伦敦需要多长时间?”

从他们两个小时以前离开药店,这是她头一次张口说话。

“不知道。路程大概有六十英里,也许还要多,因为河流是弯弯曲曲的。但我们是随着水流漂,所以……”

“嗯,那要多久?”

“几天?”

爱丽丝显出厌烦的神色。

“现在应该快些,”马尔科姆继续说,“因为水流要急得多。你看咱们经过那些树的速度有多快。”

水面上露着一座小山头,周围有一圈树,大部分都是橡树,光秃秃的树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很悲伤。但“美丽野人”漂得很快,转眼间就过去了,小山到了他们身后。

“所以应该费不了多少时间,”他说,“没准儿一天就到了。”

爱丽丝没说话,伸手整理了一下盖在莱拉身上的东西。孩子躺在她的两脚之间,包裹得严严实实,马尔科姆只能辨认出孩子的头和停在她头发上的潘特莱蒙,他变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

“她还好吧?”他问。

“看着还行。”

阿斯塔对潘很好奇。她以前就注意到莱拉睡着的时候他也能变,尽管他自己也在睡梦中。她有一套理论,潘变成蝴蝶就意味着莱拉在做梦,但马尔科姆表示怀疑。当然了,他们俩谁都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以后是什么样,他们知道阿斯塔可以睡觉的时候是一种动物,醒来又是另一种,但谁也不记得是怎么变的。他本来很愿意跟爱丽丝聊聊这事儿,可是想到她那千年不变的轻蔑样子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敢肯定是在做梦。”阿斯塔说。

“那是谁?”爱丽丝突然急促地大声说。

她的手越过马尔科姆的肩膀,指着后面稍微远点的地方。他转身去看,刚刚勉强看得出那人湿淋淋的灰头发,有一个人驾着一艘小划艇,正努力朝他们划。

“看不清楚,”马尔科姆说,“可能是……”

“是他,”她说,“那精灵在船头。加快速度。”

马尔科姆看得出来那艘划艇并不灵巧,在水中划起来完全没有“美丽野人”这么省力快捷。但划船的人有着成年人的肌肉,划桨的动作熟练,并且意志坚定。

于是马尔科姆把桨插到水中,加劲推船向前。可是他坚持不了多久,因为他的肩膀、胳膊、整个上半身和腰都在痛。

“他在干什么?他到哪儿了?”他问。

“他落在后面了,看不到他——在那座山后面——继续走!”

“现在已经是我最快的速度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就得停下。而且……”

动作的变化惊醒了莱拉,她悄悄地哭了起来。很快又得喂她了,这就意味着停船、生火、热奶。做这些之前还得找好地方藏身。

马尔科姆一边稳稳地划桨,一边四下张望。他们处于一座宽阔的山谷中,也许远远高于河床,左边有一片长满树的斜坡露出水面,右边有一座绿色的小山,上面的树更多,山腰上有一栋白色的大房子,造型很古典。两边都有些距离,很有可能他们还没找到藏身之处,划艇里的那个人就发现他们了。

“朝房子的方向划。”爱丽丝说。

马尔科姆也觉得这个选择更好,于是就以最快的速度往那个方向划。靠近一点儿后,他看到有一个烟囱中冒出一缕青烟,还没被风吹散。

“那边有人。”他说。

“好。”她就说了这么一个字。

“如果附近有人,”阿斯塔说,“他就不大可能……”

“要是他已经到那儿了,跟那些人是一伙呢?”马尔科姆说。

“他不是在后面的船上吗?”她说,“不是吗?”

“也许吧,太远,看不清楚。”

马尔科姆慢慢意识到自己有多疲惫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划了多久,但当他放慢速度接近房子的时候,感到越来越饿、越来越冷、越来越疲倦。他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眼前出现了一片斜坡草坪,径直从洪水中耸立出来,通向白色房子的正面,他们看到高高的立柱和上面的三角楣。立柱后面有人在活动,但光线太暗,除了看到有人在动,什么也看不清楚。烟是从后面的哪个烟囱里冒出来的。

马尔科姆把独木舟划过去,抵着草坪上的草停住。

“咱们现在该干啥?”爱丽丝说。

草坡很平缓,独木舟到水边还有一段距离,划不过去。

“把你的鞋和袜子脱了,”马尔科姆说,一边把自己的靴子拽了下来,“咱们得把船拖出水面,不然它很容易就顺着草坡滑下去了。”

房子那边传来一声叫喊,一个人从门柱中间走出来,打手势让他们离开。他又喊了一声,但他们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你最好上去,跟他说我们要休息一会儿,给婴儿喂奶。”马尔科姆说。

“为什么是我去?”

“因为他会更关照你。”

他们把独木舟从水里拖出来,然后爱丽丝闷闷不乐地沿着草坪朝那人走过去,他又在喊了。

马尔科姆把小船拖离水边,弄到草坪边参差不齐的灌木丛中,然后一屁股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对莱拉说:“你应该是刚醒来吧?有些人什么都不用想。做婴儿的生活真美啊!”

莱拉不开心。马尔科姆把她从小船里抱出来,放到大腿上,不去在意她身上该换尿布了的味道,不去理会灰沉沉的天空和凛冽的寒风,也不理会远处那个划船的人又重新出现了。

“我们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他说,“你看,爱丽丝在跟上面那个人谈。我们马上就把你带到那里,生火热奶。当然了,如果你妈妈在这儿的话……你从来就没有过妈妈,对吧?你只是被人捡到的,大法官勋爵在灌木丛底下发现了你,他想:哎呀,我没法照顾一个婴儿,那还是把她送到戈德斯托的修女们那里吧。然后就由费内拉修女来照顾你了。你肯定记得她吧?她是个很和蔼的老太太,对不对?然后就发洪水了,我们只能带你到‘美丽野人’上避难。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这些,可能不记得。我一点儿都不记得我小时候的事。看,爱丽丝来了。咱们看看她说啥。”

“他说我们不能久留,”她跟马尔科姆说,“我说我们只是想生点火,给孩子喂个奶,我们也不想久留。我感觉怪怪的,他表情很奇怪。”

“那边还有别的人吗?”马尔科姆说,一边站起身。

“没有。至少我没看到。”

“你抱着莱拉,我再把船藏一藏。”他边说边把孩子递过来,胳膊累得直发抖。

他把小船一藏好就拿上莱拉需要的东西往房子去了。门柱后面的大门敞开着,那个人在旁边徘徊:他脸色阴沉,身上穿的衣服很粗糙,精灵是一只獒犬,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只是盯着看。

“你们不能久留。”那人说。

“不会太久,不会。”马尔科姆答应道,他发现那个人似乎有点醉了。马尔科姆知道怎么跟醉鬼打交道。

“房子真不错。”他说。

“不错,但不是你的。”

“是你的吗?”

“现在是。”

“你买下了,还是打架赢来的?”

“你想找麻烦吗?”

精灵獒犬咆哮了一声。

“不不,”马尔科姆很轻松地说,“只是因为发大水,什么事情都变了,你要说为这房子打过架,我真不会吃惊。要是你为它打过架了,那它就该属于你,毫无疑问。”

他顺着草坡的方向往下看了看浑浊的洪水。暮色沉沉,他完全看不到那艘划艇的踪影。

“这房子像座城堡,”他继续说,“如果有人来攻击,很容易守住。”

“谁会来攻击它?”

“没有,我只是说说。你眼力不错。”

那人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水面。

“它有名字吗?这房子?”马尔科姆问。

“为什么?”

“它看上去很重要的样子,像是个庄园或是宫殿什么的,可以用你的名字给它命名。”

那人哼了一声,显出几分得意。

“你可以在水边立个牌子,”马尔科姆说,“上面写:非请莫入,违者必究。你绝对有权这么做。比方说那边划艇里的那个人。”他这么说是因为现在能看到那艘小船了,还有些距离,但仍在稳稳地朝他们前进。

“跟那人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但等他上岸了,就可能会把这房子从你这里抢走。”

“你认识他?”

“嗯,我知道他是谁,他很可能会来抢你的房子。”

“我有火枪。”

“哦,你要拿枪他就不敢上岸了。”

那人似乎动脑想了想,说:“我要保卫我的财产。”

“你当然要,你完全有权这么做。”

“他究竟是谁?”

“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是博纳维尔,他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

顺着那人的视线看过去,獒犬精灵低吼了一声。

“他在追你吗?”

“嗯。他从牛津开始就一直在追我们。”

“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这个孩子。”

“那孩子是他的吗?”那人迷离的目光在马尔科姆脸上扫来扫去。

“不是。孩子是我们的妹妹,他就是想要她。”

“滚开!”

“说得对。”马尔科姆说。

“浑蛋。”

划艇里的人越来越近了,很显然是朝着草坪这边来的。马尔科姆已经毫不怀疑他是谁了。

“我最好还是到里面去,万一他看到我呢,”他说,“他不会找你麻烦的。我们完事了马上就走。”

“别担心,孩子,”那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马尔科姆想了想才记起来。“理查德,”他说,“我姐姐叫桑德拉,婴儿叫爱丽。”

“你进去。别碍事。他交给我了。”

“谢谢你。”马尔科姆说完溜到里面去了。

那人也跟着进去,从大厅旁边一间屋子的橱柜里取出一把猎枪。

“小心点,”马尔科姆说,“他可能会很危险。”

“危险的人是我。”

那人踉踉跄跄地出去了。马尔科姆四下看了看。大厅很豪华,天花板上有石膏装饰,橱柜都是珍稀木材、玳瑁和金子打制的,还有大理石的雕像,不过壁炉台裂了,炉床也是空的。爱丽丝肯定是在别的屋子找到了火。

他不敢大声喊她,只能急匆匆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一边仔细听是否有枪响的声音。但除了风声和奔涌的水声,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马尔科姆在厨房找到了爱丽丝。铁炉上燃烧着火苗,莱拉刚换了尿布,坐在一张大松木桌子上。

“他说什么了?”爱丽丝问。

“他说我们可以待在这里,做我们需要做的事。还说他有猎枪,要去抵抗博纳维尔,保卫房子。”

“他来了吗?划艇上的确实是他?”

“嗯。”

从马尔科姆进来,锅里的水就咕嘟咕嘟开了。爱丽丝把锅拿下来等水凉。马尔科姆捡起莱拉掉的饼干,又塞给她,她咯咯了几声表示感谢。

“饼干掉了你应该告诉她饼干去哪儿了。”马尔科姆对潘特莱蒙说。潘马上变成一只丛猴,瞪着硕大的眼睛盯着马尔科姆看,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你看潘。”马尔科姆对爱丽丝说。

她快速瞄了一眼,没表现出什么兴趣。

“他怎么知道变成那东西的?”马尔科姆继续说,“不管那东西是啥,他不可能见过呀。他怎么知道……”

“要是博纳维尔打赢那个人了,我们怎么办?”爱丽丝说,她的声音又尖又高。

“藏起来。然后跑出去离开。”

她脸上的表情就表明了她的看法。

“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她吩咐马尔科姆,“别让他看到你。”

马尔科姆出去,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走到大厅。他紧贴着门边,躲在门旁的阴影里仔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于是又仔细看了看四周。大厅里空荡荡的。现在怎么办?

除了风声、水声,没有别的声音,没有说话声,当然也没有枪声。他想,他们可能在水边说话,于是便贴着墙边,悄悄穿过大理石地面朝大窗户边挪去。

但变成蛾子的阿斯塔先到了窗边,随着她的反应马尔科姆马上感到一阵可怕的惊愕,阿斯塔一看到外面的景象就从窗帘上掉到他手中。

从房子里出去的那个人躺在草地上,头和手浸在水里,一动不动。旁边是博纳维尔的划艇。博纳维尔不知去向,也没有枪的痕迹。

马尔科姆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靠近窗户,伸出头去左右察看。博纳维尔在柔软的草坪上插了根棍子,他的划艇就固定在棍子上,在水中晃动,还有那人身体的上半部分在左摇右晃,除此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光线太晦暗了,他不能确定,但马尔科姆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缕红色从那人的喉部流出。

他贴到玻璃上,努力想看一下他藏“美丽野人”的地方。看样子没人动过那块灌木丛。

那人拿枪的时候开的是哪个橱柜?在大厅那头的那间房间……

可是马尔科姆不知道怎么上子弹,也不知道怎么放枪,即便……

他跑回厨房。爱丽丝正在往莱拉的奶瓶里倒奶。

“怎么了?”

“嘘,博纳维尔把那人杀了,还抢了他的枪,哪儿都找不到他。”

“什么枪?”她说,显得非常吃惊。

“他有把枪,我跟你说了的。他要保卫这个地方,可是现在博纳维尔夺了枪,把他杀了。他躺在水里……”

他四下张望,吓得气都快喘不匀了。他看到一扇木质的活板门上有个铁环,惊慌中一把抓住,露出一截楼梯,通往无尽的黑暗。

“蜡烛——那边的架子上——”爱丽丝说,一边迅速抱起莱拉和她的奶瓶,一边环顾四周,看哪些东西会暴露他们,可是要收拾的东西太多了。

马尔科姆跑到架子旁,还找到一盒火柴。“你先下去,我下去后再把活板门拉上。”他说。

爱丽丝小心翼翼地进入黑暗之中。莱拉身子扭来扭去,潘特莱蒙吱喳乱叫,像只惊恐的小鸟。阿斯塔飞过去,停到莱拉的毯子上,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安慰他。

马尔科姆在想法控制活板门。门里面有个绳子做的拉手,可是铰链很紧,而且非常非常重。最后他终于把门拉了上来,尽量让它悄悄地合上。

远离精灵带来的紧张感开始让他吃不消了,他两手发抖,心脏一阵一阵地痉挛。

“不要再往前走了。”他小声对爱丽丝说。

“为什么……”

“精灵。”

她马上就明白了,往后退了一步,靠近他一些。他划了根火柴点燃一根蜡烛,阿斯塔飞回他身边,因为那小小的火焰完全可以分散莱拉的注意力。借着蜡烛的光,爱丽丝小心翼翼地朝地窖走去。

“没事的,莱拉,嘘,姑娘。”她小声说,在冰冷的泥地上停了下来,后背紧靠着墙。莱拉几乎马上就开始吮吸奶嘴了,爱丽丝的精灵变成一只乌鸦,待在变成小鸡的潘旁边,小精灵不再害怕地叽叽喳喳了。

马尔科姆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看了看周围的情况。这是间存蔬菜、成袋大米和其他这类东西的储藏室,够干燥,却冷得厉害。还有一道拱门,通往更深的地窖。

“他只需要搬个重东西到活板门上面,”爱丽丝颤抖着说,“咱们就……”

“别担心,没必要这么想。我马上就到拱门那边去看看它通向什么地方。肯定还有一个出口。”

“为什么?”

“因为地窖是存酒的地方。他们要派管家下来拿酒,不管是波尔多干红还是什么酒,他不可能跟我们似的,去费劲走活板门,摸索着下台阶。什么地方肯定有正经楼梯……”

“嘘!”

马尔科姆又紧张又害怕,坐着一动不动,尽量不流露出恐惧的表情。上面的地板上传来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在厨房尽头停住了,顿了一下,又开始来来回回地走。脚步声又停下了,这次离活板门很近。

停了有一分钟的工夫,什么事也没发生。接着听到从桌边拉出一把木头椅子的声音,只有这个,他们无法判断博纳维尔是把椅子放到活板门上了,还是只是挪了挪椅子出去了。

又一分钟过去了,接着又过了一分钟。

马尔科姆极其小心地站起来,踩到泥地面上。他把点着的蜡烛放到爱丽丝旁边的地面上,在地上碾了几下,插进土里一点儿,这样蜡烛就能立稳了,然后自己蹑手蹑脚地穿过低矮的拱门,走到地窖的另外一部分。一到那边,他就又点着一根蜡烛。这也是一间储藏室,不过存的不是食品,而是不要了的旧家具。于是他快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穿过另外一道拱门。

这间屋子的那头是一扇沉重的木门,铁铰链很粗,配的锁有一本大开本的书那么大。附近没有什么地方挂着钥匙,他也判断不出来门是不是锁着的,凑近了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接下来门那边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是博纳维尔。阿斯塔变成狐猴,蹲在马尔科姆肩上,差点晕了过去,马尔科姆抓住她,紧紧地抱着。

“嗨,马尔科姆,”博纳维尔说,他的声音很低,给人推心置腹的感觉,“咱们俩中间隔着一扇锁着的大门,一人在一边,谁也没有钥匙,反正我是没有,估计你也没有,不然的话你就开门过来了,对吧?那样的话你可就倒霉了。”

马尔科姆手里的蜡烛差点掉地上。他的心怦怦直跳,像被抓住的小鸟一样,翅膀不停地扑腾,阿斯塔不停地从狐猴变成蝴蝶,又变成乌鸦,又变回狐猴。她蹲在马尔科姆肩上,瞪大眼睛紧盯着大锁。

“别说话。”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哦,我知道你在,”博纳维尔说,“我能看到你蜡烛的亮光。我也看到你在斜坡上跟那位已故的主人说话了——顺便问你一下,你知道这是座小岛吗?要是你的小船遇到什么问题,你就困在这座孤岛上了。你觉得那会怎么样啊?”

马尔科姆还是闭口不言。

“我知道是你,因为只能是你。”博纳维尔继续说,他的语气平静自信,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够透过门传过来,“不可能是别人。那姑娘在喂孩子——她不可能拿着根蜡烛到处转悠。我也知道你在听,咱们很快就面对面了,这次你跑不掉了。顺便问一下,你看得到他们吗?”

“看到谁?”一张口马尔科姆就开始骂自己了,“除了我没有别人。”他继续说。

“啊,千万别这么想,马尔科姆。你绝对不是一个人。”

“呃,还有我的精灵……”

“我指的不是她。你们俩是一个存在,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说的是你旁边的人。”

“那你指的是谁?”

“怎么说呢?首先,天上有天仙,地上有地精。一旦你学会看了,就会发现它们在这世上无处不在。其次呢,在这样邪恶的地方,还有各种各样的夜鬼。你知道这里以前是干什么的地方吗,马尔科姆?”

“不知道。”马尔科姆说,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这是莫得斯通勋爵过去关押他抓来的人的地方,”博纳维尔凑近门边,很诡异地说,“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吗?以前大家都叫他杀人狂魔。也才过去没多久。”

马尔科姆感到心跳都困难了。“他——”他话都说不清了,“这房子是他的?”

“在这里,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个阴险低沉的声音继续透过门传过来,“没有人可以阻止他,所以他经常抓些孩子到这儿来,然后把他们肢解。”

“把他们——怎样?”马尔科姆的气息弱得只能算是耳语了。

“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把他们切成一块一块,这是他的特别爱好。这些孩子们遭受的痛苦太强烈了,即便最后死了,这些痛苦自然也无法彻底消失,于是就沁入石头中,飘在空气中。马尔科姆,这些地窖里没有一丝干净的风,你现在呼吸的空气,正是那些饱受折磨的孩子们呼出的。”

“我不想再听了。”马尔科姆说。

“我不怪你,我也不想再听了。我也想堵上耳朵,希望它们都走开,可是无处可逃。马尔科姆,现在你周围都是它们,那些痛苦的灵魂。它们感受到了你的恐惧,正成群结队地向你扑来,要把你团团围住。下一步你就会听到它们的声音——一种绝望的轻声低语——再下一步你就能看到它们了。”

到这时,马尔科姆都快要晕过去了。博纳维尔说的话他都信了——博纳维尔说得煞有介事,他马上就信了,完全无能为力。

接着一阵风吹到他的蜡烛上,火苗往旁边斜了一会儿,他看了看,眼前马上就出现了一小块飘浮的亮光,是他的极光之籽。他头脑中马上有一小股如释重负的感觉,燃起了希望。

“孩子的事,你错了。”他说,很吃惊自己的声音竟然很平稳。

“错了?怎么错了?”

“你以为她是你的孩子,但她不是。”

“啊,你也错了。”

“我没错。她是阿斯里尔勋爵和库尔特夫人的孩子。”

“你错在以为我是对孩子感兴趣。我也可能是对爱丽丝感兴趣。”

阿斯塔小声说:“不要让他牵着鼻子走,不要跟着谈他想谈的东西。”

马尔科姆点了点头。阿斯塔说得对。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一下子想起了木头橡果里的信息,说:“博纳维尔先生,什么是鲁萨科夫场?”

“关于这个,你知道些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才问。”

“你为什么不问雷尔弗博士?”

这很出人意料。马尔科姆只好快速回道:“我问过,但这不是她了解的领域。她熟悉的是思想史这一类的东西。”

“我以为她懂呢。你为什么对鲁萨科夫场感兴趣?”

闪烁的光圈越来越大,每次都是这样。现在它看上去像一条镶着珠宝的小蛇,单独为他一个人扭来绕去。马尔科姆继续有条不紊地说:

“因为我们知道引力场跟重力有关、磁场跟磁力有关,那么鲁萨科夫场跟什么力有关?”

“没有人知道。”

“这跟不确定原则有关吗?”

博纳维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哎,哎,你真是个执著的孩子。我要是你的话,想了解的东西会很不一样。”

“呃,各种各样的东西我都想了解,但有个合适的顺序。鲁萨科夫场最重要,因为它与尘埃有关……”

马尔科姆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音,他转身看到爱丽丝举着蜡烛,穿过拱门过来了。他把手指放到唇边,嘴夸张地做出“博纳维尔”的形状,一边指着门。他冲她打手势:走!快走!

她睁大眼睛,站在那里没动。

马尔科姆转过身,博纳维尔说话了。他说:“……因为有些东西可以跟一个小学生说明白,有些就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这就是后面一类的问题,要想理解鲁萨科夫场最基础的东西,至少在实验神学方面要达到大学本科生的水平。对你来说,连开始的必要都没有。”

马尔科姆悄悄四下环顾了一下,看到爱丽丝已经离开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边说边转过身去。

“你为什么转身?”

“我觉得听到什么动静了。”

“那个女孩?爱丽丝?是她吗?”

“不是。只有我。”

“其实我们已经放弃那个想法了,马尔科姆。那些死去的孩子们——我告诉你他怎么处理那些精灵了吗?这是最有创意的……”

马尔科姆两只手握着蜡烛,转身穿过地窖往回走。尽管他成功地转移了博纳维尔的注意力,尽管有他的极光在视线的边缘闪烁着,他还是感到整个地窖里充满了几乎触目可及的恐怖。他往前摸索着前进,两只脚努力保持平衡,同时努力使蜡烛保持燃烧,博纳维尔的声音一直在门后面继续,马尔科姆不断地告诉自己:“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最后他终于到达了另外一间房间。爱丽丝和莱拉已经不见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那截楼梯边,站稳后开始慢慢往上爬,小心翼翼地不出声音。

到了活板门后,他停了下来:有什么声响没?他简直无法克制住马上拉开门,投入到干净空气中去的冲动,可是他还是仔细听了听。什么也没有。没有说话声,没有脚步声,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背靠着活板门,使劲一推,门向上开了,很顺滑,一点儿没费力,一阵风吹灭了他的蜡烛——但是不要紧——厨房窗户那边有光透进来——他能看到桌子和墙面——炉火还在闪光。他赶快爬了出去,悄悄地快速放下活板门,正准备飞快地冲到门口跑到外面去时,想到了什么停了一下。

这是一间厨房,如果这里的厨师也跟他妈妈或者费内拉修女一样的话,会有一个抽屉是用来放刀的。他摸了摸桌子四周,找到一个把手,拉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大把木把钝刀,随手可用。他摸了摸刀的把手,找了一把不太长好隐藏的,刀刃有点尖,不完全是圆头的。

他把刀别到腰后面的皮带上,跑到门外冰凉、清新的空气中。

借着暮色的最后一点儿灰光,他看到爱丽丝正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抱着莱拉穿过草坪。博纳维尔的船还绑在那里,但另外一个人的尸体已经漂走了,博纳维尔本人不见踪影。

他跑到博纳维尔的划艇旁,把固定用的木棍从地里拔了出来,开始把船往水流里推。

不过他又马上停了下来:船上有个背包,放在划手坐的横梁下面。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是我们手上有这个,就可以跟他谈条件;于是他伸手进去把包提了上来,拿到草地上,然后又把船推开,让它远离陆地。

那包很重。他抓起包朝爱丽丝跑去。爱丽丝把莱拉放在草坪上,已经在从灌木丛中往外拉“美丽野人”了,于是马尔科姆把包放进小船,跟她一起拉。

他们还没挪上一尺,就听到身后传来那可恶的精灵发出的“哈啊哈啊!哈啊啊!”声,转身一看,博纳维尔正从房子入口处信步走来,胳膊底下夹着猎枪,精灵在他旁边一瘸一拐地跟着,好似拴着一根看不见的脚绳。

马尔科姆立即松开独木舟,抱上莱拉,爱丽丝转身一看这种情形,说了句:“哦,天哪,不要。”

根本没有时间把船拖入水中了,即使有时间,那家伙还有枪。虽然暮色渐浓,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似乎都在昭示他已经赢了。

博纳维尔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把枪挪到左手上。他是左撇子?马尔科姆记不得了,心里骂自己粗心,怎么没注意过。

“哈,你最好还是把她交给我,”博纳维尔说,“你们已经完全没有逃脱的希望了。”

“你为什么非要她?”马尔科姆说,把孩子贴近胸膛,抱得更紧了。

“因为他就是个浑蛋变态。”爱丽丝说。

博纳维尔很温柔地笑了。

马尔科姆的心怦怦直跳,感到十分难过。他能感受到爱丽丝在一旁绷得紧紧的。他拼命地想让博纳维尔一直朝他们这边看,因为他还没注意到自己的小船不见了。

“你在那里面说的话,隔着门对我说的话,”他说,“不是真的。”

马尔科姆左胳膊抱着莱拉,让她紧紧地靠在他胸脯上。阿斯塔变成一只老鼠,正在跟莱拉和潘说话。马尔科姆的右手在背后摸索着找那把刀。可是他胳膊上的肌肉抖得厉害,他担心还没等用,刀就掉地上了。而且他真的打算去捅这个人吗?他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什么,连只苍蝇都没打过,也就在操场上跟伙伴们小打小闹过。那次他把那个改“美丽野人”名字的小子打进水里后,也马上就把他拉了上来。

“你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马尔科姆说:“你说谎的时候声音会变。”

“噢,你信这个?那我估计你也相信,人临死前看到的东西会留在视网膜上?”

马尔科姆摸到刀的把手了,说:“不,那个我不信。不过你打算对她做什么?”

“她是我的女儿。我要让她受到良好的教育。”

“她不是你女儿。你最好给个好点的理由。”

“那好吧,我要把她烤了,吃了。你知道那该有多美味……”

爱丽丝啐了他一口。

“噢,爱丽丝,”博纳维尔说,“咱们本来是多好的朋友,也许还可以不只是朋友。你和我曾经多么亲近!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咱们真不该让这么个小东西破坏掉那么美好的可能。”

马尔科姆从皮带里把刀抽出来了。虽然天色已黑,而且越来越黑了,但是爱丽丝看得到他在干什么,于是便靠近了他一些。

“你还是没说实话。”马尔科姆说,一边调了调抱莱拉的位置。

博纳维尔往前走得更近了。马尔科姆让莱拉离自己的胸脯远了一些,似乎要把她递给这男人,而博纳维尔也伸出右胳膊,要接她的样子。

他一靠近的工夫,马尔科姆抽出右手,使出浑身的力气朝博纳维尔的大腿刺去,这是离他最近的部分。那家伙痛得大声嘶吼,往旁边一个趔趄,丢掉枪抓大腿去了。他的精灵也嚎叫一声,往前一栽,滑了一下直挺挺地趴到地上。马尔科姆迅速转身,放下莱拉——就在这时“砰”的一声爆炸,声音巨响,把他都震倒了。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爬起来看到爱丽丝正端着枪。博纳维尔一边呻吟一边抱着大腿在草地上来来回回地打滚儿,血不断地涌出。那精灵则躺在地上乱扑腾,又是嚎又是叫,完全站不起来。她的一条前腿被炸了个稀巴烂,完全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抱上莱拉。”马尔科姆跟爱丽丝说完,挣扎着抓到小船的缆绳,把船从草坪上拽到水边。

博纳维尔在他身后断断续续地呼喊,努力往孩子的方向挪。爱丽丝把枪扔到黑漆漆的树丛中,从她和马尔科姆摔倒的地方抓起莱拉。她靠近的时候博纳维尔想抓住她,但她很轻松地躲过了他,跳过还在嚎叫的精灵。那家伙转过来扭过去想靠那只已经几乎不存在的腿站起来,结果又倒了下去。

这场面很恐怖:马尔科姆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爱丽丝也爬上了船,把莱拉安全地抱在怀里。他往草坪上一推,亲爱的小船便马上听从吩咐,启程带他们离开,投入了洪水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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