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
第二十八章重演当年事,送君上天庭
“戌时正,日夕——”
坊外的主街上隐约传来报漏的声音,吕晟带着普密提和两名星将,众人举着火把,猛然撞开一家货栈的坊门,却发现宽大的货栈里空空如也。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吕晟举着火把,脸色阴沉地在货栈中行走,地上散落着凌乱的纸片、竹篾、皮革等物,还堆着一堆堆的木屑,打翻的颜料罐到处都是,凌乱不堪。
显然这里就是玄奘等人最后的藏身地,他们在这里组装了一具大型物什,却在吕晟追到之前顺利离去。
吕晟在地上一点点地翻找,忽然发现一张纸上似乎有痕迹,他拿起来观看着,纸上画的是一座建筑的结构图,仿佛是城门,上面用细线标着各种尺度。
“是瓜州的城门吗?”吕晟翻来覆去地看着。
普密提忽然道:“阿郎,这不是城门,是鼓楼,西城的鼓楼。”
吕晟恍然,西城因为南北狭长,锁阳大街贯穿南北,这座鼓楼就在锁阳大街的正中。城楼上置鼓,每日晨时擂开门鼓,黄昏擂闭门鼓,全城皆闻。两个时辰前,玄奘和李淳风、李澶考察的地方就在鼓楼和东城城门之间。
“走,马上去鼓楼!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吕晟带着众人离开货栈。
这个时辰早已经宵禁,吕晟和普密提等人换上敦煌兵卒的甲衣,骑马来到坊门。值夜的武候大声喝问,普密提拿出公文。这是李植早就备好的,众人的身份乃是都督府与城外敦煌军的信使,上面盖着敦煌刺史的大印。印鉴虽然是假的,却是毫无破绽。武候也知道如今的瓜州城各方势力杂处,军情往来频繁,不疑有他,当即开门放行。
吕晟策马疾行,不多远便来到鼓楼。鼓楼早已经闭门落锁,不过旁边一座屯兵的营房仍然亮着灯,驻扎有一伍兵卒,看守鼓楼。
吕晟将马匹扔给普密提,信步走到营房前敲门,当即有兵卒开门,看了看吕晟,诧异道:“你们……敦煌的兵?”
吕晟并不说话,径直走进房内,房间并不大,左右两间都是兵卒的卧房,剩下的四名兵卒尚未睡觉,一起诧异地看着他。
“你们伍长是谁?”吕晟问。
其中的伍长阴沉着脸起身:“我便是伍长。你是什么人?”
“如今谁在鼓楼上?”吕晟问道。
伍长脸色变了,伸手便去抄一旁的横刀,眼前却突然一花,吕晟不知何时竟然到了他面前,一把扣住他的咽喉,森然盯着他:“回答。”
“敌袭——”其余四名兵卒大哗,纷纷要抄家伙动手,普密提和两名星将的三把弩箭对准他们。众人不敢动弹了。
“是……是世子!”伍长脸色涨红,喘息着说道。
吕晟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还有谁?”
“一名僧人,穿着常服,还有一人是书生打扮。”伍长挣扎道,“世子要借用鼓楼,是我们校尉陪着来的,我不敢拒绝。”
吕晟手一紧,“咔嚓”一声拧断了伍长的脖子。普密提一声令下,弩箭齐射,“噗噗噗噗”,四名兵卒刹那间被射杀当场。
“你们且在这里守着,我独自上去即可。”吕晟一松手,扔掉了伍长的尸体,从营房出来,径直登上鼓楼。
鼓楼高达三层,与城门楼齐平,楼梯内一片漆黑。吕晟踩在楼板上,年久失修的楼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径直走到顶楼,顶层是一座覆瓦的坡顶,下面整齐地安置着四面大鼓,靠南面的露天处,却安置着一副日晷。
吕晟站在鼓楼的边缘,扶着女墙望去,通透的星光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天空,明月半挂在东方的天上,在鼓楼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
纵目望去,古老的瓜州城并未熟睡,各坊内依然有点点灯火,一副浩大的古城在视野中铺展开去。
更远处,昏暗的祁连山仿佛一条巨龙盘伏,山顶上月光映照,仍然看得见点点莹白,那是山顶的积雪。
“吕兄终于来了。”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吕晟缓缓转回身,却见玄奘和李澶、李淳风从暗影中走了出来,玄奘光头,却穿着平民服饰,两只手掌虚虚地合十,朝自己笑着。
“你知道我要来?”吕晟沉声道,“难道那些线索是你故意留给我的?”
“自然,”玄奘笑道,“今夜就是为了请吕兄来到此处,观赏一场杂耍。”
“什么杂耍?”吕晟问道。
“临江王让一名亲卫冒充世子,带着鱼藻的婚车离开了阿育王寺,再过一刻钟就要抵达鼓楼。”玄奘道,“你曾经答应她,要带她在天上飞一飞,既然你不愿做,贫僧就请世子来完成。”
吕晟顿时怔住了。
玄奘朝李澶和李淳风摆了摆手,两人一起动手,转动了两架绞盘。两架绞盘安装在鼓楼的女墙上,相聚三丈,正好是锁阳大街的宽度。绞盘一转,慢慢地拉起来两根漆黑的绳索,那绳索似乎有弹性,遍体染成灰黑色,在绞盘上绷得紧紧的,另一端在半空延伸过去,夜色混黑,根本看不清连接到哪里。
“这就是你去鞣皮铺定制的鹿筋细绳?”吕晟喃喃道,却仍然疑惑。
“没错。”玄奘道,“吕兄请看,锁阳大街左右侧的两座坊,靠近坊墙处我们立了两根五丈高的旗杆。”
吕晟望过去,果然看见坊墙内侧架起了一根高大的旗杆,比鼓楼还要高上两丈。玄奘一边说着,三人一边忙碌,他们将两根鹿筋细绳拽紧,前端有挂钩,两根绳子扯过来,在李澶身上一勾,李澶身子顿时往前一倾,急忙抱着女墙站好。
李淳风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块块的厚木板,开始往李澶的身上缠。
“你们这是——”吕晟骇然色变。
“这是要重演武德九年,敦煌城甘泉大街的劫亲一幕!”玄奘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愚蠢!”吕晟哈哈大笑,“你们居然以为奎木狼的神通是人为?”
“没错,”玄奘坦然道,“贫僧一直就有这个怀疑,只是很多关窍不容易推演出来,可是今夜贫僧决定试一试。可能无法尽善尽美地还原当日的景象,但大致不会差。”
玄奘走到女墙边,指着下面的锁阳大街:“再过一刻钟,鱼藻的婚车就会经过此处,届时世子会绑上绳索一跃而下,借着绳索的荡漾,冲破层层的迎亲队伍。贫僧不想伤人,因此在他身上绑了胡杨树做成的硬木,凡是阻拦者一律会被撞翻。”
李澶拍了拍身上的木板,朝着吕晟微微一笑,李淳风立刻从箱子里取出一张狼皮给他套在身上。吕晟看得呆若木鸡,这狼皮是经过裁剪的,紧紧贴着李澶的身躯和四肢,还有毛茸茸的狼尾。
李淳风又取出一副狼首面罩,这狼首面罩也是从真正的狼身上斩下来的,虽然狼的头颅比人类的要小,但经过重新拼接组合,恰好能整个套在李澶的头上。刹那间,李澶便化作了一头巨大的狼!
李澶活动一下,爬上女墙蹲踞在垛口上,静静地等待。恰如一头苍狼蹲踞在明月之下,望月长嚎。
吕晟眼前忽然有些迷离,似乎想起一些悠远而深沉的记忆,脸上出现难言的痛苦。
“贫僧计算过距离,绳索恰好能支撑世子冲入婚车。”玄奘继续说道,“进入婚车之后,世子有几件事情要做,他首先要捏碎药丸,释放出烟雾,迷晕鱼藻。”
李淳风笑吟吟地拿出一枚黄色的药丸,在手上抛着。
“然后,世子要解开身上的钩子,绳索有弹性,我在旗杆上挂有重物,绳索会自动弹回。接着世子要用灰黑色的衣袍将鱼藻裹起来,绑在自己身上。随后,他需要冒一些危险,引爆藏在车顶华盖上的伏火,炸碎婚车。李博士已经调制好了伏火,藏在一个竹筒中。
迎亲队伍都是世子的部曲和仆役,很容易便把竹筒藏在了华盖上。”
李淳风拿出另外一根竹筒,在手里抛着。
“伏火炸响的声音很低,却会冒出闪光和烟雾,此时夜色太暗,所有人的眼睛都会受到强光刺激,产生短暂的失明。而这一瞬间,世子必须抱着鱼藻跳进街边的水渠。”玄奘望着吕晟,淡淡道,“每个城市的坊市格局都一样,主街两侧都有深深的排水渠,渠边种植有树木,敦煌也一样。”
“真是异想天开。”吕晟回过神来,咬牙道,“那他又如何登天而去?”
“哦,这个简单。”玄奘笑道,“吕兄请看,我们已经在夜空中放飞了一只风筝。”
吕晟抬起头,眯着眼睛仔细瞧,隐约可以看见空中有一个黑点,那东西飞得太高,根本看不清楚。
“这会儿在排水渠边上安排有人,手里拿着风筝的丝线。”玄奘解释道,“迎亲队伍里有世子的亲信,他会一直守在婚车边,待会儿婚车一炸,他便扑倒在地,悄悄从那人手中接过风筝线。哦,对了,风筝线上有铁钩,上面勾着一副折叠傀儡。这件傀儡乃是以细竹篾扎成两个人体形状,一人身上穿有新娘盛装,一人乃是人狼形象。花轿炸碎之后,他便放开风筝线,风筝便带着巨狼和新娘直飞上天。”
吕晟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你看,这样岂不就重演了当年的一幕吗?”玄奘道。
“你是在指控我,奎木狼乃是我假扮出来的?”吕晟咬牙道。
玄奘凝望着吕晟:“没错。奎木狼只是你虚构出来的人物,或者说神灵,由始至终你都很清醒,你记得所有的事情。今夜,世子劫亲有他的亲信配合,当年你劫亲,也有李植安排的人配合。当年你被囚禁在敦煌县衙的地牢,你能脱困而出,想必是李氏在暗中相助吧?”
“原来你今夜引诱我来此,就是为了要揭穿我所谓的骗局!”
吕晟大笑,“法师,奎木狼展现的神通可不仅仅是一场劫亲。”
玄奘笑了笑:“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当初在莫高窟亲眼看见了奎木狼登天而去,我便知道,这个问题不解决,我永远无法破解真相。李博士自幼修道,又是咒禁科的博士,定然知道所谓法术是怎么回事。”
李淳风张了张嘴:“我还真不知道。”
“所谓法术,与幻术、百戏、祝由术、鱼龙戏、天台山伎,其实都可以归结为一类。最早的记载譬如《列子?周穆王》中说道,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碍,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这化人,便是幻术师。我们且数数周穆王这位幻术师的神通,他能于水火之中自由出入,金石之物可以随意穿过,能使山川互换,能移动城邑,身体悬浮于半空而不坠,接触实物也不会有阻碍。他千变万化,无穷无尽。他能改变物体的形状,也能改变人的认知。这神通比之奎木狼如何?”
“那只是史书上记载,或有夸大。”吕晟冷冷道,“法师却把它作为信史吗?”
“列子如果说不可考,我们不妨看看《颜氏家训》。”玄奘道,“《归心》一篇记载,世有祝师及诸幻术,犹能履火、蹈刀、种瓜、移井。”
吕晟一时语塞,颜之推乃是琅琊颜氏,堂堂士族,他作这本家训是在隋文帝时,距今并不久远,在士族和读书人中间广为传播。
“李博士应该很清楚。”玄奘望着李淳风,“所谓道术或者说幻术,可以归类为几种法门。一为彩法,便是以机关器械来营造;二为手法,便是有专门秘密诀窍;三为药法,就是全凭药物之力完成;四为符法,便是使用符咒的幻术;五为丝法,就是那种需要用到牵丝拽线的幻术;六为搬运法,就是凭空移物,大可移山搬海,让身体凭空消失,小可凭空变出物体;还有一种名为工夫法,这法术没有秘诀,依赖手法练习。李博士听说过这些伎俩吗?”
李淳风摇头:“从未听说过。”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东西。”玄奘道,“《南齐书?
乐志》中记载,南齐武帝永明六年,从来云雾封锁不见真容的赤城山忽然云开雾散,露出山中仙家景色,上面有石桥、瀑布。这只是道士朱僧标造就的一场祥瑞,是整座山作为布景的机关幻术。”
吕晟冷笑:“纯属推论,毫无实证。”
“要实证也简单。”玄奘道,“那一日在莫高窟我和世子亲身经历过,奎木狼在栈道上纵跃如飞,最终登天而去。”
“哦?我倒要听听你如何解释。”吕晟冷笑。
玄奘笑了笑:“当时贫僧在莫高窟待了七日,曾经带着世子登上莫高窟的山顶。世子,你在山顶看到了什么?”
李澶戴着狼头面罩,闷闷的声音传来:“是一个……三角木构架,一根木椽斜挑出来伸向莫高窟的悬崖。”
“没错,这就是来不及撤走的机关。”玄奘道,“这件木构架其实是一架类似于抛石机的东西,上面有横轴、杠杆和弹袋。这木椽便是抛石机的长臂。当时在上系有一根牛筋皮绳,另一端系在奎木狼的身上,只要拉下杠杆,长臂便能翘起,将奎木狼弹射起来。
他跳到崖顶之后,随后的踏空而去,其实还是用类似风筝之类带走了狼形傀儡。”
吕晟的脸色渐渐变得无比难看:“法师看来是一心要指证我了。
那么我且问你,我是文官出身,手无缚鸡之力,而奎木狼力量极大,不似人类。我是如何做到的?”
“是啊,法师。那奎木狼和我对战过。”李淳风忽然说道。
玄奘悲伤地望着吕晟:“这件事困扰了贫僧很久,李博士和星将对战过,我问你,星将和奎木狼的力量谁的更大?”
李淳风仔细想了想:“似乎是星将。”
“没错。”玄奘叹息道,“我在玉门关亲眼见到降神仪式,一个普通人埋在地底,神灵入体后突然变得身躯强壮,力大无穷,而且血液变成黑色。他没有痛觉,智力变低,哪怕身体被刺穿仍然行动自如。事实上,这是以药物改造过的啊!幻术法门中的药法,千变万化,各种药物都是独家秘诀,自己配制。”
吕晟冷笑:“法师如果要实证,你便自己把药配制出来。”
“你是太医署出身,对药物比贫僧要精通得多,所以……很惭愧,贫僧虽然猜得出来,却配制不出来这种东西。”玄奘坦然道。
吕晟气极反笑:“如此说来,你只需要编造一个逻辑指向我,一旦碰上关键,就说我会,你不会。这如何服人?”
“吕兄说得极是。”玄奘点点头,“贫僧虽然发现破绽,却不愿声张,就是因为难以找到证据。但是药物这件事,我却有实证。”
“说!”吕晟冷冷道。
“因为你自己也接受过这种药物改造!只是你为了智力不受损伤,服用的药量较少,所以在力量上不及星将。”玄奘闭目长叹,“吕兄,那日在西窟的拱桥上你说过,你还有二十日的寿命,想必是药物摧残的吧?”
吕晟霍然抬头,盯着玄奘,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来。李澶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禁大吃一惊,硕大的狼首转过头,盯着吕晟。
“法师,我虽然只有不到二十天的寿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用药物改造了自己。”吕晟黯然望着玄奘。
“你不妨拿一把刀,划破你的手指,看看自己血液的颜色。”
玄奘道。
吕晟冷冷地笑着,猛地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横刀,手掌握住刀刃,狠狠一划。
“法师既然不信,那便来——”吕晟正要说下去,却愕然愣住。
他手掌上流淌着鲜血,那鲜血却并非正常的红色,而是呈黑褐色!
众人呆滞地站在鼓楼上,盯着吕晟手腕的鲜血,长久无人说话。
便在这时,有鼓乐之声传来,众人低头望去,只见长长的送亲队伍顺着锁阳大街逶迤而来。二三十辆大车,一两百人的队伍,几乎充斥了整个长街。队伍中几乎每个人都持着灯笼,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璀璨的龙蛇。
队伍的最前方已经到了鼓楼之下,玄奘顾不得吕晟,急忙扑到垛口边,计算着方位。眼见得居中的婚车恰好到了绳索能及的距离,玄奘才深深吸了口气:“世子,时辰到了。”
李澶扮作的巨狼长身站在垛口上,双手张开:“师父,弟子去了。
今生得遇师父,是弟子上一世的善缘。若今夜难以生还,愿你我来世再做师徒。”
说罢,李澶纵身一跃,跳下了鼓楼。
吕晟痴痴地看着,在绳索的牵引下,一头巨狼仿佛凌空飞翔,朝着迎亲队伍猛扑过去。迎头便撞上了队伍前方的人群,一刹那见人群波开浪裂,硬生生被李澶从中间撞出一条通道,直扑婚车!
骑马守在婚车边上的,正是扮作世子的一名亲卫,眼见得一头巨狼扑了过来,顿时骇得魂飞魄散。但此时苦于手中并无兵刃,大喝一声,纵马挡在了婚车前,就如同当年令狐瞻所做的一模一样。
“砰”的一声,巨狼狠狠地撞在他的头脸上,把那亲卫撞得凌空飞了出去,跌翻在地,昏迷不醒。
“轰隆”一声,李澶撞破婚车,直撞在了鱼藻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鱼藻神情中露出一丝欣喜,喃喃道:“你来了——”
李澶不敢耽搁,捏碎了黄色药丸,“砰”的一声烟雾弥漫,鱼藻脑袋一晕,软倒在坐榻上。李澶迅速摘掉身上的挂钩,然后取出灰黑色的麻袋,将鱼藻从头到脚套了进去,用绳索紧紧地捆扎在身上。
这时,四周已经有部曲呐喊着向婚车包围过来,李澶掏出火折子,顺手摸了一下车轿顶上的华盖,摸到一截捻子,立即点燃,然后抱着鱼藻紧紧贴着车板。
四周送亲的部曲和仆役刚刚到了婚车前,猛然间一声闷响,眼前强光一闪,婚车炸裂,冒出一团白色的浓烟,袅袅直上。众人大叫一声,捂着眼睛倒退了出去。
却有一名部曲悄然冲了过来,将手中拿着的折叠傀儡往轿中一塞,白色的浓烟中猛然冲出一条天狼,那天狼四爪抓着一名盛装女子,直冲夜空。
远处的人发出一声惊呼,一起抬头看着。李澶就趁着这个瞬间,抱着鱼藻翻滚下了婚车,在那名部曲的掩护下,径直滚入旁边的排水渠中!那水渠中玄奘早就安排了一架小小的木筏。李澶抱着鱼藻爬上木筏,斩断缆绳,木筏顿时无声无息地顺水而去。
直到这时,李澶才彻底松了口气,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狼皮和狼首脱掉,扔在水渠中,让它们顺水而去。自己撑着木筏,到了一处坊墙开的排水口处,抱着鱼藻跳进水中,顺着排水口钻进了坊内。
“世子!”坊内的水渠边,早就安排了李澶的两名心腹侍卫在候着。
两名侍卫将李澶和鱼藻拽上岸,旁边停着马车,李澶抱着鱼藻上了马车。侍卫们登上车,马车无声无息地驶入街巷中。
李澶在车内换掉湿漉漉的衣服,替鱼藻将吉服脱掉,却不敢脱她里面的衣衫,只好用吸水的麻纸将她身上、头发上的水细细地擦干,然后抱着鱼藻,贴着她的面颊沉默无声,眼泪却慢慢地流淌。
“我做到了……鱼藻,我做到了。”李澶又哭又笑,“我带着你在天上飞。”
李澶从怀中掏出一张油纸包裹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根香,用火折子点燃,放在鱼藻的鼻子下,自己的鼻子也贴了过去,一吸,猛然间脑子一晕,神思立刻迷离起来。
李淳风配制的药物竟是如此厉害,李澶脸上带着痴痴的傻笑,看着鱼藻,只见昏迷中,鱼藻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丝笑意,似乎沉浸在无穷的幸福中。李澶哽咽一声,一头栽倒。
从看到那头狼的一刻起,鱼藻就觉得自己的神思恍惚起来,心中充满了大喜悦。她“看到”自己被一个人抱了起来,自己在一团白色的烟雾中升腾,登上了夜空。她看看怀中的人,面目却有些不太清晰,似乎是吕晟,又像是李澶。
鱼藻低头望下去,身下的瓜州城灯火点点,每一盏灯火都是一户人家,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她似乎看到一户人家里,兄妹二人正与父母围坐在食床边吃饭,一家人欢声笑语,父母慈爱,充满着温馨。
她抬头看看头顶,明月高悬,星空笼罩,她就这样被那个人抱在怀里,凌风而起,飞翔在宇宙星辰中。也不知飞翔了多久,她看见无边的天上良田,田间长着粟米,每一颗粟米都浸透着星光,闪闪发亮,无边无际的天田仿佛一片发光的海洋。
那人抱着她在天田上飞翔,他们飞过一颗巨大的星辰,那是土司空,天庭的农官。土司空化作一面巨大的笑脸,说道:“下界三年,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答道:“我的爱人遗失在人间,我带着她回来了。”
鱼藻飞过月亮的轨道,她看见一条枯守的人影坐在桂花树下,炼着一炉不死药。那是太阴星君,他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炼药。听说,他的爱人死了,亿万年来他炼这一炉药,就是为了让他的爱人复活。
她又看见羲和驾着太阳,挥舞着长鞭轰隆隆地远去,太阳的轨道后留下永恒没有尽头的火影。
她看见三条苍老的狗,勤勤恳恳在天上奔跑,放牧着一群天上的牛羊。
“我们到家了。”那人说道。
这是一座美丽的星空,十六颗星辰环绕,仿佛一艘头尾尖尖的小船,漂泊在宇宙深海之中。
“你愿意在这孤独的船上和我厮守吗?”那人说道,“这里没有亲人,没有家园,但是也没有纷扰,无论是十万百万亿万年,都永远是我们二人。我们坐在这星辰上,看着星海沉浮,看着人间变幻,我们不会听见有风呼啸,星辰也不会说话,你如果厌了,可以向我讲讲你曾经的故事,或者讲讲你关于未来的梦想。”
“我们会死吗?”她问道。
“亿万年后,星辰也会死亡。我们的身躯会随着这星体熄灭,变得黯淡无光,最终化作一颗漆黑丑陋的星石沉入星海深渊。那时候,人间看到的,便是一颗流星经过。”
“真好,”她说道,“连死亡都如此美。那么,我便陪你在这里坐上一生一世吧。”
“我便陪你在这里坐上一生一世吧。”
鱼藻喃喃地说着,猛地睁开眼,她看见了李澶。
“你醒了?”李澶温和地说道。
“你——”鱼藻仍然有一半的意识沉浸在宇宙星空之中,“方才……是你吗?”
“是我!”李澶流着泪,“我终于带着你在天上飞啦!”
鱼藻闭上眼睛,试图抓住即将消失的影像。星空中,那人微笑着侧过头看着她,果然是李澶。
“是你……不是他……”鱼藻喃喃地道,“他不会这样和我说话。他的肩膀高过承天门,只会笑着跟我说,鱼在在藻,有颁其首。
有女颁颊,岂乐饮酒。”
鱼藻的泪水流淌了出来,这一瞬间,似乎有一件东西碎裂成灰。
鱼藻慢慢地抱住身边这个人,李澶也拥着她,在这狭窄的车厢内,两人似乎在取暖。
鼓楼上,吕晟手扶着女墙,呆呆地看着鼓楼下的瓜州。
玄奘和李淳风沉默地站在旁边,神色中有悲悯和伤感。就在鼓楼下,整个瓜州城仿佛一瞬间活了起来,无数的火把长龙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各方势力都被惊动,临江王李琰、独孤达和牛进达更是第一时间便策马而来,命人将周围街曲彻底封锁。
李琰到达现场,顿时浑身冰凉,婚车四分五裂,扮演世子的那名亲卫倒在地上死活不知,十几名受伤的人坐在地上呻吟。
独孤达不等李琰发令,便喝令手下的兵卒一火十人,冲进每一座坊,掘地三尺进行搜查。但李琰丝毫不关心这个,他看了看旁边的牛进达,心中一片冰凉,方才牛进达已经进了都督府,李琰和独孤达亲自陪他宴饮,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却不料突然有人来报,奎木狼半路劫走了世子妃,世子重伤,生死不知。
宾客们一片哗然,尤其是经历过此事的敦煌士族们,更是窃窃私语,群情涌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再让牛进达喝酒,他只能带着兵卒赶来。
翟昌、令狐德茂、张敝等家主策马而来。到了近前,众人下马,也顾不上与李琰见礼,便拽过来一名仆役,询问着经过。
“翟述,”李琰问道,“听说敦煌那场奎木狼劫亲,你亲身经历?”
“是的,大王。”翟述道。
“去看看,跟那次是不是一样!”李琰咬着牙道。
翟述当即飞奔到婚车边,一点点察看,又顺着巨狼飞来的方向走了十几步,眺望着不远处的鼓楼:“那头狼可是从鼓楼上跳下来的?”
“是,”王君盛当时就在现场,急忙道,“迎面从队伍中间一冲而过,撞翻了十几人,最后撞进了婚车。”
“没有停留?”翟述问道。
“没有。”王君盛道。
翟述沉思片刻:“鼓楼上面可曾看过?”
“已经派了兵卒登楼察看。”独孤达道。
翟述点点头,来到李琰面前:“禀报大王,此次劫持事件与敦煌那次极为相似,但有两点不同。”
“哦,你说!”李琰急忙道。
“首先是,婚车炸裂产生的味道不一样,”翟述道,“那次炸裂是一股令人眩晕的味道,并不刺鼻,但这次却有浓浓的硫黄和硝石味道。”
李琰顿时频频点头:“果然如此!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次奎木狼并没有杀人。”翟述道,“敦煌那次奎木狼是在迎亲的马背上奔跃如飞,一路杀戮杀到了婚车前。而这次却是凌空飞翔,一冲而过。我察看了受伤者的伤势,都是肩膀和头部受到撞击的伤痕,并没有人死亡。”
“你是说……”李琰沉吟道,“这次并非奎木狼所为?”
“属下就是如此判断。”翟述断然道。
李琰和独孤达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一股深深的悚惕。
如果不是奎木狼所为,那事情就更麻烦了,说明有一股不明的势力在暗中破坏这次叛乱!而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李琰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自己即将迎娶进门的世子妃被掳走,这是朝临江郡王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一种难言的羞辱油然而生。
他这时才感受到了当年令狐氏和翟氏的心情。
更严重的是,自己马上就能抓捕牛进达,却不得不半途放弃,仓促来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牛进达,此人还一无所知,正愤怒不已,拍着胸脯要帮自己找回世子,抓捕贼人……李琰简直头痛欲裂,低声问王利涉:“王刺史知道了吗?”
王利涉点头:“事情刚发生王君盛便派人出城报讯了。”
这时,忽然有守城校尉策马前来:“报大王,沙州王刺史率领五百兵卒聚兵南门外,要求入城!”
李琰和独孤达对视一眼,都感觉到深深的忧虑。
李琰疲惫地摆摆手:“让他进来吧!”
独孤达大吃一惊:“大王——”
“此一时彼一时,”李琰叹道,“大事未成就想什么制衡、驾驭,是蠢货所为。君可被掳走女儿,这一巴掌不只是打在我脸上,也是打在他脸上。让他进来吧,只能带五百人。”
独孤达无奈地点头,回身吩咐了校尉一声。那校尉策马而去。
牛进达也在现场周围四处察看着,亲兵队正牛喜悄悄过来,低声道:“将军,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牛进达淡淡道:“有什么不对劲?”
“刚才王君可在城外叫城,要带人进城。”牛喜道。
牛进达扔掉手里的一块木板:“女儿被掳走了,宣哥儿能不急嘛。
就这?”
“还有一点,”牛喜急忙道,左右看了看,“新郎是假的,不是世子!从刚来到现在,大王看都没看那新郎一眼!”
牛进达面色不动,淡淡道:“自然是假的。我与世子打交道多年,怎会不认得?”
牛喜一怔:“将军您——”
牛进达起身:“你看到的很重要,可不是最重要。你看见周围那些兵卒了没有?有玉门守捉的兵!”
牛喜一时没有明白,牛进达低声道:“眼下瓜州城盛传突厥将来攻打,大王征召了府兵,瓜州城内的兵并不缺。我从下午进城就注意到了,城内有晋昌镇的兵,常乐镇的兵,这都不奇怪,可为什么有玉门守捉的兵?玉门关守着莫贺延碛,是突厥南下的第一座要隘,连玉门的兵都调来了……”
牛进达缓缓摇了摇头。
牛喜吃惊:“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打起精神吧!等宣哥儿来了,我听听他的口风。”牛进达道。
牛进达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回了李琰等人所在处。
“报!”忽然有一名校尉来报,“看守鼓楼的一伍兵卒尽数被杀,凶手逃逸。”
李琰等人大吃一惊,独孤达当即道:“走,带一火人,随我上鼓楼察看!”
校尉当即召集了一火兵卒,随着独孤达急匆匆离开。
鼓楼上,吕晟凝望着玄奘叹道:“原来,这就是你破掉这场叛乱的计划!先让李澶劫走鱼藻,保全二人的性命。劫亲案一发,都督府内自然办不成婚宴,各方势力都会汇聚到这鼓楼之下。李琰为了擒拿牛进达,将都督府布置得密如铁桶,却被你轻轻松松破解掉了。那么,然后呢?”
“然后就该贫僧出场了。”玄奘笑道,“牛进达就在鼓楼下,五十名越骑就在他身边,贫僧就这样走下鼓楼,走到他身边告诉他,李琰和王君可要谋反。”
“就这么简单?”吕晟难以置信。
“就这么简单,”玄奘道,“牛进达一入瓜州,便进了龙潭虎穴,我所能做的只是让局势没那么险恶而已。你看,这个地方四通八达,要想杀出去,是不是比都督府容易得多?”
“可……你呢?”吕晟瞪着他。
玄奘笑道:“肯定会被李琰给乱刀分尸啊!”
李淳风此时也才明白了玄奘的真正计划,深切感受到此人深沉如海的智慧,简直将各方反应都谋算到了极致,他利用李澶心中的痴情做出一场天狼劫亲,顺利将李澶和鱼藻送出了险境。而这场劫亲余波未散,直接破掉了都督府密如铁桶的防御,将李琰调到了这座毫无准备的新战场,给了牛进达一线生机。
最重要的,玄奘让吕晟目睹了如何假造奎木狼的一幕,彻底摧破了他扮演奎木狼的隐秘手段。
这个僧人,轻轻一推,便将四方势力拨得晕头转向,方寸尽失。
“法师,”李淳风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考虑自己?”
“这瓜州城啊,就是一座地狱。”玄奘感慨,“佛祖指引我来到这里,可不是要让我坐在门口念佛的。”
吕晟呆呆地看着他。
那个武德七年与吕晟并肩的年轻僧人已经越行越远,越来越璀璨辉煌,背影光芒万丈,不可逼视。
他知道,这个僧人只要不死,终有一日,会成为大唐最辉煌的篇章。
而自己……
吕晟苍凉地笑着:“我懂你的意思了,今夜让我来看这一幕,就是想摧毁我,让我罢手。”
“贫僧不是要摧毁你,”玄奘悲悯地看着吕晟,“而是要让你找回真正的自己。今夜这一幕,是为了拯救李澶和鱼藻,也是为了拯救你。”
“你拯救我?你如何拯救我?”吕晟眼睛里有些疯狂,举着手掌,“你以为这手上的血就能证明我伪造奎木狼了吗?错了!你错了!这是奎木狼改造了我的身体,好承载他神灵的力量!”
玄奘盯着他:“吕兄,该到清醒的时候了。这一夜将会使整个河西陷入血火,贫僧不能见你犯下大错。一会儿鼓楼下就要刀兵四起,我希望你能与贫僧一道,破了这场兵变!”
“法师,”李淳风道,“还想说什么你便尽快说吧!时间来不及了!”
玄奘盯着吕晟:“那贫僧就说说你在莫高窟和索易等四大术士比拼法术,那是正常的法术。术士们研究丹鼎,时常研制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用来做符箓,有些易燃,有些剧毒,有些易爆。但是索易写符的颜料很让你吃惊,你说,咒禁科果然能制出这种东西?
还能长途贩运?这说明你对咒禁科很熟悉,知道他们一直在研制这种白磷火。为什么你知道他们在研制白磷火?贫僧也已经查出真相。
“至于你平日出现的天狼形象,这是最简单的一种法门,是彩法和搬运法的运用。狼头乃是以机关做成,可折叠藏于身上,只需短短一瞬便可戴上。而你的外袍下事先穿戴好狼皮,手臂和脚踝处内嵌狼爪,需要时外袍一脱,狼头一罩,便赫然成为奎木狼。”
玄奘讲述到此,吕晟的身体忽然颤抖了起来。他抬起头凝望着夜空,似乎想窥破上面的真相:“你继续说。”
“贫僧重点要说的便是青墩戍一战,那一夜,你出现在青墩戍的烽燧上,挂上了灯笼,在沙碛中演绎出烟尘鬼影,一招手,便勾走了两名戍卒的魂魄,重现了武德九年你在青墩戍所经历的一幕。
这种种手法其实很容易破解,沙碛中演绎烟尘鬼影,最惯常的手法便是扬起沙尘之后,沙粒会在空中形成一堵半透明的墙,只消用灯光照射人和马匹,人和马的影子便会投射在沙尘墙上,原理便如同民间的皮影戏。
“至于对两名戍卒的勾魂,其实更简单,因为那两人本来就是你安插在青墩戍中的,他们其实是你的信徒。你在青墩戍中被人诬陷,为了寻找证据,昭雪冤屈,在青墩戍中安插很多信徒,之后那所谓天罡三十六变的身外化身,其实是信徒们假装被附体,砍杀自己袍泽。深夜之中,人群密集之地,恐惧就会像瘟疫一样传播,人人都觉得自己可能被身边袍泽砍杀,于是就会率先砍杀他人,从而引发了惨烈的互杀。
“西窟事变之后,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何拱桥一战你比青墩戍时衰弱了很多。这便是答案,青墩戍你筹谋多年,有人配合,而西窟事起仓促,不曾安排,兵卒中也没有你的信徒。
“还有青墩戍时你与李淳风博士一场法术决斗,极为精彩。双方你来我往,神通变化,然而什么土遁、隐身,统统都是假的。因为这是你和李博士联手表演的一场戏!”
此言一出,不但吕晟愕然,李淳风更是惊呆了,嚷嚷道:“法师,你怎么又牵扯上了我?我……我何时跟他联手了?这些日子我陪着你出生入死,不念功劳也念苦劳吧?”
“抱歉了,李博士,”玄奘躬身赔罪,“不把你牵扯进来,我这个逻辑无法自洽。因为你太关键了。”
“我……我怎么就太关键了?”李淳风懵然不解。
“因为你和吕晟是师兄弟,你来敦煌,就是为了配合他的。”
玄奘含笑望着他。
吕晟脸上变了颜色,望着李淳风。李淳风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便在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登上鼓楼,只听独孤达的声音喝道:“其他人在二层仔细搜索,你们一火随我登上顶楼,仔细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