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对赌》(7)
高调出击
夸大融资金额是行业潜规则。为什么?行业竞争这么激烈,一旦如实透露金额,对手很快就算出你的生存期、推广费用、销售价格……然后你就痛不欲生死翘翘了。而且,夸大金额可以壮我声威,鼓舞士气。
1.出来混,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
这次成功的融资,奠定了秦方远在铭记传媒的稳固位置。秦方远似乎也明白了何谓中国特色,何谓本土化思维。在这些思维下,纠缠于细节似乎有些多余。老严后来对他说过一句经典的话:“投资之前要睁大眼睛,投资之后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10年来的心血总结。”
投资款进来不久,张家红就开始大规模招募人才,壮大队伍,大干快上,张家红在晨会上训话,挥斥方遒:我是60后的年纪,80后的心脏,你们大部分是80后,比我年轻啊,要向我学习,融一大笔钱来了干什么?就得气势如虹,要敢于花钱,善于花钱,干掉竞争对手,一家独大,地位稳固,才会有业务稳固。
汤姆就是这个时候被猎头公司给猎进来的。
那天早上,张家红叫了辆巴士把大家拉到毗邻著名的北京101中学的达园宾馆,开了一个战略研讨会,汤姆就是在这个场合出现的。
达园宾馆始建于民国初年,南邻北京大学西门,东邻清华大学西门,西邻颐和园,北邻圆明园,是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从外面看起来非常普通,四面围墙,只有一扇普通的朱红色大门,如果不是特别注意,经常从那里经过的人都会认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四合院而已。推门进去,别有洞天,亭榭长廊,绿树成荫,翠竹葱郁。院内有湖,湖中有岛,湖边可以垂钓、散步。总占地面积12万多平方米,其中湖面至少有3万平方米,宾馆的建筑风格集南方水景园林和北京四合院于一体。据说达园宾馆归属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管理,以接待高官和涉外事务为主,没有一定的人脉关系很难安排进去。何静说,这是张总特别找关系预约的。
张家红召集公司管理层说:“最近会有大批高管加盟,充实公司的力量,希望大家要有气魄,以广阔的胸怀迎接他们。我相信,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公司会有长足的发展,争取三年内在纳斯达克敲钟。”
汤姆就是那个时候上台的。汤姆中等身材,深色衬衣,牛仔裤,比较休闲,光头,戴着黑边近视眼镜。他上台说:“本人姓高,祖籍湖南,在上海长大,从事广告行业十多年,之前在企业做营销。鄙人此生最佩服的就是一个人——林彪。这是个军事天才,解放战争三大战役打了两个。我很欣赏他的结果论。长征路上进攻腊子口之前,红一团团长向林彪保证:‘如拿不下腊子口,我提头来见。’林彪回答:‘我不要你的头,我要腊子口!’在塔山阻击战中,我军伤亡惨重,程子华向林彪报告损伤情况,听罢,林彪平静地说:‘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塔山!’我们做广告销售的也是这样,不要跟我说多少理由,拿到单子才是好员工、最有价值的员工。我们提供好的绩效方案,提供好的网点,提供有竞争力的价格,难道我们就拿不下客户吗?”
汤姆最后一句像是问大家,又像是宣誓,故事简洁,意图明了,目标结果论。张家红在台下听了,暗爽:太给力了!张家红率先拼命鼓掌,底下的管理层一看张家红鼓掌了,也跟着狠劲儿鼓起掌来。
张家红站起来介绍:“汤姆是谁?他是矿泉水‘野夫清泉甜甜甜’的创意人,也是蛋糕‘吃好点’的营销总监,是出租车传媒忘不了传媒的COO(首席运营官)!”
底下掌声如雷:“牛逼!”“大佬!”“给力!”……
忘不了传媒?秦方远在配合投资者做尽职调查时了解过忘不了传媒,虽然不是铭记传媒的直接竞争对手,也同属于户外媒体。秦方远还记得,在刚回国的那一场饭局上,钱丰还跟他特意提到这家媒体,听到他要去铭记传媒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事要说。
张家红说,这次动作要大,声音要响,做事要有气派。汤姆在忘不了传媒做COO,为挖他张家红支付了一笔很不少的转会费,并开出高出同行50%以上的薪水和期权。
正式和汤姆签约后,张家红很得意地在公司的管理层例会上说,汤姆这次过来可能带来一百来号人,包括开发、销售和维护、影视制作的团队。
和汤姆签约没几天,忘不了传媒发了一份律师函过来,说汤姆和公司的合约尚未解除,铭记传媒擅自与其签署聘用协议,违法劳动合同规定,希望铭记传媒能及时纠正,否则将采取法律措施进一步追究。
法务经理赵宇谨小慎微,看完律师函比较紧张,尤其是听说汤姆还要带来一百来号骨干,这可是连锅端啊,行业大忌,如此一来,将彻底惹怒忘不了传媒,不排除会闹出行业地震,惹来不确定性的麻烦,甚至不排除吃官司。
他先是找了刚加盟公司不久的人力资源总监夏涛。夏涛出身于华为,他的鉴定意见是事情有点儿严重,应该遵守劳动合同,现在是大公司了,不是草莽阶段,职业道德是要坚守的。
赵宇想找张家红汇报这件事。他一般不愿意一个人去找张家红,或者能不去找就不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受不了张家红开口“猪脑子”、闭口“脑子进水了”的口头禅。他拿着忘不了传媒发过来的律师函,过来找秦方远,他知道公司目前也就秦方远有些话能让张家红听得进去,毕竟秦方远是这波融资的大功臣。他说:“秦总,怎么办?从法律角度讲,他们都是有约在身,没有解约的,如果我们接收会存在潜在的法律诉讼问题。”
秦方远一听,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我们去找张总吧。”
“行。”
他们敲门进去,说明来意,赵宇把对方盖着律师事务所章的律师函递交给张家红。张家红瞄了几眼,顺手就丢在空中,那页纸飘了几下,然后急转直下,落在秦方远跟前。
张家红轻蔑地冷笑:“跟我谈法律?开什么玩笑?!在这块地儿跟我讲法律,让他们回家跟他们家里人讲去!一句话,置之不理,该干吗干吗!”
赵宇刚要开口解释,立即被张家红一个眼神制止住。
赵宇侧头看看秦方远,秦方远示意出去。
2.跳槽高管有反骨
然而,挖墙脚这件事情开始发酵。律师函发过来的第三天,秦方远接到钱丰的电话,钱丰劈头一句:“你们就放过忘不了传媒吧,汤姆那帮人挖不得。”
秦方远很吃惊:“此话怎讲?你怎么掺和这事啊,这不是两家企业的事情吗?”
“咳,忘不了传媒这波融资就是我们基金投资的,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你说,我投资的企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我能袖手旁观吗?”钱丰说,“你们挖汤姆挖得不是时候,我们打算明年就上美国IPO,这一巨大震动让我们怎么向资本市场讲故事?你想想,一个说起来有着巨大前景的公司,COO在上市前跑了,这怎么解释?”
秦方远当然理解这种窘局。
钱丰说:“还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告诉你,知道忘不了传媒的老板是谁吗?胡晓磊的老公!你说,这事儿怎么这么别扭啊!”
听到“胡晓磊”三个字,秦方远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浮现出那双哀怨的眼睛,那年他在一只脚迈过机场安检线的瞬间发现的躲闪不及、爱恨交织的眼睛。这对纠结的恋人,就这样从此陌路,一个在美国,一个留在国内。
那个瞬间是秦方远心中永远的痛。同样是两个无辜的女孩子,出国时丢掉了一个,回国时又丢掉了另一个。人生,就是这样永远背负着愧疚前行。
回国后,秦方远通过同学找到了胡晓磊的电话号码,第一次拨通后,他一自报家门,对方就掐掉了电话。此后数次,要么掐掉,要么长期通着不接。
钱丰说:“趁现在还可以挽回局面,能否和忘不了传媒的老板一起吃饭聊聊?”
秦方远停顿了一会儿,说:“行吧。”
钱丰约在方庄桥西南的飘香逸品茶楼,茶楼老板是温州人,提供茶饮,也提供温州餐饭,以清淡为主。钱丰说:“忘不了传媒的老板周易财现在注重养生,不喜欢吃高盐高油食物,他还建议我们提前步入养生大军。”
秦方远知道钱丰的意思,就是说约的这个地方是符合周易财的需求的。秦方远对这些细节其实一点儿都不在意,在意的是和谁聚餐,谈什么事。
周易财提前一刻钟进了包间,钱丰在楼下等着秦方远过来,然后一起上楼。
周易财四十多岁,微秃,前额几乎谢完了,肥胖。在秦方远的印象中,海南人由于饮食习惯的原因,胖子的比例远逊于北方,也许周易财是个例外。
秦方远看着他,心里比较别扭,不是因为这次事件,而是因为他是初恋女友的老公。也许这个老男人不知道,但尴尬的是,秦方远知道。
周易财点的菜以海鲜和素食为主,他挺亲和地表示歉意:“两位年轻人,我擅自做主了,如果你们有不满意的就加菜。秦总是钱总的同学,也是我太太的同学,那就是一家人了,别客气。”
秦方远当然不会客气。他也没有心思和眼前的这个商人,准确地说前女友的老公进行东拉西扯的寒暄,他主动挑起这次谈话的主题,单刀直入地说:“汤姆这个人,不是在你那里做COO吗?这是非常关键的岗位,怎么轻易就让他放弃呢?”
周易财后仰式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枚颇有厚度的钻石戒指戴在右手食指上。许多年前,同学们喜欢讨论戒指的意义,一般认为,戴金戒指者比较重视利益,往往有精明的生意头脑;戴翡翠玉石者注重品位和素质,处事严谨;而戴在食指上,则意味着性格较偏激倔强。周易财听到秦方远如此问,立即坐直了身子。他原本打算曲里拐弯地聊,这是多年来形成的商业习惯,想谈的事情不专门谈,而是旁敲侧击,曲里拐弯,既达到目的,又不伤和气,甚至说不影响气氛,这是中国式传统商人的风格。他没有料到秦方远直来直去,从心里来讲,他还是蛮喜欢这种风格的。
周易财也坦诚相告:“对于高总——哦,对,你们都叫他汤姆——这个人,不是他放弃我们,而是我们放弃他,这有本质的区别。”
哦?秦方远表现得很奇怪:“你们主动放弃,那不应该可惜啊,更不应该如此大动干戈的啊!”他转头看了钱丰一眼。
钱丰说:“从我们的角度讲,我们当然不乐意投资的企业刚进去不久就发生高层变动,即使变,也得适应一段时间再变;何况,涉及COO这样关键的岗位,和CFO(首席财务官)一样敏感。但是,周总跟我们解释后,我们就不再反对了。”
“我们非常愤怒的是,汤姆走就走了,竟然还要把一百多号骨干全部拉走,这不是要造反吗?这不是要对我们釜底抽薪吗?”周易财刚喝了一口酸梅汤降火,却恼火地骂起来。
秦方远刚要开口,就被钱丰的暗示制止了。钱丰当然明白秦方远要说什么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跟着跳槽?公司肯定有问题呗。
周易财也猜到了秦方远的意思,他说:“公司当然有责任,我们会检讨。也许是我求胜心切,太苛求业绩了;我也不辩解说VC们催得紧,我检讨自己的工作方法存在问题。但是,这个人一下子拉走那么多人,搁谁身上谁不急?我想请你转告你们张总,如果汤姆这次从公司一下子拉走一个群体,说不定哪天在铭记传媒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他就是有反骨的魏延!”
秦方远听了心里一惊,他吃惊的是周易财的最后一句话,未来的铭记传媒会不会是今天的忘不了传媒?
秦方远随意问了句:“汤姆这个人怎么样?”
“他怎么样?!”周易财恢复了常态,看着秦方远年轻的面孔,高深莫测地说,“你们一旦共事,迟早会知道的。”
说完,他左嘴角轻微抽动了下,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饭后分开,钱丰在路上给秦方远打电话:“刚才你问汤姆这个人怎么样,他不便说,我说说我个人的看法吧。我认识他半年多了,他一直以为我年轻,还是个小孩子,交往不多。不过,我知道的情况是,他突然离开是有原因的,他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公司正在想办法处理他,谁知道他溜得更快。我认为,你们老板一旦收留了他,迟早有一天会后悔。”
这就让秦方远不解了:“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这么费尽心机地留他?我看过你们的律师函,态度很强硬。”
钱丰说:“留着他是暂时给资本市场一个假象。更关键的是,他要带走一百来号人,公司总共才多少人,不到六百,结果一下子跑了1/6,还都是总部骨干,这不是逼企业自宫吗?”
秦方远说:“我回去跟张总沟通下,试一试。”
张家红一听是劝阻汤姆带队跳槽,就连连摇头:“我们正是用人之际,他带来一百来号人,能给我们节约大量的招聘费用。”
“但是,张总,汤姆一下子带来一百来号人,风险是非常大的。第一,如果他能够带一个群体过来,也许有一天,他也会一夜之间带队离去,人力资源风险很大。这是颗定时炸弹,今天浩浩荡荡而来,明天可能浩浩荡荡而去。第二,我也琢磨不透,一个有着三轮融资并且很快要上纳斯达克IPO的公司的COO,突然放弃到手的羔羊,这确实让人不可思议。您想过这层原因没有?为什么突然离职?是不是让人力资源做下背景调查?”
张家红算是认真听了秦方远的一番话,不过,她的理念是:“做销售业务的只要谈好利益机制,不会随便跳槽。我会再考虑一下。”
最终跟随汤姆跳槽到铭记传媒的有三十多人,比原定报送的名单少了70%。张家红亲自挑选的,有市场推广总监、资源开拓总监,其他都是销售人员。不过,让忘不了传媒元气大伤的则是挖的这拨人里面,竟然有负责内容的影视制作中心总监,一个类电视媒体,没有内容,谈何媒体?不亚于失去左臂的同时又被砍掉了一条腿。
内容总监姓李,大高个儿,山东电视台出身,大学是保送的,留学德国,曾经参与过上海申博片的拍摄,技术水平一流。这位山东大汉的口头禅是“没问题”,今天答应的事情明天就给你回复,效率高,而且言必行、行必果,与秦方远甚是投缘。
汤姆事件妥善处理后,通过猎头公司陆续招进来一些高管,包括在珠海某制药公司做营销副总的王兵兵。王兵兵过来后任副总裁,负责媒体资源开发。他一下子从社会各个角落网罗了一批开发人员,这些人原来做过医药代表,沟通能力极强,可以帮助公司迅速地向全国扩张。
秦方远的理想岗位是CFO,但是张家红并没有把这个岗位给他。投资公司推荐了一个人担任CFO,这让秦方远很意外。
秦方远直接去找张家红,说:“张总,我个人认为自己可以胜任CFO。”
张家红没直接回答:“你会有更重要的任务和岗位,CFO这个岗位的人选得到了投资人的认可,他们认为你更适合另外一个岗位。”
秦方远其实明白。之前他跟投资人沟通过,投资人也认为秦方远很适合做CFO,有华尔街背景,更容易被美国纳斯达克资本市场认可;他们也没有意愿外派CFO过来。
秦方远给石文庆打电话,咨询投资人在人事安排上的事宜。石文庆说:“我也听到了一些信息,你们张董事长跟投资人沟通过了,据说让你担任首席战略官(CSO)。”
秦方远内心不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在社会上混的,唯一不会被埋没的是人的才华,权且如此自我安慰吧!
不爽的不仅是他一个人,在这拨新人加盟之前的高管大部分被降级,像负责销售的副总裁肖强降格为大客户一部总监,负责媒体资源开发的副总裁邹华生降格为华北区媒体资源开发总监……他们敢怒不敢言。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工商股东名册变更完成后,公司迅速召开第一届董事会,讨论了张家红提交的高管名单。秦方远担任首席战略官,同时兼任董事长特别助理。
董事会还特批了一笔300万元的费用,用于张家红提议的庆功宴,实际上是鼓舞士气和答谢大客户的宴会。
3.带一个美国姑娘回老家
庆功宴还没来得及召开,秦方远老家就出事了。
接到婶娘去世的消息是一个大清早。秦方远早晨7点左右醒来,习惯性地拿起苹果手机准备翻看新浪微博,自从回国后就上不了facebook和推特了,但幸好还有微博。这时候他看到了同一号码打来的两个未接电话,均是凌晨5点多打过来的,号码是老家堂兄的。
他回电话过去,得知婶娘在凌晨5点左右去世了,秦方远当时就愣了。这位婶娘是秦方远在老家唯一的长辈亲属,早过了耄耋之年。堂兄在电话中说:“你得赶回来奔丧。”
下葬的日期定在第三天,他跟张家红获准了丧假,也跟于岩打了电话,谁知道于岩说:“我也要去。”秦方远有些犹豫:“你去干吗啊?这是白喜事。再说了,回去怎么介绍你啊?”
于岩说:“是什么就说什么啊!我不是你女朋友啊?!我想过去看看你老家。”
秦方远在心理上确实没有做好以女朋友的身份向亲人介绍于岩的准备。在故乡,一个人如果单独带女孩子回家,基本上就等于宣告这个人就是未婚妻,走亲串友,他们都要给见礼的,是件大事。因此,从这些村庄出去的人,绝大多数青年男女都不敢随便带异性回家过年或过夜。虽然现在已经是21世纪,各色暧昧的异性朋友在城市泛滥成灾,但这些村庄却还固守着这份干净的“陋习”。
秦方远知道于岩才不管什么陈规陋习、清规戒律。她和大多数美国女孩子一样,过早地恋爱,过早地性,有性不一定等于爱,有爱情不一定最后会有婚姻。秦方远心里也不确定,自己和于岩是否有未来——有婚姻的未来,虽然他们在一起很疯狂。
秦方远最后还是把于岩带回了老家。在老家邻县任县委组织部部长的同学在电话中说:“都什么年代了,还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你还是留洋的呢,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喝过洋墨水的年轻人?”
秦方远苦笑。喝再多洋墨水,在北上广、在纽约曼哈顿再西装笔挺满口英文,回到山村里不还得当回二狗子。先贤如胡适,如鲁迅,在外是思想巨擘文学巨子,纵横时局指点时事,回到家也只能奉母亲大人之命,娶江冬秀娶朱安。
秦方远买了第二天早晨7点40分的航班,飞到武汉天河机场是9点30分左右,组织部部长同学派司机来接机。车子走高速,两个多小时就抵达故乡——一个曾经树木成荫的乡村,如今展现在眼前的是片黄土地。村里的房子都建在新开辟的一条公路两边,路的两端是两个小镇。在少年时代,秦方远就听闻“要致富先修路”,如今,公路无处不在。
尼桑轿车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吃力地行走,扬起阵阵尘土,两边的路人不时用手遮脸,显示出厌恶而又无奈。原来的良田被政府征用了,打算开发建厂,这是堂兄之前告诉他的。
婶娘去世,秦方远心里并没有多少悲伤,86岁了,在乡村已经算高寿,而秦方远父母去世的时候也就60岁左右。如果不是国内高校推行助学贷款,秦方远差点儿上不成大学,估计现在也就在某个建筑工地做泥水工。秦方远曾经和乔梅开过这种玩笑,乔梅说:“我舅舅在北京郊区就是做建筑工地包工头的,如果你没有上大学,我又有幸认识你,就建议他收留你,好歹也是一个好管家,干什么苦力啊!”
想到乔梅,秦方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于岩,她眼睛紧贴着车窗玻璃,兴致勃勃地看着鄂东乡村,成片的黄土地,零散的树木,那些偶尔出现接着就远去的斑驳的油菜花和青草。
亲戚都来了,姐夫姐姐们、堂兄表兄们,他们脸上挂着悲伤。看到秦方远从车上下来,还带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都围了过来。于岩从车上下来,看到一张张年轻或者年老的强作微笑的面孔,他们围着她却又不敢靠近,她能感受到这些笑容的善意和谦卑。
表哥说:“方远,这就是弟妹吧?”表哥操着老家的话,跟普通话有比较大的区别,语速又快,于岩自然听不懂。她看着秦方远,看到秦方远的脸红了一下,然后有些尴尬,像是点了下头,又似乎摇了一下,她也没有看懂什么。
家族的小孩子嬉笑着抢着拎秦方远和于岩的行李,往家里跑。他们俩在亲戚们的簇拥下回到了堂兄家。这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建在乡村通往镇上的唯一的一条土路旁,也是村子里唯一的高层建筑,这是堂兄的孩子在外打工挣钱盖的,据说孩子们的手艺不错,收入不菲。站在山坡上俯视,还能看到一些土房子,这些房子中有一间是秦方远父母留给他的。
于岩看着这一切都很新鲜。在鄂东农村,喜丧有很多程序,比如请轿夫。请来的乐队敲锣打鼓,吹着凄恻的号子,孝子穿着白色孝袍,在村中老人的带领下,到十二个轿夫家门口一个一个地跪请。轿夫都是自己一家一院的,大都五十多岁了。秦方远知道,青壮年都到省城或外地城市打工谋生去了,留守的只有老人。
灵堂设在堂屋里。于岩看到一口褐色的柏树棺木,觉得好玩儿,她围着棺木转圈欣赏,但听说里面躺着的就是死去的婶娘时,顿时花容失色,赶紧贴着秦方远,心脏跳得厉害。后来,于岩看到亲戚们围坐在棺木周边谈话,心情才逐渐放松下来。
晚上,轿夫们纷纷赶过来吃大鱼大肉的宴席,这是风俗,吃饱了才有力量。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于岩比较担心地问:“他们能抬得起棺木吗?为什么都是些老年人呢?”
秦方远说:“这就是当代的中国农村。年轻人都外出挣钱了,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基本上都不在老家,留守在乡村的大部分是孤寡老人和儿童。在我们从镇上到村庄的路上,你看到了荒废的农田,大部分还被推土机推平了,等待投资商开发建厂;小部分没有被征用的农田因水利破坏无法耕种。听亲戚讲,乡亲们不种庄稼,就等着政府征收拿补偿金。”
于岩似懂非懂,她纠缠着问:“他们抬得动庞大的棺木吗?要抬多远?”
“应该不远,晚宴后我们要过去找路。我也担心呢。”秦方远也说出了自己心里的隐忧。于岩说:“你不是身体强健吗?你也出出力。”秦方远听了心里一乐,挽起袖子绷起胳膊,结实的肌肉一块一块。于岩看着秦方远顽皮的样子,也乐了。
晚宴后,轿夫们跟着道士一起去寻路,这是给死去的人寻找最终的归宿。孝子们在路上哭喊:“娘啊,不要半路迷路啊!现在带你回家。”轿夫点着香火,燃着蜡烛,敲锣打鼓的跟着,吹唢呐的也跟着,然后是亲戚们哭哭啼啼。秦方远接的是放鞭炮的活儿,点一个小鞭炮就猛地往天上扔,随后便听到一声春雷般的炸响。第一次,紧跟着的于岩吓得赶紧捂住耳朵,慢慢地就适应了,放开了手,也抢着要放鞭炮。
大概用了半个小时,穿过半个村庄,在一块空地上找了个墓穴,用点着的香烛围了一个圈,算是给逝去的亲人划了块阴间领地。
晚上回到家里,讨论住宿,堂兄说:“给你们俩安排在三楼的独立卧室。”
秦方远用老家的话说:“我们俩?别这样啦!这样不好,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呢。”
堂兄很意外:“这么好的姑娘,还没有确定?你不是带回来了吗,怎么就没确定呢?村里人都看着呢。”
秦方远赶紧应承下来:“你就别管那么多了,那间房留给我们就行了。”
说完,他找到于岩用英语跟她说洗漱完毕后上三楼的独立卧室休息,自己得按照农村的风俗守孝。于岩在似懂非懂中上楼去了。
整个晚上,秦方远和多少年未见的表兄、堂兄们一起玩牌守孝。
于岩对第二天上午的整个安葬仪式依然是处处充满好奇,包括轿夫抬轿时的吟唱、凄恻的唢呐声和道士的念念有词。这两天里,她看到的是另外一个朴实无华的世界。
安葬仪式结束后,秦方远带着于岩穿过村庄,看了他小时候住的祖屋——一座三间的土房,泥土墙,褐色的瓦块,因长时间暴晒雨淋,土砖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斑驳不堪。秦方远小时候在这所房子里吃饭,睡觉,听父亲讲故事,然后从这所祖屋里走出去,走到小镇,走到县城、省城,然后去了美国。
他站在祖屋门口,童年往事历历在目,恍如隔世。
4.资本入侵乡村
在邻县担任县委组织部部长的同学亲自带车过来了,把他们接到县城里一家豪华酒楼吃饭。他们约上了在县城工作的部分中小学同学和老师,简单一算,也有十来个。
见到这些老同学,秦方远想起了马华,他给马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老家。
马华说:“可惜啊,我现在人在香港呢,我们企业正在推动借壳上市,搞这个事情太烦琐了——你在老家待几天啊?”
秦方远说:“看到那么多老同学很感慨,他们都很关心你啊。借壳上市?你们走得还真快。我们公司还没走到上市那一步呢。不错啊,你可是我们这拨同学中第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总啊!”
“说起来惭愧,我现在很后悔当年不好好读书,没有上大学,书到用时方恨少啊!知识不够用,很痛苦!”马华在电话中说得很真诚。
这些话,零零散散地也被在座的一些经营企业的同学听见了。
“是啊,如果像你那样留洋多好啊!哦,对了,你怎么就回国了?不适应美国啊?美国多好啊!”一个当小学老师的同学在秦方远放下电话后问他。
“机会选择吧,我个人感觉还是中国的机会比较多。”
“那怎么县城有钱的人都急着把孩子送到国外去,美国啊,加拿大啊,澳大利亚啊,高中还没毕业呢,就送出去了。”
“也许送出去开阔视野吧。这种情况我一直以为只大城市里有,没想到我们这个小地方也存在,其实在国内完成本科教育,至少中学阶段的教育,再送出去比较合适,中国的基础教育还是蛮扎实的。”秦方远比较纳闷。
“我们隔壁村的,在昆明做鞋的生意,挣了不少钱,两个孩子连高考都没有参加就都送出去了。当年他是个啥呀,蚂蚁都不敢碰,结果在外面鼓捣得有钱了,连说话声音都变响亮了。”
于岩在一旁听,秦方远的同学操着家乡土话,她听不懂,一会儿看着秦方远,一会儿看着他的同学们。
一个在省城工作的同学也赶过来了,开着单位的公车,奥迪A6。这位小学同学姓陈,武汉大学毕业,在武汉做外贸,也是经常出国,算是见过世面的。
他开着秦方远的玩笑:“你这留洋生,怎么穿的好像旧T恤啊?这什么牌子?没牌子啊,你竟然也穿地摊货?!”
看着他惊讶的样子,于岩很好奇,就问秦方远,秦方远用英文如实地翻译给于岩听。
于岩就乐了,这是J.Crew,在美国属于中上等,奥巴马总统就职典礼上第一夫人穿的品牌。那天,第一夫人米歇尔戴了一双绿色的J.Crew手套,两个女儿一个穿蓝色大衣,一个穿粉红大衣,全部来自J.Crew。
“奥巴马就职那年的感恩节和圣诞购物季,我出去溜达,在洛克菲勒中心被J.Crew店里涌动的人流吓了一跳,居然跟买白菜似的抢购并不便宜的J.Crew,哪里像是经济危机。纽约上州的奥特莱斯中心,两个店门口排的队最长:一个是打到三折的Gucci(古驰),另一个则是撞了大运的J.Crew。”秦方远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却情不自禁地透着一股优越感。
“啊?是吗?”他们都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手感还真不错,“可是怎么没有商标啊?”
于岩说:“这个品牌就是不贴商标的,也是以略显陈旧为特色。”
“那得多少钱?”
“30美元,我是趁打折的时候在纽约梅西百货买的。”秦方远回答。
“哎呀,你也买打折货?谁不知道啊,你在美国投资银行工作,银行啊,还是美国的,那得挣多少钱?!还买打折货!你说说,除了我们小学同学马华凭着老爸开了工厂,还有谁比方远挣钱多?”
“你们俗不俗啊!”还是做组织部部长的同学把这个话题打断了,“整天钱钱钱的,还讲不讲些品位?”
一直在一旁翻手机短信的当地环保局的同学出来帮腔:“难得老同学聚在一块,还是谈些别的吧。”
做组织部部长的同学毕业于武汉的一所高校,英语还不错,他当着秦方远的面,跟于岩说了很多秦方远小时候的糗事,调皮捣蛋,组织同学声东击西偷西瓜之类,听得于岩笑得花枝乱颤。
秦方远冲着同学说:“别毁我形象啊!”
中小学同学虽然没有大学同学聚会频繁,但是在两小无猜的年龄同窗就读,那种亲昵的感情是其他任何阶段的感情都无法替代的。
担任组织部部长的同学也是当地一号新闻人物,本科毕业参加工作,七八年间从一个乡镇干事迅猛攀升到县委常委,被称为火箭速度,甚至有媒体调查他的背景,是否为高干子弟或有钱家族。同学笑说:“调查来调查去,调查出来我小时候是个放牛的,至今家里还种个一亩三分地,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啊!这些媒体,唉,无言啊!”
于岩接过话说:“在美国,记者干的是扒粪的活儿,尼克松水门事件啊,克林顿和莱温斯基性丑闻啊,还有麦道夫金融诈骗啊,都是媒体揭露出来的,这是正常社会生活的一部分。”
“这不是在中国吗?我们还真有些不适应,是吧,方远?”
这时秦方远正和几个人聊征地开发的事。在座的有几位在政府系统里做事,其中有一位在秦方远的那个镇上做副镇长,他倒干脆利落:“大量占用土地,推平后招商引资,是当前政府工作的一项重点。说句心里话,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干,能招到什么样的商家?我们心里没底,倒是一些化工、水泥等污染企业跑过来要投资。就在我们隔壁镇,一家化学制药上市公司征用了一大片地,要建设一个大生产基地,谁能保证没有污染?但这些不是我们说了算,有上级,还有上级的上级,官大一级压死人,通过行政手段而不是市场手段招商引资,我们一线政府也是没办法。让他们治污?他们都不愿意掏这个钱,就是买了治污设备也不运行,说是提高了成本不划算。政府也没有办法,全国都是这个样子,只好眼不见为净,只管建设,治污就交给下一届政府,如此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再说句良心话,农民对地也都没感情了。我们去征地,农民都很高兴,拉着我们说,什么时候把我们的地也给征了吧,反正地荒着,也没啥可种的,政府征用了还可以补偿一笔钱。如果在我老家,我是不乐意被征用的。今天是同学聚会,话说到哪儿就到哪儿了,权当酒后胡言乱语。”
秦方远问组织部部长同学:“怎么看这个问题?”
组织部部长同学很尴尬,讪笑着说:“不谈国事,不谈国事,这么多老师和同学聚会谈点儿开心的。要不是你这位留洋生回来了,我们还真难得聚集在一起呢。”
这顿饭局,本来是师生叙旧、老同学久别重逢的一场轻松快乐的饭局,最后却变得沉重起来。
秦方远连夜买了机票回北京。张家红在电话中问他什么时候回京,公司已经确定了融资庆功宴会的日子,所有高管必须到场,否则会议就开不成了。
回到北京,下了飞机,出租车司机老赵早就等在那里了。从飞机上往下看,霓虹灯光彩夺目,整个城市在灯火辉煌的夜晚像一座童话中的城堡。回城的路上,他们看着眼前一辆辆宝马、奥迪、宾利、劳斯莱斯交织如流,高速路两边的路灯快速地后移。早晨还在贫瘠的乡村,晚上已在奢华得如梦如幻的都市,于岩有些恍惚,仿似她跨越的不是一千公里的空间,而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
于岩喃喃自语:“就像时间机器。这个国家就是个巨大的时间机器。幸好……幸好,你是真实的,始终在我身边。”
于岩紧紧抓着秦方远的手,头依偎着他的肩膀。车窗里倒映着秦方远阳光俊朗的面孔,嵌在迷离灯火和黑色夜空中。如果不是跟着回到鄂东老家,根本意识不到他那沉重的记忆,古老山村生活与几十年时间裂隙的重压。一瞬间,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更深的爱上这个男人。阳光,只有在漆黑深远的宇宙之中,才迸发出最璀璨的光芒。
5.记者大闹发布会
“投资协议的签署可以举行一个仪式,对外公开的。尽管之前早就签署了,钱也到位了,还是要办个仪式,你以为国家领导人出访签署那么多协议都是新签的?那也就是一个形式而已。”张家红说。
商道公关公司的滕总经理建议:“融资金额对外公布时,能否翻上几倍?”
张家红关心的是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滕总有过财经媒体记者的从业经历,后来改行做公关,这也是当前记者的主要出路之一。记者一旦离开媒体圈,要么拉起几条枪组建公关公司,客户就是做记者时积累的一些企事业单位,要么就是去大公司做公关部总监,他们对媒体圈里的明规则和潜规则自然熟稔。商道公关公司的滕总分析起来头头是道:“现在TMT行业基本形成了一个惯例,融了1000万说成是3000万,融了3000万说成是一个多亿,牛皮能吹多大就吹多大。比如那个京城最大的网上电子商城,上一轮估值50亿美元,对外号称是100亿美元,融资10亿美元号称15亿。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一是鉴于行业竞争惨烈,在发展初期基本上就是拼资金、拼流水、拼推广费用,说白了就是拼烧钱实力,谁能烧到最后还活着谁就最牛。因此,谁也不愿把自己的实际融资金额包括实际到账金额往外讲,这属于商业机密,一旦如实讲了,人家三下五除二就能计算出来你的生存期,计算出你的推广费用和销售价格,甚至能推出你的每个客户投入产出比,然后采取各种打法,让你痛不欲生,毫无招架之力。二是壮大声威,融资上亿美元,得烧多久啊?投资者这么看好啊!无论媒体还是客户,都会对融巨资的企业刮目相看。三是鼓舞员工的士气。”
秦方远也被邀请参与讨论,他当然不同意虚夸融资金额。他说:“这样上浮融资金额,有两个问题。一是下一轮融资怎么跟他们说。终有一天会披露真相,像上市招股说明书上就是必须披露的项目,那样市场会怀疑我们不诚信。二是未来我们打算在纳斯达克上市,美国投资者较真儿,他们会认为我们之前向市场公开的信息造假,故意浮夸,存在诚信瑕疵。因此,上浮融资数额,虽然有一时之利,但可能影响公司的长远利益。”
张家红本来对公关公司的建议举双手赞成,但秦方远这样一说,她又有些犹豫。
秦方远说:“不管最后怎么决定,我们都要听听投资者的意见。”他相信投资者会倾向他的建议。
比较意外,张家红给托尼徐打电话说明此事,托尼徐说,尊重张总的意见,他没有意见。金额上浮是障眼法,也是当下中国TMT行业的惯例;至于秦总所说的担心,实际上美国投资者已经有辨别能力了。
就这样,张家红采纳公关公司的建议,上浮了一倍,对外称融资6000万美元。
秦方远想:我又out(落伍)了!
投资协议签署仪式及庆功宴在东方君悦B1层大宴会厅举行,容纳三百多人的大厅座无虚席,投资界和媒体界人士以及重点客户占了1/3,大区总经理、副经理及各部门总监全部与会。
整个会议安排大气、紧凑,第一项议程是协议签署仪式,协议签署后就是铭记传媒公司高管集体亮相,然后媒体问答,最后是晚宴。
于岩也来了,坐在投资者专区,秦方远自然是在公司高管专区了,两个专区位置紧挨着,于岩对秦方远眨了眨眼。在秦方远眼里,于岩就是一个顽皮的小姑娘。
签约仪式后,会议进入了高管亮相和媒体问答的环节,只听前台“嘭”的一声,彩带碎片和塑料烟花像天女散花一般散开,会场洋溢着胜利的气氛。在运动员进行曲的高亢旋律下,高管们陆续上台亮相,站成一排,司仪每念一个名字,底下就响起热烈的掌声,有董事长兼CEO张家红、COO汤姆、开发副总裁王兵兵、CMO(首席市场官)李宜、CAO(首席行政官)沈均、CFO李东、CSO秦方远等,在镁光灯下,COO汤姆的光头泛着锃亮的光。
男主持人是从央视请过来的当家小生,整体表现很大气、得体,间或幽默。他操着浑厚的男中音说,今天是户外传媒的一大盛事。铭记传媒管理团队,他认为是自己所接触的最有竞争力的团队,堪称豪华阵容,有媒体大亨加入,有营销大腕加盟,有常春藤名校毕业的华尔街海归,美女CEO张家红自己也是华丽转身,我们期待着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又有一家类似分众传媒的户外传媒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敲响开市的钟声。“好了,我们现在进入媒体提问环节。如有与此次融资、公司发展等相关的问题,请尽管向台上诸位提问,他们将有问必答,言无不尽。”
媒体提问环节是公关公司早就安排好了的,提问的基本上是商道公关公司多年的关系媒体,都安排好了哪个媒体提哪个问题。
有电视台问张家红公司未来的发展战略,也有媒体提问未来在哪里上市,有媒体甚至问融了这么多钱该怎么花,他们为张董事长着急。这个诙谐的问题把大家都逗乐了,会场气氛又掀起高潮。
这时,一种声音,一种即使地球上所有声音都消失秦方远也忘不掉的声音,在这个和谐的气氛里刺耳地响起,不仅仅是秦方远,包括张家红都非常惊诧。
这个人竟然是胡晓磊!她穿着一袭浅红色的套裙,长发过肩,一米六五的身高,身材苗条,面容清秀,神态沉静。她对张家红说:“我提一个和今天的气氛不协调的问题,想请张董事长回答:如何判定一家企业伟大?如果一家企业崇尚的是从对手那里群体性地挖墙脚,是否也算?”
沉浸在众星捧月般喜悦之中的张家红猛一听到这个提问,她还以为是听错了。在全场一下安静的瞬间,她意识到,没有错,是向她提的。这是个刺耳的声音、刺耳的问题,怎么会问到这个问题呢?她刚才还乐呵呵的情绪立即不可抑制地转为恼怒,如果不是想到现在是在台上,她也搞不清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她径直回答说:“我不清楚这位记者所指。我个人认为人才来去本自由,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选择适合自己的平台的权利。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不满意!张董事长,台上的几位高管,包括贵公司的新任COO汤姆,你们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几个人,而是几十个人,甚至曾经高达上百人地集体挖墙脚,我认为这是这个行业的丑闻!”胡晓磊着重强调了“不满意”三个字,铿锵有力,毫不配合。
这下子,整个会场哗然。
秦方远看出是胡晓磊,本来就有些诧异,然后看她咄咄逼人地提问,他更为惊诧!这个当年纤弱的女孩子,一度爱他爱得刻骨铭心的女孩,今天就在自己眼前,在这种场合,竟变得不可侵犯甚至富有攻击性。
这时,汤姆在台上已经认出是前东家老板娘了。他从张家红手里抢过话筒,帮张家红解围:“胡记者,我知道你所指的是什么。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同样,每个企业也有选择员工的权利。我只想说,如果是群体性出走,不要责怪他们没有责任心,应该问问这家企业:他们为什么会集体出走?”
公关公司发现场面不对,就上前沟通,否则难以向客户交代,接下来,按照张家红的性格,合作关系肯定玩儿完。想到这里,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的滕总让手下的员工从胡晓磊手上抢下了话筒,然后传话给台上的主持人,草草结束了提问环节。
媒体提问环节结束,秦方远从台上下来后,就跑到记者席找胡晓磊,同行说她刚刚走。秦方远立即跑出去,从楼梯爬上地上一层,然后跑到东方君悦酒店门口,看到胡晓磊钻进了一辆奔驰轿车,绝尘而去。
秦方远失落落的。他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想告诉她,他回来了,也只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想到那年他在首都机场出国时那来不及躲闪的哀怨的眼睛,他就心痛。后来听到她嫁给了周易财,他的心理负担更重了,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是他造成的。
他在门口喷泉的台阶上坐下,掏出手机给钱丰打电话:“我看到胡晓磊了。”
钱丰似乎并不奇怪:“她走了吗?”
“走了。”
“她没闹出什么事儿吧?”
“也不算大事。哦,怎么?你知道她要过来闹事儿?”秦方远警惕起来。
“唉,昨天她接到你们的邀请——也许公关公司不知道她的背景,她还向我打听你今天在不在,我说当然在,秦方远是功臣,也是公司高管,肯定在,然后她就什么都没说。”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自己都忙得晕头转向的,哪顾得上这事儿啊!”
实际上,从秦方远踏进国内第一步,胡晓磊就知道他回国了,这个消息是钱丰去她家里找她老公谈事时,特意告诉她的。
那天钱丰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周易财刚好接到一个重要电话,他到阳台上去了。他们两人在客厅,钱丰毕恭毕敬地端坐在矮座沙发上,胡晓磊坐在另一处沙发上,正在用遥控器调换电视频道。听到“秦方远”这三个字,她心头一颤,调换频道的手慢了下来。当她听到秦方远回国的信息,调换频道的手就悬在空中,停滞了,怔怔地盯着电视屏幕。
这个细节被钱丰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故作淡淡地回应了一声:“哦。”然后是长时间的愣神。
钱丰对胡晓磊的这个神情有些尴尬。他这辈子也琢磨不透,为什么胡晓磊对秦方远一往情深?为什么他得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体却得不到她的心?虽然胡晓磊结婚了,他也匆忙结束了单身,老婆还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高才生,按说应该是过了那种为情纠结的阶段,他却还是为秦方远吃醋。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周易财进来了,就继续谈起了业务。胡晓磊起身说:“我有些累了,先回房间休息。”
周易财已经习惯了夫人不干政,但这次只有钱丰知道是怎么回事。
秦方远挂了钱丰的电话,一转身就看到于岩坐在一旁。于岩看到秦方远忧郁的神情,她满眼关切:“Simon,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哦,没什么,刚才那么多人,空间小,憋得慌,出来透透气。”秦方远随口撒了个谎。
于岩信以为真,她拉起秦方远的手:“宴会开始了,我们下去吧!”
宴会已经开始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张家红喝了红酒,红光满面,从这桌窜到那桌,跟投资商干完杯,又跟客户们干杯。她跑到媒体那里说:“拜托各位了,美言美事啊!”又和大区经理们坐在一起,说:“我们搭了这么大的台子,融了这么多钱,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哥们儿姐们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争取早日去纳斯达克敲钟去!”
秦方远和于岩坐在一起。肖南跑过来敬酒,她瞧也没瞧于岩:“你还是喜欢喝洋酒啊!”
秦方远一愣:“是啤酒啊!”
肖南不可捉摸地瞥了一眼于岩:“啤酒也是洋牌子的吧,中国产的也不入你的法眼!”然后她一扭身就走了,不容秦方远回应。
他们之间的对话整个桌子的人都听到了,一时无声。秦方远坐下来思索半天才恍然大悟,心里懊恼不已:今天这是怎么了?
坐在一旁的于岩在做尽职调查的时候跟肖南有过接触,但不甚了解,她更听不懂肖南的话中有话,满脸诧异地问:“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秦方远放下酒杯,坦荡地回答:“我挺好的。”
6.有了风投不一定就能上市
庆功宴结束后,秦方远独自回到住处时已接近凌晨。秦方远进了房间就脱掉西服,解下领带,把自己扔在床上。
于岩是个快乐的天使。于岩现在每周基本上看两三个项目,由南飞北,由东到西,穿梭在广袤无垠的神州大地上。这个看起来安静的女孩很兴奋,不是因为碰到了好项目,而是哪个地方都很新鲜,每次都会给秦方远打电话,兴奋地叫喊,秦方远在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幅画:一个快乐的天使,在大海边,迎着朝霞,展开翅膀,轻灵地飞起来!
这个晚上,这幅美丽的画面成为秦方远心里的一道咒,想到胡晓磊,还有美国的乔梅,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也许快乐永远是短暂的,而负疚和忧伤则很绵长。
仔细想起来,仿佛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公司融资了,能否上市,什么时候上市,不确定。于岩爱自己吗?爱,自己也接受她,但她从来没有提过嫁给他或者结婚的话题,将来能否走到一起?不确定。乔梅呢?她现在怎么样?她就这么离开自己了吗?她还会回来吗?自己还有资格跟她谈情说爱吗?不确定。胡晓磊,她怎么会嫁给周易财?她为什么要闹场?为什么不见自己?不知道。
秦方远趴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现在却有这么多的不确定,难道是回国后自己变了?他爬起来,照着镜子,左看右看,看不出变化在哪儿,只看到黑眼圈,不禁哑然失笑。
他打开电脑,登录MSN,融资完成后他基本上没有过去那么忙了,MSN聊天已成为习惯。CSO是干什么的,公司也没有明确定位,张家红就是那么一说,秦方远认为公司是因人设岗。他特意查了一下,百度上关于CSO的定位是运用现代企业战略管理知识、技术、方法和手段为企业提供发展规划、组织结构、业务模式、运营流程,以及企业文化、品牌、营销、人力资源、财务税收、信息化、管理等综合系统或单一层面的战略服务,还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CSO是一个多面手,大多数CSO曾在技术管理、市场营销与运营等领域有过丰富的一线管理经验。CSO还是一位明星选手,大多数CSO都曾在以前的工作中取得过出色的业务成绩,在他们眼中,首席战略官只是一个跳板,而不是最终目标。同时,CSO是一个实干家,而不只是思想家。尽管CSO在战略制定与执行的时间分配上大致平衡,但他们必须把重点放在后者上。
秦方远自己读着这些解释都感到不可思议,与自己的情况相距很大。融资完成后,他认为这笔资金足够公司稳妥地扩张,他给董事会提交的建议是两条路一起走:一是直接开发,由开发团队一个地区一个地区啃,成本低,但速度偏慢;二是直接收购区域竞争对手,成本高,但速度快。董事会批准了这项计划,包括预算方案。
得到董事会核准后,张家红把资源直接开发的活儿交给王兵兵负责,而委派给秦方远的,则是洽谈收购。
MSN打开了,还是一些老朋友。一会儿,一个叫“孤芳飘零”的人要加他为好友。他加了,点开对方的空间,是空白,头像是一条深秋季节飘满金黄色叶子的道路,两侧是高大的枫树,一眼望不到尽头。
对方上来就给秦方远一个微笑的表情,没有文字。
楚风萧萧:你好!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孤芳飘零:你是大名鼎鼎的秦总,天下无人不知。
楚风萧萧:别笑话我了,我就是一个打工仔,商业圈里的一个小兵。
孤芳飘零: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如此谦虚,你不是向来踌躇满志、志得意满吗?今天可不像你啊!
秦方远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人对我很熟悉!是谁呢?
秦方远第一个想到的是乔梅,可是她从来不这么嘲讽自己啊!
楚风萧萧:谢谢夸奖!能告诉我尊姓大名吗?
孤芳飘零: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足挂齿。
楚风萧萧: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对方沉默,半晌没有打出一个字。
秦方远按捺不住,他试探了一下。
楚风萧萧:我判断你应该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在美国吧?
孤芳飘零:那是你自己,我为什么要去美国?
秦方远有些明白了,用这种口气说话的只有一个人。
孤芳飘零: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孤芳飘零:人生若只如初见……水木清华。
孤芳飘零打出这两行字后就下线了。
秦方远已经确定她是谁了。
7.一辈子与钱打交道也不是好事
第二天上午,汤姆过来找他:“兄弟,最近有没有时间?我们去石家庄转转。我一个客户有融资方面的问题,想请教你,陪我过去一趟?”
自从那次与钱丰、周易财喝茶聊天之后,秦方远对汤姆的印象一直是负面的,虽然同在高管团队,秦方远对他也是敬而远之。
秦方远淡淡地说:“高总,最近时间比较紧,公司安排要进行扩张,我一是要整理一些资料,挑选收购对象;二是要修整一下公司的中期发展战略规划。不是给我安排CSO吗?总得干点儿CSO的事。”
说到“CSO”这几个字母,秦方远就有些想笑,不经意间在汤姆面前流露出大男孩的顽皮。
汤姆是何等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秦方远对张家红给安排的这个位置颇有微词。他说:“我们可以成为兄弟,虽然我虚长你十多岁。你高学历高素质,还是铭记传媒的融资功臣,我非常佩服你!石家庄的客户也是公司的客户,关系处理好了有利于广告投放,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要不,我向张总申请批准你过去?”
秦方远一乐:“这事儿要去就去,还要张总批啥呀?”
他们就约定了时间。
接近午饭时间,秦方远给钱丰打电话,约中午吃饭。
钱丰在北京,他们刚搬进北京地标性建筑国贸三期办公。钱丰边说边噼里啪啦整理东西:“去哪儿吃饭?你们那儿?先锋剧场楼上的菜香根?非去不可?好吧好吧,不过我不能久待,下午还要飞昆明,那里有个项目。”
钱丰赶过来时拖着行李箱,坐下来就说:“吃完饭我就赶紧奔机场了。”
“怎么那么忙啊?吃顿饭也不安生。”
“做投资的就是这个命,时间属于客户,由不得我了。”
“更正一下:时间是卖给了金钱。”
秦方远点好了菜,特别为钱丰点了辣椒炒剔骨肉,知道他爱吃这个。
钱丰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问她的事儿?昨天闹大了?”
“这倒没有,一个小插曲而已。”秦方远故作镇定,“你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可能发飙,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她不让啊!”
“你们在国内一直保持着联系?投资她老公的企业是她牵的线吧?”
“是的,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钱丰喝了口普洱茶,他的脸色开始有些难看,“说实在话,你没有资格关心这个。”
秦方远立即变脸了:“你是罪魁祸首!”
气氛有些紧张。也许是声音大了点儿,旁边桌子上的人频频往这边张望。
钱丰猛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她一直对你念念不忘,这也是我心头的一块疤。”然后,他摇了一下头,竭力恢复到常态:“你还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都什么年代了,至于吗?何况,你现在身边有那么漂亮的美籍华人李若彤啊!”
秦方远也恢复常态,凄然一笑:“不至于。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躲我?”
“是石文庆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的吧?你回来不久我就告诉她了,她都跟我说了,也谈不上恨吧!我知道,她爱你的成分比我多,我们现在就是普通朋友。对你,也许投入太多,难以释怀。”
“普通朋友?别提当年啊!我们是纯粹的恋爱关系,可不像你!”
“得得,一说她的事儿你就急,我今天可是客人啊,要以礼相待。”钱丰想缓和气氛,“那时候我们都不懂事,我知道我是很龌龊,但那时候我也是很爱她的!如果没有你,也许今天和她结婚的人是我。”
“别说那么漂亮的话!也别提当年了。”
当年,秦方远一心一意地爱着胡晓磊,一次偶然事件让胡晓磊失身,得逞的人不是他,而是钱丰,这成为秦方远心里的巨大阴影。
“不说了,我们都亏欠她很多,包括她匆忙嫁给周易财。你知道,周易财是二婚,还有个十多岁的女儿,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有爱情。胡晓磊下嫁给他,我们都有责任。”钱丰说起来也颇为伤感,眼圈红红的。
秦方远想起了当年出国在机场出关的那一幕,那时秦方远刻意逃避。本来都说好了,要么一起出国,要么都在国内,然而秦方远悄悄去考了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和托福,也悄悄地申请了奖学金。这在胡晓磊看来就是背叛,经常在一起的一对恋人,幕后背叛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这顿饭吃得寡淡无味。
钱丰说:“她还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她依靠文字走天下,是个理想主义者。不像我们,我们注定一辈子跟钱打交道,我们在过程中可能会异化,会丢失自己,唉!”
秦方远闷头吃饭,一言不发。
钱丰说:“她对她老公商业上的事一概不过问,我个人感觉,她心里一直有你。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打扰她了,我们已经亏欠她太多了。”
这种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朋友。秦方远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
8.媒体潜规则:封口费
庆功宴会后,张家红立即终止了和商道公关公司的合作。那天晚宴结束,她回到公司就开骂:“什么破公司,还京城第一公关,认识这个能搞定那个的,收了那么多钱,最后闹出那么一桩事来,恶心!”
张家红一直对在台上被质询的事情耿耿于怀。汤姆告诉她:“那个美女记者就是忘不了传媒的老板周易财的妻子。”
张家红立即迁怒于周易财:“我们可是给足他面子了。他还让秦方远传话,说不让我们挖那么多人,我们就没有挖,结果给我们来这么一出,什么意思嘛!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说,事先不是已经谈好了吗?这个女记者是他老婆?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很年轻嘛,周易财多大?五十多了吧?也赶时髦啊!”
汤姆凑上去说:“人家是二婚。”
张家红直接从某媒体挖了一位记者做PR(媒体经理),这就是张凯伦。
张凯伦经历丰富,曾经在一家地方媒体做事,后来独自闯荡京城,在一家行业媒体干得风生水起。后来,报社主管部门需要一个文笔不错又是党员的人到办公室给局长写写材料,协助局机关新闻发言人写写稿子,报社就挑选了他。到了机关后,混得也算是有头有脸,局长非常欣赏他,去哪儿都带上他,快成贴身秘书了。后来该局长因受贿倒台,随之倒下一批亲信,或许是受此牵连,本来有机会顺利正式调入局机关的张凯伦又回到了报社。亲历了官场的生态,再难甘于过清贫的报社生活,因此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张凯伦顺理成章地投身这家新传媒公司,做了PR,兼董事长特别助理。
不愧为行家,张凯伦过来不几天就拿出一份宣传计划,参与一些奖项评选、网络媒体和专业媒体专访等,面面俱到,张家红批了1000万元的品牌宣传预算。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久,各类名誉纷沓而来,什么年度最具价值投资企业、“新锐媒体”称号、户外广告风尚奖等。秦方远发现,在公司前台与大办公区之间的过道上,专门开辟了一块区域,摆满了装饰讲究的奖杯、奖牌,几乎是一夜之间名满天下。就这么一家公司,怎么就是中国最具投资价值的企业了?虽然回国大半年了,顺利成功融资,他依然对公司一夜成名百思不解。
这些奖项当然是需要白花花的银子的,这是张凯伦跟秦方远混熟后告诉他的。在管理层会议上,张凯伦建议公司遴选几位高管接受各种媒体采访,扩大公司的影响力。铭记传媒就定了两个人,一是张家红自己,另外一个就是秦方远。汤姆私下找过张凯伦,想让媒体多采访他,毕竟是蒸蒸日上的新媒体,从职业经理人生涯的角度来看,抛头露面镀镀金,自然有利于未来的发展。张凯伦做不了主,就去询问张家红,张家红一听就皱眉头。本来作为COO,接受媒体采访也未尝不可,但他刚刚从忘不了传媒跳槽过来,还是低调点儿好;而且听了周易财关于汤姆的传言,她也心存疑虑。
虽然经营业绩还谈不上,但商业模式和成功融资还是值得大肆宣传的。因此,在张家红之外,秦方远成为公司仅有的对外接受采访的人物,被媒体誉为少帅。
一次去腾讯网接受网上直播采访,主要谈融资和商业模式。秦方远侃侃而谈,极尽口舌之能事,让年轻的美女主持人充分领教了他的口才,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了?
秦方远将铭记传媒成功融资的意义总结为“四个一”:“一个巨大的写字楼液晶广告市场、一个强大的投资组合、一个强大的铭记传媒团队,以及一个强大的铭记传媒高档写字楼传播网络。
“通过此次融资,铭记传媒将迅速覆盖全国,未来将在北京、上海和广州以及60个二、三线城市的6000余家高档写字楼,安装8万台液晶显示屏。根据这个趋势,未来3年,铭记传媒将拥有北京高档写字楼液晶屏广告市场88%的份额,在上海控制82%的市场,形成完全垄断格局。在巩固国内垄断地位的基础上,有望于不久的将来赴海外上市。
“对于市场问题,我们十分看好这个市场。高档写字楼洗手间联播网络市场,一年相关联的药品和保健品广告花费可能有几百亿,随便切一点过来就不得了。洗手间是一个特殊的场所,需要安静,在声音和技术设备方面有特殊的要求。对这样特殊的场所,铭记传媒比其他对手有更好的理解,尤其是充分考虑到观众的需求,在节目中较多地普及医疗保健知识,而不仅仅是广告。现在团队的装屏能力和装屏以后的广告营销能力已经非常强大,所以投资者认为我们是最有可能在市场上成功的公司。
“我自己研究发现,中国户外广告联播网络的发展是很不充分的。因为中国全国性的广告联播网,过去主要是电视台,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所以分众传媒成功了。分众传媒成功了,是不是意味着全国的广告联播网得到了充分开发呢?不是。分众传媒的成功告诉资本市场一件事情: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高速增长的发展中国家,一定需要很多全国性的广告联播系统。”
对于此次融资的成功,秦方远还不忘替石文庆美言几句:“非常感谢华夏中鼎投资集团作为财务顾问对铭记传媒的帮助。华夏中鼎投资集团是中国一流的投资银行,其对户外传媒市场的深刻理解以及卓越的服务品质是本次融资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网络直播就是厉害,秦方远在从媒体直播间回公司的车上,接连收到好几条短信,都是针对这次直播的。有的说牛×啊,千万别功高盖主哦;有的说平常文质彬彬的,接受起媒体采访来口若悬河,看来平常伪装不少啊!只有一个电话是石文庆打过来的,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还是低调些好,吹牛本来就不是你的强项。还有,这些论调应该是张董事长的口吻吧?”
秦方远自己也感觉整个人比较亢奋,脸颊通红,是不是发烧了?摸了一下额头,温度不高。他对石文庆的提醒不以为然:“我是张总的代言人。”不过,事后仔细琢磨石文庆的话,秦方远也觉得有点儿不像自己了。张口就来,大话套话,这可不是秦方远的风格。以前的秦方远呢?他好一阵精神恍惚。
过度宣传有害。密集宣传后不久,张家红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张总,我们记者调查采写了一篇稿件,涉及贵公司的敏感信息,敬请审阅。有任何问题可派人与我联系。落款是华夏消费时报社某某。态度诚恳。张家红还说,现在的记者素质就是高。
然后他们就收到了一篇稿子,粗略一看,张家红气得脸色发白。这篇《昔日恋人反目成仇两大新传媒挖角大战》的文章以汤姆带队跳槽到铭记传媒为主线,以秦方远与胡晓磊这对昔日恋人今日反目为暗线,还写到了张家红粗暴的行事风格,基本属实,但语言夸张,渲染过分,对两家公司都会造成巨大的伤害。
张家红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电话就打过去,是一个男士的声音。张家红开口就骂:“这是什么狗屁报道?!严重违反事实,立即撤下,否则让你们报社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对此习以为常,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证据确凿,有录音、有照片、有人证,我们只是客观陈述,追寻真相。如果贵公司有异议,可以派人过来谈。”
张家红气得摔了电话,然后直奔秦方远的办公室,把传真过来的文字递给秦方远。
秦方远看到写他和胡晓磊的关系,也脸色大变:“这是污蔑!”
张家红说:“你认识那天的那位女记者?”说着,有些怪异地看着秦方远,秦方远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文章中提到了周易财约见过秦方远,这么隐秘的事情是谁泄露的?
秦方远坦然地对张家红说:“张总,那次我和周易财谈过,就是为了汤姆的事情,见面后我也向您汇报过。也是在这次会谈的基础上,我们才采取了一个稳妥的方案。这篇文章一旦发表出来,将侵犯公司和我个人的隐私权、名誉权,我要起诉他们。”
张凯伦是媒体人出身,他给公司提供的建议是,先稳住这个记者,不让文章发出来,至于打官司之类的那是后话。
张凯伦去跟对方接触,对方提出来,如果想压下这篇报道,需要支付20万元的广告费用。张凯伦跟张家红汇报,张家红一口否决了,说:“我来找找他们老总。”
张家红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联系上了《华夏消费时报》的总编,张凯伦被委派过去沟通。
华夏消费时报报社的总编是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见了张凯伦就拿出排好版的报纸大样,说:“张总监,这个事情让我为难啊!你们张总是通过另外一家报社总编打招呼过来的,按理说这个账我得买,可那时候已经晚了,这篇文章排了一大版,现在撤下来,上其他稿子也来不及,总不能开天窗吧?”
张凯伦一听就知道这个总编是个老狐狸,报纸大样是可以临时做的,不过是噼里啪啦十几分钟的事,这是报纸搞创收的把戏。前不久,有一家准上市公司被媒体折腾坏了,也是因为一篇负面报道,被讹诈了120万元。
终于,这总编开口了,要一个版面的广告,10万元。
张家红说:“开什么玩笑,竟然敲诈到我的头上来了?!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她让张凯伦写了一个情况报告,她要拿去递交给一个什么人。
第三天,那秃顶的总编打电话给张凯伦,说:“张总,我们都是误会。这么小的事情,也别闹得那么大的动静,这么高的部门领导都打电话过来了。我们是小报,生存困难,还望多多谅解。稿子已经撤了,放心吧!我们知道贵公司的能量大,以后凡是涉及贵公司的报道,我们都会慎重的。”
这件事情刚办完没几天,钱丰打电话过来,说胡晓磊去华夏消费时报社闹事去了,差点儿跟那个男记者打起来。
秦方远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你们也收到那稿子了?”
“何止收到了,我们还掏了20万才摆平的,难道你们没有出钱?”
秦方远比较恼火:“我们没有花一分冤枉钱。对这些人,坚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钱丰说:“唉,这已经成为明规则了。现在无论创业板还是中小板,当然国企除外,只要这个企业提交上市申请,快要过会了,或者过会后准备挂牌交易,就有各色媒体以各种理由,无论理由是否正当,都来敲诈一番。知道封口费吗?就是什么广告都不登,仅仅不刊发负面报道所支付的费用,美其名曰财经公关费。关注IPO的媒体在200家以上,仅这项支出就达400万甚至1000万。不予理睬?瞧瞧南方那家做黄酒的,人家都已经过会了,甚至连庆功宴都开了,结果最后一夜被翻盘,取消上市资格。听说,一家媒体给这家酒厂的老板发了一条短信,和我们这次的短信一样,要价200万,那老板没搭理他。第二次,就是过会后准备挂牌,又是同一个人,要价300万,还水涨船高了,老板又置之不理,结果报道出来被查,被撤销上市资格了,那是惨痛的教训啊!”
秦方远说:“俗话说‘打铁先得自身硬’,这是根本。对了,我们这次找的是主管部门的高层,一个电话过去,对方就立马撤下来了,一物降一物。”
“什么?是你们让撤的?我们还出钱了,太冤了!”
“胡晓磊去闹事没受伤吧?”
“没有,毕竟是女人,谁敢打她?不过,我看到周易财这几天的情绪不对。原来他只知道你们是同学关系,还不知道是恋人关系,现在心情很烦躁。”
秦方远一听这话,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9.物是人非事事休
此后不久,李宏进行了一场广告行业的投融资演讲,在清华园宾馆。他邀请了秦方远参加。
演讲结束后,李宏在一群拥趸的簇拥中去吃韩国烧烤,他喊秦方远一起去,秦方远说自己提前约了朋友谈事,就不过去了。实际上秦方远谁也没有约,他是要去清华大学。现在他说起谎来草稿都不用打,脸不红心不跳,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善意的谎言没有伤害性。
清华园里比较幽静。夏天了,茂盛的树木冲天而立,夕阳拉长了树的影子,秦方远像孩子一样用脚丈量着树影间的空隙,从这个树影一步跨到另外一个树影上。天色开始暗下来,已经可以听到知了的叫唤,多么像童年的乡下!大人们在大树底下乘凉,小孩子们拿着透明的罐头瓶跑到田间捉萤火虫,捉到后放进瓶子里,一闪一闪的。他们比赛看谁捉得多,谁的瓶子最亮。在有些竞争性的游戏里,个个斗志昂扬,四处蹦跳、打闹、嬉笑,那是多么美好的童年啊!可惜,这样的时光如此短暂,现在的乡村逐渐被工业化了,农田被征用,建厂盖楼房,田园牧歌式的农村生活再也找不到了。
是的,人都不愿意长大。成熟的最大好处是,以前得不到的,现在不想要了。没有欲望的生活是恐怖的。没有欲望了吗?想起这些,忧伤像海水一样漫过全身。
秦方远想起了胡晓磊。大三那个暑假,他们一帮同学游北京,分别住在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各自中学同学安排的宿舍里。秦方远的高中同班同学上了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宿舍里的四个同学回去了两个,秦方远自然就占用了其中的一张空床;胡晓磊的同学在外文系,也安排妥当了住宿。反正住宿不花钱,他们就在清华住了半个多月,乐不思蜀。
第六教学楼南侧一小块草地摆满了自行车,秦方远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是的,那个傍晚,洗完澡的胡晓磊赶了过来,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连衣裙,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脑后,奔跑起来像一头小鹿。胡晓磊说,这是她第一次在夏天穿一件连衣裙,专门给一个男生看。听着这句话,秦方远颇为触动,他相信是真的。他们对视的眼睛里充满着激情和欲望,他们拥抱了,接吻了,暗淡的路灯把他们拥抱的背影拉得好长好长。他们憋了很久,一吻绵长,吻得彼此快要透不过气来。他们相信,那是他们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吻。那个晚上,他们从六教到附近那片茂密的小松林、操场、留学生公寓的小树林,青春的欲望在彼此的身体中膨胀,又彼此遏制,不是沉默就是爆发,疯狂、甜蜜……
秦方远眼睛发热,鼻子发酸。一路往北,穿过网球场、棒球场、篮球场和游泳馆,走过紫金公寓的半地下购物中心,他仿佛看到胡晓磊和她同学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自己紧跟着,酸奶、卡夫巧克力夹心饼干、西瓜、哈密瓜、大白兔奶糖……转眼的工夫,购物车就塞得满满的。胡晓磊喜欢吃大白兔奶糖,虽然从小就被屡次警告糖吃多了会坏牙齿,胡晓磊却死不悔改。秦方远抢着付的钱,那个暑假,秦方远帮助一个图书出版商出了一本计算机类的辅导书,挣了一些辛苦费,够在北京逍遥的生活费。
操场上有些同学在盲踢足球——没有灯光,自然是盲踢了。那个暑假,他们在操场上看了电影,露天的,那天看的是一个山区邮递员一个人坚守岗位几十年的感人故事,当年还获得了大学生电影节的什么奖。他们并排独自坐在靠近银幕的最前排,相互依偎着,眼睛盯着银幕,心却早已飘远……
走在稀稀拉拉的学生人群中,秦方远情不自禁地走向紫荆学生公寓8号宿舍楼,那是胡晓磊临时住宿的地方。一个晚上,秦方远送胡晓磊回来,在门口的时候,“进去”“等会儿”“进去吧”“再等一会儿”“我真的进去了”“再等一会儿”……如此反复,两人缠绵了一个多小时,宿舍的灯快要灭了的时候,胡晓磊才匆忙跑上去。
与听涛园(十食堂)一河之隔的草地还在。这块草地生命力旺盛,轻易踩不坏,一对对年轻的情侣躺在草地上,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他们将身体完全伸展开,仰躺在草地上。是的,当年暑假也有一个傍晚,他们也是这样仰躺在草地上,那时星星还没有出来,他们谈着梦想,谈着爱,谈着彼此的欢喜。秦方远说:“如果我们永远这样躺着多好啊!”胡晓磊说:“不要,我要紧紧地抱着你,不要分开……”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那个当年牵手的人就在眼前,在这座城市,却又很远。这个夜晚,她安然地躺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那个男人不是秦方远,而是一个叫周易财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身体肥胖,皮肤松弛,还耸起了一对大眼袋。秦方远有些难过,替胡晓磊,也替自己。生活很残酷,残酷得让你常会不经意地回忆起难忘的、美好的过往,现实却让这些记忆在眼前成为一把空气,伸手去抓,怎么也抓不着,空空如也。
秦方远有些颓废,人生可以犯很多错误,很多错误可以原谅,可以认了错重来,但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只要犯了一次,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是的,再也回不去了!
秦方远还在感时伤怀,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于岩打过来的,她在南锣鼓巷过客酒吧等他。秦方远打了一个激灵,这个电话一下子把他从忧伤里解脱了出来。
10.“傍大款”的销售经
秦方远陪汤姆去了趟石家庄,还有汤姆的秘书赵雅。
汤姆希望别人叫他的英文名,不喜欢人家叫高总。在去石家庄的路上,汤姆拉着秦方远坐在小车后排。他对秦方远说:“秦总,我们来个君子协定吧,我叫你方远,你也叫我汤姆吧!反正你也习惯叫英文名,不习惯叫什么总的,这样彼此自然、亲切。”
秦方远发现汤姆是个有幽默感的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世故圆滑。
在车上,汤姆给秦方远讲起了他的历史。汤姆崇尚自由主义,当年大学毕业正值全国敏感时期,他也曾四处串联,只是没有跑到天安门静坐。不过,事后被追查,没有做成公务员,就混到公关企划界了。
石家庄的客户是一家生产痔疮药的企业,曾经在国内占有一定的市场份额,不过,近年下滑得很厉害,前有上市公司马应龙的老牌产品打压,后有山东烟台一家药厂的追赶和超越。该公司上上下下气氛紧张,老总焦虑得整宿睡不着觉,患有严重的睡眠障碍症,迫切需要品牌营销挽救局面。
这次石家庄之行,让秦方远对汤姆刮目相看,他慨叹大开眼界,原来造势签单可以这样。
先是在小会议室,对方派了一个管销售的副总符先生、一名营销总监陈先生及一些普通职员过来谈,职位不高不低,态度不咸不淡。不过,转眼的工夫,对方态度大变。
秘书赵雅做的开场白,言辞老到,宠辱不惊,不愧跟随了汤姆多年。她把汤姆一行介绍给对方,重点介绍汤姆时说:“这是我们高总,哦,我们都叫他汤姆。在广告圈工作了七年,在品牌营销圈工作了十年,还从事过产品销售,国内像这种资历的复合型人才并不多。大家听说过‘野夫清泉甜甜甜’吧?虽然没有‘农夫山泉有点甜’那句广告语流传得广,但是在广大的三线城镇市场也算妇孺皆知。那是汤姆年轻时的杰作。”
与会者摇摇头。
“那大家知道伊利吧?伊利奥运营销,他是当事人之一!”赵雅说这句话时,特意环视了对方的每一个人。
提到伊利,对方立即竖起耳朵。对于石家庄人而言,牛奶曾经是全城人之痛。这座距离首都北京最近的省会城市,曾经有家生产奶粉的三鹿集团,一度与现在位居全国乳业头把交椅的伊利相媲美。可惜,因为三聚氰胺事件,三鹿一夜之间从人们视线中消失,而伊利,如今早已经超越国内诸侯之争,跻身于国际大品牌家族之列。所以,当赵雅提到伊利时,他们的感官神经是敏感的。
分管营销的副总裁符先生瞪大眼睛,“那哪儿是仨瓜俩枣的银子啊?要成为奥运的唯一乳制品赞助商,得花钱海了去了!”
汤姆微微一笑,接过话:“做到这个层次的企业,做营销战略就不仅仅是考虑钱的问题了,奥组委考虑的也不只是谁愿意花更大的价钱的问题。奥运会对于赞助的产品和企业的选择标准,几乎是全世界最高的标准。能够成为奥运会赞助商的企业,大多是行业的领袖企业,是制定和主导行业标准的企业,是有充分保障和发展潜力的企业,是最有实力提供安全、健康产品和优质服务的企业。这才是奥运谋略的核心价值所在。”他一口气背诵完奥运标准,直接从气势营造高不可及,他瞟了一眼符先生,故作停顿,“伊利在2008年北京奥运这个特殊时期的中国乃至全球最核心、最稀缺的营销资源上,战略性地占有品牌制高点。伊利的品牌策略是值得我们中型企业学习的,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对于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就是要把分散的优质资源集中用在一个爆发点上,实现效率提升并节省费用,使效果成几何倍数增强,从而获得巨大的正向影响。就像林彪打塔山,集中强势兵力攻其一点,打胜了辽沈战役的关键一战,从而一举扭转乾坤。”
汤姆似乎每谈市场营销必谈林彪,这成了他的标志性习惯。
符先生频频点头:“营销策略本无大小之分,好的就可以借鉴。大象蚂蚁都有互相学习的空间。那您觉得在日常的营销策略中,有哪些是可以实行‘拿来主义’的?”
汤姆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家公司的营销压力不小,猴急猴急的。他坦然地说:“说起这个话题,几天几夜都说不完,而且有些是学不到的。说个简单的吧,比如推崇明星代言策略,恕我直言,这不是贵公司能做得起的。明星代言不是花几个钱就万事大吉的,那是一个系统工程,每一个环节都要完美,环环相扣不能脱节,并且还需要投入更多的资源进行市场维护,不是代言一次广告一播就了事的,没有那么简单。”
“对对,现在一线明星代言费数百上千万吧,还不包括广告投放费用,这些不是我们这类小企业搞得了的。”销售总监陈先生插话。
汤姆闻言迅速报以赞许,以拉近距离:“陈总监看来时刻关注着市场动向啊!我接触了不少公司,像总监这个级别的,保持如此市场敏感性的还不多见。”
“哪里哪里,过奖了!我们在一线的,首要素质之一就是必须具备市场敏感性。”陈总监年龄不大,却是场面上的高手。
符先生直奔主题:“如果做广告不找明星,那您认为我们应该找什么样的人来做?”
对方提到广告,正中汤姆一行人的下怀,看来这个会谈预热效果很好。他表现得推心置腹、专业、独到:“也不是说中型企业不能请明星代言,如果您去过福建晋江,会发现满大街的户外广告牌上都挂着明星的代言照片,那个地方几乎是个企业就聘请明星代言。我们且不说他们的是非,先谈我们自己。根据我个人的了解,由于贵公司产品的特性,我建议不请明星代言,最好就是请一个小人物,就像当年步步高无绳电话机请的小人物一样,效果会很好。当年步步高那个小人物广告是广告业的一个经典案例,至今不少消费者还津津乐道。”
符先生他们眼睛发亮,情绪明显高涨,忙喊服务员别忘了给贵宾添水。汤姆趁这个热度打开了PPT,简要地讲解了一下铭记传媒及其投放效果。然后,他盖上笔记本电脑,根据自己对这家公司的了解,针对品牌营销推广系列问题侃侃而谈,什么公司企划、公关战略、品牌塑造和升级,简直像大师讲禅,处处玄乎,把对方的情绪完全挑起来了。高潮处,符先生亲自出去把总裁请过来。
总裁姓刘,中等个头,腹部肥胖明显。他慢悠悠地踱过来,坐下听了十来分钟,有些坐卧不安,情绪有些激动。待汤姆演讲结束,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你们是专家,是大师,不愧为北京来的。我也见过不少点子大王、策划大师、营销专家,真正能贴近我们,让我们耳目一新的,就是你们了!这样吧,各位,我们下午干脆开一个大会,高总来给我们大家洗洗脑。”
汤姆当然求之不得,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得轻描淡写,说起话来贴心动人:“只要对公司有所帮助,哪怕一句话的效果,我也乐意效劳。”
下午,对方把大会议室腾了出来,刘总把在公司的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一股脑儿叫了过来,又把汤姆奉上主席台,形式十分隆重。汤姆这家伙真是个老江湖,一讲一下午,口不干舌不燥,说的话没有重复的。他引经据典,煞有介事,除了没有把神六上天的策划吹出来,其他能吹的都吹了,还吹得天衣无缝。
这个客户的合同自然是水到渠成,第二次去就签约了。签约那次是汤姆带着自己秘书去的,一笔真金白银的大单子,1000万元,直接奠定了汤姆在公司的COO地位。这是汤姆在铭记传媒的第一笔也是唯一的一笔现金销售单子。
事后,秦方远问汤姆:“你真的参与伊利奥运营销策划了?”
“怎么可能?我这也叫拿来主义。你想啊,一个大公司做如此重要的品牌营销事件,得找多少社会专业人士参与?得请多少专家号脉诊断?来来往往,那么多,随便说一个,谁会真正去查?反正这些营销道道随便动一下脑子就想清楚了。”汤姆如实招来。
秦方远很奇怪:“那你那天还那么像模像样地跟人家说你是参与者之一?赵雅介绍时你也不否认?这可是欺骗啊。”
汤姆一听这话,拍了一下秦方远的肩膀:“你呀,就是一介书生,在国内且学着呢。你知道国内玩得很大的××足球俱乐部大佬吗?社会上传闻他老婆是某个国家领导人的千金,这家伙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任其四处流传,在这种正向的社会舆论引导下,办事处处顺风顺水。这种现象比比皆是,几乎成为行业潜规则了,反正吹牛又不违法,只要不被人家点破就行。
“还有人冒充高干子弟,同姓,模样儿有点儿像,甚至连模样都不像,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周边的人以讹传讹,弄得像真的似的,就周旋于各种场合,办事、挣钱,还顺风顺水,被骗的有部级高官、企业老板、小镇委书记、甚至一些年轻貌美无知少女,周边的人和他构成了一个利益链,四处营造假象氛围,跟着挣钱,形成一个特定的利益圈。这类现象比比皆是,屡见不鲜啊!”
秦方远闻言一愣,这叫什么潜规则?这是痞子文化!
日子一天天过去,秦方远先后主导收购了武汉、上海、成都等几家区域性的竞争对手,这些公司规模都不大,三下五除二就解决掉了。
秦方远给董事会提交的策略是:市场调查报告显示,北京、上海、深圳、广州这四个城市的销售额占比很大,属于第一区域,需要资源极度倾斜;第二区域是近50个GDP超过2000亿元的城市,这需要根据公司的现金流和盈利能力来决定是否全部铺开,全部铺开大概需要两年;第三就是不在上述区域内的省会城市,这是下一轮融资的主攻区域。
至于策略,则是先密度后广度,只要密度够了,客户在这个市场上投入每块屏的成本就下降了,便于帮助客户设计投放方案。替客户着想,为客户创造价值,是公司立足之本。在密度够了后,再考虑广度问题,这是未来上市后要涉及的问题。
董事会对秦方远的中期战略投了赞成票。接下来,就是收购深圳的竞争对手焦点传媒了。
11.暴富了可以嘚瑟,但要看对象
石文庆在铭记传媒的融资上几乎一战成名。
做完铭记传媒这个单子后,石文庆被提升为华夏中鼎投资集团的MD,比当年在纽约跟秦方远发誓说的三年后就能做到MD提前了两年。
石文庆色性不改。
秦方远在重庆考察市场时,刚好碰到石文庆。当地一家国企老总的儿子是秦方远的师弟,他给秦方远安排了饭局,恰好石文庆也在重庆,就一起吃的饭。
那晚上石文庆喝高了,秦方远让师弟安排了一辆车,自己送他回香格里拉酒店。石文庆虽然醉了心里还明白,到了酒店就急着跟秦方远拜拜,实际上就是让秦方远先走。秦方远没有听出话外之音,看着石文庆双腿发软踉踉跄跄的样子,哪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回房间?
秦方远人高马大,扛着石文庆进了电梯。石文庆嘟嘟囔囔,但在秦方远的夹击下动弹不得。到了房间,秦方远在石文庆身上搜房卡,石文庆就按了门铃,于是秦方远认为石文庆有同事一起出差。
门铃响过,门开了,一口地道的重庆话:“急啥子嘛,来啰来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随着清脆的声音跑了出来,做出拥抱的姿势。
当她发现门口站着的是秦方远,不是石文庆时,顿时僵在那里,脸色变幻不定,由喜悦变为惊讶,继而尴尬。她看到石文庆被扛在来人的肩膀上,就上前把石文庆扶下来,然后低头对秦方远说:“请进吧!”
秦方远当然明白了一切。
秦方远放下石文庆,送他进去后就很知趣地跟那姑娘说:“石文庆就交给你了。”
那姑娘抬头认真地看了秦方远一眼,有些羞涩地说:“谢谢啦。”
第二天,石文庆在电话中跟秦方远说:“昨天你对我做过什么吗?”
“能对你做什么?”秦方远纳闷。
“哈哈,以后我们还是别同时在姑娘面前露面。今天早晨,那姑娘对我说,他就是你常说的秦方远啊,你们两个的差别怎么那么大呢?”
“这是表扬你嘛。”
“少来,这是寒碜我。”
“你小子可得注意啊,别每个城市安个点,小心你家里的母老虎吃了你。”
“哎呀,这也是偶遇啊!人家是重庆的一个公务员,业务上偶尔有些交集。你别给我张扬就行了。”
这对哥们儿还是亲密无间。
但是在别人看来,晋升MD后,石文庆就嘚瑟起来了。
华夏中鼎公司给石文庆配了一个秘书,对外经贸大学毕业的,娇小、轻灵,是石文庆喜欢的那种类型。石文庆换了辆车,大众辉腾W126.0,号称“低调的奢华”。网上有个帖子:某日,一位辉腾车主去洗车场洗车,旁边一位捷达车主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围着辉腾看了两圈,然后对辉腾车主说道:“老兄,你这辆帕萨特是不是才下线的哦?”辉腾车主一脸无奈,点点头:“嗯。”捷达车主又说:“样子还将就,可以。大概要30万吧?”辉腾车主再次无奈回答:“嗯!”据说这辆车价值160多万元。难道石文庆开始低调、内敛了?
老同学赵宏伟说,石文庆现在是车子、房子、票子和女人样样俱全,越来越嘚瑟了。
他描述说:“那晚约他吃饭,我准时到了,就等着他。结果,我接到的短信不是他发的,而是他的小秘书:赵总,我们石总还有40分钟就到,请耐心等候。一会儿,又一条短信:还有35分钟;还有15分钟;还有7分钟就到……我×,秘书在办公室,自己在路上,干吗不自己给我打电话啊?这不是明显摆谱儿吗?还把秘书往死里用,暴发户啊!”
赵宏伟激动得爆粗口,被秦方远按住了:“可能忙,有其他事正处理着,腾不出手。”
“那他秘书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还几点几分的。他腾得出时间给秘书电话或短信,就没有时间给老同学直接发短信或打电话?瞧他嘚瑟的,迟早会精尽人亡!”这位上海同学也实在不明白,石文庆身高不过一米七,BMI(体重指数)超过28,高度近视镜后面是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这个样子,他凭什么?“唉,钱多女人傻。”
其实秦方远知道,石文庆泡妞并不完全是靠钱搞定的,但至于依赖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能大而化之,归结为情商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