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诉衷情
第4章诉衷情
没人知道皇帝是何时对储位人选有了想法,是显德十五年夏,晋王迎娶门下侍中崔明礼之女为妃时?还是次年春天,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冉训病逝之时?但毫无疑问,一年间皇帝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已日渐显出了差异。
不止皇帝,众臣私下里也没少议论晋王与太子的资质。晋王声名鹊起,太子却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对兄长、众臣多有失礼之处。到如今,二人的风评已大相径庭。更糟糕的是,在太子处境不利之时,中书令冉训竟病逝了。
原本中书令德高望重,又一向回护太子,众人虽对太子资质抱有疑问,却都不便公开表露;如今冉训离世,不但国朝痛失良臣,也让晋王的支持者们再无忌惮。是以冉训才刚下葬,便有言官弹劾太子私造器物服玩,奢侈过甚。
若仅仅如此,也不过是在太子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过错中多添一笔罢了。然而两日后,事情便急转直下。这日众臣朝参完毕,用过辰食后正各自前往官署,忽然一物自半空飞来,正打中了一名官员头部。众人只听那官员一声惨呼,围过去看时,却见那人一手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枚金弹丸。大家再仔细一看,那人正是前日参奏太子奢靡的谏议大夫。
朝官竟在宫中遇袭,自然引动朝野。皇帝下令彻查,很快便从太子所居的少阳院中搜出了弹弓两副及金弹丸数袋。两相比对,太子宫中的弹丸与打中谏议大夫的那枚一模一样。这弹丸乃宫中特制,他人绝难仿制,宫人们也都证实太子常用这种弹丸击打树上的鸟雀。
这下不但天子震怒,朝中更是物议汹汹。进谏乃是言官本职,太子不纳其言也就罢了,竟还事后报复,可见其人品不堪。想到日后要辅佐的天子竟是这种人,众臣不由得忧心忡忡。相较于太子的顽劣,晋王却是礼贤下士,器宇非凡,难免让人生出了热望。
可易储并不容易。
晋王的德行固然值得称道,可他终究只是庶子,废嫡立庶本为礼法不容,且今上当年逼宫之举,起因便是上皇有废嫡之意。是以臣子们虽然对太子的不成才痛心疾首,却没有人敢轻易跨越这条鸿沟,向皇帝提议改立晋王。反而是先从宫中传出了流言,说至尊私下里曾说起过易储之事。
流言越传越广,终于有朝臣大着胆子上疏,请立贤者为嗣。若在平日,这无疑会触犯皇帝大忌而受到斥责,可这次的上疏却迟迟不见皇帝批复。
禁忌打破,却没有引起轩然大波,此事本身已说明了皇帝的态度。废立之事已有如此明显的征兆,内宫也不会毫无察觉,宫人们很快就看到一名素服去饰的妇人低伏在西内太上皇别宫之前。
此时虽是仲春,入夜以后却仍有寒意。来往的宫人见着那身影都忍不住心生怜悯,要在心里为她叹息上一声。
那妇人每日拜伏在上皇宫前,坚持了四五日之久,才等来女官杜氏自殿内步出,向她言道:“上皇有请。”
妇人抬首,正是中宫无疑。听闻上皇终肯见她,皇后肃然整理了一下衣衫,起身随杜氏步入殿内。
太上皇李延庆盘腿坐在榻上,右手则扶于凭几上,冷眼看着皇后向他下拜。
“阿念死后,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我这儿吧?”良久之后,太上皇缓缓开口道。
阿念正是皇后故去的长子李承沣的小名。
皇后低头良久,才答道:“新妇不孝,请上皇责罚。”
“这不怪你,毕竟是我当年疏忽,没保护好阿念。”太上皇眯着眼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恨我,若不是为了承沛,你怕是死都不会踏足这里。”
“新妇这些年慢怠上皇,本是没脸来这儿的,”皇后伏身于地,“可如今太子岌岌可危,上皇素来疼爱太子,新妇恳请上皇相助。”
太上皇道:“这件事我听说了。难,很难!”
皇后膝行两步,含泪唤道:“阿翁。”
只是一声轻唤,却让太上皇动容。
当年他与嫡长子的关系并不亲密,全赖这出身名门的儿媳尽心维系。当初他将易储之事一拖再拖,除了顾虑太子无过,也有太子妃恭敬孝顺,他心中不忍之故。
那时太子妃常带着李承沣在他面前承欢尽孝,借此来弥合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看着新妇、长孙,他难免会心软,对儿子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就能容忍几分。不想长孙战亡,新妇虽未口出怨言,却再不曾来见他,更别提如家人一般亲近了。他心里明白,新妇是怨上他了。如今若不是为了小儿子,她也绝不会放下一国之母的尊严,苦苦哀求于他。
思及往事,太上皇百感交集,最终却是长叹一声:“不是我不想帮太子,而是不能帮。”
皇后泪流满面,再度伏下身去:“妾位极紫宫,却从未干涉政务,亦不曾扶植过任何党羽外戚。太子濒危,妾唯有恳请阿翁怜悯,保全太子。求阿翁助太子一臂之力。”
上皇身体微向前倾,慢慢地向皇后道:“不是我不喜欢承沛。我也不怕把实话告诉你:太子作为嗣君虽有不足,但若有合适的人引导,却未必不能做个守成之君。可事到如今,太子威信已失、群臣激愤,若他们兄弟之间再起纷争,绝非天下之幸。皇后,你懂我的意思吗?”
皇后缓缓抬起头:“还请阿翁明示。”
太上皇一字一顿地说道:“皇后慈母心肠,我能谅解,但皇后也要记住,你不仅是太子生母,还是天下之母,当以大局为重。”
这番话对皇后无异于晴天霹雳。太上皇已是她最后的希望,他不肯相助,太子的结局可想而知。她身为母亲,绝不甘心就此放弃,便只是跪在地上垂泪不止。
太上皇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他叹息着劝道:“这件事只能让皇帝自己决断。他是一国之主,谁也不能代他做主张。”
上皇说得如此明白,皇后已知再无可能,她默默向上皇行了礼,往殿外退去。
“皇后,”太上皇忽又叫住了她,“你有没有想过,不当太子,也许对承沛这孩子反而是件好事?”
皇后迟疑着转身,低着头不发一言。
太上皇继续说道:“为天下之主,肩上便有千钧重担。太子有赤子之心,然过于天真,他若为帝,必然要舍弃他的长处。无法称帝固然遗憾,但他或许可以从此卸下这担子,说不定反是承沛的福气。”
皇后微微一震,抬头细细审视太上皇。
太上皇对她略微逾礼的举动泰然自若,反而温和地看着她。
良久,皇后重又向太上皇行下大礼。
“皇后这是何意?”太上皇抬手虚扶。
“妾可以不强求承沛为太子,”皇后直言,“但妾如今仅此一子,万万不能看着他送死。若承沛当真被废,上皇能保全他性命吗?”
太上皇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道:“皇后连日操心,想必累了,且回去吧。将我的话告诉太子,让他别胡思乱想。”
皇后未得到他答复,还欲出言,上皇却不愿再谈,翻身向内躺在榻上。皇后无奈,守了一阵后失望地出去了。杜氏见皇后出来,上前向皇后行了礼,又将她送至宫门,亲眼看着皇后进入东内才又返回太上皇处。
上皇只是假寐,等皇后一走他便坐了起来,此时正看着殿中的烛火出神。见杜氏进来,太上皇幽幽叹息一声,问道:“皇后走了?”
杜氏点头,道:“中宫如此失魂落魄,妾也于心不忍。”
太上皇道:“你道我就不难受?可既为皇室中人,就应以天下为重。阿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氏柔声回答:“上皇一片苦心,妾全都明白。不过……太子也是上皇看着长大的,上皇当真忍心吗?”
太上皇叹气:“我何尝就忍心了?难道承沛不是我的孙子?”他沉吟了一会儿,向杜氏道:“明日把皇帝和承涣都请来吧,我有话要说。”
杜氏微喜。看来上皇仍然有心要保护承沛,只是并无十足把握,才不肯给皇后承诺。不过杜氏很清楚上皇的能耐,他未必能让李承沛继续留在太子之位上,但保全其性命却是有可能做到的。皇后的一番求恳总算没有白费。
皇后却不似杜氏那般乐观。她回到东内时,绮素并染香已带着宫人候于殿下。见皇后神情疲惫,绮素和染香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入殿。
进殿以后,染香便命宫人取来热水、衣物,绮素则上前亲自为皇后更衣、净面。
这期间皇后一直默然无语,任凭她们摆弄。收拾妥当以后,绮素向染香使了个眼色,染香会意,便领着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母亲,”绮素悄声问皇后,“上皇可曾答应为太子求情?”
皇后没有回答,眼中却止不住地掉下一串泪珠来。
见皇后如此情状,绮素大为吃惊:“上皇如此疼爱太子,竟也不肯相助?”
皇后摆摆手,不让她再说下去。好一会儿,皇后才拭去眼泪,轻轻说道:“事已至此,各凭天命吧。”
绮素不禁心凉,天命?晋王来势汹汹,谁能保证天命在太子这边?
她的忧虑很快便成了现实。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刚一入夏,皇帝便颁下了诏书,废去李承沛太子之位,降为平恩王,徙永州;晋王有德,宜为太子,入主东宫。
易储诏书下达之日,京中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绮素听闻太子被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顾不得闺中训诲,提着裙子便向少阳院奔去。
一路上只见铅云翻滚,又闻闷雷之声大作,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绮素气喘吁吁地跑到东宫,只见少阳院门户大开。东宫平日里守卫森严、侍婢如云,今日却空无一人。绮素略略平复了下自己紊乱的呼吸,抬脚步入少阳院。
方进正殿,便见一物飞来,正打在绮素脚边,却是一个银质烛台。
“滚!”随着烛台落地,一声暴喝亦从大殿深处响起。
这是李承沛的声音。
殿中并未点灯,显得十分晦暗,绮素花了点时间才确定了李承沛所在的位置。他正背对殿外,颓然坐于书案上,殿中到处是散落的毁损物件。绮素缓步上前,轻轻言道:“殿下,是我。”
李承沛没有回头,只冷笑一声:“还叫我殿下?已经不是了!”他狂笑起来:“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殿下,别这样!”绮素跪在他身后喊道。
李承沛忽然转过身来,右手掐上绮素的脖子,将她推到柱前,大声吼道:“他们都走了,你还来干什么?啊?你来干什么?”
绮素被他掐着脖子,渐觉呼吸滞涩,又见他两眼通红,已有狂乱之态,心里只觉阵阵绞痛,不由得对着他默默流泪。
李承沛仿佛被她的表情刺痛了,猛地甩开她,向殿外大吼:“你们都不信我!不信我!”
绮素一把抱住他,哭道:“我信!一直都信!”
天际有闪电划过,一声惊雷炸响,如在耳边。
李承沛的身子僵硬,仿佛被什么东西陡然定住了。良久之后,他平静下来,涩然一笑:“你信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信我?”
他语气低沉无力,但已恢复了理智。
绮素站起身,半晌才低声道:“我知道殿下不是这样的人。我……喜欢殿下。”
李承沛晃了一晃,似是不敢相信,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从未说出口的话,此时说来却极为顺畅,仿佛早已在舌尖萦绕过千百回:“我喜欢殿下,一直一直都喜欢。”
雷声之后,雨终于来了。
雨点如撒豆一般,密密地打在东宫的房顶上,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雨滴从房檐滑落,从殿内看去,仿若一道天然的屏障。
李承沛和绮素并肩坐在殿内,默默无声地看着殿前的雨幕。
“素素,我已经不是太子了,”此时此刻,李承沛竟然有些胆怯,“你还会喜欢我吗?”
绮素点头:“我喜欢的是殿下,不管殿下是不是太子。”
“别再叫我殿下了。”
“是,大王。”绮素顺从地改口。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李承沛觉得不可思议,“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浑蛋,你怎么还会喜欢我?”
绮素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喜欢大王。”
“你真是个傻子!”李承沛笑了一声,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奇怪,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喜欢我?”
绮素小声嘀咕:“我知道,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大王从来就看不见我。”
“不对,”李承沛大声说道,“是因为阿母让我把你当妹妹,所以我才没想法。”
“不是,就是因为我不好看。”
“不是不是,就是因为我以前一直把你当妹妹!”
“大王从来不把长得好看的宫女当妹妹。”
“她们本来就不是我妹妹。”
“是因为她们长得好看。”
“去去,我有那么浅薄吗?”
“就有,就有。”
“没有,就没有!”
两人争论起来,互不相让,彼此瞪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幼稚,不禁一同笑了起来。
李承沛道:“管他呢,我现在喜欢你了就好。”
绮素不说话,却默默地挨近了他。
李承沛向她伸出手,绮素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李承沛握住她的手,不时地摩挲。外面风雨大作,却被殿内的两人完全忽略了。在他们看来,这一刻反而成了人生中最温馨的一幕。
“素素,”李承沛犹犹豫豫地说道,“阿爷要我去永州。你……你愿意跟我去吗?”
绮素偎依在他身旁,坚定地说道:“大王去哪里,绮素就去哪里。”
李承沛反手将她抱在怀里,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那就说定了。雨一停我们去见阿娘,谁反悔谁是小狗!”
绮素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回过神后羞得满脸通红。李承沛却大笑起来,之前的颓然一扫而空。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傍晚时,雨就停了,只留下一阵清新的潮气和庭园树叶上滴答掉落的水珠。李承沛和绮素手牵手跪在了皇后殿前。
许久以后,皇后在染香的搀扶下走到了殿外,在殿前的石阶上注视着面前的一双儿女,他们的来意她已猜到。片刻后,她缓步走下石阶,却是向绮素道:“绮素,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愿意跟着他,是他也是我的福气。但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你因此不幸。你要想清楚,不要因为同情我们母子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绮素看了李承沛一眼,伏下身子:“绮素已经想清楚了,请母亲成全。”
李承沛也跟着拜伏于地:“请母亲成全。”
好一会儿,皇后带着叹息的话语才在两人的头上响起:“好,我成全你们。”
可这件事却在皇帝那儿遭到了异常激烈的反对。
不等皇后说完她的打算,皇帝便训斥道:“你糊涂!你怎么能让那孩子跟着去永州?”
“两个孩子都愿意,为何不能?”皇后沉静地反问。
“你难道忘了我们为何要将绮素养在身边?”
“妾没忘。妾对绮素说,只要她愿意,京中贵戚子弟任凭她挑选,妾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可那孩子执意如此,妾除了遂她心愿,别无他法。”
皇帝焦躁地走来走去,最后道:“不行,除了此事,朕什么都可以答应。”
皇后则平静地下拜:“除了此事,妾别无所求。”
“你……唉,叫朕说你什么才好?”
“妾的儿子一个战死沙场,一个被废去了太子之位。承沛之质不足以承继社稷,至尊要废他,妾不敢有怨。妾只望至尊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念在他终是至尊骨血的分儿上,成全了那两个孩子。”
太子被废,皇帝已觉愧对皇后,此时她又提及早逝的长子,那拒绝的话就更说不出口。良久之后,皇帝才一声长叹:“罢了,你做主吧。”
“妾谢至尊成全。”
皇后回到自己殿阁,将李承沛和绮素召来嘱咐了一番。两人得知皇帝同意的消息,情不自禁地拥在了一起。皇后本是愁云满腹,见状也不由得笑了,指着自己道:“好了好了,这会儿还有别人呢。”
绮素和李承沛有些不好意思地分开,坐到皇后两侧。虽然隔了一个皇后,却还是忍不住时时地四目交缠。
皇后又好气又好笑:“你俩从小玩到大的,以前也没见你们有多亲热,这时倒黏糊起来了。”
“阿母别取笑我们了。”李承沛笑道,“我小时候懂什么?再说上次去祖父宫里,他说你和阿爷以前比我们还肉麻,你还好意思笑我们。”
皇后揪着李承沛的嘴笑骂:“竟敢编派起你阿爷阿母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哎哎,阿母轻点!儿子错了,以后不敢了。”
绮素含笑看着他们母子斗嘴,又是满足又是心酸。易储以后,这还是三人第一次有这样的欢愉时光。
说笑够了,皇后才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叹息道:“不是太子就不是太子吧,只要你们高兴,阿母也就放心了。”
绮素与李承沛对视一眼,一起拜倒,向皇后行了大礼。李承沛道:“儿子不孝,让阿母操心了。”
皇后拉起两个孩子,如初见之时那般,将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好自为之。”
四月易储,五月新太子与太子妃便已入主东宫少阳院;降为平恩王的李承沛则迁居宫外,准备移居永州。
平恩王搬离东内之后,由帝后做主,将故振州司马韩朗之女赐予他为妃。因京中人心未定,婚事不宣大张旗鼓,一切以俭朴为要,连皇族宗室也鲜有人受邀观礼。
成亲三日后,平恩王携妻悄然至京兆尹苏牧府上,拜见了绮素的生母苏引。
苏引原对这门亲事不以为然,只因是帝后赐婚,才不敢口出怨言。此时见李承沛颇具风姿,并不似传闻所言的那般粗鄙易怒,虽则为人处事略显笨拙,但他对女儿绮素却不失维护关切,且绮素对他又是真心依恋。苏引虽然还有犹疑,却终被眼前的小儿女情意触动,在心里接纳了这门亲事。知道女儿女婿离京在即,苏引依依惜别,反复嘱咐二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别期将近,平恩王夫妇入宫拜别帝后。皇帝虽恼恨李承沛不成器,但想到儿子即将远离,也不免伤怀。皇帝尚且如此,皇后就更是离情难抑,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垂泪不已。
绮素劝慰多时,皇后才收了泪,向两人道:“西内太上皇也须一别。”
夫妇二人点头,从帝后那里出来后便直往西内。途经仙居殿时,忽闻一阵笑声,却是宫人们簇拥着太子夫妇,分花拂柳而来。
现太子与前太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易储之后,兄弟俩都刻意避免碰面,不想倒在此地撞上了。绮素既担心李承沛心内不快,又怕他出言不逊,便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李承沛自然明白妻子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无奈。
太子李承涣也看见了平恩王夫妇,此时再回避未免刻意,因而太子夫妇脚步不停,反而迎了上来。
虽已贵为太子,李承涣的装束却仍没有改变,私下里依旧戴平巾帻、着圆领袍。太子妃崔氏年方十六,这日头梳半翻髻,上着白绫小袖衫,同色绫裙高至腋下,外罩浅粉半臂,肩上搭一条浅碧纱罗帔子,足穿重台履。她虽用手中团扇掩住了大半面容,明艳的容貌却仍依稀可见。扇后更有一对翦水双目,眼波流转。两人并肩而立,恰似一对璧人。
双方见礼后,绮素先道:“太子妃如此美丽,太子真是好福气。”
李承涣看了绮素一眼,客气地一笑:“平恩王的福气看来并不比我差。”停了一停,他又迟疑着道:“你们……”
绮素道:“大王和妾明日启程去永州,今日入宫话别。”
李承涣点头:“一路平安。”
绮素笑道:“谢殿下吉言。大王与妾还要去西内拜别上皇,先告辞了。”
李承涣颔首。他目送李承沛夫妇离开,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于宫墙之内,他仍注视着二人离去的方向。
“殿下?”太子妃轻声唤他。
李承涣回过神,温言道:“我刚想起来,一会儿远迩还有事找我商议。你先回去吧,改日我再陪你游玩。”
另一边绮素和李承沛在宫人的伴随下进入了西内,绮素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李承沛笑道:“原来你这么紧张。”
绮素白了丈夫一眼,噘着嘴说道:“还不是怕你脾气上来,说些难听的话?今时毕竟不同往日……”说到这里,她自觉失言,偷眼打量着丈夫。
李承沛却没有妻子那般敏感,他笑着对绮素一揖:“王妃娘子再三嘱咐在下不可造次,某又岂敢不从?若有违妻命,晚上罚起跪来,在下的膝盖可经受不起。”
绮素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脚,嘴角再也掩不住笑意。
李承沛连连作揖:“在下错了,王妃娘子饶命。”
绮素见左右跟从的宫人都忍不住掩嘴,倒不好意思起来,跺了跺脚:“还不快走。”
两人携手到了太上皇居所。杜氏出迎,见到两人,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拜见以后,杜氏道:“上皇已等候两位多时了。”
夫妇俩入内,这日殿中并无他人,唯杜氏侍立于内。太上皇满含笑意地看着孙儿与孙媳向自己行了大礼,起身后,李承沛与妻子一起立在太上皇身前。
太上皇轻轻挑眉:“当太子时不知礼为何物,怎么,被废了反倒学会礼仪了?”
李承沛哈哈一笑:“老东西,我难得礼貌一次,你倒不自在了?”
他旁若无人地踢掉靴子,爬上太上皇所坐长榻,还硬拉着绮素也坐到榻上。
绮素并不习惯在太上皇面前失礼,有些惶恐。太上皇却温言道:“你坐,有什么账我也只和这臭小子算。”
李承沛哼一声,揽着绮素问道:“老头,你看我这新妇怎么样?”
太上皇看了绮素一眼,慢慢言道:“没有承涣的漂亮,”李承沛眉毛刚要竖起来,却听太上皇又悠悠地加了一句:“不过比他的那个瞧着顺眼。”
李承沛转嗔为喜:“那是,你不看看是谁挑的!”
太上皇笑骂:“口没遮拦的东西,现在人家可是太子了!”
“我承认他厉害,”李承沛握着绮素的手,“可厉害又怎么样?他能娶得到我这么好的新妇?”
太上皇不理他,而是眼光柔和地看向绮素:“你叫什么名字?”
绮素刚要回答,却又被李承沛抢了话:“老头,你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她,怎么还问?什么记性啊?她是韩朗的女儿。”
太上皇哦了一声,再仔细打量了绮素一会儿:“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竟没认出来。”
李承沛急急地挡在太上皇和绮素中间,嚷道:“老头老头,这是我新妇,你看那么仔细做什么?”
太上皇踢他一脚:“臭小子,倒喝起你祖父的醋了。第一次见孙媳,我能不好好看看吗?”说到这儿,他有些怅惘起来:“我老了,你们这一走,下次再见你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连有没有下次也还不知道呢。”
李承沛道:“老头,别说得这么不吉利,我看你硬朗得很,少说还要再活个十年八年的。”
太上皇斜了李承沛一眼,没有答话,而是转向绮素道:“你嫁了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以后有的苦头吃呢。”
李承沛很是不服气,绮素却只微微一笑:“能嫁给大王,是妾的福气。”
太上皇伸手,慈爱地抚摸绮素的头:“你是个好孩子,他有你陪着,是他的福分。”
他向杜氏点点头,杜氏会意,转到内殿,不多时捧出一个托盘。她将托盘奉至李承沛和绮素身前,两人看向盘内,却是两枚黄金打造的护身符。
这时太上皇又道:“这是我前几年命人打制的,让寺里的僧人加持过,一直留着,等你纳妃时给你们,今天终于有机会送了。”
李承沛和绮素拜谢了祖父,收下了护身符。
“承沛啊,”太上皇又语重心长地交代李承沛,“废立之事我知道你不痛快,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身为皇族,要以大局为重。想开些吧!”
李承沛难得地没有反驳祖父,只简单地应了声“是”。
“你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动身,我就不多留了。”
夫妇俩再度向祖父行礼,再拜而退。
送走了孙子孙媳,太上皇又叫杜氏:“阿杜。”
杜氏上前:“上皇有何吩咐?”
太上皇思忖半晌,叹了口气道:“这几年我老叫你多提点韩朗那个女儿,免得她和她阿爷一样死心眼,想不到她还是成了个固执孩子。”
杜氏微笑:“到底是父女,心性有些相像也是难免。不过妾以为,王妃外柔内刚,处事得体,不但上皇回护、中宫喜爱,连至尊也甚有好感,总不会落得和韩侍郎同样的结局。”
太上皇也点头:“这倒是。有这么一个明白人陪着承沛,我也放心。他们小夫妻若能长久,我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是。”
“阿杜,”太上皇略略思索后又道,“你入宫也很多年了吧,有没有想过出宫安度晚年?”
杜氏想了想,慢慢答道:“妾还是留在宫里吧,平恩王与王妃或许会有用到妾的一天。”
“也好。”太上皇说完,神情困顿地阖上了眼。杜氏见状,行礼后无声地退出。
次日清晨,平恩王夫妇启程前往永州。
车马在出了西京城之后稍稍停驻,绮素让侍女掀起帘子,好让她再回望一眼城楼。李承沛骑在马上,缓行到绮素身旁,与她一同眺望。
绮素望着远处的城楼。她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是运送父亲灵柩回都。千里路途,当时的辛苦自不必说,且对于未知的将来还有着深深的惶然。退路已无,前方犹是一片虚缈,不由得人不心悬;这次离开,虽也是前路未知,她却并不感觉惊慌。
“可惜吗?原本你有机会成为这座城的主人。”李承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语气微带遗憾。
绮素收回目光,对丈夫微微一笑:“一点也不可惜,你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城池。”
李承沛伸手,在绮素的鼻子上轻轻一刮:“有你在,我才不管什么城池。”
夫妻俩又默默地对视片刻,李承沛才说:“走吧。”
绮素点头,坐回车内。帘幕在行进中时有起伏,让她能从空隙中窥见丈夫骑在马上的身影。李承沛也许说不上伟岸,但也矫捷灵敏,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绮素忍不住微笑,哪怕是天涯海角,她总是愿意跟着他的。
永州虽然远离西京繁华,然而山明水秀,自有一番奇趣。对李承沛而言,这里反是个更为自在的地方。平生第一次,他可以无拘无束地徜徉山水,他和绮素踏遍了永州的每一寸土地,于钴鉧潭畔饮酒,在西山林中烹茶……
闲适日久,西京的一切反倒遥远起来,都城仿佛成了传说中存在的地方,往往隔上好几月才会有些新消息从人们口中传出:丘立行奉诏再次出兵,俘获牛羊逾万;北狄大可汗请尚公主,天子借此索要了北狄大批良马;太子上疏,天下大治,仓禀充实,请给复一年……每每有京城的消息,李承沛都会怅惘上一阵。所幸他不是个心思复杂的人,惆怅一会儿便会抛诸脑后,绮素也渐渐地放宽了心。
时光如清溪一般流逝,转眼之间,平恩王夫妇就在永州生活了五年,不知不觉便到了显德二十一年的夏天。
永州暑热正盛。绮素用丝帕轻轻拭去额上的汗珠,伏在案上习字。忽闻外面廊上一阵喧哗,她便知是李承沛回来了。她搁笔走上回廊,果然看见了丈夫头戴竹笠、手提钓竿的身影。
李承沛穿着短衣、挽了裤子、打着赤脚,乍一看直如民间渔人,那张原本俊秀的脸在暑气中被蒸得通红。
一见到绮素,他眼睛一亮:“素素,快拿冰来,热死我了。”
府中自有藏冰,但绮素怕他忽冷忽热伤了胃,最后还是端了茶来。李承沛一口吞下茶汤,方觉体内蒸腾的热气散了一些。他举袖欲拭额上的汗水,却瞧见妻子的神色,便讪讪地笑着放下了。
绮素从铜盆内绞了丝帕,上前替他拭汗,又呈上干爽的袍衫让他换上。待一切打点妥当,李承沛赤足坐在廊上,吃着解暑的瓜果,绮素则拿着团扇为他扇风,又不时地替他擦拭手中的汁水。
“今天去小石潭,一条鱼也没钓着。”李承沛一边吃瓜一边正经地说道,“王妃娘子,晚上没有鱼吃了。”
绮素一笑,每次李承沛开她玩笑时,就爱这么唤她。
“不过我猜你也没指望着靠我吃上饭吧?”李承沛笑道。
绮素举扇,轻轻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
李承沛瞥见绮素案上的习字,摇头晃脑道:“王妃娘子今日又写了什么好字,速速呈上,寡人要品评。”
绮素轻推了他一把,转身却又真的将字拿来让他观看。
李承沛把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不住地拖长了声音称赞:“好,好,妙字,妙字!”
“敢问大王,此字妙在何处?”绮素促狭地问。
“妙在……”李承沛凑近了绮素耳边,“妙在鬼画桃符,寡人完全看不懂。”
绮素想笑,又觉两人靠得太近,刚想抽身而去,却被李承沛一把揽住:“素素,咱们再要个孩子吧。”
绮素眼神一黯。到永州的第二年,他们便有了个女儿,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没能养大。夫妻俩都很伤心,至今还是膝下孤寂。
李承沛见她眼圈泛红,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夭折的孩子,连忙安慰道:“别哭别哭,咱们还年轻,总会有孩子的。”
绮素低头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承沛赶忙转移了话题:“今年永州似乎特别地热呢。”
绮素附和道:“是,孙娘子上次说近来许多百姓中暑,冰价也比以往提高了不少。”
她口中的孙娘子乃是永州刺史张启泰之妻。皇帝虽不满李承沛干涉官员考课,却并未更改当年考课的结果。张启泰在那之后官运颇佳,于显德十五年末调任永州刺史。
这件事是平恩王夫妇到永州才知道的。李承沛对张启泰有恩,皇帝把儿子安排到永州这里,回护之意甚是明显。绮素暗暗感激皇帝,倒是李承沛压根就忘了张启泰这个人,直到妻子再三提醒,才想起了当年旧事。
李承沛听绮素这样说,大起同情之心,想了想问道:“咱们府里还有多少藏冰?”
“去年扩充了府里的冰窖,今冬藏冰颇丰,倒还有一大半没用。”
“既如此,就把富余之冰拿出来散发给百姓吧。”李承沛道,“府里若还有余钱,便买些解暑的药一并散发。”
绮素暗暗盘算了下府中用度,便首肯了丈夫的提议。夫妻俩正在闲话,府里仆从呈上了刺史张启泰的拜帖。
绮素忙命人将张启泰请入府内,又替李承沛重新整理了衣饰,才与他一同出迎。
张启泰素知平恩王府不甚在意虚礼,见王妃随同平恩王出来也不以为意,趋前几步便向平恩王夫妇见礼。
张启泰四十出头,微微发福,但容貌还算周正。他为官清正,在永州颇有官声。李承沛曾为太子,身份颇为敏感,张启泰却并不忌讳与他交往,绮素对他也甚有好感。主宾入座,寒暄两句后,张启泰便说起了正事:“近来京中传闻,圣躬违和。”
绮素和李承沛对望一眼,李承沛道:“可要紧吗?”
张启泰摇头:“尚不知详情。不过从前年起,陛下常受风疾之苦,听说太子数月前还曾向陛下举荐了方士炼药。”
“方士?”李承沛皱眉,“阿爷从来不信的。”
“可这次陛下却服用了方士所炼之药。”
平恩王夫妇再次对视,若不是病势沉重,皇帝岂会一改初衷?
父子连心,李承沛拍案道:“不行,我得马上回京!”
张启泰道:“大王切莫心急。诸王就居封地,无旨不得擅离。某料想,大王与陛下乃父子至亲,若病势果真沉重,岂有不召大王回京之理?京都遥远,消息不便,此时陛下已有起色也说不定。”
李承沛听了慢慢平静了下来,点头道:“有道理。”
张启泰此行不过是来告知此事,让他们夫妇有所准备。他既有公务在身,也不便久留,不多时即起身告辞。送别时,张启泰乘李承沛不注意时向绮素道:“王妃切不可让大王向陛下请求回京。”
绮素一怔,没有立即说话。
“莫说陛下不会召大王回京,”张启泰继续道,“即使真有意旨,最好也能想办法推托。”
绮素颔首:“多谢刺史提点。”
张启泰连称不敢,随后上马而去。
入夜后宅邸内便安静了下来,仅余了些许蝉鸣之声。庭院内漆黑一片,只偶见数点荧光一闪而过。
李承沛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黑沉沉的庭园。
绮素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问道:“还在担心陛下的病情?”
“祖父去世,我不能回京相送;如今阿爷病了,我还是不能见他……”李承沛叹气,“素素,我是不是很不孝?”
太上皇于三年前过世,庙号武宗。太上皇去世时,李承沛曾请求回都奔丧,但并未得到皇帝的准许。
绮素像抱婴孩一样抱着丈夫,柔声说道:“这不是大王的错。”
“五年了,素素,”李承沛从绮素怀中抬头,“你想西京吗?”
绮素先是摇头,接着又点头,最后困惑地说:“不知道。”
李承沛笑了,说:“我也是。”顿了顿,他又说:“我不想那座城,可是我想里面的人。想阿翁,想阿爷阿母。素素,你想他们吗?”
绮素想起伴在皇后身边的七年岁月。香气萦绕的殿阁内,皇后慈蔼安详地握着她的手,教她识字,教她读诗。绮素心中一痛,皇后那么疼爱子女,这五年不知她是在怎样的思念中度过的。还有她的生母苏引。十岁以后,她便再没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一直寄居舅家,一定很孤单吧……
“素素,你怎么哭了?”李承沛以指在她脸上一沾,掠去那几点湿润。
绮素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流下了两行清泪,连忙拭去。她掩饰道:“没什么,刚才进了沙子。”
即使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皇后也极少遣人来永州问讯。绮素能体察到皇后的用心,此时此刻,越少人注意到永州,他们才越有平安的可能。她冷静下来,不能再勾起丈夫对西京的思念了。
从那日起,她对京中的一切闭口不提,但每日多了一件必做的事:在佛前默默祈祝皇帝身体安泰。
她在永州居住已久,久到西京宫内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张启泰那天的提醒犹如一声棒喝,让她惊醒了过来。
李承沛是平恩王,也是被废的太子。若皇帝逝去,新君会以什么态度来对李承沛这个曾经的太子还未可知。虽然现在的太子一向以德行出众而受人称颂,但绮素总觉得看不透他。从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绮素就觉得他的心思在层层包裹之中,谁也无法触及。
当然,她从未在人前说起过对晋王的感觉,仅有一次例外。
那是杜氏在内文学馆讲学完毕,单独留她品茗之时。京中茶风不盛,但杜氏长于江南,又笃信佛教,故有饮茶的习惯。釜中水微沸之时,杜氏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我观宫中内人对晋王多有爱慕,何以小娘子却从不提起?”
绮素对杜氏向来敬重,便诚实回答道:“晋王处事体贴,待人亲切,恰如温文君子。然宫师曾言‘无癖者不可交’,我以为晋王即是如此。处处周到,未免让人觉得圆滑太过。”
杜氏微微一笑,未置一词。直到她随李承沛来永州之前,杜氏才托人传话给她:“王妃通达透彻,妾已无可教之事,唯愿日后善自珍重。”
可是势单力薄,又如何珍重?世间之事,能从人愿的又有几桩?即便绮素日日诚心祷告,却依然没能让上天对皇帝多加庇佑。不久后,京中消息再度传来:皇帝已于显德二十一年八月初五崩于东内清思殿。
太子在群臣再三劝进后嗣位为君。新帝登基,大行皇帝的皇后即被尊为太后,太子妃崔氏则被册立为后,崔氏之父崔明礼由门下侍中改任中书令。
国朝之制,中书掌军国政事、草拟诏敕;而门下出纳帝命,有封驳之权,两省皆为枢要之司。两省长官分别为中书令、侍中,各置两员。侍中号为左相,中书令人称右相,从名位上来说侍中为尊,然近代以来,论实权,却是以中书令为首。
崔明礼任侍中多年,门下众官多为其旧部,并不敢轻易驳他。崔明礼本为皇后之父,又职掌机要,外加新君特意让他为政事堂秉笔,可谓是风光无限。一时间凡中书省所出诏令,皆畅行无阻。
次年正月,新帝下诏,改元“光耀”。
新帝刚刚继位,事务繁忙,对宗室似乎无暇顾及。除却平恩王为避皇帝讳,将名字中的“承”字改为“元”字,京中与永州再无片语相通。
绮素暗暗松了口气,也许西京已经淡忘了他们夫妇?可她这侥幸的希望却在数月后张启泰再度来访时被打破了。
时值光耀元年三月,永州万物回春,百花繁盛。张启泰凝重的面色却与园中的春景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
“张刺史?”绮素顾不得见礼,急急忙忙地发问,“可是京中来了消息?”
张启泰点头,肃然回道:“某接到陛下诏令,回都接任京兆尹一职。”
绮素和李元沛面面相觑,皆未说话。国朝之例,刺史四考即迁。张启泰在永州任职之期已超过年限,转迁是顺理成章之事。京兆尹为从三品,职掌京师,地位不亚于台省要官,向选精强者出任。张启泰在永州政绩斐然,出任此职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李元沛勉强一笑:“某早说过张兄大才,必不会限于如今的官位。张兄升迁,我夫妇自当备宴,以作烧尾之贺。”
张启泰听着李元沛的恭贺之语,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当年李元沛在小考之时为他说话,他虽未露出什么情绪,却一直铭记在心。先帝将废太子安置在他州内,他也很能体察先帝的用心,一直对李元沛颇多照顾。几年观察下来,他看出李元沛的心地纯良,便有了真心结交的意思。
任职京兆固然是高升,但张启泰有些吃不准:这究竟是正常的调动,还是新君另有打算?他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把疑虑告诉眼前这对小夫妻。
“刺史一走,我们夫妻……”绮素不由得红了眼圈。
虽然她未曾讲明,张启泰却懂得她的意思。这位王妃见事明晰,实为平恩王所不及。李元沛或许还未想到,但她应该已经明了自己的顾虑。
“王妃不必为某忧虑,”略微沉吟后,张启泰缓缓开口,“正如大王所说,此次乃是升迁。而且……京里的消息说,新君有意准许大王返京。将来大王与王妃回都,某还可与大王、王妃相叙别情。”
绮素有些茫然地看向张启泰,觉得他这时提起这话未免奇怪。他上次来时还让他们不要回京,为何这时却又突然改了口风?
张启泰又加了一句:“回京后,某自当去拜会苏侍中。”
绮素眼珠一转,茅塞顿开:先帝在时,永州天高皇帝远,只要此地刺史不刻意留难,他们夫妻的日子不会难过;如今新君即位,情势便复杂了许多。张启泰这一走,无异于釜底抽薪。若新帝有心对付李元沛,只要派个和李元沛无甚交情又懂得看皇帝眼色的人,他们便可万劫不复。
这种情况下,若皇帝当真准许李元沛回京,倒不如顺水推舟。至少在皇帝眼皮底下待着,皇帝会对他们更放心些。他们要打听消息、找人说话求情也容易些。且新君看来颇重名声,想来总不至明目张胆地残害手足。只要他们回京后安分守己,不让皇帝抓到把柄,反而比在永州更加安全。
何况李元沛在东宫多年,大臣中仍有一些是当年东宫的辅臣;绮素又从母亲苏引的信中得知,舅舅苏牧两年前在太子举荐下升任门下侍中,两位表兄也俱在朝中为官。若京中真有所变故,也并不缺少能替他们奔走之人。
绮素明白了张启泰的弦外之音,向他敛衽为礼。张启泰辞不敢受她的礼,绮素却仍坚持拜谢:“谢使君指点,来日必报大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