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花月夜(2)
第98章花月夜(2)
在寒冷刺骨的河水中,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柔美的面孔。柳儿,柳儿,我对不住你,这么快就要撇下你一个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天地之间突然响起了悦耳的铃声,那铃声清脆好听,仿佛无处不在,即便隔着河水,仍能传到灵魂深处。
王子进听到这铃声,猛地打了个激灵,竟然清醒过来。
只见自己仍坐在家中的书房里,香炉中仅余残香,窗外夕阳照晚,原来他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方才的可怕经历,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暗笑自己胆小,擦拭额上的冷汗,但怎么擦也擦不干,只觉得未免太湿了一点。
再看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仿佛刚刚从水中捞起来的一样,再一看,袖口还挂着几片水草。
他心中立刻一惊,难道刚才所见并非梦境,而是真的发生过吗?他定睛一看,只见一条粗黑的水线像是一条蟒蛇,从门口一直蜿蜒到自己的书桌前。
该来的总会来,王子进见状心中一片凄苦,这次没有绯绡在身边,自己怕是躲不过了。他忙叫仆人将房间打扫一下,不敢向柳儿母子透露半分,怕为他们平添忧愁。
王子进只有对着窗外的雪景和夕阳长长叹息,从来没有如此无奈过。
次日清晨,他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便听怀中的金铃突然铃声大作,声音急促而响亮,一下下,一声声,没完没了。
王子进吓得忙从床上爬起来,这铃声一响,怕是没什么好事。
哪知他惊魂未定,卧房的门就被家丁敲得震天响,王子进又被这敲门声吓了一跳,怒道:“这是怎么了?”
只听家丁在门外道:“老爷,有客人来访,说是您的旧交,在大门口等着呢……”
他忙穿好了衣服,披上棉袍,边走还边疑惑道:“旧交?旧交?自己哪里有什么旧交了?”
他一路跑到庭院,只见天空中又飘起了零落的雪花。
王子进撑起一把竹伞,穿过庭院,来到门口。只见乌漆的大门旁边正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人,那人穿着白色的棉大氅,风帽将脸遮去大半,只露出一个秀气洁白的下颌。
王子进见了那不染片尘,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的白衣,不由心酸,能将白色穿得如此出尘的,世间只有绯绡一人。
绯绡他会回来吗?还是这跟绯绡离开当日一样的冬日落雪天,给了他一个美丽的幻觉?
只见那人转过身来,轻声笑道:“子进,近年来可好?”
依旧是目光清澈如冷钢,眉目温润似白玉,一张桃花春风面,带着几分调笑,不是绯绡是谁?
“绯绡……”王子进手臂轻颤,油纸伞掉落在地,在落雪中滚了几圈。
绯绡见了,弯腰捡起伞,替王子进撑在头上,“子进,多年未见,你怎么还是如此不小心?”
王子进见他红唇微翘,似笑未笑,五官如玉雕般精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心中不由难过,他依旧是当初初识时的少年模样,而自己却已经老了。
想到此节,眼泪立刻涌了出来,“绯绡,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你一去这许多年,我已经老了,你却和原来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绯绡笑道:“你怎么还是这样糊涂啊,要是你真的同我一样岂不是糟糕?”
语中带嗔,一如往昔。
王子进听了,终于再也忍不住悲伤,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这许多年,这许多年过去,绯绡终于回来了……
三
当晚新月如钩,两人青梅煮酒,把酒言欢,外面虽是隆冬,房内却甚是温暖,瑞雪的反光将绿色的窗纱照得薄如蝉翼。
“绯绡,你可知这许多年,我想你想得好苦啊。”王子进今日还特意命厨子做了各种各样的鸡款待他。
绯绡拿着酒杯,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道:“生离死别本是人生常事,子进你不要如此看不开,终有一天,我还会离开你。”
“什么?你还要走吗?”王子进像是当头被泼了冷水,笑容立刻凝固了。
“我和你继续游玩的话,再过十几年就得做你的义子了。”绯绡笑眯眯地指了指他的胡须。
王子进这时才想起自己今年已是而立,不再年轻。绯绡的出现,让他忘记自己已是个中年人,仿佛又变成了个轻狂少年。
他眼眶不由湿润,暗笑自己只想与绯绡游戏人间,却忘了他连游戏的资本都没有了。再过几年,他更加老迈,又怎能与绯绡一同游山玩水?
王子进心中难过,不由多喝几杯,却是酒入愁肠愁更愁,一会儿便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朦胧中只觉一个有力的臂膀将他扶到床上,月光中绯绡的俏脸隐含忧愁,悲伤地看着他。
“子进,只希望我这次能助你逃脱劫难。”
“劫难?什么劫难?只要你不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孤苦,一切便不是劫难!”他激动地一把抓住那手,只见眼前一张脸皎如明月,色如春花,张口就叫,“绯绡,你不要再走了……”
那人一脸错愕,眼中光彩慢慢消失,“子进,他这一回来,你便失了心智吗?”
声音柔媚动人,却是柳儿。
“没,当然没有,我只是认错了人……”王子进说着摆了摆手,又蒙头去睡。
哪知柳儿却异常担心地拉着他的手,“子进,你别如此善良,他这番回来,必是没有好事,你自己可要小心啊。”
王子进哪敢回答她的话,只好借酒装醉,迷迷糊糊中只见柳儿压抑地哭了一会儿,甚是伤心地起身离去,轻轻带上房门。
皎皎月光洒在床前,他知道柳儿是官家小姐,对狐鬼异术极有成见,也不怪她害怕绯绡。
但自己跟绯绡出生入死,屡涉险境的情谊,又岂是她能懂的?
昨夜王子进的梦中,多了一个苍白漂亮的男孩,那孩子似要取他性命,害得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可今日绯绡回来,他心中踏实,立刻陷入了沉沉梦乡。
哪知他刚刚入梦,便看到一双棕色的眼珠盯着自己,再一低头,又是那个男童,拉着他的衣角。
“你是哪家孩子,不要夜夜缠我了,快快走吧。”王子进不堪其扰,哀求道。
“叔叔,我怎么能走呢?叔叔还要替我在河里待着呢。”他仍说着一样的话。
“什么河底,你找错了人吧?”王子进急着要甩开他的手,却无法甩脱。
男孩牢牢地抓住王子进道:“没错,绝对没错!叔叔就是要接替我做河神的人,叔叔代替我,我就可以变成人了。”
王子进纳闷道:“河神?什么河神?”
男孩笑道:“做了河神,河中的水妖都可由你驱使,快快随我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地上竟然冒出无数湿润的水草,往他脚踝上缠去。王子进一见不妙,撒腿便跑,只见四周一片漆黑,他辨不清方向,只能一路狂奔。
前夜也如此狂奔过,若是夜夜如此,怕是累也得累死了。
他跑了半晌,只觉浑身脱力,眼前却慢慢地出现了一条白练,走到近处才发现又是之前那条大河,在静谧的月光中,散发着幽森的光芒。
王子进无路可逃,只能站在河边眺望,却听身后一个童声道:“叔叔,这河很美吧?”
或许河水平缓美丽,王子进并不害怕,轻轻问道:“这河叫什么名字?”
“这河叫如湄,很久以前有位美丽的姑娘溺死其中,后来就以她的名字为河命名了。”
“如湄,好好听的名字啊。”王子进道,可是这样婉约的名字,这样静美的河水,又吞噬了多少生命?
“叔叔,你若进去了,才能知道这河里真正的美。”男孩循循善诱地说。
王子进万念俱灰,今日与绯绡的一番对话,让他觉得了无生趣,自己等了他七年,却等到一个如此残酷的事实。
“你真的觉得在河底很是寂寞?”王子进回头看他。
“不错,寂寞得很……”男孩寂寥地回答。
“是不是做了河神,便可不老不死?”王子进又问。
“不死是不成的,不老倒是真的……”
“那我便接替你吧,你也是很可怜的……”王子进笑了笑,他想就此变作一条河算了。
如果等待千年,他还是少年模样,是不是就能跟绯绡再次重逢?两人永远活在凝固的时间中?
“叔叔真好!”男孩点了点头,只见河水突然暴涨,淹没王子进的膝盖,继而又涨到了胸口。
王子进觉得河水冰凉舒服,心中不由难过,想着绯绡见他变成一条河,会不会伤心难过,会不会日日来河边找他,他还会嘲笑自己的老去吗?
就在河水淹没了他的脖颈时,突然颈上一紧,他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已经悬在半空。
只见脚下一条深蓝的河水宛如白练,在夜色中蜿蜒。
“为什么要阻止我?我想死还不成吗?”王子进气急败坏地在空中蹬着腿。
“子进,你为何还是这样小孩子气?你若死了,柳儿该怎么办?两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头顶响起一个清朗舒缓的声音,正是绯绡。
“我、我是看那孩子可怜,才想帮忙……”王子进吞吞吐吐地回答,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心意。
“你再看看,那真是个孩子吗?”
王子进忙定睛望向脚下,哪里有什么小小孩童,倒是深蓝色的河底伏着一条黑色巨蟒,鳞片森森,狰狞可怖。
“这、这是什么东西?”他一见之下,立刻头皮发麻。
“这便是你刚刚怜惜的小孩!”绯绡捏了个法诀,长刀向更高处飞去。
河底的巨蟒从水中探出头来,只见一个如房屋般大小的头颅,阻住了他们的去路,蟒头上布满了黑色的鳞片,还有一双大如灯笼的眼,在黑夜中闪烁着棕色的光辉。
“你这狐狸是哪里来的,坏我的好事?”它说起人话,声音竟真的与男童的一模一样。
绯绡听了忍不住讥讽道:“夺人性命也算好事?别让人笑话……”
巨蟒气愤至极,河里的水哗的一下就卷起一条银白色蛟龙,直冲他们而来。
眼见水龙转瞬就到了眼前,吓得王子进哇哇大叫:“绯绡,我错了,我不想死啊,我们快逃!”
“现下你也知道后悔了?”绯绡轻笑一声,竟然掉转方向,驾驭长刀疾冲向那条水凝成的银龙。
“看你们往前怎么逃?”巨蟒见了,哈哈大笑,笑声如同雷鸣,震得王子进头昏脑涨。
王子进见水龙张开大口,疾向他们咬来,他甚至能看清它森森的獠牙,潮湿的水珠沾满了他的脸。
他万念俱灰,闭上了眼睛,只等自己被活活淹死。
哪知水龙刚咬到绯绡身上,身体就迅速分到两边。绯绡一袭白衣,如流星般从天空滑过,所过之处,水龙分崩离析,水滴纷扬而落。
反射着星辉月光,宛如无数珍珠漫天飞舞,景致诡异到了极致,也美丽到了极点。
“避水咒?”眨眼间巨蟒被甩到了身后,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不错,正是避水咒,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绯绡得意扬扬地大笑,已带着王子进逃远了,只余笑声在浩瀚星空中回荡。
王子进再次坐起身,竟然正躺在自家床上,跟上次在书房中一样,他浑身尽湿,像是刚从河里捞起来一般。
只见绯绡白衣如雪,正站在自己床前,手持红色妖刀。
一道黑色的水痕蜿蜒在房间的地板上,在即将抵达床头时,居然被人齐齐地切断了。
“他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没错,”绯绡又道,“不过我定不会让你去做那倒霉的河神的。”
“绯绡,”王子进望着他,关切地问,“这次我们的对手是河神,你可有胜算?”
绯绡漂亮的面容如凝结了霜雪,冷漠而凝重。王子进满含期盼,只希望他能点一下头,自己的心中也算有了安慰。
哪知绯绡却别过脸,躲过了他殷切的目光,居然转身便走。
他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回头微笑地看着王子进,“子进,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当然,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将来无论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不要恨我,可以吗?”
王子进只见他一身白衣,唇边含着一抹微笑,站在夜色中,似如谪仙般要随风而去,不由连连点头。
绯绡离开后,他一人既悲伤又害怕,便溜到柳儿的房间去看她,只见柳儿正睡得香甜,月光中,眼角已经有了细纹,添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他望着这张皎洁美丽的睡颜,心下内疚地说:“柳儿,我真是糊涂,刚才差点就要抛下你一个人走了,我真是对不起你,你不会怪我吧?”
柳儿似听到了他的话,睡梦中嘴角微翘,恍若微笑。王子进眷恋地握住她的纤纤玉手,仿佛要握住一生一世的时光。
四
次日清晨,绯绡便邀王子进出门赏雪。
只见昨日一场大雪将天地都染成一片银装素裹,两人踏雪而行,走到城外。
王子进几次想问他要去哪里,见他表情冷漠,始终说不出口,王子进只觉绯绡这次回来后,似乎与他隔着千山万水,难以接近。
又走了一个时辰,周围景致越发荒凉,荒草丛生,枯树横枝,绯绡说了一声:“到了!”总算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
王子进打量四周,只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任何景物,只有几棵柳树残败在眼前。
“这是什么地方?”王子进奇道。
“这便是如湄河的所在。”绯绡伸出长指,指了指荒原之下。
王子进听到这名字便胆战心惊,不知绯绡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难道他不该离这条河越远越好吗?
他仔细看去,只见脚下不远处似乎确有一条河,只是昨日下了一日的雪,河面被冰雪覆盖了。
“走吧,子进。”绯绡说着,孤身往河边走去。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还是速速回家吧。”王子进越靠近,越觉得河水如沉默的凶兽般阴森恐怖。
只见走在前面的绯绡回首笑道:“知己知彼嘛,我是来看看河面冻到什么程度了。”
“河水的结冻,与这事有关吗?”
绯绡依旧不答,快步踏雪而行,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到了河边。
王子进探头看去,只见河面上刚刚冻上一层薄冰,等河水全部冻结,少说也要十天半月。
但见冰下河水如湛蓝水晶般晶莹剔透,与白雪交相辉映,美丽得摄人心魄。王子进多看了两眼,就被迷住神智,不由自主地向薄冰脆弱的河心走去。
只觉人生苦短,苦多乐少,不如一头扎进去,就可好好休息一下。
“子进!”他恍恍惚惚地走了两步,身后响起关切的呼唤,只见绯绡站在河边,清丽出尘的脸上尽是牵挂,担忧地望着自己。
此情此景,像极了他们初识时的一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