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槎渡海(2)

第10章 浮槎渡海(2)

第10章浮槎渡海(2)

倭人好不惊奇,向来华人见了自己,避之犹恐不及,这二人不但不避,还来兜揽生意,登时来了兴致,笑道:“你的会算命?好呀,你算大爷的命好不好。”

宁不空掏出三枚铜钱,他双目已盲,掷钱之时,以手指触摸反正,六次投罢,摇头叹道:“足下命犯离火,有些不妙,只怕顷刻之间便有火光之灾。”

倭人双眉倒竖,骂道:“你的胡说,我的好好的,怎么会有火光的灾?”啐了一口,“死瞎子的骗人,你的滚开。”话音未落,身后的同伴纷纷叫起来:“鹈左卫门,着火了,着火了。”

倭人转身道:“着火?着什么火?”陆渐一瞧,果见倭人身后衣裤火苗上蹿,倭人感觉灼痛,哇哇乱叫,舞着双手向同伴跑去。众倭人围上来,扑救不及,索性将他抓起,齐发一声喊,奋力扔进海里。

待到爬上岸来,倭人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烧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红,同伴围上来大声询问。那人神色茫然,半晌摸了摸腰间,忽地眉飞色舞,对着同伴们连说带比,看上去十分激动。

众倭神色古怪,不一阵,拥到宁不空身前,鹈左卫门说:“你的厉害,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会走火。”

宁不空笑道:“区区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岂不要饿肚子?”众倭人无不惊奇,陆渐却知道宁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这点儿小火不过雕虫小技,可笑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来传说中这些倭寇有如魔怪,实则也与常人无异。

倭人叽里咕噜交谈一阵,鹈左卫门说:“大伙儿想考考你,你的算到了,重重的有赏。”宁不空笑笑:“请便。”

倭人脱下和服,围成一圈,须臾散开,却见和服层层堆积。鹈左卫门说:“这和服下藏了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宁不空不觉莞尔,这覆盖猜物之术,古人称之为“射覆”,在华夏流传已久,汉武帝曾与东方朔射覆取乐,唐代李商隐也有诗云:“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射,即是猜测的意思;覆,便是覆盖之物。筵席之上,宾主尽欢之时,一人将席上之物,偷偷用绢帕杯盘覆盖,是为覆;另一人用蓍草、铜钱起卦,推算覆盖何物,是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宁不空心想:“倭夷小国,不知我华夏智术精深博大,这等射覆小道,也来难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举了,鄙人双目已盲,盖不盖衣服都是一样。”众倭恍然大悟,纷纷咧嘴憨笑。

宁不空占了一卦,说道:“这一卦为泽火‘革’,‘九四’为变爻,正变兑卦,且互巽互乾。巽为木,乾为金,兑也为金,离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盖之物,木短金长,中有烈火。”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错,正是一支贵国的鸟铳。”

众倭哗然变色,鹈左卫门揭开和服,赫然就是一支鸟铳。鸟铳即是火绳枪,传自西方,后经佛郎机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传入倭国种子岛,遂成利器。能洞铠甲,可穿钱眼,飞鸟在林,也是一击而落,故名鸟铳。宁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对这火枪并不陌生。

陆渐见那鸟铳前有细长铁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应了“木短金长”的预言。倭人不服,又覆了几样物事让宁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宝、有竹簪、有象牙,均被他漫不经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仅群倭耸动,陆渐也是心中惊服。鹈左卫门和同伴商议几句,说道:“就这么赏你,太便宜了,你的再算一卦,算完的再赏。”

宁不空见这些倭人小气不堪,心生鄙夷,冷冷道:“但问无妨。”鹈左卫门说:“我们的这次来大唐贸易,不久便要归国,你的算一算,这一路平不平安?”

宁不空起卦道:“这一卦为天水‘讼’,并无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不利涉大川’。”鹈左卫门奇道:“什么意思?”宁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说,你们倘若出海,必然遇险翻船,落入大海。”

众倭听了鹈左卫门的翻译,无不神色惨变。先前宁不空断事如神,他们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风云变幻,听了这话,无不惊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声哭泣起来。

“诸位莫怕!”宁不空笑了笑,“尽管凶险,可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

鹈左卫门又惊又喜,忙问:“怎么的补救?”宁不空道:“人的命相虽然天定,运势却在变化之中,这一卦坏在无所变化,只需有所变化,就能免去一劫。”鹈左卫门道:“怎么变化才好?”

宁不空问:“你们现今有多少人?”鹈左卫门道:“十七个。”

“那就是了!”宁不空微微一笑,“若再加上两人,人数变化,运数也随之变化。十七加二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余数得一,故而变爻为一。讼卦第一爻说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意思便是,鄙人说了一些不好的话,但诸位的运气终归还是大吉大利。”

鹈左卫门将这话告诉同伴,众倭听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两人出海,凑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当下议论纷纷,商量去何处找人。鹈左卫门忽地双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别处去找,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吗?”众倭人应声笑起来:“是啊是啊,算命先生一个,小孩子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鹈左卫门问道:“先生愿意跟我们回国吗?”宁不空假意思索一下,叹道:“我舅甥穷困潦倒,正愁无处可去,各位若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哪里也去得。”陆渐大惊,正要反对,却被宁不空狠狠扣住后颈,痛得呲牙咧嘴,牙缝里咝咝冒气。

众倭皆大欢喜,鹈左卫门笑道:“吃饱穿暖容易,我们是尾张国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欢。”

宁不空道:“卦象显示,今日务必出海归国,如果晚了,又有风险。”鹈左卫门对他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众人紧张起来,纷纷收拾上船。宁不空落在后面,低声道:“小子,你敢坏我大事,我叫你生死两难。”

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计收服了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而后故作危言,使其惊惶恐惧,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不可的言语。无怪他先问众倭人数,原来其志在此。陆渐越想越气,但被宁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

众倭人对宁不空十分敬重,将他引到前舱,好酒好菜服侍,间或还有人请宁不空算命,宁不空一一打发了。待到掌灯时分,舱中才静了下来。陆渐透过窗口望去,暮色苍茫,大海深沉,海岸如一条细长黑蛇蜿蜒北去,他悲从中来,眼泪如珠如串,滴在窗棂上面。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哭什么?”陆渐心想:“这大恶人的耳朵好灵。”当下抹了泪,低声道:“我才没哭。”

宁不空道:“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敢笑敢哭,偶尔哭一哭也没什么大不了。”顿一顿,又道,“小子,你识字么?”

陆渐摇头道:“不认识。”

“很好。”宁不空道,“此去倭国,尚要时日,我便教你识字习武。”陆渐怪道:“我为何要识字习武?”

“问得好。”宁不空阴沉沉一笑,“这世上的强者说来不过两类,第一类是习文的,苦读十载,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类便是学武的,要么一刀一枪在战场拼个出身,要么占山为王,夺人钱财。你是想做强者,还是想做弱者呢?”

陆渐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晒网打渔,若是……若是阿晴不嫌弃我,我就和她一起晒网打渔。”

“阿晴?”宁不空沉吟道:“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陆渐道:“是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宁不空冷冷道:“你喜欢她了?”陆渐低头不语。

“不言之言,算是默认。”宁不空冷笑一声,“若你喜欢晴小姐,更得识字习武,成为世间强者。那丫头天生的美人胚子,人又聪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这晒网打渔的寻常人,她能瞧得上吗?再说了,她自幼锦衣玉食,会跟你晒网打渔,过穷苦日子吗?”

陆渐心中茫然,喃喃道:“是呀,她怎么会跟我过穷苦日子呢?”

“怎么样?”宁不空大为不耐,“学不学?大丈夫一言而决!”

陆渐心生疑惑,忽道:“宁先生,你……你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宁不空一愣,神色缓和下来,叹息道:“我让你背井离乡,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教你学文习武,也是一些补偿。”

陆渐盯着宁不空,见他容色冷淡,不由心想:“原来他也不是很坏。”便说:“我若学文习武,阿晴就不会嫌弃我了吗?”

宁不空笑道:“自古佳人爱才子,你若学得好,她自然会喜欢你了。”陆渐大喜。宁不空又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认得自己的姓名吧。”

陆渐道:“名字我会认。”宁不空奇道:“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陆渐,陆字是爷爷教的,渐字却是天生就会认的。”

“胡说八道。”宁不空喝道,“哪有天生会认字的道理?”

陆渐道:“我生下来时,前胸就有一个胎记,爷爷瞧着像一个字,便请人来识。识字的人说是一个渐字,爷爷就给我取名陆渐,所以说这个渐字是天生的,脱了衣服就能看见。”

宁不空摇头道:“胎记怎么会像文字?想必是令祖纹上去,再说来哄你的。”

陆渐咬定是天生的,两人争辩一番,宁不空无法亲见,只得道:“是否是胎记且不论,这个渐字却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渐’卦。渐卦中‘九三’爻的爻辞说得好:‘鸿渐于陆,夫复不征,妇孕不育,凶;利御寇。’你名叫陆渐,暗合‘鸿渐于陆’这一句,后面‘夫复不征,妇孕不育,凶’一句,便是说,丈夫出征没有回来,妻子怀孕却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于末一句‘利御寇’,则是说纵然凶险,却利于抵御贼寇。”

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一口气,说道:“陆渐,你牢记我今日的话,尽管人生多变,但这一个小小的渐字,或许就是你一生的断语。”

说到这儿,二人均是陷入沉思,只听闻涛声悠远,若有若无。忽而“啪”的一声,灯花爆裂,陆渐惊觉,哼了一声,说道:“宁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

“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多好奇?”宁不空怒道,“滚过来,我教你识字。”当下教授陆渐识字,船上没有笔墨,宁不空便用手指蘸水在漆桌上书写,待陆渐识过,运火劲烘干,再写新字。

此时大海孤舟,陆渐欲逃无路,唯有听之任之,识字也算消愁解闷,只是时时想念祖父和姚晴,心中伤感不已。

宁不空十分热心,一日十二个时辰,五个时辰都在教授陆渐。转眼过了六日,这一天,宁不空忽道:“陆渐,你知道时至今日,你认识多少字了?”陆渐摇头道:“记不清了。”宁不空道:“算上今日这几个,你只认得四十二字。”陆渐漫不经意道:“多还是少?”

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但凡小娃儿启蒙就学,聪明者,每日能识二十来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学上八九个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学几个?”陆渐扳着指头算了算:“似乎能识七个字,这么说,我算是愚笨的了?”

“混账东西!”宁不空勃然大怒,“给我滚出去。”陆渐见他无端发怒,心中委屈,说道:“滚出去就滚出去。”又招了招手,“北落师门,咱们出去玩儿。”离岸之后,宁不空不再阻止陆渐与北落师门玩耍,那猫儿听了陆渐招呼,懒洋洋的也不理会。

“坏猫儿也不理我。”陆渐心里咕哝,气呼呼地出了舱门。走了两步,忽听船尾喧哗,举目望去,倭人们正在钓鱼。他久处舱中,十分气闷,便向一个倭人要了钓具,垂饵钓鱼。他精于此道,海中鱼群正丰,不一阵便钓起三条。

正自得其乐,忽听有人道:“小孩,你很会钓鱼呀!”陆渐回头瞧去,倭人们都围在身边,瞧着自己打量,说话的是鹈左卫门,只听他又道:“咱们来打赌钓鱼,我的赢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赢了,我将这小刀给你。”从腰间抽出太刀,在陆渐眼前摇晃。

陆渐摇头道:“我不赌。”鹈左卫门眼露凶光:“不赌不行。”陆渐迟疑间,有倭人说道:“鹈左卫门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赌一个人,太便宜了吧?”另有倭人说:“是呀,赌你的鸟铳才公平。”鹈左卫门呸了一声,说道:“好啊,小孩你赢了我,我把鸟铳给你。”陆渐道:“我要了有什么用?”

鹈左卫门取下鸟铳,灌入铅丸火药,燃上火绳,瞄准一只海鸟,突然发铳,海鸟应声而落,在海中挣扎数下,便被浪涛吞没。陆渐瞧得心惊,鹈左卫门得意地笑道:“小孩,厉害吗?”

陆渐仍不愿赌,鹈左卫门连哄带吓,乃至于挥刀逼迫。陆渐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两人议定:以一个时辰为限,鱼多者胜。

鹈左卫门是钓鱼高手,同伴中无人可比,但见陆渐钓技不弱,起了争竞之心。陆渐为势所逼,也只得全神应对。他自幼追随祖父捕鱼,但论及分辨水流,揣测鱼势,陆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陆渐垂钓总是站着,绝不枯坐一隅,常随鱼势转移,落钩处必然鱼群丰美,不多时,便连番钓起大鱼。鹈左卫门自恃钓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风。眼见陆渐连连得手,他不由方寸大乱,接连错失良机,放走了好几条大鱼。

一个时辰转眼即过,陆渐钓起十六条鱼,鹈左卫门仅得八条,算是一场惨败。众倭人幸灾乐祸,纷纷叫道:“鹈左卫门,愿赌服输,不许耍赖。”鹈左卫门无奈,只得将鸟铳给了陆渐。

陆渐赢了赌局,十分兴奋,接下鸟铳,又提了一尾鱼转回舱内,将鱼给了北落师门,自己坐下来把玩鸟铳。铳管为精钢锻造,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气,铳后的木托纹理分明,刷了一道光亮的清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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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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