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再见(5)
第43章再见(5)
左大右慢条斯理地说:“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首先,我不是慈善家。我也更不可能看上你。说句实在话,活了四十岁,我还从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个女人,我只爱我自己。我娶过三个女人,但是都没有生育,我以这个名义跟她们离婚,其实是我厌烦了她们。女人在我眼里就是件衣服,久了就旧了,旧了就是抹布。但是我知道,没有子嗣是我的问题。我父亲一直盼望着有生之年能抱上大孙子,圈子里也有一些不好的传言,年纪大了,膝下却无子承欢,这种难言之隐不是谁都可以理解的。所以我希望送你去国外生下这个孩子,我是他名义上的爹,明白了吗?我们要签一份协议,你要做的是,彻底跟他的亲生父亲断绝来往。你可以跟孩子在一起生活,但是我除了钱什么都不能给你,你也更不能以家人的名义干涉我的私生活。哦,如果你不介意,管家和保姆会叫你声左太太……”
这个称呼一定有很多人艳羡吧,在我听来多讽刺,如果没有这些阻碍,我应该是柳太太了吧。
“为什么是我?福利院不是有大把的孩子吗?我不能保证他一定健康,我也不能保证一定是儿子。”
“呵,这不重要。一切逻辑解释不清楚的都用缘分代替吧。我刚好厌倦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你这朵野蔷薇也刚好让我觉得新鲜,我也刚好兴起。就这样决定吧,趁着我没改主意之前,摆平你家人的事情,签好协议,我的助理小陈即刻会送你去新加坡待产,相关事宜他会安排的,我一般三个月会过去一次。”
他顿了顿,逼近我,双手虎口对准我的脖子,手背上青筋暴起,露出凶狠的目光:“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违背合约,让那个小白脸知道孩子的存在,你和你的家人,嗯,我就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颤抖着,点头同意了。
几天后,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说政府开恩放了沈大河,并且上级单位负责善后赔偿,让我安心上班,不用操心家里了。因祸得福,她要感谢政府感谢党的政策感谢我们村的王瞎子,她又得到了她的丈夫。
接这个电话的时候,我左手放在小腹上,右手一笔一画在一份卖身契上签下我的名字。那张纸湿透了,签字笔的印记弥散开来,黑色的墨水张牙舞爪地朝周边扩散,它也在耻笑着过家家的我们。
左大右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把装满威士忌的酒杯递到我面前,命令我含在嘴里,然后舔遍他的全身。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变态的行为,只是他的冰山一角。
此刻我听见楼下的流浪歌手在唱着一首伍佰的老歌:
爱上你从来就不曾后悔/离开你是否是宿命的罪/刺鼻的酒味我浑身欲裂/嘶哑着我的眼泪/我怎么哭得如此狼狈/是否我对你还有些依恋/已到了尽头/无法再回头……
九日,我历经千山万水才来到你身边,可是,我终于亲手失去你了……
带着一颗麻木的心,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在思念里沉沦。我遵守协议不联系他,但是时间和空间都不能限制我的思维,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他,这是上天对我最好的惩罚。
时间没有放过我,当然也没有放过他。
彤彤断断续续地在网上给我留言:
你和宝宝还好吗?没有生活来源,你在老家怎么过呢?你回来我赚钱养你们好不好?
王表知道你的事了,他仍然愿意照顾你和宝宝。你倒是表个态啊。
九日来过住处很多次,每次都要一个人在你的房间待很久。
每次都会带走一样属于你的东西。
他说他没有跟那个女人结婚,他知道了一切,他从没有背叛过你们的感情,他也不相信你说的狗屁理由。
我和九日去过你的老家,你怎么那么狠心,连阿姨都不知道你的下落?
他的脸色惨白,看起来很虚弱很憔悴的样子。
他找到你的博客了,看了你写的那些日记,伤心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劝他放弃,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他说真希望这辈子可以埋了你,说得我毛骨悚然。蔷薇,你的九日恨你都恨得开始说胡话了啊……
他最后一次落下半瓶速效救心丸,那些黄色的药丸洒满你蓝色的床单。
他很久没来了。
他们公司的广告牌从万达广场撤下了,报纸上说他们公司已经宣布破产,他可能已经……
沈蔷薇,你有没有见过一米多高的坟头草长什么样子?
奶茶杯从手里脱落,乳白色的液体静静地从笔记本上流淌下来,屏幕暗下去,眼泪涌出来,眼前一片模糊。我的世界从此只有两种颜色,黑和白。
在房子的背后有一片山坡,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爬到坡顶,闭着眼睛,周围都是青草的芬芳,想象着你低眉浅笑着说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温习着柳叔叔讲的那个前世今生的故事,我当时好天真,我笃定上辈子是你埋了我,我收了你妈妈送的传家宝,我还答应你要好好照顾他们,可是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我没有做到……
我的眼睛像沙漠里干涸的河流,分泌不出任何液体,我只是在深夜不开灯的房间,穿着我收藏的你的唯一一件T恤,感受着你的气息。这件T恤你还记得吗?那夜希希生病,我冒雨去你家淋得像落汤鸡,后来我说带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你,可是我没有舍得,再后来,它一直留在我身边,代替你温暖我。
想你的时候我会弹以前我们弹过的曲子,哼唱那些你喜欢的歌,只有一首歌,每次听见我都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要窒息。那首该死的歌是《怎么说我不爱你》。
那么害怕自己会冲动地想给你打电话,我睁大眼睛蜷缩在黑暗里细细体会心痛的感觉,喂自己吃救心丸,我想象我就是你,我一直住在你的灵魂里,就这样气定神闲地看着你,抱着你,暖着你。
周围都是漫山遍野的蔷薇,柳絮飘飞,远处牛儿在悠闲地吃草,蝴蝶在山谷自由地飞翔,九儿在河里光着身子扑腾……
九儿是我们的孩子。
左大右是个注重名分的人,所以在任何人面前我们都要装得琴瑟和鸣,表面光鲜亮丽,外在繁花似锦,可是生活却一地鸡毛。
左大右对这个生来就长相距离他千差万别的“儿子”厌恶至极,直到他的忍耐到了极限,玩腻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游戏,九儿两岁时,他让我离开。
交易宣布结束之前,我们又进行了一次谈判。唯一的收获就是他最看不上的钱,有一笔不小的数字划分在我的名下。我终于有钱有时间做回我自己。我带着九儿去了法国,在卡昂国家音乐学院进修。
是年五月。
我回国了,在北京某音乐学院任教,打着教授和公益慈善家的名号,穿梭于社会名流、达官贵人之间。只是一颗心早已麻木,荒芜。
我知道你一定想问,那后来呢,九日呢,真的不在了?
是的,他,不在了,我再一次远走他乡,像守着逃无可逃的未来,把自己过成了郭襄。
或者他还安好,和郝菲,还有希希,一家人仍然生活在一起,我们走在各自的人生里,各自曲折。
再或者后来我们又见面了,又在一起了,然后吵架,然后分开,然后再和好,吵着吵着我们都老了,回到了我无数次梦见的竹林水乡,桃花源里,白首未分离。
对不起,这些只是我不负责任的想象,瞎编的。实际上,回国以后,我刻意地回避以前和他有关的一切人和物,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当初狼狈的出逃,还有这不堪的几年,过去的就过去了,就静静地躺在回忆里吧。久了,伤口就不疼了,一切都会消散在时光里,而我,必须为九儿活着,好好活着。
思量再三,我去见了彤彤,彼时的她还住在那栋老房子里。
真是奇怪,岁月让我们添了很多细纹,还有这几年在彼此生命里缺失的时光,可是那座房子经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竟然一点也没变,还是青灰色的外墙,密密麻麻的爬山虎,门上还是每年照例贴春联,房间里还是瓜果飘香。我的卧室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是稍微装修了一下,墙上挂了婚纱照,男主人王表贱兮兮地笑,好像捡了天大的宝贝。彤彤还有三个月就当妈妈了,有了孕妇该有的丰腴。彤彤说房子已经住习惯了,所以他们贷款把它买了下来。
她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彤彤挺着硕大的肚子给我做炸酱面,面在开水里翻滚着,她一边切菜,一边轻轻地说:“蔷薇,你知道吗?怀孕以后我会经常梦见我们学校,我去钢琴房找你,你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肯定是梦见好吃的了。然后我把你摇醒,我们沿着湖边散步,一圈一圈地走,怎么走都没有终点,醒来我很感慨,时光一去不复返,我们都是当妈的人了。真怀念那时候啊,我真想……”
我说:“我知道,等天气晴朗的时候,我就陪你回学校走走。”
彤彤“嗯”了一声,继而问:“蔷薇,在国外这几年,除了我做的面,你有做过类似的梦,或者有怀念的地方吗?”
我喃喃自语:“怀念的地方?”
哪怕是电视里一晃而过的盘山公路,哪怕是市场上一只待宰的大白鹅,哪怕是花园里几株竹子,哪怕是餐桌上一盘笋尖,哪怕是听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句话,哪怕是别人数到六七八,哪怕是闻到园丁打理过的草坪的气息,我的内心都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海啸,五脏六腑支离破碎。那些记忆都像被人施了咒语,躲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一经召唤,立刻在阳光下现身。
我抬起手腕,看着在阳光下通体透亮的玉镯,眯着眼睛,声音嘶哑:“有啊,我必须再去一趟那里,否则总觉得有遗憾。还有这个镯子,陪伴了我好几年,也该还回去了,本来就不属于我……”
到福州转机,我们同学院的郑教授打电话给我,说当晚在嘉州酒店有为先天性心脏病儿童募捐的公益活动晚会,主办方盛情邀请我一定要参加,我欣然答应。走完流程,主席台上领导还在致辞,九儿说他困了,我牵着他温润的小手,从后台穿过空荡荡的走廊。
那一刻,心里对上苍充满感激,如果没有九儿,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有那么一刻,我怔住了。
仅仅是惊鸿一瞥,进入我视线的是一张气定神闲的脸,清凉的眸子透着凉薄的神色。不同的是,他蓄了胡子,彰显着成熟稳重。
我的心里升起腾腾雾气,有点像冬天早上院子里晒太阳的感觉,微凉的暖意。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连呼吸都乱了频率。
那人在走廊另一端,咫尺天涯。
我想快点走。
可是那些记忆层层叠叠地扑上来,脚下是翻滚的浪花,将我团团困住,画地为牢。
真糟糕。自以为历尽千帆,千锤百炼成精的人,这一刻为何又没出息地犯花痴了?
暖黄色的顶灯照在他落寞的脸上,他寒声:“你可知,思念如马,自别离,未停蹄。”
九儿仰着小脑袋,好奇地问:“妈咪,那个叔叔为什么看着我们哭了,他是谁?”
【THEEND】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