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不在那儿

第15章 我不在那儿

第15章我不在那儿

文/邢燕

陆襄礼坐在海滩上,凝视着几米外宁静的大海,后背一阵阵发冷。这是秋日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游泳的人很少,刚才挤在一起拍照的旅行团早已不知去向。时敏和宋至在水里,她游得最远,几乎要掉进天与水的交界处,宋至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个人的笑声随海浪一波一波袭上海岸,碎成阳光扎进陆襄礼的眼睛和耳朵里。她很想从发烫的沙子里拔脚离开,可宋至衣服堆中的钱夹里足有十几张崭新的钞票探出头来,她手里还拎着两个人的手机和iPod。

海边一丝风都没有。云层乖巧地蜷缩在天边,久久不挪动位置。远处宋至已经追上时敏,两个人隔着空旷的海面冲陆襄礼挥手,她也摘下帽子起身热情地回应。可视野里冷不防出现了鹿男苍白的脸,还是一副温柔到懦弱的表情。他伸手触碰自己的头发,仿佛是在确认有没有长角,随即释然地笑了。再眨眼时,他就隐没在摧燦的阳光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回过神后时敏和宋至已经游回到岸边,陆襄礼拿着毛巾迎上去,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海滩安静依旧,沙堆后面空无一物,阳光毫不掩饰地扑倒在沙子上,鹿男

早已不见踪影。

“在看什么?”时敏缠起湿漉漉的头发,把浴巾递给宋至,“你怎么不下水呢?不会就让宋至教你嘛。”

“对水实在亲近不来。”陆襄礼摇摇头,“你俩今晚就搬到我那儿住吧,让我好好招待你们,想吃点什么?”“什么都好。我们差不多有十年没见了,是吧宋至?”宋至是他们高中的班长,毕业后和时敏去了同一所大学。陆襄礼高考落榜后来到这个城市投奔亲戚,就此和他们断了联系。接到时敏电话前,她以为他们早都结婚了。

宋至笑笑不答话,拎起东西走在两人后面。

“晚上一定要好好和你聊聊,高中同学你都有联系吗?记得我们那时候做了好多傻事,现在想想好幼稚啊!”

“时敏,你先把礼物拿给陆襄礼吧。”宋至递过来一个袋子。

吃过晚饭宋至说头疼要早点休息,陆襄礼带着时敏四处溜达。小城也没什么夜生活,逛完城中心商业区的夜市还不到九点,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陆襄礼拉时敏走进便利店,要了关东煮站在玻璃窗前等雨停。时敏讲了讲这几年的遭遇,但很快两人就无话可说,气氛随着外面的气温冷下来。

“襄礼你现在变得好能干,原来都是我借你笔记提醒你带东西什么的,一转眼你都一个人在外打拼这么多年了。”

“没有你我一个人还是需要生活啊,总得学会自立不是。”惊觉这句话里的不满意味,陆襄礼连忙转头对时敏歉意地笑笑,没想到她完全没听到刚才的谈话,彳罢愣地望着窗外。天一黑便披挂一身奇t圣彩的大桥更远处,是黑得陷下去的海。

“你看那对情侣,吵架吵到连下雨都不顾了,谁也不打伞。”她吃着东西,话说得含混不清,“我说你,不会到现在都没遇到喜欢的人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起你高中对谁都是副冷冰冰的样子,还有人跟我抱怨呢。喏,给你吃这个。”她把竹签递到好友眼前,是陆襄礼最喜欢吃的海带结,“我当时还想,要是你一直这样可不好办呢。”

外面的雨,又大了些。

班主任看到鹿男有些亲昵地拍拍陆襄礼的头之前,他们两个其实只牵过一次手。其他时间他们都如同完全不相干的两棵树一样,站得又远又疏离。她用一种深得可怕的眼神打量了陆襄礼足足十几秒,才转身骑车驶入放学的人潮。鹿男对此浑然不觉。

以后的很多天,班主任都没有找她谈话,这种不自然的反应连对抗的方法都无从筹措。陆襄礼被吸入连光都没有的海底,没有对手只能一遍遍和自己对抗,陷入孤立荒诞的自我反思之中。

暗恋就好比每天揣着鸟巢行走,只为孵化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蛋。鹿男给陆襄礼第一个只属于她的笑容时,壳里若有似无的心跳声才终于被听清。从此她连上天桥都如同漫步在云朵塌陷的天空里,这个秘密将她和其他所有人区分开来,仿佛她第一次成为她自己。可她无法对别人说明,对班主任坦白更是自取其辱。

在一次次躲闪老师的目光后,备受煎熬的女生总算下定决心去试着解开僵局,面对班主任的时候她嘴里干得像含了口沙子。结果老师只是轻描淡写地喝着荼。对她窘迫的辩解置若罔闻,其间连眼皮都没抬起分毫。

“讲完了?”盖子扣上荼杯的声音简直敲碎了陆襄礼的脊椎骨。

“事情我已经搞清楚了,李老师说你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你也不想想,他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敢拿自己

的工作开玩笑吗?这事到我这儿就算结束了,你以后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唉,好歹也矜持一点。”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又快又急,仿佛自己都不愿回味话里掺杂了什么。

实在不该对他有任何奢望的。陆襄礼刚松了口气就忍不住责备自己,也就是在此刻,她终于将“人归根结底是孤独的,只能依靠自己”这点作为常识接受下来,如同认为潮汐总受月亮影响一样自然。以后会发生颠覆性观念的可能性固然存在,但在这样的打击中这浅薄的希望更像是人体内苦情的阑尾,更像是一种对完整性的补充。随之而来的被抛弃的孤独感却苦涩得难以下咽。

“哎哎我说你哭什么啊。”班主任不耐烦中又带了三分不忍,她抽了一堆纸巾递给这个痩骨伶仃的女生,“抓紧时间把这都忘了,你的人生还长着哪!”

从此她和鹿男在人群中再未交换过一个眼神。

鹿男刚出现时并没有受到欢迎。

可能是因为少白头的关系,脸明明是年轻的,却总给人一种很老成的感觉。举手投足也毫无潇洒可言,如果对方盯住他的眼睛,他答话的时候就会有些结巴。动不动脸红的习彳赁被级女生调侃有些色色的,调皮的男生总爱逗他说话,然后模仿他听起来有些可笑的方言腔调。他每次都会大度地笑笑了事,连这点都被时敏挑剔为做作。

陆襄礼注意他是因为他的衬衣。她从未见过谁每天都穿白得发亮的衬衣,领口袖口干净得发冷发硬。渐渐地,面对像鹿一样温顺的他,她不再迎合别人“装个屁啊”的评论,打心眼里在意起他来,鹿男的名字也是那时候起的。可是这个专属代号,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

时敏很快就发现了同桌的异常。体育课她拉陆襄礼走到教学楼后面,还没开口就摆出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最近怎么老跟大家对着干呢?什么活动都不参ai了,还有你跟老师是怎么回事,感觉t圣怪的。”见陆襄礼不回答,她更着急了,“喂,在这里,不和大家保持一致绝对是会吃苦头的,老师需要我们服从,同学受不了异类,你不能让他们觉得不舒服,你不懂吗?”

陆襄礼懂。时敏不懂。自从被老师发现她的秘密,她就无法顺从地和大家混在一起了。有笑话就一起笑会被老师认为是在谄媚讨好吧?她害怕老师僧恶她不知悔改,轻视她这么快就忘形。她也怕老师会一转念就将她和鹿男推进深渊,也许那里正有刽子手屏息等待着她的头颅。

“好啦不吓你了,不过以后别老单独行动了,不是还有我么?”时敏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如果可以的话,陆襄礼真想大哭着对时敏说谢谢,说些什么。说和同学接触的一切都让她疲惫,作为一个并不具有令人放松的本质的人,她笨拙又疯狂地寻求被接受,却始终担心怕被抛弃,哪怕只是一个/』\小的暗示都会令她发狂。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她清楚,人气高性格爽朗的时敏,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晕车也不说,跑去游泳还游那么久,今天还不舒服吧?笨蛋。”

“哪有,昨天只是有点累,今天好多了。”

“真是既没用又口是心非的家伙。”最后一句时敏明显带了笑意,她压低的笑声还是钻进门缝里来。

正准备起床的陆襄礼听到口是心非几个字忽然一阵心悸。

鹿男也总爱做似是而非的事情,谁也琢磨不透他。他说好冷啊的时候可能是饥饿正在摇晃他的意志,和人辩论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其实早已放弃了这场争执。“你出去”,唯一不同的只有他冷漠高傲地对陆襄礼说的这句话。陆襄礼总能从中洞悉他的动摇,看穿他胸口扑闪不定的火苗正渴求她去保护。也只有这一个幼稚赌气的行为能瞬间攥紧她的心,挤出这颗渺小冷漠的心中所剩不多的柔软,也因为如此,她总对口是心非的人怀有偏爱。

“你今天好点了吗?”陆襄礼把筷子递给宋至。早餐是小菜和鲜虾粥,她又下楼买了油条。

“还好吧。”他说话间又连打了两个喷嚏,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可能是感冒了。”

“他啊,大学的时候为了攒钱带我去旅游,一学期不好好吃饭都没事。现在可好,一有风吹草动就生病。”

“谁让咱们年纪都大了呢?”陆襄礼把油条分给两人。

时敏夹了一筷子小鱼干给陆襄礼:“可不要算我呀。”

“她不吃这种鱼的。”宋至端碗放在时敏的筷子前。

三只右手都停在半空中,潮湿的海风掠过陆襄礼的胳膊,她觉得连嘴唇上都涂了层细密的汗。

“走的时候我要买这个当特产。”时敏收回手吃掉鱼干,低头喝了一口粥,“襄礼,你一会儿带我去吧?”

不出陆襄礼所料,时敏在挑选手信的时候生了很大的气,她扳着脸把袋子从这边扔到那边,自始至终都抿着嘴不说话。

高中时她也曾把陆襄礼的课本笔记本铅笔盒通通扫到

地上,擦着眼泪跑出教室。陆襄礼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艰难地弯腰拾起书本,蹲着前行两三步,在别人的凳子下找出自动铅笔的遗骸。她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好朋友间是不该有?密的,好朋友是不该与喜欢的人亲近的,时敏牢牢抓住这两点,几乎将要保护同桌的诺言抛诸脑后。犹记得后来陆襄礼排了一整天的队替时敏要到偶像的签名讨好她,在纸条上发誓不多和宋至说话。还不得不忽略掉看到纸条后脸红到脖子根的宋至的脸。

“喂,你高三只顾着和宋至恋爱,是谁帮你打掩护,考试给你传答案的啊?怎么越活越小气了。”知道她的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陆襄礼拿出了许久不用的“无赖战术”。

“你说我们扔下他到处玩是不是不好?”时敏果然笑了。

“我才不管呢,那是你喜欢的男人。”陆襄礼接过她怀抱里的包装袋。

“嘁,谁理他啊。”她又拣出一个袋子给陆襄礼看,“你说这个创始人的头像是不是有点像咱们高中教物理的老师,就是那个丨圣怪的,最后生病去世的实习老师?”

是鹿男的眉毛和耳朵没错。

陆襄礼费了好大劲才把声音从喉管里拽出来,她端详着有些变形的头像,古怪地笑了一声。

“还好吗?”

“什么?”

夜深了,折腾了一天的时敏已经睡着,陆襄礼盘腿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愣愣看着窗外漂浮在黑夜里的点点灯光。宋至走进来,从坐下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楸T恤上不存在的线头。

“上着班还要抽出时间来陪我们,时敏她一一知道你在这里工作后就嚷嚷着想来看看你’也没考虑你忙不忙。”

她不想敷衍旧日同学,只是笑笑摇头,任由安静填充两人间的缝隙。下午去公司,一进去就看见一个组的同事指着自己的座位跟新人说“这是老扳的亲戚,高中毕业就来工作了”。她关上门原路退回,跟谁也没提回公司的事。找话题的话可以跟他讲这样的生活,或是问问他的大学趣事和工作,可一旦开口势必要讲自己是怎么高考失利又拒绝复读的,她心想这种事情还是不谈为妙。

“下午找书看的时候发现这个,都脏了。”他递过来一张照片。

从书架底端抽出来的高中毕业照污迹斑斑,像一块抹布。老师那一排被水渍吞噬,没一张可以辨清的脸。全班五十一个人,现在只能想起不到三分之一的名字,还在联系的寥寥无几。时敏和陆襄礼站在一起,都在太阳下皱起眉头,只不过比起亲昵地靠在别人肩膀上的时敏,冷冰冰的她更像是遭到了放逐,她看得入了神。

“时敏那孩子本质并不坏,只是很多时候根本没想清自己在做什么,后来也很吃了些苦头。”

“莫名其妙说这个干吗啊?”陆襄礼站起身,“我把照片拿去放好。你早点休息,明天早晨还要去游泳呢。”

“我见到你给李老师戴孝了,一般人不会这么做吧。说实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愿意接待我们……”平时木讷随和的男生忽然紧抓住陆襄礼的手,“不过襄礼你……能不能原谅她?”

能不能呢?陆襄礼没有转身也知道宋至几乎是在跪着向她道歉了,可是她哪来的立场做决定呢?她只好回应以

沉默。长大后她才真正明白了沉默的力量——能把人塞进罐子里,用焦灼之火实施酷刑的沉默。被回应以沉默的人

在一团漆黑中能依赖的只有并不牢靠的自己,而那也不过是再脆弱不过的挣扎罢了。

果然,宋至以不易察觉的力度松开了手指,不再说话。

为什么要哭呢?陆襄礼抱着腿靠着墙,看着床上睡得毫无戒备的时敏,十一年前的一幕陡然浮上心头。

们为什么要哭呢?纵容眼泪如崩溃的河水般肆虐于脸庞,更努力的还要双肩抖动来配合,最厉害的肌在桌子

上号啕大哭。不能自已的悲ft填满教室,水位一直上升到令人窒息的高度。最终连班主任都放下教鞭走回讲台,一

手拄着桌子看教案,低头不语。没有人说话,气氛重得无法负担,径直跌落到地球的另一端去。陆襄礼实在理解不了。

一周前多数人在他的课堂上传阅八卦杂志,课间到处有人以嘲笑他的品位为谈资,卫生间里总有人叫嚣着要报复他的严厉。就在他呕血瘫倒在黑扳前,粉笔头散了一地的时候还有人把他当成不合时宜的出丑笑出声来,可是他死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鹿男突然在暄闹的课堂上捂住肚子,表情变得浄狞。他遵守着诺言,自始至终再未看过陆襄礼一眼,哪怕课上只有她一个人看着他认真听讲。她看到了他痛苦的眼神崩溃的瞬间,看着他闭上眼睛再也没力气张开,可他连余光都吝啬给她。

然后她看着时敏错愕的脸,怎么也不愿挪开视线。从发现李老师白衬衣上溅满血之后她就维持这个表情不变,

可大脑应该在飞速运转,把种种鼓动大家别把“青涩又不美型”的实习老师“留在学校祸害学生”的种种敌意行为打包压缩,点击右键选择删除吧。

“我

啊,我这是在为民除害!”几天前,陷在一堆来夸她有勇气的同学之间,时敏难掩得意之色。物理课老师

叫她回答问题,她连说了三遍听不清,在他重复第四遍的时候笑出声来,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后知后觉的老师尴尬±也站在讲台中央,干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

“我妈说这样的老师只会给我们的成绩拖后腿,还夸你向年级主任反应情况很勇敢呢。”

“他教得多烂啊,最简单的公式都搞不懂,是吧亲爱的?”她晃晃陆襄礼的胳膊。

“你为什么这么邪恶呢?明明是李老师没

收了你写满宋至名字的摘抄本,你才恼羞成怒要报复他吧!”躲到卫生间里陆襄礼恶狠狠地练习着,“什么狗屁正义感,你连光明正大都不配吧!

”她说着说着就哭出声来,她恨透了窝囊的自己,每一次试图替鹿男辩解都会遭到嘲笑,她也恨着鹿男的不争气和冷漠,可她最恨的,是这个阴郁得可怕

的世界。

没有人知道鹿男面对一双双带着敌意的眼睛有多恐慌,不知道他每天备课到深夜重复演练第二天课上要讲的笑话,不知道他大学的助学贷款还没还完,不知道胃穿孔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是用最纯粹的心思,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敏沐浴在光里,大海反而像倒转的蓝天。她敏捷地自水里钴进钴出,漂亮得令人羨慕。本就偏僻的海边一个

人都没有,掺杂着海草的海水前赴后继地赶到陆襄礼的脚边,留给她几只海星、一堆鹅卵石和几块磨平了棱角的绿

色玻璃。她捡起一只黄色的海星,提防又有些期待它会忽然抱住自己的手指,然而等了半晌,海星仍是死物一般,

硬邦邦地沉在手心里。她失去耐心,随手一扔,可怜的海星沿着蹩脚的抛物线落在岸边,离大海仍有一段距离。

再抬头时,时敏消失了。

在搜寻她踪影的短暂瞬间陆襄礼浑身发硬,宋至折回到刚才吃早点的饭馆帮时敏找手机,临走前还耐人寻味地盯了陆襄礼许久,恐怕连他都无法相信变故会以这样的形式突然出现吧。

血液在阳光下凝结成冰碴穿过血管壁,冷得彻骨。陆襄礼又闻到死亡的味道,清晰得如同贴在鼻腔内壁上。

鹿

男去世当晚陆襄礼做了个很深很沉的梦,梦被深浅不一的黑色填满,到处都是这种味道。她置身于电视机的

壳子里,四周除了流动的雾气就是刷刷的电流声。鹿男不在,也没有其他人在。只有她在这里等待着,一动不动地

等待着身体完全融化在黑暗里,时间长到只能用流眼泪来打发。如果鹿男将永远这样面对黑暗,他也会害怕吗?醒

来时天已大亮,楼下响起自行车的铃声和小贩的叫卖声,有人大声呼唤伙伴的名字叫他一起上学。她试着开口轻轻叫了声鹿男的名字,可房间静默依旧。

鹿男消失后的世界,一切都如往常一样运行,一切都变得无比陌生。

电影里,小说中,所有人类试图表达的感情里,爱占据了绝对优势。爱让世界更美好,爱完成微小自我的救赎,爱能将所有悲伤笼罩,赐予它们温暖的光晕。就像光之于宇宙,对于人来说,爱是不可或缺却又要无止境追寻的东西。

可什么是爱呢?到现在陆襄礼都不是真的明白。充其量不过是触碰过那个光圏吧,她想。

鹿男猝死前一晚躲在电话亭打电话给她,疾驰而过的汽车声把他的声音拖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在准备辞职的事,但是不会很快。”没有道歉没有安慰也没有更多的解释,他向来如此。陆襄礼没有答话,只是和他僵持着。“我不勉强你,你好好想想吧,早点休息。啊,今晚月亮有个大风圏,明天应该会变天吧。”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挂掉电话。

跟班主任谈话之后,她连续四次不交作业,用以对抗他的冷漠。轮到她的小组上讲台做题的时候,她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同学们以为她是在维护自己在物理上最后一点破烂的自尊心,也没有多加注意。可鹿男什么都知道。

“你出去。”他推推眼镜就低下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陆襄礼攥着她脆弱动摇的心,在大家或同情或好奇的眼神中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昂首走出教室,外面的天蓝得一塌糊涂,没有风。

她确信如果鹿男一直活下去的话,天是永不会变暗的。

鹿

男讲着讲着课会露出得意忘形的神色,被同学集体奚落后却立即面如死灰。他的包里、桌子上——可能宿舍

里也是,都是书,而且更换的频率很快。他上班下班都在听歌,至于听什么陆襄礼始终没搞清楚。她把青春期的自

负和孤独拎出来每日敲打,制成薄薄的铁衣,这衣服既像隐身衣又让她顾盼生姿,她穿着它跟踪鹿男,等待着一个约会。

终于有一

天,沙尘暴袭击了这座僵硬的城市。鹿男批改完作业,做了些琐事,动身回家时已经七点多。外面的天早已黑透,黑中夹杂着沙尘的昏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风将垃圾桶和广告牌吹得叮当作响。眼看着他要钻进一条漆黑的巷子,陆襄礼站在路灯下犹豫了。那里面太黑,像

个横放的井,要是等鹿男走过去她再走,也许走到一半就会被吸入另一个世界也不一定。

然后他就回头了。他准确捕捉到陆襄礼的目光,匆匆一笑。大风中深浅不一大小不一的黑影补丁状贴满了整座城市,黄沙在里面乱舞。陆襄礼站在灯光下,看他对着自己伸出了手。

高考后她独自走进那条黑暗幽寂的通道,终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踏上了新的道路。另一端的出口现在什么样她来不及看清也舍不得看完。一个人的时候,给自己打气的理由徒剩一条——如果死不了,就走过去好了。

模糊的视线中又出现了时敏的身影,她拼命扑腾着两条胳膊,企图攥紧任何能救她的东西。

可是茫茫海面上,除了光,就只有水。

不远处的学广播醒转过来,不知是谁选了首童谣来放。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找到,失去,再找到,最后是永别。

耳朵变成了隧道,轰隆轰隆地一列火车开过,随后是另一列。出口有只鸟在哭,突声躲在疾风后面,击中陆襄礼的心。

她再睁开眼时,衣襟、胳膊、手指上全是血。宋至愤怒的脸在眼前扭曲变形,她的大脑空白了足有十几秒,才想起抬手挡住刺眼的光线。这一巴掌真不赖啊,她提起袖子抹掉嘴角的血,右脸烫得能烧开一壶水。

“你他妈的杀了她!你知不知道你杀了她啊!”声音总算清晰了一些,随即领口就被宋至捉住,血好像也跑进他的眼睛,“我告诉你陆襄礼,李老师死了是他运气不好,到现在你敢说是时敏害死他的吗?可你今天害死了你的朋友,你他妈的见死不救!”

听着这种歪理,陆襄礼笑笑摇了摇头。宋至一把推开她,扑到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时敏身边,哭到男子气概荡然无存。

趔趄了几步才站直身子。弯腰拾起入海前蹬掉的鞋子后她提着包晃晃悠悠地打算离开这里。湿透的衣服宛如

另一张皮,黏在身上让人心生厌恶,刚才惊慌到要将她也拖入水中的时敏也令人厌恶,胳膊上的游痕还隐隐作痛。

宋至扔掉一切跑向她的时候,她想起了高三那年的自己,她很想问问宋至是不是恨不得全世界就此爆炸终结,所有

人都要给他喜欢的人陪葬。在挨了两个耳光之后,她几乎确认了他的答案。

活到接近三十岁,得到的和失去的一样多。把每一样

都拿出来仔细掂量后再放进口袋,她对自己是否富有心知肚明。尽管试着在沉重感袭来时保护自己——任凭暴躁的

过客在她这儿破坏怒号,只要假装不在那里就好了。所有的来客总要从另一个门离开,无人例外,只要在最后回去

清理痕迹就好了。就像真心喜欢过的鹿男,他的脸早已模糊,伤害也好慰藉也罢,她什么都不能给他,他也什么都不会再回馈给她了。

上一辆拥挤的公车,陆襄礼罔顾他人好奇的眼神,拼命挪到后门。一个被硕大背篓压得直不起腰的女人正不

停用含糊不清的土话向售票员提问,她头发很短,像个年轻男人,看起来胆小又温柔。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妻感情应

该很好,妻子拎包坐着,丈夫站在旁边紧握着她的手。每当车颠簸转弯,站得吃力的他就会张嘴嘟囔几句,脸上也

露出羞赧的表情。“显出老态真是不好意思啊”,他仿佛是在和不存在的观众道歉。

人真可怜啊。

看着他们,陆襄礼突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是鹿男连活得可怜的机会都没得到呢。她竟然就这么哭了。虚无将她击垮,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经历了些什么,才明白鹿男早就不在了,活着的人是不是都在白费力气,她自己又去到了哪里呢?

“姐姐。”一个戴着耳机的女孩怯生生地拽了拽陆襄礼的衣服,“你的包一直在响。”

背景音是时敏呛水后的突声,宋至“喂”了一声后久久无法开口,间或有海鸥的叫声混进来,电话那头好像凝固成了一幅画。

“我现在要带她去医院,她都跟我说了,对不——”

“弄

完后回来再说。”陆襄礼挂掉电话,长呼出一口气。四肢百骸到现在才放心地散开,随着不断从衣服里掉

出的水滴落在地板上。时敏还能继续活下去,会活很久也不一定。所谓的运气就是这么回事,不均匀地分布在不公

平世界的不同角落,曲折如挑剔的等降雨量线。游向时敏时她这么告诫过自己,只是运气的差别罢了。

办完登机手续天色已晚。经历过生死的时敏休息了两天精神依然委靡,她缩在宋至的臂弯里向陆襄礼道谢,临走时俨然已经将高中好友升格为人生中的贵人。宋至欲言又止,许是有一堆话想说,可这还重要吗?

陆襄礼自然地躲开时敏企图拥抱的胳膊,和他们握了握手。

目送他们离开后她依然站在全然陌生的航站楼里,积攒了几天的疲惫和恐惧蹿出来,凝固成一架架飞机。

剩她一个人在这里了。如果可能的话,她也想立即买票回到家里。越过早已沉睡的起伏山脉,越过灯火稀疏

的田村农舍,走到一半月亮升起来,点亮了蜿蜒的河流。再加快速度向前走,风和云团静悄悄地掠过她,终于快到

了,山谷中一片灿烂的灯火,流动的车灯彻夜不眠。她的家躲在黑暗里,也许还亮着一盖灯。总会有人等她吧。即使不是今天,明天也马上就要来临。

可是一转身,还是下意识地去寻找鹿男的影子。

他看见我没有?

茫人群好比一张网,无表情的忙碌动作构筑无差别的外壳,只有他不知如何挣脱了束缚,如一颗色彩鲜艳的

玻璃珠自缝隙中滚落,跌进陆襄礼的视野里。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白得惊人的衬衣出现在这里或那里,不自

觉就后退到不起眼的角落,避无可避时只能装成忙碌的样子,操场上挤满了懒洋洋的学生,她是最普通的一个。

他在看我没有?

再抬头时,他已经不在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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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说(201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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