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时光木马篇
第3章时光木马篇
TimeForMerry-go-round
时间停泊在浓稠的阳光里,
木马的歌声,糅进斑驳的夏日,
安谧的空气,溺死遥远的蝉鸣,
记忆的碎片,逸逃在来时的路上。
你不再记得,我丢失的肋骨,
但,
你依然是我鲜衣怒马的少年。
Forgetting1:你的不可一世哪儿去了
“苏一,你相信,我爱你吗?”
这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出现在我梦里频率最高的话。
有时,是蓝桉在我的枕边,轻声耳语;有时,是他在四方的视频框里,乱糟糟的样子。但每一次,我都会惊醒过来,听不到他给的答案。
我觉得,也许在我心里,是害怕听到他对我说那三个字。
因为当现实惨白到不容幻想的一步,每一丝回忆,都是刻骨铭心的疼。
然而,有些疼,你明知痛不欲生,也要慢慢吞下。
那是你一生注定的劫数,不可逃脱,无处可藏。
十月,我搬去了卓尔亚湖。在离湖岸不远的小区里,租了一间房子,视野很好的十二楼。站在向南的窗口,就可以看见蓝桉那幢小别墅,白色的墙壁,隐藏在茂盛的橡树林里。
每天傍晚,我都会沿着湖畔跑一会儿步。秋天的空气,凝结着无数细小的水珠,撞击在皮肤上,带着刺刺的冰凉。
这一天,我跑步回来,换了衣服,去找蓝桉。
每天去看他,已经是我的习惯。有时觉得,上帝像是和我开了个玩笑,把最美好的蓝桉,从我身边偷走了。还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副忘记一切的空壳。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夕阳不疾不徐地铺开最后的光芒,把天空浸染成绚丽的玫红色。
Q给我开门,轻声说:“嘘,他刚睡下。”
我会意地点点头。
蓝桉的睡眠极不规律,有时会两天两夜不睡觉,有时却又睡上二十四小时。
Q说:“对了,‘小白’的花房建好了,你要不要去看?”
Q喜欢叫这幢房子“小白”,让冷冰冰的房子有了生气。
我摇头说:“不了,我想去看蓝桉。”
Q无奈地笑了,她说:“从今以后,你眼里是不是再也装不下别的了?”
我听了,心里泛起苦涩的难过。我说:“你知道的,我和蓝桉已经错过太多了。从今以后,我都不能再失去他。”
蓝桉的卧室在二楼,厚厚的地毯,踏上去,听不到一丝声音。宽大的窗子,遮着密实的窗帘,只有边缘,漏进淡淡的微光。
我在蓝桉床边的地上坐下来,这样可以极近地看他。
他还是那样瘦,棱角分明的脸,没有冷毅,没有欢喜,没有茫然,没有悲伤。
我从没见过这样平静的蓝桉,像窗外那片平静的湖水。
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枕边,有浅淡的须后水的气味传过来。昨天,我帮他刮过胡子之后,他大概再也没有洗过脸。
现在的蓝桉,就是个野蛮任性的孩子,不喜欢洗脸,不喜欢刷牙,不喜欢剪头发,不喜欢刮胡子……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地坐着,但也有疯狂的时候,有时他会突然推开身边的人,赤着脚冲出房子,一路跑去湖边。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满眼茫然。
他像是在追逐离他而去的记忆,但终是一无所获。
一次,他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冲进水里,任由冰冷的湖水淹没他的身体。我和Q追去,拼力将他拖上岸。
那一天,我真的怕了。我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喊着:“蓝小球,我求你,你醒醒吧!你的骄傲呢?你的霸道呢?你的不可一世都哪儿去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可他却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糟糕的小丑表演着蹩脚的笑话。
我的思绪渐渐乱了,昏昏的睡意,漫上双眼。各种各样的蓝桉,混进我的梦境。有带着我飞快奔跑的蓝桉,有凶悍地掐住我脖子的蓝桉,有喃喃说“我爱你”的蓝桉……我迷失在蓝桉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忽然,有音乐盒叮咚的响声,真实无比地传进耳膜。
我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黑透了。不知什么时候,房间的桌子上,竟多了一只走马台灯。慢慢旋转的外罩上,雕着镂空的图案,有柔亮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那是旋转木马吧,起起伏伏的光影,和着音乐,奔跑在房间的墙壁上。
我怔怔地看着,思绪一瞬跌进时间的旋涡——
那些已被拆除的老旧木马,重新拼装进记忆的公园。
灰暗的木漆,复又染遍鲜润的颜色。
残破彩灯,闪耀起昔日的光芒。
木马们“吱吱呀呀”地跃动起来。
快乐愉悦的歌声,从遥远的时空,纷至沓来。
我仿佛又看见了酥心糖和蓝小球,并肩坐在初夏的星空下……
Forgetting2:木马骑士
落川镇的夏夜,在记忆里,总是格外凉爽,星星像是发光的海藻,闪烁在深暗的夜空中。我和蓝桉常常会爬到屋顶上纳凉。有时,他会和我讲些住在省城的事,比如,和妈妈去很大的剧院看音乐剧,或是跟着爸爸去参观博物馆。
不过,对于六岁的我来说,最喜欢听的,还是游乐场里,那座闪着各种彩灯的旋转木马。
我努力把它想象成童话书中的插图,自己坐在南瓜马车里,旁边是骑着白马的王子。
后来,妈妈还真的带我和蓝桉去过一次。
那应该是晴朗的初夏,被阳光浸透的省城,缓缓飞散着流离的颜色。
妈妈站在游乐场的花坛边,给了我二十块钱,说:“你们两个乖,在这里玩,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那时我兴奋极了,转椅、碰碰车、丛林飞鼠……每一种游戏都传来欢乐的尖叫声,吸引着我。
蓝桉说:“走吧,我们去玩。”
可是,妈妈不在身边,那二十块钱,我不敢花。现在想起来,我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儿。蓝桉只好陪我玩不花钱的荡秋千。
然而妈妈说的“一会儿”可真长啊。我和蓝桉“吱吱呀呀”地荡到了天黑,妈妈也没回来。
我开始有点儿怕了,脑子里有各种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妈妈是不是出事了呢?省城的汽车这么多,会不会是……
“哎,你妈会不会不要我们了?”蓝桉在一旁提供了另一种答案。
“你少胡说,我妈才不会不要我!”
我尖叫着反驳,可又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蓝桉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
旋转木马是游乐场里最闪耀的地方。我拉着他,走过去,坐在围栏的台阶上。我觉得坐在这里,妈妈回来一定可以看得到。
蓝桉大概快无聊死了,说:“酥心糖,要不,咱们去找找你妈吧?”
我摇摇头:“省城这么大,去哪儿找啊?再说了,我妈回来怎么办?”
“那……咱们去坐木马吧,你妈一来,肯定能看到我们。”
“啊?”我像看怪兽一样看着他,妈妈都找不到了,他还有心思玩?
我说:“蓝小球,你不急吗?”
蓝桉理所当然地说:“酥心糖,你傻不傻,要么找,要么等,你着急也不能把你妈急出来。你想啊,不管咱们坐在地上,还是坐在木马上,和你妈回不回来有关系吗?”
“呃……好像……是没什么关系。”
蓝桉这个很有诱惑性的反问句,让单“蠢”的我,暂时性地屏蔽了担忧。当然,此时的木马,也太过诱人。它就像童话书里的一样,梦幻、漂亮,闪耀着不真实的光。
那时还是两块钱可以玩好几圈的美好时光,我钻进了梦寐以求的南瓜马车,倚着摇摇晃晃的窗口,假装是去准备参加舞会的公主。而蓝桉这个闲不住的家伙在马背间,跳来跳去,乐此不疲。后来,他在我身边的木马上停下来。
那是匹顶着翎毛,向前飞奔的黑色木马。
我趴在马车的窗口,仰头看他。
他还那么小,却像一个无畏的骑士,驱散了我内心的恐惧,给了我不再害怕的笃定。
我学着书里公主的语气,说:“蓝小球,你愿意永远保护我吗?”
忽然,我感到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是蓝桉。
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起来了。他坐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墙上木马的光影,脸上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神情。
我凝固般地坐着,任由他微凉的手指滑过我的发梢。我好怕轻微的移动,都会打破他突现的温柔。
蓝桉喃喃地低语着:“我愿意。”
我全身触电似的一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年前,坐在木马上的蓝小球,就曾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三个字。他是和我一样,也陷入了有关木马的回忆吗?
我抬起头,颤声说:“你……说什么?”
可是蓝桉突然拿起枕头,砸向台灯。
“哗”的一声,房子里一瞬失去了光亮。蓝桉捂着头,疯狂地叫嚷起来。他像在经历着不可言宣的疼痛,而我却只能束手无策。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无助地叫着他的名字:“蓝桉,蓝桉,蓝小球……”
黑暗里,他终于平静下来。
他把头靠在我的肩头上,身体传来微微的颤抖。
我心疼极了,抚着他的头发说:“没事了,没事了,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忘了吧。”
蓝桉就像个无力的孩子,任由我抱着,没有一丝回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哧”的一声轻笑。
像是细细的男声。
我警觉地转过头,问:“谁在那儿?”
可是,密黑的房间里,再没有了声息。
Forgetting3:千夏
这一天,蓝桉很消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也不吃东西。
Q放了些轻缓愉悦的音乐给他听。
这几年,Q就像没有变过。时间在所有人身上做了手脚,唯独放过了她。她就像我第一次见她一样,留着长而直的黑发,穿干净笔挺的制服。也许是因为她的生活足够单纯,没有繁杂的俗事,便不留岁月的痕迹。
Q悄声说:“刚才怎么了?”
“蓝桉看着旋转木马台灯,好像想起点儿什么。”我问Q,“你觉不觉得,蓝桉是可以想起一点儿过去的?”
Q点头说:“我也觉得,他有时会想起从前。可是……我宁愿他不想起。”
“为什么?”
“因为哪怕是他想起一丝回忆,他都会头痛到撞墙。”
我有一点儿理解Q了。
看了蓝桉刚才的样子,我也不想他受折磨。
Q隔了一会儿说:“苏一,你想照顾蓝桉我不反对,但是千万别抱有幻想。奢望一件不可能的事,就是在煎熬自己。你要懂得面对现实,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蓝桉了。”
“不,他是。”我反驳说,“他在我心里,从没有变过。”
Q叹了一口气。
说起木马台灯,我问Q:“那台灯,是你放进来的?”
Q皱起眉,说:“到底什么台灯啊?”
“那种像星光仪一样,会转的,可以在墙壁上投影的台灯。”
说话间,有人从楼上走下来,是梁姨,手里提着那个坏掉的木马台灯,嘴里嘟囔着:“家里哪儿来的这东西?”
我对Q说:“就是那个。”
Q瞥了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我猜不出她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不过,我没有追问下去。Q是那种不想告诉你,谁也问不出答案的人。
在“小白”里,除了蓝桉和Q,还住着两个人——梁叔和梁姨。他们是夫妻,负责打扫房间和做饭。但是,我总觉得这幢房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他像是一缕幽幽的魂魄,藏在角落里,悄悄窥视着我。
这一天,我从“小白”离开的时候,接到了曼德高中的校长打来的电话。他通知我第二天,去学校报到。
这算是近几个月来,最令人开心的事了。
曼德高中是一所全封闭式的私立学校,离卓尔亚湖有十五分钟的路程。之前,我去那里应聘过英语教学助理。几经面试之后,就没了下文,我以为没有希望,没承想竟然通过了。
校长在电话里说:“苏小姐,我们录取你,是考虑到你有过职场经验,对学生适应社会,有指导作用。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份工作。”
我说:“您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曼德高中是一所有英资入股的高中,治学采用了半英式教育。当然,学费也高得离谱,来这里读书的孩子,非富即贵。
上班的第一天,我换上了从前工作时的职业套装。显然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曼德高中不只对学生有一套严格到苛刻的规范,对老师也有一套严谨的要求。
校长在办公室和我简短地见了一次面,发给我一本厚厚的教师手册。我随手翻了翻,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来当老师的,来当圣女还差不多。
之后,校长安排助理叶薇,带我熟悉学校的环境。
作为一所中学,曼德高中的条件真是太优越了,不仅有标准跑道、体育馆、实验楼,还有游泳馆和小礼堂。
校园里所有的建筑,都是复古的巴洛克式,站在教学楼狭长的走廊里,恍惚是在《哈利·波特》里面那古老的学舍。叶薇不止给我介绍了学校的设施,也给我介绍了学生的校服制度。比如扎深红领带的,是班级的干部;校服上是银扣子的,是校学生会最高成员。这些“银扣子”的能力十分强大,甚至可以参加学校的政务管理。
课间铃声响起的一刻,走廊里一瞬热闹起来。男生笑闹着跑过我的身边,女生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各种话题。扩音器里响着教导主任的训话。有人捧着书本,默默诵读;有人飞奔着冲出教室,消失在楼梯口……
我忽然觉得自己真不该找这份工作,一切的一切,都熟悉得让我感到害怕。
是的,即便我的高中比起曼德高中差得很远,但有一样,它们毫无差别,就是无处不在的青春。
我害怕让自己陷入盛大葱茏的青春里。因为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可以顶着“年少”的名头,无知无畏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叶薇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要她马上回去。她指着前方说:“对不起,苏老师,我有急事,你自己去年级组的办公室吧。向前走到头,就到了。”
第一次标上“老师”的后缀,我一时还适应不了,愣了一下才点头说:“好的,你忙去吧。”
我沿着走廊向前走去,经过消防通道的安全门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几个女生的声音。
“背个Gucci就很牛吗?别以为自己是公主。我告诉你,不管你什么背景,在曼德,你就得听我的。”
看来贵族学校也解决不了校霸的问题。我想起了自己的高一,被洛小缇堵在厕所里……
我飞快地截住自己的回忆,再想下去,怕是只有难过了。
我推门走进消防通道,几个穿校服的女生,正围着一个女生。我看不到那个被围住的女生的样子,只感觉她十分瘦。
一个高个子女生转头,轻轻挑了挑眉,说:“你好,有什么事?”
这大概就是贵族学校和普通中学的区别吧,人渣都渣得这么有礼貌。我说:“看你挺聪明的,就不用装糊涂了吧。我是新来的教学助理,要不要和我去办公室谈一谈?”
高个子女生大方地笑了笑说:“还是算了吧。一会儿就上课了,有时间我再找你。”说完,她就带着其他女生离开了。
我真心佩服她的镇定,好像躲在这个阴暗拐角里威胁别人的,根本不是她。
我看着她们离开后,才转头看墙角的女生,一瞬间,我就有点儿明白,她为什么会被欺负了。
实在太漂亮了!
她留着直而黑的长发,深色的眼瞳,像颗散着黑光的星球,透着不可捉摸的异彩。她的脸上,看不到被欺负的胆怯,反而挂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好像跳脱了人间,淡淡嘲讽着全世界。
她从地上捡起一只竹节手柄的奶白色手包,没看错的话,应该是Gucci经典的Bamboo系列。真不知道她家里有多宠惯她,十六岁就用这样昂贵的奢侈品牌。
我问:“你叫什么?”
那女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没有回答。
“你没受伤吧?”我又问。
她依然没有回答,脸上淡漠的笑容,让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我再问:“要不要我送你回教室?”
这一次,她终于开口了:“你……是苏一吧?”
我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女生说:“我叫千夏,你不记得我,但我记得你呢。”
Forgetting4:两只小虫子
搜索了全部记忆,也想不出一个叫“千夏”的女生。而她却始终不肯说出,我们曾在什么地方遇到过。
千夏在高一(3)班,成绩优异,但性格孤僻,不与任何人交朋友。那个高个子女生,叫秦依瑶,已经读高二。虽然我没追问她欺负千夏的理由,但答案不言而喻,一个漂亮、有钱、学习好,且不屑于参加任何小团队的女生,从来都是被孤立排挤的对象。
曼德高中有一半的科目采取走班制,所以重点学科,配备了教学助理。
这就是我的工作了。不用讲课,主要负责课后回答学生的问题,以及监察学生的成绩。
我借着了解学生,翻了千夏的档案。高中以前的履历,竟然全部是空白。而父母那一栏,只填了父亲的名字——千日云,和一个联系电话。
我问身边的老师,怎么千夏的档案会什么也没有?
老师见怪不怪地说:“这里的学生,背景相对复杂。有些人不想填,也只能这样。你就不必太认真。”
我有一点儿失望。
那天放学,我直接去了“小白”。
白天的时候,Q陪蓝桉去医院体检,和医生讲了昨晚的事。医生建议可以用涂鸦,来改善宣泄他的情绪。于是,Q回来便腾空了一个房间,摆上各种各样的颜料,任蓝桉涂画。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蓝桉完全没有注意我。他像个全神投入的画家,拿着刷子,肆意地在墙上涂抹着。只是他笔下的“大作”毫无美感,大面积的黑色和深蓝色,漩涡般纠结在一起。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不敢打扰他。
蓝桉几乎把整面墙都涂成了黑蓝色,然后在地上选了桶明黄色颜料,在昏黑中,画了两条黄色的小鱼。
不,是两只小虫子。
又或者……是两个迷失在暗夜里的小孩子。
我静静地看着,思绪沿着他黑蓝的漩涡,发散在往昔里。
这会是他残余的记忆吗?
也许,他画的就是游乐园的那一天吧……
那一天,说“一会儿回来”的妈妈,始终没回来。后来公园关门了,我们被赶了出来。我站在车水马龙的马路旁,有些惶然失措。眼前陌生的世界对于从没来过大城市的我来说,就像个庞大恐怖的巨兽,嘶吼喧嚣着。
我怯生生地问蓝桉:“现在怎么办呢?”
他抽了抽鼻子说:“等不到,就找呗。”
“可是我现在饿了。”
“吃呗。”
“没有钱怎么吃啊?”
蓝桉拉起我的手说:“这座城市这么大,还找不到吃的吗?”
那时我觉得,蓝桉是这个地球上,永远打不败的小孩儿。所有问题,在他眼里都能化简成没问题。
蓝桉向四周看了看,不远处有座灯火通明的五星酒店。他伸手指了指说:“咱们去那儿吃吧。”
我的嘴巴,立时惊成了“O”形。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自己与蓝桉的不同。从踏上酒店台阶的那一刻起,蓝桉就仿佛变了一个人,稚嫩的脸颊上,透出近似成人般的威严。他牵着我的手,大方地接受门童的开门服务,从容不迫地向总台询问自助餐厅的位置,然后带着我,一路上了二楼。
没有人阻拦他。他就像是酒店里,某位客人的孩子,即便身上的衣服廉价,且有一点儿脏。
我悄声问:“蓝小球,咱们真去餐厅吃啊?”
蓝桉弯了弯嘴角,拉着我拐进了后厨房。
厨房里正是忙碌之时,没人注意到两个小孩儿混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站在水池前洗着大盆的水果。
蓝桉走过去,大方地说:“阿姨,有没有撤下来的食物,分给我一点儿,我们一天没吃饭了。”
洗水果的阿姨惊讶地看着他:“你妈妈呢?”
“她把我们放在公园,不要我们了。”
我立即反驳:“你胡说,我妈不会不要我们的,她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
我蓄积了一天的担忧,刹那间崩溃了。我已经没有了爸爸,我不能想象,妈妈也会弃我而去。我的眼泪,像泛滥的洪水,决堤而出。
可蓝桉毫无同情心,他转过头,突然怒吼了一声:“闭嘴!东西都没得吃,你还有力气哭。”
我吓得愣住了,硬是把后半截儿哭声,全咽了回去。
阿姨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五星酒店的自助餐厅,每天都会有不够顶级新鲜的食物撤下来。原则上,是要倒进垃圾桶的。
但是……阿姨提着两只食品袋回来说:“拿去吧。干净的,我留给儿子当夜宵的。你们就在外面吃,等会儿下班,我带你们找妈妈。”
蓝桉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就带着我离开了酒店。
我在酒店的门前,拉住他问:“你要去哪儿啊?阿姨说要带我们找妈妈呢。”
蓝桉却转过头,反问她:“你确定她是好人吗?”
“我妈说,世界上还是好人多。而且……而且……而且那个阿姨还给我们吃的呢。”我竭力举证。
蓝桉却一板一眼地说:“酥心糖,我妈告诉我,人贩子都是先给小孩儿一块糖的。”
Forgetting5:记忆的盐柱
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一顿装在塑料袋里的美食。我和蓝桉坐在地下通道里,头顶亮着荧荧的白色灯光。初夏的夜风,带着森森凉意,穿行而过。饥饿让袋子里的每一种食物,都变成了美味。
我几乎没有一样可以叫出名字,因为我从没有去过那样奢侈的餐厅,直到吃得打出长长的饱嗝,才对蓝桉说:“蓝小球,你怎么知道大酒店里可以要到吃的?”
蓝桉抿了抿嘴:“干吗?”
“你爸妈没去世之前,是不是经常带你去啊?”
他抱着头,靠在墙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哎呀,好困啊。今天就睡在这里吧。”
“喂,我问你呢。”我不依不饶地问,“告诉我,你以前是怎么样的?是不是住很大的房子,天天都吃好吃的?”
蓝桉坐起来说:“酥心糖,你听过罗得妻子的故事吗?”
“罗得是谁?”
“我妈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很久以前,有个叫索多玛城的地方,那里的人做了许多坏事。上帝要毁灭它。但索多玛城还住着一个好人,就是罗得。上帝让天使通知他,带着妻儿快点儿逃,但不可以回头。可罗得的妻子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变成了盐柱。”
我眨了眨眼睛,茫然地说:“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管你从前过得好,还是不好,千万不要回转头。”
我愣住了,问:“为什么?”
“因为……”他被我问得有点儿烦了,“酥心糖,你不问为什么会死啊。”
其实,对于六岁的我来说,是无法体会沉溺在记忆中,究竟是种怎样的折磨。然而现在,我却无比深刻地理解了那是种怎样的困局。那些或美或痛的过往,是无可逃脱的锁与负累,它们会在你浑然不觉时,缠住你的脚步,让你化为无力前行的盐柱。
现在回想起来,忽然觉得蓝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小孩儿。他在六岁的时候,就指给我今天逃脱痛苦的秘籍。
可是,我能忘掉吗?
我能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吗?
我不能。
因为,即便是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是从前那只困死在黑夜中的小虫子,唯一的不同,就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叫蓝小球的男孩儿,拉着我的手,带我逃出生命的迷途。
“哗”的一声巨响,把我拉回了现实。
蓝桉忽然变得急躁起来,他大概是画不出想要画的东西,气恼地踢翻了颜料桶。
我走过去,拿开他手中的刷子,说:“今天累了,休息休息,明天再来画。”
可我在蓝桉的眼里,几乎是透明的。他直直地撞开我,走出了房门。我跟在他身后,怕他又做伤害自己的事。
蓝桉一路飞快地上了楼,只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没来由地停住了。
我跟在后面,毫无防备,脚下踉跄地绊了一下,整个身体向后仰去。
眼看着自己要摔下楼去,我慌张地叫出来。
然而蓝桉反身,一把抓住我失措的手臂,把我拉进怀里。
一瞬间,我的呼吸都停住了。
因为这个久违的怀抱,来得太过突然,我已太久不曾拥有了。虽然蓝桉变得那样瘦,可他的手臂却依然有力且强势。他把我紧环在臂弯里,眼里却是一片茫然。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着眼前的我,究竟是谁?
我的嘴唇轻轻地抖着,我问:“你……想起我了?”
蓝桉疑惑地看着我,缓缓地松开了手臂,转身走了。
那一刻,我像只被剪断提线的木偶,颓败地跌坐在地。
我真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痛苦和折磨。
我宁愿索多玛城的魔咒应验在我身上,让不停、不停、不停回头的我,化作没有感情、没有企盼、没有疼痛的盐柱,再不会陷进无望的记忆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