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彩虹(3)
第29章彩虹(3)
头一天他还在对她说,跟我走,明天下午一点的飞机,我会在飞机场等你。
然而初爱的少年是如此急切,一天的时间,都等不及,竟然买了戒指,寻到她的渔村。
多么像后来的周全。
可是就是那一刻,她看到了命运的狞笑。
她的童话,在初起的海日里,在村人如刀的目光中,如花瓣点点碎裂,甚至来不及吐露一缕芬芳。
宿醉的父亲摇摇晃晃的捂着自己的头从屋里探出身来。
人群中一声尖锐的笑响起来了,两声响起来了。
不不,她步步后退。
陆陈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美丽如荷的少女,他急切的想向她靠近。
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晚晚,小小的刚刚学步的晚晚,从屋里扶着墙摇摇摆摆的唤着她,仰起苹果一样的小脸向她伸出手去。
“叽……叽……”小小的婴孩咿呀地说。
她伸出手去,她没有办法不伸出手去。
把那孩子搂在怀里。
他的戒指,就那样停滞在空中,离她咫尺,却是生命里永不可靠近。
“你就是那个叫她怀上这个野种的人?看老子不砍死你!”因为不能忍受村人侮辱的目光和谈论,已经被酒掏空了身子的父亲虚吼一声,向他扑来。
她呻吟一声,慢慢的蹲下身去。
她抱着晚晚,觉得特别的冷,冷如陈冰。
她只想把自己缩得小一点,更小一点,小到让他看不见,小到让她回到尘埃里。
她曾经以为那就是最后的结局,她天神般的王子从她那贫穷落后充满嘲笑的渔村里狂奔而去。
彻底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从此她夜夜黑暗,不见生息。
6
陆陈风慢慢的站起身来,他感觉到双腿如铅般沉重,他轻轻抽了口冷气,回过身去,突然愣住了。
在观景台的尽头,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向他飞奔而来,蓝色的裙裾舞动如精灵,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一个柔软的身体已经完全投进了他的怀抱。
晚晚?!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猜到你会来这里!”她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嗡嗡的说。
他突然发现脖子里有潮湿的液体。
她居然在哭。
这个如精灵般的小小女孩,此刻却如纤弱的花朵般伏在他怀里安静的哭泣。
“你怎么了?”他试图把她放下来,重新和她并排坐下。
她复又伏到他的肩上来。
“半夏走了,你也走了。”她的眼睛红红肿肿,嘟起的嘴唇充满埋怨。
他有些好笑:“所以你来找我?我很快就会回去。”
“可我不放心。”她坚持的摇头。
“你不放心什么?”看到她,陆陈风纠结了一天的心情突然放松下来了,他试图告诉自己生命就如同晚晚一般,干净透明,柔软轻盈,那些无法打开的过往,或者都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你要和上次游乐场外面遇到的小姐结婚了吗?”晚晚头也不抬的继续埋在他肩上擦鼻涕。
“嗯?”他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悦,那不是令他愉快的话题。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娶她,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嫁给你。”她认真的抬起头来,她的脸被鼻涕眼泪揉成了一只花猫状,但是陆陈风却笑不出来。
她说的,是一点也不好笑的话题。
他应该当成笑话来听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却如遭雷击?
“晚晚!”一个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的尴尬,陆陈风站起身来,看着半夏提着裙站在他们面前。
她全身都在海风里瑟瑟而响,仿佛不胜寒意,即使时过经年,她站在这海风里,仍然象是海中迷路的精灵,柔弱美丽得令人心碎。
她唤的是晚晚,但她的目光,却落在陆陈风的脸上。
这是她自舞会相遇以来,第二次与陆陈风这样近的对视。
第一次是破碎,第二次是心惊。
这个男人,于她的生命,是树顶的花朵,而她心甘成泥。
可是,晚晚不是,晚晚是她延续的完整的干净的生命。
他,可以给予她彩色如虹的梦想,再随手破灭,也可以向陷在黑暗里的她伸出双手,在相触的瞬间又转身离去。
即使这样,与他相遇,她也愿意。
可是,他怎可以这样对待才十三岁的晚晚?!
多年不见,她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当年他们只是错过。
然而他却独自忘记了那残酷的现实,那年的下午一点,在她赤着脚拼命奔跑在路上的时候,他,早已将她放弃。
她的王子,这样轻易的原谅了自己,继续骄傲而美好的生活下去。
那些不堪的碎片,是他丢弃的记忆,所以他永远无法拼凑起完整的故事。
拥有这整个故事的人,只有她一个。
她不说话,以为这样,就可以隐瞒所有的秘密,让每一个人都开心的生活下去。
无论是陆陈风,还是晚晚。
故事的开始就在这片海边。
十五岁的少女商半夏,从大城市来到渔村的生父身边,她不同于海边少女的纤弱与美丽令她吸引了诸多目光,还包括附近海滩的一些观光客人。
因为父亲的原因,她不得不辍学在海边做些零工为生,然而罪恶就这样没有预兆的发生,一夜之后,半夏被一名观光客强暴后扔在海滩。
那一年,她十五岁,距她来到海边生活才三个月。
她还沉浸在失去母亲的巨大悲痛中,她的皮肤还如同在江南一样细致光洁,大海没有舍得在她的身上烙下任何印记,却见证了一场沉默而血腥的罪恶。
十个月后,晚晚呱呱坠地,这是她取的名字,她固执的叫那个婴孩“妹妹”。
一年后,她在海边救起一个叫陆陈风的男人。
他视她如宝,许她未来,对沉在最黑暗水底的她伸出手来。
他说她是小人鱼,不是海底妖,那一年,她十七岁,如同死灰的心还可以被希望点燃。
她不是海公主,不是小人鱼,可是只要他愿意对她和她的小晚晚笑一笑,她愿意天涯海角跟随他去。
可是她忘记了,天涯海角,那原本就是奢侈的命运。
所以当他找到罗迪爷爷买下那枚惟一的彩虹眼泪,于清晨打听到她住的渔村,摸索而来时,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童话如海面的泡沫,以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不堪形状飞散开去。
她的王子,在听到村人大声嘲讽说出的真相后,疯了一样的冲出了她的渔村。
她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他的背影。
她如此卑小,如此肮脏,她配不上他赞美她的那些闪光的词语,十七岁的她,原不该再留存着一点可怜的做梦的权利。
原本约好下午一点在飞机场,他带她走,此时她知道,她不能准时赴约了。
她天真的给自己设想了一个结局:他在一点的机场等她,而她没有鞋,当她赶到的时候,他的飞机已经飞走,她会流泪,也会伤心,然而,那只是一场错过的爱情。
没有伤害,没有告别,没有碎成一片一片的心。
于是她抱着晚晚,开始赤脚奔跑在去机场的路上。
她算好了时间,当她跑到半路的时候,飞机已经起飞,然后她抬头再看一看她没有赶上的那趟飞机,想象她的王子正在天上,也和她一样伤心。
这是对她来说,最仁慈最善良的结局。
然而命运总是以不可想象的方式表达它的残酷。
当她在两点赶到机场时,机场的工作人员正在兴奋的议论着早上发生的一件事。
一个白衣的青年男子,来到这个生意冷清的小机场,临时包了一趟专机,飞回他的城市。
那个男子是如此年轻英俊,出手阔绰,这是这个小机场建成后第一次有人天价包机。
那是上午九点的时候,他从她的渔村冲出来,直接搭车到了这里。
原来知道真相以后,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完成这个童话的可怜结局。
多年后她才知道,他甚至聪明到迅速忘记了有关真相的一切,以为这样,从此就可以安心。
陆陈风被半夏猝不及防的一推之下,从观景台直跌了出去。
观景台建得不高,而自从那年离开海边后,他就请了专业的教练逼自己学会了游泳,甚至跳水。
因此虽然落入海中,他却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浮出了水面。
这时,他看到了夕阳坠下前最后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观景台上已经没有了晚晚的身影,而穿着长裙的半夏,如同一尾婉约的人鱼,从空中扑落,那绝望的姿势,有一种惊心动魂的美丽。
十七岁的半夏,是不是也曾以这样的姿势扑入水中,救起了二十岁的他?
她,有没有过后悔?
7
晚晚跟着陆陈风坐飞机回去。
从海里将她救起后,半夏就安静的离开了。
在看到半夏将陆陈风推进大海的那一刻,十三岁的晚晚没有丝毫犹豫,也向着渐黑的海面飞扑而下。
她不会游泳。
虽然出生在海边,然而半夏却从来不允许她靠近海面。
就像半夏不允许她和陆陈风在一起。
但是商晚晚,她被保护着,疼爱着,骄傲着,她已经到了不能接受“不允许”的年纪。
她知道半夏爱她,所以她可以威胁。
果然,落水的一刻,她清楚的看到半夏不顾一切跳入水面救她的身影。
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为什么会眼角剧痛,是海水的刺激,还是喷涌的眼泪?
然而她是骄傲的花朵,她看不到开始,也不愿想结局。
她就这样,深深的、深深的撕碎了半夏那颗原本已经伤痕累累的心。
陆陈风开车送她回去。
到楼下的时候,看到半夏的车静静的泊在那里,车里没有人。
晚晚有些不敢上去,她不知为何突然害怕起半夏那双忧伤的眼睛,但是她没有选择。
她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太易觉察的秘密,她想和这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在一起。
她自信他会等她长大,少女做梦的时候,总是很相信童话的结局。
陆陈风安慰的拍她的头,送她去按门铃,然而经过半夏的车时,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月光如银水般洒在地面上,空气里,有着隐隐的奇怪的气息。
陆陈风突然把晚晚推到自己身后,用身子挡着她的视线,拉开了半夏的车门。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穿着紫色长裙的女人,安静的伏在前座上,身体蜷如婴儿。
她长长的波浪般的卷发从颈后流泻下来,月光温柔的抚摸着她洁白的肌肤,如果没有裙上大片大片暗色的血花,那该是多么美好的图画。
陆陈风的手在止不住的颤抖,这一刻他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曾经多么重要。
或许他已经成功的忘记了那些爱过她也弃过她的往事,然而疼痛,它却不可停止的一直烙印于他的身体之中,他无法呼吸,却不知缘由。
这就是宿命。
半夏在晚晚的哭声里艰难的睁开眼睛。
她恍惚的看到陆陈风的脸,那个她十七岁起救过并爱过的白衣少年,还有她那如婴孩时一般纯洁美好的小晚晚。虽然她是自己一生的痛苦开始,但她却不愿承认这天使般的生命是罪恶的印记。
他们一起,给过她最美丽的希望,支持她在黑暗的地底挣扎着生活下去。
可是在海边,她亲耳听到晚晚对陆陈风的告白后,这希望突然化为利剑,朝她的心里狠狠刺下去。
多好,她不会再看到那破碎的惨痛的结局。
如果,童话一定要有个结局。
她的嘴角轻轻牵扯了一下,也许是微笑。
她疲惫的慢慢闭上了美丽的眼睛,晚晚的哭声,陆陈风的怀抱,都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还有周全的戒指。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这次是我失约,对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