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死鸟·画鸢(6)
第32章不死鸟·画鸢(6)
“翩叶回宫了,昨晚沐寒在浮水河畔的一个小镇找到了她。”沈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然,但是说话的时候,他刻意看了一眼宁若的眼睛。
宁若点点头。
沈昱知道她记挂着翩叶,所以特意一大早赶来告诉她这个消息?他对她……她拼命打消那一丝柔软的念头。讽刺的笑意浮上眼眸,如密布的阴云,弥漫在心头久久无法散开。
怎么可能呢?那怎么可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沈昱心里的人是水绿,又怎么可能对她存有感情!
昨晚姐姐告诉她,就在她离开烟雨楼的第二天,堂哥决定把他和谢绘翎的婚事提前,安排在下个月初,也就是十天以后。堂哥的心思她很清楚,他定是担心谢绘翎的病情恶化,所以想早点完婚,好亲自照顾他。毕竟,他们之间有着那段难以割舍的共同经历,谢绘翎之于他,不仅仅是未婚妻,还是同生共死过的挚友。
惊鸿山庄庄主澹台明宇和云城城主千金谢绘翎即将成亲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也就只有被沈昱的事弄得心烦意乱的她才会不知道。
宁若离开的那段时间,一直是卿宜在照顾谢绘翎。卿宜告诉宁若,谢绘翎依然每晚做恶梦。但是昨晚沈昱查出了千魂引的事后,谢绘翎一夜好眠,神色也渐渐恢复了。
之后宁若又问了葛天行,他说,千魂引的毒性并不会留在谢绘翎体内,也就是说,只要以后不再吸入混有千魂引的沉香,谢绘翎康复指日可待。
对宁若来说,堂哥将亲事提前的确些突然。刚见到沈昱的时候,她以为他来烟雨楼是为了她,可宁谧告诉她,沈昱这次来是为了下聘,顺便参加堂哥的婚礼。
下聘……好快呀。宁若嘴角勾起,她觉得,她笑得越来越像像船上的白衣女子了。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白衣女子才可以至始至终保持着这种讽刺的微笑呢?是和她一样,被最在乎的人背叛?
“公子。”宁若垂下眼睑,笑了,“或许你还不了解我。自从失去父母,我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事是可怕的了。于我而言,我宁愿得到的是残酷惨烈的真相,而不是粉饰太平的谎言。这些,公子懂吗?”
沈昱没料到她脱口就是这样的话,淡漠如他也不由沉默了。房间里寂寂无声,气氛异常尴尬。
“你愿意相信我吗?”沈昱重重闭了闭眼,睁开的时候,眼中带着一丝无奈。
宁若笑笑:“不是我愿不愿意相信,而是公子值不值得我相信。以前的我一直把公子当成心中的神,我想,公子是那样的高高在上,我一定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只有这样我才能理直气壮地和公子比肩站在一起。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公子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正在努力的我,而是已经驻足在公子心中的她。”
话未说完,眼前却早已一片迷蒙,比清晨弥漫在仙女峰周围的雾气还要氤氲模糊。
“所以……我不想再这样仰望着你了,沈昱。”这一次,她叫的是他的名字,她流着泪,却带着笑说,“我不想成为第二座仙女峰,哪怕从此孤寂一生。”
“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因为我知道,这样我绝对不会后悔。”
“如果我不答应呢?”沈昱突然转头,对着宁若的眼睛,一字一句,“有些事,谁也无法解释清楚,但这不代表我会放弃你,澹台宁若。”
宁若咬了咬嘴唇:“随便吧。与你相比,我还是太渺小。我根本不清楚你心里是怎样想的,琢磨你的心思太难,也太累,我已经厌倦了。有句话公子肯定听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是真的累了。”
“嗯。”沈昱点点头,也不再多做解释。他淡漠地抬头看着窗外,目光深沉,“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
窗外,远处的仙女峰高耸入云,云雾升腾,美得太过虚幻。襄麟江从天奎山和穹山之间奔腾而过,白月峡险峻壮观,清晨的雾气悠悠地向四周弥散……
宁若撩开帘子,慢悠悠地进书房研磨,“我想再看公子画一次桃花,可以吗?”
“好。”
“我替你研磨。”她从笔架上拿出一支画笔递给沈昱,轻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呢。”
“是不是最后一次,不是还得问你么。”
宁若心猛然一颤,下意识看了一眼沈昱,沈昱却已经开始提笔挥墨,仿佛刚才那只是不经意间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语。跟沈昱相比,她的确太过渺小,太过懦弱。她从来不曾想过,下决心忘记一个人竟是这样难。
在见到沈昱之前,她以为自己能慢慢淡忘。她果然太天真了。
痛过之后,即便伤口可以复原,但是疤痕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即便真的抹去了疤痕,她能自欺欺人忘记曾经铭心刻骨的痛吗?
画笔挥洒,桃花一朵朵在沈昱的笔下绽放,美丽空灵,同时带来的还有她和他那段共同的回忆。
“啪啦——”眼泪毫无征兆地掉在了画纸上,那个地方正好是沈昱刚画完的一朵桃花。墨色沾了水便晕染开,一点点变得模糊,恰似怒放的桃花瞬间枯萎、凋零,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化作尘埃。
透过眼前的迷蒙,宁若静静看着那朵晕染开的桃花;沈昱低着头,静静看着模糊了桃花的那滴泪。两人沉默无言。
突然,宁若一把从沈昱手上夺过画笔:“别画了,别画了……都过去了!”
她疯狂地涂抹那幅画,仿佛这样做抹掉的不仅仅是一幅画,还有她不想再面对的那段过往。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中了千魂引之后的谢绘翎会那么消沉,谁都有不想面对的曾经,谁都有不想面对的人。若是被逼着去面对,再坚强的人也是会崩溃的吧。
短短一瞬间,桃花图被毁得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出原来的痕迹。
面对宁若这一疯狂的举动,沈昱并不惊讶。他平静地看着宁若涂抹完整张画,慢慢伸出手,想替她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渍。可是他的手指一触及她的肌肤,她猛然推开他,如受惊的小兽,拒绝任何人靠近。
“宁若……”沈昱开口唤她的名字。
宁若怔了怔,她迅速抹去眼泪,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一时失态,让公子见笑了。公子能跟我说说翩叶的事吗?此番去帝都,原本是想去看翩叶的,未曾料到……”
说完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解释实在太过苍白,甚至有些欲盖弥彰。她只是不想让沈昱认为,她是为了见他才去的帝都。蓦地,她想起了姐姐曾说过的一句话,澹台家的人骨子里流淌的是骄傲的血液。骄傲如她,是不希望让任何人看轻自己的吧,更何况是她所爱的公子沈昱。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他希望初云公主嫁给黎国四皇子。但是翩叶宁死不从,你和公主相识已久,应该知道她的脾气。”沈昱说。
“是。”宁若明白,被宠坏的公主,傲慢而清高,她会一直高高抬着头不认输,直到她死。这,就是翩叶。
“但是结局已定。”
“什么叫结局已定?”宁若不屑地笑了笑,“难不成翩叶以死相逼,皇帝也会把她的尸首抬去黎国?在你们心中,排第一的永远是所谓的江山社稷,又岂会考虑翩叶的感受!”
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宁若稍稍平复心情,继续道:“或许是异想天开了,自古以来,女人不都是这样被牺牲的么,我们又能改变什么。”
沈昱无从反驳,宁若说的确实也没错。
“你知道翩叶和谢玄的事吗?”宁若的语气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谢玄他……知不知道翩叶的心思?”
沈昱把玩着桌案上的青铜小香炉,宁若没有发现,他有一刹那的失神,“那不重要,知不知道,结局都一样。谢玄和长乐郡主的婚事就定在下个月。”
“我宁愿相信谢玄他知道,相信他心里是有翩叶的。”宁若固执地说,“可能你觉得我这样自欺欺人很可笑。”
比起相爱而不能相守,更加残忍的驻足心中的那个人并不爱你。宁若恍然意识到,她嘴里说的是翩叶,心里浮现的却是自己的影子。如今的她不也是这样吗。只可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却连自欺欺人的勇气都没有。
宁若叹息一声。她究竟是怎么了,在遇见沈昱之前,她的生活平静而美好,每一天都是很开心的啊。然而一旦遇见了,想回到从前却只是奢望。那些平淡的岁月已经随着襄麟江的江水,一去不复返了。
良久,沈昱放下手中的香炉,看似不经意地问宁若:“你也有弄香的习惯。”
“这一点,公子不是早就知道么,何必多此一问。公子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
沈昱也不生气,“以后晚上睡觉,别点香了。”
宁若一怔,心中不觉莞尔。他是想到了发生在谢绘翎身上的事,所以怕她也会被当成下手的目标吧。想了想,她开口问他:“你怎么知道沉香中混入了千魂引?我姐姐和绘翎姐每天晚上闻着沉香的味道入睡,她们都不曾发现。而且葛天行说了,千魂引几乎没有味道。”
谢绘翎房中的沉香,混入的千魂引很少很少,闻的时间短根本不会有任何反应。这就是伺候谢绘翎的丫鬟没事,进出过她房间的其他人也没事,而只有她一个人夜夜做噩梦的原因,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在点着沉香的房中入睡的。
沈昱能第一时间发现香炉中的猫腻,这一点宁若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我去过南疆。”沈昱的回答出乎宁若的意料,然而真正令她大惊失色的是他接下来说的话。他说:“四大家族联合惊鸿山庄灭青冥宫那一晚,我也在场。”
“什么?你是说……你亲眼见证了青冥宫之战?”
“是。我第一次跟着师父出门,去的就是南疆。也许师父是故意想让我见到当时的情形,在经历过那样一场血腥的战争之后,其他的事又算得了什么。”沈昱的眼神异常平静,一点都不像在回忆往事中的血腥。
相比青冥宫之战的惨烈,暗杀算得了什么,欺骗算得了什么,背叛又算得了什么!没有任何一场战争能够与之相比,人性的泯灭,在那一晚他全都见识到了。
鲜血染红的土路,不断堆积的尸体,烈烈燃烧的火焰,还有沾满鲜血的杜鹃花丛……
琳琅
镜中的女子双眉舒展,远山含黛,眼睛明亮带笑,神采奕奕。白皙的脸颊中透出些许红润,朱唇轻启,呵气如兰:“宁若,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好像……好像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能有什么不好的事啊。”宁若一边帮她梳头一边安慰她,“马上就要嫁人了,你大概只是不舍得离开云城,离开你爹吧。”
“也许吧,可能真的是我想太多了。”谢绘翎回头看宁若一眼,二人相视而笑。
但宁若心里明白,这只是她安慰谢绘翎的话罢了。谢绘翎心里不安,她心里更加不安,她强烈地预感到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就连房中象征喜庆的红色,在她眼中也像被鲜血所染,透出莫名的诡异。今晚的惊鸿山庄,怕是没法平静了吧。宁若垂下眼睛,不想让谢绘翎看到她心事重重的样子。
考虑到谢绘翎大病初愈,云城离齐州城路途遥远,谢晖答应让女儿直接留在齐州城办婚事,免去途中颠簸。
经过这十天的调理,谢绘翎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许是因为有喜事发生,此刻的她面色红润,一点都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宁若清楚地记得,就在十天前,谢绘翎的脸色枯黄得就像秋天即将凋谢的花朵,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千魂引竟然如此厉害。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生不如死——那是比死亡更加痛苦的酷刑。
千魂引便已经如此,那么‘罹忧’呢?
宁若惶惶不安。她记得葛天行说过,青冥宫最可怕的蛊叫做“罹忧”,没有人知道中了罹忧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那种未知的恐惧比任何毒药都来得可怕。
“宁若?”
“啊?”手中的梳子啪啦落地。
谢绘翎正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她,“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你的脸色很难看。”
“没事,”宁若弯腰捡起梳子,“大概是没睡好吧。”
“没睡好是假,和沈昱闹脾气才是真吧。”宁谧说着,笑盈盈走进门。
无论何时的宁谧,总是这样美,一出现就能带走所有人的视线。她走近宁若,笑嗔道:“你这丫头也太不知好歹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沈昱对你好。可你呢?别告诉我你和沈昱之间没出事,我可不是瞎子。”
一番话把宁若说沉默了。恐怕整个惊鸿山庄的人都能看出她和沈昱之间的不对劲,可是她能怎么说?说沈昱心里的那个人其实是水绿?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说出来大家肯定都觉得她疯了。她也觉得,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疯。
“姐姐,你陪陪绘翎姐吧,我去看看堂哥。”她找了个借口走人。
看着镜中走远的身影,谢绘翎一脸担忧。宁谧朝她摇摇头,“随便她吧,小丫头总是要长大的。”
惊鸿山庄庄主和云城大小姐的婚事,声势浩大,席卷了整个邺国。
突然提前的婚期使得时间格外仓促,但这也不能阻止这场亲事的完美。澹台家族动用了很大的财力,整个惊鸿山庄被布置得奢华异常。在邺国几乎每一座城池的街头巷尾,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无不是齐州与云城联姻之事,风头一时无两,甚至盖过了半个月后即将举行的骁骑将军谢玄和长乐郡主的婚事。
然而如此声势,在宁若眼中却并不是好事。就像开得最为绚烂的花,下一刻等待它的只是枯萎。
从早上开始,惊鸿山庄的喧闹就没停过。这次来的人比上次宁谧比武招亲的时候还要多,全是从各地赶来贺喜的。其中不少是名门望族,高官权贵。那些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的道喜和吹捧,不绝于耳。
放眼望去,尽是惹眼的红。
到了晚上,一盏盏灯笼渐渐亮起,将整个山庄照得如同白昼。红烛婚罗账,清风拂夜寒。夜的清冷,也不知是否真的能被这场喜事冲淡。
“新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宁若一愣,马上从不安的心境中回到现实。
一身红衣的澹台明宇和凤冠霞帔的谢绘翎,各执红绸的一端,在喜娘的牵引下走进大堂。原本就喧嚣不断的厅堂一下子人声沸腾。
澹台明宇和宁若的父母都在青冥宫之战死去了,因而坐在上席的是澹台明宇的堂叔澹台青,以及谢绘翎的养父谢晖。看着新人进门,二人皆眉开眼笑,满脸喜庆。
宁若不由得多打量了谢晖几眼。她以前也见过谢晖几次,已到中年的他风采不减,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英俊的男子。她倒是听说过,当年倾慕谢晖的女子数不胜数,谢晖也有过心爱之人,后来他娶了邵安城城主的表妹,也就是简宁枫的表姑姑。
然而不到一年,谢夫人就因病去世了。两年后他又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云城一位姓李的名门千金,据说那位李小姐还是前朝丞相的族人。不过一年后,那位李小姐也生病死了。因此有传言说,谢晖天煞孤星,嫁给他的女子都活不过一年。
那以后谢晖再没娶过妻子,膝下也无子女。直到十年前他从南疆带回来一个女童,收为义女。那个女童就是现在的谢绘翎。
宁若沉默着,周围的热闹好像与她无关。人群对面,姐姐和叶沧海并肩而立,耳鬓厮磨,一举一动都透着无尽的幸福。所幸姐姐是幸福的,不像她。
她自然能感觉到沈昱落在她身上的似有似无的目光,只是她不愿去想。既然已经决定放下,那就永远不要再拿起。因为下一次,她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做到如此决绝。
还有简宁枫,她曾倾心习惯过的男子,此刻与他对视,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她早就想到简宁枫会赶来参加堂哥的婚礼,也猜测过与他再见时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然而一切比她想得要简单。
她笑了笑,朝简宁枫点点头。简宁枫微诧,回以她一笑。
“一拜天地。”厅堂中的呼声越来越高。
就在这时,宁若闻到了一股熟悉奇怪的香味。她的心猛然颤了颤,一抬头,潜伏已久的不安终于开始浮了上来。
蓝白双色的蝴蝶悠闲地飞进来,在厅堂上空翩翩起舞。不过大家的心思全在正拜天地的新人身上,根本没人看见这只蝴蝶。即便看见了,也没人会当回事。
(本章完)